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惊夜(中)
塞文不得不留下三个守卫阻挡敌人,让茉伊拉她们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力量悬殊,谁都清楚被留下的人多半只有死路一条,年轻的骑士们却只是沉默地服从了命令。
被母亲抱在怀中的朱恩渐渐停止了哭泣。茉伊拉并不怎么惊讶地发现,阿格尼丝比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的她更熟悉洛克堡中的每一条路。他们沿着西南侧通常只有仆人们使用的楼梯顺利地下到了第一层,向南的庭院里却异常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茉伊拉不禁忐忑地怀疑起自己的决定——她总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自信,但是天知道,她的信心每一天都摇摇欲坠,唯恐一不小心做出什么愚蠢的决定,让这个国家……让她的孩子和她所有的亲人们,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她已经没有退路。
去南塔最近的路是穿过石榴厅左侧的走廊,那里有一扇隐蔽的小门通往前庭。横穿走廊时塞文依旧显得不够谨慎——他甚至都没有左右看上一眼就直接跨了出去。
然后他石化般僵在了那里。当他回过神来,慌乱地回身想要拦住茉伊拉时,走廊右侧那一片血泊已经映入了茉伊拉的眼中。
她推开塞文的手臂,冲了出去,却本能地将女儿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
她不能让她看到这些。
石榴厅外的守卫没有得到国王的直接命令是不允许离开的,那原本也是茉伊拉的希望所在……但现在,那些精心挑选出的、王国之中最优秀的骑士们静静地躺在自己的鲜血之中,惨白的脸上带着惊愕与茫然。
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连剑都没有拔出来。
茉伊拉僵直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控制地浑身发抖。她无法想象有什么敌人能让他们这样毫无反抗之力……不,其实是有的,只不过她不愿相信——她不能相信。
心脏沉重地坠下去,坠下去……她没有办法呼吸。
阿格尼丝粗鲁地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但她几乎感觉不到……解救了她的是意料之外的,熟悉的声音。
“陛下。”那浸了蜜一样的声音甜腻而殷勤,“这么晚了,您是要去哪儿呢?”
亚伦?曼西尼。
茉伊拉沉默片刻,转身时神情平静。
她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衣衫不整,被汗水打湿的长发乱糟糟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还光着一双脚……但她微微抬起下巴,平静地注视着曼西尼,就像坐在王座之上,头戴王冠,骄傲而从容。
“您这又是要去哪儿呢?”她冷冷地问,“北塔上的房间不够舒适吗?”
阿格尼丝总是能把这样的话说得更加好听——更加婉转而又充满了讽刺。茉伊拉偷偷向她学过一些,但现在,她只恨她过于良好的教养让她无法更直接地表达出更强烈的愤怒与不屑。
菲利?泽里提醒过她……但大概连他也没有想到曼西尼会如此大胆。
“当然不是。”曼西尼低低地笑着,“我怎敢挑剔囚禁过两位国王的地方?”
塞文一声不响地移动脚步,半挡在茉伊拉身前。即使是平常急躁大胆的他,也没有出手攻击。站在他们面前的“逃犯”独自一人,却毫无惧色,而在他们身后,还躺着骑士们狼藉的尸体……情形如此诡异,连他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依旧面带微笑的费迪南德伯爵像是变了一个人——并不只是因为他手中握着一根法杖。那法杖通体银白,长枪般笔直,顶端分出尖锐的五棱,隐约刻着几行符文,却没有镶嵌任何宝石,看起来几乎像是某种武器。
手杖简洁到凌厉的风格与曼西尼堆积着脂肪的身材格格不入,却奇怪地并不显得十分突兀。
他的眼神同样凌厉。凌厉得仿佛此刻装在那身体里的是另一个灵魂……但茉伊拉知道,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亚伦?曼西尼,撕下了他谦恭、热情、油滑和狡黠的面具,显出其下隐藏已久的狰狞,比那个谁也摸不透的伯爵大人更加可怕……却反而没那么令人厌恶。
“陛下。”
他像个真正的骑士般向茉伊拉伸出一只手:“这个夜晚似乎不太平静,也许您愿意让我送你去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茉伊拉瞪着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种拒绝的方式,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不。”
她直截了当地说。
曼西尼收回手,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却显然并不意外。
他向前挥出手杖时太过随意,唯一及时反应过来的是阿格尼丝。
她猛地把茉伊拉扯向自己身边,厉声吼出一句什么。茉伊拉根本听不懂,只是隐约觉得那像是一句咒语……可阿格尼丝怎么可能会施法?而且这里可是洛克堡……
在她一瞬间的恍惚之中,风尖啸着掠过她耳边,像是迎面而来的利刃。惨呼和怒吼声随之而起——塞文的左肩就在茉伊拉眼前被撕裂开来,飞溅的鲜血直喷向茉伊拉的脸。
茉伊拉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但血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它被某种无形的屏障所阻隔,怪异地在她面前缓缓滑落。
她的侍卫们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塞文身体一歪,险些跪倒在地,勉强靠着墙壁站稳,却也只能脸色苍白地按住自己的左肩,试图阻止喷涌而出的血,根本无力挥剑;菲尔顿沉重地倒在茉伊拉脚边,再也没有动静……他们身上那精致而坚实的盔甲,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茉伊拉浑身发冷,僵硬的手指用力拉住了另一个冲向敌人的侍卫。
她感激他们至死不渝的忠诚,但这没有用处……他们并不是曼西尼的对手。
“你怎么敢!……”阿格尼丝怒吼,尾音却似乎在情不自禁的恐惧之中低了下去,顿时没了气势。
“那么,陛下。”曼西尼并没有理会她,只是微笑着再一次向茉伊拉伸出手臂,“容我再问一次,您是否愿意……”
他没能把话说完。
一声巨响,走廊朝向庭院的那一侧,一扇紧闭的玻璃窗轰然碎裂。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一章 惊夜(下)
窗子离他们有一段距离。曼西尼扫了一眼,只是微微皱眉,当一道白影从破裂的玻璃之间一跃而入,他的脸才明显地沉了下去。
斯科特那只白色的豹子近乎无声地落地,发出低低的吼声。那声音震动着空气,并不可怕,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迫力。
茉伊拉听见塞文吐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整个身体顺着墙壁滑了下去——他大概以为斯科特终于及时赶到,但随后撞破了整扇玻璃,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菲利?泽里。
“站住!”
紧追在他身后的是弗米利安气急败坏的声音,“就算是你也不能这么闯进洛克堡!这是……”
那声音戛然而止。
弗米利安站在破碎的玻璃窗前,对着被鲜血浸染的走廊和满地的尸体骇然失色。
彩色的玻璃窗被镶嵌出华美的花纹,阳光照进走廊时璀璨夺目,但在夜晚,从庭院里根本看不见另一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数种声音从洞开的窗外涌进走廊,仿佛有什么东西重新开始流动——叫喊声,武器交击的声音,马的嘶鸣和侍女的惊呼……
茉伊拉不知道那连声音都被阻隔的魔法是属于洛克堡本身,还是因为曼西尼令人惊讶的力量,但这一晚的噩梦,似乎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菲利大步走了过来,笔直地站在茉伊拉和曼西尼之间,那只白豹却只是蹲在原地,安静地注视着一切。曼西尼目光阴沉地盯着它,似乎这优雅的野兽是比眼前满怀怒火的圣骑士更值得忌惮的对手。
更多的士兵在弗米利安的命令之中冲进了走廊。茉伊拉被人群簇拥着向后退去,感受到安全的朱恩又一次理直气壮地号哭起来,那声音让茉伊拉也觉得头痛欲裂。
但她仍能听到曼西尼悠悠地叹着气,刻意提高了声音:“诚意被人误解真是令人遗憾,总有一天您会明白的……陛下,再会。”
然后她听到菲利一声怒吼。她探头从人群的空隙间看过去,圣骑士的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该死!”
阿格尼丝在她身边低声咒骂,脸上的神情却复杂难解。
茉伊拉沉默地移开了目光。她累了,她不愿再想更多,她只想倒回自己的床上,蒙着头睡到阳光灿烂,醒来时候一切都已经有人为她解决……
当然,那只是奢望——她已经无权做那样的美梦。
重新梳洗得像个“陛下”,端端正正地坐在王座上的时候,茉伊拉仍有些恍惚。
她原本可以选择另一个地方……更安全的地方,但她宁可坐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这冰冷的王座能给她什么力量,而是门外尚未洗净的鲜血能让她保持清醒。
她听着被召集而来的廷臣们吵吵嚷嚷,互相指责,每一个人都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其他人,似乎那样就能够证明自己的正确……那让她满心厌倦。
但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阻止。
“在确切地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之前,不要开口。”
父亲曾经这样教导过她……但事实上,自从被迫承担起这个国家的重任,她很少“确切地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的每一次开口都是忐忑的尝试。
她静静地听着。至少现在,菲利?泽里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是安全的。
所有混乱的起点——北塔的守卫死伤过半,大多数是被人从身后一刀致命,满地尸体之中,却找不到一个外来者……那让所有还活着的守卫,包括典狱长林德?卡特伦,都背负了难以洗脱的嫌疑。
脾气暴躁的卡特伦直着脖子破口大骂,但在茉伊拉挥手让人把他关进北塔时却并没有反抗。
“您得到的惩罚是因为您疏于职守。”茉伊拉告诉他,“至于其他,就像我曾经在这里对另一个人说过的……没有任何妄加的罪名会落在您的头上。”
出手杀死了韦恩?怀特的格里姆的尸体被发现倒卧在二楼的走廊上,混乱之中,没人能说清到底是谁杀了他。弗米利安红着眼将所有洛克堡外围的卫兵都投进了监狱,卡洛斯家的军队彻底接管了洛克堡的防御……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茉伊拉一点也不想让任何人觉得这个国家已经属于卡洛斯家族。她迟早要把它交到弗里德里克的手中,而他需要更多的支持。
她把审讯交给了巴斯?马绍尔,老成持重的赫里福伯爵或许过于保守,但能得到大多数人的尊敬与信任,他的忠诚亦毋庸置疑。
忠诚的伯爵大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让她为了难。
“如果您允许的话,陛下。”他说,“我想我有一些问题,需要这位圣骑士大人的解答。”
他说得客气,但茉伊拉立刻就明白了。
“……你怀疑菲利?”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他救了我!”
“是的。”赫里福伯爵承认,“圣骑士大人总是出现得非常及时……但您很清楚,陛下,也是他将亚伦?曼西尼送进了洛克堡。”
菲利低低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所以他应该怎么办?”
不无讽刺地开口为他分辩的是阿格尼丝,“他应该把那家伙锁在神殿里,折磨他,拷问他,直到他说出真相——然后你们就会相信那是‘真相’,并因此而感激他了吗?”
“当然不是。”伯爵回答得不愠不火,“但如果圣骑士大人所寻求的也不过是真相……和公正,我想他应该不会介意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可以就在这里回答你的问题。”茉伊拉有些恼怒地说。
赫里福伯爵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反对。
“没有必要。”菲利却开口道,神情坦然地步下台阶,“如果能有所帮助,我很乐意在任何地方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但恕我提醒,亚伦?曼西尼已经逃得无影无踪——难道更重要的事不是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以及他在哪儿吗?”
“当然。”赫里福伯爵对此表示赞同,“以及,陛下……”
他向茉伊拉微微躬身:“一切决定在于您……但洛克堡中发生这样的意外,也许让国王陛下结束他的旅程,尽快返回。”
这并不只是他的意见。争论之中,茉伊拉已经听见许多人如此要求,理由当然是为了她和国王的安全……但同时,他们也不相信她能独自处理这一切。
连她自己都没有这样的信心。
“我会写信给他。”她回答,在曙光初现时筋疲力尽地向后靠去。
如果斯科特在这里……
她不由自主地想着,然后将这个念头匆匆抹去。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二章 风暴将至
斯科特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时,并没有人认出他来。
事实上,连抬头看他一眼的人都屈指可数。绝大多数人都虔诚地跪伏于地,喃喃低语,或在沉默中寄望于神祇倾听他们灵魂的低诉。
连通往神殿的台阶上都坐满了人,有人身边还堆着卷好的铺盖——他们大概就露宿在广场上。
在人口众多的斯顿布奇神殿都见不到这样的景象,那里的人更加冷静且实际。但在这荒芜的北境,困苦的人们更容易将所有的希望寄于某种至高无上的力量,渴望得的凭自己的努力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救赎……渴望挣脱自己低伏在尘埃中的命运。
斯科特望了望西北的天际,微微皱眉。灰黄色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山峰上,一场夏日的风暴即将来临。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野,疾风掀起的沙尘已经打得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隐隐生痛,一旦被风暴正面袭击……神殿里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人。
他加快脚步,挤进神殿,在进入正殿右侧的走廊时候遭到了阻拦。
守护这个地方的不再是一身猎人装扮的战士——或许内里仍是,但当他们把自己包裹在一身沉重而冰冷的盔甲之下,言行举止都有了不自觉的变化。
他们把交错的武器架在他面前,冷漠地注视着他,仿佛这已是最好的解释。
斯科特一声不响地扯下遮住口鼻的布巾,冷冷地回望。
冷漠变成了惊愕,惊愕变成了慌乱甚至惊恐——斯科特并不认识这两个年轻人,但他们至少还是认得出他的……当然,毕竟照着他的脸雕凿的神像,就站在不远的大厅里。
在他们惊慌失措地嗫嚅着试图说些什么的时候,斯科特不耐烦地伸手推开依旧愚蠢地架在他面前的长矛,径直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急促的脚步声追上了他,里赛克匆匆赶了过来,有意无意地拦在他的身前。
“抱歉,圣者大人。”他恭敬地向他行礼,“我们并不知道您会来,这里有些年轻的战士还不曾有幸见过您……”
他听起来就像洛克堡那些殷勤而虚伪得令人厌倦的贵族。
斯科特还恍惚记得从前的里赛克?布林,拥有北方人少有的温和与谨慎,却也保留着坦率与正直……那些值得尊敬的品格消失在了那里?抑或还深藏在某个地方?
他的神情大概有些奇怪,那让里赛克渐渐不安起来。
“……圣者?”他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您来这里……是有什么要事吗?”
“……科帕斯在哪儿?”斯科特直截了当地问道。
“牧师大人并不在……”里赛克脱口道,话说出一半,又在斯科特冰冷的目光中忐忑地咽了回去。
至少,他还没有学会面不改色地在他面前撒谎。
“我想他已经知道我来了。”斯科特从自己平静而低沉的声音里听出一丝疲惫,“别站在这儿。派人去把外面的人带进神殿,或者尽可能地给他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风暴就快来了。”
里赛克连声答应着,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看起来几乎像是在逃。
斯科特很快找到了科帕斯的房间,直接省略了礼貌的询问,推门而入。
科帕斯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平静而从容地看着他,显然无意起身迎接。房间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透过并不怎么干净的玻璃窗落在他的白袍上,显出一种暗淡而斑驳的、剥落的墙壁般的灰白。
“我想你真正要找的并不是我?”
在斯科特重重地关上门之后,他开口道。
没有外人的时候,科帕斯对他说话并不那么恭敬——斯科特也更喜欢这样。但现在,中年牧师冷静到淡漠的神情却让他心生厌恶。
“安特?博弗德。”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生硬而冰冷,“他在哪儿。”
科帕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希望你明白。”他说,“这并不是针对你——我只是遵循神的意愿行事。我不能质疑,也不能猜测他的安排。”
“他在哪儿?”
斯科特一字一句地重复。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科帕斯显得有些无奈,“你显然不够冷静,斯科特……我的任务是保护他。如果你在冲动之下想要毁掉他,我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阻止你。”
斯科特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压力瞬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变得混乱……而炙热。
“你的确没有。”他冷冷地说。
“……你如此易怒。”科帕斯轻声叹息,“比从前更加易怒。你不觉得这才是更严重的问题吗?在你亲眼目睹埃德?辛格尔所遭遇的危险……在你明知自己也有可能遭遇同样的危险的时候?”
“他们可以再试试看。”斯科特不屑地回答。
“他们会的。”科帕斯平静地直视着他,“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或许不知道……也或许像我们一样清楚这根本不可能成功——无论是利用埃德还是你,人类的身体绝对无法承受那样的力量。他们只会一次又一次失败,而每一次失败都会激怒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有多么危险。在时机成熟之前……我们一切的努力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斯科特沉默不语。
是的,他很清楚。愤怒……那是它的力量所在,强大而令人畏惧,一旦失控,却也会成为足以毁灭这个世界的灾难。而他,会无可避免地受到最直接的影响,哪怕他像现在一样努力控制自己,尽量不使用任何魔法……他的生命与它相连,他根本避无可避。
“……安特在哪儿?”
他再次开口。科帕斯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挫败和恼怒。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已经无意复仇。”他说,“而他现在也已经不会再造成任何伤害。说到底,他只是个囚徒——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囚徒,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呢?”
“从头到尾,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杀了他……或再杀他一次?”斯科特终于不耐烦地挑眉,“他知道一些事,科帕斯……他知道一些你和我都不知道的东西。”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三章 访客
“我们不是敌人。”
马绍尔开口的第一句话让菲利有些意外:“我们需要您的帮助,大人……就像您也需要我们的帮助。”
菲利大大咧咧地叉开腿坐在椅子上没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大腿,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这个房间位于北塔之下,但并不是审讯室,而是被监禁的典狱长卡特伦的接待室,书架上不知多久没人动过的书落满了灰尘,整个房间里隐约漂浮着一种微微发酸的霉味。赫里福伯爵在菲利面前拉过一张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单看坐姿的话,他倒是更像那个被审讯的人。
已近中年的伯爵大人相貌堂堂,开始泛灰的亚麻色短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蓝绿色眼睛看起来平静又诚恳。
他来到斯顿布奇,原本是为了参加婚礼——康吉尔伯爵那位死在曼西尼家地底的外甥的婚礼。当婚礼变成葬礼,作为康吉尔伯爵的好友,他显然不能就此离去。这位平常一板一眼,安静内敛得缺乏存在感的伯爵,几天前在石榴厅上也始终保持着平静,但他开口的每一个问题,都看似温和,却让埃德和菲利有口难辩。
那时的怨气还若有若无地堵在胸口,让菲利一时之间很难接受对方友善的示意。
“……我们从来不是敌人。”在气氛彻底变僵之前,他淡淡地开口。
“的确。”马绍尔赞同地点头,并不怎么在意他的冷淡,“如果我曾经对您和……辛格尔大人有所冒犯,希望您能够见谅。我只是无法相信在斯顿布奇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这个城市简直像是中了什么诅咒,自从被瘟疫袭击——或者在那之前就已经开始。”
“……我不知道您也会相信‘诅咒’这种东西。”菲利干巴巴地回答。
伯爵苦笑起来。
“看来您比我预料的更了解我。”他说。
巴斯?马绍尔对所有无法解释的东西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对神和魔法都敬而远之。在他领地之内的水神的牧师曾经抱怨过他对待神的仆人就像对待商人……但讽刺的是,他的小儿子却是一个狂热的魔法爱好者,在他强烈的反对之下,仍不惜放弃一切与家族决裂,独自跑到尼奥,成为了一个卑微的法师学徒。
他的直率让菲利有些尴尬地意识到自己的焦躁和失控——他实在没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无礼。
圣骑士收回长腿,默默坐直。
“我明白您的疑惑,大人。”马绍尔的语气依旧平静,“让我们长话短说。在德鲁……在我的儿子无论如何也想要成为一个法师之后,我不得不对魔法有所了解,我也一直与德鲁的老师,**师塔的斯托贝尔大人保持着联系——相信我,当他前天晚上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也十分惊讶……但他迫切地希望能跟您谈一谈。”
菲利微微皱眉。
他并不怎么意外。老实说,**师塔直到现在才掺合进来他已经觉得很奇怪……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一直偷偷摸摸地掺合在其中。但这个要求见面的方式却是他没有料到的。
“……我觉得我好像并不难找?”他漫不经心地玩笑般开口。
“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大人。”马绍尔低声回答,“他声称他冒着危险来到这里,而他相信我……我无法向您保证他所说的都是实情,但如果您愿意的话,至少可以先听一听。
他抬手击掌,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应声推门而入,在菲利面前摘下头盔,轻轻一笑。
“久仰大名,圣骑士泽里……”他说,“我是尼克?斯托贝尔,奉克尔曼?桑托,伟大的塑石者之命而来。”
地图在面前缓缓展开时,埃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只是一张斯顿布奇的地图……只是标注了一些奇怪的符号。
“斯科特画上去的。”菲利告诉他,“而他说这些符号是肖恩给他的……我猜你认识?”
“……我见过。”埃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但我并不知道……”
“并不知道它们代表着什么。”菲利抱起双臂,神情有些冷淡,“我听过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埃德尴尬地试图解释,“我只知道它们大概与精灵有关……远古的精灵。”
“我认识这个。”尼亚伸手戳在地图的某一点上,“那块被拜厄抢走的骨头上刻着这个。”
“……旧街市场。”菲利看了一眼,眉心皱成一团,“这简直毫无道理。那地方确实有个祭坛,仪式却根本不在那里举行……是我们弄错了什么吗?还是……”
他猛地闭上嘴,恼怒地抓了抓胡子——他在下意识地怀疑肖恩。
他拿出这个是希望能找到布卢默……尽管它在他们寻找埃德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任何帮助,但被标注的地方,确实存在着在这个城市建造之初就设下的祭坛。
洛克堡遭到袭击的那一晚,城堡里失踪了两个博弗德家族的年轻人。虽然不知道曼西尼为什么想要带走茉伊拉,他们还是不得不回到最初的担忧——同样的仪式会再一次被举行。
而在魔法的保护之下,那些祭坛十分隐秘。乔伊和他的老伙计们对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之前却也只知道其中的一个。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埃德突然疑惑地想到这个问题,“你和斯科特。”
地图上曼西尼家所在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标记。
“……直觉?”菲利茫然地耸耸肩,“或者某种联系?那时我们正准备离开纳斯提喷泉……那地方除了被封闭了几百年的空气之外屁都没有,他突然一脸像是见了鬼的表情,冲出地底就直接传送……要不是我追得够紧及时抓住了他,他大概就把我扔在那儿了。”
他说起来仍有些愤愤,更多的却是无奈。
斯科特依然没有回来,肖恩再次闭门不出……他们只能靠自己。
埃德双手撑在桌面上,垂头瞪着地图。他熟悉几乎每一个符号——它们就像是刻在了他的脑子里,却全然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分外焦躁。
它们以不同的顺序排列,其中有两个是那两块石板上不曾出现过的。这样的符号到底有多少个?……那样的石板到底又有多少块?它们是真的来自安克兰,还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
埃德歪着头,把地图转了个方向——他觉得他好像看出了一点什么。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四章 牺牲者(上)
沉沉的夜色之中,码头区大概是整个斯顿布奇最晚安静下来的地方。
西港的新码头建成使用才不过几十年,码头边已经层层叠叠堆起了无数歪歪扭扭的、简陋的木屋,其中一部分甚至贴着城墙向上堆砌到极其危险的高度。前两位国王在位时都曾试图清理这一片区域,但即使他们摧毁了所有建筑,那些房屋也会像水边岩石上的苔藓一样,再一次顽强地生长起来,覆盖一切……加登在差点激起一场暴乱之后无奈地选择了任其自然,安特则根本来不及实施他所有的计划就一命呜呼,新码头依旧杂乱不堪又生机勃勃,和高耸如云的三重黑塔一起,成为每一个沿着维因兹河第一次来到斯顿布奇的人们眼中繁华、壮丽又怪异的风景。
但对于已经熟悉了这个港口的水手来说,这里与他们经过的任何一个城市的港口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要有酒,有食物,有丰满泼辣的女孩儿和粗野的歌声,他们并不在乎容纳这一切的是坚固的石砖,华丽的穹顶,还是半朽的木板和昏黄的烛光。
码头上的喧闹通常在黎明到来前才会渐渐平息。一个水手摇摇晃晃地沿着狭窄的小路走向河边,月亮藏在了云层之后,视线在最深的黑暗之中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路,但他依旧满不在乎地向前迈步,即使摔上一跤……大不了就滚倒在路边睡上一觉。
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起来的时候他还在吃吃地笑着,任由自己东倒西歪。他觉得自己今晚好像也没有喝太多……但这个世界在他有点醉醺醺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更有趣一些。
片刻之后,一声巨响才让他稍稍清醒过来。
年轻的水手怔怔地回头。在他身后,雷鸣般的低吼从地底钻出,坚实的地面带着覆盖其上的一切缓缓隆起又塌陷,犹如起伏的波浪……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撕裂了斯顿布奇引以为傲的,坚固的城墙。
他张开嘴,呆呆地看着,恐惧从一片混沌之中渐渐升起,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现在他能看得清路了——那道从地底冲出的火光直直地烧上天空,连灰黑色的云层都像是着了火,在黑暗的夜幕之上,烧出一片火红的,带着血色的漩涡。
有一瞬间,他觉得天空似乎也会被撕裂……愤怒的诸神会从破裂的天空之后扔下致命的雷电和火雨,毁灭这个混乱,污秽,背弃神明的世界。
他等待着,被恐惧和茫然所冻结。但火光在短暂的时间里迅速地黯淡下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那时,他才能听见凄厉的惨叫和号哭声,响彻黎明。
埃德被允许进入时,天已经亮了。阳光依旧灿烂……甚至更加灿烂,仿佛昨晚那末日般的景象只是人们的幻觉。
他在半梦半醒间被窗外的火光所惊醒。窗口朝北,他只能看到半个城市在短暂的时间里被笼罩在一片血红的火光之中,却已经隐隐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火光消失之前他就已经冲出了门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他本该直接冲进被破坏的城墙之下那个隐约可见的、塌陷下去的空间,却不得不停下来,帮助那些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之中受伤的人。
等到更多的牧师赶来时,西港的守卫已经回过神来,封锁了周围。
紧随他而来的娜里亚消失了一小会儿,然后跑回来偷偷告诉他,她的朋友有办法带他绕过守卫,他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
他的确迫切地想知道地底发生的一切……但事实上,他想他是知道的。这种时候再偷偷溜进去,一旦被发现,他将百口莫辩。
从洛克堡派出的士兵天亮前就赶到了,菲利?泽里却姗姗来迟……跟在一个埃德并不陌生的中年男人身后。
赫里福伯爵巴斯?马绍尔。
茉伊拉将查清此事的任务交给了伯爵和斯顿布奇的守备官布里斯?帕特森。在瘟疫之后新上任的守备官还十分年轻,并没有太多的意见。赫里福伯爵俨然控制着一切,菲利对此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几天前他们在石榴厅上的冲突。
伯爵本人也比几天前要客气了许多——不,他一直是十分客气的,但与几天前针锋相对的猜疑相比,他的友善让埃德颇有些意外。
在他带着疑问的目光中,菲利只是耸了耸肩,简短地低声告诉他:“我们晚点再来说这个。”
士兵们已经清理出了一个向下的通道,却并没有尸体被抬出来。埃德心中一点微弱的侥幸在赫里福伯爵开口时彻底破灭。
“下面已经没有活人。”他说,“还没有办法确切地知道死了多少……我让他们将所有的尸体都留在原处。”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塌陷的位置并不是正对着城墙,而是在城墙内侧的地面之下,强烈的震动摧毁了城墙内外一些脆弱的建筑,城墙本身却奇迹般并没有完全坍塌,否则整段城墙砸进地底,他们得花上好几天才能清理出来。
与他们在曼西尼家的地底所遭遇的不同,这里的密室并不是向下塌陷,而是有什么力量从这里冲出去,掀翻了地面。虽然有些心急,埃德还是沉默地等待着,直到工人们小心地加固了可能会再次塌下来的任何东西之后,才跟随着赫里福伯爵进入地底。
天气炎热,淡淡的腐臭味已经不可避免地散发出来,其中却还混杂着一种怪异的香气。意识到那是被炙烤过的肉类的味道时,埃德忍不住脸色发白。
大多数尸体都被压在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之下……只有一具,甚至都没有被多少尘土覆盖。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身上没有伤痕,身下没有血迹……只不过,在脸上原本是眼睛和口鼻的位置,只剩下了几个焦黑的空洞,难以形容地恐怖而诡异。
娜里亚侧头把脸藏在了埃德的肩后。
埃德呆呆地瞪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深深的悲哀压过一切情绪,无声地漫了上来。
那是布卢默?克利瑟斯。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五章 牺牲者(下)
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从地面上传来的喧闹声似乎也无法渗入这里凝滞的空气,只是隐隐约约地漂浮在他们头顶,遥远而空洞,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死法。”似乎无法再忍耐那一片死寂,布里斯?帕特森开口道,紧绷的声线听起来干涩而低哑,“就像是……”
就像是一团火焰从他的体内烧了出来,将他的躯体烧成一具空壳。
埃德的身体微微一颤,想起几天前炙热地燃烧在他的血肉……他的灵魂之中的火焰。或许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也会变成脚下这样一具尸体……或某种更糟的东西。
而那喷薄而出的力量去了哪里?它消散在夜空之中,还是以某种形式停留在这个世界?
像是感觉到他的颤抖,娜里亚无声地抓住了他的右手,用力握紧。
菲利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们大略地看过了整个密室。根据帕特森得到的消息,这里实际上不过是个被废弃已久的储藏室,许多士兵都知道这个地方,它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士兵们私下赌博的地方,在因为某种愚蠢的争执出了人命之后,它才被完全封锁起来。
被压在碎石下的尸体,的确有两三具属于守卫此地的士兵,在尸体被清理出来之前,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些士兵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而进来查看,还是参与仪式的人之一。
但他们之前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这样的仪式并不需要什么特定的地点,甚至也不需要那些腥红的长袍,黄金的手杖……
古老的歌谣恍惚在耳边响起,轻易将埃德的意识拉入一片幻境。跳动的火焰,摇晃的黑影,无尽的愤怒,遮蔽天地的,巨大的双翼……
埃德猛地一惊,挣脱出来,额上已冷汗津津。
一只手拍上他的肩头,让他不由自主地一缩,僵硬地回头。
“……回去吧。”菲利对他微微皱眉,语气却十分温和,“这里还有好一会儿才能完全清理出来,你一直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如果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我会派人去找你的。”
埃德勉强一笑,轻轻点头。
回家的路上他依旧失魂落魄。娜里亚拉着他穿行在人群之中,灿烂的阳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身体却似乎始终是无法被温暖的冰冷……从心底冷到指尖。
布卢默空洞的双眼像一张钉死在他眼前的画面,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想起那个英俊的年轻骑士,金发蓝眼,笑容明亮,崭新的盔甲外斜披着蓝色的披风,蓝底上五朵白玫瑰簇拥着一座白色塔楼,塔楼顶上一颗晨星闪烁。
他的笑容或许是假的,他清澈的蓝眼睛里藏着无人可见的阴影,但他年轻的生命是真实的,他曾经拥有的希望……
埃德突然停下脚步,涌动在心底的某种情绪让胸腔里那团僵死紧缩的肉沉重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娜里亚惊讶地回头。
“怎么啦?”她轻声问他。
“我……得去见一个人。”埃德回答得仓促而含糊,“我得……我必须得去见他。”
娜里亚沉默片刻,放开了手。
“去吧。”她说,“要小心。”
埃德怀着无言的感激向她匆匆点头,转身冲向城西。
——雇一辆马车会更快。
气喘吁吁地闯进耐瑟斯神殿的后院时,这个念头迅速地从脑子里滑过去又消失。他脚步未停,冲到肖恩的房前时也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敲门就直直地撞了进去。
门没有锁,肖恩也在那里——就像几天前一样,坐在自己床前的椅子上,平静地注视着他,像是从来不曾离开。
埃德瞪着他,却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天前他就站在这里,为了与布卢默的“交易”……
“他死了。”他突兀地开口,“布卢默?克利瑟斯……他死了。”
肖恩保持着沉默,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让埃德更加愤怒。
“他死了。”他重复,“他曾经说过,他愿意告诉我一切,来交换一个和你见面的机会……一个他再也不会有的机会,但我想我知道他想要问你什么。”
他停了下来,再次开口时心中涨满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怨恨与怒火。
“为什么?”他问,“肖恩?弗雷切……为什么?”
他并没有指望能得到答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指望什么。
但肖恩终于开口。
“我会回答他。”他说,“总有一天……或许不会太久。我会回答他,如果他依旧执着于一个答案的话。”
埃德怔怔地站着,怒火在沮丧和迷茫之中冷却下来,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无尽的忏悔和悲伤的眼泪吗?那不是肖恩?弗雷切会做的事。
或许并不是毫不在意,或许也会怀有一丝愧疚,但肖恩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论别人如何看待,无论牺牲了什么,他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埃德垂下头,默默地转身离去。
“我不会让他的牺牲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的,肖恩在他身后低声说了一句。
——牺牲。
如果有必要,他大概连埃德,或者斯科特都可以“牺牲”掉。
埃德苦笑,疲惫得无力去分辨那是在承认什么……还是在承诺什么。
他在走廊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某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清醒过来。
斯科特的卧室里似乎有什么动静。
斯科特不在的时候,除了小白,就算是菲利和尼亚也不会随意进入那个房间……而小白现在并不在神殿。
菲利把它带进了洛克堡,保护茉伊拉和她的女儿。那头白色的豹子其实从来没有伤害或攻击过什么人,但它的独特,而不只是它跟随在斯科特身边所获得的“圣兽”的光环,让它即使趴在那里不动,也具有某种令人畏惧……又安心的力量。
埃德迟疑片刻,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过去推开了斯科特的房门。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六章 家族(上)
明亮的光线无声地泄入昏暗寂静的房间,埃德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书架前猛然动起来的黑影就吓了他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惊喜地叫出声:
“斯科特!”
斯科特向他微微点头,明明站得笔直,脸上却挂着仿佛刚从梦中惊醒般的恍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梦。
埃德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与他更想问却不知该如何出口的其他问题相比。与其说他想要知道答案,倒不如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斯科特一声不响地站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当埃德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准备换一种沟通的方式时,他却突然低声开口:
“在他死的时候。”
埃德一怔,脱口道:“布卢默?”
斯科特点点头,眼中的恍惚终于退去,露出其下深深的疲惫。
“菲利说过,你可以感觉到……”埃德想了起来,“所以你才能找到我。”
“我也找到了他……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斯科特苦笑,“当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跌坐在椅子上,垂下头喃喃低语:“我无法阻止……”
他的下一句话低到埃德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不是“该如何”而是“该不该”吗?
心脏重重地一跳,无数疑问涌了上来,如同夏季泛滥决堤的洪水一般,再也无法控制。埃德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谨慎……却大概毫无必要地关上门,才清了清发紧的嗓子,用他能想到的最婉转的方式,轻声问道:
“伊斯有没有告诉过你一条龙的名字?……一条古老的,应该已经死了几千年的炎龙——”
斯科特蓦然抬头,埃德的声音被斩断在他过于凌厉的眼神中。
错误的问题——他慌乱地想着。
错误的时机……或错误的人。
他无法分辩。
他浑身紧绷,呼吸都停了几拍。斯科特的眼睛亮得骇人……并没有他曾经见过的那种非人的金黄,而是依旧带着浅浅的蓝,却失去了通透,更像被烈火煅烧过的锋刃,在坚硬与冰冷之中,又透出一丝奇异的,一击即碎般的脆弱。
危险——本能在埃德耳边尖锐地嘶叫着。不是像是被一头噬人的野兽牢牢地锁在视线之中的那种危险,而是站在悬崖的边缘,看着脚下无底的深渊或翻腾的岩浆,进退无路般的危险。他甚至不自觉地准备好了一个逃生的法术,又烦躁地告诉自己那大概也没什么用处……他能逃去哪里呢?他有太多无法放弃的东西,他的生命也并不握在自己手中。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埃德在愕然之中清醒过来,背后已经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
斯科特垂下了双眼,向后靠上椅背。埃德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瞬间,盘旋在他脑子里的,似乎是不属于他的恐惧。
那是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感觉。像是灵魂里绝对不容许其他人踏足的禁地被莫名地侵入,哪怕只是个意外,也让人战栗不已。连他的胃都在抽搐着,似乎想要把昨天的晚餐通通倒个干净。
他不知道斯科特感觉到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
无数问题涌到唇边又被吞了回去。有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开口,直到斯科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站起身来。
“跟我来。”
他说,语气异常平静。
目不斜视地跟着斯科特走了没一会儿,埃德就开始把头扭来扭去,好奇地环顾四周。
这地方安静得像个坟墓……有一瞬间尼亚的警告从脑海中滑过,又被他踢了出去。
无论如何,至少这一点他还可以坚信不疑——斯科特不会伤害他。
随着斯科特匆匆的脚步,连绵不断的,坚固的石墙在他们身边延伸至无法照亮的黑暗,又突兀地转折;纵横交错的道路规整如棋盘,陷入其中的人却很可能再也找不到出口……他听说过这个地方。就在一天之前,菲利轻敲着地图上的洛克堡,告诉他那些隐藏在地底、与这个城市一起诞生的秘密。就是在这个黑暗的迷宫里,菲利被莉迪亚袭击,那魔法的印记到现在还留在他的后颈上,谁也不清楚那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菲利的叙述极其简短,带着说不出的懊恼和听天由命般的无奈。但即便是那么简短的几句话,他也停顿了好几次,眨着眼像是有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不需要尼亚那么敏锐的目光埃德也能看出,他隐瞒了一些事……不过,他们之中,又有谁不是这样的呢?
他没有追问,只是希望能到所有被标记过的地方看看。这个迷宫和洛克堡里那个还残留着斯科特发黑的血迹的祭坛,原本被安排在最后,毕竟,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
他快走几步,紧跟上斯科特,不由自主地开始猜想斯科特的归来又会让事态有怎样的变化——那已经不是靠绝对的力量就能够强压下去的混乱,何况斯科特自己的情况还如此微妙。
各种各样的不安在心底如水草般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埃德茫然地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巨大的石棺,发了一小会儿呆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斯科特落在他脸上的视线有隐忍的无奈。他心虚地躲避着,让自己猛盯着眼前刻满符文的石棺。兴奋与好奇迅速地压过了恐惧与不安,他小心地凑得更近,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上一摸。
“这就是那个吗?”他的声音里充满缺乏紧张感的惊叹,“道伦?博弗德,那个‘法师国王’的石棺?”
“……是的。”斯科特无力地叹着气,“但我带你来这里,可不是让你看这个……再说,里面是空的。”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七章 家族(下)
“空的啊……”埃德不无遗憾地感慨。
他知道这个,但不并妨碍他再一次真心诚意地表示遗憾。当指尖不知不觉间触及石棺冰冷的表面时,他才察觉到斯科特沉默的注视中越来越强烈的无奈。
他讪讪地收回手,缩进袖子里,对斯科特嘿嘿一笑,暗中咒骂自己不合时宜地突然苏醒的好奇心,却也满怀惆怅地意识到,这就是他曾经想要的生活——置身于无人知晓的秘境,面对失落在时光中的历史,解读被遗忘和隐藏的真实……如果他没有陷在那些“真实”所带来的混乱与危机之中,似乎再也无法挣脱,这该是多么美妙的、令人激动的冒险,就像他几年前天真地期盼着能与朋友们一起经历的一样。
他的目光依然无法从石棺上移开。复杂的符文像某种怪异的花纹,清晰得像是完全没有被时间所侵蚀,浅浅地刻在泛着微光的黑色岩石上——那是黑曜石,在灼热的岩浆突然冷却时形成,光泽柔和如水,但很少能雕凿出如此巨大的东西。在唯有人迹罕至的西北沿海的群山中藏着两座火山的鲁特格尔,这大概是唯有国王才能享受的奢侈。而那些符文,埃德能认出的极其有限,不知为什么却觉得有点眼熟。
一只手闯进了他的视线,按在石棺上,肌肉绷紧,似乎想要用力把棺盖推开。
“如果你非得看上一眼的话……”
斯科特的声音里有种放弃纠结后的平静。
“呃,不……没有必要!”
埃德慌慌张张地摆着手,尴尬得无地自容。
斯科特看着他,意外地没有一点要生气的样子,眼中反而隐隐有了一丝笑意。
埃德不明所以地呆望着他,脸上渐渐有点发热。他努力把心底那个还在兴奋得乱跳的小人儿按死在某个角落,却再也无法回到刚刚进入这里时的紧张和郑重。
原本显得沉闷而阴冷的空气,不知不觉间似乎失去了那种令人不安的魔力,斯科特的神情看起来都不再像要告诉他什么噩耗般沉重。
“你不太像是克利瑟斯家的人。”他开口道。
埃德配合咧了咧嘴——他早已经放弃了“我姓辛格尔”这种无力的反驳。他身上流着瓦拉?克利瑟斯的血……他也会永远以此为傲。
“克利瑟斯家的人都太过固执。”斯科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选择了一条路,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的路。”
——固执得像头驴。
这句话不受控制地从脑子里冒了出来。埃德飞快地偷看了斯科特一眼,莫名地有点担心他会听到。
“固执得像头驴。”斯科特说。
埃德脸一白,心差点就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凯伦总这么骂我。”
埃德默默地把心吞回去。
“但你不太一样。”斯科特向他微笑,他也赶紧回以微笑,虽然觉得斯科特是在称赞他,却又不太明白他到底想称赞他什么。
“也许你能找到另一条路……”斯科特轻声说着,抬头向上望去。
埃德茫然地随之抬头,头顶上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看不到顶——埃德突然意识到。或许是因为空间太高,也或许是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顶。
他舔舔发干的嘴唇,再次感觉到四面的阴影紧逼过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恐慌。
他恍惚觉得,这里大概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
“这地方……是另一个世界。”斯科特告诉他,“它以某种方式与这个世界相连,但并不存在于洛克堡,或斯顿布奇的地底,也并不只是个坟墓……或迷宫。”
埃德瞠目结舌,却并不完全是因为“另一个世界”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他对此有些惊讶,但并不“那么”惊讶。差不多两年前他从伊斯那里听过类似的“世界”——一条远古的巨龙怀着美好的希望所创造出的、小小的世界,用一根手杖开启……一根被他遗忘在了克利瑟斯堡的手杖。
如果躲进那个世界,大概谁也找不到吧……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也许什么时候会用得上……
“所以我才带你来这里。”斯科特说,“我想要告诉你的,不能被……其他人听到。”
他在说到“其他人”时有一种奇怪的犹豫,更让埃德感到不安的却是他们之间这种诡异的同步——斯科特似乎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总是与埃德脑子里划过的某个念头有关……是他想得太多了吗?这样的情形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问我那条炎龙的名字。”用比平常要慢得多的语速说出这句话时,斯科特仍显得犹豫不决,但当最后一个音节落地,他的目光却平静下来:“为什么?”
埃德张了张嘴,又闭上,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傻乎乎地开开合合,脑子里转过无数种可能……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他向斯科特描述那些身披红袍的年轻人唱出的古老的歌谣,那些破碎的片段在他脑海中勾起的回忆,关于被诅咒的安克兰和他邪恶的盟友,一条骄傲而强大,却消失得无声无息的炎龙,以及……那一声几乎震碎了他灵魂的怒吼。
“炽翼。”斯科特轻声吐出那个名字,埃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斯科特的神情太过复杂,他什么也看不出,只能怔怔地瞪着他,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中安静地等待着。
“那并不是它真正的名字。”斯科特终于开口,“埃斯塔纳瑞也不是。就像伊斯的母亲并不真的叫安格拉玛拉斯?冰芒……一个名字它们用来称呼自己,一个名字通常只是外号,巨龙真正的名字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就算是伊斯,也不会告诉我……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直视着埃德,蓝色双眸再一次亮得灼人:
“而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连伊斯也不会知道——埃德,你继承了克利瑟斯家族的血脉和力量,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但你得向我发誓……以你母亲的名义,埃德?辛格尔,你得发誓绝不能再告诉任何人,无论是诺威,娜里亚,还是伊斯……尤其是伊斯。”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八章 乌鸦(上)
那一天埃德回家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娜里亚站在门外,满脸的忧虑和焦急在看见他身影的那一刻变成了欣喜和宽慰……又很快地变成了恼怒。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叉着腰瞪着埃德,似乎如果他不能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解释就不会让他进门。埃德努力向上扯起嘴角,笑得难看,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娜里亚摇摇头,迅速地心软了。她转身走进院子,在发现埃德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时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终于反应过来的埃德赶紧跟了上去。
屋子里已经点起了蜡烛,餐桌上摆得满满登登。黑发女孩儿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新鲜的面包,薰鲱鱼上细细地洒着黑椒,肉菜汤的香味还隐约散在空气里,陶罐里装着清凉的啤酒……
汤已经凉透了,而娜里亚显然也没有再加热的打算。埃德手忙脚乱地接住她扔过来的面包,老老实实地埋头吃饭,什么也不敢说。
他们沉默地坐在桌子的两边。娜里亚的餐刀重重地敲击着餐盘,如果盘子不是木质的,大概都已经被她给敲碎了。
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当吃完这食不知味的一餐,收拾桌面的时候,她似乎也已经冷静下来。反倒是埃德,从头到尾惴惴不安,心思重重,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
“娜里亚……”
当女孩儿收拾完毕,伸手解开盘起的长发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对你撒谎,也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得不这样……你会原谅我吗?”
话没说完时他已经沮丧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多么怯懦又贪心!就算娜里亚毫不客气地给他一掌或者把他踹出家门,他也无话可说。但是……
娜里亚沉默片刻,意外地没有生气。她拖开长凳坐了下来,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开口:“说得好像你以前就什么都没有瞒过我一样。”
埃德的脑子里嗡的一响,张大了嘴却无从辩解——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与她分享许多秘密,却也暗自隐藏了许多。一些是为了她的安全,一些是为了他自己……如果娜里亚知道他居然跟一个死灵法师做了交易,她会怎么看他?
“我讨厌这样。”娜里亚坦然直视着埃德的双眼,“艾伦总会说‘这是为了你好’……这是我最讨厌的借口。但有时候我也会想一想,如果他什么都没有骗过我,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伊斯根本不是人类,而且随时有可能变成一条危险的巨龙,也许我没办法那么开开心心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也不会毫无顾忌地把他带进克利瑟斯堡。也许他根本不会遇上你,我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那会改变一切,而与‘被欺骗’相比,我更不喜欢那样的改变……所以我会原谅你,埃德,虽然我依然讨厌被骗,但我愿意相信你……相信你有足够的理由做出这样的选择,无论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猛地闭上嘴,脸上神情变幻,突然间又莫名地恼怒起来。
“总之……就是这样!”
她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起身跑掉了。
埃德怔怔地看着她逃跑般冲上楼梯,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
然后他慢慢地趴在了桌子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各种各样的情绪像煮开的肉菜汤一样在心底沸腾,许许多多不同滋味混杂在一起,让他既想哭又想笑。
——埃德?辛格尔,你是个多么幸运的家伙。
他无声地对自己说着,满怀感激。
这本该是一个不眠之夜——有太多东西他根本无法接受。但推开卧室的窗准备睡的时候,埃德心中却异常平静。
总会有办法的……他面对过许多危险,现在不也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他的窗前种了棵不大的月桂树,枝条堪堪高过他的头。在夜风掠过树梢时细碎的声音里,埃德听到了鸟儿扑腾双翼的声音。
漫不经心的目光捕捉到了浓密的树叶间那个小小的黑影,洒落的月光照亮它黑色羽毛和乌亮的双眼。
那是只乌鸦。
埃德愣了一下。斯顿布奇的城区很少能见到乌鸦,而且这一只……看起来有点眼熟?
那只为伊斯传过信的乌鸦,在他们离开克利瑟斯堡时围着他们盘旋了两圈,展翅飞回了北方……但埃德可不是精灵,他根本分不清一只乌鸦和另一只有什么区别,何况这一只还藏在树叶的阴影中,根本看不清。
他歪了歪头,那只乌鸦也歪了歪头,十分平静地与他对视。
“呃……你好?”
埃德试着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克利瑟斯堡的那只乌鸦,会在有人对它说话时嘎嘎地叫两声,像是在不耐烦地回应:“听到了,要干嘛?”——至少泰丝是这么形容的。
但他眼前这一只,只是又伸了伸翅膀,在随风起伏的树枝上站稳,一声不吭。
风渐渐大了起来,月亮在被撕扯的云层后忽明忽暗,似乎有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这只乌鸦却始终站在那里没有飞走。
“……要进来吗?”埃德用精灵语说,他甚至站开了一点,让它能够飞进房间,“要下雨了。”
乌鸦低沉地叫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像看着个傻瓜……却又并不令人讨厌。
在埃德以为它会接受他的邀请,拍拍翅膀飞进来的时候,它却突然发出一声粗哑而响亮的叫声,蓦地冲上天空,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埃德茫然地眨了眨眼,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那只乌鸦说不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摇摇头,在开始淅淅沥沥响起的雨声中任由窗子敞开着,滚倒在自己的床上。
说不定它还会回来呢……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在沉闷的雷声从远方的天空轰隆隆地滚过来时沉入了睡梦之中。
那一晚,他睡得异乎寻常地安稳。
.(未完待续。)
第七百零九章 乌鸦(下)
夏天的雨总是突如其来。细细的雨丝眨眼间就变成了豆大的雨滴,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乌黑的羽毛上。
乌鸦本能地发出一声不满的大叫,奋力穿过雨幕。雨夜中的斯顿布奇在它双翼之下模糊得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炭笔画,晦暗中隐隐透出一丝朽败的气息。
这个建成才不过两百年的城市,却似乎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乌鸦歪歪扭扭地飞向西方,在空中划出怪异的轨迹,它的目标十分明确——只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它会忘掉。
耐瑟斯的神殿耸立在西侧的城墙之外,三重塔的阴影之下,此刻看起来是一片犹如骸骨般的灰白。乌鸦疾冲下去,黯淡的火光之中,它能看见那一小方被走廊环绕的庭院,走廊上一个男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忽地抬起头来,目光穿透雨幕,紧紧地锁在它身上。
乌鸦一头撞了过去。
它落在了走廊上,抖了抖身体,低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在男人试图靠近时发出警告般的大叫声,拍打着翅膀飞得更远。
它已经忘了它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大概只是来避雨的吧。
眼前的世界如漩涡般旋转着急速远离。伊斯猛地抬头,晕乎乎地向后退了一步,心头升起莫名的恼怒。
他在那只被控制的乌鸦冲进庭院的那一刻与它失去了联系……耐瑟斯神殿有了某种魔法防护,那是在他离开时还不存在的东西。
但至少……他已经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东西。
“被赶出来了吗?”
白鸦幸灾乐祸的声音此刻就像是火上浇油,“我告诉过你,如果是我的话,可不会用这种粗糙的法术来做这么危险的事——你得庆幸自己是条龙,你知道有多少不自量力的小法师因为这样失败的尝试而变成白痴吗?……噢,不,小龙,你得回头让我瞧瞧,你要是变傻了,我可就没办法离开这儿了……嘿!小龙?”
伊斯回头阴沉地瞪了她一眼。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冻住那张嘴——大概是因为太无聊,这个女人变得一天比一天啰嗦。
女法师靠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毫不在意。无论他对她态度如何恶劣,她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只是觉得有趣……这反而让伊斯总是越发地容易怒气冲冲。
“要不要来做个交易?”白鸦问他,“如果你能解开禁制,让我出去逛逛,我可以把你传送到斯顿布奇再传送回来,你可以亲眼看看你的朋友们和你亲爱的哥哥是否安然无恙,而不用每天在这里暴躁地转来转去,一副想要放把火烧掉整个山谷的样子——如果你不想要,我还是很愿意把这里变成我的城堡的。”
她无法离开这栋看似脆弱无比的木屋,但伊斯也无法阻止她站在门内对着院子里的他冷嘲热讽。
“……别做梦了。”
他冷冰冰地扔给她一句话,昂首从她身边挤了过去。
钻进试验室再砰地一声关上门,他的双肩立刻就垮了下去,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木桌边。
穆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木头。
伊斯垂头看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木头脸,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他的确很想亲眼看看埃德他们是否安全……尤其是在得到那个半龙的警告之后。距离对他根本不是问题,他不需要魔法,他有双翼,但他担心一旦回到朋友们身边他就再也无法离开,而现在……他不能离开这里——在完成他的承诺之前。
因格利斯死了。
老法师坚持到了他从白石岛回来的时候,但已经无法再教给他任何东西。
最后的两天里,他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指责,没有警告,没有教诲。
他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是伊斯自己放弃了那些仅有的、能够从他那里学到更多的时间,去做那些他自以为更重要的事。
然后,他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满怀懊悔,看着因格利斯?奈夫,那伟**师的生命之光也抵挡不了时间无情的吞噬,无法挽回地一点点熄灭。
白鸦始终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她只是偶尔会冷着脸靠在门边,看着因格利斯皱巴巴的、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的,发灰的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当他们目光相接的时候,伊斯会十分尴尬地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这一次,穆德在老法师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才彻底倒了下去。
伊斯已经对这个山谷的一切了然于心。如果他无法让穆德“活”过来,远志谷的防御将变得不堪一击,而一旦被侵入,木屋……包括困在其中的白鸦,会被拉入图书室所在的空间,从这个世界里完全消失,再也无法进入。
那是因格利斯对他一生所创造和积累的财富最后的保护,尽管他更希望有一天它们能被正确的人,以正确的方式所使用。虽然他告诉过伊斯,如果他不得不选择放弃这个山谷,放弃他的誓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这句话时平静得有点漫不经心,让伊斯格外地生气——一条龙从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哪怕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因格利斯是有意把他绊在这里的。
但他既不曾试图用他强大的法术来控制伊斯,也没有阻止过伊斯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现在……他不能离开。
他把老法师的尸体埋在了河边,有永不凋谢的远志花和潺潺的流水陪伴。哪怕只是为了守护那个简陋的坟墓,他也不能就这么离开。
穆德有自己的“灵魂”,但如果无法与另一个活生生的灵魂相连,那就像是无根之火,根本无法燃烧。
木屋里有所有他需要的材料,让它复活对伊斯的耐心仍是前所未有的考验——它异常繁琐,且容不得一点失误,否则,对伊斯的伤害倒不是十分严重,却有可能完全摧毁穆德原有的灵魂。
当然,他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穆德……但他得花多长的时间,才能让它学会泡出那么恰到好处的花草茶呢?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章 诱饵(上)
正如埃德所料,斯科特的归来也无法“迅速解决所有问题”——尤其是在他本人看起来完全不想解决任何问题的情况下。
他没有拒绝太后陛下的“邀请”。但当他站在王座前的台阶之下,一脸漠然地面对激愤的人群时,茉伊拉或许也对她过于急切的召唤后悔不已。
就在她的面前,斯科特用简短到无礼的回答打发着每一个人,语气算不得傲慢,却也绝对谈不上诚恳。最终,除了菲利?泽里几天前就已经在这里一再重复过的那些,他没有告诉石榴厅里因为前一晚斯顿布奇西墙下的另一场灾难而更加愤怒和不安的贵族们哪怕一点点新东西……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当有人质问他为什么突然离开,这些天又到底在哪儿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神的召唤”。
那的确能堵得所有人哑口无言,却并不能抹去他们脸上的怀疑和眼中的愤恨。
但斯科特显然并不在乎这个……他似乎也并不在乎他身后,王座上那神情苦涩,沉默不语的女人。
巴斯?马绍尔及时地站了出来,用他富有亲和力的声音汇报起经过一天一夜的清理和审问之后,他们在半塌的城墙之下发现的东西——十七具尸体,包括布卢默?克利瑟斯,几天前在混乱中从洛克堡失踪的希特维尔?博弗德,三个斯顿布奇的守卫,和十二个身份各异的年轻人,其中既有贵族和富商之子,也有普普通通的平民,很难分辨他们是在地面坍塌,城墙上巨大的石砖砸下去的时候才死,还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死去……他们血肉模糊的伤痕还需要更仔细的检查。
但希特维尔?博弗德是毫无疑问的受害者。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被绑缚了四肢,尸体在地上缩成一团,额头上留下了一块像是被烙铁烫出的印记——并不十分规则的圆形里,一个谁也认不出是什么的符号。
这让人们更加担心另一个同时失踪的博弗德家的后代,希尔维特的堂弟斯特兰……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儿。
除此之外,他们多少有一点小小的收获。一个小后勤官被人举报,涕泪交加地承认他暗中将那个空置的储藏室“借”给了波特?塔布斯,鲁特格尔布商公会会长的儿子,让他能时不时地带着他的朋友们来做一些“有趣的事”……他们甚至邀请他参加过。照事务官的说法,那不过是一些“年轻人的胡闹”,连一些守卫都偶尔会加入狂欢,这根本不算是什么秘密,他完全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与亚伦?曼西尼的推托之词过于相似的理由,当然没人相信,但他们却又无法再挖出更多……而已经死在地底的波特也不可能再回答任何问题。
波特的父亲则声称他的儿子不会为任何理由牺牲自己的生命。
“虽然承认这一点令人羞愧。”那个气度不凡的商人脸色阴沉地说,“但我的儿子是个怕死的胆小鬼。”
他没有说谎……很容易就能从许多认识波特的人那里得到同样的结论。
巴斯没有做出任何推测,只是十分谨慎地表示,诡异的不仅仅是布卢默恐怖的死状,其他死者脸上也都充满茫然和惊骇,像是并不曾预料到自己的死亡,更没有几天前那些身披红袍的家伙们仿佛从容赴死的平静。
他们看起来全都像是受害者。
斯科特在他说完之前就走掉了,像是对这些毫无兴趣,也无意施舍一点耐心。
他勉强算是向茉伊拉行了个礼才离开,却没有给出任何理由。茉伊亚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怅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什么也没说。
没人阻止他。人们依旧在他走过时不自觉地向两边退开——但那已仅仅是因为畏惧他的力量。
只有菲利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却听而不闻。
在为他而打开的大门合上之后许久,愤怒和不满的浪潮才卷过整个石榴厅,久久无法平息。
那一天傍晚,菲利?泽里黑着脸踹开了斯科特的门。
在他开口之前,白豹优哉游哉地从他脚下钻了过去,迈着优雅的步子踱到斯科特的椅子旁边,抬头嗅了嗅,就地一趴,张开大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呵欠。
菲利恼怒地抓了抓胡子,怒气瞬间就莫名地泄了一半。
“太后陛下让我把这头‘神圣的白豹’带回给你。”他干巴巴地说,“她说她‘相信她的骑士们能保护她安全无虞’。”
斯科特平静地点点头,笔尖摩擦着纸面的沙沙声没有片刻停顿。
菲利几步走过来,一声不响地用力抽走了他指间的笔。斯科特搓了搓手指上的墨水,只好抬头无奈地看着他。
“你到底在干什么?”菲利皱眉,“脑子被烧干了吗?你毫无必要地表现得像个混蛋,是觉得现在还愿意相信你的人太多了吗?太后……”
然后他停了下来,怔怔地瞪着斯科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想让她离你远点儿。”他脱口道。
“……话是没错,但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奇怪?”斯科特摇头苦笑,却并没有否认,“这样不好吗?至少她不用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而困扰……连弗里德里克也会更听她的话吧。”
菲利嗤之以鼻。
“你也太小看斯顿布奇人了。”他说,“信不信明天一早就会有各种更加精彩的‘谣言’传得到处都是,而其中有一大半会让弗里德里克更加恨你入骨?”
他们十分默契地避开了真实的原因——要治理这个国家,茉伊拉始终还是得依靠那些此刻怒气冲天的贵族和领主们。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斯科特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茉伊拉,甚至很少出现在洛克堡……当他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茉伊拉十分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无论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这的确能够减少之前她对埃德过于明显的偏袒而招致的不满。
但菲利怀疑,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一章 诱饵(中)
圣骑士索性拖过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斯科特对面。
他什么也没再问,但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可没这么好打发——你知道的”。
当小白无聊得开始没心没肺地打起呼来,斯科特终于无奈地打破了沉默。
“我……找到了安特。”他说。
菲利脸上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
“他在哪儿?”他脱口问道,“……你没杀他。”
后一句话已经不是什么疑问。认识了这么久,他能从对方眼神里一点细微的变化看出许多东西。
“没有。”斯科特平静地回答,却避开了前一个问题。
“……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菲利皱眉。如果茉伊拉知道这个……如果弗里德里克知道……诸神在上,他实在已经受够了这些死去活来的麻烦。
“他的确知道一些……关于博弗德王朝和这个城市的秘密。”斯科特低声说,“一个古老的契约……你知道吗?二百多年前,当卡萨格兰德?博弗德起兵叛乱的时候,几乎没人认为他能够成功——但他成功了。”
那时的卡萨格兰德仅有伯爵之位,拥有当时还不到维萨城一半大小的斯顿布奇,和周围一片时常被泛滥的洪水淹没的平原。曾经,当格利瓦尔的精灵还足够活跃的时候,从维萨城直到尼奥的商船大多停泊在精灵的码头,一河之隔的斯顿布奇西港也简陋得只能容纳一些小小的货船和渔船。但当精灵们一点点退回森林深处,斯顿布奇开始成为南方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当时的国王奥斯本?克利瑟斯十分希望能够建起一支能与尼奥城和它控制下的海岸城市相抗衡的水军,并为此而不止一次地想要将卡萨格兰德的领地收归王室所有。
在所有的记载之中,这一点都被当成卡萨格兰德起兵叛乱的原因。
卡萨格兰德的领地继承自祖先,他的家族甚至曾经在短暂的时间里在这片小小的领地上自立为王,像当时遍布大陆的许多个“国王”一样……直至克利瑟斯家族的铁骑挟着属于北方凛冬的寒意席卷了半个大陆,让破碎的鲁特格尔重归统一。
他的愤怒和反抗都不难理解,但在当时,那被认为是自寻死路的愚蠢之举。
“他还不如把自己的领土双手奉上,至少能够完完整整地死在床上——国王陛下为了补偿而赐给他的财富大概都足够他用秘银铸上一张床。”
一位在那场叛乱之中选择了冷眼旁观的贵族在一封信中这样不无嘲讽地评价,大多数人在最初的一个月里都抱着同样的观点。
即使奥斯本?克利瑟斯唯一的儿子,他的继承人刚刚在一场意外中死去,他自己也陷入颓废之中,但他的威望仍在,他早死的兄弟还留下了一个儿子可以继承王国,他还拥有许多忠诚的追随者……
或许因为根本没有把卡萨格兰德放在眼里,奥斯本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什么也没做。当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卡萨格兰德已经联合了沿途大大小小七位领主,浩浩荡荡地沿着维因兹河岸北上。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对国王的不满多少总是会有的,奥斯本?克利瑟斯一直被认为过于强势,但他公正,勇猛,拥有无法否认的个人魅力……那些隐约的不满根本没有强烈到摧毁整个王朝的地步,何况克利瑟斯家族自古以来都被认为得到了水神的庇护。
当奥斯本的头被插在维萨城外的木桩上,这场战乱在许多人还处于茫然之中时,就以谁都没有意料到的结局迅速地结束了。
博弗德家族的后代把这场令人惊讶的胜利视为诸神的祝福,正义的战争,以弱胜强的,永恒的传说……但其中实在充满无数疑问。
即使在加冕为王之后,卡萨格兰德也从未表现过对任何一个神祇的热忱——他唯一的热情献给了斯顿布奇,他想要用岩石建造起的永恒之城,甚至因此而死……他的后代却根本不知道斯顿布奇下隐藏的秘密。
不过二百年而已……一个精灵才刚刚度过他生命的五分之一,克利瑟斯王朝建立时的种种传说都还流传在整个大陆上,这短短二百年的历史,却已经破碎扭曲,迷雾笼罩。
尤其是在道伦?博弗德去世之前的那段历史,充满各种诡异的自相矛盾,无法解释的疑团,如那三重高塔一般扭曲黑暗。
但终究还是有东西流传了下来。
即使已经成为不死的亡灵,安特?博弗德也清楚地记得年少时曾经近乎狂热地追寻着某个叔叔漫不经心地提起的,一个古老的契约。虽然不清楚代价到底是什么,那个契约许诺了博弗德家族“如神一般的永恒”——那是他们显然并没有得到的东西。
在当时,无论安特如何努力,能找到的都只是些零碎模糊的片断,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打碎了一般。到最后,无论他对力量与“永恒”之类的字眼有多么痴迷,也开始怀疑那不过是前人刻意为博弗德王朝涂抹的一点神秘的光辉。
直到斯科特给了他那张画出了洛克堡地底几乎所有密道的地图……而他在莉迪亚的暗示之下,找到了那个被遗忘已久的祭坛。
地图是斯科特为了寻找失踪的尼亚和伊斯而第一次进入克利瑟斯堡的迷宫时找到的。克利瑟斯王朝覆灭之后,奥斯本的追随者们并未就此死心,但那张地图大概是他们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没人知道他们是选择了放弃,还是在失败中默默无闻地死去,只有克利瑟斯迷宫第一层的墙壁上,还留着他们刻下的徽记。
那尘封的祭坛勾起了安特的回忆,但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莉迪亚告诉了他……而他选择了斯科特作为祭品。
“……敬我自己。”斯科特低低地笑着向菲利举杯。
他们已经谁都不记得那壶酒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桌上。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二章 诱饵(下)
菲利低头怔怔地看着荡漾在银杯里的琥珀色液体。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酒,也无法分辨在舌尖和心底渐渐弥漫开的苦涩,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那些连时光也无法抹去的血色。
他看到过那个祭坛上发黑的血迹,但此刻,最让他心寒的已经不是斯科特曾经的死亡——毕竟他现在就坐在他的面前。
最让他心寒的是,肖恩知道这个,却什么也没说。
但他不可能什么也没做……他做了什么呢?费利西蒂知道吗?……
他一向行事随心,那是因为他虽不在意形式,心中却有坚如磐石的信仰。然而在这短短的一年里,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信仰像块被风化的石头,一片片剥落。
当信仰最终化为尘土,不复存在,他会变成怎样?
圣骑士摇摇头,从突如其来的恐慌中挣脱。摆在他面前的是更为实际的问题。
“莉迪亚是怎么知道的?”他问,并不掩饰对那个女法师的厌恶与忌惮,“她知道多少?”
“或许不多。我猜……至少在那个时候。”斯科特回答,“否则她能做到的远不止如此。她在安克兰见过类似的祭坛……事实上,我也见过。”
安克兰……菲利默默在心底重复着这个被诅咒的名字。上一次闯进格里瓦尔救出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没能保护好的诺威时,埃德就在他的逼迫之下告诉了他那段被精灵们当成禁忌的、费尽心力去掩盖的历史,他也知道艾伦和斯科特他们在地底发现了什么。
“所以……”他皱眉,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找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联系:“这是……某种死灵法术?”
他抬头看着斯科特,出口的句子原本只是个玩笑,听起来却异常认真:“……你的确是‘活着’回来的吧?”
斯科特笑了起来,笑容却连自己眼中的阴影都无法驱散。
“我的心还在跳。”他戳戳自己的胸口,“我的血也还在流动……如果这对你来说算是‘活着’的话……是的,我是活着回来的。”
这个回答一点也不能让菲利满意。
献祭活人是邪恶的法术。他所知道的,只有死灵法师们会以此交换来自地狱的力量。莉迪亚是因为在安克兰的发现而掌握了死灵法术,博弗德王朝……卡萨格兰德一世,难道是从恶魔那里换得的胜利?
这过于大胆的猜测让他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多么讽刺。十几年前的内战之中,如果不是水神的圣骑士意外出手,博弗德王朝说不定已经在战乱中覆灭……
“你想太多了。”
斯科特平静的声音把他从一片混乱中拉了出来,
“……我说出来了吗?”
菲利一怔,脱口问道。
“不,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是很容易得出的结论……连肖恩也有过同样的怀疑。”斯科特垂下双眼,看着桌面上还没有写完就已经被酒染上污渍的信,随手将它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与肖恩同样的怀疑——菲利脸上神情变幻,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但他最终发现那是错的。”斯科特低声继续,“在我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与卡萨格兰德定下契约的并不是恶魔,那的确是一位神祇……我们现在就坐在属于他神殿里。”
他依旧保持着平静,菲利却不自觉地僵在椅子上。
“否则你以为我怎么能‘活着’回来?”斯科特苦笑,“恶魔没有这种力量……你可以去问问尼亚。洛克堡的祭坛原本并不是用来献祭活人的,但连接它的力量早已被扭曲,而法术多半都有相通之处……莉迪亚教给安特的方法是错误的,但她选择了正确的主祭,而安特选择了正确的……祭品。尽管他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却把我的灵魂送到了……”
他闭上了嘴。
他以为他可以……但他依旧无法从容地提起那个地方。
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他的神情渐渐空白,连眼中都是一片空茫,仿佛生命和灵魂都在转瞬间被吞噬殆尽。
那是他无法遗忘,无法抗拒,也无法逃离的,最深的恐惧。
“……斯科特!”菲利开口叫道,声音异常尖锐。
斯科特猛醒过来,看着朋友充满警惕的双眼,勉强一笑。
“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他说,“但我或许算是幸运的……耐瑟斯,他需要一个人回来继续卡萨格兰德未能完成的事——他需要这个世界的人们知道他的名字,信仰他犹如信仰那些古老的神祇……他需要一个代言人。”
“……而他一点也不觉得选择一个水神的圣骑士没什么不对吗?”菲利的声音不自觉地压得很低。
“他是个新神,强大但急躁。”斯科特毫不在意地如此评价着他的神明,“否则他也不会因为过度的接触而让卡萨格兰德便得疯疯癫癫……他的低语都是人类无法承受的力量。”
“看起来他现在也没有变得谨慎多少。”菲利意有所指的嘀咕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斯科特扯扯嘴角,无视了这一句。
“但他的失败不是因为这个……不仅仅是。卡萨格兰德的疯狂扭曲了许多东西,也可能暴露了什么,当耐瑟斯发现有人在偷取他的力量却找不到敌人时,他抛弃了斯顿布奇,也抛弃了博弗德家族。”
耐瑟斯转向北方寻找新的使者。但定下的契约,在一方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并不能完全解除。安特的死解放了他的灵魂,让他能够看到缠绕在家族血脉上的契约,即便是莉迪亚将他变成了亡灵……他也不是普通的亡灵。
菲利看着斯科特,眼神有点麻木。这一晚他听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几乎已经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现在最糟的是,有人在做着同样的事。”斯科特轻声说,“有人在妄图偷取神的力量……一再激怒神明是不智之事——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有多么危险。”
“……好吧。”菲利舔舔嘴唇,喝了半瓶的酒也还是觉得渴得要命,“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所以我们要怎么办?”
“还记得埃德说过什么吗?”斯科特提醒他,“那个秘银的牢笼……原本是为我准备的。”
“……你想把自己变成一块吊在狐狸眼前的肉?”菲利眯起了眼睛,“即使谁都知道你烫得没法下口?”
“……你以前说话没有这么多古怪的比喻。”
“去怪尼亚。”
斯科特无奈地撑住了头:“就算是吧……你要帮我吗?”
“你已经成功地让自己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让你可能的敌人前所未有地强大……我还能帮你什么?”菲利无奈地抱起双臂。
“比如……让我见见你的法师朋友?”斯科特平静地建议。
菲利猛地坐直,瞬间变了脸色。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三章 失物(上)
他紧盯着斯科特。一阵本能的尴尬和慌乱让他想要移开目光,随之而来的愤怒却阻止了他。
脑子里盘旋着无数个疑问。
他怎么知道的?
他知道了多少?
他怀疑他吗?
他派人监视着他?
洛克堡里有多少他的耳目?
他真的是布卢默死的时候才回到斯顿布奇的吗?
……
他该为自己辩解,还是指责斯科特也同样没有如他所承诺的那样诚实地面对他?他并不欠他什么,他没有权利出其不意地扔出这种问题来试探他,这可是他们拿来审讯犯人的招数……
他在斯科特仿佛被冻结般平静的双眼之中,看见与他相同的愤怒,翻腾在冰面之下。
他们欺骗了彼此……更重要的,他们渐渐失去了对彼此的信任。作为曾经并肩战斗过许多年的朋友,没有什么这更糟了。
但在那一句话之前……他在问他,“你要帮我吗?”
他告诉了他许多秘密,他却不自觉地纠结在这最后一句中隐藏的指责上。
大概还是……因为心虚吧。
他从来都不喜欢,也不擅长保守什么秘密。
圣骑士嘿地笑了一声,懒懒地向后靠去,突然间冷静下来。
“那家伙不是我的朋友。”他心平气和地开口,“你才是。”
“欢迎,欢迎!我亲爱的朋友。”
亚伦?曼西尼热情地张开双臂,“抱歉,这里或许不够舒适……但我保证,美酒和食物都会跟从前一样可口。”
“……够了。”阿格尼丝扯下头纱,冷冷地扔给他两个字。
她环顾四周,惊讶于曼西尼的大胆——他甚至都没有离开上城区。
这里是某个小商人的宅邸,与曼西尼原本的豪宅只隔了两个路口,在即将凋谢的玫瑰花的掩映之下显得小巧而静谧。真正的主人在她从客厅里走过时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对自己的妻子抱怨着生意如何难做他是如何辛苦而她又是如何大手大脚……让阿格尼丝觉得既好笑又有点毛骨悚然。
她从来没有小看过亚伦?曼西尼,但他仍能不时给她各种“惊喜”。
“你保证过不会伤害茉伊拉和她的孩子!”
她怒气冲冲地低吼,几天前那血腥的一幕记忆犹新。
此刻曼西尼手中并没有那根银白色的法杖,那让阿格尼丝稍稍有点安心……却还不足以让她放松警惕。
她甚至想过是不是要控制一下她的愤怒……但是不,她控制不住。
“我的确一点也没有伤害到他们啊。”曼西尼一脸遗憾地摊手,“不得不说,您对我真的有点缺乏信任……这实在是令人伤心。”
阿格尼丝狠狠地瞪着他。她一点也不信那一晚曼西尼的法术真的能够完美地避开茉伊拉和朱恩。她被迫出手,到现在也没想好要如何对茉伊拉解释……茉伊拉绝对是听到了那句咒语,却到现在都什么也没问,让阿格尼丝更加惴惴不安。
她不信她真的没有一丝怀疑——茉伊拉早就不像从前那么好糊弄了。
她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心慌……她愿意放弃一切,却不能失去她的亲人——如果十年前她能想明白这个就好了。
“无论如何,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曼西尼笑眯眯地递给阿格尼丝一杯酒,在她不耐烦地拒绝时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等国王陛下回到洛克堡……”
阿格尼丝一把夺过了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酒杯,脸色阴沉地灌了下去。
“还有一件小事,希望您能帮个忙。”曼西尼看着她,轻言细语,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不知道您最近有没有我们那位动人的、神出鬼没的死灵法师的消息呢?”
“她不是死灵法师。”阿格尼丝冷冷地回答,“我也没有她的消息——拜你所赐,我被盯得严严实实,好不容易才能出来这一趟,我从哪儿弄到什么消息?”
茉伊拉弄来“保护”她的人是从前的几倍,要完全避开他们可费了她不少功夫。
“请告诉她……”曼西尼微笑着继续,像是根本没听到她刚才说的话,“她似乎不小心带走了某件属于我们的东西……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留着它。以及……”
他不自觉地把声音压得更低:“那位尊者……想要跟她见个面。”
阿格尼丝惊讶地挑起了眉。
“……莉迪亚可不好骗。”她说,“如果不给她足够的理由,她根本不会出现。”
曼西尼摊开右手,举到她面前。
“给她这个……”他说,“她会出现的。”
他的手心躺着一枚小小的银币,看起来十分古老,古老得连上面的图案都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似乎是……
一条龙?
阿格尼丝接过银币,看得越是仔细越难以分辨,倒是银币另一面的图案更清晰一些——那是个精灵的侧面。
“我不保证能找到她。”她冷着脸收起银币。
“哦,您一定能找到的。”曼西尼看起来对她充满信心,但阿格尼丝能听出那句话真正的含义——“你一定得找到她”。
她一声不响地把头纱重新罩了回去,藏住她被怒火点燃的双眼,转身离开,甚至刻意从那对仍在争执的夫妻之间穿了过去。
他们依然当她不存在。
拉开大门时迎接她的不是院子里灿烂的阳光和满园的花香,而是另一个更为热闹的客厅,衣香鬓影,笑声不绝,新鲜的水果摆满长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堆积的冰块让屋子里凉爽得宛如初秋,一个年轻且英俊的吟游诗人正唱着令人心醉的情歌。
上城区的贵妇们喜欢这样的聚会……她也喜欢,因为另一种原因。
阿格尼丝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阿格尼丝。”有人笑着向她招手,“你一定要过来听听这个。”
“抱歉,我想我得回去了。”阿格尼丝懒洋洋地回答,“我可是瞒着我亲爱的姐姐逃出来的,最好还是在她发现之前回去。”
她漫不经心地跟几个熟识的人打着招呼,离开了阿伦德家纯白的、犹如城堡般的宅邸。
在她离去之后,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低着头打开了她曾经待了一小会儿的房间。
那只是个小小的休息室,供尊贵的夫人们做一些不太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的事。侍女快手快脚地收拾着,认真地连地毯上一片被风卷进来的凋谢的花瓣都没有放过。
她捡起花瓣,又看向窗外,微微笑了起来。
.(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四章 失物(下)
从斯顿布奇向北,越过一片深绿的平原,起伏平缓的丘陵连绵至西北马里叶山脉下茂密的森林。维因兹河南端最神秘的支流梅恩河隐藏在森林和丘陵间的峡谷之中,低沉的轰鸣会令人误以为这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但事实上,一年之中大半的时间里,梅恩河细小得大概只能被称之为溪,只有在夏季的几场暴雨之后,汹涌的河水才会凶猛地撞击着两岸的岩石,咆哮着冲向南方。
暴涨的河水淹没了森林的边缘,林木掩映之中,一座不知建于何时的,残破的塔楼,孤独地耸立在水中,仿佛无路可行。
骤雨初歇,周围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生命都还没能从那自天而降,避无可避的猛烈攻击中回过神来。只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森林,垂头直直地走向塔楼,像是根本看不见脚下越来越深的积水。
他全身湿透,却浑然不觉。水漫过他腰间,又渐渐落至小腿。当他消失在塔楼残存的石墙后好一会儿,才有另一个人影远远地从一棵粗大的橡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
追踪者并不年轻。干瘦的脸上交错的皱纹看起来就像他身前的树皮,微微眯起的双眼里却还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塔楼里再没有动静,追踪者却也并不心急。当阳光驱散最后的乌云落在树下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爬到了树上,悠闲地往嘴里丢进一颗杏仁。
跟踪一个半死的前圣骑士已经比他预料的更为困难……他并不急着招惹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主使者。
塔楼是一座古老神殿的遗迹。残存的部分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破败,原本站在大厅深处的神像或许被虔诚的信徒们带去了新的家园,也或许早已遗失,斑驳的青苔覆盖在空荡荡的底座上,神像前用来放置祈祷书的石柱却还奇迹般保持着完整。
莉迪亚?贝尔抱着双臂站在石柱前。她的立足之地高出水面,曳地的长裙却因为太轻而被风吹下台阶,半浸在水里……但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石柱上,即使走进塔楼的男人涉过积水,一步步走上台阶,呆呆地站在了她身边,她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被放置在石柱顶端的东西乍看起来像片碎石,要足够仔细才能看出它与岩石不同的质地——那是块白骨,在雕琢打磨成一小块不太规则的圆形之后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属于什么动物,骨质的惨白中透着一丝奇异的光泽,仿佛千年前的遗物般已经石化,正中一个小小的符号上艳丽的红,却像是刚刚才染上去的一样夺目。
手指轻敲着自己的手臂。莉迪亚还记得拜厄把它来时的样子——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了整个骨坠,似乎还有碎肉紧粘在上面……她见惯了尸体,见过许多更糟的东西,却也还是不愿意把它拿在手中。
她隐约觉得附着其上的血肉,似乎还在微微蠕动。
没有清洗,也没有施加任何法术,就像上一次一样,那些血肉仿佛被吸收般渐渐消失,骨坠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只是……上面的符号,就在她的眼前缓缓变成了另一个。
她记得这些符号——在安克兰醒来时她见过更多类似的东西,但当时她却被不耐烦地告知,这些符号并没有任何意义……
结果,那东西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女法师的嘴角抽了抽,震惊于自己的愚蠢。但对任何一个差点堕入地狱的人来说,短暂的迷茫和脆弱大概都是值得原谅的。
她在一段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愚蠢地轻信于拯救她的力量……因为除此之外,她别无依靠。
现在,她已经明白这些符号比从古精灵语……甚至龙语演变而来的咒语更为强大,只是完全无法理解,更难以控制。
不……没有什么是无法理解,或无法控制的。
莉迪亚的唇边漾起一丝笑意,轻声开口:
“想起点什么吗?”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目光呆滞地瞪着地面,一动也不动,似乎明白这并不是在问他。
没有人回答……只有莉迪亚挂在胸前的一颗堪称巨大的宝石突然闪烁了一下。
那并不是反射的阳光。
“耐心一点,陛下……耐心。”
莉迪亚随口安慰着,“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是块漂亮的宝石,它璀璨无比,永不腐朽,而我会把它……把您保护得好好的,直到找到一具绝对适合你的躯体——真不明白你干嘛非得这么执着。”
她的语气中已经完全失去了曾有的敬意,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打发任性的小孩儿。她也彻底无视了她最初认识这位“陛下”的时候,他就是被封在一块差不多的黑色宝石里,并且在她最无助的情况下,千方百计地诱惑她砸碎了宝石……这对他而言,大概算是无法忍受的囚禁。
他尖锐的声音猫爪一样抓挠着她的灵魂——这已经是现在他能对她造成的最大的伤害。
如此无用……她冷笑。她居然还曾经以为他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但他依然是她解开许多谜团的钥匙,他自己也很清楚。
女法师叹口气,苦恼地揉揉额头。如果她找不到控制他的方法,就只能继续哄着他。哪怕他自大又暴躁,某些方面却也异常狡猾。以及……她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眼前又一阵光芒闪过,却并非来自宝石。
空气微微抖动,一朵金色的玫瑰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又如沙尘般随风而散。
莉迪亚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了,陛下。”她说,“瞧,我有个约会呢。”
她从容地把宝石塞进胸口,双手在骨坠上方交错。岩石如植物般生长起来,将骨坠藏入其中。
离开之前,她想了想,又回头向男人发出新的命令。
“出去转转吧,我的好骑士。”她微笑,“作为一个好主人,可不能让外面的朋友失望……你说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