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位置
伊斯再一次把永恒之杖握在手中,放开时手心的红痕愈发鲜明他遭到了更加强烈的反抗,仿佛那圣洁而伟大的象征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亵渎而表示愤怒。
他报之以冷笑。
在那片红痕之下,那灰绿色的符号却变得十分模糊,将褪未褪,依然望而生厌。
“也许我可以……再试一试……”埃德小声说。
他知道伊斯不喜欢他侵入他的灵魂之中,他知道缠绕在他灵魂之中的另一个东西他或许也无能无力……可伊斯将这个没能抹去的符号显露在他眼前,事实上已经算是求助对一条巨龙而言,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毋庸置疑,他厌恶这个违背他的意志、将他当成了某种所有物的标记,那厌恶强烈到胜过了他的骄傲。
可那时候,如果不是埃德自作聪明,他根本不会被画上这个符号。
“对不起……”埃德垂头丧气,即使知道他的朋友并不喜欢听这句话,也还是要说出口。
“……我那时的确就不该听你的蠢主意。”伊斯的声音有点冷,“你根本不知道魔法是多么危险而难以预测的东西就算是现在,显然也没多少长进。”
埃德默默地把头垂得更低。
“但我是知道的。”伊斯说,“而我居然听了你的……似乎也没有比你聪明多少。”
埃德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他们都有错……但这并不能让他好受一点。
“就这样吧。”伊斯烦躁地甩甩手,“这东西对我其实也没什么作用。”
只是……讨厌而已,像一点洗不掉的污秽。
“……那,另一个……‘东西’呢?”埃德吞吞吐吐地问出口。
那个烙印在伊斯的灵魂深处的东西,他并没能看清,只是感觉分外不祥。
“那是个契约。”伊斯没有隐瞒,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仿佛那并不重要:“是我自己答应的,跟你没有关系。”
不知为什么,感觉更加糟糕了。
埃德张开嘴,试图问个明白,伊斯却冲他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房门像根本没有被拴上过一样被轻松地打开,泰丝从门边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来转去,看看他们,又看看被扔在一边的永恒之杖。
“……你们关着门在干嘛?”她理直气壮地质问,“要做什么不能让甜心知道的坏事吗?”
伊斯大步走过去,按着她的额头把她推开,自顾自地走掉了。
泰丝不满地嘟哝一声,把视线转向埃德,却在埃德找出什么借口之前就泄了气。
“算啦。”她说,“你连骗人都编不出个好听的故事!”
被嫌弃的埃德十分庆幸地闭上了嘴。
晚餐时泰丝什么也没说,娜里亚也什么都没有问。他们甚至没有谈起斯顿布奇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尽情享受美味的食物。屋子里欢声笑语,暖意融融,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忧虑……直到大门被人叩响。
娜里亚放下酒杯,轻轻地叹了口气。
“好吧,”她耸耸肩,“我猜巴尔克大人的耐心也就到此为止了至少他让我们吃完了晚餐。”
来者果然是巴尔克派来的,同时邀请了埃德、伊斯和莫克。
“银叶王的使者也在洛克堡。”他说。
埃德望向娜里亚,娜里亚却摇了摇头。
“我有其他事要做。”她说。
她很愿意站在埃德身边……但那并不是她唯一的位置。
三重塔在墨蓝的夜幕之下傲然而立,黑色的影子反不及阳光下威严凌厉。朦胧的星光模糊了它的线条,在满城死寂之中,似乎也显出一点悲伤与落寞。
然而它依旧是令人惊叹的奇迹。莫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驻足看了好一会儿,由衷地称赞:“想不到人类也能建起这样的高塔。”
他已经知道这座塔从前并不是这样,却也知道这才是它原本的样子。
埃德眨了眨眼这塔很有可能是矮人建的……但这会儿好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洛克堡中,唯有他们走过的地方灯火通明,视线可及之处,笔直站立的守卫盔甲鲜明,身形挺拔,似乎国王仍在城堡之中。他们的气势甚至压过了荒废的庭院里颓败的气息,让埃德对巴尔克又生出几分敬意。
那个老人不是战士,不是贵族……他一生大半的时间里都藏身于阴影之中,不得不站出来的时候,却表现出不逊于任何领主的魄力。
他们被带进茉伊拉最常用来接待客人的花厅,那也是埃德在这座城堡之中最熟悉的地方。除了茉伊拉的位置,花厅里的椅子被安放得极其巧妙,看似随意地散布着,舒适,亲切,无论怎么坐都分不出尊卑高下即使坐在其中的是“差点打起来”的两个阵营。
茉伊拉那张已经略显陈旧的高背椅自然是空的,埃德的视线却仍在其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肖恩。
圣骑士团长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健康。即使不像他初见时那样健壮,却也比一个月前他看见的那幅快要油枯灯尽的样子截然不同。他银白的短发整整齐齐地向后疏着,蓝色双眼看向他时锐利明亮,神采奕奕。
奕奕得很不正常。
埃德当然希望他能恢复,但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肖恩的衰弱有一大半是因为他已经到了该衰弱的时候他老了。
那不是任何力量能够逆转的。
但此刻,他只能压下心底的疑惑与不安,向巴尔克低头致意。
身为主人的巴尔克早已起身,迎上来向矮人行礼。
“欢迎来到斯顿布奇,夏林霍尔之王。”他说,“请原谅我们没有以应尽的礼节来接待您……我们起初并不知道您的身份。”
“……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到这里,”莫克回答,“您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处。”
他已经听埃德提起过这个看起寻常的老人的过人之处。他不认为他此前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此刻这一幕,的确让在座许多人的神情有微微的改变。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个足够尊贵的头衔……总有不一样的意义。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分歧(上)
坐下时埃德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所有的客人,其中有大半他都未曾见过。精灵的使者之一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是诺威的妹妹维奥莉塔。
原本有些天真和冲动,总还像是个少女的精灵,此刻静静地端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察觉他的视线时轻轻颌首,从前那种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傲慢和疏离已经收敛了许多。在她右手边,另一位陌生的精灵黑发黑眼,脸色略显苍白,神情却颇为温和。
在巴尔克介绍时埃德才知道,这位看起来还十分年轻的精灵,阿尔格洛林露,居然也是一位长老。而在肖恩周围,几位穿着白袍的牧师里,埃德只认识约克特瑞西。圣职者们的对面,四位法师里只有两位胸前绣着**师塔的标志,还有一位穿着朴素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灰袍,大约四十来岁,剃了个锃亮的光头,袖子高高挽起,坐得大大咧咧,露出的双臂结实有力,倒像个穿着法袍的战士,另一位则低调得多,整个人都缩在窗帘的阴影里,似乎并不想与任何人打交道。
没有太多的客套,巴尔克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他说起一个月前斯顿布奇下水道里的亡灵,和那道让所有人如临大敌,却莫名消失的裂缝……然而重点却并不是这个。
在埃德和伊斯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更多的裂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整个大陆。距离这里最近的在格里瓦尔的森林边缘,最远的在巴拉赫西郊这还只是因为出现在有人烟的地方而被发现的。
这些裂缝有些会很快消失,有些却一直停留在原地。周围的确常会有死灵法师的踪迹,但他们看来更像是被吸引而来,而不是撕裂了空间的罪魁祸首。
即使普通人并不明白这些裂缝意味着什么,恐慌也渐渐蔓延开来。从银牙山脉一路向南时,莫克亦有所听闻,甚至见过其中的一道它就横在维因兹河的上空,清晰无比,仿佛这个世界只是一张画在纸上的画,正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一点点撕开。
而那些真正了解其中危险的人,却在如何解决它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大多数圣职者主张将所有被发现的裂缝尽可能地封闭起来。不是像伊斯所能做到的那样彻底的关闭,而是像伊卡伯德封闭柯林斯神殿后的圣墓之岛上那个小小的黑洞……虽然他最终根本没有封闭。
“这样的情形,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来自商旅之神迪柯的神殿的老牧师声音低沉,平和而有力,让人不由自主地用心倾听:“近千年前,同样的方法让这个世界从混乱之中恢复过来……虽然要花一点时间,但那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用暗影银锡将裂缝整个封起来,并不能立刻让其消失,只是能将其禁锢在原地,隔绝所有魔法,按照记载,失去可吞噬的力量之后,那些裂缝终究会缓慢地消失,就像人类身上的伤口,如果没有感染恶化,总能自己慢慢愈合。
“而我已经说过不止一次,”反驳他的法师,**师塔的斯凯尔蒙德并不掩饰他的不耐烦:“首先,我们没有足够的材料,其次,‘这样的情形’,与一千年前并不一样,那时的危机是施法者们无意之中造成的,而现在……分明是有人有意为之。不去解决根本上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封闭那些裂缝,就像为了扑灭火焰而疲于奔命,却不去管那些放火的人,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没有人说过‘不去管那些放火的人’。”肖恩开口道,“但与此同时,已经蔓延开来的火总是要灭的……和敌人一样玩火,终究会引火烧身。”
“能灭火的并不是只有水。”蒙德的反驳里分明带着嘲讽,“知道火焰如何燃起才能更迅速地扑灭它不是吗?至于‘玩火’……如果我们的祖先没有学会玩火,恐怕我们现在还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斯凯尔蒙德并非无名之辈。**师塔中的法师多半以成为诸塔之主的弟子为荣,蒙德却是其中的异类。他天赋过人,实力强悍,却对在**师塔里争权夺利毫无兴趣,虽然没有完全脱离,却也只在塔中待了十年便外出游历。与人们印象中多半孤僻偏执的法师不同,蒙德是个豪爽直率的人,他的许多朋友并非出自**师塔,因而在这种时候,他能成为法师的代表,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埃德一声不吭地听着。晚餐前他已经与朋友们谈论过这件事,虽然照理他应该站在肖恩这一边,他却觉得法师们的坚持不无道理危险固然存在,但如果能对这些裂缝……对裂缝之外的世界和力量有更多的了解,他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但他也明白,某些法师的目的恐怕并不那么单纯。他们想要的不只是“了解”,而是掌握和操纵,就像他们在伯兰蒂图书馆的地底,在怒风之门的礁石上所做的那样……他们想要是在魔法之力日渐衰弱时,找到和控制另一种力量。
那其实完全可以理解。埃德能感觉到,蒙德本人其实并没有太重的私心,他是真的觉得对他们所面对的危险有更深的了解是更好的,只不过,谁也无法保证其他人能控制住自己的私欲与贪婪……这大概也正是主张封闭裂缝的人所担心的。
圣职者比法师们更常与普通人打交道,也因此对人性有更多的了解,他们的谨慎并非只是因为保守。事实上,双方之所以“差点打起来”,也是因为有法师溜进了斯顿布奇西郊已经被封锁的裂缝附近,试图将裂缝之外的力量导入一颗宝石之中。对法师而言这大概是必要的“收集”,但也的确火上浇油那位法师并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法术,裂缝瞬间扩大时他差点就被吞了进去,在有所察觉而赶来的两位牧师的帮助下才侥幸逃离,而那道缝隙不仅裂到了可怕的程度……还消失了。
像条吃饱了便悄悄溜走的蛇,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的气息。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分歧(下)
“……听说你曾穿过裂缝又平安归来,”蒙德望向埃德,“也许你能告诉我们,‘那一边’……究竟是怎样的?”
埃德绷紧了神经,不自觉地蜷起手指。他并非毫无准备,但这突然落在他头上的问题仍然让他有些紧张那片死气沉沉的灰白翻涌而来,又一次占据了他的脑海,仿佛他从未自其中脱离。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穿越了那道裂缝。”他定了定神,谨慎地回答,“虽然我似乎是与它一起消失的。可我应该是有一段时间失去了意识……或失去了那部分的记忆,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所身处的是另一个世界,或者说,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世界留下的碎片。”
他向所有人描述那片令人窒息的灰白,只是隐瞒了它真实的模样,让它听起来像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并不只是因为心底抹不去的恐慌……他一直记得凯勒布瑞恩的警告,“时间”,比空间更不容干扰。
他只能隐晦地提醒所有人,那也是一种“可能”。
“有时我觉得……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也许我们的世界也会变成那样,变成一个漂浮在虚无之海中的碎片,被一点点吞噬消融,只剩下一点灰白的影子……”他说。
“这或许是某种警告。”那位商旅之神的老牧师坐直了身体,微微兴奋起来,“或许来自某位神明……或许正是尼娥。”
蒙德的眉毛微妙地动了动,好歹没有把他的不以为然表达得太过明显。
“那么你是如何离开那地方的?”他问埃德,带着真实的好奇……和一点点同样不那么明显的怀疑。
埃德拉开外袍,露出胸前的银鸟胸针。
“附着其上的魔法,让我与这个世界相连。”他说,“找到一个点……”
“就找到了回家的路。”蒙德接口,盯着那枚胸针,神情不无羡慕,“查尔拉的寻路鸟原来在你这里。我听说它的力量能穿透任何屏障,无视时间与空间……原来是真的吗?”
埃德点头,暗暗松了口气。即使不能用魔法来探查,眼前这些人也没有一个是容易被骗的,他必须给出一些绝对真实的东西才能蒙混过去,现在看来……他应该是没有露馅?
“好吧。”蒙德拍拍扶手,兴致勃勃的视线转向另一个目标,“也许我们还可以考虑另一种可能……伊……克利瑟斯,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伊斯挑起眉。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但这的确比太过亲昵的“伊斯”要好得多,而蒙德的语气和神情也并不让他讨厌他仍视他为异类,但至少没把他当成不能平等沟通的怪物。
“可以。”他爽快地回答,“你想问我如何让那些裂缝彻底消失?”
“是的。”蒙德承认,“你曾经做到过,在伯兰蒂图书馆。只用了一个简单的法术,花了极短的时间……”
“并不简单。”伊斯说。
埃德用力点头当然不简单!那法术唯一的材料是龙血,而这个世界上已经只剩了他身边这一条龙。他从来的路上就开始担心这些人会把主意打到伊斯的头上,但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我以为您并不赞同‘只是一味地封闭那些裂缝’。”他说。
“所以你其实站在我们这一边吗?”蒙德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埃德硬着头皮不去看肖恩虽然他觉得肖恩的反对其实也不怎么强硬。
“我只是觉得那并不能解决问题。”他说,“瞧,两种封闭裂缝的方法我都知道。如果把这个世界的屏障当成阻拦着洪水的堤防,使用暗影银锡,大概就像是在已经开始溃堤的地方扔下巨大的石块,暂时堵住缺口,然后再慢慢修复,而伊斯的法术……则更像是将河堤其他地方的泥土挪过来,瞬间夯得结结实实,看起来的确修补得完美无缺,但事实上,河堤并没有从前结实,如果缺口很少或许没什么问题,但如果短时间内要填补的地方太多,整个河堤会越来越薄……反而会更加危险。”
“……很生动的比喻。”蒙德笑眯眯地摸着下巴。中年法师褐发碧眼,五官端正,嘴角下沉时看起来成熟可靠,笑起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太正经的样子。
“呃……谢谢。”埃德有些无措地回答。
“所以,”蒙德加重了语气,笑得简直有点不怀好意,“你其实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埃德的脸慢慢地、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他感觉到的不是恶意,不是嘲讽,而是……戏弄?
好像被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孩子……可他都二十多岁了!而且他刚刚有说什么听起来特别天真的话吗?……好像也没有嘛!
他只好不加理会,认真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算是吧。”他说,“洪水是危险的,何况水里很可能还藏着什么怪物……可水却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在河堤另一边正处于干旱之中的时候。只是,如果为了取水而将缺口挖开,那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蒙德问他,看起来也稍稍认真了一点,眼里却还是藏着某种说不上令人厌恶,却也让埃德浑身不自在的笑意。
“……还没有。”他沮丧地回答。
从发现下水道里的那条裂缝开始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那时他就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东西恐怕只会越来越多……就像一个装满了宝藏的、被封得死死的铁箱,无论原本有多么结实,也禁不住有人不停地劈砍撞击。即使能够找到“铁箱”内的敌人,同样被关在箱子里的他们,又能拿外面更强大的对手怎么样呢?
他渐渐明白为什么斯科特始终坚持要把炽翼拉回这个世界,那或许真的是唯一能彻底解除危机的办法。他甚至怀疑这些裂缝的出现与斯科特也脱不了关系。如果真是那样……
他到底该怎么办?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恶魔之魂(上)
“据我所知,并不是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那个始终像个影子一样缩在角落里的法师动了动,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埃德的思绪。
“伊卡伯德贝利亚。”他说,“如果说人类之中有谁对这些裂缝最为了解,贝利亚必然是其中之一。我有点好奇……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会不在这里?”
埃德微微一惊,心生警惕。
伊卡伯德的确能做到……他不可能忘记迷雾之中的柯林斯神殿,不可能忘记圣墓之岛下的黑暗里,那朵奇异的花本该将那个小小的黑洞封闭其中的暗影银锡,在伊卡伯德的手中吸取了黑洞另一边的力量,绽放出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诡异与妖娆。
斯科特说柯林斯不散的迷雾因此而来,它事实上保护着整个神殿,可没有人知道,伊卡伯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那并不是什么万全之法。从前埃德根本看不明白,但现在,回想起那些闪烁在黑色花瓣间的符文,他至少能意识到其中的危险那个法术,基于某种极其脆弱的平衡。
只是……这个法师是确实地知道这件事,还是另有所闻?
即使开了口,被称为乌索的法师依旧垂着头藏于阴影之中,拉起的兜帽下露出大半张蜡黄的面孔。这位据说来自西南联邦的法师并不怎么出名,但既然会出现在这里,必然也不是无足轻重之人。
然而在他开口时连蒙德也微微皱眉,那或许不只是因为他的声音像用钝刀切割岩石般粗哑难听。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平平,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
“他在他应该在的地方。”肖恩以同样平静的语气回答。
乌索笑了一声,轻而短促,让埃德想起暗夜中一声突兀得渗人的乌鸦的啼叫。
不,乌鸦叫得也比他好听一点。
“在我们坐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候,”他说,“更多的缝隙开裂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个世界千疮百孔,一击即碎……但恕我直言,您看起来并不怎么紧张。”
“我要怎样,在您看来才算是‘紧张’呢?”肖恩神情淡然,却也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有什么问题,不妨坦率一些,您这样……才是浪费时间。”
“需要坦率一些的应该是您。”乌索阴冷的、满含嘲讽的视线从兜帽下探出来,“您真的需要我来向大家解释,为什么您的牧师能在一道裂缝出现之前就布好了法阵……维因兹河的对岸,那个镜湖边的小神殿,暗中守卫它的人,恐怕比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还要多吧?”
花厅里有片刻的死寂。蒙德依然皱着眉,只是皱眉的对象大概已经变成了肖恩。巴尔克一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看起来几乎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似乎他唯一的责任不过是给大家提供一个中立又安全的地方,而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
那位始终不曾开口的光头法师这会儿倒是兴致勃勃,两眼发光,然而其中没有愤然,没有疑惑,没有忧虑……他的兴趣好像就只在于看热闹。
更多惊疑不定的视线来自圣职者显然,这件事他们也毫不知情。埃德倒是知道那个镜湖边的小神殿并不简单,却不清楚肖恩到底在其中做了什么。
“伊卡伯德,是尼娥的牧师,不是我的。”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一个答案的时候,肖恩居然一板一眼地先纠正了这个。
“而他之所以能在一道裂缝出现之前就布好法阵,因为那是他打开的。”他毫不在意地承认,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他只是稍稍提高了声音,就将随之而起的哗然压了下去,“那是个足够稳定和安全的通道,通往我们已知之地它通往地狱。”
“……在这种时候,这并不是明智之举。”商旅之神的老牧师摇头,语气却并不严厉。打开一个通往地狱的通道,召唤恶魔,无论对于法师还是牧师来说,都不算什么禁术。那固然是危险的,但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经验来应付。只不过,当这个世界的屏障快要崩溃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打开通往地狱的通道,是不是会有什么糟糕的影响。
“您这样,难道不也是在玩火吗?”乌索不甘地冷笑。
“或许是,但我玩的至少是我能控制的火焰。”肖恩平静地回答,“我必须要把我的人从地狱带回来……既然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
“……您派了人进入地狱?活的?”蒙德忍不住感慨,“人们居然还以为只有法师才会疯狂到为了达到目的而不顾一切,圣职者们却是谨慎而稳重的……您应该不至于只是为了找到那个变幻成安都赫的大祭司模样的恶魔的来历,就做出这么危险的尝试吧?”
埃德跟伊斯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大概能猜到肖恩想要带回的是谁。
即使那位老人已经死去,肖恩宁可冒险也拒绝让他的灵魂永远困在地狱之中……这一点认知让埃德埋在心底的愤懑也散去了几分。
肖恩没有回答蒙德的问题,也没有追究乌瑟如何得知水神神殿里被小心隐藏的秘密,却转而提起了那个依旧被禁锢在水神神殿深处的幻魔。
那东西几乎是不死的,甚至没人能找到它的要害到底在哪里当然,它也不被允许轻易死去。圣职者们对折磨一个恶魔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但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那恶魔始终回之以嘶哑的大笑,甚至没有吐出过一个完整的字,仿佛它只是个没有智慧的怪物。
“但我们找到了一个印记。”肖恩说,“那印记不曾在其他任何恶魔身上发现过。它的身体可以变幻成任何形状,唯有那个印记始终存在。”
他伸手在半空里虚虚地画出一个符号。那符号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从不曾见过,只有埃德和蒙德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当察觉到时他们互看一眼,蒙德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缓缓靠回椅背。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恶魔之魂(下)
埃德垂下双眼,有点心慌。
他认识这个符号……从亡灵书中。他不能隐瞒,它的出现几乎能证明那个让他恐慌不已的怀疑,他应该警告所有人。他当然可以声称他是从某个古老的记载中得知这个符号的意义,但他担心蒙德已经猜出了什么。
简而言之,他心虚。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使用了亡灵书中的法术简单又好用,还不需要太多材料……除了他自己的灵魂。虽然一不小心就会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他仍一次又一次地不由自主,因为实在是很方便……这会儿想起来,连他自己都心中发寒,也难怪伊斯会那么生气。何况他到底还是个圣职者,他根本不该碰触这黑暗的法术。如果蒙德要追根究底……
“这是……一个古老到我以为已经没有人会使用的法术。”蒙德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它更像是一个契约。接受者允许施法者操纵自己的一切,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全无反抗。”
“……听起来,像是死灵法术?”
空气都仿佛凝滞了片刻,才有人迟疑地开口。
“就是死灵法术。”蒙德扯了扯嘴角,“虽然如今大多数死灵法术操纵的是亡魂,是尸体……但在最初,那些创立这种法术的人,想要操纵的是灵魂,是活人。然而灵魂自有其力量,尤其当它没有脱离让它得以诞生和存在的,那个独一无二的躯壳的时候当那个躯壳还拥有生命之力的时候。这个法术想要成功,条件极其严苛,它需要受术者全心接受毫无反抗之意,就像……”
就像虔诚的信徒面对他的神明。
埃德默默地接下去,心中苦涩难言。
那是亡灵书中的原句……满含讽刺的原句,因为这个法术的灵感,来源于“全心接受”神明之灵的圣者。
“就像一个从未有过自己的意志,只知服从的奴隶。”蒙德换了一种更容易被接受的说法,“同时,它也要求施术者有远强于受术者的力量,否则甚至无法压制一具本不属于他的身体的排斥。问题便由此而生如果施术者本身真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有多少情况需要他用这样的法术去操纵一个远不及他的人?他的力量必然会因此而大打折扣。也曾有人试图使用这种法术,在自己濒死之时为自己‘换一个身体’,但事实证明,受术者多半不可能做到‘全无反抗’……再弱的灵魂也会有本能的反抗,即使那反抗会让它被彻底摧毁,对控制他的灵魂也同样会有极大的伤害。所以这个法术最终被放弃……被遗忘。”
“所以,你又是从何处得知?”乌索问道。
埃德无语地看他一眼他以为这个法师只是对圣职者心怀不满,结果他连自己的“同伴”也照刺不误吗?
蒙德压根儿没理他。
“我可以确定我没有认错。”他说,“但现在,我们眼前有另一个问题这个‘受术者’,是个十分强大的恶魔,狡诈,冷静,聪明……哪怕它的灵魂会在它的死去的那一刻彻底消失,可它现在无疑还是活着的。无论它所做的一切是出于他人的操纵还是它自己的行为……高等恶魔虽然邪恶却也骄傲无比,无论是靠力量还是利益,谁能让它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契约?”
当最后那个词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之中,花厅里有好一会儿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但谁都能意识到那背后的操纵者的可怕。
埃德的嘴唇动了动他该怎么说出他的怀疑?
“……我想,大家应该都有点累了吧?”
把自己当成个旁观者的巴尔克笑眯眯地开口,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那沉重的气氛。
“不如休息一下?”他建议,“来点美酒,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放松一下心情……天还没有塌下来呢,不是吗?”
埃德觉得这句话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很有点讽刺的意味,但巴尔克的语气平和有礼到谁也挑不出毛病。
于是,谁也没有反对。
埃德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蹲一蹲,但他即使能扔下伊斯,也不能把莫克都扔到一边。
“……要去看看三重塔吗?”他小声向矮人建议,“我可以带你进去。”
无论哪里都好……他实在不想待在这里,尤其是蒙德的视线又兴味十足地粘到了他身上的时候。
莫克眨了眨眼,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当然。”他说。
推开三重塔的大门时,那清脆的铃声给埃德带来了某种安慰。
“这是我的朋友,莫克铜焰。”他抬起头,向他看得见又看不见的朋友介绍他的矮人朋友。
如果有谁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听懂这句话,绝对非矮人莫属。
“……它有自己的灵魂?”莫克立刻就反应过来。
当得到肯定的回答,矮人环顾四周,惊叹不已。
“矮人们认为,每一座山,每一块岩石,都有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声音。”他说,“很久之前,我们的祖先也曾能够听到……”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他们渐渐失去了那与生俱来的能力,就像精灵渐渐失去了与树木沟通的能力。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开口时已经换了话题。
“那位巴尔克大人,真是个有趣的人。”他说。
他被请来坐在那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参与……似乎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象征,但他认真地听了每一句话,观察着每一个人。
他并不觉得他的出现毫无意义,也不觉得巴尔克只是请他来做个摆设。
“我在地底待得太久……矮人们都已经在地底待得太久。”他说,“但有些事我们并非一无所知,这个世界的变化我们更非一无所觉。斯科特克利瑟斯,你的舅舅……”
他看了已经懒洋洋地靠着墙壁坐下去的伊斯一眼,那条龙却并没有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凶狠地瞪回来,而是恍若不觉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他到底做了什么?”矮人直截了当地问埃德,“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有趣的巴尔克大人(上)
埃德偷偷地、飞快地看了伊斯一眼那依然听而不闻的姿势显然已经表明了伊斯的态度。
他不反对。尽管矮人和他算不上朋友,但他对莫克的信任,与埃德并没有多少不同。
他们曾并肩作战,他了解矮人的公正、善良与坚韧。他信任他远胜过花厅里那些各怀心思的法师与圣职者们……甚至胜过即使不再被莉迪亚的法术影响也依然太过固执的肖恩弗雷切。
埃德吐了口气,在千头万绪中找到一个点,尽量简单地告诉了矮人他们所掌握的消息。
“……所以,”莫克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难掩惊疑,“那被称为神的耐瑟斯,是一条几千年前就该死去的炎龙,而它想要回到这个世界?”
他并不为诸神的离去而惊讶。与精灵一样,他们对此远比人类敏感……他们只是不像精灵那样焦虑不安。
精灵是诸神的宠儿,但矮人不是。他们能够诞生已经足够幸运,如果注定要变回岩石,他们也能坦然接受。他们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即使死去,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他们也依旧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埃德点头:“至少,斯科特是这么说的。”
“而你相信他?”莫克问他,“即使他的生命和灵魂都可能在那条龙的控制之中……而它事实上也的确有了堪比神明的力量?”
埃德再次点头。
“那是斯科特。”他说,“就算他还是尼娥的骑士时,与‘以谁之名’相比,他更在意的也是‘因何而战’我不相信‘力量’就能让他臣服,无论那力量有多么强大。”
在极北之光混入那群耐瑟斯的信徒之中的时候,菲利曾经说过一句话:“也许我们信仰的只是自己,我们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然后为那声音找到一个名字,让我们不会太过骄傲,或太过孤独。”
后来他告诉埃德,那其实是很久之前斯科特告诉他的。
对一个圣职者而言这句话实在太过狂妄,甚至几乎能算是亵渎,但埃德并不觉得有错或许是因为他也从来都不怎么虔诚。
那句话里有自由而坚定的意志,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斯科特克利瑟斯绝不是会轻易屈服的人。即使安特的背叛让他在极度的愤怒与不甘之中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当他回到这个世界……当他再一次面对他的朋友与亲人,他便有了宁可灰飞烟灭也要守护的东西那会让他更加坚定。
“事实上,我怀疑这些裂缝……至少其中的一些,是斯科特弄出来的。”埃德说,“费利西蒂曾经说过,一个与虚无之海相连的裂缝就足以毁灭一切……但现在,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裂缝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世界却依然有每一天的日升月落,平衡并未被破坏,而魔法之力不但没有完全消失,甚至也没有陷入混乱之中他一定做了什么来阻止这一切发生……他给了我们守护和反击的余地。”
这的确只是他猜测,但当他说出口,却更加确信无疑。
莫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并不了解那个人。”他说,“但如果你如此信任他,必然有你的理由……而我相信你。”
埃德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亮得像星辰……像闪烁在海浪间的阳光。
“这些,”莫克问他,“你告诉过多少人?”
埃德迟疑了一下,不太明白这个问题意义何在。
“……很少。”他诚实地回答。
“刚刚花厅里的人,有多少人知道?”
“……肖恩。”这是他唯一知道的。
“而你也并不打算告诉其他人,即使他们已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几个势力的领导者,或代表者。”莫克眼神温和,言辞却犀利,“为什么呢?因为你觉得他们不会相信,还是因为你无法相信他们?”
“都……有吧……”埃德呐呐地回答。
“瞧,我觉得这就是问题所在。”莫克叹了口气,“我坐在那里,听着你们避重就轻,互相争论,简直听不出你们到底为什么坐在一起,又到底想要得出怎样的结果。你们有着不同的利益,有往日的恩怨,因而彼此提防这理所当然,而且永远不可能彻底解决。可此刻你们……我们,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危机,却仍在彼此纠缠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互相隐瞒和指责。即使斯科特真的给我们留下了反击的余地……你难道只打算靠你自己或许最多再加上你的冰龙朋友去反击吗?”
埃德哑口无言。
仔细想想,他好像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就算他会害怕,会不知所措,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做到,可斯科特告诉了他,斯科特把这个责任交到他手中……他只能竭尽全力。
“你得让他们知道他们该知道的。”莫克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这个人类实在还太过年轻……年轻又单纯。
“即使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这个世界也不该由你独自守护……”他说,“你得让他们知道利刃已经从天空刺下,它会落在每个人的头上,让他们知道危险已迫在眉睫,否则这每一天依旧平常的日升月落,恐怕只会让某些人觉得事情还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而试图趁机满足自己的私欲。”
埃德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矮人把他独自留在那里,转来转去地欣赏起这座石塔精妙的构造,欣赏起那些栩栩如生的石雕,甚至地板上的石砖那完美的拼合。
他不能告诉他该怎么做,但他相信他能自己找到一条路。这个年轻人并非聪明到算无遗策,也还没有强大到无所不能,然而即使是他更弱小的时候,也总是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选择,而这些选择多半都有不错的结果。
“我觉得……也许有人知道今天我们到底为什么坐在一起。”
在他抬头仰望那个早已逝去的国王严厉到阴鸷的面孔时,埃德轻声开口。
矮人回头看他,年轻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那位巴尔克大人,真是个有趣的人。”他慢慢重复着矮人说过话,给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灿烂的笑容,“不是吗?”
第一千二百章 有趣的巴尔克大人(中)
当所有人都回到花厅,气氛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美酒”或“新鲜的空气”而变得轻松友好起来。乌索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更没有耐心和气度,活像只见人就咬的狗,一时阴阳怪气地称赞蒙德对死灵法术的“深刻的了解”,一时要求肖恩说明白他们用了那么危险的方法,到底从地狱得到了怎样的消息。
“您应该不至于只是为了找到那个变幻成安都赫的大祭司模样的恶魔的来历,就做出这么危险的尝试吧?”
他冷笑着,一字不错地重复了蒙德的疑问,只是语气比蒙德要恶劣万分。
蒙德一点没生气,反而懒懒地撑着下巴,一脸只觉得好笑的样子。他的同伴,另一位来自**师塔的法师,索性袖起双手闭上了眼睛,大概觉得这浪费掉的时间还不如拿来睡觉。肖恩淡然用“那与您无关”或“我也不知道”来回答乌索所有的问题。倒是年轻气盛的约克终于按捺不住,与乌索争论起来。埃德听着他们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倒不像之前那样坐如针毡,只是更加深切地理解了莫克那一声叹息。
他们并非真的没有意识到情况有多么糟糕,至少已经经历了一位大祭司至今尚疑问重重的死亡,自己也差点死掉的约克是明白的。但或许,因为预言中的“永夜”尚未降临,人们心中便总怀着一丝侥幸。
埃德默默地反省了一下。就算是他自己,也未尝不是这样他总在面对更实际的、已经站在他眼前的敌人时才会真正紧张起来。
这一场看起来郑重其事的会晤,最后多少达成了一点共识。他们的确应该对裂缝之外的世界多一点了解,却至少应该更小心一点。目前已经被发现的裂缝会被更加严密地封锁起来,其中几处用于实验彻底关闭它的方式,有几处位于荒僻之地的,则可以在共同的监管之下,尝试探索和控制另一种力量的可能。莫克承诺可以提供一些材料在人类世界中已经相当罕见的暗影银锡,矮人那里倒还存了一些。而精灵让出了格里瓦尔边界靠近裂缝的部分区域置于封锁之中,当然,精灵的咏者必须参与其中。
巴尔克看起来对这样的结果已经十分满意,即使他和他所掌握的军队在某种意义上被完全无视倒也不是刻意如此,只不过,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似乎确实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热情地邀请大家留宿于洛克堡,毕竟夜色已深,而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夜宵。可惜,没有人喜欢这个隔绝了魔法还阴森森的城堡,即使它曾是国王居住之地。
肖恩离开时并没有多看埃德一眼,倒是蒙德走过来,给了他一封信。
“尼克让我务必亲自交到你手中。”他说。
这样听起来,他和尼克斯托贝尔的关系应该很不错……但埃德却从来没在斯托贝尔的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字。
他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因为蒙德过于热情的眼神而有点心慌。但法师至少没打算现在就做点什么,他笑眯眯地多看了埃德几眼便告辞而去。
埃德留到了最后。他向巴尔克询问茉伊拉的消息那也的确是他所关心的。
“她已经把更多的责任交给了小国王。”巴尔克坦率地回答,并没有刻意装腔作势地表达对王室的尊敬,“只不过,那或许有一半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太好。”
“那里没有牧师吗?”
“有些问题……不是牧师能够解决的。”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他大概能明白茉伊拉因何而消沉,但那的确只能靠她自己走出来。
“无论如何,小国王倒似乎终于有了点国王的样子。”巴尔克毫不避讳地评价,“也许有一天,当他回到这里时,他能摆脱那些压在他身上的阴影。”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埃德问道。据他所知,茉伊拉……或至少是她的家族,更希望建起另一座王城,一座的新的,没有背负着死亡与诅咒的城市。
“至少我希望如此。”巴尔克回答,“一半是因为,如果不能面对往日的阴影,他很难成为一位真正的国王,另一半……大概因为我是斯顿布奇人。这座城市或许隐藏了许多黑暗的秘密,或许并不能像卡萨格兰德一世所希望的那样永恒,但不可否认,它是座伟大而美丽的城市。”
“……它的伟大和美丽,会因为它不再是统治的中心而黯然失色吗?”
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的莫克突然问了一句。
巴尔克顿了顿,笑了起来。
“并不会。”他说,“毕竟,真正创造它的不是什么国王,而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只不过,人类总是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心爱之人,无论她是否真的需要……难道矮人不是这样吗?”
莫克居然十分认真地想了想,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会儿花厅里已经没有其他人,连伊斯都已经离开。从肖恩画出那个奇怪的符号开始他的心情就变得很差虽然其他人很难从他始终冷冰冰透着几分不耐烦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埃德却能近乎本能地察觉到。
他甚至能猜到他心情恶劣的原因,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留下来,并不只是为了问我这些吧?”巴尔克问他,平凡的面孔上依旧挂着随和到质朴的微笑,黑色眼睛里闪出的那一点光,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变了模样。
既然对方都已经如此体贴地让他免于“如何开始”的困扰……埃德吸了口气,极其流利地把他告诉莫克的一切,从头又说了一遍。
巴尔克看起来也有些惊讶,却不是惊讶于“有条龙想要以神的身份统治世界”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而是惊讶于埃德的毫无保留。
“听起来是很严重的问题。”他眯起眼,“可像我这样连‘魔法’是什么都说不清的普通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有趣的巴尔克大人(下)
“我不知道。”埃德坦然回答,“我告诉您这些,是因为我相信您能以最好的方式加以利用……相信您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巴尔克怔了怔,难得地有点不自在。
戏弄这个有点天真的年轻人是挺有趣的事,可被他这样认真又坦率,充满信任,甚至带点崇拜地看着,有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坏主意,就像水底冒出的气泡,还没浮出水面就破掉了。
他放下了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能够毫无伪装地彼此相对,实在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这样的轻松。
“你觉得今天来到这里的人,对你所说的一切,到底知道多少?”他问。
“我在休息时才刚刚告诉莫克。”埃德回答,“矮人能感觉到诸神的离去,但他们……至少莫林霍尔的矮人,并不知道炽翼的存在。黑岩矮人封闭了自己的矿坑,那里是矮人最古老的聚居之地,我怀疑他们知道些什么,但一切都已经埋藏在岩石之下……”
他停了下来,看向矮人。
“也许还没有。”莫克开口道,“从黑岩出发的三位使者乘船向南而行,他们的目的地地应该是博尔特。如果能找到他们……”
巴尔克了然地点头。
“我的确有他们的消息。”他说,“他们并没有直接去往西南山脉……而是进入了格里瓦尔。精灵们最近十分警惕,我得不到更多的消息,但这样三个矮人,总不会是为了掀起战争而进入精灵的领地。”
“我可以去问问银叶王。”埃德心领神会。
“以及,”他继续着之前的话题,“精灵之中,银叶王与长老们所知道的或许比我还要多,安克兰与炽翼,原本就是他们竭力想要掩埋,却也不得不留下给后人的警告的秘密。肖恩也是知道的费利西蒂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所怀疑。至于法师,我想**师塔的三位创立者所掌握的消息,与费利西蒂差不了多少,毕竟他们曾经一起行动……但他们即使留下了什么记载,或许也十分含糊,因为**师塔如今的继承者,对此并没有太多了解。”
“也有可能,是他们留下的东西,并没有落到应该拥有它们的人手中。”巴尔克轻轻地笑了一声,“真正能控制**师塔的人死得太早,塑石者桑托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却实在不是个称职的管理者,在连他也死去之后,那地方可有很长一段时间,简直比任何一个国家的宫廷都要混乱和黑暗……而现在,当五座高塔之中的四座都毁于一旦,很多问题大概再也找不到答案,但对**师塔而言,未必不是一个新生的机会。”
“……您果然什么都知道。”埃德适时地送上真心的感慨。
巴尔克有些无语。这句话听起来是十足的谄媚,但配合着年轻人发亮的蓝眼睛里十足的真挚,却让人难以抗拒地心生愉悦。
他确实挺享受这个……他为什么不能享受一下呢?
想开了的巴尔克大人甚至笑眯眯地摸了摸这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的头,像个慈祥的老爷爷面对自己乖巧可爱的孙儿。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让大家都凑在一起?”他问他。
“……看大家会有怎样的反应?”埃德小心地回答,“来推测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以及各自的目的?”
巴尔克点头。
“当你掌握了一定的消息,看他们相互试探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他说,“有时并不需要他们说出什么实际的东西……一个眼神,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就足以证明很多事。如果我告诉你,你所知道的,他们事实上全都知道,而他们都有各自的倚仗……各自的筹码,因而有恃无恐,觉得即将降临的灾难并不那么可怕,完全可以多花一点精力,看看是否能从其中获得最大的利益……你相信吗?”
埃德瞪大了眼睛,在片刻的惊讶之后,生出满心的喜悦。
“真的吗?!”他傻傻地问,眉毛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你觉得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巴尔克忍不住想叹气。
“难道不是吗?……”埃德小心翼翼的问。
“如果他们只以为是的‘倚仗’,并不那么可靠呢?”巴尔克问他,“甚至,如果那根本就是假的呢?”
听懂这句话时,埃德一瞬间像是被整个儿扔进了冰湖里。
“您是说……”他结结巴巴,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承认,“不可能!……肖恩……他们不会那么容易被骗的!”
“或许不会。”巴尔克回答,“或许他们也心怀疑虑,但掌握在他们手中的东西,总会给他们一点错觉,而那一点错觉,或许就已经足够致命。即使是斯科特……也未必没有这样的‘错觉’如果他的确不是操纵着一切的那双手。”
埃德用力咬住嘴唇,呆了好一会儿。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他的眼睛能看到的实在不多。斯科特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安克兰和莉迪亚……他们的确能有这样的心机。
他是不是也早已经落入他们的陷阱,走在他们安排好的路上,却毫无所觉?
“我刚才告诉你的,您其实早就知道了吧?”他有些沮丧地开口。
“是的。”巴尔克坦率地承认,“虽然稍有出入,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我能做些什么呢?”埃德低声问道。
莫克皱了皱眉,看向巴尔克的眼神里带了审慎与警告。
年轻的人类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如果这打击能让他更加成熟和强大,倒也没什么不好,但要是有人想要借此来控制他……他可不会接受。
“这句话得问你自己。”巴尔克无视了矮人的眼神,平静地回答,“要知道,在所有我觉得能影响结果的力量之中,你是目的最单纯的那一个,却也是最无法控制的那一个,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到底能做到什么……你的力量超出了我的想象,大概也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灯火
“我知道。”埃德苦笑着,并不以此为傲,“但力量并不是一切。”
他很清楚自己的强大之处,他也不再拒绝接受,但他仍只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剑,却不是能将其操纵自如的那只手……更何况,有些东西,用剑是斩不断的。
“大多数人,”巴尔克说,“当他们拥有了你所拥有的,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在这样的年纪,你还能有这样的清醒,已经很不容易。”
如果不是这样……
他掐了掐手指,把心底那一点阴暗的念头藏得更深。
如果不是这样,如此强大却又难以掌控……强大到能轻易破坏平衡的力量,还不如不存在。
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看着三重塔在他眼前重获新生时的震撼。那是非人力所能创造的奇迹……可神明本不该行走于世间。即使是被所有人尊崇的费利西蒂,也更像是一个智者,一个引导者无论是刻意隐藏还是本就如此,她从未表现出过于强大的力量。
过于强大,就成了威胁……会这样想的,绝对不止他一个。
“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吗?”他问,“尤其,当三重塔以如今这样的姿态耸立……有多少人想要把你握在自己的手中,或者,索性扑灭这刚刚冲天而起的火焰。”
“……知道。”
他以为会又一次大受打击的年轻人却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恶意,“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你可以足够强大,但绝不能独一无二,卓尔不群,因为独一无二意味着孤独,太过醒目意味着……众矢之的。”
他在巴尔克略带惊讶的视线之中扬起一张可以称之为充满骄傲的笑脸:“可我并不孤独。”
这才是他真正引以为傲的东西他知道有人会永远站在他身边,无论他变成怎样。以及,为了让那些人能永远骄傲地、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身边,他也永远不会变成让他们失望和厌恶的样子。
他所有的力量,不过因此而存在。
“……你有很好的朋友。”巴尔克只能承认,甚至不禁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嫉妒。
“看来不需要我提醒你,你要面对的麻烦还有很多。”他说,“因为你突然的失踪……然后又离开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跑去了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有些人或许已经暂时放下了他们的打算,倾力于更触手可及的东西,有些人,却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我能为你解决掉其中的一些,但有一些,即使是我也难以阻拦。而我所告诉你的……”
“我一定会保守秘密!”埃德坚定地表示。
“……并不需要。”巴尔克笑出声来,“你对‘秘密’大概有些误解。有些‘秘密’……在被泄露出去的时候才是有用的。”
埃德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巴尔克以前所未有耐心谆谆教导,“据我所知……你并不擅长保守秘密。”
埃德尴尬地红了脸,却也听懂了。
“不过,不要让这些花费了你太多的精力。”巴尔克告诉他,“老实说,我看着你跑来跑去,疲于奔命,都觉得累得不行……也许你觉得很多事对你而言都很重要,但解决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你该做的,是找到你最擅长,也或许是唯独你才能做到事埃德,这世上的确有很多意外之事,但我总觉得,你能拥有如今的力量,并不是意外……”
离去时的脚步并不比来时沉重。走出洛克堡时埃德回望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黑暗之中,那一小片灯火依旧静静地闪烁着,微弱得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吞噬,又顽强得像是能坚持到点亮黎明时分刺破天际的曙光。
当他们回到家中,紧闭的大门里却是一片黑暗。娜里亚和泰丝都不在,连早就独自离开了洛克堡的伊斯也没有回来。埃德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隐隐的不安就控制不住地从心底钻出来。
他几乎立刻就想跑出去找人,却被莫克阻止。
“你有点太过担心了。”矮人的语气温和又无奈,“你是觉得你的朋友们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吗?他们一点也离不开你的保护吗?还是说你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可怕的危险?”
“也不是啦……”埃德讪讪地回答,“可是,已经这么晚了……”
他就是……纯粹的担心而已。
“不提那条龙,就算是娜里亚,我来到这里已经两天,她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跑来跑去,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她的确是个普通人,可她也有自己想做和能做的事,埃德……”矮人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胸口,“可别因为她成了你的女孩儿,就只想把她关在你的怀抱里。”
“我、我没有……”埃德的脸瞬间就烧了起来,心脏咚咚地在胸腔里乱撞,跳得惊慌又甜蜜,“你、你怎么知道的……”
娜里亚绝对不会主动说起这个。他们应该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吧?还是说,他们就是不自觉地……有那么明显呢?
他都不知道该尴尬还是该高兴。
“……你觉得你的脸能够瞒得过谁吗?”矮人忍不住笑起来,低沉又浑厚的笑声像岩石在山谷间滚过,“以及,我第一天坐在这里,连一杯啤酒都没有喝完,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儿就跑过来,一脸忧伤又得意地冲我感慨,‘我的甜心终于知道什么是甜心啦,可真是不容易呢!’”
埃德面红耳赤,几乎想要给自己扔个法术冷静一下,裂开的嘴角却翘得压都压不下去。他完全能想象出泰丝的神情和语气……当然啦,这种事,即使娜里亚一个字也不说,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泰丝的眼睛呢?
体贴的矮人就此放过了他,没有再取笑,只是坐在桌边点起烟斗,带着笑意看着他跑来跑去,殷勤地端来了啤酒,又在每一个房间里都点亮了蜡烛。
依旧深沉的夜色中,柔和而温暖的光芒从半开的门窗里透出去,等待着尚未归家的人。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节奏
娜里亚她们回家时并不算太晚。埃德一听见门响就冲了出去,差点撞上连蹦带跳往里窜的泰丝。
“冷静,冷静,小马驹儿~”泰丝轻巧地侧身,快活的语调像是在唱歌。她笑眯眯地冲埃德吹了声口哨,背着手倒退着跳进屋里。蹲在她肩头的小猫鼬向埃德挥了挥爪子,月光落在它乌溜溜的眼睛里,照出一点久违的轻松。
“……有什么好事吗?”眼看着泰丝三蹦两蹦没了影儿,埃德转头问走在后面的娜里亚。
“算是吧。”娜里亚听着屋子里荒腔走板的口哨声,笑容里却带着一点忧伤。
她停了下来,埃德也就站着没动。当他意识到娜里亚此刻似乎并不想踏进那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他大胆地拉住她的手,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隔着窄窄的门廊,暖黄的烛光从他们身后的门里照过来,把泰丝鬼鬼祟祟探出头来偷瞧他们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在地上。
他们听见她低低的笑声,看着她的影子比出个让埃德脸红心跳的手势,又听着她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跳上了二楼。
娜里亚低低地叹了口气。她低落的情绪和泰丝的兴奋是过于鲜明的对比。
“到底怎么啦?”埃德低声问她。
“德西蕾,老乔伊的朋友,一个法师……带来一个能让诺威拥有另一个身体一个能更好地容纳他的灵魂的身体的法子。当然,她不知道那是用在谁身上……我们还没有告诉她。”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
“一个魔像?”他说。
娜里亚惊讶地抬头:“你知道?”
埃德点头:“我想过的……如果不能从安克兰那里夺回他的身体,这大概也是诺威唯一能接受的方法。”
他当然不可能让他的朋友的灵魂永远困于一只猫鼬的身体……尽管那看起来似乎还挺可爱的。但那小小的动物的身体根本无法长久地容纳一个精灵的灵魂。诺威有十分顽强的意志,他似乎一直保持着清醒,但时不时的,甚至越来越频繁的,他会毫无自觉地表现出一只猫鼬的本能。
当埃德想起远志谷里那个慢吞吞、能施法还会泡茶的木魔像,他与伊斯讨论过这样的可能创造一个魔像,将诺威的灵魂融入其中。
理论上,那是可行的,虽然需要另一个灵魂来维系……泰丝会十分愿意承担这个角色。
然而危险同样存在。穆德的灵魂十分简单而纯净,诺威却是个已经活了三百多年的精灵。这个法术在创造之初只是为了让魔像有一定的自主能力,而不是为了承载一个过于复杂的、真正的灵魂。
“那可能会毁掉他的灵魂……或让它变得残缺不全。”埃德说。
所以他从来没有说出口在他找到足够安全的方法之前,他才不会拿自己的朋友来做这样的尝试。
“德西蕾说她有办法……”娜里亚说,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我还是弄不懂这些魔法什么的……也许你可以跟她谈谈。”
“当然。”埃德回答,突然觉得有一点委屈,“这种事情,为什么你不来先问我呢?我……还有伊斯,至少我们对魔法的了解,已经能胜过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施法者。”
娜里亚扭头瞪了他一眼。
“埃德辛格尔!”她说,“我可还没问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诺威的灵魂根本不能这样一直待在一只猫鼬的身体里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而她,如果不是罗莎离开前提醒了她,然后她去凶巴巴地逼问了泰丝,恐怕还会被瞒上好一阵儿才能发现。
“我……”埃德期期艾艾,“不想让你担心……”
“而我,”娜里亚撇撇嘴,别扭地移开视线,“我不想什么都靠着你……而且,你那时候不是不在嘛,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且……”
她咬了咬嘴唇。
“而且,如果我不能尽快想个法子,泰丝说不定又会偷偷跑掉……她总觉得这是她自己的事,觉得在我们都忙着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她不但帮不上忙,还只顾着自己,就已经很糟了……可是她自己又能怎么办呢?她曾经一心一意地只想夺回诺威的身体,可现在,哪怕是有给他创造另一个身体的可能,她就已经高兴成这样……”
那个执拗的红发女孩儿不得不一点点退让,因为她实在看不到什么希望。但她依然总是笑着,不肯让他们看到她的疲惫与茫然。
“……对不起。”埃德愧疚地喃喃。
娜里亚不高兴地又瞪了他一眼。
“我没告诉过你吗?”她说,“我最讨厌你这样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都道歉啦!”
她停了一下,在埃德开口之前又飞快地打断了他:“总之,这件事,就算我们都有错……扯平啦!”
“……好吧。”埃德忍不住笑,“扯平啦。”
娜里亚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但当埃德偷偷摸摸地又挪得离她更近了一点,近到肩碰着肩,她也没有再瞪他一眼。
有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再开口。秋夜清冷的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桂花香,融在朦胧的月光里,恍惚像一场一触即碎的美梦。
于是谁也不想动,直到娜里亚的头沉沉地靠在他的肩上。
她睡着了。埃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数着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它们交错着,混合成一种温柔而甜美的节奏……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节奏。
伊斯直到半夜才回来。
他从窗外翻进房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下一个瞬间,一点火光在黑暗中亮起,被点燃的蜡烛照出埃德绷得十分严肃的脸。
“……你藏在我的房间里干嘛?!”伊斯恼怒地低吼,不想承认自己被吓了一跳。
“这也是我的房间。”埃德干巴巴地回答。
伊斯终于想起来,这地方可没有辛格尔家的房子那么大,因为莫克也住在这里,他们不得不又一次共用一个房间。
“……那你半夜坐在这里装什么鬼?!”他更加恼怒,但也不敢再发出更大的声音。
“就是想问问你,”埃德回答,“你灵魂里的那个‘契约’……到底是什么?”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骄傲
摇曳的烛光里,伊斯的瞳孔微微地缩了缩,浅蓝色的眼中那一片闪烁的碎金分外清晰。
“我告诉你了。”他说,声音又轻又冷,像落在冬夜里的雪花,“那跟你没关系。”
“你告诉过我另一件事,”埃德对他的拒绝置之不理,“你说你签下了一个契约,在你诞生之前。它刻在你灵魂深处,你永远不能违背。”
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想了起来。
当意识到它的存在,他和娜里亚曾经和伊斯一起回到艾斯特洛峰顶的冰湖去寻找答案,那时伊斯说他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契约。
“可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埃德问他,“是吗?在今晚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在今晚之后,或许更加清楚。
伊斯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狼狈。
“不是!……”他下意识地否认,可当埃德向他伸出手,他本能地向后退去。
“……让我再看一眼。”埃德坚持,“或者跟我说实话。”
他抓住伊斯的视线不放,无论他如何躲闪。
危险的金色从浅蓝的冰层下泛起,又缓缓沉了下去。被逼迫的冰龙无法任性地发泄在被揭穿的慌乱之中生出的怒火这本就是他自己的错,是他在恐惧与绝望之中违背了一条龙骄傲的天性,所作出的怯懦而不堪的选择。
他原本以为他的轻描淡写能让埃德不那么在意他在他的灵魂之中看到的那个符号,毕竟他应该也没有看清……可如果他真的想要隐瞒,他就不该告诉埃德那是个契约。
他不知道是他唤醒了埃德记忆还是今晚肖恩画出的符号引起了他的怀疑,可他或许……其实是希望被发现的。
“……好吧。”他自暴自弃地拖开椅子跌坐下去,扭头不去看他的朋友,“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有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声音,而他完全不想去看埃德脸上的神情到底是震惊还是厌恶。
“很可笑是吗?”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只能保持着那别扭的姿势闷闷地开口,“当你成为什么见鬼的圣者,我骂过你的愚不可及,因为那不过是个傀儡……可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放弃了尊严与自由,接受了比那更卑微的契约……”
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越来越低。
“你就因为这个想要瞒着我吗?”埃德难以置信地问,“我还以为有什么更严重的……”
“……‘这个’难道不够严重吗?”伊斯终于恼羞成怒地咆哮低声地咆哮。
“严重,严重。”埃德从善如流地点头,对一条龙的骄傲程度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却仍觉得这实在很没有必要,“可你那时候还只是个蛋啊!”
“……闭嘴!”伊斯低吼,但显然气势不足。
他这一晚的烦闷,惶恐,自我厌弃,在这样的反应面前才真是有点可笑。
他捂住脸向后仰,瘫在椅子上听着埃德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跟那个,是一样的吗?”
“……嗯。”他有气无力地回答,“并不完全一样,但本质是相同的,所以留下的印记也是一样。”
当肖恩画出那个符号,对他而言,简直是猝不及防的一记耳光巨龙从来瞧不起恶魔,即使高等级的恶魔几乎与龙一样强大,那黑暗又扭曲的生物怎么能与龙相比?
可刻在那恶魔身上的符号,也同样刻在他的灵魂之中。
他到底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他永远不可能变成真正的人类,却也在诞生之前就已经不配被称为龙。
然而埃德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沮丧,十分响亮地拍了拍手。
“所以,这是件好事嘛!”他兴高采烈地说。
“……好在哪里?!”伊斯咬牙切齿。
“不用说,这样的契约一定很难解除。”埃德认真地分析给他听,“可是现在,我们有了那么好的一个实验对象!”
“我说了,”伊斯烦躁地挥手,“这不一样!”
“就算是不同的施法者释放的同一个法术也是不同的。”埃德快速地接下去,“我知道,可你刚刚也说了,本质是相同的,我们总能找到办法……
“不是这样!”伊斯用力按了按眉心,打断了他:“问题是,我不知道契约的另一方是谁……也许只有在它被履行时才能知道。可据我所知,这法术本不该是这样。”
埃德疑惑地皱起眉:“……不是炽翼?”
“怎么想都只能是它,不是吗?”伊斯说,“但如果真是它,有什么必要用另一个法术刻意隐藏?”
“……为了不让斯科特知道?”
“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伊斯嗤笑,“在它几乎是唯一会被怀疑的对象的时候?”
埃德挠头:“……听起来是有点不对劲?”
“当然!”
“但也未必就没有办法解决……除非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突然的一击让伊斯浑身一僵,连掩饰都来不及。
“你也知道,我看过亡灵书。”埃德盯着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清楚,“虽然其中对这个已经‘被丢弃’的法术记载并不多,但有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它对施术者固然是危险的,对受术者更是没有半分好处,所以才需要‘全心全意的接受’,可我不信你会蠢到毁掉自己的灵魂……一条龙的灵魂,即使你那时还是个蛋,也无论你有多么想活下去。所以……你要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伊斯恼怒地瞪着他这家伙在不该聪明的地方有着惊人的直觉。
“还能是什么呢?”他只能轻声回答,“就是……我的灵魂啊。”
他将能保留祖先的记忆,那原本也不是一个契约就能轻易毁掉的东西。只要能活下去,他总能创造出另一个灵魂……当然,他也有可能被那些古老又庞大的记忆所吞噬,再不能有自己的意志。
“与根本无法诞生相比,至少那时只有‘本能’的我,觉得这个代价并不是不能接受。”他自嘲地笑了笑,“毕竟,一条龙,即使单凭本能,也不是活不下去……甚至有可能活得更好。”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威胁
“才不是呢。”埃德皱眉。他无法想象那样的“活下去”,更不会允许如今他眼前的这个伊斯这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消失。
“总之,”在找到解决方法之前,有一点他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个过于骄傲的朋友牢牢记住:“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吗?无论有什么事,一起面对总好过独自承担。如果你再这样遮遮掩掩什么也不肯说……”
他卡住了。他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拿来威胁伊斯尤其是,那些真正能威胁到对方的,他根本不可能说出口。
“我、我就告诉娜里亚。”最后他只好这么说。
伊斯缓缓瞪大了眼睛,当意识到这真的是“威胁”而不是个玩笑,他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即使因为不敢笑得太大声而憋到打嗝都停不下来,让埃德面红耳赤。
“我是认真的!”他硬撑着强调。
伊斯笑得连椅子都差点翻倒,但点头时他也是认真的。
“好。”他说。
作为证明,他允许埃德再一次藉由他手心已模糊的符号,找到深藏在他灵魂之中的印记它们以某种形式相连,只要埃德集中精神,就能跟随那条断断续续、微光闪烁的线,而不会迷失在他浩如星海的记忆之中……虽然仍不能在其中停留太久。
“……为什么它们会连在一起?”埃德喃喃。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其中察觉到某种不祥的意味。
下半夜,即使躺在床上,埃德脑子里也全是那些简单却神秘的符号,一个个仿佛拥有生命般伸展,扭曲,连接……最后变成一堆纠缠在一起缓缓蠕动的蛇,细细的鳞片上泛着油腻又冰冷的光,扭成各种诡异的形状,嘶嘶吐出的蛇信漫出一缕缕的血色,交织成避无可避的巨网,铺天盖地袭来,吓得他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天已经微微发亮,门开着,鼻端隐隐约约有煎蛋饼的香气,瞬间赶走了从噩梦里带出的阴冷,让他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真好。
他满足地想着,然后一跃而起。
这一天并没能像埃德所计划的那样进行,但他也早已习惯。
他本想去水神神殿好好研究一下那个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的幻魔,还没出门就被蒙德堵在了家里。
“我知道你一定很忙。”法师笑容满面,一言一行却仍有着与昨晚相同的强势,“我保证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你看过那封信了吧?”
埃德点头。信很简单,只是告诉他从那些他们在嶙山抓到人身上得到的消息,那些人一半是耐瑟斯的信徒,一半不过是雇佣而来的战士。可笑……又可悲的是,那些虔诚的信徒所知道的,甚至还没有那些谨慎的雇佣兵多。
信徒们不过是跟随他们指定的领导者,服从他一切的命令。他们狂热的信仰让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行动的理由,优秀的雇佣兵却多半不是不计后果的亡命之徒。虽然让他们透露雇主的秘密并不容易,但刚刚遭到近乎灭顶的灾难的**师塔,却有着不计代价的决心。从抓到敌人口中挖出消息,圣职者们或许还会有重重顾虑,法师们的手段却简直堪比恶魔。
斯托贝尔对此所言不多,却也没有隐瞒,蒙德亦并不讳言,甚至毫不客气地评价:“尼克是个软心肠的家伙,但好歹没有软到看不清局面,分不清利弊的程度。”
事实上,当**师塔遭到攻击的消息传出,许多原本在外游荡的法师回到了尼奥,其中不乏比斯托贝尔更有资历和天赋、更强大的法师,短暂的混乱之后,情况却迅速稳定下来……也没有人去争夺至高塔之位。
如今连施法能力都还没有回复的尼克斯托贝尔,微妙地平衡了各方面的势力,意外地得到了强力的支持,虽然这支持背后有着各种复杂的原因,但当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更为大胆的法师们,能做出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开**师塔吗?”蒙德突然问埃德。
“……只听过一些传闻。”埃德回答。
蒙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用不着这么小心。”他说,“无论你有没有听说过,大概也已经知道,我研究过死灵法术,之所以没有变得声名狼藉,也没有被公开逐出**师塔,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那么不择手段我有自己的底线,以及我足够聪明强大……而你当然也知道,死灵法术,可远不是现在那些蠢货们最喜欢拿出来吓唬人的控制亡灵那么简单。”
埃德苦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他觉得他大概应该感谢蒙德在他开口之前解释那个符号的含义。“传闻”和“事实”终究是两回事,蒙德昨晚几乎是公开表示了他对死灵法术的了解,一旦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或在有必要的时候,那必然会成为攻讦他的理由。
想到就做。他开口道谢,而蒙德也坦然接受,只是,他眼中似乎又闪烁出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过于强烈的兴趣。
“你很有趣。”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坦率地把自己的“兴趣”说出了口,“天赋过人,却单纯无害,也没有太多的**……至少是对‘力量’本身,并不执着。像你这样的人,我曾经认识一个……”
他停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摇头一笑。
“他死了。”他说,“我很想告诉你,别变成那样的家伙,但我们好像又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
埃德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人自己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而法师显然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
“总之,我们用死灵法术从那些人脑子里挖出了些有用的东西并不止尼克写在信上的那些。”他说,“我知道你们原本的怀疑……一条想要回到这个世界,让自己成为唯一的神的龙和它狂热的信徒们,固然是巨大的威胁,但我们的敌人,可不止那一个。毕竟,神或伪神……都无法操纵恶魔。”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溯源
当埃德踏入水神神殿那个被重重法术封禁的石厅里,蒙德的声音依旧在他脑子里沉沉地响着:
“……你知道答案……无论那有多么不可思议,去除掉那些更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唯一的答案。”
他知道吗?
在他眼前,被无数如锁链般金色的光线束缚在半空中的,是那依然能变幻不停,却无法逃离的恶魔。
虽然被当成了囚牢,这里却并不是地底黑暗的密室。它暴露于秋日清透的阳光之下,高高的穹顶镶嵌着水晶,让光线能够倾泻而入这样被刻意凝聚的,强烈的阳光,对从地狱而来的“客人”固然是一种伤害,对人类来说也实在算不上舒适。
埃德眯起眼,好一会儿才能适应。然而那光虽足够明亮,却已经完全没有阳光该有的温度。藏于地板下的符文偶尔会在恶魔尖声大笑或用力挣扎时隐隐闪现,那仿佛能刺透耳膜的声音被四面厚重的石墙反射回来,听得人心头直跳,几乎忍不住要随之放声尖叫。
当门被无声地关上,石厅里就只剩了埃德一个人。幻魔恍若不见,自顾自地尖叫扭曲。它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幻出无数种形体肖恩,娜里亚,泰丝,伊斯,斯科特……
不是曾经出现在伊斯面前的那个烧得半焦的人形,而一个有着金色的双眼,冷漠又锋利,如出鞘的长剑般的战士它必然见过这样的斯科特,才能变得如此惟妙惟肖。
当那具躯体在埃德眼前忽然碎裂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即使早有准备,埃德也惨白了脸,连连后退。
但至少有一点,他终于能够确认。
“你没疯。”他说。
它知道他最关心和在意的人是谁,它知道他害怕什么……它当然没疯。
然而即使被揭穿,幻魔也并没有理会他。它疯狂地大笑着,依然自顾自地变来变去,在种种恐怖和怪异的形体之间,还穿插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它甚至能变成一只小小的蝴蝶,黑白分明的双翼上,斑驳的纹路形如骷髅,在蝶翼扇动时也仿佛随之起舞。
努力无视那种种变化,埃德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符号。
这恶魔其实从未掩饰……也无法掩饰。来自地狱的生物,它们的身体与灵魂是真正的“一体”它们全然无法分割。一旦躯体死亡,灵魂也会在同一个瞬间彻底消失,反之亦然。人类……或龙,可以将这样的印记深藏于灵魂之中,恶魔却不能。
有一句话,忽然浮现在埃德的脑海之中:“某种意义上,它们比人类要纯粹和真实得多。”
这是在远志谷看到的那本疯法师罗穆安的笔记里的句子……那位法师似乎相当欣赏恶魔。照尼亚所说,他的灵魂如今也的确在地狱里,似乎还混得挺不错……
埃德摇摇头,把飘远的思绪拉回来面对一个恶魔,可容不得他这样走神。
他并不指望这恶魔会对他开口,毕竟连伊卡伯德也没能做到。他更不会冒险用自己的灵魂去碰触那个印记,毕竟这是个恶魔而不是伊斯……可他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围着恶魔转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在原有的法术之上叠加另一个。斯科特曾经在这里用他所想到的方法找到安克兰,同样的方法,稍加变幻,应该能找到契约所连接的另一方……而且这里还有强大的魔法之力可以“借用”。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暗中守在附近的牧师们也不会收拾不了一个已经极其虚弱的恶魔……
渐渐有细小的光点从地面升起,从空气中凝聚,静静地漂浮着,仿佛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它们环绕在恶魔身边,流动着,变幻着,在它不成腔调的尖叫声里像是被雾气笼罩般黯淡下去,却始终不曾消失。
细细的丝线若隐若现,从恶魔的身体之中延伸出来,连接在一颗颗小小的星辰之间……连成一片朦胧灰败的蛛网。
埃德站在蛛网之外,默默地揉了揉眼睛。
这可比他想象的要难多了……或者说,是他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法术的用处在于找到“轨迹”所有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都有迹可循,每一个人……或每一个恶魔的灵魂与生命,都与其他存在以某种形式相连。他以为即使不碰触那个印记,他也能找到定下契约的那一个,因为那必定是一颗相当独特和醒目的“星星”,可眼前这一团……要么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看清楚,要么已被另一种力量所遮蔽。
想要投机取巧,果然没那么容易。
他不甘心地转了好几圈,到底没敢冒险。他可不想再一次被埋进沙里……或者连被埋进沙里机会都没有了。
他瞪着那片开始消散的网,想起蒙德的警告。那些雇佣兵们见过恶魔,不止一次,不止一个……那些与传说中的狡猾与凶残相比显得相当温和甚至顺从的恶魔,在耐瑟斯的信徒们看来,证明了他们所信仰的神明的伟大他能让恶魔也臣服。但对于更冷静的雇佣兵来说,只证明了雇主的强大……和危险,毕竟,把恶魔当成宠物的法师,他们也不是没有见过。
但蒙德不相信耐瑟斯的牧师,甚至耐瑟斯本身,有控制恶魔的能力。他不相信这个幻魔身上的印记,如某些圣职者所猜测的那样,是那条试图回到这个世界的龙留下的。
“我研究了近二十年的死灵法术,”
那个法师毫不避忌地告诉了他,“与大多数死灵法师不同的是,我拿来做实验的对象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而是恶魔。我想弄明白,为什么非得‘与恶魔做交易’才能使用死灵法术,我想知道那力量的本源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你呢?”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埃德不由自主地蹲下来,闷闷地抱住了头。
是的,他大概知道答案……而他也不能再自欺欺人地否认下去。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误解
离开时埃德并不怎么沮丧。他原本也没指望一次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然而走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他却渐渐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不只是因为这里表面上的荒芜和实际上的防守严密,不只是因为那些在暗处窥视着他视线中缠绕着警惕与疏离……虽然这的确让他有点难受。
这里是南方,秋天的阳光的确没有夏天那样炙热,却也不该让人觉得浑身发冷。他来时感觉尚不分明,此刻本该是一天中最热的午后,他却一路走一路不由自主地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觉得他像是走在冰冷的水底,前行的脚步似乎感觉不到什么阻碍,却又有种奇怪的凝滞。
他在那座古老的女神像前停了下来,环顾四周。
没有风,所有的植物都静止不动,看起来简直像是某种幻境……仿佛他根本不是走在真实的神殿之中,而是被关在了伊卡伯德拿出的那种魔法造景里。可当他小心地用魔法探测,却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除了那些躲在暗处的守护者。
伊卡伯德不在这里,肖恩也不在。把他带到那个石厅的老牧师根本没有等他出来……他对这里的圣职者原本就没有对柯林斯神殿的那些熟悉,而他们对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敬意可言,哪怕他至今还挂着一个几乎再也无人提起的圣者的头衔。
他们允许他在这里自行来去,却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即使他想要问什么,这里大概也没有谁会给他答案他或许还不算是敌人,却也显然不是被信任的同伴。
胸口沉沉地堵着一团吐不出也咽不下的东西。他知道这是他咎由自取,他没能保护柯林斯神殿,他在最艰难的时候扔下一切跑去了极北冰原,当他回到斯顿布奇,他已经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什么圣者,那是因为迷茫,也是因为愧疚。
可无论他有多少理由,他并没有负起他应负的责任,又有什么权利要求信任与忠诚?就凭他还握着永恒之杖吗?
他甚至都没有权利再拥有这根手杖,即使他能够使用它。
他垂着头站了好一会儿,再次迈步时快得像是要逃离,却在走出这个不大的庭院时猛然停住,然后掉头走了回去。
他停在一棵夹竹桃前,枝头粉色的花朵开得有些惨淡,纹丝不动地杵在他眼前。
“……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他开口问道,“我保证不会问任何让你为难的问题。”
杂乱的花叶间里静寂无声,没有任何回应。
“……抱歉。”他苦笑着,开始后悔他的冲动说出这句话,于对方而言,已经算是“为难”了吧?
他转身离开。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响。
那是金属的撞击声……那是剑柄撞在盔甲上的声音。
他惊讶地回头。那个从夹竹桃花丛里钻出来的圣骑士正抬手掀起面甲,露出一张平凡却坚毅的,已不再年轻的面孔。
“你想说什么?”他问。
起初他们交流得很是艰难。已近中年的圣骑士并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他深邃的黑眼睛甚至会让埃德想起拜厄扬……尽管里那其中并无恨意,却让他原本的几分紧张变成了十分。
他喉咙发紧,里弗教给他的“沟通的技巧”,全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他其实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逃避。
他也曾经努力记住了柯林斯神殿里的每一个人。他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来自何处,为什么会成为尼娥的追随者,知道他们各自的长处与缺点……他曾经真心实意地想要做一个称职的圣者,一个值得尊敬和信赖的人,而不是单凭称号或力量让人低头。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你们……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他喃喃地问出口。
“原本也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名为坦博尔的圣骑士诚实地回答,“你不是费利西蒂……我们一开始就明白。”
埃德觉得他应该有点受伤……但事实上,他只是觉得“果然如此”。
“事实上,你已经超出了我们许多人的希望。”圣骑士说。
埃德惊讶地抬头,又更加丧气地垂下去所以,他们对他的期望到底是有多低?!
看着他的神情,圣骑士烦恼地微微皱眉,意识到他并没能表达出他真实的想法。他在这方面一向笨拙,但既然这个年轻人对他开了口,他也没办法听而不闻。
“我很抱歉……让你失去了你的母亲。”沉默片刻之后,他低声说。
埃德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
“雷姆弗兰德,”圣骑士有些艰难地开口,“是我的朋友。”
埃德脑子里嗡地一响。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他也一点也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这个名字。
他闭了闭眼,压下从记忆中泛起的血色和转身而去的冲动,安静地听下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圣骑士的手指在剑柄上不自觉地收紧,“他违背了他的誓言,侮辱了圣骑士之名……就像拜厄……和艾瑞克。”
“……那不一样!”埃德烦躁起来,“至少,艾瑞克没有撒谎!”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再次被误解的圣骑士摇着头,几乎有些狼狈,“我以为……是我们让你失望了。”
“……什么?”埃德茫然不解。
“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在你身边的只有菲利。”圣骑士认真地看着他,努力想要表达清楚,“如果你因此而觉得我们不可信任,也完全可以理解。无论如何,你原本也已经足够强大,你……并不需要我们。”
“我并没有……”埃德愣愣地说。
他终于听懂了,也终于明白他弄错了什么。
在他以为这些圣职者愿意服从肖恩远胜过服从他,在他觉得他们并不需要他,甚至为此而感到愤懑和委屈的时候……他或许其实只需要像今天这样,向前踏出一步,开口问出一句话。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向前一步
信任和理解都是相互的埃德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刻地理解这句话。
他甚至意识到他恐怕从一开始就对他本该视为最忠诚的同伴的圣职者们缺乏信任。他始终记得伊斯变回冰龙的时候是如何被囚禁,被追捕,记得柯林斯神殿地底黑暗潮湿的囚牢,记得那些踏进克利瑟斯堡向他询问伊斯去向的圣骑士盔甲上冰冷的反光和固执的面孔,记得拜厄被仇恨扭曲的神情……即使后来他认识了更多值得尊敬和信赖的圣职者,那最初的印象亦难以磨灭。
他所记住的那些名字,对他而言更多的是责任,直到他在柯林斯的迷雾之中跌跌撞撞地寻找,绝望地以为他失去了他们,那些名字才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可其中许多人死了,他们的名字刻在圣墓之岛的石棺上,而失踪的那些人,除了伊卡伯德,他一个也没有再见到过。
他知道他们还活着。当他问起他们的下落,肖恩也只回答了他这个……他以为他们无法原谅他,所以他也再没有问过。
是他先选择了放弃。
“对不起……”他愧疚地低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道歉。”圣骑士说。
埃德忍不住笑了笑。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位年纪不小却依旧单纯质朴的圣骑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最真实的想法没有讽刺,没有嘲弄,没有言外之意。他甚至都没有像其他更圆滑的人那样客客气气地称他为“您”……大概是因为他在他的心目中还不值得这样的尊敬。
不得不说,他更喜欢这样的坦率。
“你知不知道……”他试探着问,“柯林斯神殿里,那些从袭击中活下来的牧师和圣骑士,现在在哪里?”
圣骑士摇了摇头。
“我听说他们有特殊的任务。”他说,稍稍迟疑了一下,又给出另一个答案,“也听说他们在被袭击的那一天,受到了某种难以逆转的魔法的影响,因此无法再像正常人一样行动。”
埃德心中骤然一紧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眼前的圣骑士显然并不知道更多。他跟菲利差不多的年纪,却还被安排在这里保护神殿,他盔甲上的标记表明他至今仍只是个最普通的圣骑士……就只比那些年轻的见习骑士高上那么一点点他也不可能知道更多。
“……你可以告诉我这些的吗?”他不得不多问一句,“不会给你招来什么麻烦吧?”
圣骑士再次摇头,平静又坦然:“没有人说过不能告诉你这些。再说,就算让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坏处呢?”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你这样想吧?”埃德苦笑。
他之所以退回来,选择了这个隐身在夹竹桃后的圣骑士,不是因为隐藏在周围的守卫之中这个最近,而是因为唯有这一个,看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一点温度,让他本能地觉得这是个更好沟通的对象。而其他人,即使没什么敌意,也很可能根本不会理他。
“应该不是。”圣骑士承认,“这里的确有人不太喜欢你……但你依然是永恒之杖所承认的圣者。你不会背叛我们,至少这一点,没人能否认。”
他的确心思简单,但并不蠢。
“……无论如何,谢谢你。”埃德低声说。
他不能再问更多,他也知道有谁能给他真正的答案。
几个月前,当他向肖恩问起柯林斯神殿的生还者,只得到一个“他们没事”的回答的时候,如果他不是急着指责对方,而是执着一点,多追问几句……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才不会呢。”泰丝一边开开心心地擦着她的匕首小刀和短剑一边“安慰”他,“那个老头儿分明长了个石头脑袋,他会告诉你的,一开始就会告诉你,他不想说的,你把他敲成块儿也挖不出来。”
“……但我至少该努力敲一敲的。”埃德随口接话,认真反省着,直到泰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不不不!”他赶紧纠正,“我是说努力挖一挖……我才不会把他敲成块儿!”
泰丝故作失望地长叹一口气:“还以为你终于有那个胆儿了呢!”
“所以,”莫克迅速抓住重点,以免这两个年轻的人类又漫无边际地把话题扯到不知哪里去,“你想去找肖恩谈一谈。”
“嗯。”埃德点头,“虽然巴尔克大人说,我应该去做自己最擅长的、唯有我能做到的事……可肖恩,本该是我可以信任的,如果我能弄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如果我们能互相信任和帮助,总比现在这样互相怀疑和提防要好得多。”
而想要得到肖恩的信任,他只能自己去面对。
“我想他其实也这样希望……”
至少,当肖恩发现他的头骨上有莉迪亚刻下的符文,他没有隐瞒,他也没有藏下那个龙蛋……他显然是想让埃德知道更多的。
肖恩弗雷切在这方面从来不是能主动的人。他已经表现出了他的意图,埃德却没能及时抓住机会虽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但等他回到斯顿布奇时,他们之前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关系,明显又疏远了起来。
“他在镜湖那边。”埃德告诉矮人,“也许你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那里离格里瓦尔很近。”
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去见见佩恩银叶,打听一下黑岩矮人的消息。那不只是为了莫克,虽然看起来与世隔绝,但埃德相信,黑岩矮人很可能知道些他们都不知道的东西。
“……你刚刚说,‘我们’?”泰丝探身凑过来,满怀期待的琥珀色眼睛闪闪发光。
“我,莫克,还有伊斯。”埃德神情自若地伸出三根手指,“你不是要待在这里帮娜里亚吗?没有人比你更熟悉斯顿布奇和老乔伊那些人了。”
被吹捧的泰丝默默坐直,眼神古怪地看了埃德好一会儿。
“……出息了啊……”她慢悠悠地开口,却也没有否认。
埃德收回手,努力掩饰那份得意如果到现在都连一点对付泰丝的法子都没有,他也未免太没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