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二章 无人知晓的预言
因格利斯交握起双手,抬头看着冰龙银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层之后。
今天天气很好,初春的阳光温暖而柔和,老法师却依旧觉得骨头里有点发冷。
他缓缓走回木屋,脚步蹒跚,知道那阳光也无法驱散的寒冷很快就会渗入他的每一滴血液——衰老,那是另一种无法解除的、致命的法术。
白鸦斜靠在门边看着他,肤白如雪,发黑如鸦,一如他们初见时一样年轻。
“终于,它成为一条真正的巨龙。”她笑容灿烂,“它自由了——你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是的。”因格利斯回答,“它自由了……但那是你得不到的东西。”
白鸦笑容一僵,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
“我到底做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惩罚?!”她站直身体,突然间愤怒起来,“你想让我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吗?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你这些俗艳的花儿薰死!是你告诉我‘接受自己原本的样子’,所以我接受了——这就是你所承诺的‘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吗?!”
“你没有。”因格利斯回答,“你从来没有做到。起初你只肯接受自己是个人类,然后你只肯接受自己天生就拥有强大的魔法之力——而那都不是全部。”
“你可以这么告诉那条‘小龙’去。”白鸦冷笑,“我至少从来没有像它那样,明明是条龙。却试图像人类一样生活。”
“而你明明已经衰老,却仍试图保持年轻的容貌。”因格利斯平静地看着她,“如果你不再像这样竭力试图对抗自然的规律。或许还能有足够的力量从这里离开——瞧,我给了你得到自由的可能,是你自己放弃了它。”
白鸦瞪着他,目光闪烁,眼中有片刻的挣扎,最终却还是猛地掉头离开,随手重重在因格利斯面前拍上了门。
老法师悠悠地对着木门叹了一口气。
“……艾比。这可是我家。”
门再次被打开,穆德忧郁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木魔像用细长的手指缓缓地比划着,因格利斯不禁微笑起来。
“别担心。孩子。”他说,“别担心那条小龙,它的心即使被冻结在寒冰之下也依旧柔软,总有一天。它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虽然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它或许还会失去许多。
老法师环顾着他精心打造的山谷,允许自己稍稍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之中。
他曾许下一个承诺,在生命结束之前,他会确保它得以实现。
微光凝聚如火焰一闪,一切重归黑暗时,斯科特已经站在斯顿布奇的耐瑟斯神殿,自己的房间里。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是茫然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连迈出一步的力气都已经失去。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他的允许。谁也无法进入这里……他不再需要强自支撑,却突然发现。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现他的脆弱与无力。
不过,即便他能够跪倒在地放声哭泣,又有什么用处呢?
并未上锁的门忽地被推开,一道白影闪电般窜了进来。
斯科特微微一惊,回过神来——他倒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不需要他的允许也能随意进出他的房间的家伙。
小白在他腿边蹭来蹭去。它长大了许多,头已经高出他的膝盖,叫声也更加低沉……斯科特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欢迎归来”的叫声。
白豹窜向门外,又回头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吼。
斯科特疑惑地跟了上去,看着它轻车熟路地跳进了隔壁房间的窗口。
——那是肖恩的房间。
从莉迪亚那里救出肖恩之后,他就把他安置在这里。尽管布鲁克曾经提议过让肖恩回到水神神殿修养或许会更好,但在看过昏迷不醒,消瘦如骷髅般的圣骑士团长之后,他也只能承认,看到这样的肖恩,对水神的圣职者们会是更大的打击。
他们尽了一切努力让肖恩能继续活下去,他却始终没有醒来……难道他的生命之光已经熄灭了吗?在斯科特刚刚失去另一个亲人的时候?
慌乱之中,没有费心去开门,斯科特单手一撑,跟着小白直接从窗口翻了进去。
厚厚的窗帘遮蔽了他的视线,但他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带着风声向他迎面飞来。
意料之外的攻击让他下意识地拔剑格挡,那飞来的“武器”却还没有碰到他的剑尖就已经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斯科特看着滚到他脚边的烛台,缓缓用剑拨开了窗帘。
肖恩的床前站着一个人——昏暗的光线中,猛地一看,那几乎不像是个人,苍白皮肤收缩在骨架上,更像是具风干的尸体……但他灼灼的双眼锐利如昔,亮得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肖恩?”斯科特难以置信地低声叫道。
肖恩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没有回应。在斯科特开始怀疑他大概根本认不出自己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
“……斯科特。”
他叫出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从粘死的喉间硬挤出来的一样怪异,每一个音节却都清晰可辨。
“肖恩!”斯科特惊喜地冲过去,刚好能够抱住那突然失去了平衡,无力地跌向地面的老人。
他轻得仿佛只剩一具枯骨……斯科特只用单手就能抱住他,甚至不敢太过用力。
眼眶一瞬间开始发热。他还记得从前的肖恩,虽然年纪渐长,却始终保持着强壮与威严,无时无刻都套着那一身沉重的盔甲,身形挺拔,脚步沉稳……
他一直不肯相信,那样的肖恩,会轻易落入莉迪亚手中。
这一刻他对那个自己曾经爱慕过的女法师的憎恶前所未有地强烈——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对她有丝毫心软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肖恩重新安置回床上。
老人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像是刚才支撑着他爬起来的力量已经消散。但当斯科特将被子拉到他胸口时,他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骨节突出的手异常有力,紧紧地扣在斯科特手腕上,让斯科特不由自主地有些心惊。
“费利西蒂。”老人的视线锁在他的脸上,口中吐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费利西蒂。”他艰难而清晰地重复,接下来的句子却断断续续,难以理解:“预言……身体……真正的力量。”
斯科特静静地听着,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已经忘了吗?费利西蒂已经不在了啊……
老人沉重而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再一次陷入沉睡之中。
斯科特抽出被握得生痛的手,陷入沉思。
布鲁克?修安匆匆赶到时,肖恩并没有再次醒来的迹象。
“他能认出你?”他问斯科特,语气中有难以控制的喜悦。
斯科特点头:“他甚至在我从窗口跳进去、还不确定我是谁的时候试图用烛台攻击我。”
布鲁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好一阵儿无法开口。
斯科特完全理解他的激动。如果肖恩能够恢复,压在他身上的重担会减轻许多……而之前的种种疑问,也终于有人可以回答——虽然斯科特很怀疑肖恩到底会回答多少。
从小母亲就爱笑着说他很像肖恩,他却总是不以为然,单从容貌来说,他分明是更像父亲的。但现在,他意识到母亲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们都一样固执得不近情理……从前他只是没有什么机会表现出来而已。
“他还说了什么?”布鲁克轻声问道。
那是斯科特一直在等待的问题。
“费利西蒂。”他回答,“费利西蒂,预言,身体,真正的力量——他就说了这么几个词。可我不记得费利西蒂有做过什么预言……她有吗?”
布鲁克疑惑地摇头: “我只记得她说过……”
“‘预言’本身并没有意义。”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那句话,相互看了一眼。
“如果连你也不明白,大概就没人能明白了。”斯科特苦笑。
“……伊卡伯德或许知道。”布鲁克说。
“我们连伊卡伯德是不是还活着都无法确定。”
“如果肖恩能醒过来,这些都不是问题。”布鲁克的回答中更多的是期待。
斯科特沉默不语,突然很想提醒眼前这个宽容而沉稳的老人,他们 眼前的困境,至少有一半是肖恩的刚愎自用……和他们对他近乎盲目的信任所导致的。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呢?他跟肖恩并没有多少区别,而他早已不再是水神的骑士。
“一旦他醒来,我会立刻通知你。”斯科特向布鲁克保证,“等他的情况稍好一些,我就把他送回水神神殿。”
如果足够清醒到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肖恩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立刻离开。而在他离开之前,如果有足够的力量,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给斯科特一剑——一想到这个,斯科特就情不自禁地想要离他远一点。
他当然知道他现在已经比肖恩要强大得多,但在肖恩面前,他大概永远都只是一个十来岁的懵懂少年。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三章 各自的坚持
虽然心事重重,走进城门时埃德还是很快便察觉到灰岩堡的气氛与往日不太一样。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表面上一切如常,却隐隐透出一丝紧张,又不像是面临什么危险……
“国王来了。”
瑞伊走过他身边,淡淡地告诉他,“在塞尔……在王子的房间。”
埃德飞奔而去。
罗莎和另一位全身盔甲的骑士守在门外。女战士对他一笑,低声跟那神情严肃的年轻骑士说了句什么,骑士才点点头,向埃德躬身致意,然后恭敬地敲响房门。
罗莎趁他转头时对埃德挑了挑眉毛,脸上有一丝揶揄,也有一丝无奈。
埃德耸耸肩,在“得到国王陛下的允许”之后才举步入内。
沉默地坐在床边的博雷纳却根本没几分国王的样子。他叉开双腿,整个人瘫在一张椅子里,神情恍惚地对埃德挥了挥手。
“……你受伤了吗?”埃德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博雷纳笑了起来,脸色虽然难看,精神却不算太差。
“我累得像条狗。”他直言不讳,“只想找个草窝钻进去什么都不理,又怕被某个姓克罗夫勒的家伙拖出来剥皮。”
“你可以不用亲自出征的。”埃德轻声说。
“哦,那可不是最累的部分。”博雷纳苦笑着压低了声音,“连带上十几个骑士跟我一起来灰岩堡都得从不同的家族里小心选择,这才真让人精疲力尽。”
埃德同情地点头。
“国王嘛。”他说。
“一个原本打算最多十年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的国王。”博雷纳自嘲地一笑。看向安静地缩在床上的塞尔西奥,“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家伙……你知道吗?我一直小心地继续经营着库兹河口的‘生意’,甚至比‘经营’这个国家还要用心得多。因为我觉得自己迟早会回去,可现在……”
现在,未来的国王很可能再也无法恢复清醒。
“对不起……”埃德愧疚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如果我能早点救出他……”
博雷纳摇了摇头。
“那不是你的错。罗莎已经告诉我经过……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埃德,而我似乎什么也没能回报给你,反而给你惹来一堆的麻烦。”
“相信我。就算你没有从五月节上消失,该来的也一样会来。安特?博弗德对水神神殿的不满可不是从那一天才开始的。”埃德咧咧嘴,“虽然我的确怀疑是你把霉运传染给了我。我以前可是被泰丝叫做‘幸运之神的宠儿’的。”
博雷纳低低地笑出了声。
“抱歉啊。”他半真半假地说。
“没关系。”埃德宽宏大量地回答。
博雷纳看着他,笑意散去。眼神渐渐认真起来。
“我一直担心你会变成个阴沉偏激的家伙。”他坦率地说,“毕竟你在太短的时间里遭遇了太多……但你比我预料的要坚强得多。”
“如果你知道我曾经试图暗杀安特,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埃德苦笑。
“可你并没有真的杀了他。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埃德沉默下来。
他想起斯科特。那时斯科特其实并没有阻止他,但如果不是他紧跟在他身后,他大概也已经死在国王的卫士们的剑下……或者更糟,他会成为一个“暗杀国王未遂”的冒牌圣者,死在断头台上,那样的耻辱是用血也洗不净的。
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突然认真地觉得他的运气其实也不算太糟。他有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抛弃他的亲人和朋友……他也永远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抛弃他们。
“罗莎是否也已经告诉过你,塞尔西奥的失踪或许与耐瑟斯的信徒们有关?”他低声问道。
有些问题是无法逃避的。
“……是的。”博雷纳平静地回答。
“你……有什么打算吗?”埃德忐忑地追问。
“至少现在。如果他们不打算堂而皇之地站出来与我为敌,我也没有余力去对付他们。”博雷纳一脸疲惫地挠头。“老实说,虽然他们的‘圣者’实在是个可怕的家伙,但我觉得暗中挟持塞尔西奥这种事,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埃德用力点头。
“所以……如果你有什么与那些信徒有关的消息,请一定要告诉我。”他诚恳地请求。
博雷纳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相信克罗夫勒手上有不少东西,虽然他总是不动声色。”他说,“你救回了塞尔西奥,就凭这一点,他也不会拒绝与你分享。”
“这样的话……”埃德充满期待地搓着手,“他是不是也有可能知道一条冰龙飞去了哪里?”
博雷纳愣了一下。
“你把那条龙弄丢了吗?”他问。
“是的。”埃德沮丧地回答,并没有纠正那会让伊斯暴跳如雷的说法。
——如果他还会“暴跳如雷”的话。
冰龙在终年积雪的山峰间盘旋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只能飞到了附近的山峰上,静静地凝望着不远处那刀锋般的山脊。
它就是在那里击败了银牙……它就在那里杀掉了它最后的同族,然后把它的尸体留在了那里。
龙没有为敌人收敛尸体的习惯,而它那时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在意这个。这里是人类无法到达的地方,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也很容易迷失在连绵的群山和致命的风雪之中。它以为冰雪会覆盖银牙的尸体,成为它冰冷坚固的。雪白的坟墓……但现在,就算不去刨开山顶的积雪它也知道,银牙已经不在那里。
冰龙沉思了一会儿。展翅飞向东北方。这里是银牙矮人的地盘——虽然他们真正的地盘是在岩石之下,但弄走一条龙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矮人们多少会知道些什么。
它飞得很低,看着自己的影子掠过林间空地,掠过山峰上裸露的岩石,想起被矮人们射了一箭之后的耿耿于怀和幼稚的报复,突然间觉得有些可笑——那算什么呢?他们毫不否认的憎恶。光明正大的攻击,几乎是值得尊敬的。
它降落在矿坑入口处的山峰上,伏了下来。安静地等待着。它的双翼沉重而疲惫,就像它的心一样。那里有一道伤口,虽然在它日夜不停的飞翔中似乎已累得不再疼痛,却依旧冰冷而狰狞。像是再也无法愈合。
如果可以。它宁可一直像这样趴在寒冷的积雪上,什么也不再理会,但它不能。
这一次,它不能再逃避。无论是为了谁,它都得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查得清清楚楚,否则它的灵魂将永无宁日。
太阳从正中滑到西方时,几个矮壮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它的视线中。他们停在一片岩石之后,其中一个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趟过山顶还未消融的积雪。站在了它的面前。
有好一会儿他们沉默地互望着。冰龙与这个矮人算不上朋友……他们甚至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埃德和诺威都对他。莫克?铜焰,银牙王国的继承者,有着各种赞誉。
冰龙知道那并非言过其实。
矮人叉开双腿站在那里,双手镇定地放在腰带上,毫无惧色,也没有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朋友而刻意亲近。
“伊斯。”他开口道,“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冰龙恹恹地点头,知道纠缠于这个名字并没有任何意义。
“我愿意欢迎一位朋友的朋友的到访,但请原谅,我的族人们难免有些紧张。”矮人坦率地说,“毕竟我们两个月前才刚刚补上你们上一次撞出的那个洞。所以,如果你肯说明你的来意……”
“我只是想来问你几个问题。”冰龙说。
矮人点点头:“我听着呢。”
他的眼中里有某种真正的、岩石般沉稳而坚实的东西……那是冰龙以它天生的优势让低沉而巨大的声音如雷般从胸腔里滚出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不及它前腿高的矮人,也无法压过的气势。
“银牙的尸体不见了。”冰龙说。
“……唔。”莫克回答,“然后呢?”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前年的冬天。”矮人爽快地回答,“大概就在我教那些被死灵法师抓去的野蛮人敲石头的时候。”
冰龙有些茫然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它记得那个时候。那时斯科特正在冰原上找它……所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来找它的呢?……
它试图冷静地思考,但很难做到。它无法相信斯科特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是假的,却也无法分辨到底哪些是真的……那些疑问像冰冷的铁链一样锁在它的心上。
“如果你要问我是谁干的,恐怕我没办法给你答案,那时候矮人有太多事情要忙,甚至都没人知道它确切地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不见的……老实说,我们一开始还以为它断成两截滑进山谷了呢。”矮人坦率地继续——或许有点过分坦率了。
“……你们没有去找过吗?”冰龙问道。
“那里的地势十分复杂,就算对于矮人来说也是危险的,抱歉……我不会为了确认一条龙的尸体是不是还在那里而让我的族人冒险。”莫克坦言。
冰龙低下头,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它稍稍有些失望,但莫克显然并没有撒谎。
“我倒是听说,靠近风语森林南边的村子里,有猎人在那段时间见到过一些行踪可疑的人。”矮人平静地告诉它,“但我怀疑那里的人并不曾听说过你的名字,也没有足够的冷静来回答一条龙问题。”
“……多谢”冰龙低声说道,忽地展开双翼,在疾风扬起的雪沙中冲向天空。
它不只是一条龙而已——不需要矮人的提醒它也明白这个。它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固执地否认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尽管那让它的双翼更加沉重……却也给了它继续前行的力量。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四章 王冠的重量
菲利?泽里不紧不慢地走在洛克堡灯火通明的走廊上,看着身边各种紧张又茫然,跑来跑去忙忙碌碌的人群,突然对自己太过悠闲的脚步有了那么一点点负罪感。
今晚对洛克堡中几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新王的加冕礼从黎明时分开始,在这样重大的仪式前夜,无论之前准备得多么充分,人们也总是会忐忑地担心哪里会出什么疏漏,忍不住要把所有事情都从头到尾再理一遍。
菲利倒是原本可以睡个好觉的。自从不用再担任弗里德里克的贴身护卫之后,加冕什么的实在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才刚刚睡着就被叫醒——茉伊拉王后派来了使者,请他尽快前往洛克堡。
他大概能猜到其中的原因。老实说他不太情愿,但拒绝那位肩负重责,处境艰难的王后似乎又太过残忍,只能拖着脚步爬了过来。
王后门前的守卫显然早已得到命令,未经通报就为他推开了大门,一位神色疲惫的侍女将他领到王后面前,在以为他没有留意的时候捂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茉伊拉正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听天由命般任由一堆人在她已足够完美的礼服上寻找任何连精灵的眼睛也未必能发现的瑕疵,让对她躬身行礼的菲利心中顿时充满了同情。
“菲利!……泽里大人。”王后的语调在欣喜和拘谨之间迅速地变幻着,“请原谅我打扰您的安眠,但我需要您的帮助。”
“别这么客气。陛下。”菲利挠挠胡子,“您知道我不擅长这种‘您’来‘您’去的对话。有什么我能够效劳的就请直说吧。”
茉伊拉憔悴的脸上有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一闪而逝。
“我希望您能再次待在弗里德里克身边保护他,就像从前一样……哪怕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也好。”她坦率而诚恳地开口。“尤其是今晚,我想他需要您。”
“呃……”菲利苦笑,“我想您还记得是他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出去’的吧?”
那其实是他自找的。在明知弗里德里克对斯科特心怀怨怼的时候还在一边用漫不经心毫无敬意的语气说他“就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尊贵的王子殿下对此大发雷霆实在情有可原。虽然结果对他来说算是正中下怀,但那对于一个圣骑士来说实在是种侮辱。倒不是说他真有多么在意……不,他多少还是有点在意的。
“我对此十分抱歉。”茉伊拉尴尬地笑笑,“他实在有点任性……但他相信你,菲利,洛克堡里再没有哪一个骑士能得到同样的信任。他的侍卫告诉我他最近总是做噩梦,有时还会大叫着从梦中惊醒……我想他是太紧张了。可我实在没有余暇陪在他身边。”
她用恳切的目光看着菲利,那明亮的蓝眼睛和她身为王后却毫无理所当然或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人实在无法拒绝。
“……愿意为您效劳。”菲利只能如此回答。
明天就将成为国王的王子殿下的卧室周围十分安静。男孩的确需要好好地休息才能应付明天一整天繁冗的仪式,但菲利很怀疑他是不是真能睡着。
刚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一声惊呼——声音不大,也不像是遇到什么危险,倒真像是茉伊拉所说的那样,从什么噩梦中惊醒。
门前的两个骑士面面相觑,显然也都听见了那一声,却不确定该如何应付,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菲利。明摆着是指望他拿个主意。
菲利咧咧嘴,一把推开了房门。
对付弗里德里克这种自大又好强的半大男孩,小心翼翼地呵护只会让他更加嚣张……而且他也不擅长“小心翼翼”。
“怎么啦?殿下?”他站在门口,看着在从门外倾泻而进的光线中本能地举起手臂挡住眼睛的王子。大大咧咧地开口,“做噩梦了吗?梦见恶魔还是巨龙?”
虽然话是这么说,他也同时警惕地扫视着整个房间——窗子都严严实实地关着。厚重的窗帘纹丝不动,黑暗中似乎并未隐藏着什么危险。
“……我才没有做噩梦!”弗里德里克放下手臂。愤愤地叫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谁允许你进来的?!”
“哦。这个嘛。”菲利耸耸肩,“只是碰巧路过。”
弗里德里克怒视着他,因为受惊而发白的脸在愤怒中泛起红潮。
他的脸色看起来确实糟糕,眼下一片青灰的痕迹——菲利懊恼地意识到那的确让他有些担忧。
“不管是恶魔还是龙,今晚都不会再来打扰你的,殿下。”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你最好还是再睡会儿——王冠可是很沉的。”
弗里德里克眨眨眼,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有点不知所措。在菲利转身准备离开房间时,他却突然小声叫道:“菲利!”
菲利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男孩咬着嘴唇发了好一会儿呆,什么也没说迅速就拉起被子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菲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晃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他沉思了一会,突然意识到弗里德里克刚才那声惊呼,听起来很像是在叫“父亲”……
他招手把一个守卫叫到一边,低声问道:“他什么时候开始会像这样半夜惊醒的?”
他记得至少是在一个多月前,他还没有“滚出去”的时候,弗里德里克虽然很难入睡,也容易惊醒,却不会因为噩梦而大叫着醒来。
年轻的守卫虽是贵族出生的骑士,却已经跟菲利混得很熟,毫不犹豫地回答:“大概半个月前。”
“每晚都这样吗?”
“呃……有时也会隔上一两天。”
“……你们没有发现过什么其他的动静?”
守卫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菲利挑起眉,察觉到了他片刻的迟疑。
“我们真的没有发现过什么。”年轻人不安地压低了声音,“可很多人都说洛克堡里闹鬼……有时候蜡烛上的火苗会突然窜得很高,画像上的人会眨眼睛,以前被国王打伤过的侍女,身上原本已经痊愈的伤口突然又开始冒血……他们说国王陛下的灵魂还在这里徘徊,因为他已经无法去到诸神的殿堂……”
菲利嘿了一声,没说什么。他很清楚这样的传言会有多么离奇又言之凿凿。
“不过,如果您待在这里,大概就没有什么鬼魂会靠近殿下……陛下……殿下了。”骑士说。
他的恭维似乎完全发自真心——这大概也是茉伊拉突然把菲利叫来的原因。虽然他当着许多人抛弃了圣骑士的身份成为“独行者”,但自从安特死后——不,即使在他死前,也已经没人把这个当回事。他依然是人们眼中圣光笼罩鬼魂勿近的高阶圣骑士菲利?泽里,甚至还住在水神神殿里……却也让茉伊拉在叫他来保护弗里德里克的时候不需要得到布鲁克的同意而省去了不少尴尬。
“您会……待在这里的吧?”年轻骑士有些忐忑地问道,将菲利的思绪拉了回来。
“或许吧。”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本能地觉得,事情或许并不是毫无根据的“闹鬼”这么简单。
毕竟……安特的石棺里空的。
太阳从云层之后跳出时,洛克堡响起洪亮的钟声。
整个斯顿布奇所有钟楼上的钟随之敲响,回荡在城市上空,人潮涌向城中几个较大的广场。洛克堡容纳不下——也不可能允许所有人进入王宫参与新王的加冕仪式,但几个广场上都准备了丰盛的食物和美酒,让所有人都能在酒足饭饱后为国王欢呼。
在战乱刚刚结束不久就如此铺张曾经招来许多反对的声音,但王后的家族有着足够殷实的家底,而她坚持国王的加冕不该只是贵族们可以关心的事。
连整个鲁特格尔的监狱都空了一大半,战争中抓到的俘虏也全数放回。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和平与安宁似乎像春日的阳光一样,重回大地。
菲利站在石榴厅的角落里,看着弗里德里克披着一身太过厚重的华服,沿着鲜红的地毯一步步迈向王座,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眼前的盛况似乎只是一个脆弱不堪,一触即碎的幻影。面带笑容站在这里的人们,多半是在冷眼旁观而不是真心为这一刻而欢庆。为国王加冕的不是任何一个神祗的代言者,而是王后的父亲,斯坎侯爵沃尔特?卡洛斯,因为博弗德家族之中已经找不出比他更德高望重的长者。
那也同时意味着弗里德里克的继位并没有完全得到博弗德家族的承认——从石榴厅里寥寥可数的家族成员就可以看得出来。
——“王冠是很沉的。”
菲利想起昨晚随口对还是王子的弗里德里克说出的那句话,不知他现在是否已经感受到了那份重量。
博弗德王朝王冠是用黄金和红宝石制作。黄金打造的荆棘与宝剑围绕着石榴般鲜红的宝石,其中有太多含义,菲利根本记不清楚,但有一个,他是记得的。
“不惧流血。”
可那是流谁的血?以及……血已经流够了吗?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五章 洛克堡的鬼魂(上)
终于熬到从下午一直延续至夜晚的宴会,菲利?泽里捧着盘子站在角落,继续他另一种形式的冷眼旁观。
宴会安排在长厅。这个有着朴素名字的大厅是洛克堡中最大的宴会厅,长方形的大厅两侧开满落地的窗子,精心栽培出的早开的鲜花簇拥着一个个小小的喷泉,弥漫的花香与清新的空气让所有离开那腥红压抑的石榴厅的客人们如释重负,脸上也总算有了更多由衷的笑意。
顺利加冕的新国王在母亲的陪同下坐在长厅一端的王座上,满桌食物几乎纹丝未动,唇角有着矜持到僵硬的笑意,眼神却因为疲惫不堪而近乎呆滞。
菲利带着满心同情将一块鲜嫩多汁的烤羊排啃得干干净净,将目光移向王座之下,两条长桌旁的贵客。
他认出不少熟悉的面孔。作为一个“因为年纪渐长经验丰富却侥幸未死而成为高阶圣骑士”……简而言之就是活得够久的幸运的家伙,他这些年也算身不由己地认识了不少达官贵人。
安特国王曾经最为倚重的塔伯?温德尔当然没有出现,那才四十出头的中书令已经以病重为由辞去了所有的职务,悄悄离开斯顿布奇,回到了自己的领地,马里叶山脉最北端一座偏僻的城堡。亚伦?曼西尼依旧是座上嘉宾,圆乎乎的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跟每一个人都交谈甚欢。维萨城主奎林?阿伊尔表示“担心安克坦恩的战火蔓延至边境”,理由充分地拒绝了邀请。代他出席的是他有着家族遗传的长脸的儿子,虽然还不到二十岁,却显得十分成熟。一直很少说话,只是微笑着倾听附和……
在离王座更近的位置,泰利纳?博弗德的出现似乎令许多人出乎意料,菲利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泰利纳总是看起来立场鲜明,处事果断,事实上永远都在犹豫不决地观望中。那种犹豫与多疑似乎是博弗德家族的通病,如果没有某个有力的人物在背后推动。他这辈子除非撞了大运——或倒了大霉,否则大概是与王位无缘的了。
但他的笑容依然令人讨厌——就是那种欠揍的“哦,是的。我什么都知道”的笑容。菲利知道这个喜欢四处探听各种消息作为筹码的家伙,与埃德和水神神殿遭遇的一切脱不了关系,那让他的手总是痒痒地想要把啃干净的羊排准确地砸到那张故作从容的脸上去。
坐在泰利纳身边的一个中年贵族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激动,菲利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唾沫毫无疑问地喷了泰利纳满脸。让菲利多少有点解气。
他把视线转向另一边,看见斯科特百无聊赖……或者痛不欲生的、神情木然的脸,忍不住有点幸灾乐祸。他很清楚斯科特有多么讨厌这种场合,但现在,他甚至连偷偷溜走的机会都没有。
大厅中央,一位年轻俊俏的吟游诗人正唱着一支曲调悠扬却诘屈聱牙的歌,中间不时插着一两句精灵语。菲利觉得选这家伙来表演的人干得相当漂亮——这种时候任何听得懂的歌词都会被用各种方式曲解而可能成为引起争端的导火索,现在既然谁也听不懂。那么女人们只能欣赏他的脸,而男人们也只能讽刺他只有一张脸。这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他正胡思乱想着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块儿馅饼,席间一阵骚动,泰利纳身边那个中年贵族大概是喝多了,突然爬上桌子,挥舞着双手,向那正唱到动情处的年轻人大声叫道:“闭嘴!闭嘴!你这娘娘腔的阉人!”
歌声停了。仿佛有人在大厅里施放了沉默术,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消失,无辜的年轻诗人愕然张大了嘴,白皙的脸颊渐渐涨得通红。
连菲利都不禁要为他愤愤不平。虽然长得纤细了一点,但年轻人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用于催眠还是相当不错的,与那种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人发出的让人神经紧张的尖锐高音完全不同。这样的侮辱实在有些过分——相比之下,那中年贵族尖利的嗓音倒更像阉人。
中年贵族跳下桌子,面对国王与王后……太后,夸张地行了个礼,然后倨傲地抬起了下巴。
“陛下。”他叫道,“有人告诉我现在不是提起这个的时候,但我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时机。”
菲利看向泰利纳,毫不怀疑他就是那个用“不要提起”提醒了这个醉鬼的“有人”——那被喷了一脸口水的家伙显然是有意挑拨,无论最后到底是谁脸上无光,他都可以轻松地坐在一边好戏。
“……当然,雷奥哈德叔叔。”弗里德里克飞快地看了母亲一眼,平静地开口:“任何时候,来自长者的谏言都是受欢迎的。”
菲利牙疼似的咧咧嘴。这话听起来似乎很得体……但也老气横秋得完全不像弗里德里克。
“十年之前,就是在这里。” 雷奥哈德?博弗德,不知来自家族哪一支的“叔叔”,用手指指地面,“你的父亲,安特国王,在加冕那一天曾经说过,他的王位不会由他的儿子来继承,最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戴上王冠——毕竟,他也不是老国王的儿子,真正的继承人。无论他最后是怎么死的,那句话依然是国王的承诺……但我却并没有看到它的实现,实在令人遗憾。”
那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又肆无忌惮,不但质疑了弗里德里克还顺便质疑了安特——小国王的脸瞬间就白了。
菲利随手把盘子扔在了花盆边,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一天不会那么平平安安一切顺利地结束。
“……我想安特的原话是‘如果我的儿子无法承担王冠的重量,有能力的人尽可取而代之。”茉伊拉异常冷静地开口,“而弗里德里克才刚刚戴上王冠,也许您不介意等上一段时间,看他是否能承担重任?如果您愿意对他有所教导,我也会十分感激。”
雷奥哈德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人”没有教他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回答。在那短暂而尴尬的一刻之后,有人匆匆忙忙地把他拉了回去。
“美酒总是会让人怀念过去……但偶尔也会恶作剧地改变‘过去’真正的模样。”亚伦?曼西尼微笑着,一手拉着雷奥哈德,一手高高举起酒杯,“我相信今晚会成为更令人怀念的时刻——国王万岁!”
欢呼声响起时,菲利退回花盆边的阴影里,继续他沉默的守护。
他看着雷奥哈德在某个不属于他的座位上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张嘴吐了出来,周围的人厌恶地纷纷退开。很快便有人赶来清理,一个倒霉的侍女艰难地搀起了介于结实和肥胖之间的雷奥哈德,似乎是带这不受欢迎的客人到别处休息。
短暂的插曲有惊无险地结束。歌声再次响起,却显然失去了热情,让人更加昏昏欲睡。欢乐的杂耍随后登场,其中一个上蹿下跳特别精神的小个子的家伙怎么看都有点像尼亚……菲利看了一眼斯科特哭笑不得的脸,确定那的确是尼亚。
但尼亚似乎玩得十分开心,而菲利可用不着担心这家伙会行刺小国王。
他稍稍放松下来,热心地给尼亚花样百出的小把戏拼命鼓掌喝彩。他知道那个盗贼在一个流浪剧团中长大,过矮的身材是出于“必要”而非天生……他遭遇许多不幸,却依然乐于为人们带来欢笑,单这一点已足够令人尊敬。
表演结束时尼亚的衣兜里满满的都是各种赏赐,甚至比那位俊俏的吟游诗人还受欢迎,菲利看着他兴高采烈的蓝眼睛,心情都不自觉地好了起来。
他目送尼亚离开,视线无意识地掠过大厅的一角,却微微一惊。
那个搀走雷奥哈德的侍女突然冲了出来,满脸惊恐,张嘴似乎就要开始尖叫。
菲利头皮一麻,几乎想要冲过去捂住她的嘴——那一声惊叫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简直不愿想象。
但当有个骑士出现在她身后,果断地捂住她的嘴拖走时他却又开始担心——她是发现了什么危险吗?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他在人群之间迅速地穿梭着,很快就赶了过去。
大厅一侧的走廊边有不少小房间,供客人们休息……或其他用处。 菲利一眼就看出了麻烦出在哪个房间——守在门口的骑士实在不擅长掩饰自己的神情。
门突然打开,露出张一脸焦躁而阴沉的面孔,看见他时愣了愣,似乎有片刻的纠结,却还是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去。
那是嘉德?卡洛斯,茉伊拉的弟弟,全权负责加冕礼的防卫。
而在房间里的一角,大睁着双眼躺在那里,口水从嘴角流到地面的,是雷奥哈德。
“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嘉德下意识地用了带着命令的口吻,“你能救回他吗?……今天不能死人!”
那一刻菲利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惜死亡之神,不会理会这样的命令。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六章 洛克堡的鬼魂(下)
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死得不怎么体面。他大张着嘴,浓重的酒臭和呕吐物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茫然睁大的双眼向外凸出,脸上的肌肉僵在了死亡前满是惊恐的那一刻。
至于死因……
菲利在雷奥哈德身边蹲下,伸出手把死者的头掰到一边,脖子上泛红的指印微微肿起——他是被人勒死的。
男人的尸体没有完全僵硬,摸起来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暖意,但很显然是救不回来了。
嘉德?卡洛斯显然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没有强求一个圣骑士去做那连圣者也未必能做到的事,只是在一边沮丧地低声咒骂了一句:“连死也挑不对时间!”
菲利突然就想起了这个倒霉的家伙——被人们戏称为“挑不对时间的的雷奥”。年轻时的雷奥哈德在博雷纳家族之中各方面都算得优秀,却不知无意中得罪了哪位神祗,无论做什么,不是早了一步,就是晚了一步,从没在正确的时间做过恰好的事,于是渐渐在懊丧之中颓废下来,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这样的一生,也算是一种悲剧。
“我猜你们没有看到凶手?”菲利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道。
“就差一步!”嘉德焦躁地跺脚。
——意思就是他连影子都没看到。
“我已经派人去四处查看,但现在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嘉德抱怨着,好像这是谁的错。然后没好气地对缩在一边抽抽噎噎的侍女吼了一声:“别哭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才十来岁的侍女被这一声吓得脸色发白,一瞬间不止哭泣声,连呼吸似乎都停了。她盘起的褐色长发有几缕落在了白皙的脖子上。被泪水浸透的黑色双眼雾蒙蒙的,看起来像只受惊的松鼠一样楚楚可怜。
菲利无奈地摇摇头,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开口道:“嘿,我是菲利?泽里——你认识我吧?”
他的语气轻松又随和,像是房间里根本没什么死人。他只是个在走廊上对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儿们打招呼的无聊骑士。
女孩儿不自觉地点点头,抽抽红通通的鼻子,恢复了呼吸。
“可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这好像不太公平?”菲利冲她微笑。
“莱斯利。”女孩儿小声说,“我叫莱斯利。”
“那么,莱斯利。”菲利回头看看雷奥哈德的尸体,“你不是把这位大人从大厅里扶过来的那一个吧?”
他记得那个侍女是一头金发。而不是褐发。
莱斯利摇摇头。
“那是洛兰。”她说。“她抱怨说……她被吐了一身得去换件衣服,让我来看看伯爵大人有什么需要……”
她打了个哆嗦,把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瞪得圆圆的眼睛里再次溢满惊恐。
“你很安全,莱斯利。”菲利轻声安慰,“如果你能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让我们能够尽快找到凶手,你——和你所有的同伴们。都会更安全。”
莱斯利看着他,神情里却有一丝奇怪的东西。
“那不可能。”她轻声说。“你们抓不到他的。”
嘉德猛地向前跨了一步,盔甲哐当作响。
菲利伸手阻止了他,依旧和颜悦色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认识他吗?”
女孩认真地点头:“那是国王陛下啊。”
“……什么?!”嘉德疑惑地提高了声音。
连菲利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问:“哪个国王陛下?我很确定今天鲁特格尔的国王陛下从宴会开始就没从他的椅子上站起来过。”
“噢。”女孩儿低低地叫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迅速地白了又红,:“我是说……安特国王……”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却像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周围一瞬间安静得连每个人的心跳都清晰可闻。菲利不由自主地环顾整个房间,一丝寒意从英勇无畏的圣骑士的脊背窜了上来。
“……你看见了安特?”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安特杀死了雷奥哈德?”
莱斯利点点头又摇摇头,显得有些迟疑。
“……见鬼!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嘉德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
——那的确是见鬼。
菲利苦笑着,轻拍那吓得浑身一颤,差点跳起来的女孩儿。
“我是个圣骑士,记得吗?”他说,“圣骑士不怕任何鬼魂,哪怕他曾经是个国王……所以,告诉我,你是看到了安特国王,还是看到了安特国王的幻影……或者只是看到了某个影子,而你觉得那是安特?认真地想一想,莱斯利,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再告诉我。”
莱斯利犹豫半晌,才用小得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说道:“我……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菲利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从嘉德身上冒出的熊熊火焰,只能一边伸手阻止年轻的骑士怒不可遏地一剑砍过来,一边竭力保持着开始有些扭曲的微笑。
“那么你为什么会想到安特国王?”他问。
“伯爵大人……他死得跟国王陛下一模一样啊……”莱斯利畏畏缩缩地回答,“他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就那么掐死了自己……”
菲利疑惑地回头——雷奥哈德一只手摊在地上,另一只手放在胸口,怎么看也不像是“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看向嘉德,年轻人恼怒地摇头:“我没碰过他!”
“是我……”女孩儿的声音颤巍巍的,“他掐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给噎住了,我把他的手拉开,却发现他已经死了……然后我才想起那是什么姿势……”
菲利也忍不住有点脸色发黑——所以,这纯粹就是自己吓自己吗?
他耐着性子又低声询问了几句,确定再也问不出更多,才向嘉德摇了摇头。
“让她走吧。”他说,又严肃地向莱斯利竖起一根手指:“有些话可不该乱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儿,否则也不会被挑选进入洛克堡。这里没有什么鬼魂……暂时也没有死人,明白吗?”
女孩儿用力点头,看起来冷静了许多。
“……她保守不了什么秘密的。”
目送她离开之后,嘉德语气生硬地说。
“那么你想怎样?杀了她,还是囚禁她?”菲利无奈地抓头,“这 种事情迟早会传开,而一个失踪或死去的侍女只会让整个故事变得更加离奇,相信我,那对事情不会有任何帮助。”
一个普通侍女的生命在宫廷之中轻如草芥,他很清楚这个,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对年轻的卡洛斯来说,让他相信莱斯利活着比死了更有利,比斥责他轻视他人的生命要有用得多。这也算是他活到现在积累下的些许经验之一……虽然似乎有些悲哀。
嘉德沉默下来,意外地没有反驳。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地上的尸体。谁也无法否认,雷奥哈德的死状的确和安特十分相似。
“……那真的有可能吗?”再次开口时,嘉德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安,“安特的鬼魂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的鬼魂是不是还在这里徘徊,”菲利回答,“但雷奥哈德绝对不是自己掐死自己的。”
他走过去扯开雷奥哈德的衣领,让嘉德能看清那里的指印。原本还带着一丝血色的指印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变成了骇人的青灰色,却更加清楚。
“先不说他是不是能用一只手就掐死自己。”菲利平静地说,“这位大人的手指显然也没这么长。”
嘉德的视线在雷奥哈德的手和脖子上转来转去,终于默默地点头。
留下指印的那只手,比雷奥哈德自己厚实的手掌要修长得多。
“事实上鬼魂根本无力伤害人类。”菲利搓了搓发冷的手指,“这是人干的——但那个人为什么掐死了雷奥哈德又刻意摆出安特国王死时的样子……我想那才是你应该担心的。”
他想他不用再说更多。卡洛斯家的人不会不知道谣言的可怕。如果不是因为谣言,欧格登?卡洛斯,老侯爵引以为傲的长子,不会以那种令人惋惜的方式死去……
“该担心的是胆敢做出这种事的人。”嘉德声音低沉而凶狠,“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茉伊拉和她的孩子!”
菲利忍不住微微一笑。虽然每一个人都不完美,卡洛斯家的兄弟姐妹却异常爱护彼此,对于总是充满各种争斗的古老家族来说,那实在难得。
“你会帮我吧?”嘉德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你可以先回弗里德里克身边,我很快就来找你!”
他匆匆推门而出,甚至没问菲利是否愿意,似乎已经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同盟,
菲利张嘴想要说什么,又无力地闭上,懊恼地发现,至少在理直气壮地强人所难这一点上,弗里德里克跟他的舅舅还是挺像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次环顾整个房间。窗子是关着的,周围守卫严密……凶手要么真的能像鬼魂一样来去无踪,要么对洛克堡十分熟悉。
作为一个圣骑士,菲利当然相信鬼魂的存在……但鬼从来不会比人更可怕。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七章 信使
夜幕降临,宾客散去,逐渐安静下来的洛克堡里,精疲力尽的主人们却还得面对新的问题。
卡洛斯家的人们聚集在长厅一侧最大的休息室里,听着嘉德叙述刚刚发生的“意外”,每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刚刚登上王位的弗里德里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身体依然本能般挺得笔直。菲利觉得让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来面对这些似乎有些残忍,茉伊拉也原本打算早早送他回去休息,小国王的外公却坚持让他留下。
“一个国王不能逃避任何问题……而且他也已经十二岁了。”
老侯爵如此坚持,也就没人能再反对。
在嘉德三言两语说完雷奥哈德意外的死亡之后,房间里再没人说话。漫长而疲惫的沉默变成另一种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肩上。
“所以,凶手还在洛克堡。”沃尔特?卡洛斯终于开口,说出最迫切的威胁。
“也有可能已经离开。”嘉德沮丧地回答,“我们不知道那是不是客人中的某一个。”
——而他们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把手贴到雷奥哈德冰冷的脖子上比比手印。
“但无论是谁,又是因为什么而杀了雷奥哈德,他把尸体摆出……那种姿势,就意味着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沃尔特平静地说。
哪怕这原本只是一场毫无预谋的意外,也会在谣言中发酵出无数麻烦。
“……这难道不会是一个好的开始吗?”弗里德里克突然开口。疲惫不堪的脸上,眼神却命令而灼热,“雷奥哈德本来就该死!他侮辱了我。还侮辱了我的父亲!”
他的声音尖锐而响亮,像是这句话已经在心中压抑了太久,终于有机会冲口而出。
茉伊拉怔怔地看着他,睁大的眼睛里带着惊愕与失望。
“……所以你把这样可耻的谋杀当成某种正义吗,陛下?”沃尔特严厉地直视着弗里德里克,每一句话都毫不留情,“他的确冒犯了你。但他喝醉了,他愚蠢地受人挑拨。如果你甚至没有足够的气量来原谅这样的愚行,认为他犯的错唯有用死亡才能弥补……那你或许真的无法承担王冠的重量。”
弗里德里克的脸一阵发青。又迅速涨红,愤恨与愧疚交错成一种复杂的神情,让菲利微微有些不安——他知道弗里德里克或许会有一时的激愤,但并不是不能明辨是非。沃尔特的指责一点也没错。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却显然很难被一个刚刚成为国王的孩子接受。如果这是弗里德里克在能够掌权之前的几年甚至更长时间里都必须面对的,很难说他最终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国王。
圣骑士扭头去看房间里另一个家族之外的成员——斯科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过。有时菲利觉得他根本就是在走神……他的注意力压根儿就不在这里。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斯科特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道:“无论如何,得先保证陛下的安全——我知道你们已经加强了防卫,但对洛克堡中的密道,你们知道多少?”
“我知道一两条。”嘉德烦躁地说。“但那显然不是全部?”
“阿格尼丝……或许知道更多。”茉伊拉有些迟疑地开口,“她总是能在洛克堡里神出鬼没。”
阿格尼丝算是唯一不在场的家族成员……她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阿格尼丝!”茉伊拉突然间不安起来。“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嘉德鄙夷地撇了撇嘴。
“她能有什么事?”他说,“我看着他跟南恩家族的某个家伙一起离开的……放心吧,有人跟着她呢。”
茉伊拉微微松了一口气,却显得更加疲惫。
“如果我记得不错,安特手里有一张地图,上面标出了洛克堡所有……或者至少是大部分的密道,我们原本打算利用那个潜入洛克堡……虽然后来并没有用上。”斯科特的语气十分平静,菲利却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他记得那张地图……他也记得那张地图事实上是斯科特拿给安特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斯科特对洛克堡很可能也一样了如指掌。
但现在显然没必要说破这一点——无论茉伊拉有多么信任斯科特,卡洛斯家的人都不会喜欢这个的。
“找到那张地图。”沃尔特向他的儿子点点头,“把密道里所有的耗子都赶出来。”
转向菲利时,老人的语气变得客气了许多。
“虽然是不情之请,还是得麻烦您继续保护国王陛下。”他说,“如果您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告诉我。”
“我觉得您该奖励今晚做那道烤小羊排的厨师。”菲利耸耸肩,如此回答。
老侯爵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会的。”他说。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提起“安特的鬼魂”,但菲利知道,那若有若无的影子,始终飘荡在每个人的心中。
预感到自己会有每天吃不完的小羊排,让菲利的心情略微变好了一些。
既然无法置身事外,他打定主意除了保护弗里德里克的安全之外不去自找任何麻烦——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麻烦,何况涉及王权的麻烦,永远都是最麻烦的麻烦。
确定“国王陛下”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危险的时候,他小心地敲过了每一面墙壁。弗里德里克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在他准备离开时候突然又一次开口叫住了他,却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他眼神涣散,神情恍惚,甚至根本就没在看着菲利。
“……是需要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吗?”菲利无奈地问。
“我看见过他。”弗里德里克低声说。
这句话没头没脑,菲利却立刻反应过来。
“……你看见过你的父亲的鬼魂?”他问。
弗里德里克摇着头,终于直视菲利的双眼。
“那不是鬼魂。”他认真地回答,“我父亲还活着。”
看见坐在走廊台阶下的尼亚时,斯科特停下了脚步。
尼亚脸上的妆还没有卸干净,眼角和唇边都用白色勾勒出夸张的笑容,夜色之中,看起来似乎有几分诡异。
小白趴在他身边,惬意地眯着眼,微微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仍由盗贼灵巧的手指挠着它的下巴和脖子。
斯科特走过去的时候,尼亚冲他笑得无比灿烂。
“……玩得开心吗?”斯科特只好这么问,已经懒得去理会尼亚是怎么混进表演的——他总会有自己的办法。
“当然!”尼亚大声回答,炫耀般掏出一把金币、戒指甚至价值不菲的宝石耳环之类东西给他看:“我赚到好多钱!”
“你已经不需要赚钱了。”斯科特苦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哦。”尼亚说,“可是赚钱会让我觉得很高兴啊……你知道,在地狱里,就算我能逗得所有人大笑,也没有谁会给我钱的。”
“……那他们会给你什么?”斯科特轻声问道。
尼亚很少会主动提起地狱里的任何事——除非是为了绕开他更不想谈论的其他话题。
“他们让我活着。”尼亚平静地说。
斯科特的心突地一痛。
他在台阶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小白凑过来闻了闻,似乎是不喜欢他身上沾染的味道,厌恶地打了个喷嚏,把头扭到了一边。
“你回来得真晚,我还偷了他们舍不得拿出来的好酒等你回来去找艾伦一起喝呢。” 尼亚撑着下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那位可爱的王后……太后需要你的陪伴?”
“……有人死了。”斯科特给了他最扫兴的答案,“雷奥哈德,那个喝醉了酒,说弗里德里克不该继承王位的人。”
“噢,我听到了。”尼亚有些惋惜地点头,“我觉得我该感谢他呢,如果不是他突然跳出来,那个不知道在唱什么的家伙可能还得唱上好久,搞不好就会有人过早发现我并不是他们的埃里克了。”
“……所以埃里克去了哪儿?”
“大概正躺在某个女人的床上吧。”尼亚耸耸肩。
“尼亚……能帮我一个忙吗?”斯科特突然问道。
他知道尼亚的“任务”已经完成……至少是完成了一半。而尼亚想要的东西,他不能给他——让他意外的是,尼亚似乎也没有做出任何从他这里偷走那块水晶的尝试。
他似乎只是听天由命地等待着,而他等待的东西让斯科特觉得不安。
他一直觉得把尼亚留在身边才能保证他的安全……可一个“无所事事的尼亚”本身也是一种难以预料的危险。
以及,他能看得到一切正走向结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的朋友卷入其中,但在那之后,有谁能来保护尼亚不被拉回地狱?
“当然!”
如他所料,尼亚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高超的技巧吗?”
“我需要你为我送一封信。”斯科特看着他,轻声回答,“送给你地狱里的‘主人’。”
尼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八章 牧师的疑惑
第二天一早,艾伦?卡沃就出现在斯科特门外。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斯科特半开着玩笑给老人拖过一张椅子。
艾伦坐了下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是有点儿。活到这把年纪,以为自己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却在快入土的时候突然被人控制着差点害死了自己的朋友——这实在是有点丢脸。不过再想想,我原本就已经是个又老又瘸的家伙,早点面对现实,承认自己的无能,别在到处搀和什么麻烦事,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大概还能活得更久一点。”
“别这么说,艾伦。”斯科特微笑着,“就算你真的老了也瘸了,也仍旧是许多人最不想面对的敌人。”
老人咧了咧嘴:“这算是某种安慰吗?”
“如果你觉得是的话。”斯科特平静地直视着他,“但我猜你并不是来这里寻求安慰的……尼亚去找你了吗?”
“你吓坏他了。”老人承认。
“我猜他也不打算帮我传信?”斯科特并不意外。
“我想他已经告诉过你,用这种方式激怒一个地狱的恶魔并不是明智之举。”艾伦回答。
“他对我说的是‘愚蠢得像头驴’。”斯科特不以为意地笑着,“老实说,我很久没被人这么骂过了——还真是令人怀念。”
同伴之中,通常只有凯勒布瑞恩会这么毫不客气地开口就骂……但他或许已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也许你该听他的。”艾伦无奈地叹气。“毕竟没人能比他更了解地狱。”
斯科特摊了摊手:“照他所说,曼妮莎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恶魔,而我也只是想跟她讲讲道理而已。”
“他也说过。地狱有自己的规则,恶魔有自己的逻辑,你觉得她的道理和你的道理能说得通吗?”
“总得试试才知道。”
“……所以你不打算放弃这个愚蠢的主意?”艾伦微微皱眉,“斯科特,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莽撞又固执的家伙,但这已不仅仅是莽撞而已……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不想再等下去。”斯科特坦率地回答,“你觉得她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尼亚——和不肯交还那块水晶的我吗?与其满怀忐忑地等待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危险。还不如早点解决这个麻烦,我已经没有时间……”
他突然停了下来,眼中掠过一丝慌乱。
艾伦却并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摇了摇头:“我原本也没指望能说服你,只是希望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斯科特。我知道你已足够强大。但力量并不是一切。”
“……我从未忘记这这个。”斯科特低声回答。
“那么或许我可以放心离去。”艾伦说。
斯科特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他,突然间像个发现自己要被抛弃的孩子般不知所措。
“你要……去哪儿?”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卡尔纳克——克利瑟斯。”艾伦回答,“娜里亚显然不想再待在这里……就算是被操纵,给了你那一剑对她而言是个沉重的打击,她大概终于意识到‘冒险’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事……再加上,她听说泰丝怀孕了,她觉得她该去照顾自己的朋友……她说那才是她更擅长的事。”
斯科特垂下目光。渐渐冷静下来——这样是更好的,他很清楚。他只是……有些怅然若失。
“我可以送你们一程。”他说。
“我倒是更想用最普通的方式,慢悠悠地回去,好好看看路上的风景。”艾伦微笑着,“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
斯科特勉强回以一笑,默默点头。
“如果伊斯回来,让他来克利瑟斯堡找我。”艾伦站起身来,“我借了因格利斯?奈夫一样东西,也许最好还是早点还给他。”
斯科特再次点头,不敢告诉艾伦,伊斯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就算回来,或许也不会再听他说任何一句话。
他怔怔地看着艾伦离开,一生之中从未觉得如此孤独……他早已做好准备独自面对一切,但当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一个个离去,那种无法驱散的孤独,依旧有蚀骨的寒意。
他挣扎着回到这个世界……难道只是为了失去一切?
寇米特?安塞尔埋头加快脚步,走向河口镇的东门。
寇米特是个强壮的中年男人,虽然头发花白,却还是满身肌肉,那是常年站在铁炉边挥动铁锤的结果。人们很难想到这样一个热情豪爽的铁匠同时也是一个耐瑟斯的牧师——如今他已经不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并因此而得到更多人的尊敬……但他却并没有觉得自己更加安全。
有时他甚至觉得情况比耐瑟斯的信徒们被安克坦恩的士兵公开追杀的时候还要糟——仿佛周围暗影重重,他却毫无防备地站在人群之中,甚至不知道谁是真正的敌人。
他不是个胆小的家伙,但有些事不对劲——很多事越来越不对劲,那些疑惑动摇着他坚定的意志,动摇着他几十年来相信的东西……而他不知道该向谁倾诉。
烦乱的心情让他快要走出森林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独自一人。有人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不知道已经跟了多久。
寇米特并没有停下——此刻突然停下脚步只会让追踪者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而更加谨慎。
他走到一棵树边,靠在树上,假装脱下靴子倒出其中的碎石块,用极小的声音快速地念出咒语。
那是一个无害的侦测法术。对他这种感觉并不敏锐的人来说十分实用。模糊的影像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追踪者并不止一个人,而且正快速地移动到他两侧。
牧师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了危险——这不是跟踪。而是伏击!
利箭带着风声从草丛中疾射而出。寇米特怒吼一声,向前翻滚,试图隐藏到另一棵树后,至少避开一边的攻击,同时为自己加上防护。
一根钻进他小臂的箭让他分了神。失败的法术变成一阵无用的能量在他周围无声地爆开,牧师身子一歪,恼怒于自己过于依赖法术而抛弃了战士的本能——不过说实话。他也有很久没有经历过任何战斗了。
他横下心准备撞进离他更近的草丛里,至少看清敌人到底是谁,却听见一声意料之外的惨叫。
那声音让箭雨停歇了片刻。一边的草丛里乱了起来。似乎敌人突然开始互相攻击。寇米特趁着着难得的时机躲到了另一颗树后,满心疑惑。
另一声惨叫响起,寇米特看着一个猎人打扮的男人跌跌撞撞从阴影之中冲出来,踉跄了几步。扑倒在地。
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根箭。
寇米特一边赞叹着这准确的一箭。一边迅速料理好自己的伤口,做好防护,抡起铁锤,咆哮着冲向另一边,一头撞进了敌人之中。
没当铁匠也没当牧师之前他是个给商人送货的护卫,谁都说他打起来像个野蛮人。多年之后,他却突然发现锤子砸起人来远没有砸铁块顺手,反应也远不如年轻时那么敏捷……挫败感多少是有的。但他还是成功地将一个敌人砸翻在地,转头去对付另外两个。
其中一个才刚刚举起长剑就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一支箭斜斜地穿透了他身体。显然正中心脏。另一个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转身逃走。
寇米特不假思索地对着他的背影扔出了铁锤——换做平时他或许会温和一些,甚至说不定会放过他,但现在,他曾经的战士之血已经沸腾起来。
他的力气还是很大。沉重的铁锤砸断了敌人的脊骨,那一声可怕的闷响让寇米特突然有些后悔。
他并不喜欢杀人……哪怕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也从来没喜欢过。
他走过去,迟疑了一下,才从那已经一动不动的尸体上把锤子拔出来。这铁锤是他自己打的,上面还刻了他的名字,总不能扔在这里。
回过身时,他看见一个高挑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
年轻人大概二十来岁,面目清秀,一头砂色的短发,蓝得发黑的眼睛在从枝叶间漏下的阳光里也没什么温度。
他拿着弓,但似乎没有攻击他的打算。
“……我猜你不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寇米特指指地上的尸体。
年轻人一脸漠然地摇了摇头,走近几步,向他伸出一只手。
“……什么?”寇米特疑惑地问。
“钱。”年轻人回答得简单又理直气壮,“我救了你。”
寇米特愣了一下,突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摇摇头,从腰包里掏出几枚银币,看了看年轻人并未收回的手和脸上明显的不满,默默地又加上了几枚金币。
“我很感激你出手相救,但我只有这么多了。”他说。
年轻人一声不响地把钱币塞进衣襟里,掉头就走,扔下寇米特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牧师看了看满地的尸体。他并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能只是普通的强盗,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但也可能不是。
而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他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他,却不知为何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也是敌人吗?他救了他只是为了赢得他的信任吗?但看起来实在不像,而且他走得都快看不见了……
“嘿!等等!”
在还没确定自己到底要怎么做之前,寇米特已经开口大叫起来。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九章 护送
年轻人走得很快。寇米特追出好一段儿才见他停下脚步,警惕地回头,同时恼怒地把一枚快要从衣襟里掉出来的金币塞了回去。
牧师这才察觉年轻人的衣服不但有些破旧,而且松松垮垮并不合身,只是用一根布条勉强系在身上。但他肤色白皙,未经风霜,看起来又不像家境贫穷的猎人。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他沾血的铁锤上,寇米特突然意识到他提着锤子这么追上来,看起来倒像是打劫的,赶紧举起一只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放心。”他笨拙地开着玩笑,“我没打算把自己刚刚付出去的钱抢回来,那是你应得的。”
年轻人的嘴角向下扯了扯,脸上的表情简洁易懂——“你倒是试试看。”
有那么一会儿寇米特对他充满了好奇,又觉得自己有点鲁莽。他并不知道这奇怪的年轻人到底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救他……却不知为何本能地觉得他是值得信任的。
“……你需要钱吗?”当年轻人开始显得不耐烦的时候,他顺从了自己的本能,直截了当地问道。
“有人不需要吗?”年轻人冷冷地反问。
寇米特忍不住笑了笑。
“做个交易如何?”他问,“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一趟巴拉赫,用你的箭保护我的安全,我可以付你更多金币。”
他原本没有这个打算——在被人伏击之前是没有的。现在他却迫切地觉得不能再这样犹豫下去……而不幸的是,他并不会传送术。
信徒之中大概有许多人愿意无偿地护送他。但……
年轻人不声不响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似乎相当怀疑他所说的“更多金币”到底能有多少。
“我的确不是什么有钱人,但绝对会是个大方的雇主。”寇米特向他保证。“五十……一百个金币,先付你一半,如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方——虽说牧师不该执着于财富,但一百个金币几乎已经是他一半的积蓄,而且都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或许他已经不习惯这样被人轻视了。
年轻人把目光垂向地面,似乎在十分认真地考虑着,好一会儿才终于点了点头。
“成交。”他说。
寇米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我要怎么称呼你?”他问。
“……凯立安。”年轻人回答。
那多半是个假名。但寇米特并不在意。
“你可以叫我寇米特。”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是个……牧师。”
他紧盯着年轻人的脸,却没有看到一丝意外——凯立安漠然地看着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要么早就知道他是谁,要么根本不在乎,却让寇米特更难分辨他是不是另有所图。
牧师耸耸肩,决定放弃那些无谓的怀疑。手臂上隐隐的疼痛提醒他。他需要一个护卫。在现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个送上门来的奇怪的年轻人不会比他谨慎地了解之后选择的佣兵可疑多少,而且他没那个时间……再说,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可以完全相信的呢?他只需要提高警惕,管好自己的嘴就行了。
他们走回森林之中。再次环顾周围的尸体——并不全是尸体。那个最先被他砸翻在地的家伙并没有死,或许是知道自己拖着一条断腿根本跑不掉,受伤的男人索性放弃了挣扎,只是脸色阴沉地背靠着一棵树坐在那里。显得异常平静。
“……我们有仇?”寇米特问。
男人沉默地瞪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眼中有一种牧师曾经见过的东西……那让他明白,他不会从这个人身上问出任何结果,伏击者们身上也不会有任何可以证明他们真实身份的东西。
他直起身来,突然间觉得疲惫不堪。
“如果你愿意待在这里看着他等我回来,我可以再付你五枚金币。”他回头告诉凯立安。
年轻人皱了皱眉,显然不太愿意。
“你也可以选择去镇上告诉守备官,这里有几个抢劫未遂的强盗等着他处理,而我在这里等着。”寇米特耸耸肩,“我照样会付你五个金币。”
“……我留下。”年轻人说。
寇米特笑了起来,发现自己开始渐渐了解这个奇怪的家伙——至少,他似乎相当讨厌跟人打交道。
守备官对牧师的遇袭十分紧张,他们不得不在镇上待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前往巴拉赫。
他们骑马沿河而行。正在破冰的河面不时发出沉闷的巨响,扰乱牧师的思绪,也让两匹健壮的小母马显得十分不安。两天之后他们转入林间小路,两匹马却依然总是紧张地喷着鼻息,似乎预感到了某种危险。
连寇米特也忍不住偶尔向两边的密林中张望,凯立安却一直泰然自若……或满不在乎。一路上他高超的箭术和对食物的挑剔让寇米特也得益匪浅——年轻人讨厌生火,烤肉的时候却聚精会神,异常认真,也并不介意分享。那就像他似乎很重视钱财,却又毫不在意地把沉甸甸的钱袋随随便便系在腰边一样,有着古怪的矛盾之处,却并不令人讨厌,只让人觉得有趣。
从林木的间隙远远看见伯兰蒂图书馆的水晶尖顶闪耀出的光芒时,寇米特甚至因为要与这寡言少语的年轻人分手而微微有些遗憾——老实说,他也因为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却还是得付一百金币而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但他们并未能抵达巴拉赫高耸的城门。
在快要离开森林的时候,凯立安突然勒住了马,向着西面的密林之中拉起长弓,一声不响地扬手就是一箭。
寇米特原本以为他又发现了什么猎物……却听见了一声人类的惊呼。
“嘿!等等!”他脱口叫道,“你确定那是敌人吗?!”
他并不反对先发制人,但如果杀错了人……他可是个牧师!
凯立安放下弓,回头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没死。”他说。
一声粗俗的怒骂证实了他的回答……也证实了那其实并不是敌人。
并没有埋伏已久的伏兵从林中出击,只有一个怒气冲冲的大个子男人咆哮着冲了过来。
“你瞎了眼吗?!我是个人,可不是头野猪!”
强壮的猎人愤怒地挥舞着斧头,暗金色的头发与胡须像野蛮人一样纠结在一起,身上倒是没有哪个地方插着一支箭——凯立安并没有射中他。
“是吗?”年轻人无动于衷地面对着在惊吓之后分外暴跳如雷的猎人,淡淡地回应,“闻起来很像。”
寇米特苦笑着摇头,只能诚恳地开口道歉。
但他才刚刚吐出“抱歉”两个字,将目光转向他的猎人怔了怔,突然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大叫起来:
“牧师大人!”
怒火瞬间变成了惊喜与兴奋,猎人紧张而恭敬地向寇米特躬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这一定是神的指引!”
寇米特微微有些惊讶——他并不是科帕斯那种四处传教的牧师,河口镇和周边的村庄之外,认识他的信徒并不多。
“我是安迪?巴洛。”猎人拨开他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因为牧师大人并不记得他的名字而有些沮丧,“跟着哈利亚特去追捕那些该死的死灵法师的时候在河口镇得到过您的祝福……”
“啊!是的。”寇米特终于想了起来,“你们的人就在附近吗?”
“在加布里埃尔,大人。”安迪抬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牧师大人……呃,跟我们在一起的牧师大人,伊诺克?阿奇尔,他死了!”
寇米特心中一惊。
“怎么死的?”他急切地问。
他当然认识伊诺克。耐瑟斯的牧师并不多,像伊诺克那样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年轻牧师就更少,每一个都弥足珍贵。几天前他才刚刚遭到袭击,如今伊诺克又死了……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迪茫然地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哈利亚特说他大概是遇到了一个厉害的死灵法师,就像那个逃走的女人一样……不过没人说得清,我们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既然没有找到尸体,你们怎么能确定他已经死了。”寇米特冷静下来。
“有人听见他的惨叫。我们在村外找到一大滩血,没人能流了那么多血还活着……”安迪的声音越来越低,“哈利亚特放出了鸽子,但他担心会有意外,才让我去巴拉赫找联络人……”
寇米特点点头,陷入沉思。
他依然可以先去巴拉赫,还剩下不到半天的路程而已……但这样匆忙的拜访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而这短暂的时间说不定已经足够救回伊诺克——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奉命而行的战士们身处危险之中而置之不理。
“……也许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他转头看向凯立安,“既然没到巴拉赫……我再多付你十个金币,交易就算结束了,如何?”
凯立安一声不响地瞪着他。当他蓝得发黑的眼睛在怒意之中越来越亮的时候,寇米特就已猜到了他的回答。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章 冲突
晨雾弥漫在马哲兰湖上,轻纱般随风舞动。几缕阳光从云层之后射向平静的湖面,在水波之上漾出柔和的光晕,连耸立在湖西的黑色断崖看起来都不再那么阴森,散落于南岸的屋舍在晨光之中更是宁静如画。
加布里埃尔,这湖畔小小的村庄,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展现出它最美的一面。
温柔的水声似乎瞬间洗去了连夜赶来的旅人的疲乏。寇米特微微吐了一口气,不怎么情愿地换了一种心情,仔细观察这个他初次造访的村落。
马哲兰湖是卡斯丹森林中最大的湖泊,半边被陡峭的凯恩山环绕,另一半则被密林所包围,只有南面有一片平缓的坡地适合人类居住。
这里本是富饶之地。除了广袤的森林可供狩猎,湖中还有丰富的渔产,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衣食无忧,日子却过得并不怎么舒心。马哲兰湖有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河与鹿影河相连,许多年来,河水干枯或冰封的季节,总有野蛮人沿着河道长驱直入,肆意抢掠。湖边靠近东面的位置,森林与湖水之间,原本还有另外一个村庄,村民们因为不胜其扰而最终抛弃了家园,迁移到更加安全的森林深处。寇米特他们从东南面的小路走过来的时候还见到了那一片重新被森林吞噬的,倾颓的废墟,看起来鬼影曈曈,早已被时光所遗忘。
但加布里埃尔的人们却顽强地坚持了下来。他们从凯恩山采来石料,在村庄外垒起了卡斯丹森林的村落中少有的石制围墙。日夜有人看守。进入村庄大门的时候,甚至还能看到围墙下架着粗糙却坚固实用的投石车,但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使用过。毕竟,从前年开始,连续遭遇各种灾难的野蛮人已经自顾不暇。
村里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沉默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虽然并没人上前阻拦或询问什么,脸上的神情却也很难用友善或热情来形容。即使安迪刻意将“牧师大人”这个称呼叫得连耳聋的人都能听见,也没有让他们的态度有多少改变。
他们显然在紧张着什么……或从来都是如此。
安迪飞奔而去,急着将牧师到来的消息带给他的同伴。凯立安抓了抓被晨雾濡湿的短发。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向湖对面的凯恩山,显然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但他却不肯放弃那眼看唾手可得的三十枚金币,目露凶光地让寇米特不得不带上了他。
他其实可以直接付他三十金币让他离开的——牧师对自己的选择也微微有些疑惑。并不是真的有多么舍不得那几十枚金币。他得承认,这个陌生的、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带给他一种奇怪的安全感……而他可不是什么会轻易被“哦,我就是这么厉害!”之类的表情给糊弄住的、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铁匠!
也许他该施展个法术看他是不是不知不觉地中了魅惑术……可惜现在没什么时间再揣摩自己的心思。
寇米特把目光从凯立安身上移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附近有许多村庄的人已经完全成为耐瑟斯的信徒。但加布里埃尔并不是其中之一。这些敢于与野蛮人正面对抗的人们有自己的固执与坚持。几百年来他们信仰的都是伟大的安都赫和水神尼娥——而马哲兰湖与凯恩山也的确保护和滋养着他们,他们并不怎么迫切地需要向一个新的神祗祈求更多……想要改变这一点并不容易。
寇米特对此并不执着,毕竟人们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信仰。但他也很清楚,任何一种信仰里,都有太过狂热而变得偏激的信徒存在。他只希望这个村庄里显而易见的紧张气氛,不是耐瑟斯的信徒们带来的……毕竟,为了补充补给而来到加布里埃尔的,几乎全都是年轻气盛的战士。而安克坦恩人大概从一出生开始,就没学过如何去“避免冲突”。
他的希望终究是落了空。
安迪向着他们冲过来。神色紧张却又有一丝兴奋,还没跑到他们面前就大声叫道: “牧师大人!他们不许我们去凯恩山那边找伊诺克!”
他似乎是在急着控诉,或寻求寇米特的支持,但寇米特不打算在什么都还没弄清楚的时候“主持正义”。
“告诉他们谁也不许动手!”他厉声道。
安迪愣了一下,倒是十分听话地立刻又飞奔了回去。
走到村中用于各种聚会和仪式的空地上时,寇米特听到了争吵声。 如果之前他还指望渐渐成熟的哈利亚特能成为一个稳重可靠、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控制场面的领导者,这会儿他可真心有点失望。一片喧闹之中哈利亚特的嗓门儿几乎是最高的,他也的确是在阻止两边正冲着对方咆哮的年轻人撞到一起打成一团,但他的更像挑衅的语气很明显只会让双方的怒气都越烧越旺。
“哈利亚特!”他放声吼道。
铁匠出身的“牧师大人”中气十足,这一声大得连他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顿时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寇米特在人群之外站定,平静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余怒未消的面孔,好一会儿才再次扬声道:“我是寇米特?安塞尔,河口镇的铁匠,耐瑟斯的牧师……如果这些年轻人给村里带来了什么麻烦,我先替他们道个歉。”
“诸神在上。”他听见有人不满地低声嘀咕着,“又来一个。”
寇米特皱了皱眉,意识到不只是这些容易冲动的年轻战士,连伊诺克也并不受欢迎。在这种很少有任何一个神祗的牧师出现的偏僻村庄里,这样的情况倒是十分少见……他们到底干了什么才招来这样毫不掩饰的厌恶?
哈利亚特分开人群,大步走到他面前,虽然眼中依旧燃烧着怒火,还是恭敬地向他低头。
“牧师大人。”他说,“我们没有动手!我们只是想借一艘船,去山崖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而已……”
“而我们的祖先都埋葬在那里,如果我们不希望他们受到无谓的侵扰……相信这位牧师大人也能够理解。”
一个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之前只是站在一边旁观的人群里,一位干瘦却精神的老人向前踏出一步,让寇米特终于知道自己该跟谁说话。
这种国王和贵族们都无暇理会的偏僻村庄里,管理者通常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加布里埃尔看来也并不例外。
“当然。”牧师转向老人,并没有走得更近,只是坦然直视着对方:“但我知道,这些年轻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彻底解除死灵法师对所有人的威胁,如果这个目标对你们来说也并不是全无益处,能不能在必要的时候给我们一些方便呢?”
他气势沉稳,语气平和,既不会显得咄咄逼人,也让人无法轻视——在河口镇的商会里混了这么多年,总还是有些收获的。
老人一声不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您说得对。”他说,低头对一个圣职者表现出了应有的敬意,“也请容我向您道歉,这样迎接一位牧师并不是加布里埃尔的待客之道,如果您愿意的话,请跟我来,让我的家人能为您准备一点多少可以果腹的早餐。”
寇米特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同时也微微有些惊讶——这个老人虽然相貌普通,穿着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差别,说起话来却彬彬有礼,从语调到用词,一点都不像是个在这样的山野间度过一生,很可能连字都不认识的普通人,倒像是什么隐居的贵族。
尽管哈利亚特显然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自己暴躁的脾气,寇米特还是带上了他,并且成功地只用眼神就让他老老实实地低头向老人道歉。
但刚才的冲突倒不全是他的错,连名为迪恩?塔布里斯的老村长也承认了这一点。哈利亚特他们借用的船属于一家信奉耐瑟斯的渔民,村里的其他人原本无权干涉。
“但那里是我们所有祖先的安息之处。”塔布里斯再次向寇米特强调,“如果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我们不希望有外人在那里转来转去。”
寇米特望向窗外。塔布里斯家的房子有一半是架在湖面上的,从窗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湖对面的凯恩山,陡峭的黑色山崖几乎是笔直地立在湖边,完全看不到有什么可以当做墓地的地方。
“……你们选择了一个特别的地方作为墓地。”他说。
塔布里斯点点头:“山与水的怀抱之中,那是个神圣的地方……神圣,而且安全。我知道你的年轻人们在寻找死灵法师的踪迹,也知道那些暗夜中的影子会做出怎样亵渎生命的恶行,但几百年来,并没有任何死灵法师光顾过这里……或许,直到你们出现为止。”
寇米特微微皱眉,听出了老人的言外之意——那是委婉的指责,指责他们带来了这个村庄从不需要面对的危险。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一章 湖畔疑云
在塔布里斯的描述之中,寇米特终于能够理解他所说的“安全”。先不提是否真有神的护佑,加布里埃尔的人们把临湖的山崖上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当成了墓地。那地方不只是乘船才能到达,抵达岸边之后,还得召唤守墓人放下绳梯才能上去。必要的时候——比如野蛮人大举来袭,他们无力抵抗的时候,那里也是村民们的藏身之处。
那个同时保护着生与死的洞穴,理所当然成为人们心中的神圣之地,连准确的位置对外人来说都是个秘密,因此而拒绝哈利亚特他们的接近,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哈利亚特的要求也并不是毫无理由——他们在村外发现的血迹,有向着湖边拖曳的痕迹,却没能在近岸的湖水找到尸体,而附近一户人家的小船也在当晚不见了踪影,很容易让人想到,是有人把尸体搬上船,藏到了湖对岸。
“然而,你们并不能确定死的是谁,又是谁偷偷藏起了尸体,不是吗?”老村长淡淡地反问。
哈利亚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赫然起身,看了寇米特一眼,不等他开口就又强忍着怒气坐了下来,语气却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你是在指责我们的牧师是凶手吗?!”他叫道,“在他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之后?!”
“我们十分感激那位年轻的牧师治好了小柯克的疝气。”老人平静地说,“但摩姬和他一起失踪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寇米特压下一声叹息。觉得越来越头痛。
“摩姬又是谁?”他问道。
“柯克的姐姐。” 塔布里斯回答,“是个漂亮的女孩儿,那位年轻的牧师显然对她很有好感。我们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得了吧。”哈利亚特忍不住打断了他。“有意见的人可多了!”
“哈利亚特!”牧师斥责,却也不自觉地黑了脸——他以为他来对付的是危险的敌人,结果……这事实上却是一场桃色纠纷吗?!他该在安迪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清楚”的时候就提高警惕追根究底的,至少不会这么毫无准备……
“克鲁斯家就在村口,也许摩姬的父母和兄弟能给您更多答案。”老人谦恭地向寇米特低头。
“如果她的兄弟还在家的话。”哈利亚特冷冷地说。
寇米特握了握拳,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抡起锤子敲到那颗不开窍的头上的冲动。
走出塔布里斯家时牧师终于爆发。
“你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低声吼道,“就算是我的铁炉里烧剩下的焦炭也比那有用得多!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信徒……或至少更多的朋友。而你却在忙着四处点火,给我们制造更多的敌人吗?!”
高大强壮的战士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开口时却依旧愤愤不平。
“他们只是嫉妒!”他说。“他们不愿意让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儿成为伊诺克的妻子!可这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荣耀吗?而且这本来……”
“别拿你自己的想法来决定别人该怎么想!”寇米特恼怒地打断了他,“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记住,我不需要你的判断,只需要事实!”
哈利亚特安静了一会儿。脸上肌肉紧绷。终于吞下自己的怒气,从头到尾告诉了牧师这些天里所发生的一切。
他们是七天之前来到加布里埃尔的。漫长的追捕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路过这个湖边的小村庄时,自然而然地就留了下来,稍作休息。同伴之中有一个原本就来自加布里埃尔,他的家人和村里少数信奉耐瑟斯的人给了他们极其热情的招待,其他人,至少在最初几天里也表现得十分友善。伊诺克没有忘记他作为一个牧师的职责。他治愈了村中的几个病人——虽然其中最严重的也不过是不到两岁的小柯克?布鲁斯的疝气——也热情地向人们传.播.教.义,虽然大多数人不过是听听而已。
为了表示感激。布鲁斯家邀请伊诺克住在自己家中,没人想到麻烦会那么快就随之而来。
最初的争执出现在莱西?克尔比和弗莱彻?布鲁斯之间。原因是身为耐瑟斯信徒的莱西无意间听见弗莱彻“诋毁尊敬的牧师大人”——弗莱彻向村中的另一个年轻人抱怨伊诺克对他的妹妹摩姬有非分之想,举止也越来越过分,而摩姬正因为不知该如何拒绝烦恼不已。
对莱西来说这是不可容忍的——伊诺克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当的言行?而且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儿想要拒绝牧师大人?!
但弗莱彻坚持他没有撒谎。当然更不肯道歉。
一言不合,两个年轻人毫无悬念地打在了一起。如果只是平常的打架也就算了,比较严重的是,莱西拔剑砍伤了弗莱彻。
外出追捕死灵法师的战士,出发时都带上了自己最称手的的武器,片刻不离;只是在自己村子里走动的弗莱彻则自然是两手空空。莱西很可能只是激动之下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这样“不公平”的战斗却激怒了村里另外两个路过的,连他们为什么开打都不清楚的年轻人……事情发展得太快,等哈利亚特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年轻人扭在一起打成了一团,其中甚至大半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在打。
混战结束之后,之前友好的气氛再也不复存在。
哈利亚特自己觉得他已经十分公平:他斥责了莱西,愿意向所有被打伤的村民支付赔偿,同时也严厉地警告了弗莱彻,他们不会容忍任何对牧师的污蔑。
“……你就没问过伊诺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吗?”寇米特忍不住问道。
哈利亚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寇米特无奈地摇摇头。将牧师神圣化有时是必要的……但牧师也是人而已,又怎么可能那么完美无缺?何况伊诺克毕竟也还年轻……
“也没人问过那个女孩儿?”他问。
哈利亚特再次茫然地摇头。对安克坦恩的男人们来说,那大概更加毫无必要。
寇米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呢?”
哈利亚特的脸上流露出愤然的神情。
布鲁斯家的兄弟们并没有接受他的警告,反而变本加厉——伊诺克差不多算是被他们赶出去的。
信徒们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别人的村子。他们只能决定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但当天晚上,意外发生了。
临湖的一户人家在睡梦中被一声惨叫惊醒,第二天黎明,早起的人在湖边的礁石上发现了一大摊血迹,一阵惊恐和混乱之后,人们发现村子里少了两个人——伊诺克和摩姬。
而那户人家十分确定,他们听到的是一声男人的惨叫。
“……所以你的怀疑到底是什么?”寇米特停下脚步,盯着哈利亚特的眼睛问道。
哈利亚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回答:“要么是某个死灵法师伺机报复,要么……是布鲁斯家那两兄弟干的。但如果找不到伊诺克和摩姬,我们无法确定……”
寇米特点点头,沉默了很久。
“我们怀疑他们把伊诺克的尸体和摩姬都藏在湖对岸的山崖上,否则他们不会如此竭力阻挠!”哈利亚特的声音又开始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村里所有的人都是帮凶,他们都该受到惩罚!”
“然后呢?”寇米特阴沉着脸问道,“你要把整个加布里埃尔不是耐瑟斯信徒的人都杀了吗?”
哈利亚特怔了怔,悻悻地闭上了嘴。
寇米特心情沉重地站在那里,意识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哈利亚特的猜测显然更倾向于后者,他却无法相信那两个年轻人会仅仅因为一些误会和冲突而杀害一个牧师——就算伊诺克真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这样的反应也太过激烈。况且杀害牧师是十分严重的罪行,即便是偏僻乡村里的人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毕竟……诸神在上。
而且,如果伊诺克真的已经死了,要让一具尸体消失,绑上重物扔进湖心毁尸灭迹是更简单的事,要藏一个惊恐的女孩儿,也有比无路可逃的对岸更好的地方……哈利亚特的坚持有多少是因为被阻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而村民们的阻止是为了保护死去的祖先还是活着的子孙,或是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寇米特此刻也无从分辨。
最糟的情况,伊诺克和摩姬都已经死去,而杀害他们的人也成功地挑起更大的混乱与争端……老实说,他倒希望真正的凶手是某个死灵法师,那会让一切都简单得多。
“……布鲁斯家在哪儿?”他开口问道。
他怀疑是否能在那里找到真相,但听听另一种说法总会有所收获。
走向村口时,牧师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黑色山崖——事情或许与那里根本毫无关系……但它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二章 警报
在去布鲁斯家之前,寇米特去看了那块被鲜血覆盖的礁石。
那地方有些偏僻,但仍在围墙的保护之内。潮水冲掉了一些血迹,剩余的部分变成了黯淡的黑红色,并不十分醒目,阳光之下蒸腾出隐约的腥气,却已经很难再从其中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寇米特抬头看向还漂浮着冰块的马哲兰湖。打渔的船只零落地散在广阔的湖面上,最远的看起来小如虫蚁,模糊难辨。
在这样的湖上寻找一艘失踪的小船并不容易……在这样的湖中寻找两个不知死活的、失踪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塔布里斯声称没有他的允许,即使是村中的渔船也不能靠近对岸山崖下狭窄的浅滩,山崖上的守墓人更不会随意让人进入山洞,哈利亚特对此却不以为然。
“如果我们不能去那儿看看,他们想说什么都可以。”他愤愤地说,“即使摩姬的家人每天都在去看望她,我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寇米特不禁微微摇头。
哈利亚特的勇敢毋庸置疑,但把自己当成神的战士之后,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变得更加宽容和谨慎,反而日渐傲慢……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是不是发展得太过急躁?——牧师不由得开始反省。
但他们拥有了一个圣者……一个拯救了鲁特格尔的圣者,即便他们想要像从前一样低调而从容地,一点点在山林之间扩大自己的影响而不引起更多的注意。也已经不可能了。
而这对他们来说到底是福是祸?那是寇米特无法回答的问题。
布鲁斯家并不是临湖而建,而是在一片坡地之上,晾晒在屋外的兽皮证明这家人更倾向于狩猎而非打渔——那大概是因为他们有着三个正当壮年的儿子。
接待他们的是布鲁斯家的大儿子罗杰的妻子格瑞塔。正如哈利亚特所预料的。布鲁斯家的兄弟们并不在家中。他们的父亲巴里一早便带着三个儿子驾船驶在湖面上盘旋,希望能找到失踪的摩姬。
哈利亚特看了寇米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敢说什么——但寇米特能听到他没有出口的那一声:“瞧!”
牧师没有理他。
他语气温和地与那神情紧张的年轻妇人随意攀谈,知道摩姬的母亲就抱着最小的儿子坐在另一个房间里,甚至能听见婴儿断断续续的哭声……那正为女儿忧心的母亲不愿露面,他也不会强求。
格瑞塔话说得很少。但寇米特能从她闪烁的言辞中察觉到她的不满——更多的是对摩姬的不满,仿佛是她的美貌招致了这一切的麻烦。
他并没有等上太久,布鲁斯家的孪生兄弟比父亲和哥哥更早回到了家中。而他们显然一无所获。
虽然一开始似乎有些警惕甚至敌意,但中年牧师的诚恳很快换得了同等的尊敬——甚至一丝畏惧。正如他所预料的,即便不是耐瑟斯的信徒,普通人对牧师有着本能的敬意。他们的确对伊诺克有些不满。但绝对不可能是杀害伊诺克的凶手。虽然也怀疑是伊诺克带走或者伤害了摩姬,对他的指责却比老村长已经足够含蓄的表达还要小心翼翼。
并不需要什么法术,寇米特便能确定,至少这两兄弟并没有撒谎,在压抑的愤怒之外,他们更为那一晚没有发现摩姬的离开而懊恼和自责。
大概是为了和孪生哥哥杰诺德区分开来,小一些的弗莱彻留了一头披肩的长发,性格也比哥哥要直率。大半的时间都是他在讲述。杰诺德则偶尔补充两句。
仔细的询问之后,寇米特意识到伊诺克显然是真的对这家的女儿着了迷。
如果只是献献殷勤也就算了。年轻的牧师很认真地向摩姬的父母提出了婚约,并理所当然地认为摩姬对此毫无意见甚至充满期待……但问题是,摩姬已经有婚约。她喜欢的年轻人在朋友的怂恿下去了卢埃林,为国王而战。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回来的时候已经有骑士的称号……
布鲁斯家的人并不想得罪一个牧师,却也不想得罪未来的骑士——带他离开的人是国王陛下的近卫的表亲,“成为骑士”似乎也不是那么遥远的梦想。
更重要的是,与并不怎么英俊的“牧师大人”相比,摩姬显然更喜欢她从小就熟识的未婚夫……布鲁斯家的人也并不喜欢伊诺克那仿佛施舍般的态度。
“谁也没有要赶他走。” 杰诺德告诉寇米特,“我们只是把事实告诉他了而已,牧师大人是自己要离开的……我想他只是觉得有点尴尬。”
寇米特只好苦笑——这的确是够尴尬的。
那么在尴尬之中是否会生出羞愤,并且强烈到让一个身为牧师的年轻人伤害他喜欢的女孩儿……寇米特忍不住按按额头,他已经过了会为爱情而冲动的年纪,但也知道那并不是不可能的。村民们的猜测显然也有合理之处。
唯一的疑问是——他之前也已经确认过——那户半夜被惊醒的人家,十分肯定他们听到的是男人的惨叫。
而摩姬据说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总不会是她杀了伊诺克,还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把他的尸体拖上了一艘船然后逃离?
陈旧的木门发出一声轻响,寇米特回过头,在逆光之中看见罗杰?布鲁斯高大的身影。
他的影子落在寇米特的身上,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牧师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站起身来,平静地直视对方的双眼。
“……父亲呢?”弗莱彻探头看了看兄长的背后,开口问道。
“去找村长。”罗杰回答,黑色的眼睛却看着寇米特。
“你是那个牧师。”他说,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寇米特点点头:“寇米特?安塞尔。”
“如果你们还想去山崖那边,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我想村长不会再阻止。”罗杰平静地告诉他,“我们收到了警报。”
走回耐瑟斯的信徒们居住的地方时,寇米特意识到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慌乱与不安。
警报——来自对岸山崖上那个神圣之地的警报,显然比两个人的失踪或死亡要严重得多。在加布里埃尔二百多年的历史里,同样的事情只发生过两次而已。
寇米特眯起眼,下午灿烂的阳光之下,山崖那边冒出的黑色浓烟清晰可见,一缕缕升上天空,弥漫成淡淡的灰雾,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沉沉地笼罩在湖面与山崖之上。
弗莱彻向他解释过,如果山崖那边的守墓人认为墓地遭到他无法阻止的威胁,便会用烟火传讯……而摩姬显然不会是什么威胁。
他回头看了看哈利亚特。年轻人神情茫然,即使他手下的战士们有谁偷偷不顾警告乘船去了对岸,他显然也是不知情的。
一天之内牧师数不清自己已经是第几次叹气——如果这些家伙真的触犯了这个村庄的禁忌,即使伊诺克完全无辜甚至是受害者,事情也很难再和平解决。
混乱之中,他看见凯立安站在路边,看着人们跑来跑去,仍旧是一脸漠然,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表情,居然不自觉地心生羡慕——然后他突然想起他是付了钱的,凭什么在雇主焦头烂额的时候,这家伙还能这么悠闲自在?
“凯立安!”他开口叫道,刻意无视了哈利亚特惊讶不解的目光。
“你会游泳吧?”他问。
塔布里斯十分谨慎。做好各种准备之后,几艘船抵达山崖之下时,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
寇米特微微有些不安。虽然他已经觉得整件事跟死灵法师没什么关系,但黑夜毕竟是属于那些黑袍者的时间……塔布里斯在他说出自己的担心时表示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死灵法师,但……凡事总有万一。
只不过,这大概是塔布里斯允许他这样的“外人”得知他们的圣地所在的原因——也是他的职责。
如果真有万一,他必须保护这些人。
在他身边,凯立安无聊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但眼神依然清亮。牧师咧咧嘴,看了看身后两个哈利亚特挑选给他的年轻战士,多少有些安慰——虽然其中一个正满脸好奇地抬头寻找着那传说中的墓地,另一个总算稳重一些,知道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也观察着正一个接一个跳进浅水中,将船拖上沙滩的村民。
沙滩只有窄窄的一条,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块,涨潮时能露出水面的部分大概更少。村民们正熟练地固定着船只,罗杰?布鲁斯则走向山崖的一角,在岩石与悬挂而下的藤蔓之中摸索出一条黑色的铁链,用力一拉。
铁链不知通向哪里,浑厚低沉的钟声在他们头顶响了起来。
寇米特抬起头。烟火已经消失,上面并没有任何光亮,也看不到什么洞穴。
他们等待了一会儿,并没有预料中的绳梯垂下。不安的低语声响起,罗杰皱着眉又扯了一下铁链。
钟声消失在暮色中时,他摇了摇头,意识到可能不会再有回应。
情况或许比想象中更糟,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却显得十分冷静。
“把梯子架起来!”
他回头叫道。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三章 崖上之墓
村民们带来了工具与材料,很快便架起几截长梯。安装好最上面一截的人本可以第一个进入山洞,却趴在梯子上犹豫地向下张望,半晌没有动弹。
“……下来!”罗杰招了招手,那人立刻迅速爬了下来。
罗杰把腰间的短刀调整到更顺手的位置,刚准备往上爬,寇米特脱口叫道:“等等!”
山崖上的情况难以预料,也超出了他的法术范围,最安全的选择……
眼前有人影晃过,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凯立安已经三两下窜上了梯子,动作轻巧而敏捷,让寇米特怀疑即使没有梯子他也能徒手爬上去。
“凯立安!……”他叫道。
年轻人垂头不耐烦地看着他,最后一丝阳光在他眼中留下一抹金色。
开口的时候寇米特原本是想要阻止,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小心。”他说。
——他以为凯立安会给他一个白眼,或当作什么也没听到,但那年轻人怔了怔,却异常乖巧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一块稍稍突起的岩石之后。没多久,两道长长的绳梯从天而降,寇米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绳梯爬起来摇摇晃晃,却比颤巍巍靠在山崖上的木梯要好爬得多。人们留下了足够的人手看守船只,剩下的人鱼贯而上,一个接一个爬上山崖。
寇米特是第三个进入墓地的。洞穴的入口隐藏在山崖的凹陷处,从许多角度看来都像是一片阴影。几道被绳梯常年摩擦出的凹糟深深地刻入岩石。入口旁的石壁上有模糊的痕迹,用简单而生动的线条描绘着人们狩猎、打渔、在篝火边起舞的场面,像是某种美好的愿望和虔诚的祈祷。
这地方原本大概并不是用来当做墓地的。倒像是某个被遗忘的古老圣殿。
天已经黑了下来,火把的光芒照亮黑暗的通道。通道一侧有好几个显然是人工开凿出的石窟,有的空空荡荡,有的似乎储藏着一些食物。
罗杰在最靠近入口的石窟外沉默地站着,寇米特探头看了一眼,意识到那是这是守墓人居住的地方。
寇米特举起火把,观察着那小小的石室。不多的杂物摆放得随意但并不混乱。守墓人当然不在这里,也看不出有过什么打斗和挣扎……灰黑色的地面上却有凌乱的暗色脚印。
牧师抬头与罗杰目光相接,相信那个寡言少语的猎人也一样能看得出。那在火光下发黑的痕迹,是干枯的鲜血。
“两个人。”罗杰低声说道,“都活着。”
寇米特点点头,心情有些复杂。
地上带着血迹的脚印很明显有两种。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如果那表示伊诺克和摩姬都还活着。寇米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松口气……虽然事情也同时变得越发云遮雾绕。
下面的沙滩上是没有脚印的,大概早已被潮水冲走,他们甚至没有看到那条失踪的船。村庄那边礁石上的血迹表示至少有一个人受了重伤,他们又是怎么爬上来的?不,更重要的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当然,男人的脚印也有可能属于守墓人,但寇米特自问无法分辨。
他用目光询问着身为猎人的罗杰。而罗杰很快便摇了摇头。
“不是凯尔。”他说。
在加布里埃尔,守墓人的职责由村民自愿承担。这固然是一种荣耀。却太过枯燥乏味,而且每日与墓穴和死尸作伴,到底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差事,并没有多少人会真的心甘情愿成年累月地待在这里。如今担任守墓人的凯尔?爱德格是个年近五十的鳏夫,失去挚爱的妻子让他心灰意冷,索性抛下了他已经成年的儿女,来这里陪伴她。
这个男人应该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现在,或许连他也已身陷危险之中。
罗杰回身跟一个刚刚爬上来的年轻人说了两句话,年轻人点点头,守在了石室外。
带着血迹的脚印越往洞穴深处越模糊,没多久就完全消失。
“……我们去看看点火的地方。”罗杰对寇米特说。
报警用的柴堆在守墓人的石室对面,从一个狭窄的缝隙挤进去,向上爬一小段儿,有一块稍稍向外突出的岩石,火已经熄灭,飘出的烟薄得像雾,暗红的余烬散出微微的暖意,却无法驱散人们心中的寒冷。
凯尔同样不在这里,坚硬的岩石地面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他们找不到更多线索,只能继续向前。
更多的人进入了洞穴,他们和人群汇在一起,不时有人好奇而不安地看他们几眼,却并没有人开口询问。
寇米特不知道这些村民到底怎么看待突然出现的他……但他们似乎十分信任罗杰。
走不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山腹之中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闪烁着莹莹的磷光,让寇米特能够模模糊糊地看到开凿在岩石之间,排列整齐的墓穴,却奇怪地并没有太过阴森的感觉。
空气自然有些污浊,腐烂的气息在鼻端萦绕不去,但没有想象中那么浓烈。在问过罗杰之后,寇米特低声念出咒语,两个小小的光球冉冉升起,用更加稳定的光芒照亮火光所不及的黑暗之处。
他看见墓穴之间,岩石之上,一尊仿佛正从石头里迈步走出的,古老而巨大的雕像。
“传说当我们的祖先发现这个地方时,这个石像就已经在那里。它的脚下有两个墓穴,那大概是古时的圣徒。”在他身边,弗莱彻这样告诉他,低低的声音像是唯恐惊醒了长眠的逝者,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敬畏。
这的确是个神圣之地。
古老的圣所总有一些残存的力量。不是因为有什么强大的圣器,而是因为曾经存在过的,单纯而坚定的信仰。那种力量随着每一次敲凿深刻在雕像上,随着每一次祈祷弥漫在空气中,即便时光流逝,也未曾消失。
在这样的地方,死灵法术或许真的不会有任何用处……但那无法阻止人类之间的杀戮与伤害。
寇米特忍不住多看了雕像几眼。虽然没有任何标志,那浮雕的石像应该是群山之神安都赫,有着方正的面孔,高挺的鼻梁,眼窝深邃,双唇紧闭,神情漠然……
牧师突然一惊,目光扫过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的人群,意识到从进入洞穴之后,就没有看到过凯立安。
罗杰站在不远处,在人群中寻找着,似乎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寇米特有些不安,但并不十分担心——他不觉得凯立安是那么容易被任何意外所吞噬的。
更强烈的不安在于,周围实在太过平静,乍一看也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那些沾着血迹的脚印,消失无踪的人,让这样的平静更显诡异。
罗杰低声与几个年轻人说着什么,像是在安排搜寻。寇米特在洞穴里走走停停,小心地尝试了两三个魔法,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但这个地方是纯净的——没有什么邪恶的气息,仿佛所有死亡都平静而安详,所有灵魂都有安宁的居所,也仿佛……仿佛一切都已归于彻底的虚无。
不知为什么,寇米特突然有片刻的恍惚。他一直相信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但如果那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结束,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十来个年轻人在洞穴里散开,罗杰却只是站在那里,警惕地来回看着每一根燃起的火把。杜鲁,哈利亚特挑选的两个战士中更稳重的那个,按着剑柄,寸步不离地跟在寇米特身边,带着同样的警惕忠实地保护着他的牧师。
不久之后,有人大声地叫了起来,显然有所发现。
寇米特几乎和罗杰同时冲了过去。
洞穴偏西的一角有一片较为平滑的石面,看清上面大概是用血绘出的符文时,牧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冰冷刺骨,让他溺水般无法呼吸。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着,他想要保持冷静,冷汗却不受控制地渗了出来。
符文并没有完成……但他认得出那是什么,他只是不明白,甚至不愿去猜测,它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
“……牧师大人。”罗杰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到底是什么?”
“它危险吗?”弗莱彻不安地补充了一句,“这是血吧?这是……谁的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周围一片沉默,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意识到这黑红色的符文意味着什么。
无论如何,摩姬?布鲁斯,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加布里埃尔的十来岁的少女……可不会画这种东西。
“大人。”罗杰的语气依旧保持着平静,却有着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如果您知道这是什么……请告诉我们。”
寇米特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必须得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
.(未完待续。。)
请假过个节!
如题……大家中秋节快乐!(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四章 以何为祭
杜鲁握住了剑柄,浑身紧绷,显然也已经察觉到周围的沉默中隐隐散发出的敌意。
如果只是想要逃脱,寇米特知道那不会有太大问题。他有他的锤子……还有他的法术,这些人也未必敢把他怎样。
但逃脱之后呢?
他们花了几十年在这些简单纯朴、生活艰难的北方人中一点点建立起的信任,很可能就从这里开始崩溃。
牧师咽了口唾沫,竭力冷静下来——符文没有完成,一切或许都还有挽回的可能。
“这是一种祈祷。”他回答,“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献给神明,以换得力量或其他。”
“最珍贵的东西?”罗杰皱着眉头重复。
“鲜血代表生命,生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珍贵的东西,不是吗?”寇米特含糊地回答。
“谁的生命?”罗杰直视着他,一点也没被糊弄过去。
寇米特再次陷入沉默。
他是个牧师,他不能撒谎……更重要的是,如果失去罗杰的信任,他只会更加寸步难行。
“自己的生命——或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的生命。”他迎着罗杰的目光,坦率地回答,“听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也同样是我所担心的。这是一种禁术,我比你更不愿看到它发生。但无论如何,这个法阵并没有完成……我们可以在对彼此的猜疑和忌惮中浪费时间,也可以放下这些。尽快找到他们……你觉得如何?”
罗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我们不懂这些。”他说。“你本可以欺骗我们这是死灵法师的招数,但你没有。如果能救回摩姬,我愿意在祈祷时称颂耐瑟斯的名字,牧师。”
寇米特松了一口气。他知道罗杰未必真会成为耐瑟斯的信徒,这几句话多半是说给周围的人听的——而那的确有用。
空气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人群再次散开,却都是两三个人一队。
“每一队都要在其他人——至少是在另一队的视线之内,如果有任何发现。不要贸然行动,也不要再大声呼喊。”牧师建议,“你们是猎人……相信你们另有传递信息的方法。”
“这里并没有多少可以藏身的地方。”罗杰注视着闪烁的火光。告诉寇米特,“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牧师舔舔嘴唇,掂了掂他的锤子,感觉到手心因汗水而湿滑。他衷心祈祷伊诺克没有真的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来……但不久之前才刚刚见到的那令人震惊的一幕。却突然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僵立在无数燃烧的火把之外,惊愕而茫然地看着人群包围中那血色的祭坛,却看不清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们。他们面目模糊,却都有着比火焰还要炙热的目光,灼灼地烧尽了一切……
他阻止了他们吗?……是的,他阻止了。他不断地安慰自己说那不过是极其少见的一次失去控制的狂热,但那样的“安慰”或许更应称之为“欺骗”。
那很可能不是第一次,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少次?……又到底为什么会发生?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还有其他人知道吗?这是不是某种敌人的阴谋?……
“大人……牧师大人……”
杜鲁低声的呼唤将他拖回现实——他们面前有更加紧迫的问题。
寇米特定了定神。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地面的符文上,又迅速移开。
一声清响吸引了他的注意。站在符文边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
昏暗的光线中,一点金色的光芒在地面上弹跳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寇米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似乎是……
杜鲁追了过去,捡起那小小的金属,抬头愕然地看向寇米特。
“……金币。”他说,将它递给跟过来的牧师。
寇米特摩挲着金币表面熟悉的图案,有些无语地抬头看向洞穴顶端。
“那儿!”一个眼尖的年轻人叫了起来。
另一点金色的光芒从洞顶的黑暗之中掉了下来,在岩石上欢快地跳跃着。
寇米特让一团光焰高高地飞了上去,隐约照出洞顶一个黝黑的入口,看着另外几枚金币闪着耀眼接连掉落,突然间哭笑不得。
这可是他的金币啊……
“凯立安。”他说,“他在上面。”
“……他怎么上去的?”罗杰问,“这里的确有几条裂缝,但都是死路,没有一条可以通到顶上。”
“……不管怎样,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上面去。”寇米特回答,“我们有没有办法上去?”
如果他会浮空术的话,这倒不是问题……可他几年前才成为牧师,而且大半的时间都花在跟各种人打交道上,学会的法术屈指可数——单从这一点来说,伊诺克或许都要比他强得多。
罗杰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有点危险……”他说,“但可以试试。”
他们带来了带铁爪的飞索,但那东西原本是打算用在山崖上,而不是洞顶这种难以判断距离,也难以抓牢的地方的。尝试了好几次之后,铁爪总算结结实实地卡在了某处。罗杰和寇米特的身体都过于沉重,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一点一点缓慢地往上爬。
当他突然从半空中往下掉时,所有人都不禁惊呼出声。
依旧紧抓住绳子的年轻人几乎是在惨叫——直到他的坠落冻结在半空,他的叫声也过了好一会儿才停止。
绳索开始向上移动……像是有人把他拉了上去。但那速度如此之快,几乎能看到绳索与岩石摩擦时发出的火花,让人不禁怀疑拉动绳索的到底是不是人类。
寇米特有些不安,几乎想张口让他放开绳子跳下来——运气好的话他大概也就是摔断腿,而他能够治疗那个……
但年轻人已经消失在洞口……而后一声惊叫飘了下来。
人们在惊惧与不安中面面相觑——如果等待那个年轻人的是某种危险,他们根本束手无策。
片刻之后,绳子又一次垂了下来,年轻人惊魂未定的声音里带着大难不死后的亢奋:“你们可以上来了!这儿很安全!”
寇米特刚刚从入口探出头,就看见了抱着双臂蹲在一边,一脸不悦的凯立安。
不止是他,所有上去的人都尴尬地蹲着。这里的通道太矮,人根本没办法站直。
弗莱彻把牧师拉了上去,冲还留在地面的罗杰挥了挥手,回头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凯立安。
“你怎么上来的?”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飞上来的。”凯立安冷着脸回答。
“……你发现了什么吗?”寇米特问。
“大概吧。”凯立安依旧冷着脸。
“听着。”寇米特叹气,“我想你叫我们上来不是让我们蹲在这里猜谜的吧?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才没有叫你们上来!”凯立安恼怒地瞪着他,一瞬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孩子气,“我掉了钱袋!”
寇米特眨眨眼,无言以对——也许他该感谢他的金币?
“你有看到摩姬吗?她还活着吗?”弗莱彻急切地问。
“我是有看到一个女孩儿,但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如果她没有一看到我就像见了鬼一样的跑掉,还挤进了一个我根本进不去的缝里,也许我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凯立安的回答余怒未消。
“……在哪儿?”弗莱彻惊喜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她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凯立安皱着眉挣脱他的手,“这地方简直像是老鼠打出来的洞,窜来窜去的耗子还不止一只!”
“那么你是在哪儿看见她的?”弗莱彻不死心地追问,“带我过去!听见我的声音她会出来的!”
凯立安厌恶地向后缩,显然不想跟他靠得太近:“你给钱吗?而且我不保证她还在那儿!”
“我给钱。”寇米特无奈地说,“带我们过去。”
凯力安扫他一眼,撇了撇嘴角。
“小心。”他说,“有只耗子会施法。”
寇米特苦笑——伊诺克当然也在这里。在发现自己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很难说他是会束手就擒,还是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来。
凯立安不高兴地推开周围挤成一团的人,爬向通道的另一端。寇米特向弗莱彻做个手势,留在了最后。
那个年轻人的弓箭手似乎不需要火把——他突然意识到。
不知为什么,他并不觉得奇怪。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五章 摩姬
爬行在狭窄的通道之中,寇米特很快就理解了凯立安的不悦。
人类毕竟不是矮人。逼仄的空间里,被四面紧紧压过来的岩石所围困,大多数地方都无法伸直身体,只能四肢着地往前爬,稍不留意就会撞到或擦伤……尤其是像他这样身材粗壮的大个子,努力从一个狭窄的缝隙里挤过去的时候,他差点就想用铁锤砸出个更大的洞来,随即想到他们其实是在半空——无论是被崩塌的岩石埋葬还是掉下去,都是相当愚蠢的死法。
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寇米特及时收住了身体,才没有尴尬地一头撞到某个人的屁股上。
“……又怎么了?”弗莱彻恼怒地问道,他的耐心似乎已经消耗殆尽。
“闭嘴。”凯立安冷冷地说。
“各位……冷静一点。”寇米特疲惫地叹气,拿出自己精心打造一件上好的武器时千锤百炼的耐心,努力保持着冷静。
“你也闭嘴。”凯立安毫不客气地说,“听!”
寂静之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轰鸣,手心下的岩石也有微微的震动……但动静并不大,如果不是静止不动的话,或许根本无法察觉。
“……那是什么?”有人不安地问着,“这里会塌下去吗?”
凯立安没有出声,那很可能并不是出于同样的忧虑,而是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分头找?”弗莱彻说。无论有什么危险,他显然不会放弃。
“不行。”凯立安断然拒绝。“更多耗子爬来爬去的话我怎么分得清谁是谁?”
“难道你现在就能分得清吗?!”弗莱彻急躁起来,“……还有,谁是耗子?!”
“各位!”寇米特不得不提高了声音。“现在不是……”
他猛地停了下来。
不远不近的地方,隐约响起几声微弱的惊呼。
那很难分辨到底是谁的声音,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但听在忧心如焚的亲人耳中,感觉或许完全不同。
“……让开!”弗莱彻大叫着,试图从凯立安身边挤过去。
“嘿!……别乱来!”寇米特叫道。他想要阻止这无意义的冲突,却根本挤不到前面去。
火光猛烈地摇晃起来。黑影在周围闪来闪去,片刻的混乱之后,寇米特意识到凯立安根本没有阻止弗莱彻——那激动的家伙已经没头没脑地冲了出去。剩下几个村里的年轻人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
杂乱的光影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远去——那听起来的确有点像是耗子发出的声音。
寇米特看向冷着脸紧贴岩石缩在一边的凯立安,年轻人的眼睛在突然暗下来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为什么不拦住他?”牧师无奈地问。
“你没说过我的任务还包括阻止他找死。”凯立安面无表情地回答。
寇米特摇头苦笑,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
有一会儿他犹豫着,觉得这样是不是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可以甩开这几个年轻人。更快地找到伊诺克。如果这里所有的危险都来自那个不知发了什么疯的年轻牧师,抓到他是解决危机最彻底的方式。
“摩姬……摩姬!你在哪儿?”
弗莱彻急切的呼唤传了过来。
寇米特对自己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得保证这几个人的安全。
他看了看前方透出的,几乎快要消失的火光,叹口气跟了上去,并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凯立安就在他身后——毕竟,“保护寇米特的安全”依旧是他的任务,而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人对自己的承诺异常认真。
弗莱彻他们爬得很快。等寇米特费力地从又一个石缝里挤过去的时候,已经只能隐隐看见他们的火把发出的光芒。
很快。周围变得漆黑一片,再也没有一点光明,他只能用掉最后一个光亮术,祈祷它能撑到追上那些家伙的时候。
绕过两个拐角之后,牧师意识到,他跟丢了……而他已经没有什么用得上的法术。
“弗莱彻!”他在一个岔道前停了下来,开口叫道。
这里的空间高到他能够站直,却依旧狭窄。他的声音回荡在石壁之间,似乎传得很远,却始终无人回应。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开始走岔的……他之前所看到的光芒或许只是岩石上的反光而已。
寇米特回头看了凯立安一眼——也许是他多心,年轻人波澜不惊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知道凯立安的耳目都要敏锐得多。他能看到他看不到的痕迹,听见他听不到的声音……但他也不是白活了这么久的。
牧师把铁锤扛到肩上,仔细打量着周围,很快便成功地找到了方向——破损的蛛网,苔藓上被摩擦的痕迹,都把他带向左边的岔道。
他不无得意地回头又看了看凯立安,胸有成竹地向左走去。
黑暗中隐约有滴水的声音,寇米特停下脚步,对着面前即使把他切成薄片儿也塞不过去的缝隙皱眉——那几个爬上来的年轻人,也没有谁纤细到这种程度。
他到底还是走错了路。
这会儿他已经完全不想回头看身后的年轻人脸上是什么表情——犯不着给自己添堵。
他有些沮丧,却也只能一声不响地掉头,准备换一条路。
凯立安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牧师惊讶地站在那里,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没过多久,他听见一声急促的抽气声。像是屏息太久之后不得不换气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颤巍巍的哭腔。
那听起来像是个女孩儿——而且伊诺克毕竟是个男人……还是个牧师,他不可能脆弱到躲在黑暗中哭泣的地步。
“……摩姬?”
沉默片刻之后。寇米特小心翼翼地开口叫道,有点不敢相信这意料之外的好运。
没有回应。
“摩姬,别害怕,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寇米特?安塞尔……是和你的两个哥哥一起来找你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你安全了,好吗?”
他对着那条最多能塞进一只手的缝隙柔声细语。甚至不敢再靠得更近,也不敢用自己牧师的身份去安慰她。
高大强壮的铁匠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温柔到这种地步——就算是对那离他而去的情人,他也没这么温柔过。但这似乎对一个吓坏了的女孩儿没什么用处。
他听见一声小小的,压抑不住的啜泣,但除此之外,依旧没有一个字的回应。
“……好吧。”寇米特叹气。“那么待在这儿。别再四处乱跑,我会尽快把弗莱彻……或者罗杰找来。”
——他们还得想办法凿开这道缝,那可能比绕来绕去寻找另一边的通道要快得多。
他转向凯立安,考虑着是让他留在这里看着摩姬还是让他原路回去找罗杰,身后却响起一声惊呼。
“不要!”那尖利又颤抖的声音哀求着,“不要杀他们!……不要杀我!不,走开!不要!……走开!”
独自在黑暗与恐惧中度过了两天的女孩儿似乎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崩溃,尖叫与祈求在哭泣声中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寇米特急切地凑近石缝,以为伊诺克也在一壁之隔的地方。掌心柔和的光芒却只照亮黑暗中一张一闪而过的苍白面孔和闪烁的泪光。
女孩儿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光芒无法照到的角落。
“骗子!骗子!”她尖声叫着,“你有光,和他一样的光,你是他,你就是……你到底想怎样?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受够了,受够了……父亲,罗杰……救我……艾文,救我……神啊……我不想死……”
她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不顾一切,凄厉、绝望又不甘,一声声直刺人心……也异常刺耳。
寇米特顿时愣在那里,束手无策。
传教的牧师偶尔会遇到失控的信徒,他们知道该如何安抚,但这并不是他所擅长的——他所面对的,更多是斤斤计较的商人,虚张声势的官吏,傲慢自大的小贵族……
他看向凯立安。年轻人的眉头扭成一团,显然无法忍受这个,眼中按捺不住的怒火越窜越高,似乎立刻就要爆发……却在怒火燃烧到顶点的时候突然冷静下来。
他开口说出一长串句子。
寇米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会通用语和矮人的语言,以及勉强能说几句野蛮人的话——还多半是用来骂人的。
凯立安所说的语言显然更加优美流畅,在女孩儿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如淙淙水流般清冷而坚定地持续着,婉转如歌谣的节奏里似乎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连寇米特都变得心平气和。
那听起来像是咒语,却又不是咒语——没有哪种咒语会如此之长。
女孩儿的哭声不知不觉地弱了下去,渐渐变成低低的抽泣。
凯立安闭上了嘴,脸上有种古怪的神情——尴尬又恼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摩姬……摩姬!!”
弗莱彻的呼唤隐约传来,大概是被哭声吸引过来的。但从那越来越远的声音判断,他显然是走错了路。
“……我去找他。”
不等寇米特开口,凯立安便仓促地掉头离开。
牧师疑惑地把目光转回那条小小的裂缝,不自觉地吓了一跳。
摩姬把脸贴在了裂缝上,虽然只能露出一只红通通的眼睛和半边毫无血色的面孔,其中的恐惧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瞪着寇米特,声音微小而嘶哑。
“不要……”她说,“他在这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可他在这里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