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章 沉睡
埃德刚走到门前,面前的虚掩的门就迅速被打开。
一眼看见维奥莉塔灿烂的金发,埃德愣了愣,原本就筋疲力尽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突然连向前踏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还没有诺威的消息……他根本就没有余暇再去打听诺威的消息。
他一整夜没睡——斯科特和菲利也几乎吵了一整夜。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这两个人会不顾一切地照着彼此的脸来上一拳或更糟……而即使脑子里同样一片混乱,心惊胆战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地拦在中间拼命安抚他们的,却是他这个年龄差不多只有他们一半的“小家伙”。
简直说不出的心累。
等他们终于在争执中勉强达成共识,埃德几乎就地瘫倒爬不起来……但他必须得回来。他毫不容易才用“维奥莉塔需要照顾”为由让娜里亚离开,如果他不能尽快回来告诉她点什么……大概也就不用回来了。
在他呆滞的目光中,维奥莉塔向他点点头,眼中没有多少期待,也没有责备,只有隐藏在平静之后的疲惫与失望——虽然不知道娜里亚说了什么,她显然已经猜到了。
她沉默地转身,埃德低头跟着她走进屋内,不出意外地闻到食物的香气。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慰藉,让埃德一瞬间几乎要泪流满面。
这是最平常的幸福……却能给他对抗一切的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迎向托着餐盘走过来的娜里亚,维奥莉塔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时,锋利的长剑已经脱鞘而出。
埃德看着长剑从他眼前划过……直刺向储藏室的门。
“等等!”
娜里亚已经大声叫了起来,“不是敌人!”
储藏室的门开了,门内一个小个子对着戳到眼前的长剑瞪大眼睛。
“怎么回事?”他大叫,“我弄错开门的方法了吗?……那不可能!”
“尼亚……泰丝?!”
埃德惊讶的叫声压过了他们所有人。
突然出现的尼亚背上背着一个女孩儿,虽然看不到脸,但埃德绝对不可能认错那一头火焰般燃烧的红发。
“……能来个人帮我一把吗?”
在一片震惊之后的沉默中,尼亚没好气地开口:“你们的小泰丝看着小小的……肉可结实着呐!”
一阵混乱之后终于被好好地安置到床上的泰丝,依旧满脸幸福地睡得香甜。
埃德不知道有什么法术能让人睡成这样。但即便是药物的作用,用复原术也绝对足够了……可他满头大汗地折腾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办法让泰丝醒过来。
“嘿!”
尼亚抓住了他微微发抖的手,将一样睡成一团的莫奇拎到他的面前,“试试这个。”
埃德差点以为他想让小莫对着泰丝咬上一口,据说那对唤醒失去意识的人有着神奇的功效,但小莫自己也睡着啊……
然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尼亚是让他试着弄醒小莫。
复原术不是什么低等的法术,埃德毫不犹豫地用在了小猫鼬的身上,在片刻的僵直之后,小莫猛地回头,凶狠地一口咬向拎着它后颈的尼亚。
“真凶!”
尼亚啧啧称赞。手指灵活地一扭,已经牢牢地钳制住试图挣脱的小莫。
动弹不得的小家伙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尼亚!”娜里亚叫道,伸手夺过了小莫。
被吓坏的小猫鼬从她手心里窜出来,飞快地四处乱爬了一阵儿,重新跳回娜里亚怀中时就蹬着泰丝的额头,拉出几道红丝……她也还是没醒。
小莫颤抖着在娜里亚怀里缩成一团,用细小的声音叫个不停,听起来像是想要告诉他们什么。
“……能听懂吗?”
尼亚问他身边冷冰冰地戳在那里的精灵,“你们不是能跟动物说话吗?”
维奥莉塔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始终沉默地瞪着泰丝,眼神阴沉得让埃德有些心惊。他还记得维奥莉塔曾经因为诺威的“死”而迁怒于泰丝,甚至拿剑追着她砍……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
在埃德悄悄移动身体,试图隔开她与泰丝的时候,精灵突然开口问道。
“呃……就算我告诉你,你大概也找不到。”
尼亚耸耸肩,坦率地回答,“而且我带走了泰丝,那只胖狐狸很快就会发现……那里什么也不会剩下。”
“亚伦?曼西尼?”
埃德惊讶地追问,“泰丝为什么会在他那里?!”
诺威的“敌人”应该是精灵才对……如果泰丝出现在已经被关闭的星夜旅馆倒还正常,亚伦?曼西尼又是怎么跟这件事扯上了关系?
最近在斯顿布奇发生的一切……也会与格里瓦尔有关吗?
“‘无处不在的伯爵’。”尼亚无奈地摊手,“这个外号不是没有理由的……我尽量四处搜查了一会儿,但没什么发现。我想过把泰丝留在那儿,因为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我盯紧一点,也许能发现更多……可我不敢冒险。她对你们很重要,不是吗?”
他还没有自信到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被发现的可能,而一旦曼西尼察觉到什么,泰丝的处境或许会变得很不妙。
埃德用力点头。即使惊动了曼西尼,甚至可能会影响斯科特的计划……能够救回泰丝,也是值得的。
但他完全猜不出泰丝到底经历了什么,以及……诺威又在哪里?
他不可能扔下泰丝。
他呆呆地看着红发的女孩儿,脑子里闪过塞尔西奥木无表情的面孔。那个灵魂受创的男孩儿或许永远也无法复原,如果泰丝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
也许杰?奥伊兰会有办法。
这个念头让埃德一阵心慌。与一个臭名昭著的死灵法师因为不得已的理由暂时合作是一回事……对他怀有真正的敬意和某种信任,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该把她留在那儿的。”
维奥莉塔声音冰冷而僵硬,却也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转身离开。
“唉唉。”尼亚小声叹气,“被宠坏的女孩儿最难对付了。”
“……她能听见。”埃德苦着脸说。
尼亚毫不在意地冲他笑笑。
“斯科特打算什么时候去送死?”
他问。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一章 筹码
埃德无法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问题。
即使是被娜里亚恼怒……或体贴地赶出房间,跟尼亚面对面地坐在一楼的窗边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他们面前被人遗忘的奶油汤再没有一丝热气,也还是无法回答。
他并不知道斯科特全部的计划——老实说,他觉得斯科特根本没有多么周密的计划。
他也不知道斯科特打算让尼亚知道多少……或者尼亚已经知道了多少。
“……他说他有把握……”
最后他勉强嘟哝出一句。
“把握?”尼亚嗤笑,“瞧,当我说‘我有把握’的时候,那至少意味着我有八分胜算;而斯科特,只要还没有完全绝望……只要有一丁点成功的可能,他都敢面不改色地告诉你‘我有把握’。刚认识他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活像个喝醉了酒的赌徒,无论手中有多少筹码,都敢一把扔出去赌个输赢……”
他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越来越无法控制的怒火。
在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埃德低声分辩:
“至少……至少他不会把无辜的生命当成自己的筹码。”
“是的。”尼亚承认,脸色却并没有因此变得稍好一点,“他这样孤注一掷,也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可这更糟,因为无论他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你都没办法置之不理,任他去死。你会竭尽全力去帮助他,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果……结果就是,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教训!”
埃德的脸有点发白。他从来没有听过尼亚用这种语气发泄他的不满……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毫不掩饰的愤怒。
“可是……我们的希望,终究还是‘得到一个好的结果’,而不是‘让他得到真正的教训’吧?”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尼亚瞪了他好一会儿,伸手捂住脸向后靠去,泄气地低声笑了出来。
“没错。”他认命地叹气,“该死……如果那个臭矮人还在就好了,只有他敢结结实实地揍斯科特一顿,在他石头一样的脑袋里揍出点空白来好好听人说话。”
劳根?提尔克——埃德有点遗憾地想着。那个矮人是斯科特的冒险者伙伴里他唯一没有见过的……也永远不可能见到了。
“艾伦……”他轻声问,“他会怎么做?”
如果斯科特一直都是这样,艾伦一定有什么办法对付他,才能控制整个队伍。
“……他会把斯科特当成最先射出去的那支箭。”尼亚显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无坚不摧,一往无前……如果能给斯科特一个正确的目标,他倒是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可你知道,他比从前更加强大,却也更加自以为是……就算是艾伦也不能再左右他的方向。”
“那么……”埃德紧张地舔舔嘴唇,“如果……如果我们让他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前进呢?”
尼亚沉默片刻,缓缓凑过来,饶有兴致地紧盯着他,眯起了眼睛
“……你在打什么坏主意?”他问,“可以算我一份吗?”
埃德嘿嘿地笑着,十分心虚。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那是在菲利与斯科特的争执之中突然冒出来的。虽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两个“前圣骑士”的争执并不只是互相的指责和咒骂,倒像是用另一种方式让一个疯狂的计划渐渐成形……既然清楚地知道无法阻止斯科特,他能做的,也唯有让这个计划有更多成功的可能——尽管斯科特似乎更想把他排除在计划之外。
但如果这真是一场赌博……他也有自己的筹码。
一回到那被正在凋谢的玫瑰所环绕的暂居之地,亚伦?曼西尼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一切看起来却没有什么异常。这里并没有被魔法所保护——那太容易被探查出来,何况屋子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推开另一扇门,整个人立刻僵在了原地。
床帏的阴影中站着他熟悉的身影……而床上空无一人。
那个红发的女孩儿不见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背后已经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保护”泰丝并不是他的责任——至少,在他询问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不用管她”。
那句话语气冷淡,仿佛这女孩儿是生是死根本无关紧要,可那双谁也无法看透的绿色眼睛里,并非像平常那样没有一丝波澜。
这令他十分不安……或者说,这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由始至终他都没弄明白,这个女孩儿对安克兰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个诱饵,一个隐藏的筹码……还是无法完全撕裂的记忆。
所以现在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敢直视对方,就只能低头盯着地上的影子,长久的寂静之中,心底恍惚升起一丝荒谬的感觉。
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有太多变化,快得他甚至来不及细想。
他,亚伦?曼西尼,“来不及细想”——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从安克兰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他就仿佛被巨大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疾冲,全然无法抵抗……却也无意抵抗。
他沉醉于其中——那种难以形容的兴奋燃烧在血液里,哪怕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未来也不愿停步。对于从前的他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
与“那一位”尊者相比,安克兰无疑更加危险,也更加难以捉摸,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像他这样毫无信仰的人也心甘情愿、满怀敬畏地跪倒在他面前的魅力,而那并不只是因为他深不可测的力量。
曼西尼情不自禁地把头垂得更低,而他的谦卑没有任何虚假。
“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安克兰的声音。
“去哪儿?”
他下意识地脱口问道,“斯科特……”
“他的命运已经注定。”安克兰回答,“然而当星辰坠落时……”
当星辰坠落时,最好还是避开那毁灭一切的轨迹。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二章 梦之森
泰丝骑在高高的树枝上,半梦半醒地眯起眼睛,在背后粗糙的树皮上懒洋洋地蹭了蹭。
这是棵大叶木兰。不远处一朵开到极致的白色花朵,即使被巨大的叶片遮掩了一小半,看起来也比她的头还要大,一片巴掌大的厚实花瓣坠下去,几乎能在潮湿的地面上砸出个坑来。
这种树原本不该长到如此惊人的高度,但……这里是格里瓦尔。
作为大陆上最古老的森林之一,在精灵们精心的呵护之下,这里的树总能长得人们难以想象的高。
“奇迹之森”——人类如此称呼这片他们难以进入的森林,半是恭维,半是敬畏。哪怕其中有一些,已经完全违背了自然的规律……所以才能称之为“奇迹”,不是吗?
泰丝并不喜欢格里瓦尔。它“自然”得太过刻意,似乎永远生机勃勃,不见一点腐朽与倾颓,过于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满眼的绿色从四面紧逼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但现在,头顶有风从树梢窸窸窣窣地掠过,丝丝缕缕的阳光透下来,草地上跳跃着金色的斑点,木兰花浓郁的香气也变得不那么刺鼻,小莫在她腿上蜷成圆滚滚又毛绒绒的一团……
这实在是她意料之外的悠闲与惬意。
把埃德和娜里亚扔在斯顿布奇,与诺威一起悄悄地渡过维因兹河时,她已经暗自做好了永别的打算,只是遗憾着都没有机会跟朋友们说一声“再见”……娜里亚一定会气得要死。
可事情根本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别说拼命,她甚至都没有“努力到死皮赖脸”的地步,一切就似乎已经结束了。
她打个呵欠,低头看向树下。诺威依然站在那里,跟他亲爱的妹妹说个没完。
尽管在自己失而复得的哥哥面前变得温柔了许多,维奥莉塔还是像泰丝讨厌她一样讨厌泰丝,大半的时间里都试图当她不存在。泰丝对此毫不在意——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离开。
但就这样看下去……她得承认,两个一头金发的精灵相对而立,在这片阳光下的森林里,看起来实在赏心悦目,和谐得连她都想为之唱上一首歌了。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诺威抬头向她微笑。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明亮又温柔。
泰丝眨眨眼,心跳漏了一拍,突然很想跳下去遮住那双眼睛,除了她之外,谁也不给看。
维奥莉塔也抬头看了一眼——泰丝确信她翻了个毫不优雅的白眼,转身离开。
泰丝得意地像只红毛猴子一样从树上溜下去,挂在了诺威身上。
“我们今晚就去空庭。”诺威告诉她,语气轻松,“兰斯会带我们去见银叶王。”
泰丝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点头。她一点都不觉得需要向那位银光闪闪的精灵王道歉……她的确扎了他一刀,但这不是没扎中嘛?而且,谁让他骗人了?
但如果诺威希望如此,她也不介意稍稍低声下气那么一点点。说一声“对不起”她也不会少一根头发……何况,至少那位精灵王非常努力地自己解决了自己的麻烦而没有麻烦别人为他送死,泰丝觉得她都愿意送上几句甜言蜜语以示鼓励……或者给他唱首歌?
她兴致勃勃地打着自己的主意,抱着诺威的手臂,踏着软软的草地,不自觉地哼出了声:
“踏过小石桥,向南是回家的路……”
诺威低头看着她耀眼的红发,笑得温柔又无奈,再次望向前方时,眼神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格里瓦尔,他怀念的故乡……是如此安静的地方吗?
他分明能听见风声,听见鸟儿婉转的鸣叫,甚至能听见不远处有精灵交谈的声音,而更远的地方,有谁在吹着长笛……
一切都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但在他灵魂之中的某个角落,能够感觉到的却只有一片死寂。
然而不安转瞬即逝。泰丝挂在他的手臂上,那熟悉的温度是真实的,他也许……也许只是无法相信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幸运。
“她是……在唱歌?”
娜里亚直起腰,一脸愕然,哭笑不得。连心中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忧虑,一时间都变成了说不出的气恼。
泰丝的嘴唇蠕动着,那两句微弱又走调的歌变成了一声含混的嘟哝,唇边依旧挂着满足的笑。
她睡得那么甜,初看会让人的心都软下来,忍不住想要随之微笑,看久了……心底却生出森森的寒意。
布鲁克?修安收回轻按在她额头上的右手,沉默不语。
两个年轻人紧盯着他,却谁也不敢开口。
“她的灵魂并没有受到伤害……如果这是你所担心的。”
片刻之后,老人低声告诉埃德:“她陷入了某种幻境。这种法术并不罕见,许多牧师或法师都能做到,但通常持续不了太久,也很容易唤醒……”
“我知道那种法术,”埃德神情沮丧,“我也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她就是醒不过来。”
他自己也曾被梦境所捕获,在极北之光城外的荒野上,希德尼盆地的耐瑟斯神殿中……一个结合了赎罪术和睡眠徽记,在奥伊兰的指导……和操纵之下,由他自己施法,却把自己也卷入其中的法术。
如果没有得到意料之外的帮助,他几乎也无法挣脱。但即便是那么强大的法术,显然也是有时限的。泰丝却已经睡了整整两天——还不算她在曼西尼的藏身之处睡过去的时间。
他甚至都不知道泰丝是什么时候开始沉睡……奇怪的是,她的身体本该逐渐衰弱,却直到现在都还无比健康,脸色简直比他和娜里亚都要红润许多。
“抱歉……我能做到的并不比你多。”布鲁克的眼中带着歉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我听说过某种来自异界的生物,能把人困在几乎永恒的幻境之中……”
埃德下意识地避开娜里亚带着恐惧的视线,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他也知道这个,只是不敢说出口,也不愿相信。
那是只有施法者……或被困的人死亡才能够结束的噩梦,他不相信这样的厄运会落到泰丝的头上。
以及,他始终有种无法解释的,奇怪的感觉——那神秘而强大的施法者,并不想伤害泰丝。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三章 未尽之言(上)
“抱歉。”
在院子里的月桂树下,布鲁克再一次向埃德道歉,“没能帮上什么忙……”
他神情沉重,奇异的紫色眼瞳在阳光之下也黯淡无光,虽然满头白发依旧像从前一样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却衰老了许多。疲惫藏在他深深的皱纹里,那为人所称道的、从容而谦和的风度并没有多少改变……但埃德能看得出他眼中无法消散的阴影。
那并不只是因为泰丝。
埃德连连摇头,心生愧疚。
他原本也没有抱多少希望。他尊敬布鲁克?修安,却也很清楚布鲁克并不是伊卡伯德。
“肖恩……他还好吗?”
他匆匆开口,似乎只是想转移话题。
没人能确定肖恩?弗雷切到底去了哪里。人们见到他向西而行,远离了斯顿布奇,但斯科特坚信,他无论如何也会回到水神神殿。
布鲁克眼神一暗,没有回答。
“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见我……”埃德喃喃低语,假装并没有留意到老人的迟疑,“我想跟他谈谈……虽然或许也没什么用。”
“我想,也许还是让他自己冷静一段时间更好。”布鲁克低声回答。
“……你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跟斯科特打起来吗?”埃德犹犹豫豫地问道。
“斯科特没有告诉你吗?”布鲁克平静地反问。
埃德沮丧地摇头。
“我只知道那是因为费利西蒂。”他说,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对他们而言……她永远是无可替代的,是吗?”
布鲁克微微一怔,无法回答。
他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无精打采的年轻人,神情复杂,心中隐隐的一丝警惕,变成了难言的苦涩。
他们亏欠他许多,他很清楚……这个无端地遭遇了许多磨难的年轻人却并不曾抱怨过什么,甚至不曾责怪布鲁克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
他固然有不得已的理由,但那并不能抹消所造成的伤害。所幸,他大概还有补偿的机会……
“我也从未想要取代她。”埃德怅然低语,“可是……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那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忍耐了许久,即使明知得不到回答,也终于无法控制地脱口而出,还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委屈……却在布鲁克心头砸下重重的一击。
他可以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就像肖恩那样坚信不疑,但是……
“你是个……好孩子。”他艰难地开口,“别去多想那些别人加在你身上的头衔,能够决定你是什么的,终究还是你自己。”
这样的话说起来总是很容易——年迈的牧师在心中苦笑着,忍不住自嘲。
然而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所见到的,也只有一个费利西蒂。
埃德已经不是能如此轻易被安抚的年轻人,但他向布鲁克展露的微笑依旧真诚。
“我会努力。”他说,“哪怕努力的结果是做一个会法术的商人,像父亲一样扬帆出海……大概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那或许只是个玩笑,布鲁克却一瞬间难过得无法附和。他能听出其中隐约的希望——挣脱眼前交错纠缠的命运之线,自由自在地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的希望。
但在肖恩布置已久的棋盘上,他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自由。而他们自以为无比珍贵的,他可能根本就不想要。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去主宰他人的命运?
压抑已久的疑惑与不安翻涌而出,年迈的牧师在炫目的阳光之下感觉到一阵晕眩。
“……神殿里有几本书。”他仓促开口,原本只是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却突然意识到,他并非别无选择。
仿佛有清凉的水流浸入炙热干涸的大地,他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我会尽快派人送来给你。”他说,“那其中有些东西……或许能帮助你唤醒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儿。”
天黑之前,一个中年牧师抱着三本书匆匆而来,将它们交给了埃德。
那是埃德从未见过的陌生的面孔。牧师告诉他自己来自东岸潘萨里克附近的一个小神殿,因为斯顿布奇的神殿人手不足刚刚被抽调过来。他沉稳寡言,没说上几句话就告辞离去,连大门都没有进。
埃德望着他在暮色中渐渐远去的背景,又低头看看怀中沉重的书籍,若有所思。
他原本是希望能从布鲁克那里打听出些什么来的……但他无法确定自己有什么收获。
至少,布鲁克似乎知道肖恩在哪儿。那么……他也知道肖恩暗地里都做了什么,又有什么目的吗?毕竟,如果肖恩使用了神殿的力量,布鲁克不可能一无所知。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老牧师看起来并没有肖恩那么坚定……或固执。
他从未见过布鲁克把他的彷徨表现得如此明显。
直到现在他仍觉得斯科特言之凿凿的猜测无比荒谬,却也并没有过于震惊——那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渐渐的竟有些麻木。
一次解决一件事——他这样告诉自己,抱着书转回自己的房间。如果泰丝真的能够醒过来,眼前着一片迷雾,多少总能消散一些。
布鲁克体贴地在重要的地方加上了标记。被当做书签的是各种植物的标本,那是老牧师不为人知的小小爱好。但他从来不会将还活着的植物做成标本,那些干枯的树叶或花瓣就多半有些残破。埃德看过了每一处被标记的地方,得到的也只有同样的结论——想要从梦境中挣脱,除了用外力解除法术之外,只能靠泰丝自己。
没有任何幻境是完美的。只要能发现其中的漏洞,有足够坚强的意识,就能够从其中挣脱。很久之前,一些牧师和法师能够让自己潜入这样的梦境,强行破坏它,或追溯法术的根源,但因为这一类的法术与死灵法术有太多相通之处,在长久的禁止之后,已经没有多少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书是古老的手抄本,埃德翻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不留神就损坏了那脆弱的书页。他有点不明白布鲁克为什么要把如此珍贵的书拿出来给他,里面有用的内容实在不多,让人抄下来再给他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他合上书,瞪着封面上那繁复的花纹看了好一会儿,又再次翻开。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四章 未尽之言(下)
手指仔细地摸索过精心装裱的封面。柔软的羊皮上,曾经鲜艳的色彩已几乎褪尽,黯淡的线条勾勒出一只半人半兽的怪物和一朵巨大的,生着利齿的花,怪诞中透出一种近乎可笑的朴拙,像儿时听过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
布鲁克送来的三本书,有两本是关于传说中各种奇异的生物,一本则用极其严厉的、谴责的语气,列出了一个又一个被禁止的法术。在确定任何一本书里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藏着什么秘密的小纸条之后,埃德抱着头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如果他是布鲁克?修安,会用怎样的方式来避人耳目地传递一些消息。
这有点一厢情愿。他并不能肯定布鲁克就一定会偷偷向他透露些什么,但他一次次回想老牧师离开时平静而坚定的目光——那是做出了某种决定的神情,而他最后的一句话,那微妙的语气……显然有着无法出口的未尽之言。
埃德反复地看着每一处被标记的地方,试图从其中找出一点线索,甚至突发奇想地熄灭了蜡烛,让明亮的月光照在纸页上……事实证明,有些传说,大概就真的只是传说。
一片已薄如蝉翼般的野樱桃叶在他渐渐开始心不在焉的翻阅中飘了出来,被风轻轻一卷,差点就飞出了窗外,埃德手忙脚乱地把它抓了回来,只稍稍用了点里,干枯的叶片就碎了大半。
埃德有些无语地瞪着手心剩下的一小半——不知道老牧师会不会责怪他弄坏了他心爱的标本。可这么脆弱的东西为什么要拿来当书签……
门外突然传来的叩击声钻进他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他抬起头,惊讶地意识到,天边居然已经隐隐地透出了曙光。
维奥莉塔站在他门外,脸色憔悴得像夹在书里的那些失去水分的花瓣——她大概也一夜未能安眠。
“我来向你告别。”
她直截了当地开口,再没有多说一句就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等等!”
埃德顶着他沉重的大头懵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过来,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你要去哪儿?外面……”
他想说外面并不安全,又突然想起这对骄傲的精灵来说或许算是种冒犯……哪怕那是句实话。
这栋不起眼的房子被保护得十分周全。艾伦的朋友们始终在暗中看护着它,洛克堡派来的人则更明目张胆一些——虽然半是保护,半是监视,茉伊拉派出的人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甚至连多利安都雇佣了几个人保护他不肯回家的小主人……自从娜里亚和埃德回到斯顿布奇,住进这里之后,盯着它的眼睛越来越多,埃德有时简直觉得浑身发痒,但至少,还没有敌人敢堂而皇之地闯进来。哪怕是那些曾经追击过维奥莉塔的黑影,也在发现精灵的去处之后,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维奥莉塔的脚步很快,埃德一直追到院子里才拦住了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焦急又坚决,“没有人会放弃寻找诺威……”
“我并没有担心你会放弃。”维奥莉塔打断了他,看起来要比他冷静得多,“我也知道你有很多朋友,消息远比我要灵通……可我还是得回去,回格里瓦尔。”
“可是,”埃德不解地皱眉,“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是啊……”维奥莉塔自嘲地一笑,“那是个错误。告诉我,埃德,你有多少朋友,能对格里瓦尔了如指掌?你熟识的精灵,就只有诺威一个——那样喜欢跟人类打交道的精灵,就只有他一个。而即使是他,也不会希望其他种族,哪怕是他的朋友,插手精灵的内乱……你们很难从格里瓦尔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埃德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我本该留在森林里。”维奥莉塔的目光垂了下去,“即使被监视,被威胁,至少也能掌握一些消息。至少,如果诺威在格里瓦尔遇到了危险,他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还有,如果他并不知道我已经离开,如果他像约定的那样,在夏焰之夜去找我……兰斯已经死了,他不仅会落入陷阱,而且孤立无援。”
埃德沉默不语。他能反驳精灵的每一个理由,却也意识到,他很难阻止她——总不能施个法,让她跟泰丝一样沉睡不醒吧?
“听我说——”他不肯放弃努力,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埃德!”
娜里亚站在月桂树下,向他摇摇头。
“让她走吧。”她说,走过来递给维奥莉塔一个小小的包裹,“一点吃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维奥莉塔微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她向他们点点头,神情依旧有几分矜持,目光却比从前要柔和了许多。然后她迎着清晨的微风,推开了院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娜里亚在埃德再次试图追上去的时候一把拽住了他。
“让她走吧。”她叹气,“明明知道自己所爱的人身处险境……哪怕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像她那样的女孩儿也是无法接受的。”
埃德微微一怔,小心地看了看她。
他倒是能明白这个……也能明白娜里亚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
娜里亚挑起眉毛,给了他一个白眼。
“再说,”她说,“你以为我真的会让她一个人离开吗?——放心吧,到不了格里瓦尔她就会回来的。”
她如此笃定。埃德茫然地眨着眼,总觉得他错过了什么。
在他焦头烂额地应付各种麻烦的时候,娜里亚当然并不只是待在家里准备一日三餐而已……尽管她的陪伴就已经是他感激涕零的帮助,但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娜里亚已经一天比一天更像她的父亲。
在“他所喜欢的女孩儿”之外,她也是他最可靠的朋友……一直都是。
“……你又在傻笑什么?”
正挽着头发的女孩儿恼怒地瞪他一眼,却在转身时不自觉地红了脸。
阳光刺破云层。铺了满地碎金的院子里,埃德又一个人呆呆地傻笑了好一阵儿。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五章 隐患
回到房间,那片被他握在手心的野樱桃叶早已破碎不堪,散发出浓郁的草木气息。
埃德站在桌边,低头看着那三本厚实古老的书,思绪渐渐清晰。
布鲁克?修安并没有多么惊人的记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大可能准确地在这几本书里找到适合的文字,甚至设下什么谜题。如果他真想告诉他什么,使用的方式会十分简单直接,却不容易被人发现。
野樱桃叶。
被碾在指尖的最后一点碎片已经被汗水浸湿,变成了黑色粉末。布鲁克用了许多不同植物的标本来作为书签,而他熟识每一种植物的别称,含义和用途……在成为牧师之前,年轻的布鲁克是一位医师。
但埃德并不熟悉那些,布鲁克不会不知道。他所熟悉的是……
他所熟悉的是这些植物的精灵语名称——就算他不知道,维奥莉塔也一定会知道。
目光掠过露在书页外的叶柄,一丝微笑从眼角开始蔓延。埃德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枚“书签”的位置,尽管其中有两种植物他根本认不出是什么但绝对有人能认得出,而在精灵语婉转的音节里……他想他解开了谜题。
从心底涌出的兴奋让他情不自禁地挥拳,发出低低的欢呼,转身冲下楼去找娜里亚。
那难得的兴奋过于强烈,让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从遥远的北方传来的,一声微弱的呼唤。
冰龙在半空里甩了甩尾巴。
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不安,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它再一次确定那个女人不可能离开那栋木屋,新生的穆德也有足够的能力守护远志谷……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它的感觉会比现在要强烈得多。
不,不是因为这个。
卡尔纳克群山像一条巨大的、深绿色的蛇一样蜿蜒在大地上,维因兹河的流水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冰龙银白的鳞片被夏日的阳光炙烤得发烫,血液里却始终有着一丝无法驱散的寒意。
当克利瑟斯堡出现在它的视线之中,冰龙犹豫片刻,改变了方向,压低身体滑向那峭壁上的古堡。
因为担心埃德和娜里亚的安全,它原本打算用最快的速度直飞向斯顿布奇……却还是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克利瑟斯堡。
一条展翅的巨龙的影子清晰地落在城堡中的时候,小小的惊呼,和随之而来的、久违的欢呼声,在这寂寞的城堡之中响起。
冰龙并没有留意到那个。它疑惑地注视着眼前越来越近的、高耸的塔楼……这地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克利瑟斯堡。
并不是因为外形。尽管灰白墙壁上还是残留着一些裂痕,城堡已经被修复了大半,并且像之前的几次修复一样,忠实地没有进行任何改变。但无论是童年的记忆中那座年久失修的破败城堡,还是瓦拉修复过的、恢宏的堡垒,都有着不容错认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
骄傲,坚韧,沉默之中透出隐隐的疲惫与悲伤,仿佛一位年老的骑士,依旧紧握着他残缺的长剑,笔直地屹立在大地之上。
但此刻……伟大的克利瑟斯堡只是一堆无生命的岩石。
冰龙轰然落地,无法控制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以巨龙的姿态落在相同的位置的时候,那个怀着恐惧,却依然温柔地拥抱了他的女人。
就算埃德和娜里亚不在这里……它至少也该回来为瓦拉献上一束花的。
油然而生的愧疚让它默默地忍耐了那个轰隆隆地冲过来抱住了它前腿的大个子——或者,现在称呼他大胖子会更合适。
阿坎比它上一次见到的时候粗了一大圈……而那软乎乎的触感可绝对不是肌肉!
没能忍耐多久,冰龙就伸出爪子扯开了过于热情的朋友,变回人时试图用凶恶的目光阻止他再一次扑过来……然而并没有成功。
恼怒地推开依然力大无穷的阿坎,伊斯尴尬地向他身后的女人点点头。
“欢迎回来。”
明显消瘦了许多的女管家帕蒂?蒙森柔声开口,“埃德少爷和他的朋友们都去了斯顿布奇,卡沃大人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您要在这里等他吗?”
伊斯敏锐地从她平静的叙述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知道卡沃如今多半待在维萨城。被迷雾阻隔的道路让克利瑟斯堡变成了一个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地方,那对艾伦来说十分不便——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回来一趟对他而言也是颇为辛苦的旅程。
“两天前发生了一次地震。”蒙森坦率地回答,“很小的地震,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但大家都有点害怕,依照卡沃大人之前的吩咐,我送了一封信给他,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伊斯抬头看看墙壁上还没有修复的裂痕,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恐惧。
他知道那场几乎摧毁整个城堡的震动源自何处。虽然似乎已经稳定下来,真正的隐患根本没有消失。那埋藏在岩石之下的迷宫已经被破坏,什么时候会彻底坍塌,谁也无法确定。
这地方根本不就不该再住人——他想着,但总有人不愿放弃他。
“……我等艾伦回来。”他说。
蒙森微笑着向他微微躬身,显然十分欣慰,她身后那两个探头探脑的小侍女也高兴得对着彼此小声欢呼,然后很快就被女管家赶去“为伊斯少爷准备午餐”。
伊斯少爷嘴角微微一抽。在这片大陆上的任何地方他都不会得到这样的欢迎和照顾……是的,他也一样无法放弃这里,他曾经的家园。
阿坎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伊斯身后。虽然因为安逸的生活而胖了许多,但他想必有些寂寞……克利瑟斯堡已经没剩多少人,有他的保护,至少不用担心什么盗贼——埃德说服他留下的时候用了这样的理由,那固然是事实,但谁也无法否认,即便是为阿坎着想,他们也还是抛下了他。
伊斯在迷宫被隐藏的入口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大个子一眼,并没有赶走他。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六章 入侵者
通往地下室的阶梯依旧被石板遮得严严实实,薄薄的灰尘覆盖其上,看起来已经有许久无人踏足。伊斯蹲在石板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掀开了它。
狭窄的阶梯延伸至黑暗之中,丝丝凉意从地底沁出来,却并不显得阴森。伊斯花了一点点时间考虑是不是该等艾伦回来再做打算……但他认识路,先进去看上一眼,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阿坎在他身后好奇地张望着,但他粗壮的身体连挤进门都有点困难。
“……待在这儿。”伊斯回头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不许任何人进来。”
得到任务的大个子用力点头,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门口,咧着嘴冲他笑。
地下室的门锁着。伊斯独自站在门前,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这扇门的时候。那时他的身高还不及这扇门的一半,尼亚嘟嘟哝哝地蹲在地上开着锁,他则好奇地用手指描摹着门上清晰的蔓草纹铁饰。那是他在这座破败的古堡里见到的、最新的一扇门,连铁饰上都不见半点锈迹……但现在,拂开轻纱般的蛛网,蔓草纹上斑斑驳驳,被黑黄的铁锈吞噬得模糊不清。
锈迹甚至蔓延至锁孔,就算是尼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再打开它。伊斯考虑着用暴力砸开它的可能——以及后果,想放弃又有点不甘心。
微弱的震动从地底传来,阻止了他准备离开的脚步。这样的震动普通人大概根本感觉不到……不像两年前那似乎要掀翻整个城堡的怒吼,而更像带着恐惧的战栗。
伊斯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在了门上。
门上机关早已解除,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整扇门轻易便在他脚下轰然碎裂,让用力过猛的他差点一头栽了进去。
或许因为守护这里的力量逐渐衰弱,这扇门已脆弱不堪。在突然涌出的,带着**气息的潮湿空气里,伊斯捕捉到了一丝魔法的气息。
那是并不属于此地的魔法,带着奇异的焦臭,仿佛一场猛烈的雷击之后残留在空气里痕迹。
伊斯的脸色沉了下去——有外人闯入过这里。
巨龙了解魔法。虽然它们使用魔法的方式远没有精灵和人类那么精细,却单凭本能就能分辨出其中种种细微的不同。守护此处的是属于水神的力量,斯科特的力量则是灼热的火焰……那大胆的侵入者的气息,却有着来自地狱的,独特的臭味。
完全的黑暗中,视线逐渐清晰。伊斯大步走向迷宫的入口,半开的门看起来简直像是某种嘲弄或挑衅……一只脚快要迈进去的时候他又猛地停了下来——精巧的机关他或许会无法察觉,魔法设置的陷阱对他而言则像灿烂的阳光下地面上挖出的一个大坑那么醒目。
愤怒的火焰从心底直窜上来,猛烈地燃烧着,再也压抑不住。
这里是克利瑟斯堡……这里是他的家。哪怕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以神之名建立的迷宫,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到底是谁敢这样狂妄地闯入他的家中,甚至设下陷阱来阻拦真正的主人?!
他伸出手,手心一团小小的旋风疾速地旋转着,细碎的雪花在疾风中相互拥抱,闪烁的冰晶在黑暗中无声地凝结,地下室里微凉的空气,渐渐冰冷得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完全冻结。
挟着冰雪的狂风咆哮着撞进迷宫的入口,风眼里一只雪鹰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被触发的陷阱在旋风里织出一张黑色的网,耀眼的电光蛇一般盘旋在网上。眨眼间,这地底的方寸之地,被一场暴风雪完全吞噬。
雪鹰发出尖锐的鸣叫,一头撞破了黑网,却也在那一瞬间破碎成无数雪块,旋转着砸在四壁上。震动中破碎的岩石还没有被卷入风中便冻结在厚厚的冰层之下,迅速蔓延的寒冰牢牢地支撑起了原本会坍塌的入口。
暴风雪如降临时候一般突兀地消失。伊斯收回手,脸色一点也没有变得好看多少。
他原本只是想扔出去一团暴风雪而已。带有一丝生命气息的雪鹰能触发陷阱,但他并没有考虑到入口可能会塌……有谁改变了他的魔法,虽然似乎并没有恶意,却还是让他高兴不起来。
他承认他寥寥无几的魔法全都简单粗暴,但他讨厌这样自以为是的干涉……哪怕干涉他的是迷宫本身。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恼怒地告诉自己,带着十二分的怒气,顺着滑溜溜的通道,冲进迷宫之中。
亚伦?曼西尼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握紧他的手杖。
他听到风声,还有微弱的震动……在这里,这些都很常见,却还是会让他十分紧张。
通道空荡荡的。墙上已经没有了上面几层华丽的浮雕,未经打磨的岩石上模糊的符文,却似乎更加危险……魔法创造出的光焰比平常要黯淡许多,根本照不了多远,看不透的黑暗里有某种令人生畏的力量,并不凶猛,甚至还没有他手中的法杖散发出的力量那么咄咄逼人,却让人无法忽视。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感觉到这样的不安,连起初的兴奋都渐渐无法抵抗沉默的石壁间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从踏入迷宫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声音在平静却严厉地提醒着他,他不属于这里……他是不受欢迎的。
克利瑟斯堡地底的迷宫——很久之前他就听过这个传说。但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那传说又有太多神话的色彩。于是他明智地将其判断为克利瑟斯家族为自己编织的虚假的光环,再没有花费精力去关注……多么愚蠢的自负。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他无法了解,也无法掌握的东西。
曼西尼熟悉斯顿布奇的另一面,黑暗中的那一面。但无论是三重塔内诡异的布局,还是洛克堡四通八达的密道,法师国王神秘的墓穴……与这里的古老与厚重相比,都显出几分哗众取宠的幼稚与轻浮。
而身在其中的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但他不能后退。他所知道的只有前进的路。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和阻碍。
保护他的力量,和这里一样古老而强大。
曼西尼安慰着自己,擦掉额上的冷汗,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不再回头。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七章 记忆中的道路
伊斯记忆中的路有两条。一条伴随着尼亚停不下来的絮絮叨叨——在他觉得不安的时候,小个子的盗贼总是特别多话。
即便年纪还小,伊斯也能隐约察觉,尼亚的不安并不是因为迷宫里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机关,而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他不该进入的……更别提还带了一个小小的,好奇又兴奋,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男孩儿。
这并不是什么适合无害的冒险游戏的地方。
一如尼亚所担心的,斯科特的愤怒前所未有。另一条路——离开迷宫的路,在伊斯的记忆中便伴随着全然的沉默和令人昏昏欲睡的脚步声。
尼亚没有为自己分辩一句。尽管如果不是在撬门的时候被伊斯发现,他大概根本就没打算带上能跟他一样神出鬼没的小男孩儿。
独自一人又一次走在迷宫中,如潮水般涌来的记忆让伊斯有些恍惚。他分明记得离开迷宫时他是睡着的——当意识到接下来的路越来越危险,尼亚果断地选择了顺着原路往回走,却莫名地迷失了方向。
“……你哥哥会找到我们的。”
他这样安慰伊斯,然后原地坐了下来,给他讲了一堆各种各样的故事。但在漫长的等待之中,伊斯还是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但现在,他却能清楚地想起一路抱着他的斯科特阴沉得可怕的面孔,想起艾伦看向尼亚的,责备中混合了一丝无奈和同情的目光,还有尼亚垂头丧气,抹着眼泪默默跟随的身影……甚至墙上每一个不同的符文,浮雕上每一处被扭曲和遗忘的事实。
仿佛当一个他已沉沉睡去,另一个他却还清醒地注视着一切。
那感觉十分怪异。但至少……他不会再迷路。
就像一滴血落进了斯塔内斯特尔湖,水波微微一荡便踪迹全无,那带着焦臭的魔法气息已经消失在迷宫里更浓厚的另一种气息中,完全无法察觉,更无法追踪。
无惊无险地进入最古老的通道,快要接近上一次“冒险”的终点时,伊斯才意识到自己大概犯了一个错误——他的确不会迷路,但闯入这里的敌人,却很有可能迷失在某处,或早已知难而退。
他有些犹豫。如果找不到敌人,能找到地震的源头也好,但再往前走,连他也有可能迷失方向。
微风迎面而来,带着潮湿的水气。闭上眼,隐约能听到细碎的、犹如浪花轻拍岩石的声音。在那之中……
在那之中,有一种极其规律的敲击声,不紧不慢,一声又一声回响在岩石之间。
那声音离他并不远。
伊斯蓦然睁开双眼,在黑暗中扩散的瞳孔微微收缩。
亚伦?曼西尼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路已经被淹在了水里,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浑浊的水面之下显然并不平静。一年前那次强烈的震动在迷宫中撕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维因兹河的流水不知从哪里灌了进来。他要找的东西大概已经被泡在了水里,他却不敢再前进。
他能够在水中呼吸——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法术,但这里或许是比斯塔内斯特尔湖上的旧神殿更古老的,水神的圣地。
凝视着昏黄的、无法看透的水面,他本能地感觉到某种危险,甚至在微微起伏的河水懒洋洋地拍向他的脚面时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他感觉到一阵寒意,利刃般直刺背心。
他猛然回头。通道的另一端,模糊的身影自黑暗中无声地逼近,一双金黄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灼人的杀意。
斯科特——这个名字跳出来的时候他本能地想要逃走。他可以嘲笑男人死而复生也没有改变的天真,但这样正面对敌,他绝对不是斯科特的对手……
微弱的光芒终于照亮了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同样的金发蓝眼,相似的容貌……却连愤怒都纯粹到明亮。
“伊斯……克利瑟斯,最后的巨龙。”
曼西尼惊叹般轻声开口,贪婪的目光拂过那人类的形体,微微有些遗憾。
几年前,当他告诉拜厄?扬,他想要那条巨龙的尸体作为自己小小的收藏的时候……那并不完全是个谎言。
男人蛇一般粘腻的目光让伊斯一阵恶心。他不认识他……也没有必要认识。
水气凝结在手心,他扬手扔出去一根冰锥。没料到他一声不响就出手攻击的男人仓促地挥动手杖,动作十分可笑。让冰锥偏离了方向的显然是他早已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防御法术,一闪而过的、并未成形的电光却让伊斯能够确定,这就是那个在入口设下了陷阱的家伙。
但这根本不是个法师。他的力量来自那根手杖,或许还有藏在他身上的其他东西……却绝对不是来自他本身。
伊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连这样的家伙都已经能闯进迷宫了吗?
没等男人再次开口,他已经猛冲了过去。虽然已经能够使用更多的法术……没有弓箭在手的情况下,用拳头揍人也还是顺手得多。
男人踉跄着后退。伊斯的拳头还没有落到他脸上,他就已经脚下一滑,仰天跌倒,反而让那一拳失去了目标。
指节从泛着油光的额头上方擦过,被沉重的空气包裹着,陷入泥泞般无法前进,也难以挣脱。
伊斯微微皱眉。胸腹之间突然像是被人用巨大的铁锤猛击了一下,整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向后飞去。
落地时他已经恢复了平衡,脸色阴沉地瞪着眼前狼狈却迅速地从水里爬起来的男人……和他还没有放下的左手上那几枚嵌着各种宝石的戒指。
他小看了他……但这一击实在有点痛,但也让他从那怪异的、如无形的蛛网般的防御法术中脱离。
寒冰铸成的双刀出现在手中时,脑海里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那法术并不怪异,它只是……十分古老。
“……你是谁?”
疑惑之中,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八章 石像
“亚伦?曼西尼。”
男人彬彬有礼地向他微微点头,语气谦逊,眼中的得意却强烈到藏都藏不住:“在伟大的巨龙面前,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
这样的装腔作势让伊斯浑身发毛,没等他把话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挥手,疾扑而去的寒风在男人脚下盘旋,瞬间冻结的水面之上升起几道寒冰凝成的荆棘,触手般缠向男人的身体。
他听过曼西尼这个名字,虽有疑惑却完全不想再多问……总之,不是什么好人,就这么杀掉应该也不会有谁来责备他。
恢复冷静的曼西尼纹丝未动,似乎确定这样的攻击并不能破坏他的防御,反而好整以暇地叹了口气。
“难以置信。”他一脸遗憾地摇头,“偷袭,还不止一次——我以为一条龙会更加……”
“‘更加’什么?”伊斯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指望我会像那些装模作样的骑士一样在砍人之前先举剑给你行个礼吗?”
……似乎不小心连斯科特一起骂了。
双手相合,双刀化为一柄巨剑,向那不甘心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的男人当头劈了下去。
不管怎样的防御法术都有限制。拖过一定的时间,造成足够的伤害,他总能把对方从壳里剥出来,再砸个稀烂。
男人搓动手指。并未能接触他身体的冰藤碎裂开来,轰然四射——那原本是可以用于反击的武器,但曼西尼并未加以利用……或无法利用。明亮的光芒流动在法杖上的符文之中,古老的精灵语在冰龙脑海中勾起久远的回忆。
这并不只是一根能召来几道闪电的攻击法杖而已。
“你从哪个坟墓里挖出的那玩意儿?”
伊斯皱眉,撤手放弃被粘住的巨剑,换了一柄战锤当胸砸了过去。
男人似乎十分忌惮他脚下荡漾的水波,但水对伊斯来说是十分有用的“材料”——他并不能无中生有地创造出无尽的冰刃。
把他砸进水里再冻起来似乎也不错。
战锤呼啸而至,那巨大的力量让曼西尼的眼中生出惧意,却并没有后退。某种骄傲让他牢牢地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地接下了这一击,在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飞去,落进水池之前,似曾相识的咒语带着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兴奋的、轻微的颤抖,脱口而出。
被压缩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无形的风刃交错袭来。伊斯眯起眼,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高高地跳起来,整个身体几乎紧贴着头顶的石壁,夺过了那看不见的攻击,落地时依旧本能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迎接更加致命,却无法躲避的另一击。
并不痛,只是身体中骤然一空,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拽了出去。冰冷的血液在一片空洞之中愤怒地咆哮……直到天赋的力量如泉水般再一次涌出。
那短暂的一瞬是他最脆弱的时候,敌人却并没能趁机攻击。
“……看起来你很清楚该如何使用这根法杖。”
伊斯冷着脸走近还在水里扑腾的男人,“但大概没人告诉你,最好别妄图拿它来夺取龙的力量。”
法杖上结了薄薄一层寒霜,并不相容的力量会让它短暂地失去用处。当然,曼西尼身上的魔法物品绝对不止这一件……
伊斯惊讶地看着那突然僵硬地停止了动作,茫然地睁大双眼看着他的男人。
曼西尼的眼中满是恐惧……却并不是因为他。
水面漾起细密的波纹,脚下却并没有感觉到震动。伊斯警惕地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曼西尼像被水下什么怪物摄住一般猛地沉入水中,连一声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在他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那个握着传说中的禁忌之杖,像几千年前的精灵法师一样施法的男人,就这样突兀地失去了踪影,似乎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尽快远离才是明智的选择……伊斯却忍不住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低头凝视着脚下浑浊的水面。
通道断裂的地方,水已经没到了他的膝盖。水池的深度根本无法判断,也感觉不到什么危险。周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古老的气息宁静而平和,无声地拂过他始终紧绷的身体,像是某种抚慰……让他想起瓦拉并不温暖的手指。
温和,坚定,并不过分亲密,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眷念。
那一团魔法创造的光焰在曼西尼消失时便完全熄灭。一片黑暗之中,水面下有丝丝缕缕的光芒幽幽亮起,像一条银色的丝线,温柔地攀上他的脚踝,试探般轻卷又放开,像是在等待他的允许。
他在斯塔内斯特尔湖中见过类似的东西,在他接到埃德的“求救”,偷偷从湖底潜入神殿的时候……它似乎无意伤害他。
如果这是埃德……和克利瑟斯家族的祖先选择信任的神明残留的力量,也许,他也可以给它一点信任。
片刻的犹豫之后,伊斯放松身体,任由那一簇银色的光线将他拖入水中。
视线一片模糊。夏日的维因兹河里有从上游冲下来的大量泥沙,即使能在黑暗中视物,伊斯也无法看穿那些漂浮的沙砾,腐烂的枝叶……这水真的不怎么干净,却并不令人厌恶。
生命原本就诞生于尘土之中。
一条龙不该这样毫无戒心地把自己交给什么未知的力量——伊斯恼怒地责备着自己。然而混沌之中,他的心跳却如此平静,仿佛还蜷缩在蛋壳里,被温柔又严密地包裹着。
他低头凝视着脚下那一丝微弱的光芒,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沉入了另一个世界……直到水中一个巨大黑影迎面而来。
那形状隐约像是个人。伊斯惊讶地伸出手,摸到的却是石头。
一尊石像。
手指摸索过并不柔和的线条。坚毅的五官,波浪般的长发垂在肩头,一手下垂,一手平举至胸前……
尼娥女神的雕像,与圣墓之岛上那座旧神殿里的雕像一模一样,严厉而冷漠,是远古之时,被人们所畏惧的模样。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九章 残剑
幽幽的银色光芒退向黑暗之中,最后一丝光线缠绵地抚过石像模糊的轮廓。
在这幽深的地底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女神像,并不能被形容为“美丽”。它有着如男子般过于方正的下颌,薄薄的双唇紧闭着,深深的线条刻出下沉的嘴角,鼻梁挺直,眼睛却有些向外凸出……
拉贝雅的脸。
正如希德尼盆地上的神殿里,信徒们满怀虔诚地照着斯科特的面孔凿出了巨大的耐瑟斯神像,古老的神殿中,神的面孔,总是酷似最初某个圣徒的面孔。虽然拉贝雅或许更愿意把自己当成部族的首领,历史中也并未留下她的名字……她的痕迹,终究并未被完全抹去。
由始至终,“被神所选择”的第一个人类牧师拉贝雅,与她的神灵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她向她祈祷,为她献祭,建造神殿,却像一只还没有被彻底驯化的野兽,总是充满戒心地保持着警惕……也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那么骄傲的女人,绝对不会喜欢被当成某种工具……无论是神的工具,还是巨龙的工具。
绝对的黑暗笼罩过来,又被另一种更稳定的光芒所驱散。
伊斯回过头,眯起了眼睛。
漂浮的沙尘如阳光下的迷雾般缓缓散去,包围在身边的似乎不再是水,而是静止的,透明的空气。伊斯觉得自己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气泡里,身后是黑沉沉的神像,身前唯一的光明……那或许是神的幻影。
一个小小的女孩儿,飘散在水里的长发白得像雪,却在伊斯毫无畏惧的注视中,偶尔颤抖着流淌过黄金般的色泽。她宁静的双眼变幻着深浅不一的蓝,时而如极北雪峰的冰川,时而如墨蓝的大海,时而……像极了埃德深蓝色的眼睛。
但她的面孔和身形始终看不分明,或无法完全确定下来,伊斯也无法从她开合的双唇中听到任何声音。
她的力量已十分微弱。而且……伊斯毕竟不是埃德。
那个天真的家伙,有着犹如斯塔内斯特尔湖水般纯净而宽容的灵魂,仿佛能够包容万物,伊斯的灵魂却是难以融化的寒冰,即使全然透明,也本能地拒绝被侵入。
他愿意站在这里面对着她而不是当她不存在,已经是因为她身上那一丝亲切的气息……仿佛是克利瑟斯堡,和瓦拉的气息。
他不信神,却仍忍不住希望,瓦拉依旧以某种方式,存在于某处。
在他的犹豫与迷茫之间,眼前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将要熄灭的烛火,最终,女孩儿无奈地笑了起来,伸手指向他的脚下。
伊斯低下头。石像立在一个浑圆的基座上,却仿佛与基座下的岩石也完全连接在一起。泥沙之下,岩石上雕刻出的符文一个接一个流过银色的微光,围绕着整座石像。
低沉的轰鸣击碎了恍惚的幻境。女孩儿的身影迅速被翻涌的泥沙所吞噬。只是片刻的失神,激荡的水流就差一点将伊斯从石像前带走。
伊斯伸手抓住了石像平举在身前的右手,感觉到越来越强烈的震动,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掀翻石像,挣脱出来。符文快速地闪烁着,一声岩石断裂的声音让伊斯蓦然一惊。
如果迷宫塌陷……已经经历了几次危险,城堡里那些蠢货总该知道什么时候该逃走吧?
他不假思索地用力去推神像。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到底想让他干什么……但无论神像脚下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这里残存的力量显然都已经无法再束缚它,与其让它们相互拉锯弄塌整个迷宫,让克利瑟斯堡砸在他的头上,还不如索性把那东西扯出来。
片刻的坚持之后,神像缓缓向后倾倒——居然比他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岩石上的符文最后一次猛烈地闪烁起来,明亮的光芒一瞬间照亮了水底,一片浑浊之中,伊斯毫不犹豫地潜下去,抓住了神像之下圆形的石坑里,那块黑乎乎的、扎在光滑的黑曜岩上嗡嗡作响的东西。
入手的感觉鱼鳞般滑腻又冰冷,随即是一阵烧灼般的刺痛。伊斯不管不顾地猛一用力,把那玩意儿拔了出来。
原本越来越强烈的震动瞬间停止。伊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被他推倒的神像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被水所阻隔,那声音其实并不大,却像是重重地砸在心上。伊斯呆了一下,用力蹬腿,向上浮去,莫名地有点慌乱和愧疚。
爬出水池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震动并没有完全停止。即使罪魁祸首已经被他紧握在手中,像条死鱼一样安安静静……裂开的岩石在重压之下发出悲哀的呻.吟,伴着断裂的脆响,无数裂缝在石壁上蔓延着,像是一片又一片巨大的黑色蛛网。
伊斯挥手拍向水面。水流蛇一般翻腾而起,撞上岩石,钻进每一个缝隙,生长着,变化着,化为坚固的寒冰,支撑起即将破碎的岩石。
轰鸣声低了下去,渐渐消失。但这个迷宫……和克利瑟斯堡毁灭的命运,并没有改变。与传说不同,冰龙创造出的冰,也一样是会融化的,除非他永远待在这里,不停地修补……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伊斯甩了甩头发,沮丧地抹去脸上的水,眼角却突然微光一闪。
他惊讶地抬头,看着那如丝线般的银色光芒晃晃悠悠地自水中升起,飘向岩石上的裂缝,缠绕在寒冰与碎石之间,织出一条条像符文又像是水流般的银色纹路。
迷宫之中大概从不曾如此明亮。柔和的银光流淌在透明的冰层之间,映射出绮丽的彩虹。即使在所有的光芒都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完全消失之后,也依旧明亮地留在伊斯的记忆之中。
伊斯呆坐在重新降临的黑暗里,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一丝微笑。
克利瑟斯堡不会倒塌。或许因为已经没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古老的迷宫用它最后的力量保护了他的家。
那么……他也不介意偶尔被利用一下。
伊斯举起手中那毫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忍住了挥舞它的冲动。
这是一柄剑——至少曾经是一柄剑,如今虽然只剩下了剑柄和残留在末端的短短一截,似乎……也还是不要随意乱挥比较好。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章 无名之剑
阿坎扛着锤子忠实地站在门外,高大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堵在那里,活像块人形的门板,瞪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无法看透的黑暗。
地面晃了好一阵儿,周围轰隆隆地响,伊斯却一直没有出来。他有点担心,又有点害怕,时不时地抬头看看会不会有石头砸到他的头上,又想着是不是该钻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伊斯让他守在这里,他就得守在这里……伊斯是那么厉害的一条龙,听他的准没错。
……但他真的有点担心。
震动停止了,他探头探脑地了好一会儿,依旧拿不定主意。
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没有脚步声,也没打一声招呼,金发蓝眼的年轻人突然从黑暗里冒了出来,吓了阿坎一大跳。
他本能地抡起了锤子,好在及时地认出了伊斯,忍不住呵呵地笑着,就想挤过去给朋友一个热情的拥抱。
“……你想卡死在这里吗?”伊斯恼怒地推着他的胸口让他往后退,“让开!”
他看起来像是在生气——他看起来总是像在生气,但他的蓝眼睛里带着笑,阿坎看得出来,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被推出去的时候他差点撞到人。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女管家让到一边,圆圆的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阿坎完全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女管家也很厉害。
“……有人受伤吗?”伊斯问她。
女管家摇了摇头,目光在他的右手上飞快地打了个转。
伊斯的右手握着件黑乎乎的、怪模怪样的东西,乍看像根被烧焦了的树枝……但树枝不会泛出那样暗沉沉的、金属般的光泽。
“这是……”
伊斯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有点尴尬。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无论如何,名义上来说他已经不是这里的主人,可他不但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唯有克利瑟斯家族的继承人才能进入的迷宫,还把迷宫千百年来守护的东西给带了出来。
蒙森看着他发僵的脸,微微一笑。
“克利瑟斯堡没有什么地方是您不能进入,没有什么东西是您不能拿走的,少爷。”她轻声说,“这是夫人的吩咐。”
.
站在瓦拉墓前的时候,伊斯依旧紧握着那柄残剑。
阳光下,剑柄还是黑乎乎的。那不是锈迹,也不是金属本身的颜色,更像是曾经被扔进火里烧了很久,久到那一层黑灰再也无法洗去,只在一些细微的地方,能勉强看出原本的暗金色泽。
剑柄要用双手才能整个儿握住,原本应该是柄沉重的巨剑,但至少从剑柄来看,打造得并不精致,摸起来只能感觉到一圈圈细细的、防滑的刻痕,剑锷也只是笔直的一横,没有其他任何装饰,倒是剑柄末端有个奇形怪状的凹槽,像是被砸得变了形……那里看起来应该曾镶嵌了什么宝石,但“宝石”跟这柄剑质朴到粗犷的风格又有些格格不入。
古怪的不止是剑柄。黑暗中视力终究有限,在阳光的照耀下,伊斯一眼就看出,那乌沉沉的、残余的剑刃,与白鸦那把以精金为柄的破刀,是一样的……它们原本应该是一体。
第一次看见那把刀的时候伊斯就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此刻紧握着剑柄,他总是莫名地烦躁又不安,像是握着什么他无法控制,无法掌握的东西……尽管它看起来残破不堪,仍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他的手心。
冰冷,又灼热。像某种无声的呼号奔腾在他的血液之中,却听不分明。
危险——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他不敢把它放在任何地方,只能一直带在身边。
他希望瓦拉不会因为他左手拿着花来看她的时候右手还握着剑而生气……不,她当然不会。
瓦拉的墓碑前还有一束尚未完全枯萎的玫瑰,伊斯沉默地放下另一束——瓦拉生前亲手种下的那些花儿如今依然盛放,却也已经是夏天最后的玫瑰。
他站了很久,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
艾伦在第二天下午回到了克利瑟斯堡。听到消息的伊斯冲进大厅,又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他知道自己十分任性。但在看见艾伦满头的白发时,他才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任性。
他不告而别,一去不回,很少去想艾伦是否会因此而担心。艾伦?卡沃是个消息灵通的人,大概比他自己还清楚他这些日子都干了些什么……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连唯一的一封信都写得无比敷衍。
他犹犹豫豫地迈不出脚,艾伦只好自己走了过来。
……他没有用拐杖。
发现这一点的伊斯睁大了眼睛,惊喜又疑惑。
艾伦断掉的腿不可能再长出来——就算是斯科特也做不到。
但艾伦的确是用双腿稳稳地走到了他面前,迎着他好奇的目光笑了笑,敲了自己的右腿。
轻薄的布料下发出沉闷的轻响,听起来像是木头。
“一个朋友的礼物。”他轻描淡写地说。
事实上他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跛……但这样已经很好了。
由衷的喜悦让伊斯意识到自己在傻笑的时候也还是傻笑了下去……虽然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猜这并不是给我的礼物?”艾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他的右手。
伊斯微微一怔,变了脸色,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残剑。
到现在他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这柄剑很危险,他不能随便乱放……但他也没有必要始终把他握在手里,像是下一刻就要挥剑对敌。
他甚至握着它睡了一整晚,还握着它吃了午餐……蒙森好几次欲言又止,他却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所以……问题很严重。
在艾伦平静的注视中,他努力压下心底某种越来越强烈的**,咬着牙缓缓放开手,任由残剑铿然落地。
汗湿的手心还残留着那无法被温暖的、冰冷的触感,整个身体仿佛随之一空,也骤然轻松了许多。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一章 无名之剑(下)
艾伦默默地用他那条木腿把残剑踢得更远一点。
脱离掌握的剑并没有自己飞起来到处乱窜,也没有一头扎进石砖再一次让大地震动不已,它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看起来几乎有点无辜。
努力放开它的时候伊斯的背心冒了一层冷汗。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东西生出过那么强烈的贪婪与不舍,强烈到脑子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尖叫“这是我的!……”
龙对于会影响意志的法术有着十分强大的抵抗力。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这柄剑不对劲,他只是……自大地以为自己能够控制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此刻,盯着那残缺的魔剑,他只觉得无比厌恶。
“这个问题不是该由我来问吗?”艾伦忍不住叹气,“你从哪里弄到的这玩意儿?”
“……地底……的迷宫……”
伊斯的声音越来越小。
如果他说他原本只是想进去看一眼克利瑟斯堡是不是会塌下去而已……艾伦会信吗?
艾伦摇摇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再责备他什么。
他们小心地把剑装进了一个木盒里。蒙森体贴地送来了冰凉的啤酒,让他们能舒舒服服地坐在二楼的书房里,解决眼前的问题。
木盒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伊斯猛盯着它,又一次翻检过一个又一个祖先们漫长的记忆……那里面并没有这柄剑的影子。
能够诱惑人的剑自然是有的。有些剑拥有自己的灵魂,有些甚至能开口说话……伊斯能够想起每一柄剑的名字,除了眼前这一个。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此强大的魔法武器不可能逃得过巨龙的耳目。
伊斯阴沉着脸,心有不甘。艾伦却不停地询问着他所有的细节,似乎更关心他是如何得到的这柄剑。
“所以……你没有再见到过曼西尼?”他问
伊斯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死了吧。”他说。
被拉进水里之后他再没有看到曼西尼的影子。虽然抓着一根据说早已被摧毁的法杖,掌握着一些已经失传的法术,曼西尼对守护迷宫的力量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可他是怎么逃过所有陷阱,也没有迷失方向,毫发无伤地一直走到了那里?如果没有他无意间的指引,认识一部分路的伊斯也走不到水池边……
越想越不对劲——伊斯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那男人故意把他引到那里……或者有人故意让他把他引到了那里!
被人操纵简直比被魔法所迷惑更令他愤怒不已。
有人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得到这柄剑,于是借他之手把它带出了迷宫?但迷宫的守护者为什么完全没有阻止他的意思……那时他以为迷宫已经被破坏,她无力再继续守护,所以把麻烦扔给了他——否则她为什么要那么殷勤地修补了所有的裂缝?她又不会被石头砸死!
迷宫墙壁上的寒冰已经变成了某种更像是水晶的、比岩石还要坚固的东西……这地方很可能还可以再撑个上千年。
不过,现在想一想,也或者她当时其实是想让他帮忙封住那柄剑而不是把它拔出来?毕竟他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而暗中觊觎着这柄剑的人,他也根本不知道是谁。当它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只怕更多的麻烦会接踵而来。
“……我能不能再把它放回去?”弄不清自己到底算是被谁利用的伊斯沮丧又恼怒,“我要拿它怎么办?!——要不还是干脆熔掉吧。我可以把它扔进巨人之脊那个还在喷岩浆的火山,不管它到底是什么都会被熔成渣。”
艾伦被酒呛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简直能听见盒子里的剑发出一声哀号……或怒吼。
如此强大的武器,强大到必须深藏在古老的迷宫里,女神像的脚下……无论是谁,心心念念的都该是如何使用它,哪怕它有着能控制人心的可怕力量。
可坐在桌子对面的这条龙,在无意间被控制了一段时间——因为他天赋的抗力,那点控制其实极其无力,一旦被察觉就能轻易挣脱——之后,却在十分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直接把它扔进岩浆。
他真的是传说中贪婪无比的巨龙吗?……还是传说本身有问题?
艾伦时不时会有这样的疑惑。
他冷静了一小会儿,再次开口。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柄什么剑。”他说,“但如果真如你所说,它跟那把从白鸦的城堡里找到的短刀是一体的……那把刀,有很特别的用处。”
当埃德他们在地底暗河发现两具石棺,惊醒了那个应该是安克兰的母亲的,古老的幽魂,泰丝握着的那把刀,是唯一有用的武器。
“伤害灵体吗?”伊斯皱眉,“也不算什么很特别的用处。”
“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灵体’。”艾伦对着无所畏惧的冰龙叹气,“何况它并不完整。以及……”
他停下来,犹豫片刻才告诉伊斯。
“以我得到的消息,斯科特……以及科帕斯?芬顿,都在暗中寻找过一些金属的残片。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同样的东西……”
他轻敲着桌面,没有把话说完。
斯科特原本可以直接拿走那把刀,但他并没有。那到底是不是他所需要的呢?他知道自己家城堡的地底藏着什么东西吗?
“带着它吧。”艾伦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换一个人握着那柄剑,此刻恐怕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后果。
伊斯绷着脸没说话。
“我猜你原本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艾伦说。
“……斯顿布奇。”伊斯没精打采地回答,“我原本是打算去斯顿布奇。”
他飞快地看了艾伦一眼,补充道:“只是去找埃德和娜里亚。”
说完他又后悔得想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毫无意义的补充,简直欲盖弥彰。
“是吗?”艾伦泰然自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么,帮我给斯科特带封信?”
伊斯用力瞪着他——你才不需要我送信!
他很想告诉艾伦,他跟斯科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那个男人亵渎了他母亲的尸体,完全无视他善意的警告,他根本就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无论有什么麻烦都是他自找的,他再也不会理会……
可他知道他做不到——艾伦也知道。
于是最后他只能闷闷地回答:
“……好。”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二章 难以面对的真实
南方漫长的夏季进入了最炎热的时候。烈日炙烤着整个斯顿布奇,急促的蝉声时断时续,如濒死的喘息般听得人烦躁又无力。
踏入水神神殿幽深的走廊时,沁人的凉意也没有带给埃德多少舒适的感觉。
一面向着庭院的走廊,大半被疯长的藤蔓遮得严严实实,密密层层的叶片间几乎透不下一丝阳光,走在其中的确十分清凉,但……这并不是因为什么魔法,或刻意让植物生长得如此茂盛,只是因为疏于打理。
野草甚至已经漫上了台阶,在缝隙间恣意生长,唯有庭院中的女神像周围看起来像从前一样整洁。埃德瞥了一眼石砖上还没有清扫干净的、被翻出来的泥土和草根——这里大概也才刚刚被清理过。
神殿的大厅里依旧有虔诚的信徒,或喃喃祈祷,或静坐无语,进入后院,却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影,偌大的庭院看起来竟如被废弃般荒凉。埃德回想着那些曾经守卫在每个拐角处的,盔甲闪亮,身形笔直的年轻骑士,来去匆匆的白袍的牧师……那其中有多少活了下来,又有多少倒在柯林斯的迷宫之中,再也不会归来?
他低下头,沉默地跟随在沃尔特,那位给他送过书的、有着一面之缘的中年牧师身后。如果不是他的出现,埃德大概连后院都无法进入。
拦住他的圣骑士有着陌生的、已不算年轻的面孔,在听见他的名字时,脸上一瞬间露出的惊讶、迟疑和警惕,像一根细细的针,直刺入埃德心底。
圣者之名对他而言已并不重要,但在这些从更偏远的神殿里被召集而来的骑士眼中,他连一个值得信任的同伴都不算吗?
愧疚与委屈交织成无法挣脱的网,沉沉地缠绕在胸口,让埃德连开口寒暄的心情都没有,一路被沃尔特带到了布鲁克?修安的门外。
然而老牧师并不在自己的房间。沃尔特回头看了埃德一眼,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只是来还书,并向修安大人道谢。”埃德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当然……如果能允许我借用神殿的图书室……”
“……请别这么说。”沃尔特低声开口,“在这里,您不需要用‘借’这种词。”
埃德怔了怔,压在心底的酸楚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忍不住微微红了眼圈。
在魔法的保护之下,图书室里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一样光线柔和,一尘不染,仿佛静止在时光之中。
埃德沿着书架越走越深,直到确定这里再无他人。
这里的图书室比柯林斯神殿的要大上好几倍,藏书虽不如柯林斯珍贵却十分丰富……然而,埃德并不是来找书的。
绕过重重的书架从另一扇门离开时,埃德忍不住对自己苦笑。他因为那个陌生圣骑士眼中的怀疑而满怀委屈,却立刻辜负了另一个人难得的信任。
但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纠结于此。
借着来时一路上的观察,他能轻易避开寥寥可数的守卫,沿着墙壁穿过空荡荡的训练场,从厨房的后门钻进去,溜进了神殿大厅的后方。
与柯林斯神殿相似,大厅后方相对的空间,悬挂着珍贵的收藏——在这里,这些收藏多半来自安特和贵族们的馈赠。国王的军队短暂地占领神殿时,其中有不少东西不翼而飞,却也无人追问。埃德顺着蜿蜒向下的通道走到最深处,在两扇黑色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布鲁克?修安沉默地站在门前,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埃德走过他身边,看了看老人说不出是平静还是茫然的面孔,心中突然间乱成一片。
他痛恨被隐瞒和欺骗……却又在面对真相时心生恐惧。
布鲁克站在那里,像一座苍白的雕像,不动,也不说话。他已经做出了艰难的选择,剩下的,只能靠埃德自己。
埃德咬咬牙,推门而入。
门后的空间并不大。在柯林斯神殿,同样的两扇木门后,房间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喷泉,四周的天窗让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开始,到傍晚的最后一丝光线,都能够照射在喷泉上,在那些不断跳跃的水珠之间,架起小小的彩虹……那是费利西蒂最喜欢待的地方。
但在这里,房间中央圆形的水池里并没有喷泉,四周也没有一扇窗,镶嵌在墙壁上的宝石发出水一般幽幽的蓝光,流动在白色的墙壁和地面上,让埃德恍惚觉得自己沉在了清澈冰凉的水底。
这是他熟悉的感觉……这是他眷念的感觉。被接受,被保护……安心如沉睡于母亲的怀抱。
一步步走近水池时,他却能听见自己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刻骨的寒意一点点从灵魂之中漫出来,冻结了整个世界。
听见脚步声而迎出门外的娜里亚被埃德吓了一跳。
年轻人看起来神色平静,只是脸有些白,乍一看跟街上那些被太阳晒得发晕的人没什么两样……可他的眼里空洞洞的,没有一丝生气。
即便是瓦拉死去时娜里亚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仿佛完全失去了希望,身体不过是一具空壳。
“……埃德?”
娜里亚压低了声音,不自觉地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阳光如此灿烂,热气蒸腾而上,他的皮肤却冷得像冰。
埃德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眼中有什么东西忽地一闪,终于回过神来。
他扯起嘴角,想要像平常那样给她一个欠揍的傻笑,却到底没能笑出来。
娜里亚犹豫了一下,担忧又无奈。换做平时,她绝对会一把将他拖进房间问个究竟,即使他不能告诉他什么,她也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但现在……
“埃德,”她叹气,“你父亲来了。”
埃德茫然睁大了眼睛,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明白那句简单又直接的陈述。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飘散的灵魂似乎在惊讶之中被重新扯回身体,看起来多少又活过来一点。
娜里亚看着他,心情复杂地觉得,那神情不像是惊喜……倒更像是刚刚想起来,他原来还有个父亲。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三章 告别
里弗?辛格尔瘦了,也黑了很多,却并不显得憔悴。消失的脂肪下显出了几分他年轻时的英挺,虽然头发已经灰白,神情也有些不自然,站在那里依然有着迷人的风度,且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亲切。
“……父亲。”
埃德了张了张嘴,轻轻叫出这一声,突然间觉得无话可说。
他很少想起里弗。或许因为从小到大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他们之间连争执都屈指可数,却也实在算不上亲近。他爱他——他们毕竟是父子,但从女管家蒙森那里得知里弗离开了克利瑟斯堡,待在尼奥守着自己一条正在建造的、巨大的海船,计划着下一次远航时,埃德也从来没有要去看望他,或向他寻求什么帮助的念头。
里弗是个天生的商人,做生意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是一种爱好,而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如果他能够摆脱失去瓦拉的悲伤,重新振作起来,就已经很好了……埃德一点也不想让他卷进自己所面对的这些难以解释的麻烦。
但对里弗而言,自己的儿子遭遇危险时他连消息都不知道,却让他十分愧疚。
“我那时在卢恩岛……”
相对沉默了好一阵儿之后,里弗有些恼怒地开口,“两天前回到尼奥的时候才听说你差点被人当成什么祭品……这个国家是跟它的国王一样疯了吗?”
埃德听得出这其实算是在道歉,却莫名地因为最后那句话而心生不悦。
“安特已经死了。”他语气生硬,“弗里德里克会是个好国王。”
里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得有点冷。
“斯科特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安特?博弗德会是个好国王’。”
那其中的嘲讽如此明显。埃德愣了一下,烦躁中生出隐约的不安,却没有耐心去多想。
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想找个黑暗又安静的地方,把自己缩成一团,努力融化心底那片寒冰。
他真的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所以你就准备这么算了吗?”里弗直视着他,交握的双手指节发白,目光前所未有地阴沉,“你母亲死了——她死得不明不白,你的名誉……整个家族的名誉被玷污,你却要跪倒在那个疯子的儿子面前,甚至向那个并不会回应你的神祈祷他的统治如斯顿布奇的石墙般稳固吗?”
他的声音并不大,每一个字却都重重地扎在埃德的心上。
他会永远为瓦拉的死而自责……因为明白这个,所以也从未有人这样当面指责过他。而当这样的指责来自他的父亲,更令他难以忍受。
仓促之中措手不及的剧痛,混合着羞愧与惶恐,瞬间燃烧成了愤怒。
他赫然起身,几乎站立不稳,眼前一片血红,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不假思索地挥手。
无形的力量猛冲向对面。轰然一声巨响,里弗连人带着椅子被撞飞出去,砸在了墙壁上。
“……埃德!”
娜里亚的惊呼声响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她扔掉了手里装满啤酒的陶罐,冲过去扶起里夫。男人对她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
他脸色难看,却并没有受什么伤。
埃德看起来倒像是伤得更重的那一个。他跌坐下去,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整个人都在怒火消退后的恐惧中发抖。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依旧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还差点错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里弗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到他面前,迟疑地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是我的错。”他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沮丧与自责,“我不该这么说……我并不怪你,埃德,没人会怪你。是我本该保护瓦拉……我本该保护你。”
埃德无法回应一个字。他浑身僵硬,过了许久才渐渐放松下来,将额头抵在父亲的腰间。
他哭得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只是在无声地抽搐。娜里亚踮起脚,转身悄悄地离开。
里弗笨拙地轻拍着儿子的肩背。他们已经许多年不曾如此亲近……或许从来不曾如此亲近过。
埃德的眼泪很快便浸透了薄薄的衣料,滚烫又冰冷地贴在皮肤上。里弗安静地站得笔直,直到儿子渐渐恢复平静才轻声开口。
“我原本是来向你告别。”他说,“我没有任何权力责备你,在我自己也只是想要逃走的时候。我猜因为这个我才更加愤怒……可是,即使留在这里,我还能做什么呢?”
埃德无法回答。
雷姆?弗兰德已经死了,安特也已经死了……他们的仇恨无处发泄。如果心底除了仇恨之外再无其他,他只会比里弗更加绝望和无力。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带你一起走……你以前不是希望能够跟我一起出海吗?去赫特兰德,另一片大陆,看看那里的牛头人和半身人,还有森林里像精灵一样擅射的半人马……”里弗揉了揉他的头发,似乎他还是那个爱听故事的小男孩儿,“我说起这些时候你的眼睛都在发光……但你不会离开,是吗?”
埃德低着头,保持着沉默。
“你无法抛下自己的责任,哪怕那是被强压在你身上的。”里弗苦笑,“这一点你真的很像你母亲……而我帮不了你什么。所以,抱歉,埃德,恐怕你得接受父亲最后的任性——我或许不会再回来,我留下的一切,都是你的。”
里弗在第二天清晨离去。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没有挽留,没有阻止。
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听说里弗在造新船的时候他就隐约猜到了。无论如何,里弗至少没有不告而别,离开这片被黑暗侵蚀的大陆对他而言也是更好的选择……可埃德无法忽视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娜里亚。”他回头呼唤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的女孩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找个可靠的人,盯着我父亲。直到他……直到他出海。”
娜里亚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却有一丝疑惑。
“你担心他的安全?”她问,“他请的护卫并不弱。”
埃德摇摇头,自己也无法确定。
他突然发现,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里弗的最后一次远航,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
.(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四章 蜘蛛
菲利?泽里在晃晃悠悠地踏上耐瑟斯神殿的台阶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他不耐烦地皱眉,眼前的赫里福伯爵看起来却并没有时间在意他的失礼。
“圣者大人跟你在一起吗?”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菲利忍不住有点想笑。他分明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斯科特难道是透明的吗?
但平常沉稳到古板的伯爵大人神情急迫。菲利摇摇头,咽下舌尖那句带着嘲讽的玩笑,甩开脑子里飘来飘去的迷雾,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应该在神殿里……他不在吗?”
“‘大人不在’——至少我是被如此告知的。”马绍尔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希望您能比我好运。”
他让到了一边,却并没有离开。
菲利疑惑地看他一眼,快步走进神殿,没过多久就跑了回来。
“他的确不在,也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他恼怒地抓着胡子,“到底有什么事?”
马绍尔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我们路上再说。”
马车十分平稳,菲利却觉得异常烦闷,马绍尔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在他耳边,令人生厌,却又不得不仔细倾听。
“那地方看起来像是个……古老且宏伟的大厅。”马绍尔谨慎地选择着足够客观的描述:“我们没敢进入,因为担心会惊动里面的人……可以确定的是,斯特兰?博弗德很可能被关在那里——有人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被带了进去。”
马绍尔所说的地方位于下水道。
斯顿布奇的下水道几乎是另一个世界,黑暗与恶臭之中行走着病弱贫穷,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不得不隐藏行迹的盗贼与罪犯……罗莎和那个精灵剑舞者,也是在下水道发现了通往黑塔的密道。
马绍尔有理由怀疑那就是下一个举行仪式的地方,而失去了踪迹的斯科特似乎是另一个不祥的预兆。
“斯托贝尔呢?”菲利揉了揉额头,开口问道。
“就等在那里。”马绍尔回答,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恕我直言……您喝醉了?”
他能忍到现在才问出口已经出乎菲利的预料——他身上的酒臭在车厢里简直熏人欲醉,连菲利自己已经迟钝的嗅觉都能闻得到。
“喝酒了,但没醉。”
圣骑士一脸坦然地撒着谎,半点也没觉得愧疚。
马绍尔目光闪烁,显然不怎么相信,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们在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钻进了下水道。养优处尊的伯爵大人踩着没过脚踝的污泥时没有丝毫犹豫,倒让菲利多多少少生出一点敬意。
分散在他们周围的护卫影子般无声无息。菲利侧头看了一眼,意识到这并不是洛克堡的骑士,也不是斯顿布奇的守卫。
即使脱下盔甲,那些用同一种方式训练出的士兵也并不擅长这样隐秘的行动。
“尼奥城的‘蜘蛛’。”马绍尔看出了他的疑惑,十分平静地低声告诉他,“原本是斯托贝尔大人雇来保护他的。他说在这样的地方,这些雇佣兵比最优秀的骑士更好用。”
听起来他对那个法师有着绝对的信任,菲利却看出了某些隐藏在平静之下的东西。圣骑士垂下双眼,掩饰那一丝带着了然的笑意——到底是谁说的“赫里福伯爵是个古板而不知变通的人”?
因为被鬼影般的“蜘蛛”所包围,他们这群人在昏暗蜿蜒的下水道里反而并不十分醒目。地下世界的居民大概见惯了这样神神秘秘,想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不速之客,在他们走过时依旧神情木然,只有眼珠会不动声色地跟随着他们,微微转动片刻。
那个“古老且宏伟的大厅”在下水道的西南端,入口是一面半塌的墙壁。不仔细看的话,墙后只是生着青苔、不断渗水的泥土,但在凌乱的石砖和泥土之间,却隐藏着一个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空隙。
“蜘蛛”们停了下来,有人毫不客气地伸手拦住了菲利和马绍尔。雇佣兵用简单的手势无声地交流着,菲利一声不响地看了两眼,立刻明白过来。
情况不太对——原本应该守在这里的“蜘蛛”和尼克?斯托贝尔都不见了。
菲利探头看了看那道黑乎乎的裂缝,觉得索然无味。这是太过明显的陷阱……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也没有就此掉头回去的道理。
他把拦在面前的人推到一边,像是一点也没有发现对方突然绷紧的肌肉和一瞬间爆发的杀意,大摇大摆地钻了进去。
马绍尔很快便跟着他钻了进来,在他召唤出一团光焰用于照明时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要提醒他别这么明目张胆,却并没有说出口。
菲利冲他笑笑,拔出了长剑。
他没想到马绍尔在这种情况之下还会跟着他而不是阻止他……但待在他身边,或许还更安全一点。
狭窄的通道只走出几步便豁然开朗,向下的台阶宽阔而整齐,如果不是因为潮湿而发黑,看起来几乎像是新建的一样,没有一点损坏。菲利的心微微一沉——这地方看起来倒是跟亚伦?曼西尼的宅邸下那个祭坛十分相似。他还记得那些被血浸透的台阶和满地的尸体……连迎面拂过来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无法驱散的血腥。
圣骑士回头看了看。“蜘蛛”有一半跟了进来,在他停下脚步时,已经有两个人走到了他的前面,倒像是十分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保护。
隐约有人声从更深的地方传了过来,听不清是在说什么,那怪异的调子有点像咒语……或祈祷,想要侧耳细听的时候,却又消失不见。
菲利和马绍尔对望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到同样的坚定。
无论有什么等在黑暗的地底,此刻也唯有前进。
转身的时候,菲利突然有些后悔。他们背负了太多的秘密,再也难以付出更多的信任……但如果能够更坦诚一些,他们或许并不需要如此孤独地前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