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五章 最真实的幻影(上)
简陋的木门被推开时,眼前还是南部平原上一个普通农户昏暗而杂乱的内室。一脚踏入,光影变幻,来访者已置身于一片幽暗的森林,周围古木参天,金色阳光丝丝缕缕自枝叶间无声地倾泻,铺在缀满白色小花的草地上,让这一小片林间空地静谧空灵,恍惚间竟犹如诸神的殿堂。
莉迪亚微笑着,即使有一丝惊讶,也并未流露出来。
无论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有多么真实,她知道她所身处的不过是一片幻境。
说“幻境”或许并不确切……这是另一个空间,空间本身的存在是真实的,她眼前所见的景色却未必。
十几年前她或许还会视之为奇迹……或至少也是某种伟大的创造,但现在她已经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创造。任何一个世界都不是绝对完整的,许许多多更小的空间如泡沫般漂浮其中,看不见,也摸不着,任何一个人,只要拥有足够的知识和力量,再加一点小小的运气,便有可能捕捉其中的一个,让它成为能纳物的次元袋,或像她眼前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
它被建造得十分完美……完美得能够得到她的欣赏,却还远不足以让她震惊。
迎接她的人站在一棵大树下,挂在脸上的微笑同样完美无缺,但那并不是阿格尼丝……而是亚伦?曼西尼。
莉迪亚微微眯起眼睛,唇边的笑意更深,却不无嘲讽——哪怕握着一根银色的法杖,那身材臃肿、无论如何都显出几分油滑的胖子,看起来也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欢迎,我的朋友。”
曼西尼向她微微张开双臂。他的殷勤中多了一丝不自觉的矜持,看在莉迪亚眼里却只觉得分外可笑。
她懒洋洋地歪了歪头,笑得漫不经心:“好久不见,大人……身为逃犯,您的气色看起来可真不错。”
这样的嘲弄曼西尼当然不会放在心上。正相反,莉迪亚毫不意外地看见一丝得意从他圆圆的眼睛里掠过。
“您也一样。”曼西尼谦逊地微微躬身,似乎把这当成了某种赞美,“您也一样。”
莉迪亚低低地笑出声来。
没错……他们都算是“逃犯”。
“所以……”她摊了摊手,“时间宝贵,大人。”
她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看他那张堆积着脂肪的圆脸。
曼西尼会意地一笑,举起手杖,低声吟唱。
尽管相貌平常,亚伦?曼西尼的声音却低沉浑厚,堪称迷人,莉迪亚饶有兴致地听着他把几句简短的咒语念成一首曲调铿锵的歌,却也因为其中似曾相识的音调而暗自惊讶。
微光流过法杖上的符文,林间突然一暗,那不知从何处洒落的阳光颤抖着变成了金色的沙尘,飘落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小小的圆环。
没有温度的火焰缓缓飘了起来,盘旋着向上升去,一个白色的身影渐渐自火焰中显现。
那是个身披白袍的男人,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身材高大,一头齐肩的卷发介于灰与金之间,五官深邃,眸色蓝中带绿,脸稍稍有点长,算不得十分英俊,却也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张陌生的面孔。莉迪亚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却又怪异地觉得有点眼熟。而当她想要看得更仔细时,却发现她根本看不清。
男人的面孔……甚至整个人都在无时无刻的变幻之中。
并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即使在火焰已经完全消失之后,也依旧像团烟雾一般飘忽不定。
莉迪亚有些不屑地挑了挑眉。
“我应邀而来。”她淡淡地开口道,“满怀诚意,甚至无视可能的危险……可不是为了来见一个连真身都不敢出现的幻影。”
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在变幻间始终冰冷而锐利,带着直刺灵魂的寒意,却又怪异地像是根本什么都没看。
“你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他说,声音意外的柔和,“你也看不见。”
那不是讽刺,不是故作高深,只是一句简单而直接的评价,不带丝毫情绪……却轻易地激怒了莉迪亚。
“我不过是一介凡人。”她冷笑,“而你既然被称为‘尊者’,想必也能给我这样的凡人一些能够看到的‘真实’。”
她并非无法感觉到对方强大的力量,即使出现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幻影……不像斯科特那样灼热得令人窒息,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而是像……像埋葬了安克拉玛拉斯?冰芒的,冰冷的湖水,静静地包围着她,在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吞噬着她的温度与生命时,也始终有着异样的,让人想要就此放弃挣扎,沉入安眠的温柔。
仿佛死神的拥抱。
她的指尖在长袖的掩盖之下微微颤抖——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但她一刻也没有退缩。
她面对过来自地狱的恶魔,被死亡的火焰焚烧过,她失去了一切才拥有自己……哪怕面对神明,她也再不会屈膝。
周围一片死寂。这片被创造出来的森林里之前甚至有着婉转的鸟鸣和幼鹿稚嫩的叫声,却不知何时全然沉寂下来,只有亚伦?曼西尼还在站在原地,惶恐地低垂着头,似乎仅仅一个幻影,已不是他能够直视的神圣。
莉迪亚站得笔直,直视着男人缺乏表情的面孔,瞳孔猛然一缩。
她看见了从男人的发间隐约露出的尖耳……这是个精灵?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更多的东西从记忆中涌了出来——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会觉得眼熟。
“……现在,你可以看见了。”
精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我并不是幻影。但如果你一定要面对更为‘真实’的东西才能够安心……”
他向前迈出一步,而莉迪亚终于不由自主地后退。
眼前的身影不再飘忽不定,他真实得就像她自己……阳光又一次落了下来,洒在他灿烂的金发之上,他绿色的双眼如新生的树叶般生机勃勃,明亮而纯净。
在片刻的惊愕之后,莉迪亚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是你。”她说。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六章 最真实的幻影(下)
那双绿色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沉得发黑的绿,仿佛密林中无底的深潭,没有一丝温度,不起一点涟漪。
刚才那一瞬间的温暖与明亮,恍惚只是阳光带来的错觉。而这深不见底的冰冷,才是他隐藏已久的真实。
莉迪亚微微抬头,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也不曾收敛眉目间的笑意。她很清楚,对方大概能够轻易而举地碾碎她……但那绝对不是他这样出现在她眼前的目的。
“……你拿走了某些属于我的东西。”他说,全然无视她笑容里暗藏的挑衅,天生柔和的声线在冷漠之中变成了令人不安的阴郁与空洞。
“那要看我们如何定义‘属于’。”莉迪亚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几乎曳地的长袖。
对方再次沉默下来,那漠然的神情让莉迪亚意识到,他根本不屑于与她争辩这个。
“或许,你也可以把这视为某种补偿?”女法师耸耸肩,明智地换了一种方式,“毕竟,在你的手下把各种罪名栽到我头上,让我被那些圣骑士或者圣者什么的追得无处可逃的时候……我可也没说什么。”
“那与我无关。”他淡然否认。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莉迪亚稍稍有些惊讶。她眯起眼,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并不是推卸责任。
这么长的时间,一次又一次有意或无意地被“利用”之后,她当然不可能对隐藏在亚伦?曼西尼和阿格尼丝身后的影子一无所知。而她所了解到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那位在她的推测之中强大,多疑,野心勃勃且难免有些自大的“尊者”……跟眼前这个实在不像是一个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曼西尼,回想这半个月里他种种出人意料的举动。素来狡猾的弗迪南德伯爵大人抛弃了他的谨慎,变得大胆而强横,所有的行动似乎都完全不计后果,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作为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到底是什么样的目标才能让他愿意付出这样的牺牲?
她原本以为最后的进攻已经开始,事态的发展却颇有些暧昧不明。该有的混乱一波又一波涌起,却也一波又一波被压下去,疲软无力得连她这个打算浑水摸鱼的旁观者都兴味索然。
但如果……
笑意从唇边漾开,莉迪亚对这场意料之中的会面生出了新的兴趣。
“阿格尼丝……她知道吗?”她好奇地问曼西尼,“知道你已经跟随了另一位主人?”
“在她需要知道的时候,她会知道的。”在短暂的静默之后,被揭穿的曼西尼微笑着,从容地回答,“她不会失去更多,却能得到更多……我们亲爱的莫里斯伯爵夫人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总是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莉迪亚笑而不语。
明智的选择——这多半是说给她听的吧。
她早已做好了打算。她很清楚自己的筹码,也知道自己能够换来什么……但现在,她却不那么确定了。
她看不透面前的“尊者”。他以真实的面貌向她索要“属于他的东西”,却又似乎并不那么在意。他不急不怒,不在乎她的嘲弄与试探,在她故意绕开话题去跟曼西尼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显出一丝不悦,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眼中却丝毫没有她的影子。
“……如果您能告诉我您到底想要拿回什么,我愿意奉还。”她缓缓开口,“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也乐意效劳。”
“那么,你想要什么?”
作为回报吗?无论如何,这倒是个十分干脆的家伙……但在确定自己能够得到什么之前,莉迪亚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她微微笑了起来,“您可以先告诉我,我该如何称呼您?”
“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而我可以就这样称呼您吗?”莉迪亚不自觉地迟疑了一下,她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在兴奋与惶恐之中低下去,低得几乎像是一声卑微而虔诚的祈祷:
“安克兰……”
埃德在将醒未醒时陷入了恍惚的梦境。
画面模糊又晃动不停,像是投在水面上的影子,风一起便碎成无数涟漪。幽暗的通道在他面前消失又出现,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意识到,这似乎是龙翼之峰下的地下河道,湿滑的岩石泛出细碎的微光……他们发现了一顶头盔,还有一些杂乱的脚印,湿润的空气里沁出淡淡的血腥。泰丝清脆的声音断断续续,怎么也听不分明,他心不在焉地滑了一跤,娜里亚一把抓住了他,手指冰冷而有力。
他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伊斯带着嘲弄的面孔,他对他说了什么,但被呼啸的北风吹得零零碎碎。大片的雪花拍打在他的脸上,脚下的积雪没过了小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埋头向前,无边无际的雪地白得刺眼。
只是一眨眼,北地的冰原变成了斯顿布奇街头那家小小的珠宝店,他站在楼梯下,看着小莫一跳一跳地窜上楼,暗淡的光线从楼上透下来,泰丝似乎在他身后埋怨着什么,他知道他该走上去,却又无法动弹,只是呆呆地抬头向上看着,等待着……
隐隐的不安像湿冷的雾气般弥漫在脑海之中。埃德有些茫然,无论是在梦里还梦外……他隐约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梦见的也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的片段,可这记忆里似乎缺了什么东西……
心脏猛地一沉,埃德惊醒过来,头痛欲裂。
还没完全清醒他便察觉到,房间里并不止他一个人。
鼻端有一种腥甜的气息,分不清是不是来自梦里,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根本没办法继续装睡,只能伸出一只手懒洋洋地去揉眼睛,另一只手则不动声色地摸向枕头下的短剑,同时努力挣脱脑海中的迷雾,想要准备一个法术……
眼角晃过一片黑影,冰冷的剑刃无声无息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七章 异变(上)
长剑在黯淡的晨曦中泛起幽幽的寒光,持剑的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逆光而立的人影纤细修长,一缕金发从长长的辫子里散落出来,凌乱地披在肩头。
埃德的目光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停留片刻,犹犹豫豫地开口:
“……维奥莉塔?”
他确信他没有认错……虽然与维奥莉塔只见过一面,但他不可能认错那张酷似诺威的脸,他只是不明白维奥莉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拿剑指着他。
想到诺威,他的心抽了一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维奥莉塔已经一声不响地收回了剑,微微低垂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尴尬。
她并不是有意要攻击或吓唬埃德……那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一点点异动都会让她惊跳起来,下意识地挥剑。
空气里依旧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埃德疑惑地抽了抽鼻子,终于察觉到,那并非来自他刚刚挣脱的梦境。
“……你受伤了吗?”
他跳起来,关切地大叫出声。
维奥莉塔眼神一暗,长剑不由分说地又挥了过来,直直地指着埃德半张的嘴。
埃德立刻会意地捂上了自己的嘴,连连点头。
他跳下床,关上了半开的窗子,在维奥莉塔缓缓退回房间的阴影之中时燃起一团柔和的光焰。白光照亮了维奥莉塔墨绿色的衬衣上一团团暗色的血迹,似乎已经凝固了很久,褐色的皮甲上也被利刃拉开好几道长长的裂痕,看起来十分狼狈,一张缺乏血色的脸却显然是洗过的,依旧干净白皙,只是眼下一片青灰,眼中布满血丝……
她已经精疲力尽,冷冷的眼神里却不减骄傲。
埃德试着向她走近几步,在她不会感觉到威胁的距离停了下来,抬起双手,低声念出咒语。他不知道她伤在哪里,也不知道她伤得多深,而这骄傲的精灵看起来不会允许他仔细地检查伤口,他只能尽他最大的努力来治愈她。
白色柔光如同轻纱般落在维奥莉塔的身上,微微闪烁了几下,又渐渐消失——这个法术足够让只剩一口气的重伤者活蹦乱跳。
维奥莉塔始终冷冰冰地绷紧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她反手去摸自己的背——那大概是她伤得最重的地方,然后神情微妙地看了埃德一眼,终于把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长剑插回腰间。
有好一会儿他们相对无言,各自怀着无数疑问打量着对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维奥莉塔的目光从埃德的腿上掠过,又默默地移开。
埃德尴尬地拿他的光脚蹭了蹭腿,脸上有点发热。他刚从床上蹦起来,只套了一件睡袍,的确十分失礼……但现在当着维奥莉塔的面扒下睡袍换衣服,不是更失礼吗?
“埃德!”
门外,娜里亚的呼唤声和她的脚步声一起越来越近,“埃德,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门被重重地拍响,维奥莉塔下意识地往后缩,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处可退时露出了恼怒的神情。
她伸手握住了剑柄。太过强烈的防备之心让她瞬间杀气逼人,连门外的娜里亚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声音里透出一丝疑惑:
“埃德?”
“就来!”
埃德回头叫了一声,低声安抚面前如受伤的野兽般凶狠又不安的精灵:“你可以相信我们——你相信我们,否则你也不会来这儿,是吗?”
维奥莉塔看他一眼,又扭开头,似乎不想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是诺威遇到了什么麻烦吗?”埃德猜测着。他想不到别的理由……但这句话出口时他的心跳如此剧烈,梦境中的疑惑突然间变得分明——那些仿佛记忆般的片段里的确缺了一部分。
十分重要的一部分——诺威。
在暗河的河道里,在冰原,在珠宝店的楼梯上……精灵的身影消失无踪,就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
维奥莉塔依旧没有回答,眼中却隐隐透出一点无助。
“那么……我们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
埃德的声音异常冷静,心中的恐慌却汹涌而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维奥莉塔曾经坚信,自己与诺威是不一样的。
她是个普通的……正常的精灵,不像她的哥哥那么独立特行,毫不在乎族人们异样的目光。
她努力地保持着这份正常,做一切真正的精灵们爱做的事,但事实上,除了的确很爱唱歌之外,她越来越强烈地觉得周围“正常的”一切都无聊透顶——尤其是在不顾一切地带着娜里亚他们闯入空庭找回了她以为已死的诺威,骑着一条冰龙飞离格里瓦尔之后。
她表现得十分冷静,大概连诺威也没有看出来……从冰龙的背上俯视着郁郁苍苍的森林,抬头看见似乎伸手可及的星辰时,她在从身边急速掠过的夜风中兴奋得浑身发抖。
一瞬间她意识到了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渴望——她渴望像诺威一样,走遍整个世界,亲眼目睹无数奇景,经历无数冒险……她一直以来真正的愤怒,或许是因为诺威从不曾问她是否愿意与他同行,却把那个红头发的人类女孩儿带在身边。
也许……逐日者的血脉真的像其他精灵所说的那样,依旧残留着北方的冰雪铸就的野性。
但这样的认知让她惊慌失措。她拒绝承认那过去一百多年的生存方式,她的坚持和努力,全都是错误的。
她回到了格里瓦尔,却再也没办法保持正常。
她变得异常孤僻。或许是因为诺威的“死亡”,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她以前最亲密的朋友们,也不曾来邀请她参加任何聚会。
在愤怒之中,她却也奇异地感觉到了一种解脱。
为什么她就非得活得跟其他精灵一样呢?
她开始计划一次远行。
她没有诺威那么高超的战斗技巧,但应付普通的人类战士也已经绰绰有余。她打算先去南方,从斯顿布奇转向尼奥,看一看距离并不遥远,她却从未见过的大海,欣赏一下据说精巧不逊于精灵建筑的**师塔……
她忙于自己的计划,根本没有留意到周围越来越紧张的气氛,直到兰斯?逐日者在一个夜晚找到了她。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八章 异变(中)
遵从父亲的告诫,维奥莉塔和诺威用各自的方式远离着权力的中心。在诺威离开之后,至少在表面上,维奥莉塔甚至并不曾关心银叶王因为放走了诺威而与长老会到底起了怎样的冲突——那原本也不是她能够“关心”的事。
沉默,谨慎,就像许多年前无意间卷入了王室的争端,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工作和名誉的父亲一样,不去问,不去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安静而平庸地度过每一日,直到一切都渐渐被遗忘。
但维奥莉塔到底不能无视兰斯的求助。她知道诺威内心的愧疚与不安,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内心的感激。不单是为了诺威,她很清楚,如果没有佩恩?银叶刻意的保护,哪怕她所做的事,不过是失败地带着几个人类试图闯入空庭,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事。
更何况,如果银叶王失势,追杀诺威的影舞者,恐怕会再一次如影而至。
传给埃德?辛格尔的消息,却唯有诺威才能够解读。是为了保密,也是为了确保诺威不会独自返回。无论有过多少争执,维奥莉塔了解诺威,他不会希望让自己的朋友陷入自己招致的危机……何况这是精灵自己的争端,根本与人类无关。
兰斯真正想要求助的,却是埃德。
埃德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圣者,在精灵之中也同样众说纷纭。但哪怕埃德真的是水神的圣者,哪怕他拥有一条冰龙,哪怕他的舅舅也已成为另一位神祇的圣者……格里瓦尔的绿荫深处,长老会与王权之间持续了千百年,日益激烈的明争暗斗,都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我并没有指望一个圣者之名……或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我们的问题。”兰斯坦率地告诉维奥莉塔,“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弄清一些事……一些埃德?辛格尔很可能会知道,也会想要知道的事。”
银叶王并不知情——兰斯对此倒是直言不讳。佩恩坚持精灵自己问题不需要外人插手,但兰斯却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一次,一旦失败,佩恩失去的或许不只是王位。
而对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就是佩恩的生命。
接下来的时间里兰斯再也没有出现过。维奥莉塔安静地待在家中,藏起了自己还没有收拾好的行李,像从前一样,不问,不听,不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能隐约察觉到林叶间窥视的目光,无论昼夜。
恐慌与不安渐渐堆积在心底,却无处倾吐。她得不到任何消息,仿佛被囚禁在了高大的林木和它们投下阴影之中,甚至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
但很快,怒火烧尽了悔意。
兰斯?逐日者的长剑,被扔在了她的门前。
维奥莉塔站在门边,怔怔地看着那柄剑,看了很久,清楚地意识到,兰斯大概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黑暗里……就像诺威曾经有可能遭遇的那样。
她拾起长剑,关上门,对着它从清晨坐到了夜晚。
即使同为逐日者精灵,她跟兰斯根本算不上熟悉,也很难说会因为他的死而悲痛万分……与悲痛相比,更多的是愤怒。
逐日者的血在血管中沸腾。她从不曾如此后悔赌气般放弃了成为剑舞者的机会——她是诺威的妹妹,无论长剑还是弓弩,她的天分一点也不比诺威差。
她本该是个优秀而勇猛的战士,就像千年前的祖先们一样。
而现在……她怀疑即使她想要离开,也根本走不出森林。如果她留在这里,也只是个活生生的陷阱。
诺威一定会来找她。
那些隐藏在树影中的家伙,他们大概已经知道她做了什么,不管选择逃走还是留下,她的行动都显然在他人的控制之中……他们原本毫无必要让她以这种方式得知兰斯的死讯。
无论因何而死,有没有可以说得出口的罪名,兰斯的剑应该送还给他的家人,而不是扔在她的门口——这是赤.裸.裸.的恐吓与轻蔑。
暗中夺去一个忠诚的战士的生命,侮辱他的死亡,只为了威胁和嘲弄她这样一个孤立无援、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看她惶惶不可终日吗?
骄傲而优雅的种族,诸神所宠爱的生灵……什么时候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在愤怒与失望的煎熬之中,她却越来越冷静。
除了兰斯之外,她不知道还有谁对银叶王拥有足够的忠诚——何况兰斯还说过,这件事佩恩并不知情。她不可能被允许进入空庭,但既然如此被轻视……她倒不一定没有机会逃离。
她如常生活,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谨小慎微,除了购买食物之外几乎从不离家,然后,在月圆之夜,格里瓦尔的精灵沉醉于月光,歌声和美酒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
这并不是多么精巧的计划。她赌的只是监视者因为她的安静与驯服而日渐松懈,赌精灵们在这样的夜晚会浑然忘我的天性……她也真的成功地逃离了格里瓦尔,却意外地在斯顿布奇遭到了追击。
这是她的失误。她并不了解这个人类的城市,只是本能地认为能在这里得到诺威的消息,毕竟他有很多人类的朋友……而精灵在人类的地盘上总得收敛许多。
站在斯顿布奇的大街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她不得不打听泰丝那家小店,并且谨慎地躲起来等到夜晚才行动……那是另一个错误。白天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才是更好的掩饰。
小店里没人,在她试图给诺威留下什么消息的时候,敌人出现了——从身形和动作来看,他们却并不是精灵。
现在她愿意相信诺威的话了——人类的战士也同样优秀。以一敌三,她除了靠着天生的敏捷奔逃躲避之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在她就快被抓住的时候,几个路过的醉汉撞了过来。
她以为那只是个意外。当他们不满地大叫着“嘿!怎么可以欺负女人!”并且跌跌撞撞冲向她的敌人时,她还在恼怒地试图把他们赶开……他们的见义勇为,明摆着是送死。
然后一个细细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向西。”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九章 异变(下)
那略显生涩的精灵语让维奥莉塔微微一怔,迟疑片刻,脚下一转,还是逃往另一个方向。
这是本能的反应。她无法相信人类——哪怕明知在这个城市里,诺威的朋友多半都是人类,也依旧无法相信……毕竟,身后追杀她和似乎想要帮助她的,都是人类。
她要如何判断他们是敌是友,如何分辨那是不是另一个陷阱?
讽刺的是,她也同样无法相信精灵。
星夜旅馆是每个精灵来到斯顿布奇之后都会去的地方,他们可以在那里得到任何所需的帮助……除了她之外。
第一次离开格里瓦尔的精灵奔跑在陌生的街头,茫然无措,竭力躲藏在任何人的视线之外。人类的城市不像森林那样,林木间有无数条可以自由通行的道路……却反而因此更像座无法逃离的迷宫。丑陋的建筑挤挤挨挨,狭窄的街道边臭气弥漫,夜色中仿佛有无数不怀好意的怪物,带着阴冷的笑容蹲伏在她的四周,只等她倒地不起,便将她拖入永恒的、再也没有星光照亮的黑暗。
疲惫和惊惶之中,维奥莉塔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甚至无法察觉身后是否还有人跟随……当她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正轻巧地从二楼一扇半开的窗子,跳进一座她根本不知道是哪里的小楼。
在埃德被惊醒的那一刻,尽管已经认出了他,同样被惊吓到的精灵还是下意识地拔剑压在了埃德的脖子上,恼怒非常——她十分确定,有人趁机控制,或至少是影响了她的意识,把她带到了这里……精灵通常能够抵抗这一类的法术,但她实在是太累了。
不管是另有所图,还是出自好意,这样的行为都是不可原谅的。可无论怎么想……控制她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埃德。
“我……不是有意的。”
维奥莉塔的声音又轻又冷,依旧十分生硬。
埃德摸了摸脖子上那道细细的伤痕,终于反应过来,她好像是在道歉。
他连连摇头——这条猫抓出来一样的伤口小得他都不屑理会。此刻,坐在他面前的维奥莉塔已经换下了那件满是血污的衬衣,娜里亚朴素的长裙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的阳光让她缺乏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如果知道他脑子里的念头,骄傲的精灵大概会再一次向他挥剑——她看起来如此柔弱无助,让人根本不忍心苛责。
何况,他能怪她什么呢?他认识的精灵都异常强大,无论是诺威还是塞斯亚纳,但他也很清楚,即使已经活过了两百年的岁月,从不曾离开森林的维奥莉塔,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独自生存的经验,比娜里亚都还差得远。她能够逃出格里瓦尔,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呆呆地看着维奥莉塔,却不知道要拿什么要安慰她。他没有诺威的消息,一点也没有。虽然按照原本的计划,诺威和泰丝会来与他们汇合,然后一起回到格里瓦尔……埃德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如此迅速地陷入完全无法脱身的困境之中,而在这期间,诺威和泰丝都全无踪影……他们显然不在斯顿布奇。
如果连兰斯?逐日者都已被杀害,情况比他们原本预料的似乎还要严重,诺威他们很可能在与埃德和娜里亚分手之后就遇到了什么危险——想到这一点的埃德后悔不已。他早就知道诺威一直想让他置身事外,他们实在不该分开……可精灵给出的理由他总是无法拒绝。
清晨那恍惚的梦境带来的不安又一次席卷而至。有一刻他只想不管不顾地冲进空庭,就像他曾经做过的一样……可眼下,他不能离开斯顿布奇,他更不能将自己招惹的祸端带进格里瓦尔。
分身乏术——埃德焦躁地挠头,第一次在根本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时想要召唤伊斯的帮助……但他连那枚胸针都弄丢了,在帮助他之前,伊斯大概会先一爪把他拍进土里……不,他最好还是祈祷在一切结束之前伊斯都会乖乖地待在远志谷。可这一切真的能结束吗……
后脑上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得他往前一倾,头差点撞在水罐上。埃德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发呆发得太久,久到维奥莉塔眼中的疑惑与不安都渐渐变成了恐惧。
“……他会没事的。”他笨拙地开口,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安慰有多么空洞无力,“你知道诺威有多厉害。”
维奥莉塔失望地垂下双眼,已经连冷笑或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娜里亚微微叹口气,不由分说地把精灵拖到了她刚刚整理好的房间。
“不管怎样,你都得好好休息,恢复体力再说。”她说,“放心,无论是谁把你带到了这里……这里是安全的。”
她对这一点信心十足。哪怕维奥莉塔在天刚亮的时候摸进了埃德的房间……如果不是确定她没有危险,受伤的精灵根本进不了她家的院子。
楼下的埃德趴在桌子上继续发呆——是啊,到底是谁把她带到这里来,又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头痛欲裂。
他莫名其妙地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却并没有像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那些伟大的英雄一样,变得聪明勇敢,无往不胜……倒是愈发深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他的“故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娜里亚在埃德对面坐下,推了推他的手臂。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埃德没有回答——但他知道他必须得有个打算。
在斯顿布奇,他们得不到多少来自格里瓦尔的消息。精灵的国度如今异常封闭,斯顿布奇的大街上几乎不见精灵的踪影,星夜旅馆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清,两天前甚至彻底地关了门,连普通人都能察觉到情形有些不对……但斯顿布奇已经如此混乱,人心惶惶,哪还有闲情去管精灵的麻烦。
埃德缓慢地眨着干涩发痛的眼睛,努力让自己从沮丧和焦躁之中挣脱出来。
“……我得去一趟洛克堡。”
他直起身,平静地开口。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章 密荫(上)
去洛克堡打听格里瓦尔的消息,并不是埃德突发奇想。
斯顿布奇与这个大陆上唯一的精灵王国隔河相望,虽然几百年的时间里,无论人类的王朝如何变幻,两个种族之间都始终保持着和平,却并不意味着彼此之间有多么深的信任。从斯顿布奇还是座小镇开始,暗中就已经有许多双眼睛相互窥探。
精灵擅长保守自己的秘密,但狡猾的人类从来不会一无所获。
几年前还能无忧无虑地在洛克堡中乱晃的时候他就无意间听说过这个……像安特?博弗德那么多疑的国王,派出的间谍更不会少。
“不单是安特。”
在知道埃德的来意之后,菲利告诉他,“水神神殿也一直十分留意森林里的动静……”
他迟疑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有这个闲心。”
“他们”——埃德默默地咀嚼着这个显出生疏的代称,嘴里有点发苦。
“我会试着打听看看。”菲利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知道诺威对你有多重要,但……你最好别再骑着一条龙直接冲进格里瓦尔的王庭。上一次你这么胡闹,知道有多少人跟在后面收拾残局吗?”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瞪他。
“……放心。”埃德勉强笑了笑,“我不会再那么冲动了。”
菲利看着他,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也许冲动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说。
埃德眨眨眼,有点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圣骑士离去时的脚步依旧像从前一样漫不经心,埃德却从其中看出一丝沉重与疲惫。
他不能再增加他的负担。
目送菲利离开之后,埃德转而开始担心,经历了接踵而至的各种混乱,洛克堡也早已没有“闲心”去留意森林里的邻居。
幸运的是,虽然派出的人数减少了一些,茉伊拉并未忽视对格里瓦尔的关注,也没有拒绝埃德并不那么合乎情理的请求。
“在温德尔离开之前,我曾经见过他一面。他告诉我,有些事看起来或许不那么光彩,却是必要的。”在取出那一小叠信件的时候,茉伊拉似乎有些尴尬,“我知道他做过什么,那的确不可原谅……但他并非一无是处。”
安特对塔伯?温德尔的信任,并非只是建立在他们曾经的,黑暗的同谋之上。
“父亲也一直提醒我,永远不要对另一个种族失去戒心……何况他们如此强大。”茉伊拉将所有信件交给埃德,“这里并不是全部,只是巴尔克送来的,他认为足够重要的东西……看起来精灵们的确有自己的麻烦。许多人都觉得这对鲁特格尔来说算是个好消息。”
这样的想法十分正常——新王的统治才稍稍稳定下来,斯顿布奇脆弱得不堪一击,无论精灵对人类的国度是否有不良的企图,如果他们困于内斗,对鲁特格尔来说总是安全得多。
埃德迟疑了一下才接过信。他能在茉伊拉的委婉之中听出那一丝不安——她相信他,更多的,她大概始终觉得有愧于他……她没有多问什么就毫无隐瞒地给了他如此重要的东西,却又不得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有碍于这个国家的事来。
他让她为难了……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迅速搜集更多消息的办法。
然而在茉伊拉令他满怀愧疚的忐忑之外,他也听出了另一种东西。
“……您似乎不这么认为?”他轻声开口。
茉伊拉扯了扯嘴角,对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并不那么自信:“我总觉得,一个稳定的邻国才更让人安心……隔岸观火似乎是安全的,可谁又能肯定那把火就一定不会烧过来呢?”
埃德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点头。
又一次的,这位被逼着跌跌撞撞地接过整个国家的女人,让他感觉到惊讶与敬佩。
她还没有学会那么多的算计,她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无论如何艰难,她曾经被人暗中嘲笑的善良与单纯,反而能让她看透权力的迷雾,看清许多人视而不见的真实。
这世界是一个整体,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
埃德当然不能把那些信带出洛克堡,只能静下心来,一封封打开,一目十行地迅速看过。
银叶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但他原本也很少出现。空庭之中,某一晚似乎有过短暂的骚乱,第二天太阳升起,精灵们的生活却一切如旧。很难探查到守卫严密的空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精灵当然也不像斯顿布奇的人那么热衷于各种流言……他们根本不会谈论这些。只是,不知不觉间,浓荫之下,周围的气氛渐渐紧张到就算是没有精灵那么敏感的人类也能轻易察觉。作为鲁特格尔的使者常住在森林里的莱安爵士十分委婉地表示“思念故土”,希望能早日离开……而一位大概已经有几百年没有离开过森林的精灵长者,银叶王的叔叔斐瑞?银叶,却在森林之外的人类村庄里,偷偷地与一个身份不明的法师见了两次面——回报消息的人甚至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个法师,只是觉得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式,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另外……有猎人声称在格里瓦尔之外的森林里,看见了一头他不曾见过的野兽,身上漂亮的斑纹,像是从浓密的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洒落在地上的光斑。
一只花豹。
埃德的心重重地一沉,想起沉寂无人的鹿角森林。他很愿意更乐观一些,但他本能地觉得,鹿角森林的精灵们离开家园,悄无声息地来到南方,或许并不是为了回到自己的族人之中。
他的脸色大概变得有些难看,茉伊拉投向他的目光中便又多了几分关切。
“如果你需要的话……”她轻声说,“巴尔克应该能给你更多的消息。”
埃德深吸一口气,厚着脸皮点了点头。他听说过巴尔克,那也是他来到洛克堡,向茉伊拉坦陈一切,请求帮助的原因之一。
如果没有国王的许可,就算是斯科特,或者艾伦那些无所不能的朋友们,也无法从奥林?巴尔克嘴里挖出一个字来。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一章 密荫(下)
尽管两百年的历史里纠缠着无数血色与黑影,留下无数疯狂或诡异的传说,斯顿布奇,伟大的万泉之城,永恒的石头堡垒,依旧是一座令人向往的城市。许多人不远万里而来,只为能亲眼目睹那仿佛坚不可摧的城墙,直刺天空的黑色高塔,阳光下闪烁的、流动不息的泉水……来自整个大陆,或者更遥远的海外,各种声名显赫或出类拔萃的人聚集于这个城市,奥林?巴尔克,在其中几乎算是籍籍无名。
年近六十的巴尔克大人拥有一个听起来可有可无的头衔,但真正了解这个名字的分量的人,不会对他有任何轻视之心——任何一个掌握了整个国家对外间谍网的人,都是不可轻视的,何况从加登?博弗德到弗里德里克,巴尔克在几十年里历经三代国王,始终岿然不动。
“我的忠诚属于这个国家,而非某个国王。”
传说之中,这句话出自巴尔克之口,却没人知道这到底是真是假。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巴尔克,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里屡次陷入内战的鲁特格尔,不可能幸运地免于任何来自外界的战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林?巴尔克,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不为人知的传说。
站在巴尔克的府邸门前时,对着那扇老旧发黑的木门,埃德的脑子里盘旋着无数不知真假的故事,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抬手叩门。
门很快就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门后探出半个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下午好。”埃德露出他最讨人喜欢的笑容,“我是埃德?辛格尔,来求见巴尔克大人……这是太后陛下的信。”
他从门缝里把信递过去,红色火漆印端端正正地封在开口处。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根本没有把信接过去就一声不响地开了门。
埃德跟着他迟缓的脚步走进阴暗的客厅。巴尔克的家在市场区的边缘,没有庭院,门和窗都直对着一条还算热闹的街道,外面的喧闹声和灿烂的阳光,却似乎完全无法穿透紧闭的门窗,有些闷热的屋子里也似乎再没有其他人的声息。
老人慢吞吞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埃德。
埃德愣了一下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个被他理所当然地当成仆人的老人……就是奥林?巴尔克本人。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巴尔克身材魁梧,相貌平常,就像眼前的老人一样,但他实在没有想到,巴尔克会长着这样一张……可以称之为“憨厚”的脸。方正的下巴,厚实的嘴唇,暗淡无光的黑眼睛,稀疏的眉毛,再加上那一身朴素的、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衣,微微有些佝偻的身体……这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什么间谍头子,倒更像一个淳朴的农夫,连眼神里都似乎透着几分木讷。
“抱……抱歉。”埃德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不知道您就是……”
巴尔克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指给他另一张椅子。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我并没有诺威?逐日者的消息。”
埃德尴尬地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他的问题还没有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他知道他的来意……当然,埃德也没有隐藏他的行踪。他的朋友失踪了,他急于得到他的消息,无论偷偷摸摸还是光明正大,想要知道的人都能轻易知道他的目的,他又何必再费力去遮遮掩掩?
“你的朋友在渡过维因兹河后就失去了踪影。”巴尔克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含含糊糊像是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什么话,“他们很擅长摆脱身后的尾巴。”
埃德点点头,忍不住就有点骄傲……但现在可不是适合骄傲的时候。
“那么……”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出另一个问题,“您是否有兰斯?逐日者的消息?”
“兰斯?逐日者已经死了。”巴尔克平静地回答,“至少有人如此相信……或者希望其他人如此相信。”
埃德的心沉下去又跳起来,扬起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变换着角度。
“但如果兰斯真的死了,以佩恩?银叶的性格,空庭里可不会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巴尔克用平平板板,毫无热情的语气继续着,像是在谈论地里无惊无喜的收成,“空庭守卫严密,我的人很难进入。如果你的朋友回到格里瓦尔是为了银叶王……有人大概能给你更多的消息。”
埃德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法师。”巴尔克说,“名叫尼克?斯托贝尔。”
“您知道他在哪儿?”
“……就在斯顿布奇。”巴尔克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中终于闪过一丝“间谍头目”应有的狡猾,“如果你想要找到他……不妨去问问斯科特?克利瑟斯,你的舅舅。”
埃德睁大了眼睛,随即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多少明白了巴尔克为什么会如此坦率。这不单是因为他手上那封信——巴尔克根本没有多看它一眼。事实上,巴尔克也并没有告诉他多少有用的消息,他却不得不去找尼克?斯托贝尔……来自**师塔的法师,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如果他真的从斯托贝尔那里挖出了什么消息,鉴于巴尔克如此慷慨地“帮助”了他,他总得有所回报。即使他一无所获,巴尔克大概也能从他的行动之中找到可乘之机。
埃德头皮发麻,深深地觉得,他实在有些不自量力。
他努力想要看清真相,掌握自己的命运,保护身边的人……却有意无意,总是轻易成为别人的棋子。
他匆匆告辞,离开之前,巴尔克却意外地叫住了他。
“要小心,年轻人。”巴尔克平静的声音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警告,“森林中的大树已经长得太过密集,那么浓密的树荫之下,有太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钻进去之前,最好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还能钻得出来。”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二章 塑石者(上)
克尔曼.桑托。
在斯科特纷乱的思绪里,这个名字不断地跳出来,让人无法忽视。
克尔曼.桑托和因格利斯.奈夫,大概是一百多年来这个大陆上最为声名显赫的法师。因格利斯的名声多半是因为他的渊博,克尔曼?桑托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的,则是纯粹的强大。作为一个法师,他并非无所不精,但他操纵元素的力量,再往前回溯几百年,大概也无人能敌。最终拥有“伟大的塑石者”这个称号,是因为在传说之中,尼奥的**师塔,那看起来以人类之力绝对无法建造的华丽而诡异的建筑,完全是由克尔曼用法术创造出来的。
拥有三重塔的斯顿布奇人对此多半有些不屑——尽管那扭曲的黑塔令人生畏,却也让斯顿布奇人有着莫名的骄傲。三重塔高耸入云,神秘难解,但就规模而言,与俨然像座城市般的**师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对斯顿布奇人来说,勉强可以接受……也乐于接受的是,克尔曼.桑托,事实上与法师国王道伦.博弗德,是同一个人。
“他并不是道伦。”
菲利告诉斯科特,就像尼克.斯托贝尔告诉他的那样,“道伦.博弗德是桑托的弟子之一。”
任谁在听到“我奉克尔曼.桑托,伟大的塑石者之命而来”这样匪夷所思的开场时,大概都会忍不住问出同样的问题。
“克尔曼.桑托就是法师国王道伦吗?”
“他还活着吗?”
毕竟,克尔曼?桑托的死讯,在大概二十多年前,是被**师塔郑重其事地公布于众的,而他的葬礼,甚至比一位国王还要隆重。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却十分含糊。
“他说,‘生与死,并不是只有我们所能见到和接受的形式。”
菲利挠着胡子,并不掩饰他的恼怒。
圣骑士讨厌这样暧昧的答案……但法师却擅长故弄玄虚,让一个简单的答案变得云遮雾绕,令人费解。
而斯科特则能清楚地看到菲利的不安——他不喜欢有另一个介于生死之间,无法定义的存在……像斯科特一样的存在。
斯托贝尔与菲利上一次短暂的会面并没有谈论太多。大半的时间里,斯托贝尔只是耐心地回答着菲利的问题。照他所说,道伦.博弗德试图用某种禁忌的法术让自己获得永恒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桑托阻止了他。本应在那刻满符文的石棺里醒来的法师国王,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就化为灰烬,**与灵魂都不复存在。
而桑托的理由,听起来似乎也很有道理:
人类已经足够强大。在短暂的生命所允许的时间里,人类能创造的奇迹远胜于精灵和矮人在同样的时间里能够创造的。一旦获得永恒的生命,人类将像巨人一样,被诸神所忌惮,最终招致毁灭……或毁灭自身。
“平衡。”斯托贝尔不止一次地向菲利强调,“施法者比谁都清楚平衡的重要,小到一个微不足道的睡眠术,大到整个世界……一旦失去平衡,灾难将不可避免。”
人类自由的意志,无尽的**,和相对短暂的生命,同样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然而在时隔一百多年后,却有人开始重复与道伦相同的尝试。作为桑托的最后一位弟子,斯托贝尔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克尔曼.桑托几乎无声无息地就阻止了道伦,斯托贝尔却并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洛克堡……甚至整个城市,都被打造为一个可怕的武器,连伟大的塑石者都无法轻易毁灭。但至少,我能找到背后的操纵者。”
斯托贝尔如此保证。
菲利并不相信斯托贝尔告诉他的就是全部,尽管与斯科特所知的事实相对照,那个法师倒也没有说谎。
“他声称奉克尔曼.桑托之命而来,而不是**师塔的命令。”他说,“所以,要么**师塔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这不大可能。要么,那些见鬼的法师们另有所图。”
这样的猜测并非毫无理由。泰利纳.博弗德显然向**师塔的某位法师请教过那块不知去向的骨坠有何用途。无论他如何小心谨慎,法师旺盛的好奇心注定他们不可能轻易放过这样的神秘之物……甚至,很可能就是他们,在暗中操纵了泰利纳。
一想到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情况之下,还有可能被当成那些狡猾的法师们互相争斗的工具,菲利就有掉头而去恕不奉陪的冲动。
但他不希望与巴斯?马绍尔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僵,也不希望斯托贝尔再找上其他人——比如埃德。
以及,斯科特。
“在那位法师看来,你已经破坏了他无比执着的‘平衡’。”菲利木无表情地告诉斯科特,“他建议我‘借用’你的力量,当然,是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之下……我觉得,如果有机会顺便除掉你,他大概不会有丝毫犹豫。”
斯科特低声笑了起来。
“那么,现在这样不好吗?”他说,“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互相利用。”
菲利沉默片刻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回答他:“如果真是‘明明白白’就好了。”
斯科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的确可以装作毫不知情,任由菲利暗中周旋于双方之间,试图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但他不想这样利用自己的朋友……他已经没剩几个还愿意站在他身边的朋友了。
他把腿伸直,向后靠在椅背上。这里是菲利与斯托贝尔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被监禁的典狱长卡特伦的接待室。巴斯?马绍尔又一次选择了这里,大概是觉得这里还在“不能施法”的洛克堡范围之内,而且守卫森严,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他也能够控制局面。
一线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投进来。距离约定好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好一阵儿。
菲利的耐心迅速被消耗殆尽。他低低地咒骂一声,几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三章 塑石者(中)
门外的卫兵显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啪一声站得笔直。北塔外的庭院被正午的阳光照得白晃晃一片,让人睁不开眼。菲利原本是想透口气,却在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卫兵们忐忑地斜飘过来的目光中更加焦躁,只能悻悻地又关上了门。
指尖即将离开木门上的那一刻,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一闪而过。
菲利皱起眉,低头看了看微微发麻的手指,又看了看木门上纵横的黑铁花纹,疑惑地伸手摸了摸。
黑铁被阳光晒得发烫,即便是朝向室内的那一部分,温度也比人的体温要高得多——但也仅此而已。
斯科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对一扇门摸来摸去,什么也没说。
没等圣骑士研究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木门被人轻叩两声,向内推开。
一眼看见神情诡异地站在门边的菲利,巴斯?马绍尔不自觉地怔了一怔。
“抱歉。”他挥手让卫兵离开,“被一些琐事耽误了时间。”
菲利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原本堆积起来的一点怒气已经因为刚才那无法解释的一瞬而消失无踪。
他退开一步,让迟到的两个人走进阴凉的室内。跟在马绍尔身后的尼克?斯托贝尔不再是一身侍卫的装束,而是打扮得更像个随从。
那更适合他。法师是个瘦削的高个儿,下巴略尖,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看起来却莫名地苍老,下垂的眼角让他显得十分严肃……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愁苦,但当他用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灰色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却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从他们走进来开始,斯科特就只是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打一个招呼。
他实在没必要表现得如此趾高气扬,令人厌恶……尤其是在需要合作的时候。
菲利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索性抱着双臂站到了一边——这一场会面,他并不是主角。该说的话他已经对马绍尔说过,如今既然他们出现在这里,大概也不会因为斯科特态度傲慢就掉头离去。
“我听说你能够找到那些仪式背后的操纵者。”斯科特直视着法师,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斯托贝尔摊了摊手,平静地反问,“我是个法师。追溯法术的源头并不是那么容易……却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
“‘追溯法术的源头’。”斯科特冷笑着重复,“你想在水神的神殿里追溯到什么源头?”
斯托贝尔看了菲利一眼。
他们找上菲利,就是希望在菲利的帮助下进入水神神殿……虽然菲利给他们的回答是“我属于女神,却已经不属于神殿。”
他没有答应,法师却也没有放弃。他想做的事,显然不是神殿里的牧师和圣骑士们会允许的——也绝对不是肖恩?弗雷切会允许的。
“不只是水神神殿。”收回目光,斯托贝尔平静地回答,“这个城市里所有被标记的地方都值得一试。”
他没有解释那是什么标记……那神情像是知道他并不需要解释。
“我们已经去过了其他一些地方。”被无视了好一会儿的赫里福伯爵语气平和,“但并没有太多收获。”
“那么,是什么让你们觉得在水神神殿就一定会有收获?”斯科特毫不客气地问道。
“……因为那是圣者费利西蒂?安珀选择的地方。”斯托贝尔回答,灰色眼睛在斯科特咄咄逼人的追问中变得异常锐利,“一百多年前,塑石者与她共同寻找过这个城市的秘密……在明知黑暗将至的时候,她不会毫无理由地允许水神的骑士插手王室的争斗,离开柯林斯,在这里建起一座神殿——”
“那又如何?”斯科特打断了他,即使听到费利西蒂的名字,他的神情也没有多少改变,“你应该清楚,已经举行的仪式……根本不在被标记的地方。”
“水神神殿里很可能保留着唯一一座完整的祭坛。”斯托贝尔坚持把话说完,“没有被破坏,没有被扭曲……它没有被使用,只是因为它被保护得太过严密。只要能够找到它……”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眼神热切却并不贪婪,仿佛深信自己的坚持是绝对正确的。
斯科特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好吧。”他说,“我会让你进入那个祭坛。以及,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机会。”
斯托贝尔脸上淡淡的惊喜迅速变成了疑惑:“什么?”
“另一场仪式。”斯科特直言不讳,“我对法术所知不多,但也知道,在施法之时追溯力量的源头,是更容易的事。”
“……的确是更容易。”斯托贝尔的脸色明显地阴沉下去,“却也更危险……你想拿自己做诱饵?”
他立刻就猜了出来。
“你做不到吗?”斯科特反问。
斯托贝尔看了他好一会儿,渐渐恢复了平静。
“什么时候?”他问。
“你会知道的。”斯科特回答,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这场会面结束得比菲利预料的要快得多。当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的马绍尔礼貌周全地告别,和斯托贝尔一起消失在炽热的阳光下之后,菲利靠在门口,回头看着斯科特,欲言又止。
他有太多问题,反而不知道要从何问起。
费利西蒂——那个名字在他的心底翻腾着,却无法出口,仿佛一旦被说出,就会和很多东西……很多他所珍惜的东西一起,化为碎片。
“被告诉我你相信那个法师……或什么伟大的塑石者,更胜过费利西蒂。”斯科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迷茫。
菲利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你真的知道那个祭坛在哪儿?”他问。
“不知道。”斯科特回答得很干脆,“但肖恩一定知道。”
“……而你觉得他会告诉你?”
“为什么不呢?”斯科特反问,“如果我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在菲利问出下一个问题之前,突然拔出腰间的短刀,用力刺向墙壁。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四章 塑石者(下)
刀尖准确地刺进砖缝,没入不过半寸就再也无法前进,金属挤擦着岩石,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令人牙酸。
菲利皱了皱眉——这声音并不正常。洛克堡的所有建筑,石砖之间的缝隙都极其微小,但无论刀尖是扎在石头上还是砖缝间的灰泥上,都不该发出这种怪异的声音。
斯科特放开了手。扎在墙上的短刀,刀柄末端铸成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圆环,就在菲利的注视之中,空荡荡的圆环中央,开始有一道道细小的蓝白色电流闪过。如果不是房间里光线昏暗,那点微弱的光芒几乎难以察觉。
菲利忍不住就伸手想要戳一戳,以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却被斯科特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是小孩子吗?”斯科特恼怒地瞪他。
菲利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这是什么?”他问。
“就是你刚才感觉到的东西。”斯科特回答,“魔法——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他的语气颇有些微妙。
菲利搓了搓手指,指间麻木的感觉早已消失。他试着将手贴在石墙上,能感觉到的也只是石砖上微微的凉意。
片刻之后,圆环里闪烁的电光也渐渐黯淡下去,消失无踪。
“……给个解释?”菲利转头问道。
斯科特拔下短刀,答非所问:“你去过尼奥的**师塔吗?”
“去过一次。”菲利回答,“只是顺路去送个信,就在大门外站了一小会儿……那地方的人看起来都不太正常——就跟那地方本身一样。”
“至少你应该能看得出,那地方不可能是克尔曼?桑托一个人创造出来的,它几乎占据了尼奥城的四分之一。”斯科特眯起眼,回忆着那个怪诞,却也无法否认地恢弘壮丽的法师圣殿,“我看到过一些记录……准确来说是账目,记载着建造**师塔时花费的石料、木料、工匠的报酬甚至日常饮食的消费。那个地方,是尼奥和附近村庄里的人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建起来的……除了耸立其中的五座高塔。”
虽然刻意被建造得十分怪异,那五座高塔的墙壁,也还是像正常的人类建筑一样,看起来是由一块块精心切割的石砖堆砌而成。但事实上,每座塔最顶端的两层,都是一个整体。
石砖之间根本没有灰泥粘合,也不像精灵的建筑那样由各种精巧的机括拼接,更像是矮人从一块巨大的岩石里雕琢出的空间,浑然一体——那才是塑石者所创造的部分,没有传说中那么匪夷所思,却也已经足够伟大。
更伟大的创造存在于法师们竭力保守的秘密之中。每一个踏入**师塔的学徒都知道,登上任何一座高塔的塔顶,成为首席法师之一,不仅是无上的荣耀,也能获得无尽的资源……但只有真正有资格登上塔顶的法师才能知晓那最珍贵的宝藏——藉由地底的法阵,强大的魔法循环于五座高塔之间,在合适的时间置身于合适的塔顶,专精于某类法术的法师能够获得可怕的力量。
“听起来是不是跟这个鬼地方有点像?”斯科特轻轻敲了敲墙壁。
菲利沉默片刻,问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斯科特神情一僵。
“……莉迪亚。”他回答。
菲利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追问。
“洛克堡在塑石者出生之前就已经建起来了,”他说,“如果他没有隐瞒自己的年龄的话……他更有可能是帮助道伦改造洛克堡的法师之一。”
斯科特点点头,松了口气:“留心那个法师……斯托贝尔可能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洛克堡。”
“如果你并不相信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你的计划?”菲利皱眉,“如果他另有所图……”
“我需要他的力量。”斯科特回答,“我也相信他是真的想要找出那些祭祀背后的操纵者……至于为什么,我们总会知道的。”
菲利明白,当斯科特这样结束话题的时候,他就很难再问出什么了。
他心不在焉地摸着墙壁上短刀留下的痕迹——细细的一点,大概不会有人发现。
洛克堡里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堂而皇之地隐藏在人们的目光之中。
“如果我摸遍整个洛克堡,是不是能发现更多秘密?”他突然向斯科特竖起两根手指,“魔法之指。”
斯科特嘴角抽了抽,看起来有点想要一剑砍断那两根愚蠢的手指头的冲动。
“‘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还记得吗”他说,“我们对此还知道得太少……与其像个傻瓜一样摸来摸去,你还不如盯紧斯托贝尔。巴斯?马绍尔不是会随意迟到的人,那个法师绝对知道点什么,才会故意拖延。”
“他也有可能知道这个吗?”菲利晃晃自己的手指,“虽然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斯科特垂下双眼,黯然沉默了好一会儿。
“……抱歉。”他说,伸手指指自己的后颈,“我看到了……我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但我一定会找到答案。”
菲利抓抓胡子,叹了口气。他并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想要确认一下。
对着那扇门摸来摸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斯科特正不自觉地盯着他的后颈——如果没有莉迪亚留下的那个标记,他大概会像其他人一样,即使居住在洛克堡中,每天摸着墙壁,也不会发现任何异样。
他到底变成了什么?
如果他与洛克堡产生了某种怪异的联系……也许那位伟大的塑石者会知道?
斯科特脚步匆匆地走进耐瑟斯神殿的后院。
小白没有像平常那样扑过来迎接他,只是在他走过时候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它毛绒黑白相间的尾巴从走廊顶上垂下来,猛一看活像一条蛇。
头顶发出微弱的响动,一个黑影晃了下来,却并不是小白。
尼亚倒挂在走廊边,像只用尾巴卷着树枝的猴子一样晃来晃去,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
“嘿,斯科特!”他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我有一个秘密……你想知道吗?”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五章 界限
斯科特仰头看着小猴子,微笑着反问:“什么秘密?你喜欢穿着裙子打扫房间吗?”
盗贼已经把自己的伪装清理得十分干净……但身上还有一丝尚未散尽的香气。斯科特对他的行动从来没有过多的干涉,却并不意味着他一无所知。
尼亚的脸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他在半空里荡了荡,翻身落到地面时,已经恢复了满脸的笑容。
“说真的,穿裙子可凉快啦!”他语调轻快,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热情又真诚,“你真的不想试试吗?”
这一次轮到斯科特微微扭曲了脸,嘴角笑容一僵,好一会儿才无奈地开口:“你发现了什么?”
“我找到了那只胖狐狸!”尼亚得意地咧嘴,“无论他挖了多少个洞,隐藏得有多么完美……除非他窝在洞里永远不出来,我总是能找到他的。”
“……在哪儿?”
“不告诉你。”尼亚十分干脆地回答,“要么借我样东西,让我去抓着他的肥尾巴把他拖出来,要么……你自己去找。”
斯科特有些恼怒地瞪着他,盗贼毫无惧色地回瞪,一脸无辜。
“这么好玩的事,你干嘛总想把我撇在一边呢?你把我留在这个世界,难道是为了让我无聊至死,重新回到地狱吗?”他理直气壮地指责。
斯科特眼角的肌肉抽了抽,无言以对。
“好吧。”他叹气,“那就盯着他,尼亚……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尼亚抓抓脸,似乎不太高兴。
“尼亚?”斯科特加重了语气。
尼亚十分敷衍地哼哼了两声算是答应。
他跳起来抓住一根树枝,三两下就又窜到了走廊顶上,动作快得人几乎看不清。
“……你又要去哪儿?”斯科特无奈提高了声音,忧伤地觉得自己活像个每天都在因为儿子不肯老老实实回家吃饭而恼怒的父亲。
“去‘盯着’。”尼亚懒洋洋拖长的声音渐远渐去,“就算是那家伙也比你有趣多啦!”
但没过多久,他又窜了回来,趴在斯科特头顶向他露出半个头。
“差点忘了。”他说,“埃德来找过你……他看起来挺急的样子。”
又一次离开之前他恶作剧地抓住小白的尾巴猛拽了一下,在白豹恼怒的咆哮声中大笑着跑远。
小白从走廊顶上跳了下来,奋力把被盗贼弄乱的毛舔得一丝不苟。
斯科特安静地站在原地,听着永远不肯好好在地面走路的盗贼逐渐远去……直到他离得足够远。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却还是不自觉地犹豫了很久,才拍拍小白的头,低声问它:“他在吗?”
有一瞬间他希望能得到否定的回答,又因此而唾弃自己的软弱。
小白低低地吼了一声。
一点无法控制的恐慌缓缓蔓延在心底,盘旋如一条冰冷的细蛇。
“……离远点儿。”他轻声告诉白豹,走向肖恩?弗雷切紧闭的房门。
门很快就开了,白发的老人沉默地站在门内,一道石柱的影子正落在他们面前,光与暗之间留下分明的界限。
只是一步之遥,却远到无法跨越。
“……费利西蒂在哪儿?”
斯科特直视着肖恩的双眼,平静地开口。
埃德一直就没有离开神殿太远。
他心不在焉地在神殿外的集市里逛了两圈。耐瑟斯神殿建成之后,城外这一片筹划已久却被斯顿布奇哪怕最贫穷的人都嗤之以鼻不肯搬来的“新区”,以惊人的速度繁荣起来。或许因为没有城墙的阻隔,周围更为开阔,在这炎热的季节里,感觉比城内还要凉爽许多,连身边的人,脸上都少了几分焦躁,多了几分平和与满足。
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埃德与一个女孩儿擦肩而过,在对方突然叫起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大人!”一头栗色卷发的女孩儿惊喜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又赶紧放开,“真的是您……您为什么不回家?多利安很伤心呢。”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诡异。埃德茫然地眨着眼睛,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女孩儿。
“希尔……薇?”
“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已经长高了许多的女仆笑容灿烂,向他端正却不那么恭敬地行了个礼,用清脆的声音不无得意地扬声叫道:“嘿!各位!这位就是我们家的埃德?辛格尔大人!”
片刻的惊讶之后,周围响起热情的回应,埃德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不由分说地拖进了路边的一家酒馆。
被灌进两杯清凉的啤酒之后,他才从身边乱糟糟响成一片的感谢之中听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意料之外的欢迎。
他早就把两年前自己对希尔薇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但多利安没有忘记。这里许多人家的房屋都是在辛格尔家的资助下建成的。
并不是完全的免费。所有的帮助都要求相应的回报,但没什么是人们无法接受的,无法做到的——多利安处理得十分完美。
埃德满心愧疚。该在这里接受人们的感谢的,明明就是那个矮壮的年轻管家……可他回到斯顿布奇这么久,一次也没有回过上城区的那个“家”。
多利安倒是来问过娜里亚他们是否需要什么,却没有等到埃德回去就离开了。埃德觉得他大概不太高兴……因此就更不想回去了。
但是……他至少可以请人给多利安送封信的。
人群之中,重新回到一个单纯的,“有钱的年轻人”的感觉,好得有点令人惊讶。这些人并不怎么在意埃德曾经短暂拥有的“圣者”的头衔,对他们来说,给了他们最实际的帮助的,是辛格尔家的钱。
听起来并不怎么伟大……可是,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许多天里,埃德难得地感觉到一丝轻松。他纠结于那些隐藏在时光中的秘密,纠结于神秘的力量和古老的诅咒……可就像父亲曾经告诉他的尼亚,解决问题的方式,从来都不止一种。
但这片刻的“轻松”,实在过于短暂。
一阵沉闷的轰鸣让所有人都立刻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听起来像是神殿的方向……”有人不安地低声开口。
埃德跳起来冲向神殿时,人们迅速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六章 破灭之始
惊慌的人群潮水般从台阶上涌下来,冲得逆流而上的埃德东倒西歪,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才挤进神殿。
大多数人都已经逃离,剩下少数过于固执……或虔诚的信徒,也在两个牧师的劝说之下离开。年轻的修行者鲁莫林正打算封锁通往后院的通道,却在看见埃德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伸手为他推开了门。
“发生了什么事?”
埃德停下来气喘吁吁地问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鲁莫林的声音还保持着平静,眼神却显出一丝慌乱,“圣者大人……跟弗雷切大人打起来了。”
埃德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冲进后院,没跑几步便被拦住了——小白挡在他面前,警告般低吼一声。
另一声怒吼完全盖过了它的声音。
埃德听到过斯科特失去控制时犹如野兽般的咆哮……但这不是斯科特的声音。
肖恩?弗雷切的长剑在渐渐西斜的阳光中反射出的光芒隐隐泛着血红——它的确已经沾染了鲜血。
埃德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听说过圣骑士团长的威名,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他如何战斗。那与斯科特很有几分相似——同样的一往无前,每一剑都带着全然不留后路的决绝,简单,有力,不像诺威和赛斯亚纳那样灵活多变,却更难以招架。
也不知道斯科特是怎么惹怒了肖恩……他唯一的舅舅此刻看起来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长剑毫不犹豫地砍向斯科特的脖子,凶狠得像是野兽撕开猎物的利齿。斯科特的腰间已经晕开一大片血迹,似乎连疗伤的余暇都没有。
面对肖恩,他并没有多少优势——他的确更年轻,但埃德怀疑他的身体还不如一直在独自练剑的肖恩强壮。他更快,却没有肖恩那样的气势,躲避和格挡远多于攻击……受的伤却似乎被肖恩更重。
斯科特没有使用法术,埃德对此并不意外。在维萨城,他见过斯科特如何使用简单的法术来配合他的战斗,那让他简直所向无敌……但现在,“施法”是他竭力想要避免的。
可是……埃德惊讶地环顾已经被毁掉了一大半的后院。四面回廊,向西的那一边已经完全倒塌,北面也塌了一小半,连带着斯科特自己的卧室都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巨大的石块看起来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整个儿砸碎的。
埃德无法相信,没有法术的帮助,人类的力量能有如此……可怕。
眼前的战斗让他想起娜里亚向他描述过的,伊斯与银牙的战斗。在疯狂的咆哮中,以纯粹的力量相互撕扯,几乎相同的战斗方式,至死方休的愤怒……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呆呆地低头问小白。
白豹回以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吼,依旧牢牢地拦在他的面前。
他跳出走廊,试图绕开……但他怎么可能避得开一只敏捷的豹子?
他犹如困兽般在那方寸之地转来转去,不敢开口叫任何人——他不敢让任何一个人分神,哪怕他们大概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长剑交击的声音听起来惊心动魄,埃德口干舌燥,心慌不已,几乎看不清到底谁砍中了谁也不想看清……他伸手摸向腰包里小心收藏的材料,想要试着用一个法术分开那两个似乎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人,或至少能让他们冷静一点……
小白猛地用头撞向他的腿,让他差点跪在地上。
它不允许他施法。
“……你也疯了吗?!”
埃德瞪着它,愤怒地质问。
白豹用浅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那似乎空无一物又似乎包容了万物的双眼,仿佛能一直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宁静之中,有着不可违抗的威严。
埃德瞪了它好一会儿,直到泪水莫名其妙地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丢脸地对着一头白豹抽鼻子。
他不想哭的——那幼稚且毫无用处,但他无法控制。哪怕他对肖恩充满了愤怒和疑问,哪怕斯科特的死亡或迟或早无法避免……他也不想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他还很可能已经失去了诺威。
眼泪砸进脚下黑色的泥土。片刻之后,白豹毛茸茸的大头凑到他的颈窝,讨好般轻轻地拱了拱。
埃德用力推开它,站起来怒视着那一场还未结束的战斗。
无论如何……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任何一个人死在他面前。
他紧盯着那两个人的动作。在天色渐暗时,他们终于不可避免地稍稍慢了下来……却都已经伤痕累累。
消息绝对已经传开,埃德不知道为什么菲利……或其他人都没有出现,但他不可能一直这么等下去。
他低头看了小白一眼,抽出他的短剑。
这一次,白豹没有再阻止他,反而退开一点,蹲坐在地上。
所以……只是不能施法吗?
埃德疑惑地想着,然后摇摇头,专注地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机会。
——不自量力。
他想。
——约莫等于送死。
早知道法术这么不可靠还不如练剑。
斯科特与肖恩的身影交错又分开。斯科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才能站稳,肖恩只稍稍停顿了一刻就又冲了过去。
埃德在那一刻之间猛扑过去,拦在了肖恩面前。
迎面而来的长剑没有丝毫犹豫。肖恩像是根本没有发现前面多了一个人,他的眼睛亮的可怕,仿佛灵魂都已经在愤怒之中化为灰烬。
埃德双手交叉,用尽全身的力量,架住了那一剑。
诺威教过他一些卸力的方法。短剑微微倾斜,顺着长剑的剑身向下滑,竭力向外推出……明亮的火花闪烁着,照出肖恩扭曲的面孔。
埃德死死地盯着那双失去理智的眼睛,放声怒吼:“肖恩?弗雷切!”
收缩的瞳孔转向他,灼灼的蓝眼睛里终于映出他的影子。
手臂痛得像是要断……或者已经断了。
“肖恩?弗雷切!”埃德一字一句,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你说过我依然是水神所选择的圣者……那么现在我命令你,放下你的剑!”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七章 伤痕(上)
埃德不确定是哪一个词起了作用——“水神”,“圣者”,还是“命令”。
又或者,阻止肖恩的,不过是有个人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而他一时之间无法决定是干脆连这个人一起砍成两段,还是把他远远地踹到一边。
肖恩停止了动作,保持着长剑下压的姿势,沉默地瞪着埃德。
直视着他已经完全失去平日的冷静与严肃,被杀戮的本能所驱使的,野兽般令人生畏的双眼,埃德情不自禁地干咽了一下,心跳如鼓。
他能侥幸挡下这一剑……但绝对应付不了下一剑。
抬起的双臂石化般僵硬而沉重,疼痛渐渐变得麻木,似乎也已经感觉不到肖恩的长剑施加的重量……但他并未收回武器,埃德也只能竭力支撑着,不敢放下短剑。
在他身后,斯科特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然后是长剑敲击在岩石上的一声轻响。
埃德在肖恩的目光转向他身后时下意识地想要踮起脚以阻挡他的视线……这动作幼稚得可笑,却是本能的反应——肖恩和斯科特都比他要高。
“肖恩!”他有些狼狈地提高了声音,试图再次吸引老人的注意,“把剑放下!”
他一字一句声色俱厉……从过于紧张的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听起来却活像只鸭子。
但他成功了。
肖恩的目光落回到他脸上,微微皱眉的一瞬间,被怒火驱散的理智如一丝冰冷的水光,重新回到了他的眼中。
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持剑的手却始终很稳。当他缓缓放下长剑时,埃德却几乎无法收回自己抖个不停的双臂。
“……我们得谈谈。”
在强撑起来的那一口气彻底泄掉之前,埃德开口道,飞快地考虑着是该先把肖恩引开还是让大家都坐下来好好谈谈……诸神在上,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为什么突然打起来的!
“是的。”肖恩点头,似乎眨眼之间就变回了那个严肃沉稳得近乎冷酷的圣骑士团长,“我们得谈谈——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
他的声音低哑却平静。埃德茫然地看着他捡回被扔在一边的剑鞘,转身离去,仿佛刚才那个面容扭曲地差一点将自己唯一的外甥斩于剑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他显然短暂地失去了理智,却又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并且没有任何愧疚之意。
离去之时,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斯科特一眼。
埃德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
“……到底是谁疯了?”他没好气地问。
斯科特居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大概是我。”他回答。
他拄着长剑,半边身体血迹斑斑,却依旧站得笔直,似乎如果肖恩真的再冲过来,他也还有余力继续奉陪到底……但埃德只眨了眨眼,就看见他右腿一软,整个人朝前栽倒。
埃德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把他拖了起来。透过薄薄的衬衣,斯科特体温高得可怕,像是有火焰正从他的血液里烧出来……那已经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温度。
熟悉的咒语刚从脑海里蹦出来就被压了回去。埃德还记得白豹无声的警告——不能施法……何况斯科特也给过他几乎同样的警告。
他勉强架着斯科特站了起来,目光有些无措地掠过被摧毁了大半的庭院,眼角白影一闪,小白从他们身边掠过,撞开一间还幸存的房间的门,回头向他低吼一声。
这个房间大概已经很久无人使用,在南方湿热的天气里被闷出一种怪异的、淡淡的腐臭……但很快就被斯科特满身的血腥和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气味压了过去。
埃德看着斯科特从右臂一直蔓延到脸上的伤痕,惊慌失措。
他很确定在他扶起他的时候这样的伤还是不存在的——肖恩的长剑也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伤口。
那是烧伤……焦黑的皮肤下隐隐透出血红,裂开的伤口里渗出粘稠的液体。埃德屏住了呼吸,却还是不自觉地回想起布卢默仿佛被从体内冲出的火焰烧灼过的、空洞的双眼和弥漫在空气里的焦臭,用力咬紧牙关才能压下呕吐的冲动。
“……我能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直视那片停止蔓延的伤痕,低声问道,浑身发冷地觉得,躺在床上的斯科特几乎就是具尸体……就算不像十年前那样被烧得面目全非,也好不了多少。
斯科特在幽暗的地底告诉他的那些秘密,以如此无法逃避的现实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他还根本没有做好准备……那不是一句自欺欺人的“总会有办法”就能解决的。
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被困在无数张蛛网里动弹不得的他,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一点可笑的自信?
“……待在这儿。”斯科特艰难地呼吸着,每一个字却都说得清清楚楚,“别让任何人进来。”
他始终保持着清醒……埃德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感觉。
他无法想象再一次经历同样的痛苦,并且明白这一次再没有一点被救赎的可能,是怎样的感觉。
白豹趴在了门后,回头安静地看着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隐约带来一丝慰藉……然后是更多的恐慌。
即使伊斯会一直被困在远志谷,总有一天他也得向他解释这一切……他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他接受?
那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呆呆地坐在床边,瞪着地上缓缓移动的影子,心中一片混乱。
娜里亚是最先闯进来的人,天黑之后是菲利……埃德成功地把他们通通拦在了门外,却几乎想不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也许根本不用他说什么。他能想象得出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而横卧在门后的白豹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他才突然想起至少该点根蜡烛。那一点微光亮起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斯科特突然偏了偏头,望向火光。
埃德微微一惊,随之晃动的烛光里,斯科特脸上那一片可怕的伤痕已经完全消失。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八章 伤痕(下)
“……你没事了吗?”
埃德愣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开口,“我以为你不能施法。”
“是不能。”斯科特半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但不得不这么做。”
他的右手上凝结着一片片已经干枯的血迹,却也同样已经没有了烧伤的痕迹。
“虽然毁掉了半个神殿,但至少可以证明……法术对肖恩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埃德恍然意识到,他以为斯科特施法治好了自己的伤,斯科特所说的,却是他在与肖恩的战斗中,曾经使用了魔法。
当然……他们毕竟只是人类,外面那一片被巨龙撞击过般的残骸,可不是他们仅凭蛮力就能够做到的。
“……别告诉我你跟肖恩你死我活地打上这一场,只是为了弄明白法术对他是否有用。”埃德忍不住苦笑。就算是他也能想出十几二十个更温和的方式,而不需要弄得这么不可收拾,除非……这正是斯科特想要的。
“我需要推他一把。”
斯科特坦率地承认。他的脸有一半藏在黑暗之中,让埃德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在犹豫……或者还没有准备好。但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自己的右手:“我曾经以为这是某种惩罚……或提醒,现在看来,多半不是。这具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他的力量——无论我的血液里有什么是他想要的,这终究也不过是一具人类的躯体,连血都曾经几乎流尽。”
他说得如此平静,埃德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埃德?”
门突然被人拍响,菲利显而易见的怒火在每个音节里暴躁地往上窜,“他醒了吗?!”
他大概是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立刻破门而入已经算是十分客气……甚至多半是因为小白。
小白早在斯科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跳上床趴在了他的脚边,此刻只是悠闲地甩了甩尾巴。埃德只好蹭过去开了门,在菲利用力把门往他脸上砸的时候迅速地逃到一边——但是,当然,他没能逃过娜里亚那结结实实的一掌。
“你那么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洛克堡’!”菲利几乎是在咆哮,“就为了干这个?!”
“……你可也没听我的。”斯科特淡然回应,“抱歉,这是必须的……我不能让你阻止我。”
“所以这就是你的‘计划’?”菲利咬牙切齿,眼中更多的却是忧虑,“让他失控到底有什么用处?!”
他还清楚地记得肖恩险些错手杀了他的那一次,偶尔想起仍会不寒而栗。
“不算‘失控’。”斯科特回答,“上一次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次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是想让我相信,他会真的想要你的命?”菲利阴沉地挑眉,“无论你们之间有多少矛盾,他一向像疼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你……你到底干了什么?”
埃德立刻竖起了耳朵,斯科特却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声音轻如叹息:
“只不过……问了他一个问题而已。”
费利西蒂。
肖恩站在黑暗的庭院之中。斯顿布奇这座重新回到他们手中的水神神殿里根本没有几个人,周围一片寂静……他的脑子里却充塞着无数个声音。
无数人在呼唤同一个名字——费利西蒂,费利西蒂……
虔诚如称颂诸神之名。
直呼圣者之名是怎样的不敬……但费利西蒂喜欢这样。她讨厌被满怀敬畏地叫做“圣者大人”,也不喜欢被恭敬地称为“安珀夫人”。
“我甚至都还没结婚!”
她曾经玩笑般这样抱怨,“至少也该叫我‘安珀小姐’,不是吗?”
在她的坚持之下,只有少数人——少数像他这样固执的家伙,才会一板一眼地当着她的面也要称她为“圣者”。
他从没有……也永远不会告诉她,在他心中,“费利西蒂”是一个多么美好而神圣的名字。
他第一次见到费利西蒂的时候,她已经一百多岁了,看起来却还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蓝色双眼犹如波光粼粼的斯塔内斯特尔湖,清澈明亮,又孕育着无尽的生机。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她会永远保持这样,犹如神明一般,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唯一的圣者,永恒的光明。
但突然之间,她却和他一样,眼角渐渐生出皱纹,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老去。
她坦然接受这一切,接受她也会像一个凡人一般走向死亡的事实……但他不能。
他抬起头,眼前是那座古老的尼娥女神像,模糊的面目在月光之下更显温柔,却又带着一种神秘的悲伤。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被善变的人类遗忘,就像曾被他们遗忘的其他神祇一样……
可人类,终究是需要神的。
“……弗雷切。”
寂静之中,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收到了你的命令。”
肖恩沉默地听着,并没有回头。
“……我不曾质疑过你的决定……”布鲁克?修安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焦虑,让这一向沉稳的老人连语速都比平常快了许多,“但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不,这真的是你想要做的吗?”
肖恩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是在怀疑我神志不清?”他冷冷地开口,“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掩饰。”
“……是的。”布鲁克承认,“当你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相信你从不曾失去过自己……但莉迪亚?贝尔的力量有我们至今仍无法理解的地方,也许……也许她造成的伤害比你所记得的更加严重。”
肖恩赫然回头。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质疑……但布鲁克笔直地站在那里,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平静而坚定。
“我知道什么是不得已的牺牲。”他说,“我知道凡事总有代价……但是,肖恩……总有我们以任何理由也不能做的事。”
——是的。但这世上,也有付出任何代价,都一定要做到的事。
肖恩缓缓伸手握住了剑柄,又放开——那是费利西蒂送给他的剑,没有名字,看起来也十分普通,却比许多传说中的利刃更加无坚不摧。
“这并不是我的决定。”
他说。
.(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九章 玫瑰
洁白而干燥的亚麻布上铺满黑色的花瓣,仿佛从夜空之上裁下的碎片,厚重又轻盈,有着不属于尘世般的美丽。
残留的香气漂浮在空气之中。暗夜之心盛开时,香气远不如普通的玫瑰那样馥郁,但这些在凋零之前被摘下来、经过处理的花瓣,却散发出浓烈的芳香,原本透出蓝紫的色泽,也变成了墨一般的纯黑。
只是,盛开时花瓣上那如丝绒般的触感和光泽,终究无法完全保留。
亚伦?曼西尼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花瓣一片片粘在同样干枯却栩栩如生的花萼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轻抚爱人的睫毛。
精心挑选过的花瓣,几乎每一瓣都完美无缺。一朵真正的黑色玫瑰渐渐在他手中绽放……而且永远不会再凋谢。
曼西尼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甚至能再次赋予它真正的生命……但那有什么意义呢?生命总会消逝,而死亡不会。
他将已经完成的花插进花瓶,搓揉着开始酸痛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想起斯顿布奇最新的传言——斯科特?克利瑟斯和肖恩?弗雷切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战斗。
在一个又一个混乱的漩涡之中,万泉之城奇异地保持着大体上的平静,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动乱,但当所有的漩涡练成一片,吞噬整个城市……
曼西尼知道,那一刻已并不遥远。
等待依旧是令人厌倦的。所以,在刚刚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斯科特和肖恩之间的矛盾迟早都会爆发出来,他甚至想过是不是该想个办法推波助澜……
意识到自己有点太过激动之后,他坐了下来,开始制作这一支永恒的玫瑰。
聚精会神地完成这样一件只需要细心和耐心的工作,能让他平复情绪,更加冷静地考虑一切。
斯科特和肖恩之间的矛盾的确迟早都会爆发出来……但为什么是现在?斯科特对肖恩说了什么?埃德?辛格尔的出现是巧合还是精心的安排?斯科特怎么可能会不是肖恩的对手?……
曼西尼对任何不在自己控制之中的变化都有着无法控制的不安。
他不是那种天生就拥有强大的力量或自信的人,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有赖于他的谨慎……
手指的动作突然一停。曼西尼转头看向那根靠在椅边,伸手可及的法杖,微微一笑,对自己摇了摇头。
他仍会时常陷入这样的思考方式之中,却忘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亚伦?曼西尼,不再需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用虚假的笑容换取有限的信任,花费无数心血去编织一张足够结实的网。
他甚至不再需要担心一点小小的错误就能毁掉他精心的计划,让一切毁于一旦。
他越来越能理解斯科特日益明显的傲慢——当你手中握有绝对的力量,眼中看到的世界也会变得截然不同。
曼西尼握住手杖,站了起来。
他并不需要做太多事……“顺其自然”,他到现在才能够从容到明白这个词。
但不做点什么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所以,他至少可以去拜访个朋友?
离开之前,曼西尼顺手带走了那支玫瑰。他喜欢它独属于他的唯一,但它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倒是女人们,似乎永远也无法拒绝这样的礼物。
如果不能拿来炫耀,它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人的房间里,暗夜之心的香气渐渐消散。片刻之后,精致的木门被人无声地推开。
尼亚探出头,左右看了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好奇地东翻西翻,几乎把所有能打开的地方都看了个遍,看起来就像个亲昵的朋友,而不是不请自来的盗贼,完全不担心主人会去而复返,或者被其他人发现。
他没觉得能在这里找到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对曼西尼来说,这里大概只是个暂时的栖身之处,否则他应该不会允许这里保持着原本素雅的装饰——这绝对不符合曼西尼大人独特的审美。
他在另一扇门前停下脚步。从整栋屋子的结构和外面的窗户判断,这扇门应该通向一条走廊,走廊的一边正对花园,另一边是仆人们的房间、储藏室和厨房……
眼睛能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所以他其实一直都挺讨厌魔法这种东西。
把手按在门上之前他犹豫了一下。他所在的房间并没有被魔法所保护,但这扇门后却似乎有些不一样……也许会被发现。
但他终究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
门后却是个很大的卧室,窗帘低垂,光线昏暗,若有若无的花香漂浮在沉闷的、纹丝不动的空气里,莫名地让人有点恶心。
尼亚小心地移动着脚步,悄悄走向床边。让他意外的不是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卧室,而是……床上居然还躺了个人。
小小的身形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尼亚环顾四周,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危险,索性大胆地靠得更近,近到能看清那铺在枕头上的一片红发。
躺在那里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半蜷着身体睡得正香,似乎不会轻易醒来……或者压根儿就醒不过来。
尼亚忍住了伸手去拉她头发的冲动,低头仔细地打量着那张沉睡中还隐隐带着点笑容的面孔。
女孩儿长了张甜美的小脸,鼻子微微有点翘,呼吸平稳,像是正做着什么好梦。枕头边还放了一朵黑色玫瑰花……
尼亚当然认识那珍贵的玫瑰——他甚至亲手照顾过它。眼前的一切几乎要让他怀疑这是曼西尼珍爱的情人或女儿……不,那家伙绝对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女儿。
他把目光移向枕头的另一边。阴影里还躺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比猫还要小,有一双新月形的小黑耳朵,一身黄棕色的毛,正摊开肚皮睡得四脚朝天,看起来十分安心……那急速起伏的胸口和紧绷的四肢却诡异地透出一丝惊恐。
尼亚再次看回那在黯淡的光线中不甚鲜明的红发。
猫鼬。红头发。小个子。
他认识这个女孩儿——虽然从未见过,却闻名已久。听到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提起时,偶尔心底还有点酸酸的……
这是那个像他一样人见人爱的小盗贼,泰丝?谢帕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