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五章 标记
这地方靠近维因兹河,无论建筑得多么坚固都无法抵挡水的入侵。墙壁上的痕迹能看出清晰的水线,最深的时候,漫上来的地下水几乎能没过他们的腰部。但现在,或许是因为河水还没有开始上涨,或许经过了清理,地面上只有薄薄一层混合着泥沙的污水,踩上去滑溜溜的,而且无论如何都会发出一点声音。
菲利索性不再那么小心翼翼,迈开大步往前走。“蜘蛛”们比他要敏捷和谨慎许多,每一步都轻捷而平稳,如果真的战斗起来,这些人会是很好的帮手……或敌人。
菲利收回目光,示意马绍尔紧跟着他。曲曲折折的几道阶梯之后,没有门的“大厅”,在他们面前张开了黑暗的巨口。
然而踏入的一瞬间,墙壁上明亮的火把依次燃起。明亮的火光照亮了长方形的大厅……和站在大厅中央瘦长的身影。
那是个菲利没见过的年轻人,长得又高又瘦,在炎热的夏季也严严实实地裹着一身带兜帽的长袍,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露出削薄的双唇,苍白的下巴,和乱糟糟的刘海下一双灼灼发光的蓝绿色眼睛。
“……安德鲁!”马绍尔脱口叫了出来,又惊又怒,“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居然是他的儿子……也是斯托贝尔的弟子。
菲利沉默地观察着四周。这里看起来似乎再没有其他人,无论是斯托贝尔,还是那几个“失踪”的蜘蛛,全都不见踪影,而他们带来的人则无声地分散在了阴影里,根本看不出到底有什么打算。
呆站在那里的年轻人没有回应父亲的呼唤,怪异的眼神让菲利一把抓住了想要疾步走过去的马绍尔,试图让他从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变回冷静的赫里福伯爵。
“你看这里像什么?”他低声问道。
整个“大厅”……它看起来的确就像个大厅,两排石柱上刻着古朴的花纹,如果大厅尽头的石台上再加两个王座,地面铺一条腥红的长毯——这地方简直就像另一个石榴厅。
马绍尔对上他的视线,依旧惊讶而慌乱,但很快便点了点头,没有再试图冲过去给他的儿子一个拥抱……或一个耳光。
“安德鲁。”他再次开口,平缓的语气显得冷静了许多,带着为父者的威严,“你在这里干什么?”
年轻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神情突然间一阵恍惚。
他的双唇蠕动着,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另一个人的轻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
“来唱歌。”那个懒洋洋的,甜美却冰冷的声音让菲利瞬间变了脸色。
“莉迪亚……”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叫出那个名字,脖子后面一阵被烧灼般的痛楚。
“因为某种毫无意义的坚持,这个仪式需要有人唱一支可笑的赞歌……这个可爱的年轻人正好在一个十分合适的时间出现在这里,如果拒绝他的热情,实在让人于心不忍呢。”
并没有现身的女法师毫不在意地把话说完。
阴影中传来一声低低的惨叫。菲利循声望去,分散开的“蜘蛛”里,有一个人正靠着墙壁缓缓坐倒,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却再也叫不出声来。
“别动,小蜘蛛。”莉迪亚淡淡地警告着,“我跟弗拉亚有一点小小的交情,如果你们乖乖地趴在墙边上,收好你们的蛛丝……也许我能让你们死得没那么痛苦。”
没人再动,甚至没人去看那仍在不停抽搐的同伴一眼。那看不见的敌人,似乎眨眼间就已经控制了一切。
菲利回过头,保持着冷静。他怀疑墙壁上有暗门之类的东西,斯特兰……和其他某些人就藏在里面,甚至可能有什么机关,否则,如果这个大厅只有他们所看到的这些,莉迪亚也不会在意蜘蛛们在悄悄地摸索着什么——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马绍尔在微微地发着抖,因为愤怒和恐惧。但他没有轻举妄动,甚至没有贸然开口,只是对菲利眨了眨眼。
菲利安心了一些——这位伯爵大人显然另有安排。
如果他们好好地沟通过……圣骑士压下心中再次泛起的苦涩,判断着眼前的形式。
“我还以为你打算跟斯科特重归于好。”他缓缓开口,“他宁可跟我翻脸也选择相信你……而你却只是打算再一次拿他去祭神吗?”
“……他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货!”
莉迪亚恼怒地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菲利不禁有些惊讶。他是想借斯科特来拖延一点时间……却没料到居然似乎戳到了女法师的痛处。
复杂的心情让他沉默了片刻,而女法师已经迅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更加甜美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毒液:
“何况,这又关斯科特什么事呢?你很清楚,他不在这里,他也不会来这里……正好,我要的只是你而已,我的骑士。”
菲利忍不住嘴角一抽——这算什么?在他脖子上烙了个印就把他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了吗?他又不是马!
“我可没有什么神秘的血统。”他黑着脸提醒,“成为圣骑士之前我只是个放羊的,你确定你的主人想要这样的祭品?”
“但你身上已经有他的标记……虽然是我无意间刻上去的。”莉迪亚冷冷地笑着,“别担心,你很完美……况且,你的灵魂也已无处可去——这是命运,骑士,你无法逃脱。”
心脏像是被什么紧紧摄住,另一句讽刺再没能说出口。短暂的失神间,两边的石柱投在地上的影子扭曲着交汇于他脚下,他只来得及将马绍尔猛推出去,整个人已经被卷上半空。
烟灰色的雾气缠绕在他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偏偏无法挣脱。被祝福过的长剑毫无阻碍地从雾气中划过,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用处。圣光在极短的一瞬间驱散了雾气,让他猛然向下跌了一段,又迅速地再次被扯上半空,而作为一个圣骑士,他并没有多少法术可以使用。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六章 重逢
菲利恼怒地挣扎着,觉得自己活像条被裹在渔网里的鱼,活蹦乱跳,白费功夫。
咏唱声突兀地响起,无所畏惧的圣骑士也不自觉地慌乱起来。他记得埃德满脸的血迹,也记得布卢默?克利瑟斯空空洞洞的、焦黑的眼窝。
他一点也不想死得那么难看……又莫名其妙。
被雾气缠绕的地方传来刺骨的寒意,身体的温度一点点被带走,就像……就像上一次差点死在莉迪亚手中的时候一样。
在仿佛血液被完全冻结的冰冷之后,灼热的火焰从冰层之下呼啸而至。
菲利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怒吼——虽然听起来可能更像是惨叫。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周围每一点细微的声音却都能钻进他的脑子,闹哄哄地响成一片。
马绍尔在大叫着,试图阻止他的儿子,安德鲁的吟唱难听得像鬼哭,莉迪亚低低的笑声飘来飘去,愤怒的咆哮……那是谁在咆哮?
他分不清,唯一清晰的念头是一声气急败坏的咒骂,和一个不能叫出口的名字。
身体骤然一沉,整个世界急速地远去……又结结实实地压回到他身上。
菲利下意识地挥舞着软绵绵的四肢,重重地摔回了地面。
一阵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至少没有倒霉地摔断脖子。他晕乎乎地爬起来,手中依旧紧握着长剑,毫不犹豫地用剑柄敲上那依旧鬼叫个不停的年轻人。
他浑身无力,那一击只是让安德鲁歪了歪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马绍尔看向他的目光不是愤怒,而是惊讶。圣骑士没有多余的精神去细想原因,只是咬牙切齿地当着父亲的面又一次重重地猛敲儿子的头。
安德鲁刺耳的吟唱声终于停了下来,马绍尔脸色发白地抱住自己晕倒的儿子,确定他还有呼吸,然后菲利感激地点了点头。
菲利咧咧嘴,蹒跚着走远几步。他还记得自己那怪异的能力——如果此刻马绍尔满怀感激地扑上来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大概会立刻变成一具被吸干的尸体。
被切割的空气发出尖锐的余响,大厅里已经多出了三个身影。
“……有点小看你了,尼克?斯托贝尔大人。”
莉迪亚的声音依旧轻柔动听,却明显生出了怒火。
尼克?斯托贝尔阴沉着脸扯了扯自己破破烂烂的长袍,没有回应。
他看起来十分狼狈。原本整洁的长袍被烧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也不知是被火烧电劈,还是被强酸腐蚀,
出于不同的原因,两个法师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另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站着,手上的匕首上上下下抛个不停,却一言不发。
菲利什么也没看清。但他确定,如果没有尼亚?梅耶,斯托贝尔恐怕没有能力把莉迪亚从隐身的地方拖出来,而莉迪亚的怒火,也多半是因为这个曾经差点将她送进地狱的盗贼……她昔日的同伴。
尼亚的脸色不比莉迪亚好看。
他紧盯着女法师依然年轻,却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浓黑的卷发,暗红的长裙,衬托出比十几年前更艳丽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菲利沉默地走到他身后,微微有些担心。到现在为止,虽然多少有些意外,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中,但他们原本并没有料到出现的会是莉迪亚。如果尼亚无法出手……
十几年前,是他刺向莉迪亚的那一刀救了艾伦的命。但菲利知道,有些事……第二次总是更难。
圣骑士环顾四周,并不意外地发现,在两位法师相互对峙的时候,墙边上的蜘蛛们,已经并不完全在原来的位置。
他简直想要感谢那位女法师——莉迪亚太过骄傲,对这些人根本不屑一顾。但既然已必死无疑,像“蜘蛛”那样的雇佣兵,绝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他得把这些人当成暂时的盟友,而不能毫无愧疚地拖一个过来恢复自己的力量……
——他在想什么?!
菲利瞬间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样的念头极其危险,尤其是对于一个圣骑士而言。他可不是那些只能徘徊在暗夜之中,以生命和血肉为食的怪物……还是说,他迟早会堕落到那种地步?
翻涌而出的恐惧比濒临死亡时还要强烈。菲利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远离尼亚……他不能靠近任何人。
有所察觉的尼亚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圣骑士灰败如死的脸色让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挣脱出来——他还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莉迪亚和斯托贝尔依旧视他为无物,似乎毫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法师之间的对决需要绝对的专注,尽管莉迪亚似乎并不把斯托贝尔放在眼中……那毕竟是塑石者的弟子,来自**师塔的,小有名气的法师。
尼亚深吸一口气,吹出一声悠长响亮的口哨。
莉迪亚的长袖如水一般微微波动——她终究不能无动于衷。
“一直都是你吗?”尼亚平静地开口,“那个男孩儿在哪儿?”
“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莉迪亚冷笑着,终于把目光转向他,“在地狱那十几年就没有给你一点教训吗?”
尼亚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事实上,我在地狱过得还不错。”他抛起匕首,又接住。这柄魔法匕首是对付法师绝佳的武器……可那是莉迪亚。
“我觉得那地方也挺适合你,”他眯起眼睛,声音又轻又快,真挚无比,“真的。你会喜欢那儿的。”
“当我前往那里的时候,希望能有你带路。”莉迪亚柔声回应,挥手像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拦下了斯托贝尔无声无息的一击,“但不是现在,尼亚……不是现在。”
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大概比她轻易接下了这一击更让斯托贝尔感到挫败。法师脸色阴沉地退后一步,简短的咒语在他朴素的黑色手杖上激起一片如钻石般璀璨的光芒,明亮得无法直视。
尼亚握紧匕首,在极其短暂的迟疑之后疾冲而上。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七章 宝石
四壁摇曳的火光在大厅里透下无数狰狞的黑影。有一瞬间尼亚不可避免地想起安克兰地底那黑暗的密室。透过巨大的裂缝里冲天而起的黑红色火焰,似乎还能看到那个老矮人逐渐黯淡下去的双眼,和艾伦身下仿佛铺满一地的鲜血。
刺出那一刀,是因为他终于绝望地明白,一切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是真心喜欢那个明艳而骄傲的女人,像迷恋着一颗被诅咒的宝石,被那夺目的、变幻不停的光芒所蛊惑,却很清楚,一旦伸手碰触,便是万劫不复。
但在那一刻,他也是真心痛恨着她如此残忍地毁灭了他赖以为生的温暖。
他没有家,也没有亲人。莉迪亚口中轻描淡写的“同伴”,对他而言就是整个世界。他当然明白他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他只是没想到那一段美好的时光会如此短暂。
然而他的爱与恨都已被埋葬,被地狱里燃烧不尽的火焰焚为灰烬,胸腔里的疼痛,必然只是残留的幻觉。
一半的灵魂困在明暗不定的记忆中,一半的灵魂却在冷静地计算着每一步的攻击。尼亚了解莉迪亚,即使如今她更为强大,她的法术更加多变,她所习惯的战斗方式和节奏,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密集的光弹拖着长长的尾巴精准地撞击在他身上,看起来绚烂如烟火,却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嵌在匕首上的宝石发出警告般的低鸣——它能够吸收的攻击是有限的。
尼亚眯起眼睛,落地时顿了一顿,迅速撑起差点跌倒的身体,再次投出匕首。
看起来莉迪亚几乎把所有的攻击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似乎忌惮,或痛恨他远远超过对面的法师。这很合理——但尼亚清楚,女法师对他的轻蔑从不曾改变……盗贼的技巧,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放在眼中。
她首要的目标是废掉斯托贝尔。没有法术的支援,剩下这些只会挥舞着无用的武器,最多身上带着一些能抵御些魔法的小玩意儿的家伙,也就只配被她从另一个世界召唤而来,正在大厅里尖声大笑着飞来飞去的几只小恶魔戏弄,根本伤不了她。
然而斯托贝尔却并不那么好对付。即使无意间被莉迪亚算计,弄得有点灰头土脸,他的力量并没有损耗太多。在短暂的,因愤怒而生的冲动之后,法师的攻击与防御都朴实而严谨,远不如莉迪亚那么华丽,甚至根本看不出什么效果,但他不紧不慢的动作,始终沉稳……甚至越来越平静的咒语声,对莉迪亚才是最大的威胁。
在法师严密的防守面前,再强大的战士,一击的威力也终究有限,一个优秀的法师引而不发的秘技,却有可能瞬间彻底扭转整个战局。
如果了解彼此的能力,配合得更默契一些,尼亚觉得想要抓住莉迪亚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并不是他的目的。
他与莉迪亚的距离时远时近。最近时几乎能清楚地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她毕竟已不再年轻。
能破除一切魔法的匕首从未能触及她的身体。尼亚能操纵它就像操纵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它每一个细微的颤动都会传到他的指尖。
他和它,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另一柄魔剑出现在半空,诡异的形状比它飘忽不定的攻击更引人注目——那是被斯托贝尔召唤而来的帮手。莉迪亚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抬起的左手像在虚空之中拨动着琴弦,左手则挥向尼亚。
正直直地冲向她的尼亚眨眼间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破空而至的是菲利的长剑。
莉迪亚冷笑着,毫不在意她落空的攻击,迅速将圣骑士的长剑牵引到一边。当突然从另一个方向冒出来的匕首像切奶酪一样轻易切开她所有的防御,金色光弧如细密的花瓣,骤然在她四周绽开。
还没有来得及撞进她怀中的尼亚横飞出去,砸向斯托贝尔,正在施法的法师根本避无可避,瞬间脸色发青。
小个子的盗贼在半空中猫一样扭转着身体,却还是砸在了斯托贝尔的头上。倒霉的法师仰天摔倒,跟尼亚一起直滑到墙边才停下来。
菲利退得足够及时,并没有被波及,此刻也只能冲过来挡在他们面前。
莉迪亚却并没有趁机攻击。
女法师按着自己的胸口,神情恼怒,原本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渐渐泛起一丝微红。
“尼亚?梅耶!”
她咬牙切齿。
被斯托贝尔闷声不响地推开的盗贼翻身坐起,擦了擦鼻子里冒出来的血又随手抹在自己的衣服上,得意洋洋地提起一根细长的金链。
一颗硕大的无色宝石挂在链子末端,水滴般清澈,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明亮如星辰。
“谁让你不爱穿那种布袋一样的长袍子?”尼亚眯着眼,笑得像个街头晃荡的小流氓,“只看一眼我就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藏了什么样的东西。虽然这不是我原本想要的……但也是个不错的收获。”
莉迪亚的长裙是最时兴的样式,上半身十分贴身,方形的领口开得很低,而宝石被她塞在自己的胸前——她大概从未想到有人胆敢……或有能力从那里摸走她的东西。
“……如果你喜欢这样的宝石,我还有上百颗。”莉迪亚冷笑。
“藏在里面那种没礼貌的家伙,你也有上百个吗?”尼亚故作惊讶,“虽然连骂人都不会,但他可真啰嗦……嘿,他甚至连你都骂,你是怎么忍了他这么久的?”
莉迪亚终于真正地变了脸色。
“没错,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尼亚始终笑眯眯的,“就算是……一个来自地狱的礼物。但是,瞧,就像我刚才说的,这并不是我原本想要的东西,所以……”
他盘起腿,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仰起一张依旧充满孩子气的脸:“莉迪亚……要来玩个游戏吗?就像从前一样。”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八章 游戏
游戏。
莉迪亚一瞬间有些恍惚。在他们一起冒险的时候,艾伦会在战利品或报酬里留下一些比较特别的让他们挑选,如果两个人看中了同一样东西,就用一个游戏来分出胜负。那样的情况十分少见,他们的爱好和所需都截然不同……但尼亚是个例外。
尼亚感兴趣的东西太多,然而对任何东西的兴趣都不会维持太久。无论如何选择,他总是两眼发光地盯着别人的东西,时不时地要求“另一场游戏”来重新分配,直到烦不甚烦的老矮人暴跳起来,抓住他狠狠地揍上一顿。
莉迪亚觉得小盗贼喜欢的或许只是“游戏”本身。毕竟他的游戏花样百出,却并不总是他自己获胜。她也很乐意旁观他死皮赖脸地纠缠所有人……除了她。
尼亚连凯勒布瑞恩都敢招惹,却从来没有找上她。
“过去的好时光”啊……她冷笑。
“好啊。”她柔声开口,“你想玩什么游戏?”
意想不到的变化接踵而至,赫里福伯爵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听见期盼已久的声音时才松了一口气。沉重的脚步声撞进黑暗之中,终于突破障碍涌入大厅的、全副武装的骑士,几乎能塞满半个大厅。最后一个小恶魔尖叫着变成地面上一滩恶臭的肉泥,墙上的机关被小心地解除,以确保这个地方不会坍塌,而从暗室里抱出的斯特兰?博弗德……居然奇迹般还活着。
随行而来的牧师来自曙光女神的神殿。马绍尔让他将可怜的小男孩儿和他自己中了邪的儿子通通送上地面,定下心来,神情复杂地在重重保护之后注视着那几个聚在大厅另一端的墙边的家伙。
那些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真的聚精会神地玩起了游戏……活了几十年,赫里福伯爵觉得眼前这一幕,比最近发生的任何怪事都还要诡异。
他很想一鼓作气地抓住那个美艳的死灵法师——那可是连斯科特?克利瑟斯都没能制服的敌人。然而菲利和斯托贝尔几乎同时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也只好让所有的士兵和雇佣兵们保持着警惕,将那一方空间围得严严实实……且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
毕竟,那是斯科特?克利瑟斯都没能制服的敌人,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他这样说服自己,继续心情复杂地……听着那个小个子开始唱歌。
他们玩的似乎是跳棋。简陋的六十四格棋盘是尼亚随手画在地上的,棋子则是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叮叮当当的金币和银币。马绍尔实在不明白玩跳棋为什么要唱歌——虽然尼亚欢快的歌声并不难听,却更让他莫名地心里发毛。
他只能看出斯托贝尔几乎比在战斗时还要紧张……又紧张,又兴奋。
能让一个法师露出那种神情的,大概只有魔法。
马绍尔只有忍耐地站在原地,等待最终的结局。毕竟,那是他无法进入的世界……无法进入,无法插手,甚至无法了解。
如果根本不存在“魔法”这种难以控制的东西,这个世界,大概会安宁许多吧——被排除在外的伯爵大人不无恼怒地想。
棋盘上没有魔法,棋子上也同样没有。尼亚?梅耶或许是个不可小觑的盗贼,但没有丝毫魔法的天赋——莉迪亚至少能够确定这个。
但这是个加了料的游戏……就像尼亚喜欢的那样。棋格上多了十二个额外的“陷阱”,看起来散布得十分随意,即使吃掉了对方的棋子,如果落子在那些明晃晃的“陷阱”上,就必须按照已经明明白白地写下的要求,唱支歌,学猫叫……或回答一个问题。
没有什么要求是双方无法接受的。莉迪亚始终在唇边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在尼亚询问她的时候十分干脆地点头同意。不管这个家伙想玩什么花样,要避开所有陷阱的同时获得胜利,对她而言也不算什么难事。无论规则简单还是复杂,棋类游戏靠的多半是计算——没有哪个优秀的法师,是不精于计算的。
如果尼亚只是想要拖延时间……那也正是她想要的。
她慢条斯理地应付着对方随心所欲毫无章法的进攻,来自不同城市的金币一点点侵蚀着敌人的领地,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然后,在她落下一枚棋子的瞬间,周围的空间变得沉重而扭曲。
大厅依然是那个厅,他们身边的菲利和斯托贝尔也好,不远处那些虎视眈眈的骑士也好……眨眼间全都消失无踪。昏暗的光线变成一条条灰蓝色的细蛇,在空气中无声地闪烁着,缓慢地游动。
女法师沉默片刻,转动着手上一枚嵌着血色宝石的戒指,低声笑了起来。
“你怎么做到的?”她问,神情天真而好奇。
“不是我。”尼亚笑嘻嘻地敲了敲地面,一枚银币在指间弹起,“这是你自己的魔法。”
他的声音含糊而低沉,怪异地拖长,就像莉迪亚自己的声音一样,仿佛隔着某种粘稠的液体传过来,又像是喝醉了酒的人大了舌头,一句简单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莉迪亚垂头看向棋盘。绕开陷阱,获胜……她专注于此,然而不知不觉间,她的棋子居然在尼亚刻意的引导下,歪歪扭扭地连成了一个符号。
视线之中的一切都在微微地晃荡着,唯有那个符号纹丝不动。
她并不认识那个符号……但她见过类似的东西。
有趣——她冷冷地想着,瞳孔不自觉地收缩起来,强烈的好奇之外也有着强烈的杀意。
她不喜欢被戏弄,更别提是被她轻视的人戏弄。她能察觉到她的魔法并没有失效,反而更加充沛地流动在她的指尖,却不敢轻举妄动……这种被胁迫般的感觉更令人厌恶。
“……你想跟我说什么?”她柔声问,“如果有什么话想要避开你的朋友们……我们其实有更好的选择的。”
“地狱的使者没有朋友。”尼亚平静地回答,扭曲的空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却没有改变他语气中的冰冷,“莉迪亚?贝尔……我们来做个交易。”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九章 信仰
金色的阳光自高高的穹顶倾泻而下。只隔了一层水晶,阳光携带的炙热便被完全阻隔在外,圆形的石厅里光线柔和,阴凉幽静……却算不得舒适。
斯科特不确定那种怪异的不适感从何而来。几个月前他也曾站在这里,面对着从地狱而来的客人——曼妮莎,那娇小而丰满的恶魔,迟早有一天,她会发现他交给她的东西被做了手脚……
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沉重的石门在肖恩?弗雷切身后无声地关闭,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被切断,门外炎热却生机勃勃的世界骤然远去,凝滞的空气里,皮肤上犹如被虫蚁爬过一般,泛起一层难耐的麻痒。
“这地方让我浑身发痒。”——曼妮莎曾如此抱怨。
斯科特突然间明白过来,几个月前,他是来借助此地的力量以免发生什么意外,而现在……他就是那个“可能发生的意外”。
寒意伴着怒火袭来。即使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手却还是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
“你收到了我的消息。”肖恩低沉的声音一如往常。
他远远地站在门边,姿势很眼神都几乎与斯科特一模一样,不动声色,满怀警惕,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小心翼翼的侥幸,似乎仍希望能挽回些什么。
斯科特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隐藏在那句看似毫无意义的陈述背后的东西,心脏像是被长鞭狠狠地抽了一记,痛得连跳动都无力持续。
水神的圣职者们有一种独特的方式,用于彼此传递消息。那基于他们共同的信仰,因而不会泄露会扭曲。背弃了尼娥,侍奉着另一个神明的他……原本不可能收到这个消息。
“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无论人们如何称呼你,”肖恩蓝得发冷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脆弱的灵魂,“你依然是她的骑士……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几年之前,刚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句话大概足以让斯科特跪倒在地,祈求他的原谅。
那时他惶恐不安,羞愧又茫然。他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生命源于一个在孤寂、痛苦、愤怒与绝望之中做出的,无法反悔的交易。
他卖掉了自己的灵魂,并不曾奢望能得到宽恕。
但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那无关信仰。
“如果你真的如此相信,我们今天不会站在这里。”他从干涩的喉间逼出冰冷的质疑,“你相信的是如果我试图离开,刻在我脚下的符文会束缚我,就像束缚一个来自异界的怪物……所以,肖恩,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或者……我对你到底还有什么用处?”
他知道那每一个字都是双刃的利剑,残忍地撕扯开最后的温情与软弱,将最后一丝犹豫碾碎在寒光之下。
他们并非敌人,只是都无法后退。如果不能逼得肖恩尽快动手,他没有一点成功的机会。
白发苍苍的老人依旧站得笔直,没有多少人能看得出他藏在平静之下的狼狈与彷徨。肖恩?弗雷切一直都比任何人都擅长掩饰自己的脆弱与迷惘,因为那对他来说是不被允许的。
他必须坚如磐石,永不动摇。
“我以为你明白牺牲的意义。”他生硬地开口,眼中似乎唯有失望,“或者至少还没有遗忘。”
“我没有忘。”斯科特冷笑,“但我至少有权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何而牺牲?
“为了你曾经信奉……若如你所言,也依旧敬畏的女神。”
“你要如何证明你所行的是她的意旨?”
“……你怀疑我的忠诚?”怒火在被步步紧逼的老人眼中燃烧起来。
“我怀疑你的忠诚到底属于谁。”斯科特毫不退缩,“谁知道那个死灵法师敲开你的头骨之后在你的脑子里留下了什么疯狂的种子?毕竟我所认识的那个肖恩?弗雷切不会试图砍掉他当成儿子般教导了几十年骑士的头……也从不需要他人的承认来证明自己的对错。告诉我,肖恩,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到底是为了谁吗?还是你要又一次对我拔剑相向,连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被封闭的大厅里,他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坚硬地敲击着四壁,激起一层层回响,涌向那避无可避的老人。伪装出的从容被彻底粉碎,肖恩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猛然收缩的瞳孔外,曾经深沉如海的蓝眼睛被怒火烧得发白,却在愤怒到极致的时候,突然间冷静下来。
他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失去理智般对着斯科特挥出长剑,仿佛不死不休,瞬间冰封在眼中的怒火却更接近斯科特冰冷的质疑——疯狂。
“你说得对。”他说,“我从来不需要他人的承认来证明自己的对错……而这是为了费利西蒂,也是为了你,斯科特……为了她的重生与永恒,为了你的灵魂终有归处——为了这个被抛弃的世界上的每一个灵魂,再不会迷失方向。”
终于被逼出来的答案,对早有准备的斯科特而言,也依旧是沉重的一击。
这超出了他的预料……却在情理之中。埃德吞吞吐吐,连自己也慌乱地立刻否定的猜测,居然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他不知道肖恩做了什么。脚下平整光滑、没有丝毫装饰的灰白地面上,一点点犹如星光般的柔光刺破岩石,凝聚在半空之中。那些小小的光点起初微弱得难以察觉,而后渐渐明亮得完全压过了没有温度的金色阳光,如一片浩瀚的星空,温柔地包围在他身边。星空之下,地面上细如蛛丝的符文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连成一个又一个浑圆的光弧,重重叠叠地缠绕上来,又一点点收紧。
古老的歌声不知来自何处,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耳边。他无法动弹,也无意反抗,只是舍不得闭上双眼。
这或许他能看到的最后的世界……有这样难以形容的美丽,他已心存感激。
沉入黑暗,彻底放弃自己的身体时,他感到许久未曾有过的平静与轻松。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章 不曾消失的轨迹
他离去时最后的挣扎毁灭了一整个城市,归来时却无声无息。
他睁开双眼,漫天星辰逐一开始燃烧。红色火焰在水一样柔和清冷的光辉里急速地蔓延开来,最终交融成一片璀璨夺目的金黄。
沉重的身躯尚无法控制自如。他缓缓举起双手,看着苍白如纸的皮肤一片片焦黑脱落,又一片片不断重生,沸腾的血液灼烧着白骨,带来他遗忘已久的痛楚。
如此脆弱的躯体,根本无法承受他的力量与意志……哪怕只是其中小小的一部分。
人类。卑微如蝼蚁,短暂的一生被禁锢于大地,生于尘土,归于尘土,却用无穷的**侵蚀了整个世界,让它一天天面目全非。
他的世界。
他满怀轻蔑与厌恶……却又因为终于再一次拥有身体而欣喜若狂。
独自在永恒的虚无之中徘徊得太久,哪怕能够停留的时间极其有限,他依然忍不住花了好一会儿,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这个真实的世界——有光,有声音,能感觉到心跳的搏动,呼吸间的灼热……连随之而来的痛苦都仿佛是一种享受。
但这并不能让他满足……远远不够。金色光雾弥漫在他指间,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石厅里。头顶上的天空只余方寸,凝滞的空气里没有一丝微风流动。最初的欣喜过后,这个逼仄沉闷的空间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他想要展开双翼,摧毁周围一切障碍,咆哮着冲上天空……却并不能随心所欲。
不停修复的身体只是勉强保持了完整。即使汹涌的力量渐渐平静下来,重生的血肉恢复了正常,也并不能容许他随意使用。
甚至连深藏在石板下的符文都能束缚他的脚步。那力量细微却柔韧,恍惚间似曾相识,一丝丝寒意若有如无,却能刺入灵魂的深处。
渐渐升起的焦躁之中,他想起了他的目的。
他迈步向前。蛛丝般的光线颤抖着断裂,黯然消失,视线之中,却有个影子动了起来,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漫不经心地抬头。拦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人类,套了一身可笑的盔甲,枯萎的身体散发着衰老将死的气息,布满血丝的蓝色双眼中却毫无畏惧。
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燃烧得如此热烈……想要彻底毁灭它也不过简单得像吹熄一根蜡烛。
但他能感觉到身体里那个从不曾真正屈服的灵魂愤怒的抗拒,微弱却不容忽视。
——你许下了诺言。
他说。
神明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
他把目光从那胆敢阻拦他的老人的身上移开。毕竟,要达到他的目的并不需要踏过他的尸体……即使他依旧不能容忍这样的冒犯,几千年的忍耐至少让他能暂时当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并不存在。
他伸手拨动空气。金色星辰环绕在他身边,交错的时间与空间在小小的,投映着整个宇宙的星辰之间连出一丝丝绵密的细线,宏大而繁复,像一幅无人能读懂的织锦,或一支无人能唱出的歌,其中每一根丝线,每一次颤动,每一个音符……连他也不能肆意改变。
他闭上眼,却能看得更加清楚。从灵魂最初的记忆,到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虚无之海……他找到了曾经的自己。
夺目的金红,带着火焰与鲜血的色泽,起初的轨迹笔直得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却在最明亮的时候缠绕进一团灰黑色的迷雾之中,消失不见。
没有结束,也没有延续。
这是在这个被保护的世界之外看不到的东西。无论他变得如何强大,强大到能轻易击碎群星,逝去的众神所留下的规则依旧束缚着他的双翼……直到被他彻底打破的那一天。
他将自己的意识探入那一片迷雾之中。无数生命的希望、怨恨与挣扎,无数次相遇与分离交织出的迷雾无法被驱散的,就像他从另一个自己……从命运的另一端所看到的未来一样混沌不明。
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都有迹可循。
他有足够的耐心。
徘徊在迷雾中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他再次感受到曾经的愤怒——永远不会消失的愤怒。意料之中的背叛与欺骗竟如此难以接受……或许更令他不甘的是,他竟会输给区区一个精灵。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摧毁了他,连灵魂都没有剩下一点碎片……一条濒死的巨龙在最强烈的愤怒之中发出的诅咒,连诸神也会畏惧。
可还有谁能如此了解他?有谁能在这漫长的几千年里一次又一次阻挠他的归来,一次又一次从他的怒火中逃脱,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甚至已经不记得那个狡猾而大胆的背叛者的面孔,留在记忆中的只剩了一双淡漠又狂热的眼睛,灰色?蓝色?……还是绿色?
灰色。
心念一动,他找到了那条淡得几乎看不出的轨迹。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像他一样在那片迷雾之中支离破碎,难以分辨,然后几乎无法察觉地,融入了另一条轨迹之中……又如一道灰色的影子般分离出去。
他抓到了他。
骤然而至的狂喜如巨浪般冲击过来。几千年里……即使是在还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快意。
被烈火烧灼的痛楚再一次席卷整个身体,由内而外,提醒着他这个躯壳已经逼近极限。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睁开双眼时,逼仄的石厅已经变成了参天的古木,浓密的枝叶间,斑斑点点的阳光有着怡人的温度,草木浓郁的气息几乎将空气都染成绿色……他却已经感觉不到那些。
他能感觉到的只有眼前如雕像般直立的精灵。
金色的长发,绿色的眼睛……那是他的面孔吗?他不记得了,也无关紧要。
他能在那双几乎从来没有一丝波动的眼睛里看到措手不及的惊讶与慌乱,哪怕转瞬即逝,也已让他十分满意。
“……许久不见。”他轻声开口,“安克兰……我的朋友。”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一章 无妄之灾(上)
埃德的出现只比斯科特晚了一瞬。
上一刻他还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与脸色苍白的布鲁克相对无语,下一刻他已经身处密林之中,在被强行传送的眩晕里摇摇晃晃。
但他成功了。偷偷连接在斯科特身上的法术,在斯科特传送过来的时候把他也拖到了这里……下一次他或许该附加一个可以触发的防御,否则如果在这头晕眼花的一瞬间遭到攻击——哪怕只是不小心一头撞在树上,他也没有一点抵抗之力。
他没能听清斯科特说了什么。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晰的时候,他第一眼所看到的,是站在斯科特面前的精灵。
“……诺威!”
意料之外的狂喜让他脱口大叫,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然而精灵并没有看他一眼。那许久不见的朋友看起来几乎变成了另一个……精灵。
诺威是个战士。即使比平常人高很多,他站立的姿势也总是挺拔如松柏,与人对话时则会谦逊地低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腰部挺直,肩背却仿佛不堪重负般微微佝偻,即使同样低垂着头颅,也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漠,让人无法接近。
他不可能认错……但那太过陌生的气息让埃德有些不知所措,片刻之后才意识到,现在的斯科特……或许也并不是斯科特。
他心惊胆战地看着一片被烧焦的皮肉从斯科特脸上脱落,鲜红的肌肉蠕动着,再次重生出平滑的肌肤……哪怕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也依旧毛骨悚然。
伊斯看到这个大概会发疯。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斯科特此刻的神情。他从未见过那样刻骨的怨恨与愤怒……却在嘴角扭曲成一丝狰狞的笑意。汹涌的怒火仿佛拥有了形体和温度,烈烈地灼烧着周围的空气,令人无法呼吸。
埃德在伊斯发怒的时候感受到过这种逼人的气势,强大,危险,全然无法抵抗……油然而生的恐惧会让人浑身僵硬,绝望到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勇气。
就像诺威一样,斯科特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埃德。但埃德感觉到的威压,却比伊斯冲着他放声咆哮的时候还要可怕。
茫然的目光在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来来回回。埃德脑子里一片混乱,却还是在斯科特毫无预兆地出手攻击的时候下意识地冲了出去,大叫:“等等!!”
他没有天真到指望这一声呼唤就能阻止斯科特。一面石墙自地面骤然升起,粗大的藤蔓从湿润的泥土里钻了出来,一重重缠绕其上,怒放的花朵和郁郁的叶片在猛扑过来的烈火中化为灰烬又近乎疯狂地重新生长,厚重的石墙也依旧发出沉闷的巨响,轰然碎裂。
但这一击到底是被拦了下来。埃德硬生生地挡在斯科特与诺威之间,惊疑不定。
石墙是他召唤出来的,藤蔓却不是。
他没有看清……在那一瞬间,诺威似乎迅速地在半空中划了几下。
他们配合得如此完美,埃德却心中发寒。诺威怎么可能会施法……那到底还是不是诺威?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斯科特告诉过他可能发生的情况,眼下唯一的意外不过是……诺威不该出现在这里。
最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他却无法接受。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斯科特杀了诺威。
斯科特眯起眼,金色瞳仁在阳光下闪烁,冰冷而热烈,致命的危险,又致命的美丽。
“让开。”他说。
古老的精灵语,音节婉转,从被烧灼到干裂的唇齿间吐出来,嘶嘶地像蛇的低语。
埃德浑身冰冷,却汗如雨下。
“还不是时候。”他坚持着,“即使你能在此刻摧毁你敌人,也会毁掉斯科特……想想这是否值得——你还想在虚无之海等上多久?”
这一刻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接受,他所面对的是另一个生物……另一种存在。
斯科特歪了歪头。他做出这个姿势的时候有种古怪的优雅,却让埃德更加心慌。
如果斯科特弄错了什么……如果他再也回不来……
“值得。”
“斯科特”冷冷地向他微笑。
不祥的预感让埃德在他出手之前就毫不犹豫地念出了咒语。他知道他的力量远不足以抵挡……但他并不是一个人。
另一声咒语几乎同时在他身后响起。一点闪烁不定的微光像一只轻盈的小鸟般直飞过来,钻进了埃德的手杖顶端,那颗黯淡的灰色宝石里。
这是凯勒布瑞恩的手杖。埃德一直无法真正掌握它的力量,之所以带上它,只是单纯地觉得,把它握在手中会让他安心许多。
他不知道诺威做了什么,更不明白他如何能做到……那颗灰色的宝石仿佛被点亮的火炬,眨眼间变得明亮而通透,柔和的光辉如水般流泻,将他与诺威环绕其中。
埃德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力量与他相连,循环不息,却不像永恒之杖那样宛如他身体的一部分,而只是矜持地暂时允许他的使用。
但这已经够了。
扑面而来的烈焰仿佛来自地狱,怒吼着在他面前炸开。整个世界在一瞬间陷入无边的火海,粗壮的大树化为扭曲的黑影,在短暂的时间里颤抖着龟裂成一地灰烬,视线所及之处,连天空都被烧得一片血红。
唯有埃德和诺威周围那一圈方寸之地没有被彻底吞噬。他们像是被包裹在了一个圆圆的水泡里,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一切,却连烈焰的温度都感觉不到。
那看似脆弱无比的水泡,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完全摧毁,却颤颤巍巍地坚持到了烈焰熄灭的时候。
并没有完全熄灭——举目四望,焦黑的大地上光秃秃一片,再没有什么东西可烧,连空气都似乎被烧空,火焰便只能呼啸着,向更远的地方席卷而去。
埃德不假思索地将手杖插入地面,张开双臂,没有意识到这有多像他第一次看见的、凯勒布瑞恩施法时的样子。
他得熄灭这场火……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森林里的居民们都不该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二章 无妄之灾(下)
开始黯淡下来的灰色宝石再次光华夺目,原本已经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水泡突然向四周伸展开来,急速地追上了肆虐的火焰,像一个巨大而透明的穹顶,将烈火笼罩在其中。
穹顶下的树木与野草没多久便燃烧殆尽,无法向外蔓延的火焰终于渐渐熄灭。埃德有点窒息的感觉,双臂收回,瞬间破灭的水泡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迅速流转的空气卷起一阵旋风,带着最后的一点火星和满地灰烬冲上半空,又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黑灰钻进了正大口吸气的埃德嘴里。一连串的喷嚏和咳嗽之后,埃德狼狈不堪地抬起脸,蓦然惊觉,他竟然忘记了眼前的“敌人”根本没有解决……而“斯科特”居然也没有趁机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他只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埃德……准确地说,是看着那根手杖。
“……斯科特?”埃德小心翼翼地叫道,希望如今控制那具身体的,已经是它原本的主人。
斯科特终于看了他一眼,那毫无温度的、审视的眼神,却跟看着另一根手杖没什么两样。
“给我。”他说。
“……什么?”埃德呆呆地反问,完全没听明白。
斯科特不耐烦地皱眉,手一伸,还插在地上的手杖不甘心地摇晃了一下,飞进了他的手中。
“……等等!”埃德惊慌地大叫,“那不是我的!”
虽然是他的他也不会就这么给出去……但那可是凯勒布瑞恩的手杖!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做出这种强盗般的行径,但眼下大概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斯科特似乎十分满意地将手杖像长剑一样抡了一个圈……然后直直地指向他。
灰色宝石闪烁了一下,渐渐透出金色的光芒。
埃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拥有手杖他都已经竭尽全力才能挡住对方的一击……
斯科特的瞳孔却微微一缩,突然回身望向天空。
疾风扑面,再次扬起一片灰黑色的死灰。巨大的黑影急扑而下,阳光在银白色的鳞片上闪耀着,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伊斯!”
埃德跳起来,无法形容心底瞬间涌起的到底是惊喜还是惊恐。
他看着斯科特向直扑下来的冰龙举起手杖,心跳和呼吸似乎都在恐惧之中冻结,身体却本能地动了起来,不顾一切地猛冲过去……跳到了斯科特的背上。
这实在是蠢到难以置信。意识到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的埃德都默默地对自己有点绝望。但或许是太过出乎意料,斯科特的身体也突然僵住,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冰龙长长的尾巴已经劈头盖脸,毫不犹豫地抽了下来。
像只猴子一样趴在斯科特背上,正自暴自弃地努力抢回手杖的埃德一起被抽飞了出去,在满地黑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爬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冰龙凶狠地抓起刚撑起半身的斯科特,用力往地上猛砸了两下,直到他不再动弹。
“……”
埃德咽了下口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几乎要怀疑伊斯是不是也被什么东西附了身……直到冰龙转过头,恼怒地对他咆哮了一声:
“蠢货!!”
——这的确是他的朋友。
埃德嘿嘿地傻笑着,跌坐在地上,浑身无力,心中依然惴惴不安。
“那可是……斯科特……”
他看了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斯科特,呆呆地说,无法相信伊斯会如此对待斯科特……他真的再也不把斯科特当成自己的家人了吗?
“我知道。”冰龙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放心,他死不了。”
埃德不怎么放心地跑过去戳了戳,这才松了一口气。
冰龙却用尾巴把他和斯科特都拨到一边,压低了身体,带着强烈的敌意,对着那站在一边,平静地注视着一切的精灵低吼。
“你是谁?”它问。
埃德怔怔地回头。
“那是诺威啊。”——他很想这么说,却说不出口。
精灵的唇边挑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重逢之后,这还是埃德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点表情。那是诺威常有的笑容,柔和而亲切,此刻看在埃德眼中,却连浑身的血液都一点点冰冷。
“……诺威在哪儿?”他问,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还在那里吗?”
精灵看他一眼,目光中竟有一丝怜悯。
“忘了他吧。”他说,“你的朋友,从不曾真正存在。”
埃德用力咬住嘴唇。他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冰龙怒吼一声,向前挥爪,精灵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烟一般消失在空气中。
“……他说什么?”埃德茫然地问。
“‘再见’。”冰龙回答,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扑空的爪子,“那是龙语。”
一个名字已经涌到了舌尖,又被埃德默默地吞了回去。
不,他不相信……他的朋友一定还会回来。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冰龙烦躁地甩着尾巴,“那些精灵们很快就会围过来了,虽然也没什么好怕的……”
是的,它才不怕那些精灵,就算附了魔法的长箭能穿透它的鳞片,也不过就像是被针扎一下……
“什么?”埃德向它抬起一张神情呆滞的脸,“什么精灵?”
“……你们在精灵们‘神圣的森林’里烧秃了这么大一块,是指望他们看不见吗?”冰龙没好气地问。
那一瞬间冲天的火光连快要飞进斯顿布奇的它都看得一清二楚,精灵们反应再慢,现在大概也该全副武装地冲过来了。
“‘神圣的森林’?”埃德却依旧神情呆滞地蹲在斯科特身边,脸上还多了一层叫做“绝望”的灰败,“这里是格里瓦尔?!”
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居然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除了格里瓦尔,这个大陆上还有哪片森林,能拥有如此多高得离谱的,参天的古树?
——这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埃德低头看着满地灰烬,突然间只想倒地不起。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三章 一个意外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跑掉。”埃德抱着头,虚弱的声音简直像是垂死的呻.吟。
他抗拒着脑子里惊慌失措的尖叫,努力说服自己:“这样以后会更难解释……”
“解释?”冰龙歪头睥睨着他,对他一如往常的天真嗤之以鼻,“你打算怎么解释?”
它用尾巴戳了戳地上的斯科特:“火是他放的。就算没有看到,你以为那些精灵猜不出来?他们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
埃德无言以对。
火的确是斯科特放的——这个责任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他要告诉一群愤怒的精灵“这只是一个意外”吗?哪怕他依旧是名正言顺的水神的圣者,这个理由恐怕也无法让精灵们接受……何况他现在什么也不是。
如果确信他们并没有被发现,埃德怀疑自己也会选择落荒而逃。但一条从天而降的冰龙实在很难不被看到,而他内心也有着隐隐的恐惧——诺威会出现在这里,或许并不是“碰巧”。
一旦心虚地逃走,谁知道钻进精灵们耳中的会是怎样的“真相”……他担心等待他们的将不是“无法解释”,而是再没有解释的机会。
“……我留下。”
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能更加迅速地做出决定,“伊斯,你得带斯科特离开。不能回斯顿布奇,不是现在……还记得上一次离开空庭的时候我们去的那个水神的神殿吗?就是希安湖旁边那一个。那里的圣职者都已经被调去了斯顿布奇,守门的人不会阻拦你……尽量别被发现,待在那儿看着斯科特,直到他……恢复正常,或者至少保证他不会到处放火。菲利很快就会去找你的,他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会尽快去找你们。”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他默默地补充。
“需要我提醒你吗?那些精灵固执起来比矮人还要不可理喻!”冰龙刨了刨地面,恼怒地冲他喷气,“而那个大概勉强会相信你的精灵王……现在可是自身难保!”
它觉得佩恩?银叶说不定已经死了……但埃德似乎十分仰慕那个银光闪闪故作高深的家伙,它也只能尽量说得委婉一点。
它并不是毫无准备地飞来南方。艾伦告诉了它隔河相望的两个不同种族的国度里各自不同的危机,并且怀疑其中并非毫无联系。
“所以我才更该留下。”埃德坚持着,双手撑在冰龙的鼻翼上,试图直视朋友的双眼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坚定——可惜,因为冰龙的头越来越大,他事实上只能猛盯着它的一只眼睛。
“我知道这很难解释。”他在这有点严肃不起来的气氛里忍住突然涌上来的笑意,一脸严肃地把话说完,“但至少,我或许有机会能再次进入空庭——或许还是唯一的机会!即使见不到银叶王,或许也能见到他的叔叔……外面的人对格里瓦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基本无一所知,也许我能在那里得到更多消息——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了我吧?好歹是我灭了火呢!”
“……白痴,你会被他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冰龙忍不住稍稍用力,把眼前这个傻瓜撞倒在地,恨不能再用力踩上几脚。
哪怕不会明目张胆把他架上火堆以示惩罚,那群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自私又狡猾的精灵长老,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埃德……他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它明白,一旦做出了决定,埃德很难被阻止。何况它并不是来阻止他的……尤其是当他的选择并没有错的时候。
逃走是更简单的方法,却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埃德从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而它是来站在他身边,帮助他,支持他,就像他和娜里亚走过一整个国家和茫茫冰原去寻找它,只为了告诉它,它并不孤独。
“一天!”
它恶狠狠地说,“一天之后你还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让格里瓦尔没有被烧秃的另一半彻底冰封!”
难度有点大,但也并不是做不到——它十分认真地想。
“呃……”埃德扒着它的下颌爬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居然开始讨价还价,“三天?你也知道那些精灵说起话来拐弯抹角的……”
“一天。”冰龙冷冷地重复。
“……两天!”埃德伸出两根手指,“伊斯,我得打探消息!那需要时间!”
冰龙磨了磨牙,忍住了一口咬过去的冲动。
“两天。”它妥协了,却无法放心。
“拿上这个。”它把凯勒布瑞恩的手杖卷起来塞给他,“也许能召唤出那个半精灵也说不定……要小心,需要动手的时候,绝对不能心软……那枚胸针呢?”
埃德没有吭声,一张被混合了汗水的黑灰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深蓝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来转去。
“……算了。”它说,“我会去救你的。”
埃德诶嘿嘿地笑着,得寸进尺地趴在了它的鼻子上,整个人放松下来。
巨龙的鳞片冰凉又光滑,抚慰着他在种种疑惑、焦躁、茫然与不安中煎熬了许久的灵魂。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伊斯似乎又长大了许多……这几年里他们总是聚少离多,那个和朋友们一起四处冒险的梦想,不知不觉变得如此遥远……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实现的机会。
“你闻起来像块臭掉的烤肉。”冰龙嫌弃地打了个喷嚏,一阵冷风驱散了突如其来的伤感。
埃德笑出声来,握紧手杖,站直身体。
“去吧,伊斯。”他说,“别担心……也最好别跟斯科特打起来。”
“如果他不先动手的话。”冰龙冷冷地说。
但它抓起斯科特的动作小心得近乎温柔。
埃德怅然地目送它们离开,直到巨龙的身影变成白色云层间无法分辨的一点光芒,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有那么一点后悔。
他并没有等待太久。当精灵战士们踏过满地灰烬,脸色阴沉地站在他面前时,埃德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擦干净的脸上露出他最真挚的歉意和最诚恳的微笑。
“我是埃德?辛格尔。”他说,“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这真的是一个意外。”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四章 信仰
冰龙向西飞去,又在维因兹河的上空折向东北,银白色鳞片上流过蓝天与白云的影子,整个身体渐渐如透明般消失在天空之下。
体型较小的斑叶龙会用这种方式隐身于密林之中捕捉猎物。更加强大的巨龙们不屑于此……但也并不是做不到。
冰龙落地时只扬起了一阵微风。希安湖宁静如昔,湖边偏僻的小神殿里似乎空无一人。变回人形的伊斯背着斯科特走进神殿的大厅,才听见细微的沙沙声响。
一个正佝偻着身体在神像前打扫的牧师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老得发皱的牧师,身形瘦小,白袍旧成了灰白,看起来倒是干干净净,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到了这个年纪还被留在如此偏远的神殿里独自守门,多半是天赋太差,能力低下……但那双已经开始浑浊的双眼,却比伊斯见过的许多圣职者还要深远平静。
伊斯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幸好,老人只淡然向他点了点头,便又专注于他简单而枯燥的工作,不但无意阻拦他,甚至似乎打算就此当他不存在。
伊斯松了口气,随便找了个房间把斯科特扔在床上,远远退开,背靠着墙壁坐下来,开始发呆。
房间很小,再远也没多远。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了一圈,扫过所有简陋的陈设和武器架上一副被遗忘的弓箭,还是落回了床上。
避无可避。
伊斯瞪着斯科特垂在床边的手上那一片被烧焦的皮肤,心情复杂。
他担心他是否伤得太重,却又很想抓住他再狠狠地揍上一顿。几个月前让他心灰意冷的愤怒与失望依旧强烈……然而一直以来的关切与忧虑,也同样强烈。
冰龙是天性冷漠的生物。他不擅长面对这样强烈而混乱的情绪,却又无法置之不理……并因此而更加焦躁。或许,说到底他依旧无法抛弃巨龙贪婪的天性——有形或无形,他得到过、珍视过的一切都只想牢牢地抓在手心,半点也不愿失去。
腰间被一个又硬又冷的异物硌得异常难受。伊斯烦躁地抽出那柄从克利瑟斯地底带出来的残剑,想扔又不能扔开,心情越发糟糕。
他一点也不想再碰这玩意儿,但艾伦考虑再三,还是把它塞给了他。
“在你手里是最安全的。”他说,“如果连你都差点无法抵抗它的诱惑,对其他人来说只会更难。”
伊斯厌恶那种不知不觉间**纵的感觉。然而艾伦是对的,意识到它的力量之后,他根本不会再给它任何机会。
斯科特很可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却未必会告诉他。
这样的认知简直是火上浇油。伊斯黑着脸拿剑对着斯科特比划了好几下,到底也没能砸出去。
他心浮气躁地等待着。窗外一株铁线莲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无声地移动,阳光一点点暗淡下来。斯科特的身体偶尔会在昏迷之中微微抽搐,微弱的呼吸却渐渐变得平稳,只是始终没有醒来。
如果能一直这样直到埃德找过来,倒也没什么不好——一片寂静之中,伊斯沮丧而无奈地想着。否则,无论那个身体里装的是谁的灵魂,他们多半都还是会打起来。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菲利?泽里像游魂一样脸色苍白地晃了进来,十分敷衍地对伊斯点点头,神情木然地打量了一下还在床上挺尸的斯科特,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就瘫坐在了床边,似乎并不关心他到底是死是活。
他的确来得很快,但一点也不像埃德说的那样“知道该做什么。”——伊斯还从未见过这个生性豁达的圣骑士如此颓唐的样子。
他沉默地看着他,意外之余也心生警惕。菲利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息……像失去控制的斯科特一样,灼热而危险的气息。哪怕十分微弱,却仍无法忽视。
“嘿,小龙。”圣骑士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问道,声音沙哑而空洞,“你觉得神是什么?”
伊斯对那个不知从那里学来的称呼不满地皱眉,很想脱口回他一个“骗子”,看了看那连后脑勺都透着生无可恋的家伙,心中一软,又默默地忍了回去。
他想菲利现在需要的,大概不是这样的答案。
“……我不知道。”最后他回答,“巨龙认为你们所谓的神不过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存在,或许无比强大,却并非无所不能,可以被毁灭,可以被替代……千万年之前,巨龙就是这个世界的神,千万年之后,在野蛮人心目中,先祖的灵魂才是唯一的神明。当他们怒吼着祖先的名字向你冲过来的时候,你绝对不会觉得他们的信仰毫无力量可言……与你们信奉着同样的诸神的半身人几乎已经灭绝,以万物之灵为神的阿佐拉人,则在另一个大陆上繁荣昌盛。‘神是什么’,大概永远也不会有确凿无疑,能让所有人、所有种族都接受的答案。所以重要的或许是……你到底相信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菲利扭头看他,疲惫不堪的面孔因为毫不掩饰的疑惑和惊讶而多了几分生气。
“……你也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他说,“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我认识的那条龙。”
伊斯的脸微微有些发热。菲利的直觉一点也没错……这些话多半是那个已经长眠在远志花下的老头子说过的。他不能完全认同,甚至无法完全理解,只是本能地觉得,对于一个似乎正在经历着信仰的破灭的圣骑士来说,用这些含含糊糊绕来绕去的句子给他一点思考的余地,总比彻底粉碎他几十年来所相信的东西要温和得多。
他自然没有信仰过什么神明……但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人类,他十几年里相信的一切都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那一刻痛彻心肺的绝望与愤怒,永远无法遗忘。
他想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五章 立场(上)
迅速从失落中振作起来的圣骑士摸着杂草丛生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像是突然间成熟了许多的金发年轻人。
“你在安慰我。”
他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容中却有一丝苦涩。
“没想到我居然也有需要一条幼稚又莽撞的幼龙安慰的那一天。”他感慨。
“幼稚又莽撞的幼龙”磨牙霍霍,真心觉得这可恶的家伙不如也一剑戳死更好。
“斯科特说得没错。”从来不知死活的圣骑士依旧撑着头叹气,“你是个体贴的好孩子……不过你大概弄错了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神……真的是可以被他们所创造的人类创造出来的吗?这听上去简直像个笑话。”
伊斯疑惑地看了看床上的斯科特。
“不是他。”菲利摇了摇头,“虽然他也是个疯子。我……是说肖恩。”
伊斯更加疑惑。圣骑士越来越低的声音听起来却更像喃喃自语,而不是想对他解释些什么:“你知道吗?相信他被莉迪亚弄坏了脑子倒是更轻松一些……但我知道,肖恩没疯,也没有被控制,他坚定地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就像从前一样……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伊斯听明白了。
让菲利?泽里失望的并不是另一个世界里看不见的神明,而是他曾经当成父亲般崇拜和敬畏过的人。
“……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忍不住问道。
菲利沉默了许久,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还是让斯科特告诉你吧。”他没精打采地说,“他知道得更清楚。”
“我更希望他能告诉我,他到底在干什么。”伊斯扯了扯嘴角,“以及,你们又在干什么?就算斯科特是个疯子……为什么你们现在看起来像是陪他一起在发疯?”
从天空直冲下去的时候他还以为斯科特失去了控制,正在攻击埃德……但现在想一想,埃德表现得太过冷静,显然对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至少是关于斯科特的事——都早有准备,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其实是什么见鬼的计划。
只不过,埃德所有的计划都像中了什么诅咒一样,总是在各种层出不穷的意外里支离破碎。
圣骑士瘫在椅子上的身体十分明显地僵了一下。
“埃德没有告诉你吗?”他又一次逃避了回答,四顾左右,像是现在才发现屋子里其实少了一个人:
“呃……埃德在哪儿?”
埃德神情坦然地走在两队精灵之间,竭力把自己当成受到邀请的、被尊重的客人,而不是被监视的囚犯。
至少在表面上,精灵们依旧彬彬有礼,对他没有丝毫冒犯。但他们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的武器,而他们紧绷的肌肉和警惕的眼神,却不完全是因为埃德。
连绵的树影后藏着许多身影。格里瓦尔的居民们沉默地目送他们走过,全然不像热衷于围观的人类那样,总是忍不住兴奋地交流着各种道听途说的传言,唯恐自己的声音不够大。
埃德倒宁可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好过这死一般的寂静。走在这密不透风的、阴暗的密林深处,他竟恍惚觉得周围幽影重重,森冷如鬼域。
然而精灵们的目光就像他们的箭一样尖锐锋利,被攻击的也不只是埃德。
隐隐的敌意弥漫在他两边装备精良到堪称华丽的卫兵和普通的居民们之间。当最初出现在埃德面前的、看起来更像猎人的精灵们被随后赶来的这些士兵用近似驱赶的方式拦开的时候,埃德就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这样的敌意……甚至更为强烈。
“所有的精灵都是战士。”诺威曾经这样告诉过他,“所有的战士都是平等的。”
现在看来,事实显然并非如此。银牙矿坑里的矮人也有这样的区别,但将他们区分开来的只是不同的职责,而不像眼前这样……是不同的立场。
埃德收回目光,无声地叹息。幼时对精灵近乎狂热的喜爱,早已在现实之中冷静下来……但那些美好到他不忍抹去的憧憬,似乎直到此刻才黯然破碎。
他甚至对金红色的夕阳下那些精巧绝伦,宛如梦幻般的建筑都失去了兴趣,垂着头,任由自己被带上沿着一棵粗大的橡树盘旋而上的阶梯,乖乖地“等”在那活像个鸟笼的屋子里。
这里当然不是空庭。埃德怀疑消息是否能传到精灵王的耳边,也许……
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环顾四周。这地方很像之前他与精灵王交谈时的那个房间,完全没有墙壁,只有如枝叶舒展的树木般的支柱撑起透明的穹顶,看似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但埃德知道,在支柱和雕像的遮掩下,房间里的某些地方,在外面是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到的。
埃德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着他并不喜欢的葡萄,有点担心自己会像米亚兹-维斯的赎罪之塔里的那个精灵,被晾在这里渐渐风干,再也无人理会。
身边束在支柱旁的帘幕在微风中飘拂。埃德随手抓过去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它看起真的像雾一样轻……
下一个瞬间,冰冷的刀刃横在他颈边。
埃德呼吸一窒,目瞪口呆地顺着刀锋看向那只从帘幕后伸出来的,苍白纤细却肌肉匀称的手臂。
——所以,他们准备就这么干脆割断他的脖子了吗?!
隐约看见袭击者脸上黑色的纹路时,埃德惊讶而愤怒地想着。
这是个影舞者……就像曾经追杀过诺威和泰丝的那些精灵一样,是行走在暗夜中的幽灵,无声无息,冷厉而无情,即使面对自己的同族,下手时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而影舞者听命于长老会——因为银叶王并不喜欢“使用”这样的武器。
紧贴在他皮肤上的刀并没有立刻切下去,那一点时间已经足够埃德准备好咒语……然后他看见了袭击者的眼睛。
藏在帘幕后的浅褐色的眼睛,看起来还十分年轻,虽然的确冰冷而凶狠……却似乎也像他一样惊慌失措。
埃德突然意识到,他或许并不是来杀他的。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六章 立场(中)
没有完成的法术变成了一阵无害的微风,吹过年轻的影舞者的发梢。他持刀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神情却一片迷茫,似乎连自己也并不明白,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不是他的任务。这是……一个意外。
埃德脑子里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他们还是如雕像一般彼此瞪视,一动不动。埃德用一种怪异的姿势僵硬地扭着头,时间一久不免有些难受。他觉得他不能指望眼前的精灵会先开口,却又担心会让对方误以为他要施法,只能看一眼那锋利的短刀,又看一眼年轻的精灵,调动脸上的每一块肌肉,努力释放出最大的善意。
至少,他还是挺擅长这个的。
精灵眨了眨眼,手臂上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埃德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他的眼神却突然间又变得异常凌厉。
埃德的心猛地一沉,感觉到的却不是脖子上冰冷的痛楚和涌出的鲜血的灼热,只是眼前一花,精灵已失去了踪影。
埃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里还留着一丝寒意,却没有一点细微的伤口,让他简直要怀疑刚才那一幕,不过是自己在不安中生出的幻觉。
片刻之后,他明白了年轻的影舞者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前的访客礼貌地轻叩雕刻精美的门框,以免客人受到不必要的惊吓。埃德回过神来,意识到影舞者应该是听到了他完全没有听到的脚步声。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强烈地感觉到,精灵们那令人羡慕的天赋……有多么的令人讨厌。在精灵的地盘想要“打探消息”,对一个人类来说简直是妄想,也难怪连几乎无所不能的巴尔克也只能承认自己的人“很难进入”……他之前对自己莫名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巴尔克的警告在耳边响起。但现在就算后悔……好像也来不及了。
埃德微笑着站起身来,用理所应当的惊讶掩饰他一瞬间混乱的思绪。
“抱歉,我没有听见您的脚步声。”他说,“我是……”
“埃德?辛格尔。”站在门边的精灵矜持地向他点头,倒是没有给他加上什么尴尬的头衔,“久闻大名。我是斐瑞?银叶。”
埃德恭敬地低头致意,即使知道这有些无礼,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身份尊贵的长者……精灵王唯一还活着的叔叔。
他不知道斐瑞到底活了多久,眼前的精灵看起来不过人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有一张与佩恩并不十分相似的面孔,眉目细长,轮廓柔和,沉沉的双眼在夜色中绿得发黑,眼角的皱纹在白皙的肌肤上分外醒目。他的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只是有些削瘦,一身简单的灰袍除了质地轻盈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披在身后的长发不再闪耀如银丝,而是显出黯淡的灰白……像凯勒布瑞恩。
这微弱的相似之处,却在埃德心中激起莫名的亲切感。
他握紧了手杖,露出真诚的笑容:“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精灵缓步走到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语气平和,说出口的话却全然没有一个精灵该有的委婉:“我却并不想在这里见到您。”
笑容僵在唇边,埃德不知所措地揉了揉鼻子。他准备了一肚子辞藻华丽,语意婉转的精灵语,打算来进行一场口干舌燥、大半时间都耗费于“礼貌”的沟通,却被这直截了当的当头一棍,敲得有点晕头转向。
斐瑞从容地坐了下来,姿态优雅地为他和还在发呆的客人各自倒上一杯酒,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失礼之处。
埃德也只好讪讪地坐下,从小小的圆桌上拿起精致的酒杯,一口酒还没有品出任何味道,又差点因为斐瑞的下一句话而呛了出去。
“这世上本不该再有圣者。”精灵平静地说。
“咳……呃,我……其实并不是……”埃德结结巴巴地红了脸。
“你不是,你的舅舅,斯科特?克利瑟斯,也同样不是。”精灵的每一句话都像影舞者的刀一样,又快又冷,毫不留情,“诸神已远离这个世界,圣者又从何而来?”
埃德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没有反驳的意思。但他原本并没有打算来讨论如此……宏大的话题。比起高高在上的神灵,迫在眉睫的危机,他所关心的人们……都更重要得多。
“我无意指责您。”精灵说,端坐的姿势仿佛无冕的国王,“人类的信仰便是如此,他们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只要能够满足他们的**和想象,便并不在意那到底是真是假……但对于精灵而言,这是一种亵渎。”
“……那么,您又为什么屈尊来见一个亵渎了精灵的信仰的人呢?”
埃德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下那口气。
“……我说过,我无意指责您。”精灵微微皱眉,似乎觉得他的恼羞成怒毫无道理可言。
埃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继续忍。
“我只想知道您的来意。”他说,“我很愿意向您解释那一场火,如果您愿意听的话……但我的朋友还在等我。”
“啊……那场火。”精灵漫不经心地说,“既然您已经熄灭了它,就没有再解释的必要。”
……很好。
埃德想。
……不,一点也不好!
他恼怒地想。他是因为明白这片森林对精灵而言有多么重要才选择留下……结果眼前这位精灵的长老,看起来却根本不在意!
“我来问您,您那位精灵朋友的去向。”精灵说,“您能找到他,不是吗?”
无处发泄的怒火堵在胸口,埃德几乎喘不过气来。
“您不关心被焚烧的家园,却不肯放过一个几乎算是被驱逐的精灵吗?”他问。即使明知现在的诺威或许并不是“一个被驱逐的精灵”那么简单……
“家园?”精灵抬头看他,深绿色的眼睛里终于有一丝波动,“不,您弄错了……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家园。”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七章 立场(下)
“精灵们住在最古老的森林里。格里瓦尔,是他们挚爱的、神圣的家园。”
在埃德小时候听过的各种各样关于精灵的故事里,有许多都是以这样的句子开始。森林里的精灵,矿坑里的矮人,就像水里的鱼,天空中的飞鸟一样天经地义。这样的观点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埃德好一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能有些茫然地看着精灵长老薄薄的双唇开开合合:
“我们永恒的家园在群星诞生之地。那是诸神向精灵许诺的圣岛,即使他们离去,也永远为精灵而存在。这个世界不过是我们漫长的旅程中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何况这片小小的森林。即使今天没有在烈火之中化为灰烬,总有一天,它也会随着这个日渐腐朽的世界走向终结……它并不重要,埃德?辛格尔,或许你无法理解,那个被你称为‘朋友’的精灵,才会给我们带来真正的灭顶之灾。”
“我的确……无法理解。”埃德语气生硬地回答。在这段长长的、纡尊降贵的“解释”里,他听懂了一件事——精灵们,至少眼前这个精灵,根本不在乎这个“终将毁灭”的世界会变成怎样……哪怕他们如今仍身处其中。
他听说过那永恒的圣岛。传说在西南的大海上有一座白色的孤岛,唯有精灵能够到达,从孤岛乘船向西,直到天的尽头,便会与海水一起坠入星空,回到那群星之中的家园,永生不灭,无忧无虑。
那是真实的承诺,抑或只是个美好的传说,埃德并不在意。他只是无法忍受面前的精灵一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片丰饶的大地慷慨的赐予,一边高高在上地对它弃如敝履。那与他所知道……与他所憧憬的,那个珍视世间一切美好的生灵,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的种族,实在相差太远。
人类到底将多少过于美好的幻想折射在这个长寿、聪慧、高大、敏捷……且美丽的种族上,才创造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精灵?
即使明白斐瑞并不能代表所有的精灵,强烈的失望依然让埃德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居然曾经幻想过能得到精灵的帮助,毕竟莉迪亚……和那个一直隐藏在黑暗的最深处,渐露端倪的影子,威胁到的并不只是人类。
现在他能够明白斯科特欲言又止的犹豫,并不只是因为“精灵们有自己麻烦”,而是因为除了“自己的麻烦”之外,他们不会在意其他。
如此的……自私。
埃德再也找不到更温和的词可以形容。
“我并不需要您理解。如果我的消息没有错……”
或许是察觉到埃德的心不在焉,斐瑞的声音停了下来,微微挑起的眉梢藏着引而不发的不满。
“……您并不知道您的精灵朋友到底是谁,是吗?”他突然问道。
埃德沉默以对。
“难以置信。”精灵垂下双眼,凝视着晶莹剔透的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仿佛这样便能掩饰他的轻蔑,“您在梦中得到过警告,您听过古老的预言,您亲耳听到那个被诅咒的幽魂在您面前叫出了他的名字……却仍置若罔闻。”
埃德脑子里嗡地一响——不是因为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他差点脱口而出。
他当然记得在灰岩堡,高烧之中那个关于诺威的,充满不祥的梦,至今他仍无法了解其中的含义;他更记得在龙翼之峰下暗河的河道里,被隐藏的放逐者的古墓,心怀不甘的幽魂,和她最后的叹息:
“安克兰……我的儿子啊……”
无论是在灰岩堡还是在河道里,周围都没有外人……除了奈杰尔?洛维……和在他们打斗时或许就已经藏在暗处的莉迪亚。
埃德不觉得“不高兴牧师”会跟精灵打交道。他绝对受不了精灵们的惺惺作态,精灵们也绝对无法忍受他的冷嘲热讽。
但他手上那块石板从哪里来的?……如果不是他,精灵长老总不会跟一个死灵法师做交易?……虽然斯科特承认他也跟莉迪亚做了一些交易。女法师的消息异常灵通,斯科特觉得那是因为她能够与死者交谈……禁忌的法术,如果不是有着如此强大的诱惑,也不会有那么多天赋异禀的法师,即使明知从此只能躲藏在黑暗里,也前仆后继,趋之若鹜。
一想到那个黑发绿眼,狡猾多变无处不在的女法师,埃德头痛欲裂。
没有人知道莉迪亚确切的目的——她似乎只是热衷于混乱。她有足够的力量和野心,做事却随心所欲地没有任何计划可言;在你以为她的灵魂已经被彻底冰冻,冷酷到不会再有软弱与犹豫的时候,她却又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丝令人疑惑的、残存的人性……比如,她的确从来没有真正地伤害过伊斯。
因此,猜测她到底会如何行动,就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空气冻结在长久的沉默之中,埃德突然失去了继续交谈下去的力气。他不知道自己能从斐瑞这里得到些什么……精灵长老显然掌握了许多的秘密,如果他愿意以“诺威”的去向作为交换,多少也能换回一些有用的东西——是的,一个交易,而不是他期望中什么友好的合作。
但他无法相信斐瑞。精灵长老固然骄傲,却并不愚蠢。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上,他手中有限的筹码到底能换来多少?
“……我可以说出寻找诺威的方法。”他开口道,“无论他身在何处,是否在魔法的保护之下,都一定会被找到……但我只能告诉一个人……一个精灵。”
他抬头直视斐瑞深绿色的双眼,平静而坚定:“我要见银叶王。”
精灵柔和的五官笼罩在一层寒霜之下,许久不发一语。
埃德握紧酒杯,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它。他为意料之中的拒绝做好了唇枪舌剑的准备,斐瑞却突然露出一丝淡到发冷的笑意。
“如您所愿。”他说。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八章 魂之归处(上)
空庭在四季盛放着不同的鲜花。烈烈如火的火羽木取代了埃德记忆中朦胧如雾的蓝花楹,在夜色中显出不祥的、血一般的暗红。
脑子沉甸甸地塞满了无数种猜测和过多的忧虑,以至于埃德在一年前同样的地方,见到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佩恩?银叶的时候,怔忪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埃德?辛格尔。”
精灵王向他微笑,并不十分热情,却足够真诚。
“我以为……”惊喜之中,埃德脱口而出,又突然停下。
他以为什么?以为银叶王会身陷囹圄,或者更糟吗?那些因为关切而生的不安,此刻看起来更像是种侮辱——他凭什么以为精灵王会需要他的帮助?
“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您。”他改口道,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周围转来转去。
“我听说你十分坚决地要求尽快与我见面。”精灵王从容地坐了下来,笑容变得更深,“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在寻找另一个精灵?”
这句话没有什么讽刺的意味,听起来更像是句玩笑。埃德尴尬地扯扯嘴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吞吞吐吐地问道:“兰斯……他不在这里?”
“是的。”精灵王平静地回答,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他不在这里。”
这个答案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但埃德至少能听明白,无论兰斯到底在哪里,都不需要他来多管闲事。
他突然间有点难过——佩恩或许并不是不需要帮助,他只是……不需要他的帮助。
连诺威都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是精灵自己的问题。”……这是个如此骄傲的种族,他或许不该用他自以为是的关心,来侮辱一个王者的尊严。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平复自己复杂的心情,低头考虑片刻,才谨慎地开口:“斐瑞……您的叔叔,想知道……某个精灵的下落。”
“安克兰。”佩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们说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诅咒,所以从来不愿说出口……你真的能找到他?”
埃德摇摇头,又点点头,心头一阵惶然。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但对我来说,那依然是诺威,是我的朋友……除非能确定他不会受到伤害,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
他说得很快,像是唯恐自己表现得不够坚定,佩恩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恐慌与动摇。
“你并不能确定。”他说。
埃德沉默地咬住了嘴唇。
他的确无法确定。真正的诺威很可能已经不复存在——这个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不,他绝对不能接受。
“斐瑞告诉我,安克兰会给精灵带来真正的灭顶之灾……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换了一个问题。
从那枚银币开始……从十几年前艾伦他们发现悲泣森林地底的密室开始,那如影随形的黑暗竟不知不觉间铺天盖地。如果要努力从那古老的诅咒中挣脱,他至少得弄清那到底是什么。
“……事实上,斐瑞大概能给你更好的答案。”精灵王的笑容有些苦涩,“长老们花费一生的时间守护精灵漫长的历史中所有的秘密,在语焉不详的预言和诅咒中寻找前行的方向……我从不能真正理解他们的坚持,但那或许并非毫无意义。”
“或许。”埃德毫不犹豫地说,“但我更相信你。”
佩恩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你居然一点没变。”他感慨,深绿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埃德便厚着脸皮把那当成了称赞。
“关于安克兰……你知道多少?”佩恩沉思片刻,反问道。
“呃……不多。”埃德老老实实地承认,“伊斯告诉过我一些……如果你觉得从巨龙的记忆中传承下来的‘传说’也有可信之处的话……”
他当然相信伊斯,但他也听得出伊斯的故事里有大半都不过是巨龙之间的口耳相传。而“传言”与事实之间的距离能有多么遥远,他已经有足够的了解。
伊斯很不擅长讲故事。为了避免加入任何主观的判断,埃德几乎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他枯燥干瘪的陈述——因为创造了生命而被抹杀的精灵法师,多年之后归来复仇的儿子和他强大且神秘的力量,他所信奉的唯一的神明,他越来越多的追随者和他们所建筑的城市,短暂的辉煌和无声无息的灭亡……
他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伊斯的故事里原本也没有多少细节。
在这一方面,他的记忆力相当的好。他只是……有意无意地随口带过了那条消失的炎龙,小心地没有提及它的名字。
即便那并不是真名。
他甚至将艾伦他们在地底的发现和莉迪亚最终的堕落都告诉了佩恩,尽管他怀疑这些对佩恩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那么,你事实上已经知道答案。”佩恩低声叹息,“‘最初的死灵法师’……这个称呼并不十分确切。死灵法术演变至今,已经充斥着腐烂的气息。操纵僵尸和骷髅……听起来十分可怕,事实上根本不值一提。安克兰从来不屑于那种低劣的把戏,他操纵的是灵魂——精灵的灵魂。”
他看了看埃德有些茫然的眼神,无奈地一笑:“你听说过精灵之中有‘鬼魂’的存在吗?”
埃德想了又想,迟疑地摇头。
他见过精灵的鬼魂——那个暗河里的精灵幽影,安克兰的母亲……但人类之中有各种千奇百怪的鬼故事,精灵和矮人之中却几乎没有。矮人相信他们的灵魂会变成宝石——或许优劣有别,但那才是他们在被岩石之中创造出来之前最真实的模样,而精灵……
诸神所创造的万物,唯有精灵的灵魂之中有神的气息。无论生前做过什么,即使**毁灭,他们的灵魂不会迷失,也不可能被控制——毕竟,谁能控制神灵?
埃德终于明白过来。作为一生都在诸神的领域和地狱的诱惑之间徘徊的人类,的确很难感同身受……对深信自己灵魂不灭的精灵而言,意识到他们其实并非与神同在,或许真的是一种灭顶之灾。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九章 魂之归处(下)
“长老们声称安克兰的追随者都是被他以魔法所控制……或许是觉得与另一种可能相比,这个结论能稍稍减轻他们的不安——无论多么强大的魔法也不可能操纵那么精灵,他们可不是尸体,他们有自己的意志……不,那不是魔法,那更像是……”
精灵王停了下来,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抑或不愿使用那个对精灵而言太过沉重的词语。
“信仰。”
埃德轻声说。
“是的……信仰。”佩恩无奈地笑了笑,“精灵隐藏了这段历史,但并没有愚蠢到不留下任何记载。即使是在那些对他深恶痛绝的长老UU小说,在他匪夷所思的力量之外,安克兰也自有其魅力……至少,几千年前的精灵远比如今要勇敢和热情,却愿意为他而战。”
“……可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埃德不解地问。他能理解安克兰的复仇,却无法理解那些追随他的精灵所寻求的东西。
绝对的力量——巨龙们如此认为。但精灵毕竟不是龙更不是野蛮人。
“到底想要什么?”佩恩苦笑着重复,“这是个好问题……我不是想要归罪于人类,但这的确与你们有关。”
埃德一脸茫然。几千年,对于人类来说这是太过漫长的时间。几千年前人类在干什么?茹毛饮血,如野兽般生活在荒野之中,连自己的语言都没有……这样的人类,能对当时处于辉煌之中的精灵有什么威胁?
“那时人类才刚刚诞生……一个全新的种族,神的次子,酷似精灵,却不是精灵。短命,多变,没有信仰……许多精灵带着好奇接近他们,甚至帮助他们,更多的只是远远旁观,并且日渐为你们在短暂的一生里所爆发出的强大的生命力而惊讶。我们不会猜测神的意旨,也无从知晓那样的不安从何时开始……一些精灵担心自己已经失去了诸神的宠爱,并且终有一日会被抛弃……如远古的巨人一样。”
埃德哑口无言。
“安克兰十分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佩恩叹气,“他让那些精灵相信,创造精灵的是某个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神明,而诸神窃取了他的力量,创造了人类——伪劣的仿造品。他们根本无法赐予人类如精灵一般永恒的灵魂和最终的归所,才不得不美其名曰‘自由’……当他摧毁了欧默之塔,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个事实大概比他所展现的力量更有说服力。”
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的埃德只觉得口干舌燥。他看了一眼自己已经空掉的酒杯,默默地把它推远一点。
他容量有限的、人类的大脑,需要足够清醒才能接受这些被埋藏已久的历史。
“难以置信,是吗?”佩恩却随手又为自己满上一杯,发亮的双眼让埃德不禁怀疑他已经喝得够多,“然而还有更疯狂的……你的朋友们认为安克兰研究死灵法术是为了复活他死去的亲人,就像莉迪亚最初的目的一样,因为悲伤与思念……不,远不止如此。他想要的是让他的父亲成为那唯一的神明,或至少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化身——或至少让精灵们如此相信。毕竟……‘唯有神明能创造生命’。这样一来,他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之子’……这个世界注定该为他所统治。”
埃德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这的确十分疯狂……但真正让他恐惧的是,几千年前安克兰所有疯狂的计划,如今却在以不同的方式被不同的人所重复着。那是某种巧合,还是谁处心积虑的安排?
“……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喃喃地问道。
“因为并非所有安克兰的追随者都与那座城市一起毁灭。”佩恩回答。
在那之前,一些精灵逃回了格里瓦尔。他们认为安克兰已经发了疯,除了战俘之外,他将自己最忠诚的战士也投入了某种黑暗的祭祀,让他们形神俱灭……那本是摧毁安克兰最好的时机,当时的格里瓦尔却陷入了内乱之中,直到阿尔默斯登上王座才能派出军队。而当他们到达时,安克兰已经是一座毫无声息的死城。
“诸神的惩罚”。这样的结局大概让阿尔默斯和长老们都如释重负。他们埋葬了这段历史,并不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也是为了埋葬安克兰所种下的,混乱与毁灭的种子。
在安克兰城变成一片白地之后的几百年里,格里瓦尔经历了几千年后极北之光所经历的、犹如诅咒般的衰败,一些参与过那场战争的精灵迅速地衰老,新生的婴儿接连死去……所以长老们在得知极北之光的灾难时才会如此恐慌——他们担心安克兰并未真正被毁灭,哪怕他的尸骨都已经被烧成灰烬。
埃德一怔:“他留下了尸体?”
“是的。至少当时发现尸体的人相信那是他……他倒在安克兰城中的一座高塔里,已经只剩了白骨,手中的法杖断成了几截,镶嵌其上的蓝色宝石都已经粉碎……无论那到底是不是他,显然,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的灵魂。”
佩恩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笑容疲惫:“他们所有的担心居然都变成了事实……他真的回来了。如果一年前就知道这些——如果一年前他们能告诉我这些……恐怕我不会自以为是地让诺威活着离开。”
埃德浑身发冷。他想佩恩终于回答了他最初的问题。
“你们会杀了他。”他低声说,“哪怕诺威还存在于某处……”
“……我想你知道那样的希望有多么渺茫。”佩恩平静地看着他,“我对死灵法术了解不多,但我知道……一具**容不下两个灵魂。”
埃德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塞尔西奥……可斯科特。虽然情形有所不同,但……
“有可能的!”他脱口道,固执地不肯放弃,“至少给我个机会……”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佩恩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所以我也不能给你什么虚假的承诺。”最后他说,“一年前,虽然有所怀疑,长老们还是放过了诺威,没有继续追杀,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彻底摧毁安克兰的方法——一个有形的身体总比虚无缥缈的灵魂要容易掌握。直到现在,他们依旧没有确实可行的方法,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我会找回诺威!”
埃德急切地做出了他很可能做不到的保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