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创世
“女孩儿”安静下来。没了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声音,在她出现之前他们原本已经习惯的寂静,忽然间变得难以忍受。
冰龙咬着牙挺起脊背。无声的空气如有重量一般沉沉地压在它身上,它微微收缩的瞳孔里只能看到女孩儿湛蓝如海的眼睛……然而海可以是最温柔和宽容的,也可以是最狂暴和无情的。
“所以你觉得,那是我的错吗?”女孩儿的声音依旧清亮,带着初绽的花瓣一般软嫩的稚气,却像是从天空落下的巨锤,轰然砸在它的灵魂之上。
仿佛有雷霆在它的脑海之中炸响,它的血液如被冰冻般停止了流动。然而它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僵硬无力,难以成句,却仍执拗地坚持着:“难道我们……不是你的后代?你看着我们衰亡至此……却把带来一切灾难的入侵者……那些所谓的神明当成你的朋友……”
那不止是它的愤怒,那是它记忆中所有徘徊无路的祖先的愤怒……不,那就是它的愤怒,愤怒于她给了它们生命,却又这样弃之不顾。
就像它的母亲。
它当然知道她是谁。它的确从不曾听说有这样一条巨龙的存在,但它的本能会告诉它……当它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落进这个世界,即使在昏沉之中,它也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安全。那是它不曾在几乎坚不可摧,却也差点就成为它的坟墓的蛋壳里感受到的;它甚至不曾在丽达或斯科特的怀抱里感觉到这样的安心……它用着人类婴儿的形体骗来的爱意有多么脆弱,即使是在它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时候都隐隐有所察觉,所以它永远不自觉地惶恐而不安,小心翼翼地紧握着它能得到任何一点温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它能感觉到她的力量。而当它看到那巨大的骸骨,她的名字便也在它的灵魂最深处……在被忘却的记忆之中闪烁。
拉维尼赫亚星,巨龙的始祖,是真正被这个世界孕育而出的,最初的智慧与力量,是它们所有生命的源头……可它为什么要承认她呢?既然她已经放弃了它们。
“……那些‘所谓的神明’,是我召唤而来在我诞生之时,在这个世界快要毁灭的时候。”
在它快要崩溃的意识之中,星冰冷的声音依旧清晰无比,一字一句如划破天空的闪电。
冰龙的身体颤抖着,不由自主地伏下去。无数画面涌入它的脑海:虚无之海无形的巨浪拍打在这个世界脆弱的壁障之上,极东之地宽阔的大陆了无生机,碎裂的天空之下,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极西的大海上,三座相对的岛屿正中,巨龙展开双翼,随着耀眼的光柱冲天而起。
诸神自虚空而来,漂浮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之外。一片片璀璨的流光之中,那难以分辨的形体庞大而怪异,隐隐约约,各不相同。
残存的大地之上,刚刚诞生的巨龙沉默地蹲坐在海边,身前是一片如波涛般微微起伏的浅蓝光影,低低的声音如海浪与风的交汇,细碎又宏大。
其实有些事,并不需要谁来告诉它没有谁比它更清楚。
这个世界无法承受它过于强大的力量。它孕育了它,却也因它而枯竭,除了那些同样庞大却毫无智慧可言的怪物,除了永远黑暗的天空下艰难生长的细小灰暗的植物,再不可能诞生像它一样的生命。
它的归宿在虚无之海,如同它召唤而来的诸神一样。它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它原本就该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它能更多的世界,丰饶或荒芜,宁静或狂暴,浩如繁星,千姿百态。
可它不愿离开。
这个世界微弱的生机与它相连,一旦它离开,它也将不复存在。
在无边的虚无之海中,这个世界其实渺小脆弱如一粒微尘,它阴冷而丑陋,迷雾笼罩,永在黑夜之中……然而,这是它诞生的地方,它也可以像其他世界一样美丽……像它梦中一样美丽。
在它诞生之前长久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梦里,它见过那样一个世界,群山起伏,绿意连绵,流水从高高的雪山之上欢快地向下,从涓涓细流汇成奔腾浩荡的河水,流过野花盛开的草原和茂密的森林,流进大海;被河水滋润的大地上奔跑着无数生灵,自由自在地生存、繁衍、死亡;河边宏伟的城市里熙熙攘攘,河流尽头碧蓝的大海上白帆点点,巨龙的双翼如帆一般划开堆叠的云层,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
那是古神的梦……是这个世界的梦,或是它的梦;是过去,是未来,或仅仅是梦。它并不在意。
它想要一个那样的世界。它的世界。
它的固执仿佛与生俱来,没有改变的可能。它用它的血液和执着修补破裂的天空,血色的雨滴落下来,渐渐汇成河流;它将它最灿烂的希望凝聚在双眼之上,让它们升上天空,照亮大地;它把它的梦和着宝石般的鳞片和一点点灵魂的碎片种在泥土之下,伴着一个个奇异的音节散在风中……然后,尼娥,诸神之中最先接触它的那一个,在沉默的旁观里忽然开口。
“我听过这首歌。”她说,“这是创造者的歌。”
而他们其实从不曾创造。他们只是沉默的守护者,在漫长的时间里,静静地注视着每一个世界和其中每一个生灵的诞生与消亡。
创造,充满危险……也充满诱惑。
尼娥说服了她的同伴,或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不同颜色的光芒流动在天幕之上,抚平所有的裂痕。夜空之中多了一些唯有这个世界才能看到的星辰,初生的日与月升起又落下,在它和他们一次次的争执之后,才有了不变的规律。
它渐渐能感觉到新生的生命萌动在泥土之下,海水之中,就像萌动在它的灵魂里,痒痒的,柔软又温暖。
这个世界终有一日会像它的梦一样美丽。
然而支撑这一切,支撑所有尚不能自行运转的规则,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基石。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逆流(上)
埃德低头俯视着整个世界。
虚无之海无形的波涛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眼前这个小小的世界像一个装在水晶球里的玩具,闪烁着莹莹的光芒,精致,美丽,又脆弱无比。
他看着它,惊叹不已。他小心地画下符文,或深或浅的蓝色线条伸展开来,和另一些符文连接在一起。不同的力量交错又融合,在这个世界之外撑起屏障,抵御虚无之海吞噬一切的风暴。
然而即便如此,它终将被吞噬。即使那条才刚刚诞生的巨龙宁可长眠于地底,也要让这个原本已注定毁灭的世界重新焕发生机。
它终将被吞噬。它会化为虚无之海的沙砾与浪花,而浪花之中总会有新的世界……和新的生命。这样的诞生与消亡他已经看过无数次,没有什么可悲伤,也没有什么可惋惜那是真正永恒的,无可改变的规律。
可是,如果可以……他也愿意让那条固执的巨龙,有一场漫长而美丽的梦。
那样的固执里,有种让他羡慕的东西……有种他不曾感受过的激情。
那激情是危险的,他知道,可它如此难以抗拒。
手中的永恒之杖冰冷而光滑。埃德握紧它,它让他沉浸其中沉浸于这千万年前另一双眼睛所见的奇迹,沉浸于另一个灵魂的所思所想;它也提醒着他,提醒他置身其外,提醒他记得自己到底是谁。
他不是神明。他只是这个幸运的世界里,一个幸运的普通人。
他甚至还能清楚地听见星的声音,像一个真正的小女孩儿一样清脆又活泼:
“……在那之前,我留下了几十个蛋,每一个都不一样,一个个分开藏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它们从壳里钻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呢……”
永恒的长眠对她而言根本不是什么伟大的牺牲,一个种族的起源在她看来也不是什么辉煌的创造或值得顶礼膜拜的恩赐她说起这些,就像说起一个有趣的游戏。她如此单纯地乐在其中,全然不曾想过要得到任何敬畏与感激。
一个出人意料的创造者……却又与它的造物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
“……所以,这个世界有两种不同的规则,用于支撑两个不同的屏障,一个源自内,一个源自外。”女孩儿比划着,得意地扬起圆润的下巴,“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忍不住做点什么,然后,为了这点‘什么’,他们就没那么轻易脱身啦!我只是没想到……”
她飞扬的眉目沉下来,落在冰龙身上的视线让它难以承受地伏得更低,又倔强地拼命想要抬头。
“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会那么愚蠢又无用。”她说,“我给了你们生命,智慧,力量……和自由,你们却如此轻易地走上了灭亡之路。”
“如果你……”冰龙在愤恨与委屈之中咬牙切齿,星却挥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它:“你想怪我没有满怀爱意、战战兢兢,即使只剩了并不怎么自由的灵魂也全心全意地守护着你们吗?还是觉得我该像你们所憎恨的‘那些神明’一样,嗦嗦地告诉你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哈!他们那种像牵着绳子遛狗一样的‘保护’,难道又有什么好结果?反反复复纠结了几万年,还不是得放手嘛!不然你以为人类从哪儿来……而且,难道我没有想方设法往你们被屎糊了一样的脑子里塞一点更好的可能吗?结果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千方百计挑拨那些精灵杀死了我……连我好不容易弄出来的儿子也没有放过!!”
那最后一句话在一点点拔高的音节里失去了童音的稚嫩,变成一条真正的巨龙的咆哮,低沉暴戾,充满愤怒、悲痛与失望。那声音在冰龙的脑海之中炸响,几乎要击碎它的灵魂。它意识到什么,却根本无力思考,只是在强烈的不甘之中做出了本能的反抗,甚至挣脱了那沉重而无形的压力,骤然直立而起,回之以一声怒吼。
它才不要死在这种喜怒无常蛮不讲理的家伙手上……哪怕她是创造者又怎样?!
那一前一后两声怒吼的余音在这空旷的世界散开,又像被斩断般瞬间消失。片刻的死寂之后,星光如雨般落下。
“……好吧。”女孩儿低落下去的、怏怏的语气里,隐隐透出一丝心虚,“那也的确不是你的错啦。”
被那巨大的声音轰得眼前发黑直接倒地的埃德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并不意外地摸到自己满脸的血迹他的头没有炸成朵血糊糊的花,大概已经很了不起了。
感动和敬畏在这一刻都化成一声不能出口的咒骂。这样的始祖……也难怪会创造出那样的巨龙。
但这点怒气在看着手上的血迹于洒落的星光里被洗去,在感觉到从身体到灵魂都转瞬被治愈般的微醺时,迅速地消失不见。
这任性的创造者的确并不完美,却也因此而生动得……几乎有点可爱。
冰龙怔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它抬起前爪,星光如水般从它锐利的指爪间流过,清冷又温柔,仿佛能抚慰所有的伤痛……却流不到它的心底。
那里,在焚尽了一切的怒火之后,只剩下苦涩与迷茫,连痛苦都不那么分明。
“……我是最后一条冰龙。”它说,平静又疲惫,“或许也是最后一条龙。”
那是,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即便是埃德也娜里亚也难以理解和分担的孤独与绝望。
“所以,你才选择了那个人类的名字吗?”星歪着头,轻声问它。
冰龙茫然地垂头。
它不知道……但或许,从生命的开始,它都一直更希望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吧?
“有点麻烦,但并不是不能做到。”星拍了拍手,“尤其是在这里……这里好歹是我的地盘呢!”
“……什么?”冰龙呆呆地问。
“我可以让你变成真正的人类哦!”星分外耐心地回答,“如果你想要的话。”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逆流(中)
在冰龙短暂的沉默里,埃德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这不是他应该左右的选择以及,无论伊斯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能够欣然接受。
“……不用了。”最后,冰龙闷闷地回答。
“你确定?”星兴致勃勃地向它斜斜倾身,“难得的机会哦!而且……说真的,你虽然拥有龙的躯体,却实在更像个人类呢。”
“也许。”冰龙翻了个不敬的白眼,反而因为这靠不住的始祖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而更加坚定,“可这就是我……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没有什么需要改变的。”
即使有,那也该由它自己去改变。
“好吧。”星叹气,很有几分遗憾的样子,可她带着笑意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她抬起一只手,满怀期待地看着冰龙。当意识到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冰龙僵了一会儿,还是默默地低下头去。
星摸了摸它的头,翘起的嘴角显出十二分的满意。
“你很好。”她说,“我曾经希望……”
她停了下来,怔怔出神。
“……你曾经希望巨龙能和其他拥有智慧的种族和睦相处?”埃德轻声问道。
这并不难猜。
星耸了耸肩:“就算不能和睦相处,至少也得相安无事……但我大概是把它们都创造得太过像我,固执,任性,骄傲,自私,蛮横霸道不讲理……”
她掰着手指毫不在意地数着自己的缺点,听得埃德忍不住嘴角抽搐难道他应该安慰她“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差”吗?
“你和……诸神相处得不是也挺好嘛。”他努力找到了合适的吹捧。
星嗤嗤地笑起来。
“‘好’吗?”她说,“我们有过无数争执,打起来天翻地覆。如果不是这个世界实在太过脆弱,如果我们不是有那么一点共同的目标……我甚至想过要不要把他们通通都吃掉,这样就得到他们所有的力量而不用听他们嗦……只不过,那样的话,就剩下我一个,也实在太无聊了。而且,他们也不好吃呀!”
……难道你还真的吃过吗?!
埃德哑口无言。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两种不同的血脉能够融合,也许能改变些什么。”星垂下双眼,“可惜结果并不好……是我想得太简单啦。唉,尼娥说得没错,我总是想得太少……而他们总是想得太多。”
“萨克西斯……它的灵魂并未消散。”埃德小心翼翼地提起,不知道这是否能给她一点安慰……也试图将这已经过于漫长的对话引到他想要的方向。
他不知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还需要待多久……不能再让话题这样漫无边际地跳来跳去。
“当然!”星不无骄傲地点头,“那毕竟是我创造的出来的!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是谁……也还是很厉害的!”
“它拥有双魂。”冰龙哼了一声,觉得很应该给她一点打击,“而且其中一个试图吞掉另一个。”
星扭扭手指:“……也许是我不该给他取两个名字?不过,他本来也是被强行创造出来的。龙和精灵,无论血脉还是灵魂,完全就不能相容啊!……换成人类说不定可以?”
她望向冰龙,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让冰龙脊背发寒,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为什么人类就可以?”埃德下意识地问。
“因为你们原本就是在两种力量,两个规则下诞生的。”星随口回答,双眼却还直直地盯着冰龙,“某种意义上,你们原本就是混血儿,再混一次应该也……嘿,伊斯,你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她并不需要冰龙回答。
“你有。”她说,兴高采烈地用力一拍手,“太棒啦!”
埃德瞠目结舌他没想要转到这个方向!
“别乱来!”他跳起来大叫,已经顾不得这有多么失礼。
他用不着多说什么。只要她想,星显然能一眼看穿他们的意识。
但星没有理他。
“想想看,”她十分直白地诱惑着冰龙,“如果你能有自己的后代,它既是人类,也是龙……你就不会再是孤单单的一个啦!”
埃德一瞬间寒毛直竖。他其实并不担心伊斯会做什么,即使这的确是相当强大的诱惑……但一条龙会信守自己的承诺。最糟的情况,不过是他会向娜里亚袒露自己的心意,而娜里亚或许会重新选择……不不不!她才不会!
当然,比最糟更糟的是,眼前这心血来潮的巨龙会罔顾他们的意愿强行做点什么……连她自己都承认了不是吗?她可不怎么讲理!
她太过强大……强到她一点点的任性,他们都承受不起。
“……你说过你给了我们‘自由’。”冰龙倒是比他要冷静得多地直击要害,“那也的确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你要收回它吗?”
星沉默片刻,悻悻地坐直。
“以及,”,埃德赶紧补充,“如果幸运的话,伊斯还能活上很久……他也许还能找到另一个他喜欢,也真心喜欢他的女孩儿呢!”
那是他真心的希望,也是他不能出口的自私。
“‘幸运’……是吗?”星歪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开口时似笑非笑,“如果你想说什么,干嘛不直接说出来呢”。
埃德怔了怔。他的确有所求,说出这句话时却并没有想太多,不过脱口而出……但对方显然听出了什么话外之音。
是谁说自己“想得太少”的?!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简直哭笑不得,但在他开口之前,冰龙冷冷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我们一直蹲在这里陪你聊天,直到这个世界不复存在……那也随你,反正,剩下的时间大概也没多少了。”
星眯起眼。她带着稚气的面孔彻底冷下来的时候有着比她用巨龙的声音放声咆哮时更恐怖的气势,但已经冲着她吼回去一次的冰龙毫不退缩地直视回去。
“那又如何呢?”星回答它,声音又轻又冷,星光般遥远,“如你所说,该是怎样,就是怎样,该灭就灭,该死就死……有开始总有结束。连我都不曾想过永恒,你们又凭什么指望?”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逆流(下)
“没指望什么。”
冰龙回答得平静又坦率,“只不过,我还不想死我也不希望我的朋友死去。即使不自量力,也总得挣扎一下……这样,有什么不对吗?如果照你所说,该灭就灭,该死就死……你一开始又为什么不肯放弃这个世界?”
星再一次沉默下来。
冰冷的怒气依旧环绕在身边,如暗流汹涌。埃德偷偷地拍拍胸口,安抚自己忽上忽上跳得疲惫不堪的心脏。或许只是无意……但星多变的情绪有着极强的影响力,他只勉强能抵抗,伊斯却似乎已经能够摆脱。
那坐在岩石上的小女孩儿,脸上的神情变个不停,一时复杂难言,一时生动无比,一时空洞漠然……看起来很有些诡异。仿佛她也有不止一个灵魂,正彼此纠缠着打成一团。
埃德想了想,觉得那实在是很有可能。她是伟大的创造者,却也曾是一棵树,一条龙,一只兔子,一个人,甚至更多不同的生物……当每一段生命的记忆回到她的灵魂之中,总会留下一点痕迹。而无数的痕迹,难道不会改变那原本的色彩?
千万年的时间,她独自躺在这里,躺在她无尽的梦中,经历一次次诞生与死亡,感受所有喜怒哀乐却什么都无法改变……那绝不只是“有趣”两个字就能够形容的。
她没有发疯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有点反复无常,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埃德默默看向那岩石与白骨交缠的山峰。他相信在那杂乱的痕迹之下还有什么是不曾改变,也不会改变的。她给了他们这个世界,守护着它却几乎无人知晓,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后悔……也许她会觉得这只不过是为了她自己,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感激。
“……你还愿意听一听我们的故事吗?”他轻声开口,“虽然也许并不比你自己的故事精彩……可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吗?”
星安静地看着他,嘴角牵出一丝轻蔑与嘲讽,眼中却带着宽容与悲悯。
“我们的确需要帮助。”埃德索性承认,“但来到这里真的只是个意外……一个幸运的意外。如你所说,如果我们的故事能让你满意,请告诉我们如何离开。除此之外,我们不会再有任何奢求……可以吗?”
星依旧沉默着。但那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神明渐渐隐去,显露出另一个灵魂的单纯与好奇。
她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自己的小裙子,像是堵着气不肯服输时终于找到了可以放下骄傲的借口,矜持地点点头。
“我听着呢。”她说。
这故事在冰龙听来实在冗长。埃德甚至把他们小时候的事都翻了出来他们如何相识,如何成为朋友,如何开始那一次愚蠢又失败的冒险,如何知道它其实是一条龙……
它起初很有些不耐烦,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但看着似乎乐在其中的埃德和星,它只能保持沉默。
也许埃德会比它更清楚要如何对付一条龙……他当然比它更清楚要如何对付一条龙。
而巨龙与巨龙之间,从来无法相容。
它心不在焉地听着,却渐渐想起许多它以为已经遗忘的东西。它想起地底那条奔腾的暗河,想起它抱着娜里亚试图让她快要冻僵的身体温暖起来……它想起拜厄扬黑色的眼睛,也曾有不见一丝阴冷与仇恨的明亮。它想起极北冰原夏季无边的花海,想起玛蒂尔达,那个因它而死的女孩儿总是惊恐地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瞪大的眼睛和离开时那一点怯生生却带着暖意的笑,想起那几个野蛮人小孩身上臭烘烘又暖乎乎的味道……
它想起许多细碎又美好的东西,即使悲伤都带着难以舍弃的温度。因为埃德总是更喜欢描述那些……而所有的痛苦与绝望,愤怒与不甘,便都只是灿烂阳光下的阴影,存在,却从来不是全部。
他们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活着,很努力地想要活得更好一点。他们还有那么多更美好的希望……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然后,我们找到了你。”埃德说。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手,手心的骰子莹白如雪,浅蓝色的刻痕蜿蜒其上,每一笔都仿佛隐含着难以形容的力量。
“抱歉,忘了还给你。”他说。
星茫然地扫了那颗骰子一眼,似乎还没有从他的故事里回过神来。
“送给你啦。”她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我做来跟那些‘神’们玩游戏的东西,为了防止作弊,大家都放了一点点灵魂的碎片进去……嗯,如果你要跟人打赌什么的,用这个最好不过啦,绝对公平,谁输了都没办法反悔!”
埃德张开嘴,又闭上,觉得他似乎也没有必要拒绝。
他以为是这颗骰子唤醒了星,但显然,对她而言,这东西根本不重要。
“那么,”他说,“我们……”
可以离开了吗?
星深深地看他一眼。
“你真的……不想要其他什么了吗?”她问。
“我们其实已经得到了很多啦。”埃德回答,“你已经告诉了我们很多。”
星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撅起嘴来。
她似乎又不高兴了……然而埃德实在猜不出她到底又为什么不高兴。
“而且,”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自己心底最隐秘的念头也说出来,“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会帮我们的。”
星一脸不屑地斜眼看他:“你的故事是讲得不错啦,可也没那么值钱呀!”
“可是,你喜欢我们呀。”埃德厚着脸皮把话说完。
星瞪大了眼睛,眼中那一点惊讶与不悦,渐渐化成满满的笑意,溢得到处都是。
她放声大笑,笑得浑身发抖。埃德已经握在手心的骰子跳出来,跳到她的手中。她用力地对着骰子吹了一口气,又笑嘻嘻地扔回给他。
“那么,走吧。”她说,“往上飞,飞到星空的另一边,就是从世界边缘落下的海水,逆着水流往上,再往上……只要能飞得出去,你们,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飞越星辰(上)
吹出那口气时星的身影便迅速地淡了下去,淡成一片仿佛星光凝成的雾气,眨眼间随风而散。而后,连风也停了下来,只有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还回荡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许久仍徘徊不去。
埃德瞪着那块空荡荡的岩石,怅然若失。他没想到她会消失得如此干脆,连让他们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他其实还有许多问题……但即使他再一次呼唤,她大概也不会再出现她这么爽快地如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可不会喜欢他们再讨价还价。
落进手心的骰子似乎还带着一点温暖的气息。他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抬头望向遥远的星空。
他衷心希望那些星星只是看上去很远。
他们又待了不短的时间。埃德试图弄明白如何在这奇怪的环境里施法空气中厚重的力量依旧沉沉地包裹着他,像坚硬的冰层。那是水,是几乎无尽的水,可如果他不能让冰层融化,也只能渴死……或者,在那之前,如果他不小心一点,它也会吸收掉他所有的热量,让他冻成一具干尸。
冰龙则睡了好几觉,睡到浑身再没有一点伤痕,新生的鳞片也已经足够坚硬。在转来转去地飞了好几圈,除了更多的岩石之外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之后,它不耐烦了。
“至少等我能施法!”埃德劝它,“一旦开始往上飞,可不像在海上飞那样,好歹能找个小岛休息一下,就算掉下去也不过掉进水里……而且,到底要飞多久我们都不知道呀!”
“飞一次不就知道了吗?”冰龙理直气壮,“再待下去,我就要饿得飞不动了!”
“……你饿了吗?”埃德觉得有点奇怪,他可一点也没觉得饿。他甚至觉得这里的时间在某种意义上大概是静止不动的。
“灵魂的饥饿!”冰龙的声音听起来依旧理直气壮……但不肯看着他说话。
埃德叉着腰,气得想笑。
“再说,”冰龙转动着眼珠,换了另一个理由来说服他,“也许得逼到绝境的时候你才能施法……你经常这样不是吗?再这样等下去,你只会越来越觉得我们做不到……我发誓,那家伙就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
埃德想了一下好像也有点道理?
他曾经尝试着像上一次那样融入这个世界,但没有成功。他知道,他在下意识地畏惧着那种……仿佛“自我”会彻底消失的感觉。
他在畏惧他能够掌握的力量那难以抵抗的诱惑。
冰龙就在他这片刻的犹豫里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抓了起来,飞向天空。
在它盘旋着向上时埃德认命地放弃了挣扎。他俯视地面,那巨大的白骨蜷成一团,仿佛在黑色岩石的保护下安眠。
他希望那伟大又生动的灵魂能有另一场好梦……他希望他们还能给她更多更美的梦境。
冰龙飞得极快,快得让埃德有点担心,但他什么也没说。长了翅膀的不是他,伊斯可不需要他来教它如何飞行。如果它不打算保存体力慢慢来,他该做的,就是做好随时给它补充体力的准备,而这个……当然不能真的完全指望他被“逼到绝境”时的爆发。
他缩在冰龙的爪子里继续做着小小的练习。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他觉得自己活像只被困在蛋壳里的小鸡,如果能够破壳而出便是新生,如果不能……
他打个哆嗦,继续努力。
闷声不响地几乎垂直向上疾速飞了一阵儿之后冰龙慢了下来,在半空里盘旋几圈又继续向上,这样的频率重复几次之后,冰龙盘旋的时间越来越长。
“想想娜里亚的烤小羊腿儿!”
埃德只好先用语言鼓励它,“等我们回去你就能吃到啦!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冰龙忍不住闷声一笑,双翼一停,立刻向下掉了一截。
“别惹我笑!”它怒道,用力拍打翅膀。
“好吧。”埃德叹气,摇了摇腰包里的骰子,“记得吗?她朝这颗骰子吹了口气呢!她一定给了我们一整个世界的运气!我们绝对不会掉下去的!”
“……我才不要她吹出来的运气!”冰龙悻悻地打鼻子里用力喷出一股充满不屑的凉气。
可我想要啊。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掠过时埃德愣了愣,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
他隐约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脱口说出那句惹怒了星的“如果幸运的话”他根本无法忘记那个一片灰白的世界里冰龙残破的尸体,而他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改变那样的结局。
他已经失败过,也许还不止一次。
所以他下意识地寄希望于“幸运”……而星就给了他?
他把手伸进腰包,抓住那颗骰子,握紧又放开。
这个到底要怎么用?对着它祈祷吗?毕竟,星,其实也算是神吧?……
在他神情恍惚地发着呆的时候,冰龙猛地一扬头,开始另一次攀升。
埃德瞬间清醒过来,对自己用力摇头。有谁告诉过他,“幸运”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如果真指望这个……他们就完了。
他把骰子塞回腰包里,开始漫无边际地嗦嗦。当冰龙已经累得无论他说什么都懒得回他一个字的时候,他终于能让一缕风盘绕在他的指间,随着他的意志晃晃悠悠,像一条乖巧的小蛇,既没有晃着晃着就消失在空气里,也没有试图摆脱他的控制。
他低低地欢呼一声,抬起手,风在他手心呼啸着,越来越大,当它大到能托起巨龙的双翼,冰龙终于能稍稍放松一下。
一丝丝暖意流过它已经快要脱力的身体,驱散沉重的疲惫,让它觉得像沉在温泉里一样惬意,甚至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睡意。
“……你怎么做到的?”它忍不住问道。
这里的力量与它同源,所以它才能坚持到现在。但埃德……毕竟只是个人类。
“我也可以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啊,伊斯。”埃德不无得意地拉长了调子,“我也可以有自己的规则。”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飞越星辰(下)
冰龙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给了它兴奋的朋友一点时间自吹自擂。
“力量就在我的身体之内!”埃德说,“它只是……一旦我施法,就会被周围更强大的力量吸收掉,就像我在水里吹了个水泡,可如果我不把它吹出来呢?……”
他喋喋不休比手画脚,即使冰龙并不能看到,也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他的力量依旧在它的身体里流动,范围不大的旋风依旧有力地托着它的双翼。它渐渐能察觉其中的规律,于是嗤地一笑,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你只是让你的力量能够循环而已吧?”它说,“然后给这个循环加上了屏障……这离‘规则’什么的,可还远着呢!”
受到打击的埃德不禁有点气馁,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有用就行嘛!”他说。
冰龙沉默下来。它的人类朋友曾在无尽的虚空里支撑起一个小小的世界,不知支撑了多久……他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完全依靠自己而不是像寻常的法师或牧师一样“借用”魔法之源的力量,它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有点微微的嫉妒。
它讨厌星对它们的评价,讨厌她毫不掩饰的厌弃,可她并没有说错。它们如此强大……却仍走到今天这样的绝境。
正如远志谷里那个老法师所讽刺的,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积累,它们却只是故步自封……然后自取灭亡。与寿命短暂却一路奔跑着向前的人类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而对此最为失望的……或许也是星吧。
埃德设下的“屏障”其实有点漏水……他并不能完全阻止他的力量被吸收掉,好在,只要有一点休息的时间,冰龙就能很快地恢复体力。而当它继续奋力向上时,埃德便可以小小地休息一下。
只是,头顶的星星看起来依然那么远,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似乎都不能拉近一点点距离。
他们谁也没有发出一点疑问,谁也没有开口说要放弃星看起来是挺不可靠的,可她不会拿这个来骗他们。
所以,只能向上,再向上……
然后,忽然之间,他们跃出于群星之上。
埃德不由自主地抱住头。他有种强烈的晕眩感,像是整个世界瞬间颠倒过来,连心脏都要冲到喉间……可他舍不得闭上眼睛。
那其实只是极短的一瞬,却又仿佛便是永恒。漫天星辰闪烁在他们脚下,一颗又一颗,如沙滩上洁白的贝壳,俯身便能拾起。虚无之海无声的浪涛响在他耳边,宏大,辽远,空茫又温柔。
而在他们头顶,是另一片星海。璀璨的星光连接成河流,横跨过黑色的虚空,更远处,无数细碎的星辰凝聚成一团团明亮的雾气,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微微地变幻着,瑰丽难言,远胜他最奇妙的梦境。
这不是埃德想象中吞噬一切,空洞死寂的虚无之海……它冰冷寂静,浩瀚神秘,却也充满无限生机。
当冰龙再次用力拍打双翼,埃德才意识到,那短暂的一刻,冰龙没有任何动作,而他们既没有向上,也没有向下,只是悬在那里,像漂浮在空气里一粒微尘。
他们也的确……渺小如微尘。
他其实依然有点分不清上下,但冰龙的方向却明确无比。当浓重的水汽冲进鼻腔,让他猝不及防地咳了个死去活来,他知道,他们接下来的一半旅程,恐怕只会更为艰难。
水汽变成水雾,水雾变成水滴……当顶着漫天大雨向上飞的时候,冰龙甚至还有余力抱怨一下。
“这完全没道理!”它说,“海水明明只是从边缘流下来……为什么现在到处都是!”
它做好了死撑到底的准备,但如果能投机取巧一下下,比如从没有水流下来的地方绕过去而不需要一直顶着越来越大的雨往上飞……它其实也不介意。
然而黑色的天空下,雨幕无边无际。埃德忍不住伸手接了几滴舔了舔是咸的。
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意识向周围探开。他们还没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却也已经脱离了星所在的,世界的另一面,至少,他不会再有“融化”在其中的危险。
无论他的意识探得有多远,都只有下个不停的雨,越来越沉重地砸下来。
“没道理”的远不止这个。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水越往下流冲击力越强吗?现在却完全反了过来,仿佛水流在往下的过程中被渐渐吸收掉了一样。
想到他们将要面对的困境,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如他所料,越往上,水滴变成细流,细流变成瀑布……倾泻而下的海水重重地落在冰龙的头上时,几乎比岩石也差不了多少。
冰龙不得不闭上眼睛。它不敢低头,那强烈的水流很有可能折断它细长的脖子,而它的头骨至少还足够坚硬。但见鬼的是,它的翅膀也几乎无法展开……
在它难以支撑之前,埃德竭力撑起了屏障,像伞一样罩在冰龙的头顶,堪堪只能遮到它展开的双翼。
水声轰然如雷鸣。埃德把额头抵在冰龙凉凉的鳞片上,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那声音也似乎震响在他的脑海之中,震得他几乎要碎成无数片。
可除了逆流冲出海面,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这算是某种考验,他们也只能接受。
他的力量渐渐枯竭。大多数时候,冰龙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独自抵御那强大的冲击。有一会儿埃德恍惚觉得他们竭尽了全力也只是在一点点的往下掉,根本没能前进一步。
他昏昏沉沉地瞪着永恒之杖,几乎已经无力思考。可缩在冰龙爪子里的他,至少此刻还是安全的在冰龙筋疲力尽地摔下去之前,都是安全的。
他才不要等到那样的“绝境”。
他挣扎着从冰龙的爪子里爬了出去。冰龙毫无反应,埃德怀疑它大概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把永恒之杖插在腰带里系牢,抓住冰龙腿上的棘刺挂在那里,盯着它甩来甩去的尾巴,在它甩得足够近的时候扑了过去,死命抱住。
他的计划是顺着尾巴上的棘刺爬到龙背上,真真正正地“面对”那些他本该能控制的水。可是,似乎……已经没有那个必要。
他几乎瞬间就被水冲掉了下去,轻易得像奔腾的河水冲掉一只试图爬上礁石的蚂蚁。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坚持
埃德并不害怕,他只是有点不满。他已经掉下去过一次了,完全没什么好怕的。而且随着水流掉下去和逆着水流往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他要的可不是这个……
身体猛然一顿,腰间被什么紧紧缠住。他并没能如愿以偿地“感受”水流的冲击只一眨眼,他就重新置身于冰龙巨大身体的保护之下。
沉闷的低吼在砸到冰龙背上的轰隆隆的水声里模糊不清,但想也知道,跟他一样不怎么擅长骂人的冰龙,骂来骂去也不过“蠢货”或“白痴”、“你疯了吗?!”……之类,实在是很没有杀伤力。
他在那条长尾的束缚里扭来扭去,执拗地想要往外爬。他并不是在胡闹,他的脑子很清醒……好吧,或许不那么清醒,但他知道一定有个主意藏在他的脑子里,而他需要某种力量把它砸出来。
也不知道是冰龙根本没有了力气,还是终于决定放弃他这个蠢货他居然成功了。他抱着冰龙的尾巴像一条虫一样蠕动着向上。水流的力量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强……或许是因为冰龙其实已经没有在往上飞,而是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掉。
然而那力量依然能轻易折断他的骨头,将他压成一滩肉泥……人类的身体就是如此脆弱。
可他还活着。强大的力量冲刷过他的身体,刮掉他的血肉,砸碎他的骨骼,一点点摧毁他,也一点点让他重生。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苍白的皮肤之下渗出鲜红的血迹,转瞬又被冲得一干二净。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空虚,仿佛有什么正从他身上剥离出去。他知道那是必要的代价,他会变得更加纯粹……纯粹而强大。可那“不纯粹”的,不完美的,也同样珍贵无比。
他不想放弃。
他松开一只手,艰难地一点点抬起,手心向上,像乞求,像接受……也像拒绝。
“……你本可成为神。”
脑海之中,有谁的声音在低声叹息。
可我不想成为神。
他回答。
从前他尚不曾如此坚定。他甚至想过如果这样能结束一切也没什么不好……那时是伊斯阻止了他,而现在,在一次又一次的诱惑……或考验之后,那点微弱的不甘更加强烈。
他就是想当个普通人。他所有的坚持和努力,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和他的朋友们一起,自由自在开开心心地去冒险……都是为了那最初的,也最美好的愿望。
到底,为什么,不可以?
水流仿佛也在叹息,却也渐渐在他的手心之上向两边分开,像绕过一块坚不可摧的岩石。那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冰龙也能置身其中。
它放声咆哮的时候连埃德也能感觉到那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震动。它奋力向上疾飞,像一支破空而出的长矛。呼啸的风声在埃德耳边拉出尖锐的清响,他抬头看着,看着沉沉的黑暗里隐隐透出微弱的光芒。
那是世界另一边的星光……那是他们诞生其下的星光。
一冲出海面冰龙就掉进了海里,四个爪子扑腾着抓住一块礁石才没有再一次被冲下去它可真没有力气再来一回了。
厚厚的冰层在海面上铺展开来。冰龙立刻毫无形象地瘫在冰面上,喘得像条快断气的狗。
埃德从它背上滑下来准确来说,是像块石头一样往下掉。它拿尾巴扶了他一下,以免他头朝下摔得脑袋开花,并在他试图为它治疗时拒绝了他。
他的情形感觉不太对,让它实在有点不放心。
“又……死不了。”它抽着气告诉他,“躺一会儿……就好了。”
埃德点点头,安静地坐下来,没再坚持。
“你……脑子被水砸坏了吗?”冰龙问他。
它其实累得根本不想开口。它低沉浑厚的声音因为不停地喘气听起来一点气势也没有。但这样安静的,死气沉沉的埃德辛格尔……它很不喜欢。
“……也许。”埃德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冰龙松了口气还好,应该没有坏得很厉害。
“躺一会儿就好了。”它安慰他。
埃德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的脑子吗?”
冰龙勾了勾尾巴代替点头它的头现在重得像块石头,一动也动不了。
埃德瞪着它剧烈起伏的肚皮,瞪着他还活生生会开玩笑的朋友,唇边僵硬的弧度渐渐柔和地扬起。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从善如流地张开双臂向后一倒,摊平了四肢,感受着寒冷却真实的冰面,听着冰层在海水的反击之下发出的,一点点开裂的声音。
应该还能坚持一会儿。他想。
然后他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一个梦也没有做。
醒来时他趴在冰龙的背上,前方隐约有渐露的曙光,身下掠过的是透出墨蓝的海水。
他们在向北飞。
冰龙背上的棘刺不怎么整齐,显然被水流撞断过,歪七扭八地看着十分难受。埃德默默地让它们恢复原本的样子,换来冰龙懒懒的回应:
“‘躺一会儿就好了’我没说错吧?”
埃德嘿嘿地笑着,用力点头。
“我得告诉你,”他说,“我拒绝了一个其实挺赚的交易。”
现在,他觉得他可以告诉它任何事……他原本就可以告诉他任何事。
“哦。”冰龙回答。
“……你不问我‘什么交易’吗?”埃德有点不满意。他的朋友就是这点不好,给它讲故事一点也不尽兴!
“好吧,什么交易?”冰龙问得十分敷衍。
“……”
埃德突然又不想继续了。他觉得伊斯大概也根本不会在意不会骂他蠢,更不会责备他的自私。
它始终坚持的东西,不是正和他的选择一样吗?
“……不告诉你!”他扬起下巴。
“所以,你只是想被我扔下去而已吗?!”冰龙没好气地拿它的尾巴在他耳边甩得啪啪响。
“试试看?我可没那么容易被扔下去了!”
……
他们毫无意义地瞎吵了一通,直到埃德终于想起点比较重要的东西。
“……你有看见那条船吗?”他问。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无心之恶
冰龙并没有看见那条黑色魔船留下的任何痕迹。它觉得,最好的情况,是那条已经破破烂烂的船也同样被海水冲了下去,落进真正的无尽深渊,有去无回虽然它不知道是不是有“真正的无尽深渊”,但显然,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掉进星所在的另一边的……不然,那地方现在大概已经堆满了各种垃圾。
埃德也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乐观。可九趾在他跟着冰龙随海水落下时,还活得好好的,而埃德不觉得他会放弃自己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才得到的强大武器。
“至少那见鬼的船首像应该彻底毁了吧?”他安慰自己。
他记得,那亡灵般的雕像也被魔船压得四分五裂……九趾真是个十足的疯子,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他只是有一点实在想不明白。在冰龙的魔法天赋几乎完全无效,他的法术也难以控制的时候,为什么那条船却能完全不受这世界边缘奇异的影响,依然能被九趾轻易地操纵着,就像操纵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东西……就像是他意志的延伸。
他与他的朋友分享自己充满忧虑的疑惑,冰龙却只是懒懒地回答:“想不通就别想啦。如果它还存在,一定会再次出现的。”
而它“出现”得比他们预料的要早得多。
赫特兰德大陆的轮廓隐隐浮现在海面上时埃德就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双手,大声欢呼。
“……离家还远着呢!”冰龙嫌弃地说。
埃德嘿嘿地笑。这样一场九死一生的冒险之后,他迫切地想要看到更平静和美好的东西……更普通,却充满活力的东西。
但他很快便发现,那美丽的、青灰色的轮廓之上,似乎漂浮着一层不祥的黑雾。
当大陆最南端广阔的平原映入他们眼中,原本随风起伏的金黄色麦田里却满是斑驳的伤痕那是大片大片被焚烧后的地面,甚至还在冒着滚滚的黑烟。
而这绝不是半身人秋收之后烧荒所造成的……他们的麦子根本就还没有收完,就已经化为灰烬。
那烧灼的痕迹向北伸展,虽然边缘模糊,却仍隐约能看出一条直线。似乎那条船只是在路过时随手放了把火。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线边缘,本该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的半身人奔跑着,呼叫着,在火线之外挖下深坑阻止火势的蔓延,把一筐筐的泥土盖在并不猛烈,却无法用水扑灭的幽蓝色火焰之上。而在救火的人身后,更多人在竭力抢救他们已所剩无几的收成。
埃德低着头,咬紧牙关,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像条龙一样放声怒吼……还是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可以接受九趾对他的敌意,他的确曾经伤害过他……他甚至也能理解他驾着他的魔船在虹弯岛上洒下那致命的火焰那是立威,或复仇,都总能找到个理由。可现在,将火焰倾泻在这些全然无辜的半身人头上……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冰龙在半空中盘旋。在它巨大的影子下,那些他们上一次飞过时只是充满好奇与兴奋的半身人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四散奔逃,唯一的反抗也不过是对着他们挥挥锄头或镰刀。
他们不是虹弯岛上每个人都能随时变成战士的布里人……他们很可能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力量如沸腾的水波一般翻涌在埃德的身体周围,强烈得让冰龙也微微有些心惊。它骤然向上拉升,毫无准备的埃德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不由己地向后滚,差点就掉了下去。
“……伊斯!”他吼道。
冰龙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叫它的名字,严厉,愤怒,带着不由分说的指责。微微的怒意随之而生,但它默默地忍了下去。
“冷静一点,好吗?”它刻意放慢了语调,“不要滥用你的力量。这片大陆不允许魔法的侵扰总是有理由的……而且,看看那些小人儿,埃德他们并不需要你的拯救。”
埃德沉默了一小会儿。汹涌的怒火在朋友平静的语气之中稍稍冷却,随即羞愧地红了脸。
他以为他还是从前的埃德辛格尔,他甚至能拒绝那么强大的诱惑……可他拥有的力量,或许还是渐渐改变了他,让他居然变得这样骄傲自负。
他探身往下看。在这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面前,那些或许还不到他的胸口高,也没有矮人那么强壮的“小人儿”们,的确并没有只会无助地哭泣。火势其实已经完全被控制,周围也甚至不见受伤躺倒的人。即使是在巨龙的影子之下,正在灭火的半身人都并未放弃自己的职责转身逃走,只是不时警惕地抬头张望。抢收麦子的人也在冰龙飞得更高、离他们更远之后迅速地跑了回来他们的胆子似乎也……一点也不小。
他们灵活而敏捷。跑来跑去的小身影里看不到十分明显的领导者,却配合默契,各司其职,那看似乱糟糟、充满恐慌的场面……其实令人惊讶地井井有条。
“也许……我们还是可以去帮帮忙?”埃德小声说。
他已经默默地让一阵风卷走了呛人的黑烟,却没有重新吹起火焰。他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也一定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可以先去问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冰龙无奈地开口,在离那些忙碌的半身人稍远的地方落了下来。
埃德滑到地面,拉了拉自己已经皱巴巴的衣服才举步向前。他走得不快,在他走到麦田边时,已经有几个小小的人影迎了上来。
“那个……您好!”埃德立刻停了下来,露出他最讨人喜欢的、单纯明朗的笑容,“我是埃德辛格尔,这是我的朋友伊斯”他向后指指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的冰龙,“我们……绝对没有恶意。”
“您好!您好!”领头的半身人一叠声地回应,紧张地绞着双手,一双毛绒绒的、赤着的双脚,脚趾也不由自主地抠进柔软的泥土里,脸上笑容却比他还要灿烂,热情得简直有点难以招架:“我是威格远行者,如果您是朋友,那么,欢迎您来到半身人的故乡!……请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远行者(上)
那是有点古怪的通用语,但总算能听得明白,也不难听出那过于刻意的热情里敬而远之的警惕与忐忑……而这实在是理所应当。
“我……会一点治疗。”埃德说,“如果你们有人受伤,也许我能帮得上一点忙?”
“哦,多谢!多谢!”威格迅速地回答,“可是用不着麻烦您啦!你瞧,我们并没有人受什么很严重的伤。别看我们腿儿短,可我们脚大呀!只要嗅到一点危险的味道,我们跑起来可比田里的耗子还要快!”
他自以为幽默地哈哈大笑,被毫不犹豫地拒绝的埃德却有点笑不出。
也许他的沮丧比他的真诚看起来更为可信,威格抓抓耳朵,似乎也有点愧疚起来。他左右看看,又向后看看,和他一样满头卷毛脸圆圆的半身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看他,然后一起抬头看向埃德身后的龙。
虽然开口跟他们打交道的是埃德,但他身后的大家伙显然更引人注目。
冰龙低头看着这一堆挤挤挨挨地站在一块儿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心里莫名有点痒痒的,很有拿爪子按下去再揉一揉的冲动。
“……放火的是一条黑色的、会飞的船吗?”它威严地清清嗓子,开口问道,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强大又可靠,“那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你们知道它去哪儿……”
半身人们整齐地抬起手,指向北方,圆溜溜的眼睛却都还直直地瞪着它,兴奋得闪闪发光,几乎能看得见要从里面扑出来的无声的尖叫:
“它会说我们的话啊啊啊啊啊!……”
……狡猾!
埃德郁闷地回头看它一眼,默默地给自己施了个巧言术。
冰龙其实并不是真想从半身人口中得到什么。那条船去了哪儿不是明摆着的嘛,它又没瞎!
但半身人们给出的消息虽然有限却相当有用船是在不到一天前飞过去的,然而与其说它是故意洒下了火焰,倒不如说那些火是从船上漏下来的。
“就像个破了的水囊,一路漏啊漏的。”威格形容。
“……要追吗?”冰龙问埃德,并不掩饰它复仇的渴望。
埃德却摇了摇头。
“再晚一点吧。”他说,用手杖轻轻点地。
一阵风扬起地上的一点灰烬,混在尚未完全消散的黑烟里,悠悠向北。
晚到……等那条船离开这片大陆。否则,他们战斗时造成的伤害,或许要比这些漏下的火焰还要大得多。
共同的敌人……和共同的语言,让沟通变得顺利许多。当坐在村子里最古老的大树下,端起小小的啤酒杯,埃德已经知道,虽然看起来有点惨,半身人的损失其实并不大。他们有足够的存粮,也的确没有几个人受伤,原因也正如威格所说,他们对真正的危险有种天生的直觉,而且……跑起来真的很快。
埃德看着一群半身人小孩儿飞快地冲到冰龙身前又飞快地尖叫着跑开,乐此不疲地拿这个当游戏,看得简直要呆掉。
他觉得,如果不作弊地跟这些还没有他腿高的小半身人比赛跑步……他很有可能会输!
冰龙趴在那里,半抬着下颌岿然不动,沉稳如山,气势十足。然而它的爪子却在伸伸缩缩,蠢蠢欲动……这些无聊的小孩儿在它看来实在很像一个个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小肉球,让它控制不住地想伸出爪子弹一弹。
“我们当然听说过龙!”威格聊起天来根本不需要任何回应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我们都以为那是老故事里编出来骗人的,原来这就是龙……原来世界上真的还有龙!它可真大啊!比故事里的还要大!”
他的视线几乎粘在冰龙身上,但他很清楚埃德是更好的交谈对象。
“你们故事里的龙是怎样的?”埃德有点好奇……也有点小小的嫉妒。
“呃……”威格的脸僵了一下,“又大又可怕的……会喷火的……”
怪物什么的……
旁边的一圈半身人用力点头,七嘴八舌嗡嗡嗡嗡:
“会吃人!”
“躺在金币和宝石堆上睡觉!”
“所以抖一抖身体就会掉下好多金币!”
“但是超爱睡觉!”
“睡着了就算我们溜到它身边它也不会发现!”
“然后就可以……”
他们同时看一眼冰龙,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带着小小的忐忑和更多的兴奋。
“但我的爷爷告诉我说,眼见为实。”威格指指自己的眼睛,立刻就把这个有点尴尬的话题圆了回来,“至少,显然……您并不想吃我们吧?”
他小心翼翼地问冰龙。
冰龙恼怒地哼了一声,埃德忍笑忍得肚子痛,再次确认,这些小小的半身人,胆子是真的不小。
他记得鲁特格尔大陆上也有过半身人……他们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很久很久之前。”威格带着点骄傲告诉他那遥远的故事,“精灵和矮人,还有兽人什么,在鲁特格尔打得热火朝天。今天打到这里,明天打到那里,简直没有个可以安生的地方,我们这些从来只想过点安静平和的小日子的半身人都实在过不下去啦!于是,我们的祖先拿出全族所有的财富跟精灵换了一条大船,花了好多好多年,才来到这片大陆,但是靠北的地方,都已经有其他种族居住,而他们并不欢迎外来者……然后,又花了好多好多年,才找到这里那时候领头的半身人之一,就是我的祖先,所以我们的姓就改成了‘远行者’。”
“那……是真的很远呢。”埃德十分惊讶。他从未听说过这个……而这也实在是令人心生敬意。毕竟,人类在几十年之前才能跨海来到这里,而他们,看着如此弱小,却在数千年前就完成了这样的壮举。
“但是,现在。”威格耸耸肩,不无遗憾,却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向往,“我所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河那边的镇子上,跟牛头人做交易的集市里。”
“……可你会通用语。”埃德觉得有点不对,“你们的祖先离开鲁特格尔的时候,都还没有这种语言呢!”
“哦,这是跟个人类学的。”威格说,“你可不是第一个从鲁特格尔来到这里的人类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远行者(中)
连绵起伏的山丘有着温柔的线条,开始枯萎的野草间,淡紫明黄的花朵星星点点,还在顽强地开放。秋风微凉,田野间的风光宁静而美好,几乎能让人忘却身后被焚烧过的麦田,埃德却有点无心欣赏。
他跟着半身人走上溪间一座简单却结实的小木桥,莫名其妙就绊了一跤。
伊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扯起来,不耐烦地皱眉:“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埃德讪讪地笑笑,没敢告诉他,他绊到自己的脚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分了神。他的脑子正在设法同时处理两个不同的画面眼前所见的,和向北而去的另一双“眼睛”所看到的……当然,他也的确是有点激动。
那个教会了威格通用语的人类几年前就已经死去,可照威格的描述来看……那是个牧师。
水神尼娥的牧师。
缪鲁柯托,这个名字埃德根本没有听说过。但整个东大陆上水神的圣职者数以千计,而他其实连柯林斯神殿和斯顿布奇神殿里的人都还认不全……他是在柯林斯神殿被迷雾笼罩之后,才记住了那里每一个牧师和圣骑士的名字。
威格并不知道缪鲁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里。二十多年前出现在卡夏他们正在前往的半身人小镇上时,那个枯瘦的中年男人疲惫而木然,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对周围紧张又好奇的视线视若无睹。半身人善良好客,但对陌生人从来都怀着应有的警惕,毕竟,虽然跑得快,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战斗能力……
于是,当时在镇上的表兄家做客的威格自告奋勇地去“接待”了这个奇怪的外来者,就像他今天来接待埃德和冰龙一样。
可他们语言不通。
缪鲁显然已经失去了施法的能力。他不能像埃德一样,简简单单地给自己施一个巧言术来解决问题。无论威格滔滔不绝还是比手画脚,他都只是双目无神地看着半身人,没有给出一点回应。
口干舌燥的威格郁闷地跑去广场的饮水池边喝了一肚子水……然后借了个木杯,顺手给缪鲁带了一杯。
“然后,他就哭啦!”
直到现在半身人还记得那时手足无措的震惊。那么一个大个子,虽然没有牛肉人强壮但几乎差不多高,对他们而言已经相当吓人的大家伙……哭得像个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之后,缪鲁在小镇外的溪水边自己搭了个棚子住了下来,努力像个半身人一样生活,开垦田地,种植蔬菜……甚至还养了一群小鸭子。
“他显然从来没有干过这些。”威格摇着头回忆那些惨不忍睹的收获。
好几年的时间里,是威格时常跑去给他送些食物和种子,教他如何种南瓜。缪鲁开始向他学习半身人的语言,作为交换,也开始教他通用语。
“还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了呢!”威格感慨,“如果你们再晚来几年,我大概就已经忘光啦!”
埃德忍不住微笑。对一个并不真爱远行的半身人来说,威格应该一开始就知道,那虽是古老的家乡,却也已经是遥远的另一个大陆的语言,多半是用不上的……他学它不是因为好奇或喜欢,只是因为,那是缪鲁唯一可以拿来跟他“交换”的。
就像那杯带给异乡人的水一样,半身人几乎不假思索的言行里,有善良,也有更难能可贵的,自然而然的体贴与尊重。
他并不将他的善行视为恩惠。
“我觉得我爱上半身人啦!”埃德小声告诉他的朋友,“他们那么可爱!”
“嗯。”伊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挺可爱的。”
他现在一伸手就能摸到半身人看起来就很好摸的一头卷卷毛……但他当然不能摸!就算他变成了人类的样子,也不能破坏他沉稳威严的形象!
而且,更重要的……他才不要变成泰丝!
“瞧!就在那儿!”
威格的耳朵动了动,叫了起来。在他所指的方向,是一栋结合了人类和半身人风格的、带着小院子的木屋,不像半身人的屋子那样直接在山坡上挖洞,却保留了那种与山丘融为一体的柔和线条,连门都毫无必要地做成了半身人所爱的圆形。
“这是大家一起帮他盖的房子。”威格说,“他留下的东西都还在里面呢。”
即使在这里待了近二十年,从中年待到衰老而死,缪鲁其实最终也并未能像他的屋子一样,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他始终是个外来者,多半的时间都独自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沉默地写满了一张又一张纸,装满了整整三个大木箱。
而当他死去,他要求威格将他的骨灰撒在了溪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其实不太好。”
推门的时候威格还在叹气,“我爷爷说,落地才能生根,埋在土里才能得安宁虽然安的也多半只是是后人的心。可后来我想,他的家在那么远的地方……也许只有水才能带他回去吧。”
埃德只在溪水边稍稍驻足。他觉得,那位牧师的灵魂,大概也已经不在这里。
装纸的木箱打开时并没有多少陈腐的气息,反而带着某种植物略有些刺鼻的清香。里面一叠又一叠放得整整齐齐。
“我觉得他是希望有一天能有人看到这些的。”威格说,“虽然他说扔在这里不用管……甚至烧掉也无所谓。可是写在纸上的东西,难道不是想要给人看才写下的吗?”
埃德感激地向他点头,拿出一叠简单地用皮绳装订在一起、连封面也没有的纸,小心地翻了翻。
纸质泛黄但并不粗糙,留存其上的字迹依旧清晰有力。不出所料,缪鲁留下的只是极其零散的日记这是大多数牧师和法师都有的习惯。他们需要记下自己的每一点感悟,或每一次试验的细节。脑子里所有一掠而过的碎片,都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有意想不到的用处。
其实有些文字写下来并不是给人看的……但也不会因此就失去价值。
埃德找到了最早的那一叠。牧师留下的第一行字,透着无尽的彷徨:
“我几乎已经忘了该如何祈祷……我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前行。”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远行者(下)
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时埃德恍然抬头,屋子里的光线已经黯淡下来他不知不觉就在这里坐了差不多半天的时间。
窗外是威格刻意压低了的声音,絮絮叨叨地惋惜着已经荒废的田地。伊斯只是偶尔回应他一两个字,却也并没有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
埃德怔怔地坐着,一时竟有些恍惚。他还没能从那些琐碎的文字间抽身而出。
堆在桌上的日记有高高低低的好几叠他差不多已经翻完了一箱。虽然是从定居于此才开始记录,却也几乎完整地回忆了缪鲁从来到赫特兰德,甚至从东大陆出发时的许多经历。最初让埃德沉浸其中的,是那似曾相识的迷茫……是也曾弥漫在他心中的迷雾。只是,他远不如日记的主人那样虔诚而执着,因此而生的痛苦便也减轻了许多。
但他不得不佩服这个素未谋面的牧师。他远渡重洋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并不是任何人给予的任务,甚至也说不上什么神的感召,只是因为燃烧自己在心中的热情……却在陷于困惑之中时沉静下来,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寻找答案。
几十年前,缪鲁从东大陆出发时,柯林斯神殿已经屹立在斯塔内斯特尔的湖面上,水神的圣职者遍布整个大陆,神殿的势力却还没有像鲁特格尔内战之后那样,迅速发展到令人忌惮的程度。
那时还年轻的缪鲁踏上了一条从尼奥城出发远航的海船。他自愿同行,以水神之名,祝福和保护那些为了生计漂洋出海、要花上几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回到家乡,甚至有可能再也回不来的人。
而那个不大的船队,却是在大名鼎鼎的探险者“海龙”维尔逊吉加发现了传说中的赫特兰德大陆并成功归来之后,第一支准备沿着那条危险重重的航道,前往赫特兰德的商队在尼奥城,面对新的机遇时,商人们的反应总是比政客要快得多。
关于新大陆的各种故事千奇百怪,耸人听闻。让年轻的牧师感兴趣的是,据说,那是一片“被魔法遗忘”的大陆一片任何魔法都会完全失效的大陆。“海龙”的朋友,也是他探险时的随船法师西雅罗赛对此并不讳言,反而兴致勃勃地在维尔逊并没有参与的情况下,从**师塔邀请了近十位法师随商队同行,以查明其中的原因。
与更有行动力的法师们不一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圣职者们选择了谨慎地观望,却也没有阻止像缪鲁这样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旺盛的精力和热情的人随船而行除了缪鲁之外,同行的还有另一位水神的牧师,一位圣骑士,和两位商旅之神迪柯的牧师。
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有明显意图的命令。在几百年相安无事的发展之后,诸神的神殿都并不热衷于发展新的信徒。毕竟,人们的**那么多,生命又如此无常,谁都总得信上几个或更多的神,以期行走的每一步都能得到护佑……那么,不同的神殿之间,反而没什么可争的。正如那时唯一的圣者费利西蒂所说,“信仰该出自本心”意思就是,该信的自然会信,不信的也随他去吧。
没有谁想打破现有的平衡……那很有可能会导致另一种危险。几十年后水神神殿所遭遇的,近乎灭顶的灾难,似乎也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对于当时的缪鲁而言,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有虔诚的信仰,也有相当不错的天赋和出身,自然也有几分骄傲。某种意义上,他野心勃勃,希望自己能有更高的成就,站在更高的位置之上比如,圣者大人的身边。
这在太过平静的东大陆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而在遥远的赫特兰德,那片被遗忘的莽荒之地,或许会有另一种可能。
机遇与危险总是相伴而生。即使已经有人成功过,跨海而行也并不轻松。日记中偶尔回忆起海上的风暴,已历经艰辛的缪鲁也依然心有余悸。
“仿佛这个世界本身在阻止我们前行。”他写到,“而那或许自有其道理。”
花了近三年的时间,损失了近一半的船只,商队才最终抵达赫特兰德的海岸。少数人留了下来,宁可终身远离故土也不想再次面对同样的危险,而满载货物返航的那一半船只,最终并没能回到尼奥。
他们消失在海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唯一的线索是女法师西雅不知如何发出的一点讯息的碎片,在维尔逊吉加手中的羊皮卷上,划下一片如烧焦般意义不明的符号那些符号至今也没有人能够解读。
十年后,“海龙”维尔逊再一次带领另一支用更先进的技术打造的船队出航并成功往返,从东大陆到赫特兰德的海上商路才终于打通。然而维尔逊本人并没能回来。他在寻找西雅的途中逝于船上,葬于海中他的雕像至今仍屹立于尼奥城最繁华的码头,沉默地眺望着夏之海……和更遥远的南方。
然而这些,选择了留在赫特兰德的缪鲁都不知道。
商队靠岸的地方是努亚人的领地。在缪鲁看来,这些人实在很像虹弯岛的布里人,一样褐色的肌肤,修长健美的身材,坦率热情的天性……只是肤色更深,五官也更棱角分明。
其实布里人一直对他们的来源含糊其辞,只声称自己是“海的儿女,奇迹之子,来自远方,归于天地”。有人怀疑他们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他们大概弄丢了自己的某段历史。而努亚人,至少是缪鲁所见的努亚人,根本不可能远航到东大陆。
布里人以海为生,几乎是天生的渔民、水手和造船者,而努亚人,住在海边,却擅长种植……在盐碱地里能种出各种令人吃惊的作物来,甚至已经不是“擅长”两个字能够形容的。
他们无需顶着风浪出海就能衣食无忧,航海的技术自然也就马马虎虎。在远从尼奥城而来的,伤痕累累也依然庞大坚固的货船和护卫船之前,他们纯为捞点鱼虾改善伙食而造的小木船……和他们整齐漂亮却不怎么结实的小木屋都简直不堪一击。与缪鲁同行而来的牧师福莱特已近中年,经历丰富,不止一次地叹着气,十分担心商船上的水手会生出不必要的贪婪有时候,水手与海盗,不过一线之隔。
而他的忧虑,在某一个夜晚险些成真。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得与失(上)
得益于福莱特牧师对商队船长多次的提醒,一小群水手的暴动在刚刚开始不久便被迅速控制下来。而看似全无防御、能被轻易击溃的努亚人,亦不动声色地展露了他们真正的实力。
他们的反应速度和战斗能力,绝不比很可能与他们同源的布里人差……而他们也绝没有单纯到对陌生人毫无警惕。
岸边的村落里,沉睡的人们大半都根本未被惊动几个已经冲进了村庄的漏网之鱼还没有造成多少伤害,就已经被努亚人战士“送”回了货船,
只是,没有一个人还活着。
“我们能为朋友奉上所有,”领头的战士平静地解释,“但能给敌人的只有死亡。”
这样毫不留情的坚决比他们强大的战斗能力更令人心惊……而他们靠着维尔逊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留下的水手就能在几年间掌握通用语的能力和远见也一样令人惊讶。原本就无意与他们为敌的商队船长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并在这些努亚人离去之后忍不住向福莱特感慨:
“我听说市政厅里有些人还做着控制这个大陆,建立尼奥王国的美梦,护卫船上有几个家伙就是他们塞进来的,说不定今晚的事他们也有份……但愿今天流在我甲板上的血,能让他们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作为热爱和平的水神的牧师,福莱特对此毫无异议即使这是片被魔法……或许也被诸神遗忘的土地,生存其上的也同样是诸神的造物。他们本就该平等而友好地相交,而不是暗暗打着什么巧取豪夺的主意。
而当时旁观了一切的缪鲁,却因为努亚人所表现出的强大而更加兴奋,甚至多少抵销了不能施法而带来的沮丧。
这些人不是传说中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聪慧,勇敢,有着严密的、责任分明的社会组织,有自己独特的文明,虽然稍显残忍却并非不通情理。那么,实在更没有理由,不让他们沐浴在诸神的光辉之下。
年轻人满怀自信地给了自己一个崇高的目标。其中有着个人的野心,却也并无恶意。他的的确确从他的信仰之中得到了满足与力量,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样的满足,应该属于所有人。
他拒绝了福莱特好意的劝说,留在了赫特兰德。他很容易就召唤同样留下来的人在海边建起了小小的神殿水神的神殿。
水神尼娥与布里人信仰的海神原本就是一体,他觉得让与布里人相似的努亚人接受他的信仰应该并非难事,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挫折。
努亚人并没有反对他们修建自己的神殿,也很乐意在一天的劳作之后听听这个来自远方的年轻人讲讲水神的故事。那些发生在另一个大陆的、各种与诸神和魔法相关的奇迹尤其让孩子们入迷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故事和传说,同样宏大、瑰丽……又匪夷所思。
他们说一头能吞噬天地的巨鲸,克斯芬,从嘴里吐出了赫特兰德,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但那并不是他们的神,它把赫特兰德吐出来只是因为它噎在了它的喉咙里……吐完之后它就甩甩尾巴悠然离去,并不曾把它的呕吐物放在心里。他们说一条能遮蔽天空巨龙曾经飞过,它滴下的血落进泥土,赫特兰德所有的生命因此而生。但那也并不是他们的神,它的血滴下来只是因为它在战斗中失败且受了伤。它飞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的故事多半都是这样,那其中有种奇怪的,让缪鲁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理解的意味。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在东大陆,无论精灵、矮人还是人类,即使会谦卑地跪伏在神明的雕像之前,内心却其实充满骄傲他们自认为是重要的,是神所创造的最美好的生灵,也无疑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努亚人却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要。
他们承认这个世界上有更强大的存在,那些存在让赫特兰德得以诞生。他们心怀感激,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并不指望那些更强大的存在像缪鲁所描述的诸神一样指引他们的道路,解答他们的疑惑,安抚他们的灵魂……他们也不需要。
他们偶然来到这个世界,自由自在地生长,像鱼,像鸟,像花,像树。活着时努力活着,死去时孤独地死去,平静或不甘,都是自己留给自己的。
得与失,都是自己的选择所导致的结果,而与神明,与任何更高的存在无关。
缪鲁无法说服他们,尤其是在他失去了神明赐予他的力量之后。他原本以为信仰本身自有其力量,内心的安宁远比魔法重要……可这些努亚人,内心比他要强大坚定得多。
很长一段时间,年轻牧师被强烈的挫败感所折磨。对方明明不是无法交流,却全然不能相互理解他们的思想,就像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雪上加霜的是,连那些留在这里的人类水手,那些信仰神明的人,也渐渐放弃了祈祷。
“那些努亚人说得也没错呀。”他们这样告诉缪鲁,“活着本来就是靠自己嘛。就算我们天天祈祷,鱼也不会自己跳进我们船里呀!”
不擅种植的水手们如今大半以捕鱼为生捕鱼,然后卖给努亚人。努亚人倒是毫不在意地接受了这个,给他们的价格也相当公道。当生活变得平静又从容,对神明的需要,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迫切。
漂泊四海的水手,他们的“信仰”,原本就相当实际。
“可你们看见过!”缪鲁简直气急败坏,“你们知道诸神能创造怎样的奇迹!”
“但连您的魔法也无法在这里施展,不是吗?”他从那个被他请来做翻译,也教他努亚语的水手那里得到这样诚实到残酷的回答,“也许这里就是不需要神明呢。”
他们如此简单地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方式……可他是个牧师。
如果是神明是不被需要的,那他呢?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得与失(下)
无处发泄的焦躁之中,一时的愤怒与冲动之下,缪鲁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他举起手杖,打破了那个亵渎神明……也否定了他来到这里的意义的人的头。
水手捂着流血的额头,阴沉地瞪了他好一会儿,到底没有还手。
缪鲁以为事情便就此结束了。那时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然而那天傍晚,他被两位战士十分有礼地“请”到了村中的审判庭。
那个被他打伤的水手,将他告到了村落首领的面前。
缪鲁震惊得几乎做不出任何反应。他的手杖上镶了一块黑欧泊石,但那一击分明也只是在水手的额头上砸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这样的小题大做,即便他是个普通人,东大陆绝大多数的审判官也根本不会理会,何况他还是个圣职者。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过来,那些水手们或许并不是刻意针对他……他们想要试探的,是努亚人到底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结果想必是他们所满意的他们那时的笑容缪鲁始终记得。村落的首领瑞玛是个相貌平凡的中年男人,有一双安静深邃,难以看透的黑眼睛。这小小的争端在他看来还算不上犯罪,他劝说他们相互和解,并让动手打人的缪鲁给受伤的水手一点合适的赔偿。
这是相当公平的判决,但终于反应过来、且怒火中烧的缪鲁断然拒绝。
他已经习惯了圣职者特殊的地位。在东大陆,无论犯下怎样的错误,圣职者都只会接受各自神殿的审判世俗的国王怎么有权审判神的仆人?虽然为了神殿的声誉,犯罪者只会受到更加严厉的处罚,可那终究是不同的。
瑞玛看着他,不掩失望地微微摇头。
“真可惜。”他说,“我们尊重了你的信仰,你却似乎无意尊重我们的规则。”
在缪鲁拒绝道歉和赔偿的情况下,他判处了他三天的监禁。
“你怎么敢……尼娥会给你应有的惩罚!”
难以置信的惊怒之中,缪鲁的咆哮脱口而出,瑞玛却只是挑了挑眉。
“如果你的神对此有什么不满,”他平静地开口,“你可以让她来找我。”
三天的监禁,缪鲁并没有遭到任何折磨或侮辱但这样的“监禁”本身,对他而言就已经是难以忍受的侮辱。
三天后,当他茫然地跪坐在海边那座简陋的、空荡荡的神殿里,忽然意识到,他喃喃的祈祷,不知何时变成了诅咒。
他诅咒那些不信神的人被海水所吞噬,诅咒他们的灵魂永困冰冷黑暗的海底……那是他们应得的……不,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找到正确的道路,即使不得不先让他们经历痛苦和绝望也是应该的吧……
他躲在神殿里没日没夜地祈祷,时而因为自己内心生出的黑暗而恐惧万分,时而试图说服自己为了一个正确的目的哪怕是用不正确的手段来达到也终究是正确的,只要他能够做到……
他在混乱之中摇摆不定,直到一个爱听故事的小女孩儿跑进来扯他已经不那么洁白的长袍。
“你在干什么?”
她蹲在他身边好奇地问,“你还没有讲完那个秃了头的圣骑士的故事。”
“不是‘秃了头’!”他烦躁地、下意识地反驳,不知道这些孩子为什么只记得这种毫无意义的细节,“不过是因为戴久了头盔……”
“好吧,好吧。”小女孩儿拍拍他的手臂安抚他,“所以,你能把故事讲完吗?”
“不。”他一口回绝,“我还要……祈祷。”
“为什么?”女孩儿问他,“如果你祈祷的话,就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比如,当你想听故事的时候就有人给你讲故事?”
“……当然不能!”
“那为什么呢?”女孩儿不屈不挠地要求一个答案。
“是为了……”
为了感谢,为了内心的安宁。为了知道迷途时会得指引,绝望时会得救赎,即使死去,灵魂亦有归处。
他应该这样回答。他知道即使不用什么过于极端的方式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如果他足够耐心,这些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孩子会崇拜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会敬畏那些给予他们勇气和力量的神明,会向往那个遥远的、有魔法与神的,繁华而神奇的大陆……然后,或许,总有一天,他们会追随他所信仰的神。
可那个“或许”到底要花上他多久的时间?又到底有多大的可能?他的神,在这个连魔法都没有的地方,能给这个女孩儿什么呢?有什么是她的亲人和族人,是这片丰饶的土地不能给她的呢?除非有什么他们无法抵抗的灾难降临……可他如何才能够做到?……
他到底在想什么?
缪鲁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所有的细节,甚至记得海风如何掠起女孩儿柔软的发丝,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如何在她浅褐色的眼睛里跳跃……那一天,那一刻,他无限接近某个黑暗的深渊,却因为那点光芒而把自己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清醒过来,冷汗淋淋,却也在一瞬间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如果他真的失败,原因只在他自己,在于他的傲慢和愚蠢,在于他内心的软弱和动摇。
他真的明白信仰的意义吗?让他感到满足和安宁的到底是他能控制在手中的、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力量,是他人的敬畏和吹捧……还是其他?
在他失去力量的时候,在这个遥远的、不会有人仅仅因为他身上的白袍就对他俯身的大陆上,也许,他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我现在还不知道。”
于是,他低下头,带着真心的微笑,如此回答那个天真又执着的小女孩儿,“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答案,我会回来告诉你……好吗?”
门被小心地推开时埃德刚把整理好的日记放回原本的箱子里。威格搓着手,十分明显地松了口气。
“我们正想来提醒你呢!”他语调轻快地说,“快到晚餐时间啦!这可是一天里最不可错过的就像早餐,早午餐,午餐和下午茶一样不可错过!”
埃德忍不住笑起来,忽然有点好奇。
“威格,”他问,“你信神吗?”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另一种可能(上)
半身人飞快地眨着眼睛,搓搓手又抓抓耳朵,有点紧张的样子。
“……我没有别的意思!”埃德赶紧补充,“就算不信也没关系,人类之中也有很多不信神呢,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他因此而紧张起来的时候,威格反而放松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缪鲁也问过我这个问题,而我当时的回答……好像让他有点难过。”
而他一点也不喜欢看见别人难过的样子。
“你对他说了什么?”埃德轻声问。
“我说‘那么伟大的存在,一定很忙吧?像我们这样小小的人的、没什么追求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需要打扰他的地方呢。’”威格想了想,声音越来越低,“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这一次忍不住笑出声的是伊斯。
“多好的回答。”他评价,“又谦逊又委婉,简直完美!”
埃德瞪他一眼再委婉再谦逊那也是拒绝啊!
威格当然知道他的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讪讪地笑着,不由自主地又搓起手来,活像只毛茸茸又胖嘟嘟的松鼠:“可这是实话……他那么认真地问我,如果我说谎的话,不是更对不起他了吗?”
埃德用力点头。
“谢谢你。”他脱口而出,“……我说过了吗?”
他不知道缪鲁最终有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可至少,他生命最后的几年过得平静又安详至少,他找到了内心的安宁。而那份安宁,有多少是眼前这个过着“没什么追求”的生活的,有一点小小的狡黠,却热情、善良又宽容的半身人带给他的呢?
“说过很多次啦!”威格有点夸张地叹气,“我们可不会对朋友说那么多‘谢谢’。”
埃德觉得再说上一百次也不够,但他只是弯腰用力拥抱那小个子的朋友,抱了好一会儿。
“我们去吃晚餐吧!”他直起身掩饰他微红的眼圈,大声宣布,“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真正吃下了一头牛的是伊斯。当它变回冰龙,一头烤得香喷喷的牛也不过只够它一口。从附近的村庄和镇子里跑来帮忙救火的半身人又跑回去召唤来了更多的伙伴,大人和小孩儿们都围着它,异口同声地用长长的抽气声表示他们的惊讶与赞叹,甚至有人大着胆子飞快地摸了摸它可怕的尖牙。
冰龙装作不知道。它矜持地表示这样就够了,不然其他人大概就没肉可吃了……然后它又吃下了一堆水果和甜点,还喝掉了两桶新酿的啤酒。
“别担心,大家都带了很多吃的和啤酒过来。”威格笑呵呵地安慰为他们的存粮担忧的埃德,“而且很快就是跟牛头人交易的日子啦!我们今年的水果多得堆成山,也并没有被火烧到,可以跟他们交换很多肉和奶酪呢!”
“你们之间没有冲突吗?”埃德好奇地问,“那些牛头人……”
“看起来挺爱打架的是吗?”威格翘着腿挤了挤眼睛,吸了口他其实并没有点着的烟斗,“可是,‘眼见为实’呀,埃德。你知道吗?他们很多人,根本不吃肉,只吃素,却喜欢放牧胜过种田,而我们,爱吃肉,却是种田的好手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简直是完美的好邻居!而且,不惹怒他们的话,他们平常可是相当温和的。而我们半身人,想要‘惹怒’谁,才真的是很难呢!”
埃德听得一脸恍笑,向往地发着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在这片大陆多待一段时间……不过,他还得回去,为“将来和朋友们一起到赫特兰德冒险”这个更加强烈的愿望再多努力一下。现在,他甚至比从前又更坚定了几分。
毕竟,他不得不怀疑,如果炽翼真的回到这个世界,这个宛如童话般的大陆是否还能有如今的美好?
“大概……不能。”
再次启程时,冰龙这样告诉埃德,“炎龙天性贪婪,而且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比其他巨龙都要强烈得多。如果它得到了这个世界,它不会允许有任何一个角落不属于它……即使隔着海,它也不会放过这么大的一片土地。而那时,保护着这个大陆的力量,也很有可能已经衰弱下去。”
“……它被保护着吗?”埃德问。
“……你以为呢?!”冰龙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你不会以为魔法在这片大陆失效,只是因为它离‘世界的中心’,离东大陆太远了吧?!”
“不知道是谁说的‘这是片放逐之地’……”埃德一边翻着缪鲁的日记一边小声嘀咕。
半身人贴心地给他做了两个大布袋,中间用结实的皮绳连在一起,正好可以装下缪鲁放日记的木箱和他们硬塞进去的各种食物,然后一左一右地搭在龙背上。而坐在中间的埃德只要稍稍伸手就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简直方便得令人感动!当然,冰龙对此很不高兴这东西让它看起来活像头驮着货物的驴!
这样的抱怨说出来感觉更丢脸,所以它选择了当那玩意儿不存在……但心情还是很有点暴躁。
“‘放逐’和‘保护’有冲突吗?”它强词夺理,“监狱还有墙壁和屋顶呢!”
埃德低低地笑着,并不反驳。他知道冰龙已经接受了他的猜测这不是什么放逐之地,只是“另一种可能”。而这片大陆的自在与随性,显然更像是星会喜欢的风格。
“也许我们不该那么快离开‘另一边’的。”埃德不知第几次地惋惜,尤其是在发现两个世界时间的流逝并不一致之后。在没有日夜交替的“那一个”世界很难判断时间,但也绝不可能只有半身人所说的,从看见他们第一次飞过到他们飞回来,只隔了五天单是从半身人的领地飞到世界的边缘又折回都差不多要这么久了!
“待得更久一点,也不一定能得到更多。”冰龙说,“而且,那么任性的家伙……如果它心血来潮让我们永远留在那里陪它聊天,难道你也陪吗?!”
其实如果不加“永远”两个字,那还是挺有趣的。
埃德默默地想着,将视线落回他还没有看完的日记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另一种可能(中)
一路向北,地面上被烧灼的痕迹逐渐消失,似乎可以证明九趾的确不是有意纵火……也可以证明那条船已经解决了它“漏火”的问题。
埃德衷心希望它就此坠毁,但可惜,他所能“看见”的,是条那桅杆全部断折,连龙骨都已经开裂的船,仿佛有生命般渐渐复原。
一条船总不可能像他一样拥有神的血脉……所以它的力量到底为什么会不受这片大陆的影响?
回想起来,被拖进深海的那一晚他所遭遇的,其实与在无声之塔发生的,甚至与斯科特所做的,应该是同一种仪式。只是,在无声之塔时他被当成了承载力量的容器……被当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神之骨”,可他并非骨头或宝石那样的死物他拒绝了。
而在海底,他是被选择的祭品,得到力量的是那条船……那力量有什么特别之处?
伊斯曾经怀疑,斯科特用仪式所得到的,那些容纳了强大的魔法之力的容器,是为了设下一个巨大的法阵。可斯科特把群山之心给了泰丝,而九趾的魔船,恐怕也不是他可以随意安排的棋子……不,如果他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允许九趾把埃德当成祭品。
他又想起**师塔。那把塔内近一半人变成了干尸的阴谋很有可能也是为了同样的仪式,只是因为法师们的抵抗而功亏一篑。
那不可能是斯科特斯科特不会拿活人做祭品。
埃德知道他对斯科特太过信任,他已经因此被警告过不止一次甚至连斯科特自己也警告过他,可他仍固执地坚持着这份信任。
那是斯科特克利瑟斯。是他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告诉他,他有权自己做出决定但也得自己承担后果。他告诉他,他们其实都在雾中行走,但也只能走下去。
他放手让他独自离开,相信他能在迷雾之中找到自己该走的路。那么,至少,在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已彻底迷失,或坠入黑暗之前,他也会相信他,相信在那个曾灿如暖阳的灵魂之中,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他宁可相信有人在做着和斯科特一样的事,却未必是为了同样的目的。而那会是谁,似乎也并不难猜。
视线越来越模糊时埃德改变了他的法术。他分出的一点意识原本附着于升上天空的黑烟,借着飘散的烟雾和那条船的联系来追踪,窥视……却也只能随黑烟而动。而现在,他冒险潜入了船上一缕黑色的烟雾,缠绕在重新竖起的桅杆上,丝丝缕缕的、破碎的黑色船帆间。
他总觉得九趾并不是跟着他们来到这里的。或许在发现他们之后他改了主意,又因为魔船受损不得不尽快离开,但他原本的目的是更让埃德不安的。
如果那条船完全复原,他会去哪儿?他手上还有从虹弯岛夺走的生命之息,而他会用它来做什么,他们全无头绪。
他必须得盯着他。
一心二用,还时不时地忍不住探头欣赏赫特兰德充满生机的大地,他比平常更容易疲惫……这些天他也的确耗费了太多的精力。
但他在冰龙急速的飞行中硬撑着看完了缪鲁的日记。从最北端的海岸到半身人的聚居地,那个曾经骄傲自信的年轻的牧师用自己的双脚跨越了整个大陆,出现在半身人的小镇上时已是个落魄的中年人。
他见过了这片大陆上几乎所有的种族:努亚人控制了北部的海岸和大片的平原,村庄与城镇间有着平整的道路,分散而不孤立,虽没有东大陆的繁华热闹,却在一个强大的统治者,和比鲁特格尔更自由和平等的制度之下,靠着赫特兰德丰饶的大地过得平静而富足。努亚人的领地以南,广阔而茂密的森林是半人马神秘的国度,那个健壮高大的种族有着更胜努亚人的战斗能力,但数量远没有努亚人那么多。他们冷漠且沉稳,似乎很难有情绪上的波动,也并不喜欢和其他种族打交道森林已经能给予他们需要的一切,而他们也保护着森林。据说还有几个同样栖身于森林的、小小的种族也在他们的保护之下,比如身材娇小,背生双翼的有翼精灵,但很快就被赶走的缪鲁并没能见到。在见过了几个偷溜进半人马的神殿不知做了什么的法师和他们的雇佣战士半腐的头颅之后,牧师觉得自己只是被“赶走”,至少证明了半人马并不真那么凶残暴戾。
女法师西雅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随船返回东大陆,留在赫特兰德的几个法师似乎也并没能完成他们的任务。他们对与布里人相似的努亚人没有什么兴趣,很早就向内陆进发。出自**师塔的法师素来以胆大妄为而闻名,但在失去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法术之后,这样的“胆大妄为”显然也迅速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除了死在森林里的那三个,缪鲁再没听说过其他两个人的消息,想来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半人马有自己的神殿,这一点让缪鲁尤为兴奋。即使他们信奉的更像是森林本身没有名字,没有形态,存在于森林之中所有生灵的生命与灵魂里。
但人类最初的信仰,其实也不过如此。他们如今祈祷时所念咏的名字,竖立在神殿里的雕像,要么来自精灵,要么来自矮人,要么是将矮人与精灵的传说融合在人类自己的传说里。同样的情形,是不是也有可能发生在赫特兰德?
即使不被允许留在森林里,牧师也在森林的边缘停留了很久。然而对着沉默寡言却意志坚定的半人马,他的努力实在收效甚微。近两年的时间里,那些偶尔出现在他眼前的半人马,哪怕只是单纯的少年,都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即使他冒险踏过边界,也得不到一声呵斥阻止他的只会是不知从哪里飞来插在他面前,深深扎入泥土的长矛。他毫不怀疑,胆敢再向前一步,就会有另一支长矛穿透他的身体。
他只能满怀遗憾地离去,然后,便在赫特兰德的荒野里游荡了不知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