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黑暗中的人们
拜厄?扬在黑暗中笔直地站着,纹丝不动。即便没有铁链牢牢地锁住他的身体和四肢,他也不会动。
是的,他的四肢……他断掉的右臂被完美地缝合,针脚细密,严丝合缝。这具还活着的躯体会让骨骼重生,血肉相连——但他知道他弄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却想不起那是什么。
他失去焦距的双眼茫然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听着自己平稳的呼吸和缓慢而沉重的心跳,也听着几步之外,那些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的争执。
“我告诉过你我讨厌缝缝补补!……谁允许你放他出去?!他还根本没有完成!”
“哦,可您缝得挺好看的,他也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嘛?就把这当成另一种试验不行吗?瞧,我说过这办法行不通,您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想要束缚他的灵魂,可只要一点刺激他就能挣脱。干嘛不索性抽走他的灵魂呢?那样要简单得多,反正从那里面我们也已经榨不出什么东西了。”
“因为那样他会死!而我跟你不一样……我要的不是一具死尸!”
“好啦,陛下,我们一早就知道彼此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但至少我们还是可以各取所需的,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不是吗?如果您喜欢这种……模样的,我可以给您更多嘛。”
“那不一样!尼娥的力量曾在他身体之中,我需要那个……除非你能给我找来另一个失去力量的圣职者!”
心重重地撞击胸腔。带来一丝拜厄本不应感觉到的钝痛——尼娥,他记得这个名字,一丝微光。一点希望……可她抛弃了他,把他扔在这一片无尽的黑暗中。
“耐心一点,陛下,耐心。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带给您更多,您知道我从来说到做到。”
“……总之,别再乱碰我的东西!”
“当然,陛下。但是您瞧。我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不知道能不能占用您一点点时间呢?”
“……什么时候你才能停止那些无聊的游戏!那纯粹是浪费时间!”
“可这不是游戏,陛下。人类是很有趣的生物……”
脚步声与说话声都渐渐远去。周围恢复成一片死寂。
拜厄能够倾听的只剩了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强壮有力,却毫无意义。
——拜厄?扬……想想你是谁!
脑子里划过谁的声音。微弱得几乎无法抓住。
他微微皱起眉。静如死水的心中翻起一点烦躁。
他记得自己的名字,像记得一个无意义的符号;他也记得一些零碎的画面。蓝色湖面上雪白的建筑,阳光下鲜红的血迹,伸展开来的,巨大的银白双翼……可一切就像是一堆被打碎的彩绘玻璃,缺失了无数片,无论如何都拼不完整。
拜厄?扬,想想你是谁。
混沌之中。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渐渐变成一柄铁锤。沉重地敲击着他灵魂之中那一堵无形的高墙。
拜厄?扬,想想你是谁。
身后的门一关上,科帕斯?芬顿的肩膀就垮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从精神到体力都完完全全地透支,还不能在人前表现出一点疲惫的样子。
隔着并不厚实的木门,他能清楚地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祈祷,乞求,哭泣……或许还有一些感谢,但完全被其他声音压了过去。比起前两天的咒骂,怒吼和咆哮,今天已经算安静了很多。
这里是斯顿布奇,一座在瘟疫的袭击中苟延残喘的城市。美丽的万泉之城如今混乱不堪,腐臭冲天——谢天谢地,并不是尸臭,只是再也没人有闲心去收拾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而已。
那会引发更多的疾病……但在连上城区和洛克堡都已沦陷,国王一家都远远地逃去了南方的现在,谁还顾得了那么多呢?
还能逃的人拼了命地逃离这个城市,但他们无处可去……隔河相望的精灵在森林之外的草地上为前来求助的人筑起了营地,提供他们食物与清水,但一旦有人胆敢越过草地进入森林,呼啸而至的长箭会瞬间穿透他们双腿。维因兹河沿岸所有的城市都已经关闭了港口,不允许任何船只靠近,否则迎接他们的只有燃烧的火箭;向北的平原上筑起了栅栏,哈尔兹伯爵派了军队在那里日夜坚守,对于任何妄想从那里逃进他的领地的人,人类士兵的攻击比精灵还要无情。人们只有向北,或向西逃离,但北面在一片湿地沼泽之外是汪洋大海,西面是连绵的高山,无论是否染病,在那里都找不到生机。
绝望之中甚至有人突发奇想地冲进了三重塔,希望传说中那座被诅咒的高塔的魔力能够抵御瘟疫……仿佛被黑塔无声地吞噬,无论是生是死,那些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耐瑟斯的牧师是死亡的阴影之下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们能够治愈患病的人。来自其他神殿的微弱的质疑迅速消失,毕竟连他们也需要救助……但连科帕斯在内,这里只有三个牧师,哪怕日夜不停,能救的人也极其有限,何况他们一定得要充分休息才能恢复力量,继续治疗。
当人们刚刚发现这一线生机时,蜂拥而至的人群险些将科帕斯和他的两个同伴踩死在脚下。靠着自己有力的言辞——以及迫不得已使用的法术,科帕斯勉强控制了局面,同时他也察觉,这个城市并未完全失控……至少不是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与疯狂。
开始有人组织起来,帮助他们维持秩序。其中有许多已年过半百,时不时地也会有人倒下……但那些人眼中有种异样的沉静。仿佛也是某种信仰——却并不是献给神祗的信仰。
沿着走廊,科帕斯走向自己的房间。他们占用了宏伟的尼娥神殿……反正这里是空的。
但现在神殿里已经挤满了人,后院中隐蔽的一角是唯一的宁静之地。在一队信仰不同神祗的圣骑士的保护之下,这里是供牧师们休息的地方。
推开自己的房门时科帕斯立刻意识到房间里有人。黑暗之中,他能感觉到熟悉的力量……与气息。
他从容地点燃了蜡烛,而不是依靠魔法照明——他的力量已经被榨得半点不剩。
烛光照亮了斯科特若有所思的面孔。他没有开口,只是将桌上一个银制的小酒壶向着科帕斯的方向推了推。
科帕斯拿走了酒壶——如果没有这个,他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但这并不足够。
“你知道你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一切,斯科特。”他轻声说道。“人们正在死去。”
“你也知道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斯科特用手指轻点桌面,“我可以成为你所希望的救世主,让所有人抛弃其他神祗。从此只会念颂耐瑟斯的名字……但这会让更多的国王和领主视我们为威胁,更多地方拒绝我们的进入,更多人因此而死……我们还不够强大,科帕斯。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在安克坦恩发生过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
科帕斯沉默下来。他也同样无法忘掉那些被烧得焦黑的尸体。
“……死了多少人。”斯科特低声问道。
“到现在为止,真正死于瘟疫的并不多。”科帕斯回答,“更多的人死于恐慌引发的混乱……但你知道时间,过了今夜,情况会变得更糟。”
感染瘟疫的人绝大部分会在三天后死去。他们已经竭力治疗了最初倒下了那一批,但在瘟疫蔓延开来之后,患病者的数量已经不是他们能应付的。
斯科特怔怔地看着烛光发呆。无论他曾经救了多少人。都无法用来抵消任何一个他明明可以救回却仍其消逝的生命。那些重量压在他的身上,有时几乎能将他压垮。有时他却能漠然地扔开……有时他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我会在天亮时回来。”他站起身,告诉科帕斯。
科帕斯向他低头。烛光摇曳,抬头时,他的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伊卡伯德断开连接,陷入沉思。
他看到了许多——许多凌乱的碎片。将它们拼凑成绝对的真实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也不能冒险再看得更久,那会撕碎他的灵魂,飘散在不同的时空里渐渐消失。
这个多元的宇宙如此宏大无边,即便他用尽所有的力量,甚至都无法在刹那之间看清它的全貌。
门上叩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微微有些恼怒。但开口时,他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进来。”他说。
推门而入的圣骑士一脸忐忑,恭敬地向他行礼,小心翼翼地问道:“冒昧打扰,大人,我们只是想知道,还得在这里待上多久?”
“这里”——伊卡伯德能从这个简单的词里听出他的不满。身为圣职者,他们不喜欢像死灵法师一样待在这黑暗的地底,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他们都还如此年轻,年轻得无法忍受寂寞。
“等到女神召唤我们的时候。”伊卡伯德平静地回答,“将这视为考验吧,年轻人,你们需要一点耐心。”
圣骑士呐呐地回应着,慌慌张张地退出了房间。
即使伊卡伯德救了现在待在这里的所有人,他所得到的依然更多是畏惧,而非尊敬。
牧师并不在乎这个——他甚至都不怎么在乎他们,甚至他自己的生命。他们是如此渺小的存在,渺小得根本不值一提。
但有人在乎……而他曾经对那个人许下承诺。
伊卡伯德皱起眉头,思索着他无法触及的永恒和他无法摆脱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章 黎明
黎明时分,阳光如常刺破天空。
从灾难降临至斯顿布奇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任何异常的天象或其他征兆来证明这是诸神的震怒,惩罚,警告,或者任何其他。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五月的鲜花依旧盛放,天气总是好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这样的无动于衷,却让身处地狱般的人们分外地怒不可遏。
几乎每一个神殿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攻击,只除了被耐瑟斯的牧师们“借用”的水神神殿。从半夜开始,更多人聚集到了神殿前的广场。濒死的人早已无力哀号,活着的人也已经明白,哭泣和诅咒都不过是白白消耗所剩不多的体力,妄图抢先会被毫不留情地踢到最后,安静地等待牧师判断谁最亟需治疗,才是最省力的方法……也是唯一的选择。
神殿门口突然一阵骚乱时,神智尚存,还能动弹的人,大多还是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去。
三位牧师同时出现在门外。他们的白袍半新不旧,神情疲惫,却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立刻散开,各自探视等待在门外的病人,而是无声地站到了一边。
在他们身后,一个女人的身影显露出来。她站得笔直,脸色苍白地看着广场上的人,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有人认出了那黑发垂腰的女人。低低的私语声响起,如风一般迅速传开。
“那是王后……”
“茉伊拉……那个‘幸运的小女人’……”
“她不是逃走了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国王在哪儿?……”
茉伊拉终于开口,挤出的每一个字却都颤颤发抖。几不可闻,根本压不住人们在好奇与愤怒之中如潮水般越来越大的喧哗声。
在被潮水淹没之前,王后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
“我是茉伊拉?博弗德。鲁特格尔的王后!”
拔高的声线里带着某种孤注一掷,几乎有些凶狠的气势,让人群瞬间安静了片刻。那短暂的时间已经足够茉伊拉把她并不多的几句话说完。
“我很抱歉离开了斯顿布奇,但我并不曾抛弃你们……国王并不曾抛弃你们!我们的祈祷得到了回应,耐瑟斯的圣者随我而来,他会治愈所有人……正如他在达马兰所行的奇迹一样!”
她稍稍侧身,向另一个站在她身侧一步之外的男人躬身行礼。
“神明在上。愿她的慈悲如水滋润万物……”
熟悉的祈祷词突然中断——慌乱的王后大概忘记了那是对水神的祈祷词,而他们此刻虽然站在水神的神殿之外,要祈求的却不是水神的护佑。
但没有多少人留意到了这尴尬的错误。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个一头金发。穿着半旧的皮甲,看起来更像是个战士,而不是什么圣者的男人身上。
男人匆匆地向茉伊拉点头回礼,什么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走下台阶。穿过人群,站在了广场中央依旧流水潺潺的喷泉前面。
“……我认识你!”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愤怒与疑惑,如果不是周围一片寂静,大概没人能听到他的质疑,“你是斯科特……你失踪了很多年,但我认识你……你是水神的圣骑士……可不是什么耐瑟斯的圣者!”
斯科特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认不出那张开始溃烂的面孔,却也无意否认他的指控。
“我是斯科特?克利瑟斯。”他平静地回应。“十年前我是水神尼娥的圣骑士,至今我仍以此为傲。我曾死去。而后归来。愿女神原谅……但我已有新的使命。”
他将手探入喷泉。阳光之下,清澈的水流微微泛出金色的光芒。在人们的注视之中,那光芒闪烁着,越来越强烈,渐渐比初升的阳光更为灿烂夺目。
斯顿布奇的所有喷泉水流相通。很快,广场之外两个小一些的喷泉也被金色的流光点亮。
“这是万泉之城……感谢大地的馈赠。”斯科特收回了手,“任何一座喷泉的水都能够治愈你们。”
短暂的迟疑之后,人群开始涌向喷泉。
斯科特转身离去,没有人敢挡在他面前。
分开的人群里,他孤独地逆流而上——说不出为什么,见过了许多动乱与奇迹,死亡与新生,老去之时这一幕在茉伊拉的记忆里,始终如此刻般鲜明。
斯科特走得很快,茉伊拉得提起长裙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好在神殿里已经没什么人……也没人会在意她的失仪。
过了好一会儿斯科特才反应过来,突然停下了脚步,对她歉意地一笑。
“我说错话了是吗?”茉伊拉慌乱地问,“我用了水神的祈祷词……天哪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这个我背得最熟,我一开口它就自己溜出来了!……”
“那没什么。”斯科特随口安慰,“不会有人在意的。”
“……所以,你不是因为这个生气吗?”茉伊拉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忐忑地把目光移向地面。
她并不是特别敏感的人,但斯科特现在十分不悦……或者说心情很糟,这一点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们才刚刚救了那么多人,她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斯科特还有什么心情不好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她提到了国王?
“……我没有生气。”斯科特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苦笑。
“我也不是故意要提起安特。”茉伊拉只顾匆忙地解释着,根本没留意他说了什么,“可他毕竟是国王,阿伊尔大人说过斯顿布奇需要它的国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没有生气。”斯科特重复着。微微有些不耐烦,“没有因为你用错了祈祷词,也没有因为你提到了安特。”
茉伊拉垂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好一会儿。斯科特放慢了脚步,让她能够跟上,彼此之间却始终难堪地沉默着。
“……你能原谅他吗?”茉伊拉鼓足了勇气,突然冒出这一句。
“不能。”斯科特干脆地回答。
“……你还是……想杀他吗?”茉伊拉怯怯地追问。
“……不想。”这一次斯科特总算回过了头,平静又无奈地看着她:“我无法原谅他,但也无意复仇——他并不重要,茉伊拉。已经不再重要。你最好还是去休息一会儿……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他向她点头致意,快步离开,像是刻意要逃开她的纠缠似的。
茉伊拉看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似乎谁都不再把安特?博弗德放在眼里。可对她来说,他还是很重要的啊……
斯科特并没有享受到多久的安静。
他才把自己扔进某个僻静的角落里没一会儿,科帕斯就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很有效的方法……幸好城里有足够多的喷泉。”科帕斯的话听起来像是称赞,但斯科特很清楚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但你并不满意。”他冷冷地揭穿他。
科帕斯犹豫片刻。坦率地点头:“如果你肯事先与我商议……或者哪怕是告诉我一声。也许我们能有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方式。”
“比如骑着一条冰龙,带来一场火雨?”斯科特冷笑,“就像柯林斯神殿的五月节一样?”
“那倒不用。”科帕斯平静得像是根本没听出他讽刺,“但我的确以为你会……和你的弟弟一起出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会有更多人不再那么惧怕他……就像你曾经希望的那样。”
斯科特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不。”他说,“他是一条龙……他不需要,也不应该卷进这些事里。”
“恕我提醒。圣者,您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秘密。他的也一样……他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科帕斯轻声说。
斯科特阴沉地瞪着他,直至他躬身向他行礼,然后从容地离开。
他知道科帕斯说得没错……在无数让他心烦意乱的事里,这大概是他最无可奈何的一件。
更糟的是,他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
他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左腕。衣袖之下,隐藏着一块暗色的痕迹。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出现,但这一次,它许久没有消失。他曾经不安地觉得那像是鳞片,但当它逐渐清晰并且开始疼痛时他才意识到……
那是烧伤的痕迹。
原来神也是会失去耐心的。
莉迪亚接过一个油腻腻散发着异味的布袋,笑眯眯地递出去一小袋金币。
有时她也会享受这样简单的交易,这会让她回想起她还是个单纯的冒险者的时候——是的,她也会怀念那些过去的日子,怀念曾经互相信任,值得依靠的同伴们……就像怀念一场好梦,虽然并不真实,至少足够美好。
袋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个银制的小酒壶,一个透明的小水晶瓶……瓶子里的水依旧荡漾着金色的光芒。
后者很容易得到,只需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人手里握着一个施加了魔法,能够凝聚魔力的瓶子……她只是不敢相信斯科特会如此愚蠢地挥霍自己的力量,而且是在他已经挥霍过一次之后。
至于前者……
她揭开酒壶的盖子,残留的液体散发出的气味让她挑起了纤细的眉毛。
“斯科特,斯科特……”她懒洋洋地自言自语,“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说到底……他们或许都没有变过。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一章 寂寞的埃德
寒冷的冬季又一次降临在北部荒原上。
十月才过去了一半,第一场雪就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到了十月末的时候,厚厚的积雪已经完全盖住了枯黄的野草,无边无际的白再次成了广袤的大地上唯一的色彩。
夜晚的气温会降得很低。但一个野蛮人朋友曾教过他该如何在雪地上宿营——埃德?辛格尔像兔子一样在背风处厚厚的积雪上挖出了一个半陷下去的洞,蹲进去对着外面的风雪发呆。
现在这个世界倒是像他几个月前所希望的那样,一片银白,寂静无声,他却又开始怀念五月铺满草地的鲜花,盛夏夜空里浩瀚的群星,短暂的秋季里酸甜多汁的野果……
以及,他想家了。
他想念克利瑟斯堡,想念娜里亚和伊斯,想念诺威,泰丝,阿坎,想念他的父亲……和母亲。
挠心挠肺地想。
——可他没脸回去。
任性地跑掉时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找到什么……即使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几个月来他独自一人在荒原上游荡,努力不依靠法术让自己活了下来。他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得到了一些平静。曾经像岩浆一样翻滚在心底,无止境地煎熬着他的失望,绝望,愤恨,悲恸……在掠过北部荒原的风里,在无声流逝的时光中,渐渐平息。
可他依旧迷茫……而且寂寞。
越来越寂寞。
他曾经试图去寻找他认识的野蛮人朋友们,却无意间见识了一场真正野蛮的战斗。那是在鹿湖附近。远远听见声音,感觉到大地的震动时,他还以为是有一大群驯鹿奔跑而过……
但那是人。
正如莫克所担心的。没有了外敌,野蛮人反而又像从前一样陷入了无止境的内斗。不同的部落之间为了一点小小的争端就能挑起一场血腥的战斗,何况是为了争夺几个被死灵法师削弱得无法再独自生存的部落的领地。
埃德呆呆地站在一片小树林里,听着震耳欲聋的战吼声响彻平原,看着那些高大强壮的身躯猛烈地撞击在一起,沉重的刀剑与棍棒带起的血肉飞在半空……
他们对彼此简直比亡灵还要无情。
埃德眼前一阵阵发黑,甚至不敢辨认那其中是否有他认识的旗帜或面孔便落荒而逃。
他不能理解这样的战斗。就像他不能理解他曾面对的欺骗,背叛,与杀戮。
那同样也不是他能够阻止的战斗。就像他不能挽回的失去。
他没有威望,没有智慧,能够倚仗的只有神赐的力量……而野蛮人根本不信神。
深深的悲哀与无力让他稍稍平复的心绪再次一片混乱,而他所能做的只有远远逃开。不去看。也不去听。
他默默地掉头向东,远远避开了任何一个营地。
努特卡曾说过她的部落在平原的最东边,冰海之沿。他想他也许可以去看看冰海,说不定还能找到伊斯曾经藏身的那座小岛,以及银牙留下的,被冻在冰雪里的宝藏……
一个人的冒险……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但孤独足够抹消所有的兴奋与期待。他一天比一天更加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开始无数次地仰望天空。就像差不多一年前一样,期待能看见一条白色巨龙从他头顶飞过。
上一次是希望能找到伊斯。这一次是希望伊斯会来找他。
如果有谁来找他的话……他就可以回去了。
也许会小小的坚持一下,但他会回去的——他真的很想回去啊!……
他唾弃这样软弱的自己,却又无法放弃这样的希望。
但伊斯并没有出现。
无数次的失望之后他开始怀疑他的朋友们已经抛弃了他……就像他抛弃了他们,不告而别。
——他自作自受。
在白雪再一次覆盖大地的时候,埃德?辛格尔陷入了比他逃到荒原时更深的沮丧和自我厌弃之中。
他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他的雪洞里,朦朦胧胧睡去的时候,似乎能听到泰丝叽叽咯咯说个不停的声音和诺威温和的低语,能闻见阿坎偷偷在篝火上烤着明天的晚餐,能感觉到娜里亚从他身边擦过,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给他加上温暖厚实的毛毯……
醒来时他茫然四顾,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梦……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形影相吊。
不,连影都没有,因为火熄了。
这让他更加沮丧。
他有好一会儿蜷在那里一动不动,悲伤地幻想着自己孤独地死在了这里,尸体被冰雪掩埋,冻得硬邦邦的,等伊斯和娜里亚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会伤心地哭泣,后悔没有早一点来找他……
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羞红了脸——好在没人会看见。
这是他小时候听见父母吵架时常有的幻想……他会幻想自己以各种方式在他们互相吵来吵去的时候默默地死掉,让他们因为只顾着吵架却没有在意他而在悲伤悔恨之中痛苦不已……那大概算是某种报复。
但他一直没能真的死掉,倒是在十二岁那年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了一次,而那一次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抖个不停的手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和自私。
他们不是不在意他,只不过,他并不是他们全部的生活。即使有些事他无能为力,至少可以少添点麻烦。
所以现在……他是堕落到连十二岁的自己都不如了吗?!
他把滚烫的脸埋在膝盖上,埋得几乎透不过气。直到胸口快要炸开的时才抬起头,爆发出一声恼怒的咆哮。
声音在小小的雪洞里沉闷地响着,多少带走了一点堆积在心中的郁闷。埃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舒展着僵硬的四肢,站起身来。
这样的他……就算有人来找他,他也没脸回去。
他至少得……干点什么呢?
他一边努力思考,一边扒开几乎把雪洞整个埋住的积雪,钻出洞外,在冰冷的空气里连打了好几个哆嗦,心有余悸地想着,如果雪再大一点,他大概就真的不知不觉地闷死在洞里了……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周围白茫茫的雪地,然后凝固在一片奇怪的痕迹上。
那像是风在雪地上画出的图案。柔和的弧线相对而生,两边的积雪微微向下凹去,近乎完美的对称……
埃德的眼睛越睁越大,而后,渐渐笑开的嘴角几乎咧到耳边。
他见过这个——只有一条龙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一条龙曾飞来这里,正对着他小小的营地,虽然没有落到地面,却在低空停留了很久,缓缓地扇动双翼……
“伊斯!!”
他跳起来大叫,仰起头转着圈看向灰白的天空,几乎忍不住想要召来一阵强风驱散云雾。
他的声音在雪地上传出老远,余音消失之后,四周静悄悄的,他的朋友并没有应声出现。
“伊斯!……娜里亚?”
埃德又叫了一声,但声音小了很多,显得有点怯生生的。
依然没有回应。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意识到伊斯很可能已经不在附近——就算在,也不打算出现。
他找到了他……娜里亚说不定就骑在龙上,看着雪洞里小小的火光,知道他还活着,虽然担心,却不想阻碍他“寻找自己的方向”……因为那正是他所希望的,是他一声“再见”都没说,一个人逃得这么远的原因。
埃德把眉毛拧成了一团,不知道该气恼还是该高兴。有时候朋友太过体贴,也满让人为难的……他们至少还是可以见上一面的嘛……
——也或者,他们还在生气?
他忐忑地想着,吸了吸鼻子。
但无论如何,他们并没有忘掉他。只凭这一点,就算他真的已经被冻成了硬邦邦的尸体也愿意为此而活过来。
他裹紧了自己亲手剥下来的鹿皮,稍稍有点不甘心地又在原地徘徊着,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振作精神,迈步向前走去,考虑着用什么办法给自己弄点吃的。
他现在已经极少使用魔法。这样的天气,如果抓不到猎物,饿上几顿也是常事……但如果坚持到把自己饿死的地步,那也未免太蠢。
风在雪地上推起沙丘般的雪坡,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十分艰难。埃德四肢着地地爬过一个雪坡,抬起头,却看见眼前茫茫的雪地上,一个人影正慢悠悠地向他走过来。
“伊……!”
惊喜之中脱口而出的音节断在舌尖。埃德很快发现那并不是伊斯……当然也不是娜里亚。
那是个野蛮人。与人类相比仍然十分高大,却并不强壮。
他已经很老了,绝大多数野蛮人都活不到他这个年纪。包裹在兽皮里的身体微微佝偻,走得很慢却很稳,头顶上稀疏的毛发被风吹出奇怪的形状,脸上红色的刺青却依然醒目。
他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埃德,咧开缺了许多牙齿的嘴笑着,伸出干枯的右手,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斯奥?”
埃德惊讶却也欣喜地大叫着,往下一坐,从雪坡上滑了下去。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二章 归途
埃德一边在火堆上翻烤着他好不容易抓来的兔子,一边时不时地抬眼偷看闭着双眼盘腿坐在对面的老人。
他原本已经打算用法术给自己弄点吃的,但用那个来招待不信神的野蛮人朋友,就未免太过失礼。虽然眼前这只兔子也是他在狼狈地扑腾了好一会儿之后,气急败坏地使用了动物定身术才抓住的……一直笑眯眯地在一边旁观的老萨满似乎并不介意。
此刻埃德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斯奥即将死去。
他能够感觉到死亡的气息,从老人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之中。
那是苍老和衰竭的味道。像经历千百年的时光之后枯死的老树,或被遗忘的图书馆里干燥发黄的羊皮纸,微微有些呛人,却并不难闻。
身为一个沟通生者与死者的萨满,他相信斯奥比他更清楚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但老人神情坦然,仿佛等待他的不过是一次长眠。
那反而让埃德更加紧张,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抓耳挠腮,一时蹲一时坐,不停地动来动去,在斯奥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甚至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老人笑了笑,指了指他的兔子。
埃德茫然地看着那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这才发现他又一次把半边兔子烤成了焦炭。
他举起那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神情沮丧地瞪了半天,默默地把能吃的部分撕下来。递给了无声地咧开嘴,似乎因为他的笨拙而笑得十分开心的老人。
斯奥没有推让,很自然地接过兔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埃德。
那种像是慈祥的长者看着笨手笨脚的小男孩……或者看着某种傻乎乎的小动物般的眼神让埃德浑身不自在,心中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暖意。
也许他只是太过寂寞,寂寞到只要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即使彼此不发一声,也能让他感觉到温暖与平静。
老人咀嚼得很慢,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没剩几颗牙齿。埃德确信他烤出来的东西也不可能好吃……但斯奥不紧不慢地花了很长的时间来享受他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那给了埃德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让他多少有点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娜里亚辛辛苦苦做好吃的,看着他们狼吞虎咽时。总是笑得格外温柔。
在他开始不自觉地露出恍惚的傻笑时,斯奥拍拍肚子,站了起来,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就从从容容地转身走掉了。
埃德愣了好一会儿才跳起来。追了上去。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野蛮人的习俗——两个人在茫茫雪原上相遇。坐下来烤只兔子吃掉,然后就可以各奔东西……他们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不,从头到尾都只是他在说话。他问斯奥从哪儿来?要去哪儿?怎么会到这儿来?是看见了伊斯吗?奔鹿部落的人还好吗?……老人却只是微笑,点头,做着他看不懂的手势——但埃德知道,他是听得懂通用语的!
即使愉快地接受了那半只烤兔子,老人似乎依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悠然地冲他笑笑。信步向前走去。
埃德渐渐安静下来,却还是厚着脸皮紧跟在斯奥身后。看不见太阳的时候他通常很难分辨方向。但大体上他还是一直向东走的——这里绝对已经不是奔鹿部落的领地。
他很好奇老人独自一人想去哪里,也微微有些担心。野蛮人的萨满很少离开自己的部落,何况是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这片冰原上或许还有亡灵在游荡,他至少可以陪伴斯奥去他想去的地方……而且,斯奥并没有拒绝他的跟随。
冰原这么大,他们却能如此相遇,埃德觉得,那不可能只是碰巧而已。
他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微薄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淡淡地印在雪上。偶尔埃德会抬头看看天空,但灰白的云层中并没有巨龙的影子滑过。
他不知道他们是在朝那个方向走。老人的脚步没有一点迟疑,仿佛远方有什么在呼唤着他。走累了的时候他会随意往地上一坐,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像是闭上眼睛就能睡着,毫不理会在他身边发呆或忙忙碌碌的埃德……但睁开眼睛时,他也从不拒绝埃德殷勤地送上的水和食物,仿佛那是理所应当。
他依旧什么也不说,但埃德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有时他会呆呆地坐在一边,看着老人脸上平静的神情,忍不住心生羡慕——必定是走过了丰盛且毫无悔恨的人生,才能如此从容地独自面对死亡。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够做到……他短暂的生命里已经充满数不清的错误。
三天之后,天空放晴。湛蓝天空下,不远处高耸的白色雪山亮得刺眼。埃德终于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斯奥的目的地很可能就是巨人之脊。
他甚至依稀认出了山峰的形状,这里离之前他和伊斯帮助野蛮人们逃离的那个洞穴并不远。
难道死灵法师们又卷土重来了吗?
埃德忐忑地想着,紧紧跟上了斯奥的脚步。
他们爬上了山坡,甚至经过了近一年前伊斯带着他降落的地方,攀向更高处。在冰原上待了几个月,多少练出些肌肉来的埃德依然跟不上老野蛮人缓慢但稳健的脚步。在他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斯奥在一个隐蔽在一块岩石后的洞穴前停了下来。
雪堆积在洞口,盖住了大半,露出的部分像一只幽黑的眼睛。埃德提高了警惕,肌肉在不安中紧绷,虚握的右手中似乎还能感觉到永恒之杖冰冷光滑的表面……但它不在那里。
它不那里——它已经不属于他。
埃德有一瞬间心慌得浑身冰凉,冷汗滚滚而落,风一吹冷得刺骨……却突然想起,曾经,就在下面幽深的洞穴里,在死灵法师和亡灵的包围之中,不会使用任何法术的他,或许有些不自量力,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即便失去……或放弃了神赐的力量,他也还拥有他自己的力量,或许弱小得不值一提,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
他冷静下来,转头看向老人时立刻明白,斯奥来这里的原因恐怕与他的猜测大相径庭。
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深切的怀念——那绝对不是即将面对危险的敌人时的表情,倒像是站在许久未回的家门……或恋人的门前。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扒开积雪。洞穴的入口处对野蛮人来说极其低矮,斯奥只能躬身才能通过。洞内的空气冰冷干燥,寂静无声,但显然有人居住过——架在洞穴中间的火炉,鞣制兽皮用的撑架,角落几件粗陋的陶罐……
微弱的光线模糊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主人很快就会回来,也让埃德突然生出几分无意间闯入陌生人家中的尴尬与慌乱。
这里有属于野蛮人的质朴粗犷的气息,也有属于人类的井井有条,但无论如何,这不像是死灵法师藏身的地方。
斯奥站在那里,目光缓缓扫过不大的洞穴里每一样东西,然后走到火炉对面,也不管地上那张难以分辨出原本的颜色,腐烂破败,疑似兽皮的东西有多脏,就那么泰然地坐了下去,向傻站在原地的埃德扬起脸,说出这一路来的第一句话。
他使用的依然是野蛮人的语言,但那句话极其简单,简单得连埃德都能听懂……却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
——“欢迎来到我家,来自远方的客人。”
埃德在惊愕中静默了好一会儿。
等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老萨满已经闭上了双眼。
埃德屏声静气地站了半天,老人都没有半点动静。他忍不住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地挪过去探了探老人的鼻息,确定他还活着,才稍稍放下心来。
“来自远方的客人”呆站着,环顾周围,默默地撸起袖子,开始简单地打扫。然后默默地生火,融雪烧水,还幸运地抓了两只像兔子又像老鼠,毛茸茸可爱得泰丝看一眼就会尖叫着取个名字带回家的小动物,满心愧疚地剖洗干净,扔进了锅里。
等到斯奥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温暖的火光跳跃在洞穴里。埃德守着炉火上咕噜噜冒出热气的陶罐,撑着下巴睁大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老萨满。
老人微微仰头,嗅了嗅弥漫在洞穴里的香气,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埃德殷勤地递上一碗肉汤,眼中满是期待——倒不是期待老人会对他乏善可陈的厨艺能有什么赞赏之词,他只是觉得,他多少可以要求一个故事。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直白,而且饥.渴得无法拒绝,或许是老人终究也需要一个倾诉的机会。在慢条斯理地享受了一碗淡而无味的肉汤之后,斯奥抓了抓他稀疏的胡子,对埃德微微一笑。
“你的朋友,那条龙,”他说,“他长得很像我妻子。”
.(未完待续。。)
又……请假TA
周末加班然后出差,周四才回,没空屯稿……
请假期间会在免费章节发番外作为补偿。昨晚试发了一小段,在卷五的免费部分下面新增的“番外零壹”那一卷里,定时发布没问题的话每天12点更新。
番外的创作时间事实上在正篇之前,主角是个小女孩儿,她父亲是条白龙,但是一开始就死佐……写到一半儿的时候突然想写她父亲的故事于是就有了正篇。但正篇码到现在设定已经改了很多,这个所谓的番外大家就当平行宇宙的故事看吧otz。
周四努力恢复正常更新!(以及这个番外大概十几万字,当然,也没写完……)(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三章 故事
在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之后,最先出现在埃德脑子里的是一个金发蓝眼,高大强壮,有着结实的肌肉,深邃的双眼,固执的表情……和傲人的双.峰的……伊斯。
那实在……难以形容。
脑海中一条巨龙咆哮着冲出来,暴跳如雷地撕毁了那幅画面,另一幅画面又无法控制地跳了出来——一个长了一颗龙头的野蛮人,金色竖瞳,血盆大口……当然,依然有着像努特卡一样丰满的胸脯。
埃德觉得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连同眉毛和眼睛,通通脱离了他的控制。他努力想要拼凑出一个适当的表情——一个对得起伊斯,对得起他最好的朋友的表情……但它们扭来扭去,最终却还是给他凑出一脸拼命忍耐也没忍住的,诡异的笑容。
伊斯如果知道这个绝对会一爪拍死他像拍死一只蚊子……
他真的努力了。有漫长的一瞬间埃德死死地捏着碗试图保持镇定,但身体渐渐开始发抖,第一个音节从喉咙里喷出来之后,一连串响亮的大笑声随之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而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久违的笑声冲出口的同时,像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一样,他跟着沉重的粗陶碗一起滚倒在地上,笑得两颊酸痛,浑身抽搐,感觉几乎要死过去,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笑得快要断气的时候感觉更像是在哭。他的眼泪止都止不住……他软趴趴地像一摊泥一样化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勉强又聚拢成人形,尴尬地坐起身。头却还因为这用力过度的一顿狂笑而晕乎乎的,得用手扶住才能撑得起来。
斯奥泰然自若地看着他,笑容里有几分孩子般的顽皮与得意。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脑子里的画面。
这样的笑容让埃德几乎要以为那不过是一个玩笑——然后他突然记起诺威曾经告诉过他,萨满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但都不能结婚,他们必须保持身体与灵魂的纯净,才能更好地与祖先沟通。
所以这大概真的只是某种怪异的玩笑。
“……谢谢你。”他躬身真诚地向老萨满道谢。他已经很久没有笑成这样,压在心上的阴影似乎随着笑声和泪水一起流了出来。消散在空气里。
斯奥向他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谢意。
“我走在雪地上,看着它从我的头顶飞过。”老人把手举过头顶。干枯的手指做出飞翔的姿势,发音含混的野蛮人的语言刻意说得很慢,“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了我的妻子,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在。可是那一刻我想起了她。她一直都在那里……所以我回来。我又能看见她的面孔,她有我所见过的最美的蓝眼睛——比你的朋友更美的眼睛。”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眼中的怀念与爱意真实不虚。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开始意识到,这或许并不是个玩笑。
斯奥的妻子名叫卡罗琳,相遇时他们都在试图逃离自己的生活。
斯奥很小的时候就被认定拥有成为萨满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仪式他就能看见祖先或其他生灵的灵魂,并且从容地与他们交流而没有丝毫恐惧。在野蛮人之中,萨满就如人类中的牧师……甚至圣者般神圣。能成为萨满是无上的荣耀——但没人问过斯奥是否愿意。
小斯奥离开了自己的家人,被当成下一任的萨满。几乎与世隔绝地长大,却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识到。他更想成为一个战士,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敌人,获得胜利,简单而充满激情地度过每一天,而不是从死去的祖先们晦涩难明的暗示里竭力找出正确的指引。
他并不讨厌与逝者沟通,那甚至曾经是一种乐趣,但当乐趣变成责任,便越来越令人厌倦。厌倦积累到难以忍受时,年轻的斯奥借口在祖先的召唤下需要独自远行,光明正大地逃走了。
临行前部落里的老萨满用半失明的浑浊双眼看了他很久,像是轻易看穿了他的谎言,却并没有阻止。
获得自由的斯奥在荒原上游荡了好一阵儿,甚至好奇地进入过人类的森林,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族人如何洗劫一个人类的村庄,带走近十个不停哭喊的俘虏,留下更多的尸体和被烈焰吞噬的房屋。
那是野蛮人的生存方式。在这之前,斯奥也从来没有觉得这种方式有什么不对——弱肉强食,被劫掠的人类只能责怪自己的弱小,那些连自己的妻儿和家园都无力保护的男人更不配得到尊重。
但那一刻,看着两天前他悄悄窥探过的、平静祥和的村庄眨眼间被毁于一旦,他却突然意识到,那是不对的。
强大,并不意味着拥有随意施暴的权利。
这样的理由不可能阻止正因为这一场胜利而沉浸在亢奋之中的野蛮人,更何况他们并不属于斯奥的部落。年轻的野蛮人默默地注视着劫掠者扬长而去,甚至没有走出自己藏身的树后。
所以,正确来说,是羞愧而不是勇敢,让他在十几天后遇到那个大胆地从野蛮人的营地里逃出来又被追上的人类少女时,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出手相助。
他救下了那个女孩儿……或者也可以说,那女孩儿救了他。
那时的斯奥是个健康强壮的年轻人,但他与那些被当成战士养大的野蛮人终究有所不同。他的多管闲事让他差点死在了来追回自己的战利品的同族的斧头下,而那金发蓝眼,纤细瘦弱的人类少女却趁其不备,将一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短剑刺进了她的“主人”的后背。
一个受伤却还死不了的野蛮人是最危险的野蛮人。一场短暂、混乱又激烈的战斗之后,斯奥惊惧地发现,他跟一个身高还不到他胸口的人类少女一起,杀掉了自己的族人。
在那具逐渐冰凉的尸体前,两个不同种族的人沉默地互瞪了好一会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同的方向,落荒而逃。
之后的许多天里,斯奥不断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族人,想起他带着惊讶与愤怒,茫然望向天空的黑色眼睛……但想得更多的,却还是那个纤弱的人类少女。
独自逃脱的人类俘虏很少能活着回到自己的村庄。茫茫的北部平原对不熟悉它的人类并不友好,大多数人会迷失方向,死于饥寒或野兽之口,也有可能被另一群野蛮人发现,再次沦为俘虏,面对更加悲惨的遭遇——何况她还杀了一个野蛮人。
一旦被人发现这个,她的结局甚至不是“悲惨”可以形容的。野蛮人忠诚,勇敢,率直……但有时也会十分残忍。
斯奥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寻找那不知名的少女。在辽阔的平原上,找到一个正警惕地竭力避开所有目光,独自奔逃的人,几乎是不可能,但斯奥……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他在夜晚吟唱古老的歌谣,向所有回应他的灵魂询问她的踪迹,驯鹿,野兔,冬狼,雪鹰……和那死去的野蛮人。
灵魂在斯奥眼中是半透明的,泛出各种不同颜色的光芒的影子。站在斯奥面前的灵魂因为愤怒而带着烈火与鲜血般的红,他向他咆哮,咒骂,却并不能伤害他。
斯奥能够坦然面对这样的怒火——他曾经慌乱不安,但始终不曾后悔。
借助于那些不属于他的眼睛,他在冰原狼部落的土地上找到了那个少女。她干瘦虚弱,在初冬的寒风中摇摇欲坠,却还是拖着脚步固执地往前,根本不知道那并不是故乡的方向。
看见斯奥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一声不响地瞪着他,蓝色眼睛依旧亮得像夜晚闪烁在天空的星星。
斯奥觉得自己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她……一个人类的少女,柔弱得像草地上一朵随风摇曳的小花,却有着比野蛮人还要勇敢顽强的灵魂。
他把她送回了家。在森林的边缘,少女回头轻声告诉他:“我叫卡罗琳。”
他回以微笑。那时他还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他知道那是她的名字。卡罗琳……那是个美丽的名字,在舌尖跳跃时,是他听过的最动人的音符。
他徘徊在森林外,始终不愿离去。那年冬天的第二场雪开始飘落时,他却惊喜地发现,卡罗琳走出了森林,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我不能再待在那里……”她看着他的眼睛,用他的语言,缓慢而生涩地告诉他,“我宁可回到草原上,被野兽吃掉。”
她眼圈红肿,脸色苍白,两手空空……腰却挺得笔直。
她没有告诉他原因,但斯奥听说过,从野蛮人那里逃出去的女人,即使侥幸回到了自己的家园,通常也无法再恢复从前的生活。
她们被玷污了——人们会这么说,而无视那根本不是她们的错。
斯奥为此感到无比的愤怒,却也有无法否认的庆幸与喜悦。
他把自己厚实的毛皮斗篷披在了少女瑟瑟发抖的肩上,郑重地问她:“那么,卡罗琳,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
.(未完待续。。)
ps: 恢复正常更新!!……但发现番外的点击好像比正篇还高欸otz。大家喜欢半龙小萝莉和大叔的故事咩?喜欢的话我努力写完它……以及7月底还有一次漫长的出差,到时我大概还是只能用番外做补偿……55!
第四百五十四章 遗憾
“……你就是这么求婚的?!”埃德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而她居然答应了吗?!”
老萨满眯起眼睛看着他笑:“不,她瞪着我,然后大笑,好像我是个傻瓜。我喜欢她大笑的样子,像冬天里刺破云层的阳光。”
埃德低下头,抓了抓耳朵,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热。人类通常不会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尤其是老人……但他得承认,他喜欢斯奥这样的坦率。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去做一件事。”老人有些恍惚的笑容里带着久远的怀念,“我一心一意要让她成为我的妻子——一心一意要让她满心欢喜,心甘情愿地答应我。那比我所接受的所有考验都要难,而且没有任何祖先的灵魂会帮助我……但我成功了。”
他咧开嘴,对着埃德点头,得意得像个孩子:“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等到她回答‘我愿意’。这一生里,那是我最伟大的成就。她不能再回家,我也不能,所以我们来到这里,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伟大的巨人之脊……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他环顾小小的、简陋破败的洞穴,微笑着。埃德不自觉地跟着他傻笑。他喜欢听这样美好的故事……尽管他已经意识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或许并不那么美好。
他不知道是否该开口询问,而老人也突然沉默下来,怔怔地对着火堆发呆。黑色双眼如夜色中的海面,平静的表面下有无尽的波涛翻滚。
夜深时埃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却惊慌地发现斯奥并不在洞里。他跳起来冲出洞口。在骤降的温度中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抖得连骨头都像是要散架。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不紧不慢地落了下来,一片银白之中,埃德几乎没能发现老萨满孤独的身影。
斯奥站在不远处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眺望着白茫茫的荒原,雪落在他的斗篷上,渐渐堆积起来,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根被白雪覆盖的石柱……仿佛斗篷下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温度。
埃德有些心惊胆战地靠近老人,在老人突然开口时心跳都突然停了一拍。
“我在这里看见他。”老人用手杖轻敲地面,低低的声音宛如梦呓。“那是一个像这样的夜晚,雪更大,更冷……我半夜醒来,在风里听见他唱歌的声音。走出来看见他站在这里。他看着我。却不说话,就像我离开时那样。只是一眨眼他便被风带走……于是我知道,贝尔达,奔鹿部落伟大的萨满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而我本该是他的继任者。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我,找到了其他的继任者,可他没有……他来召唤我。”
“……所以,你就回去了吗?”埃德轻声问道。他知道这没什么可责备的——责任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放弃的东西。何况对于一个野蛮人部落来说,失去萨满的指引。几乎就意味着灭亡。
他只是不自禁地为卡罗琳,那个金发蓝眼的人类女子而悲伤。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她美丽且坚强,却不得不失去她的丈夫……以及,又一次地失去了她的家。
斯奥转头看向他,稀疏的眉毛和胡子被雪染成白色。
“不,我回到了我的家中……回到我妻子的身边。”他说。
他佝偻得更加厉害,仿佛许多年前的选择又一次重重地压在肩上:“但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能当做不知道我的族人……甚至亲人会在战斗中失败,死去,或沦为另一个部落的奴隶……我的卡罗琳美丽又聪明,她很快就知道了一切,然后有一天,我打猎回来,她已经收拾好行李,告诉我,她要回家……她该回到她的森林,就像我该回到我的冰原。”
雪地反射出微弱的光芒,让埃德能够惊讶而慌乱地看见泪水涌出老人开始浑浊的双眼。
“我坐在那里,知道我并不能阻止她。她会独自离去,即使我能再一次找到她,她也不会回来。因为我只剩了一半的灵魂,一半的心可以给她……而那配不上她。”
埃德张了张嘴,又沉默地闭上。他想要安慰老人,他的妻子并不是因为这个才离开他……但他又知道些什么呢?他不过是个听故事的人。
“这就是我的故事,年轻人。”老人的声音在风里盘旋,“我的族人只知道我身为萨满的那一半,但我需要有人知道,我也曾经是个丈夫。你要记得,年轻人,我的妻子,卡罗琳,她的家在加布里埃尔,如果有一天你经过那里,如果她还活着……或者,如果你能找到她的坟墓……请代我献上一朵花。”
埃德用力点头。他听见低低的呜咽,却不敢抬头分辨那是风声还是老人的哭泣。他曾经以为这苍老却睿智……甚至狡猾得又几分可爱的老萨满,这一生过得全无悔恨……
那样完美的人生,或许是没有的。
第二天老萨满开始发烧,浑身滚烫得像血液都开始沸腾。埃德手足无措,犹豫了好久,只能偷偷地用法术为老人治疗。
他知道信仰不是可以随意侵犯的……这对斯奥来说或许甚至是一种侮辱,但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老人死在他面前。
牧师的法术对野蛮人似乎并不那么有效,但斯奥体温在傍晚时分恢复了正常。当他睁开双眼时,埃德却依旧在其中看见死亡的阴影。
高烧燃尽了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再强大的牧师也无力阻止时间的侵蚀。
老人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却分外清亮。
“告诉我你的故事,年轻人。”他说,“你独自回到这里,也是为了你心爱的女人吗?”
埃德的脸腾的红了,然后又迅速地白下去——他的确有心爱的女人……但她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
“一个野蛮人?”老人狡黠地眯起眼,“努特卡很喜欢你。她在野蛮人面前大胆地称赞你——一个连剑都提不起来的人类,称赞你诚实又勇敢。”
埃德瞪着他,张口结舌,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不、不是那样!”他慌乱得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是为了……为了……”
他的头渐渐垂了下去,声音越来越低。
“为了我的母亲……她死了。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许多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讲述自己的故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当那个故事充满悲伤、愤怒、愧疚与悔恨的时候。有好一会儿连埃德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老人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静静地听着,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倾诉与倾听,似乎都有着神奇的力量。埃德渐渐平静下来,在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老萨满面前,他愿意说出口的,比面对他的亲人和朋友们的时候还要多。
故事结束时他用忐忑又期盼的目光看着老人,而老人舒展开满脸的皱纹,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能给你什么充满智慧的指引……帮你找到你的方向。”他说。
埃德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可我不能。”老人缓缓摇头,“我不是你的神。即使我是,神的指引就一定是对的吗?祖先的指引就一定是对的吗?如果你只会倾听与遵从,不会分辨,所有的对,最后都会是错的——而我并不能教你如何分辨。”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似懂非懂。
“我是个萨满。”斯奥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倾听祖先的声音,然后告诉我的族人——但有时候,我并不告诉他们全部。我教会我的酋长平等地对待人类,放弃无意义的杀戮与争斗,即使是祖先的灵魂在我耳边咆哮着要复仇的时候。因为我曾听到,我曾见到,我曾爱过一个人类的女人……我知道有些事,有些被称为‘传统’的东西,是不对的。但那些,我无法教你……说到底,我能教你什么呢?”他叹息着,眼神黯淡下去,“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以为我很成功……可是如今我的酋长已经听不进我的声音,他心中的战火被点燃,不会轻易熄灭……我不知道我的离开是否能让他清醒,或许我也已经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结局。”
埃德愕然睁大了眼睛。他想起达顿,那个冷静而稳重的酋长……很难想象他也会卷入部落间的混战之中。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身为巨人的后代,我们注定战斗至死……而后才能重新合为一体,得到真正的安宁。”老人平静地看着他,“那是我们的命运,年轻人,你没有必要为此而忧心。如果你真的需要什么指引,也许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一句……你在人群中迷失的方向,不可能在无人处找到。”
两天后,埃德把老萨满的骨灰撒向冰原,看着灰白色的粉末消失在白雪之中。他不知道老人的灵魂是否正在一边笑着眯起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做错更多事……
但至少,他首先得去做。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五章 恶龙的奴仆
娜里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神殿后方的高塔。
斯顿布奇的三重塔沉默地耸立在那里,像一柄直指天空,刺破苍穹的黑色长剑。那种逼人的气势,总能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怀着敬畏与不安,放轻了脚步。
这已经不是娜里亚第一次见到三重塔——自从跟着艾伦来到斯顿布奇之后,她几乎天天都要从高塔的阴影下经过,却依旧还是禁不住地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神殿里的其他人是不是有同样的感觉……更不明白斯科特为什么要坚持把神殿建在这里。
新建的耐瑟斯神殿在斯顿布奇城西,是这片属于新城的空地上唯一一座完成的建筑,新的信徒们怀着无比的热情在短暂的时间里建成了这宏伟的、连门都大得足够一条龙飞进飞出的神殿,但一天里,它却有大半的时间都笼罩在三重塔的阴影之下,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凉爽……但现在已是冬天,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南方湿冷的空气会慢慢地渗进人的血液之中,感觉简直比朔风呼啸,白雪茫茫的北方还要冷得入骨。
娜里亚裹紧了自己的斗篷,目光还是没办法从那诡异又神奇的高塔上移开。她实在有点好奇,黑塔里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有人能说得清楚吗?……
“……不许进去。”艾伦平平板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那座见鬼的塔不是适合你这样的新手冒险的地方。”
娜里亚不服气地挑起眉毛。事实上她并没有进去“冒险”的打算,但艾伦把她当成小孩子一样禁止她做这个做那个的……还是让她十分地不高兴。
“罗莎和塞斯亚纳就进去过!”她反驳。“他们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嘛!泰丝告诉过我,罗莎说那塔里有许多东西……哦,说不定里面还关着其他人呢!难道不该有人进去看看吗?”
“就算有。那也不会是你。”艾伦看了她一眼,严肃地重复:“你不许进去。”
“……那你会进去吗?”
“不,没那个打算。”
“……也不知道是谁曾经告诉我,‘你父亲我是个了不起的冒险者!’呢。”娜里亚低声嘀咕。
“曾经。”艾伦阴沉着脸地继续向前,“我的好奇心已经跟我的腿一起死在那个见鬼的地穴里了。”
娜里亚缩了一下,吐吐舌头,不再开口。冬天时艾伦的断腿总是痛得特别厉害。任何法术也帮不了他……那总是让他的心情格外糟糕,她实在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跟他起什么争执。
走在前面的菲利忍不住回头看了这对突然沉默下来的父女一眼,尴尬地抓抓胡子。转动着眼珠似乎想开几个愚蠢的玩笑,却被前面一声巨响吓了一条,
走廊尽头厚重的木门被人用力推开,重重地砸在墙上。颤动着几乎要从门框上掉下来。伊斯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出来。金色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生人勿近”的警告。
他走过他们身边,勉勉强强地也不知冲着谁胡乱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继续往前冲。
“……伊斯!”反应过来的娜里亚大叫着追了上去。
艾伦回头看着他们迅速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皱起眉头一声不响,好一会儿都没动一步。
菲利歪头看看他的脸色,又看看那已经消失的一对儿,突然眼睛一亮,咧开嘴。了然地点头:“我知道了,你在担心你的女儿爱上了一条龙。”
艾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不好笑!”
菲利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也不是在开玩笑啊。说真的,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吧?他们不是挺好的一对儿嘛?”
“你脑子抽了吗?”艾伦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相当不客气,“你也知道伊斯是一条龙!”
“一条被你当儿子一样养大的龙……结果其实你并不相信他吗?”菲利故作惊讶地反问。
“根本不是那回事!”艾伦恼怒地低吼,“你知道一条龙能活多久?几千年……甚至更久。当这个世界都消失的时候它都可能还活着……而娜里亚不过是个人类,几十年后她就会像我一样白发苍苍,而伊斯……他跟现在不会有什么两样。到时你还会觉得他们是‘挺好的一对儿’吗?!”
“……诺威是个精灵,泰丝是个人类,他们不是也挺好的嘛。”菲利伸手轻拍老人的肩头,“如果他们真心想在一起,总会找到坚持下去的办法……我明白你为什么担心,可说实话,那并没有什么用处,这事儿只能靠他们自己。”
这对艾伦根本不能算什么安慰——他不知道诺威和泰丝要如何面对他们必然会经历的一切……但他一点也不想让娜里亚去面对那些。
房间里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南方的不像北方的风那么凌厉,只是若有若无地吹着,其中的寒意却难以抵挡。壁炉里的火早已熄灭,而房间的主人似乎也无意再点燃,那让整个房间冷得像个冰窟,温度几乎比室外还要低。
菲利一走进房间就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抱怨:“我知道你不怕冷,斯科特,但好歹考虑一下你年老体弱的朋友!”
“年老体弱”的艾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走到一边拖过椅子艰难地坐了下来,却也没有阻止他重新点燃壁炉里的火。
“只是想清醒一点。”斯科特疲惫地向后靠去。天气阴冷,阳光极其微弱,没有灯火的的房间里,他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极其难看——但想一想那个刚刚怒火冲天地跑出去的年轻人……龙,这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今天又为什么吵?”菲利蹲在壁炉边,看着渐渐拔高的橘红色火苗,随口问道,忧伤地发现自己身边似乎充满了不断在闹各种别扭的父女、兄弟和母子……单身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他不想再飞来飞去地找那扇门……他想去对付克罗萨家的军队。”斯科特阴沉地回答。
“也许那样也不错。”菲利说,“它只需要去吼一声,就能少死很多人。”
“不行!”斯科特与艾伦异口同声地反对。
菲利无奈地举起手:“好吧,好吧……当我没说。”
“也许这一次只需要他吼一声……下一次就很可能需要他杀人。”斯科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毕竟是一条龙,如果他因此而日渐残暴,也许有一天谁也无法控制。”
菲利相信他真实的理由恐怕比这个要自私一点……但某种意义上,他所担心的也没错,这毕竟是人类的战争,谁也不知道让一条龙卷进来会有怎样的后果。
“那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明智地换了个话题,“说真的,就没有其他能用得上的我的地方吗?我实在是受够了那个博弗德家的小鬼,你不知道他一天能闹出多少花样……就不能换个人来保护他吗?!”
“他喜欢你。”艾伦说,平淡的语气里分明有一丝幸灾乐祸。
“也许冬天过去时这一切就能结束。”斯科特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布伦道尔家族已经退回自己的领地,他们剩余的力量不足为患,泰利纳按兵不动到现在,恐怕也不会再动,克罗萨公爵是个固执的家伙,他不会投降……但现在他已经孤立无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然后呢?”艾伦开口问道,“你觉得弗里德里克能顺利加冕为王?别忘了,他的父亲还没死,谣言也从未停息……事情不会这么容易。”
斯科特沉默不语。
谣言在他和茉伊拉一起出现在斯顿布奇的人们面前时就已经开始。对外的说法是国王重病——但有什么病能重到连可以祛除蔓延在整个城市里的瘟疫的圣者都无法治愈?
人们相信国王已经死去,死于他对诸神的不敬招致的诅咒,但也有许多人声称国王事实上只是被囚禁,因为他坚持国家的权力不该掌握在圣职者的手中……后一种传言是许多贵族起兵的理由——或借口。
至少是表面上,没有任何神祗的圣职者卷入这场从盛夏开始的动乱。斯科特待在信徒们在城外建起的神殿里,从不曾进入洛克堡;包括布鲁克在内,一些水神的圣职者回到了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但几乎闭门不出;菲利待在弗里德里克身边是因为王子殿下声称他是他的骑士而不肯放他走;茉伊拉的身边自然有她的父亲和兄弟,他们才是她最强大的倚靠……但斯科特不可避免地牵涉其中。
他被不同立场的人当成圣者,骗子,鬼魂,恶魔,弑王者,试图篡夺王位,恢复自己祖先的王朝的野心家,甚至王后的情人……加诸于他的各种名号五花八门,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其中斯科特唯一有些在意的大概只有“恶龙的奴仆”——一些人相信那条冰龙才是所有阴谋与动乱背后真正的的控制者,邪恶的源头……而那会给伊斯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有时候他会有点后悔没有答应菲利自立为王……他已经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还是不足以保护所有他在意的人。
“弗里德里克会顺利加冕。”他平静地开口,“没人能够阻止。”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六章 被遗忘的国王
洛克堡内的一座高塔之上,鲁特格尔“重病”的国王被严密地看护着。没有多少人知道 ,几个月前,这里曾经囚禁着博雷纳?德朱里,另一位国王。
甚至连安特自己也已经几乎忘掉了这个。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但没人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开始愤怒地咆哮,凄厉地惨叫,或者缩在墙角号哭不止……
鲁特格尔的国王发了疯——洛克堡里几乎人人都知道,渐渐的甚至没有多少谈论的兴趣,毕竟外面发生的一切要有趣得多,而安特也不是博弗德王朝第一个发疯的国王。
但安特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发疯。
他能够思考,他记得绝大多数的事,包括斯科特还活着……他只是失去了控制自己任何情绪的能力。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断掉了。恐惧袭来时他会缩成一团尖叫到发不出任何声音,悲伤袭来时他抱住自己像个婴儿般痛哭流涕,如果觉得高兴他大概也会毫不迟疑地开怀大笑……但他想不出任何值得高兴的事。
有时他也会冷静地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落入这般境地,思考该如何逃离这里,离开之后又该如何赢回他被夺走的一切……但总会有某种情绪袭来,然后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让他不得不从头来过。
但他没有疯,他很清楚。
他被人欺骗,背叛。抛弃……或是被诸神捉弄。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也没有疯。
总有一天他会复仇。向肖恩,向埃德。向奎林?阿伊尔,向斯科特,向……茉伊拉。
傍晚是否侍女送来了丰盛的晚餐——他们至少没打算把他饿死。但自从他抓起叉子扎进毫无预兆地扎进一个侍女的手臂之后,他们再也不给他任何餐具。
可那并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突然很不高兴,那个侍女身上涂了太重的香水,让他几乎要吐出来。
他怒火冲天地咆哮了三天才安静下来。接受了他只能像个野人一样用手抓食的事实。
总有一天他会复仇……向所有人。
他威严地端坐在桌子后面,瞪着那个战战兢兢的侍女……
不,这一个并没有战战兢兢。她慢条斯理地把餐盘摆在他的面前。动作从容而优雅……而在她身后,也没有虎视眈眈,手扶剑柄的士兵,警惕地提防着他任何突然的举动。
黑发的侍女抬起头来向他微笑。绿色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愤怒……或恐惧。让安特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莉迪亚在红唇前笑盈盈地竖起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像是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尖叫,甚至无法呼吸……然后又缠绕上他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扩散的瞳孔让安特的眼睛看起来几乎是纯黑。他脸上的肌肉扭曲颤抖,眼神在恐惧中透出一丝疑惑。
他没有发疯,他当然记得洛克堡里不能施法……谁给了她这样的力量?
莉迪亚像他张开自己纤细苍白的手指。中指上一枚血红色的宝石戒指光华流转。
“我得到一件礼物。”她微笑着,像安特记忆中那样甜美……又深不可测。“那让我可以来帮助您,陛下,如果您还需要我的帮助的话。”
帮助?
安特从不相信莉迪亚会真的“帮助”他。她永远有自己的目的,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甚至怀疑是她弄乱了他的脑子……
不,他没有疯,他什么都知道,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直直地瞪着莉迪亚,眼角不受控制地地抽搐着,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是的,他需要帮助,他需要。
“我会带您离开这里。”莉迪亚笑眯眯地把她冰冷的指尖按在了他干裂的嘴唇上,“但是,陛下……您必须得放弃一些东西。您瞧,我从来没有骗过您,我总是会让您知道,您能做些什么,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总是会让您自己选择……所以,陛下,告诉我,”
她凑近他耳边,轻声问道:“你想要离开……还是像这样活下去?”
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选择。
拉开窗帘之前,斯科特犹豫了一下。
这里是他的卧室,没有其他人,但他仍旧忍不住左右看了看,才缓缓拉开自己的袖子。
手腕上的皮肤恢复了正常,那些焦黑的痕迹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但他似乎仍能感觉到那种被烧灼的痛楚。
看来他的神明最近对他还算满意,尽管他事实上什么也没做,除了深藏在神殿深处,做一个令人敬畏的“存在”。科帕斯曾经一度希望他用自己的力量帮助王后和她的家族迅速平定战乱,赢得胜利与安定,那会为耐瑟斯带来更多的信徒。但在他明确地拒绝之后,牧师倒也没有再来强求——科帕斯从来不强求他做什么。
他不安地以为他的拒绝会带来更加严厉的惩罚,手腕上的焦痕却渐渐消失。他有点摸不透那莫测的神明到底想要怎样,但他必须承认,意识到自己会以何种方式再次死去的时候,那种深深的恐惧,是他从未有过的……即使他已经死过一次,他也早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如何。
他给自己一个自嘲的苦笑,一把扯开了窗帘。
玻璃窗从来没有关上过。他喜欢流动的空气,无论是炙热还是寒冷的,那能够驱散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鼻端的,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巨大的白色影子从他眼前一掠而过。冰龙低低地在他窗前转了半圈,然后忽地向上急冲,迅速消失在灰白色的云层之上,双翼掠起的疾风让向外打开的窗子啪地一声合上,差点砸在他的脸上。
斯科特再次苦笑。伊斯并不喜欢他的任务,但他还是会听话地去寻找那不知窜到了那里的地狱之门……只不过,每次出发前,他都会用各种方式来向他表示不满。
他摇着头打开门,另一道白色的影子闪电般窜了进来,轻车熟路地跳到了他的床上。
“……下来。”斯科特的呵斥并不怎么认真,所以那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小豹子只是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毫不在意地趴了下来,打个滚,翻出肚皮开始旁若无人地猛舔自己的毛。
斯科特静静地看着那仿佛天真无害的小东西。他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或许是知道的,伊斯拎着它的后颈提在他面前,十分郑重地警告过他……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确需要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不会指责,不会担忧,不会鄙夷,就只是……看着。
推门而出时小白从床上跳了下来,紧贴着他小腿蹭来蹭去地跟着他走。无论它到底有什么目的,现在,它在其他人眼中是某种象征,证明他的神圣……或邪恶。
人们总是不愿相信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人”,而更愿意相信一些离奇的征兆,一些超出常理的东西……比如,一头罕见的白豹,比同类更加敏捷和强壮,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触摸,却在他脚下乖巧得像只猫。
泰丝曾经为此羡慕又嫉妒地瞪了他很多天,那让他忍不住有种幼稚的得意。但如今这里的人看着他们的,充满敬畏的目光,却只是会让他心烦。
通常这个时间他会带着小白传送到西南群山间的森林里散个步,暂时忘掉眼前……和将来的一切,但这一次,一种奇怪的预感让他站在了庭院里的喷泉边。没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敲响了这个独属于他的院落的门。
许久未见的茉伊拉出现在他面前。她的脸颊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圆圆的蓝眼睛显得更大,微微颤抖的双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指甲在皮肤上掐出月白的痕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不发一语。
“……发生什么事?”斯科特不得不柔声问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觉得茉伊拉是一个需要小心呵护的女人……虽然事实证明,她比他以为的要坚强得多。
“他死了。”茉伊拉用细细的声音告诉他。
斯科特疑惑地皱眉,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他”到底是谁,茉伊拉已经捂住嘴,放声哭了出来。
“安特死了……我的丈夫死了……你说过你不会杀他的!”
这毫无根据的指责让斯科特心底涌出一阵怒意。但他没有开口,只是冷静地站在那里,听着茉伊拉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
“我没有杀他。”他说,“没有那个必要。”
他想他的声音没有多少温度,照泰丝所说——“那还是有点吓人的”。
“我……我知道。抱歉,我只是……”茉伊拉结结巴巴地道歉,慌乱地擦着眼泪,但它们不停地涌出来,像是再也不会停止。
“……他在哪儿?”斯科特问道,他担心如果不做点什么,他会淹死在茉伊拉的眼泪里。
“你能……让他活过来吗?”茉伊拉睁大了眼睛,满怀希望,小心翼翼的问道。
斯科特看着她,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太过天真的问题。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七章 意外相逢
冰龙侧头看着自己的翼尖划过洁白的云朵,雾气像水一样从它的翅膀上流过,温柔的凉意沁入它细密的鳞片,感觉十分惬意,却并不能让它的心情好多少。
阳光洒在它的背上,但对云层下的人们来说,今天又是冬季里阴云密布的一天。它看不清云下的大地,当然无从寻找那从白鸦夫人城堡的地底消失后就无影无踪的黑门,但那原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谁也不知道它会出现在那里,而且多半是在黑暗幽深的地底,它这样没头没脑地在天上飞来飞去,能找得到才是见鬼呢。
斯科特纯粹只是想把它打发出去,免得他们不停地吵来吵去,它很清楚这一点,却恼怒又无可奈何。
有时候它想还不如离开这个“与你无关”的世界,自由自在地做一条龙,但它不能。
它没办法忘掉斯科特对埃德所说的那些……他的死亡与归来,他的任务与他无可避免的,再一次的死亡。
那是它早就怀疑过的,但听着斯科特亲口说出来,每一个字依旧能冻结它的心跳。
它千方百计地想要挖出那所谓的“任务”。如果他永远也无法完成,或许就不会死……但斯科特虽然不会撒谎,但他不想说的事,没人能挖得出来。
起初它试图寸步不离地跟在斯科特身边,但那让他们两个都变得格外暴躁,好几次都差点打了起来。而后它听话地每天去执行它的“任务”,事实上却是厚着脸皮飞回了远志谷,把大半的时间花在因格利斯的图书室。或者绞尽脑汁地想从那狡猾的老头子那里挖出些有用的东西……那对它的耐心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漫长的历史里带着某种使命被神祗复活的精灵、人类或矮人并没有几个,而像斯科特这样从一个神祗的圣骑士变成另一个神的“圣者”,更是绝无仅有——神与神之间也存在某种规则,让他们的力量保持平衡,这样的行为,应该是不被允许的。
而“完成任务就得继续去死”……那更像是某种与恶魔的交易,但恶魔可没办法让一个人复活。更不可能给他如此强大的力量。
它甚至试图从科帕斯那里榨出点什么……失败了一两次之后它就没再费心尝试,那个看似亲切的牧师总是微笑着,每一句话都圆滑得滴水不漏。高深莫测毫无用处,听得它只想一爪把他拍扁在地上。
而它脑子里所有祖先的记忆和知识,也同样帮不上一点忙。
越来越深的无力感让它渐渐开始绝望。很多时候它会像这样茫然地飞着,又一次地反复想着不如飞回那冰海上的孤岛。长长地睡上一觉……
但每一次。它还是飞回了斯顿布奇,那高塔下的神殿。
它被某种看不见的绳索拴住了……对一条龙来说,那真是有点悲哀。它大概会被所有的同族鄙视——如果它还有什么同族的话。
斯科特毫无顾忌地公开宣布了它是他的“弟弟”。这奇怪的关系够让许多人混乱上好一阵儿的,但人们总是很擅长为自己相信的东西寻找各种理由,而它并不在乎它在那些它毫不在意的人眼中到底是邪恶还是……“神圣”。
虽然后面那个词真是让它浑身痒得鳞都要脱了。
云层渐渐稀薄,冬季寂寥的北部大地扑进它的视野。它考虑着要不要再飞回冰原,看看埃德那个傻瓜是不是还像兔子一样蹲在自己挖出的洞里,或者飞向柯林斯。看看雾散了没有……
没人能驱散柯林斯的雾,就算是斯科特也不能。那片平原从“圣地”变成了禁地。克利瑟斯堡和它北方的村庄变得更加与世隔绝……在战乱还没有平息的现在,那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它懒洋洋地伸平双翼,乘着气流滑翔。眼睛都快要闭上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击中了它,让它一时间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几乎无法保持平衡。那感觉转瞬即逝……但绝对不是它的幻觉。
迷雾笼罩的柯林斯平原也会给它类似的感觉,但不会如此强烈。
它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诧异地向下看去。身下的大地并不是柯林斯,而是靠近黑岩山脉最南端的一片多岩的山岭。
它小心翼翼地向下低飞。整个黑岩山脉都是黑岩矮人的地盘,那些石头脑袋,连脸都像是石头刻出来的一样没什么表情的家伙才不会管它是谁,如果被他们发现,它准得又挨上几箭……还不能还手。
在一片被岩石和稀疏的鲜红栎环绕的荒地上,它再一次感觉到那像是被闪电击中的,微微发麻的刺痛。那毫无疑问是某种魔法残留的波动——似曾相识的波动。
它大概找到了黑门……还真是见了鬼了。
这意料之外的“好运”反而让它有种奇怪的不安,斯科特反复地警告过它要小心陷阱,有任何发现都不要飞得太低,更不能落到地面,立刻回去。因为显然,有人把它当成了最邪恶的幕后黑手,不管是瘟疫还是战乱全都是它的阴谋……但它今天只是随心所欲地在乱飞,怎么可能有人知道它会路过这里,还设好了陷阱来等它?
它缓缓地盘旋了两圈,视线所及的范围里并没有任何动静,这荒瘠的地方甚至好像连兔子都没有一只……
它终于失去耐心,干脆地收起双翼,落到了地面,目光扫过所有岩石下阴影。
龙敏锐的目光能看破隐形,但它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被烈火炙烤过的岩石……但周围没有一点被焚烧过的痕迹,只有枯黄的野草在微风里有气无力地摇晃着。
魔法的波动越来越微弱。那比它还要随心所欲,毫无规律地跳来跳去的黑门大概已经离开了这里,它所感觉到的不过是一点残留的痕迹。
它恼怒地抬了抬翅膀。有这么一点点无用的发现简直比一无所获还要令人沮丧,如果有什么从地狱里钻出来的小怪物让它撕一撕就好了……
说起来,那到处乱跑的黑门应该像在白鸦城堡的地底那样留下一堆怪物才对……但他们似乎从未听到过类似的消息。
也许那扇门根本就已经跳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说不定——它没精打采地想着,开始挥动双翼,准备离开。这附近大概有些天没下过雨了,飞扬的尘土和草屑钻进了它的鼻子里,痒痒的有点想打喷嚏……
一个小小的声音让它的翅膀僵在了半空——真的有人打了个喷嚏……但不是它!
它迅速地伸出了尾巴,循声拍了过去,分明地感觉到有人敏捷地避开了它的攻击,身体擦着它的鳞片跳到了一边。
“滚出来!”
它低吼,转身扑了过去。如果那家伙在龙威之下动作稍稍有所迟疑,它就能抓住他……
但对方显然有所准备。一个小小的身影轻巧地从岩石的缝隙间钻了出来,它还没能看清那家伙长什么样,他就溜进了另一处缝隙……冰龙的尾巴尖都没办法钻进那么小的缝里。
冰龙停止了攻击,警惕地环顾四周。它可以拍碎岩石……但如果真有人埋伏在这里想要杀它,这个滑溜得像条蛇一样的家伙不可能是唯一的一个。
但周围依旧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其他人跳出来,也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巨网、法术、矮人……或突然陷落的地面。
它犹豫着,也许该像斯科特说的那样,立刻离开……但那不就是逃走嘛!
冰龙恼怒地低吼一声,跳上岩石,随着那条窄窄的缝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缩在里面的人叫嚷着,像只土拨鼠一样探出头来,仰头对着冰龙巨大的金黄色眼睛,露出友好的、大大的笑容。
“嘿,我们先来商量一下如何?”他说,“我真的有点怕冷。”
冰龙憋着气瞪他,瞪着他满头软趴趴的棕色卷发和灰绿色的小圆眼睛,黑色瞳孔茫然地扩散,双眼难以置信地越睁越大。
“你瞧,我并不想伤害你,但也不想让你伤害我。我们能在这里相遇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不如友好地握个手然后各走各的?——哦,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不握手也可以的。”
那小个子的家伙一本正经地啰啰嗦嗦,像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带点婴儿肥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恐惧。他的笑容天真又明朗,说起话来轻快又真诚,唱歌儿似的带着某种欢快的节奏,能轻易让人放下戒心。
他总是这样……就算闯了无数的祸,也没人忍心责备他。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冰龙的心里……某种温暖而柔软,让它鼻子发酸的东西。
这不可能——它警告自己。这大概只是某种法术,让它放松警惕……但它还是不自觉地泄了气,垂下头低声叫道:“尼亚?”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一道寒光从岩缝里射了出来,直直地飞向它毫无防备的胸口。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八章 “尼亚”
冰龙僵硬地站立了片刻,然后沉重地倒向地面,被剧痛撕裂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满心愤怒,却无力反抗。
匕首很短,短到即使全部压入它的身体也无法刺进心脏,但附在匕首上的强大的魔法夺走了它所有的力量。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傻……不,也许它早该承认,它是真的很傻。人类和龙的弱点它全部都有,优点却屈指可数,既不够聪明,又不够冷酷,还见鬼地自大。
那跟尼亚一模一样的小个子从岩缝里钻了出来——他连跳出来的时候先用左手撑地的习惯都跟尼亚一模一样。
他在它眼睛前面蹲了下来,犹犹豫豫地伸手摸了摸它的鳞片。
“……伊斯?”他开口叫道。
冰龙怒视着他。它不知道这家伙还想耍什么花招,但这个名字可不是谁都能叫的!
它艰难地喘息着,感觉到那小小的匕首正像拥有生命一样试图继续往它的血肉里钻。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地死在一个人类手上,耻辱和不甘完全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它低吼着,试图撑起身体……但那只是徒劳。
小个子却突然伸出手,拔下了它胸口的匕首,然后远远退出足够安全的距离,站在那里看着它。
“抱歉。”他对它歉意地笑笑,“我知道这挺痛的,不过很快就会没事啦。我说过,我不想伤害你。不管你是不是伊斯……可你是伊斯,对吧?你认识我。”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它,似乎希望能得到它的回答。但冰龙只是一动不动地瞪着他,打定主意不说一个字。
疼痛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但它依然动不了,更猜不透眼前这个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尼亚”低下头揉了揉鼻子,一瞬间看起来有点伤心。但人类善于伪装——尼亚本人就非常善于伪装。
“你不相信我。”他说。
冰龙没有出声。
“……不过没关系。”“尼亚”笑了起来,却显得有些无奈,“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你就是伊斯。也许我也不会相信……也许你不是,也许你是但你很想吃了我因为我骗过你还扎了你一刀。”
他看了看手上毫无血迹的匕首,摇了摇头。再次看向冰龙时,笑容似乎又恢复了明朗:“不管怎样,能再见到你真好,伊斯。你长得可真大啊……小时候你答应过不会长得比我更高的。”
他笑着用手指指向它。
“骗子。”他说。
冰龙眨眨眼。惊疑不定。它隐约记起它好像真的答应过……现在想起来十分可笑,但那时它是认真的,因为尼亚说起“每个人都比我高”的时候好像真的很伤心……只不过它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尼亚当然也不会当真。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否则它和尼亚都绝对会被取笑无数次的……
它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坚持“一个字也不说”,但犹豫间,“尼亚”已经跳下岩石,迅速不见了踪影。
冰龙懊恼地趴在那里瞪着他消失的方向——它还没力气追上去。
那家伙像尼亚又不像尼亚……尼亚被伙伴们叫做“小孩儿”不单单是因为他长得矮。还因为他总是笑嘻嘻的,孩子一样没心没肺。第一次见到埃德的时候它觉得埃德很像尼亚……但事实上。尼亚更像是埃德和泰丝加起来,好奇心过剩,整个人包括嘴都一刻也停不下来,有时可爱得不行,有时烦人得要死……
但这个“尼亚”,容貌没有丝毫变化,性格却似乎变了许多,简直有一点像……斯科特。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能爬起来,虚弱地飞上天空。
它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告诉斯科特——这件事怎么想都十分诡异,也许它最好暂时什么也别说……但想想上一次它这么干的后果,那似乎又不是什么好主意。
它心神不定地飞回神殿,却意外地被告知:“圣者大人去了洛克堡。”
“圣者”这个称呼他听一次脸黑一次,神殿里的人却勇敢地坚持了下来。
“……他去那儿干嘛?”他问,不自觉地开始不安。
自从回到斯顿布奇,斯科特就没进过洛克堡,为什么现在……
“国王陛下逝世。”立志成为耐瑟斯的牧师的年轻修行者恭敬地回答,“圣者大人去为他祈祷。”
“……终于死了啊。”他脱口道。
修行者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微妙,无言以对。
“怎么死的?”伊斯稍稍有点好奇地问道。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回答:“听说是……噎死的。”
安特脸色发紫,勉强合上的双眼有点向外凸出,一只手僵硬地平放在胸口,显然是死后被摆出的姿势。但那反而让整具尸体看起来更加诡异——因为他的另一只手还死死地卡在自己的喉咙上。
为国王陛下整理仪容的官吏努力过了。但听见安特的指节被掰断的声音时,刚刚进门的王后失声尖叫着阻止了他。
斯科特低头看着安特,眉间的皱纹里有一丝疲惫与悲哀。他已经不太把这昔日的朋友、杀害他的凶手和失去神智的国王放在心上,但看见他这样死去,依旧会有一种类似悲伤的情绪,沉闷地堆积在胸口。
茉伊拉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王后已经藏起了她的天真与脆弱,恢复了这些天被逼出来的冷静与威严,但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依旧微微发抖。
“他勒死了自己……”她声音沙哑,“那怎么可能?就算他疯了……”
听见动静冲进来的守卫声称国王是噎死的——那翻着眼珠,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在地上抽搐的样子可能的确很像是噎住了,但安特喉咙里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是不可能——有人杀了安特。
斯科特能轻易猜出那是谁——莉迪亚最喜欢这样的方式,突兀,不合常理,毫无逻辑和原因可言的戏剧化,带着一种奇怪的,嘲弄的意味。
但他不知道莉迪亚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应该不用担心安特会透露出什么对她不利的秘密,因为她根本就不可能会将那样的秘密告诉安特。如果是想引起动乱……谣言里国王都已经以各种方式死过很多次了,让其变成事实,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不过,猜测莉迪亚的动机通常都是徒劳。她所做的事,十件里大概只有一两件是多少经过了考虑,有明确的目的,其他要么是为了引开人们的注意,要么就是纯粹的心血来潮。
这样的对手比会深思熟虑的敌人更令人头痛。你压根儿猜不到她下一步到底会做什么……她甚至很有可能会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而毁掉已经进行了一半的计划,换个方式从头来过。
从前一起冒险的时候她就曾经因此让所有人都陷入危险之中,那时他却只觉得刺激和兴奋。
真正发了疯的说不定是莉迪亚……但某些方面她又算是心思缜密——她从来都能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而其他人,哪怕是“盟友”或属下,就算死光了她大概也不会在意。
有时斯科特简直有点后悔有机会的时候没有干脆地杀掉她……但她也曾放走他跟伊斯。如果不是确定没有危险,她根本就不会让自己被他发现。
如今就算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大概也还是不能干脆地杀掉她。
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有些无力,突然间十分想念凯勒布瑞恩——似乎只有那个冷冰冰的半精灵牧师,多少能看穿莉迪亚花样百出的把戏。
但他没必要让茉伊拉知道这些。
王后静静地看着他。她已经不再乞求斯科特救回安特——她或许会以为他并没有这样的力量,毕竟他也不曾让无辜死去的瓦拉活过来……
但她大概依旧希望他能找出真正的凶手。
“为国王准备葬礼吧。”他轻声告诉茉伊拉,“把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王后失神地看向安特的尸体。
“可我弟弟说现在不是时机。”她低声说,“他说我们最好隐瞒国王的死,直到动乱结束。”
“那么您父亲的意思呢?”他问。
老侯爵沃尔特?卡洛斯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正直,坦率,开明……只是稍稍有些性急,而且对谁说话都不怎么客气。
茉伊拉垂下了头:“他说让我自己决定。”
“……那么您的决定呢?”
茉伊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们会准备葬礼。”她说,“也会公开国王的死讯。但除非找到凶手……国王不会下葬。”
她说得很快,也没有看着他,似乎担心斯科特会反对,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斯科特忍不住微微扯了下嘴角。
“那就这样吧。”他说。
他不知道莉迪亚的目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招架她层出不穷的花招,更不想追着她让自己筋疲力尽。所以现在,也许这也是不错的方法——用最普通,最正常,也最合乎常理的方式,光明正大地行事。
没有可以遮蔽阳光的东西,就不会有滋生黑暗的阴影。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九章 阴影与漩涡
“您的弟弟找过您……他似乎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刚刚回到神殿,负责照顾他起居的修行者便恭敬地告诉斯科特。文弱的年轻人名叫尼克?鲁莫林,是某个小贵族的私生子,善良而虔诚,却也擅长察言观色,很快就弄清了斯科特更在意些什么。
“……他在哪儿?”斯科特问道。
“去了卡沃大人那里。需要我去告诉他您已经回来了吗?”
斯科特点点头,有些疑惑。他没指望过伊斯真的能找到黑门……但看来他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还有……”尼克递给他一封信,“芬顿大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指尖触及用深蓝缎带束起的白色纸卷时,不用去看上面工整的字迹,斯科特便已经知道这封信来自哪里。
关上门他便直接将信扔了出去,还没落地的纸卷在半空中无声地爆成一团明亮的光焰,火光中短短的一行字瞬间点燃了斯科特的怒火。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遥远的北方森林,被遗弃的兽人要塞坚固如昔的地下堡垒,大步走向一个束手站在石柱的阴影间,似乎正在等待着他的男人。
“什么叫做‘我需要你弟弟的血’?!”斯科特低吼着,“我告诉过你别打他的主意!”
男人抬起了头,因为长久地待在黑暗之中而苍白得连血管都清晰可见的脸上,带着始终如一的平静与厌倦。
“只是一点血而已。”他说。“我可没要他还在跳动的心脏——虽然那或许更有用一点。”
斯科特阴沉地瞪着他,克制着想要伸手一把掐断他的脖子的冲动。
“另找办法。”他说。
“但上一次,你告诉我。‘再给你一个月’。”男人毫无惧色地面对着他,“没有龙血,我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完成你的命令——除非你能找到另一条龙,活的。”
“或者我也可以另找一个死灵法师。”斯科特冷冷地说,“那显然更容易一些。”
“如果你留着我只是因为我是个‘死灵法师’的话……”男人冷笑着摊开手,“请随意。”
他的有恃无恐是斯科特最讨厌的东西,但他说得没错。
差不多一年之前。烧掉了那群在通往鲁特格尔的山谷中围攻伊斯他们的亡灵之后,斯科特意外地发现了操纵亡灵的人,一个重伤却未死的死灵法师。
他本不打算救他……如果不是认出了那被烧伤。却依旧可以辨认的面孔。
那是艾布纳?莱因。
许多年前,他和艾伦以及莉迪亚曾经拜访过这位学识渊博,力量强大的法师,因为据说在整个大陆上。他对龙的了解无人能及。即便是**师因格利斯也要甘拜下风。
如果没有他的指点,斯科特和他的同伴们不一定杀得了安克拉玛拉斯?冰芒,伊斯的母亲……却没想到他也会成为死灵法师,莉迪亚的属下
艾布纳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莉迪亚的藏身之处,女法师当然已经不在那里。
但斯科特依旧用得上他。
越过艾布纳的肩头,斯科特看向他身后巨大的黑影。
那是一条冰龙……两条死去的冰龙融合而成的躯体看起来几乎完美无缺,但它仍未完成。
如果伊斯知道这一切……
“……另找办法。”他沉声扔下这一句,像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
回到房间时他一眼看见伊斯站在壁炉前戳着刚刚冒出火苗的木柴。心中一颤,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艾伦也沉默地坐在一边发呆。
他们来得也未免太快。
“你又跑去哪儿啦?”伊斯对着他不悦地皱眉,“我有事要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夜深时,壁炉里的火依旧燃得很旺,在斯科特装饰简朴的会客厅里,那是少有的。但此刻,坐在壁炉前的艾伦却还是觉得有些发冷。
伊斯忐忑地站在窗边,突然有点后悔。
尼亚好像回来了——当他不怎么确定地这样告诉斯科特的时候,斯科特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深深的疑惑和无法控制的欣喜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
但对艾伦来说,这个消息却意外地难以接受。那更多的不是因为疑虑,而是因为愧疚。
“我亲眼看着他掉了进去。”他茫然地重复着,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抓在断腿处,“我亲眼看见的。我想过他可能还活着……我想过要找回他,但凯勒布瑞恩告诉我,‘忘了这个,艾伦,忘了这个。’……诸神在上……我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地狱里……”
“凯勒布瑞恩是对的,艾伦。”斯科特轻声开口,“你知道我们不可能把他从地狱里弄出来……虽然我说过‘我从地狱归来’,但我事实上根本没去过那地方……而且谁能料到他还活着呢?”
“……他是真的还活着吗?”沉默了好一会儿,艾伦似乎稍稍恢复了冷静。
“呃……至少他有体温,活人的体温,他也不是什么恶魔,我能感觉到那个。”伊斯回想着那短暂的相遇里的每一个细节,“我不能确定那一定是尼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我觉得那是他。”
“我们得找到他。”斯科特说,“无论那是不是尼亚……如果伊斯感觉到了黑门残留的力量,他很可能是从那里出来的。”
“我现在就可以去找他。”伊斯站直了身体,“如果他只是个人类……他应该走不了太远。”
“但他擅长隐蔽。如果他不想被你发现的话,你是找不到他的。”斯科特苦笑。“我跟你一起去。”
“现在?”艾伦摇了摇头,“安特刚死,莉迪亚很可能就在附近——甚至连尼亚的出现也有可能是她的诡计。你不能离开。”
他撑着拐杖艰难地站了起来:“我去。我没有什么法术可以探测……但我知道他喜欢躲在什么样的地方。”
“……那就等到天亮吧,艾伦。”斯科特看着他,“就像伊斯说的,一个人类走不了太远。”
艾伦疲惫地点头,蹒跚地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头:“知道吗……我更希望他在掉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他的灵魂理应去到更好的地方,自由自在。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斯科特沉默地垂下双眼。他明白艾伦的意思——如果那真是尼亚,谁也无法想象他经历了什么……那或许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
看着艾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本想跟上去的伊斯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所以你没去过地狱?”他问斯科特。
斯科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勉强笑了起来:“是的。我没去过地狱,也没去过任何神祗的圣殿,我拒绝了所有的召唤,在一片虚无之中漂浮了许久。直到被拉出来……伊斯。我知道你想帮我,但有些事我只能自己去做,有些后果我只能自己承担。只不过……”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需要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那是个奇怪的问题……更奇怪的是斯科特似乎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伊斯疑惑而不安地回望着他,轻轻点头。
天还没亮的时候艾伦就出现在冰龙面前。伊斯怀疑他根本没有躺下过,但看着老人阴郁的神情,它什么也不敢问。
飞向天空之前它向着走廊阴影下的娜里亚微微点头,在黎明时分的微光里听见洛克堡的钟声。国王已死……会怀念他的人恐怕寥寥可数。
这是个不祥之地——飞过洛克堡上方的时候冰龙深深地觉得。隔绝了魔法的灰岩建筑在它眼中死气沉沉。更别提旁边还竖着那么一座被诅咒的高塔。
高耸的三重塔此刻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的、黑色的裂缝,充满阴冷的气息。冰龙拍打着双翼。加速离开,却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它……那大概是因为它短暂的睡眠里那纷乱的梦境。
许多画面它都已经忘掉,唯独记得黑色天空上一只巨大的金黄色眼睛,冷冷地俯视着它……那像是它自己的眼睛,又仿佛不是。冷酷,危险……像它本该成为的样子。而它脚下,只有一片灰白,失去生命的世界荒凉死寂,比北方永冻的孤岛还要冰冷。
它在不安中保持着沉默,艾伦则比它更为安静。他坐在它脖子上,一声不响,动也不动,像是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黑岩山脉才刚刚出现在视野之中,它便感觉到强烈的魔法气息,不自觉地稍稍偏离了方向,向东部的黎法斯沼泽飞去。
龙是魔法生物。那种气息对它,就像是芳香的花朵对蜜蜂的吸引。世界上有一些人迹罕至的角落,因为某种原因能够积蓄魔法的力量,但在人类的施法者们孜孜不倦的寻求之下,大多数地方已经被各种神殿或法师塔所占据,力量亦逐渐衰竭。
黎法斯沼泽就是其中之一。一座被荒废的法师塔孤零零地耸立在沼泽边缘中央,断成两截的塔身被覆盖在枯萎的攀援植物之下。在这里发生的一场法术灾难是这个原本水草丰美的地方变成几乎没有生命的沼泽地的原因。人类无尽的好奇心让他们不断前进……但人类的贪婪却又可能让他们毁灭。
飞到沼泽边缘的时候冰龙不再前进,而是警惕地拉高,惊讶地俯视着眼前已经完全变了样的沼泽。
“……这是什么鬼?”艾伦也终于愕然开口,“这是个……漩涡?”
在他们脚下,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灰黑色淤泥正缓慢地旋转着扩散开来,一点点吞噬了所有小小的水洼,低矮的灌木,枯黄的野草……整个沼泽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在漩涡的中心,那被毁弃的法师塔,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拖下去一般,正无声地没入地底。
.(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章 来自地狱的使者
起初,无论是伊斯还是艾伦都没有察觉——身下那怪异的漩涡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片刻之后,艾伦意识到冰龙正不知不觉地飞向漩涡的中心,而且离地面似乎越来越低。
“伊斯!”他叫道,“别再靠近,这不对劲!”
“可我没有……”冰龙有些茫然地回应,突然间开始慌乱起来。
它用力拍打着翅膀,努力拉高身体,却在半空里摇摇晃晃,让艾伦不得不俯低身体,紧紧抓了它脖子上突出的棘刺。
一股力量悄无声息地摄住了冰龙,让它不自觉地一点点落向漩涡之中。那力量原本微弱得甚至无法察觉,却在它开始反抗的时候越来越强烈。它每挥动一次翅膀,推开的都不像是空气,那是那些沉重粘稠的淤泥,心跳却变得越来越缓慢,像是被包裹在了渐渐凝固的岩浆中。
“伊斯?”艾伦大叫。
他的声音有些惊慌却并不虚弱。冰龙意识到,那正将它拖进漩涡中力量对艾伦并没有作用——周围的林木并没有向着漩涡倾泻,林中的动物也没有被吸进来……这个漩涡似乎只对身为魔法生物的它有影响。
艾伦的身体在它不由自主地摇晃中向左滑了一下,差一点就掉了下去。冰龙环顾着周围,咬了咬牙,突然向下急降,长长的尾巴卷起艾伦,尽量轻柔地将老人扔向距离最近的林中。
老人来不及抓住的拐杖掉了下去,瞬间消失在蠕动的淤泥里。但正如冰龙所预料的。老人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爬了起来,轻易地站稳。担忧地呼唤着它的名字,并没有继续被拉向漩涡。
它稍稍放下心来,眼前缓缓逼近的巨大漩涡,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诡异而危险的气息,它竭力向上拉高,却还是一点点地被拉了下去。
怒意油然而生。
这显然是个陷阱——而且分明是针对它的。连续两天遇到这种事,让它郁闷得忍不住放声怒吼。
巨大的咆哮声回荡在山林之中。它深吸一口气,吐向漩涡。瞬间冰冻的污泥在短暂的时间里停止了转动,但很快,清脆而响亮的破裂声轰然响起,身下的泥潭像初春季节时候破冰的河面一般翻腾着。半截断塔被推出来。几乎砸中它的身体,又迅速地被吞了回去,巨大的漩涡似乎旋转得更快了。
现在那种力量已经不单是想把它拖下去——它几乎是想要绞碎它。冰龙咆哮着坚持,有一会儿甚至挣脱了几分,但它身在半空,根本无从借力,能够依靠的只有双翼的力量,而它们已经越来越酸痛无力。
艾伦大叫着它的名字在漩涡边一瘸一拐地跑来跑去。但他帮不了它。
感觉到另一道视线的时候它扭过头,在稀疏的树林间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尼亚”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抬头看着它。它看不懂他脸上的神情,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放它离开之后又设下另一个陷阱——黎法斯沼泽已经安静了几百年,可不会无端端地就变成这样。
但它没有余力再想那么多。两天里第二次意识到自己事实上愚蠢又无用让它沮丧不已……但它可不打算就此放弃。
“尼亚”在它的吐息的攻击范围之内——它突然发现。
它知道尼亚的速度能有多快……如果那真是尼亚的话。
但它仍能将他冻结在那里。
在它开始吸气的时候,“尼亚”突然动了起来。不是跑得更远……而是跑向漩涡。他的脚步轻捷而富有弹性,依旧像伊斯记忆中一样充满活力。跑到漩涡边时,他又抬头看了伊斯一眼,从腰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扬手掷向漩涡的中心。
冰龙看着那小小的,像一块半透明的无色宝石般的东西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无数切面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然后准确地落入了漩涡的正中。
漩涡的表面泛起涟漪——那是谁也不曾讲过的奇怪景象,像是两种不同的力量撞击在一起,一种急速向外扩散的波纹抵消了不断旋转的另一种,在两种波纹的交界处,迅速出现又消失的细碎的裂纹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动物的鳞片。
那种沉重的、像是整个天空坠下来压在身体上似的重量消失了。
冰龙浑身一轻,不由自主地向上冲了好大一截才稳住身体。它低下头,看着“尼亚”抬头冲它微笑,似乎有些悲伤,又有些无奈。
冰龙不暇思索地向下猛冲,一把抓住了他永远像个十来岁的少年似的、单薄矮小的身体,飞回艾伦的身边,不耐烦地扫开几颗光秃秃树,落了下来。
这一次它可不会再让他逃走了……无论他是谁。
它收紧了爪子,将“尼亚”脸朝下地压在了地上,想要确保他无法挣脱,却又不自觉地松了松,似乎担心会压痛他。
但“尼亚”并没有挣扎。
惊魂未定的艾伦脸色苍白,蹒跚地向它走近几步,怔怔地低头看着被冰龙按在爪下的人,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
“呃……嗨,艾伦。”
“尼亚”倒是有点狼狈地抬起头,扬了扬勉强能动的左手,冲他咧嘴一笑,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右腿上。
片刻之后,艾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无力地靠在一棵花楸树上。
“放开他吧,伊斯……”他说,“他是尼亚。”
冰龙犹豫了一下。
“你确定?”它问,“他逃起来就像耗子那么快,下一次可不一定还能抓住他。”
“……嘿!”尼亚仰头抗议似的大叫。
“我确定。”艾伦苦笑,“就像你一样确定。”
冰龙不自觉地低头嗅了嗅它爪下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他身上有它不熟悉的,仿佛夏日被闪电烧焦的树木的味道……却也有它熟悉的,混合了各种奇怪的药水、硝石,和烤肉用的香辛料的味道。
它无声地抬起了爪子。
尼亚并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在地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看着它巨大的身躯,由衷地感慨:“操……真是越看越大,你还会继续长吗?真不敢相信,我还抱过你呢!”
冰龙恼怒地扭开头——在这些看着它长大的人面前,它大概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你从哪儿来,尼亚?”艾伦轻声问道。
尼亚坐起身来,面对着艾伦,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后脑勺:“你知道的,对吧?”
“……我所知道的那个地方,不可能有人活着回来。”艾伦直视着他,“我很抱歉,尼亚……我很抱歉没有去救你,但我得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老实说,那地方有人活着掉进去,也是头一遭。”尼亚笑嘻嘻地竖起一根手指,“你不知道,我在那儿可是很稀罕的。”
冰龙盯着他的背影。他的语气很轻松……但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
而且,他并没有真正回答艾伦的问题。
一瞬间伊斯只想知道他在那个谁都不愿提起的地方到底经历什么……尼亚总能轻易将话题带到他想要的方向,但在艾伦面前,这一招通常不怎么有用。
“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艾伦坚持。
“……你知道吗?地狱其实并不像我们以前想象的那样,除了满地跑的各种怪物和恶魔之外没有任何生物,大地会不停地裂开,喷出灼热的火焰,火焰里全是痛苦的灵魂不停地哀嚎……不,才不是那样。那地方总是变来变去的,有时是一片巨大的森林,有时是一片粉红色的沙漠,有时一切都会变成透明的……你永远也想不到它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子。”尼亚轻快地继续自说自话,“告诉你们,那其实挺好玩儿的。”
伊斯睁大了眼睛——即使是一条龙,它,以及它所有的祖先们,也从未听说过这个。地狱是什么样子,多半都是对那地方充满恐惧的智慧生物们想象出来的……
“……尼亚。”艾伦不为所动,“你知道你迟早得告诉我的。”
尼亚坐在那里,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抱起双臂,开始讨价还价:“瞧,我不想对你撒谎,所以艾伦……我能不能先告诉你一半儿?因为另一半儿,唔,如果我告诉你,我会死得很惨,真的。”
他竭力让语气轻松一些,但渐渐微弱下去的尾音显然有点发抖。
艾伦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即便明知尼亚的恐惧与不安也很可能不过是一种伪装,他从来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让步。
尼亚松了一口气,向着一边平静下来,却已经变成一片巨大的泥潭的黎法斯沼泽挥了挥手臂:“我被派出来毁掉某个东西……你们或许已经知道,有人不知死活地搞出了一道门,地狱里有些小怪物已经能从那里跑出来。你们也许不信——一开始我也没法儿相信,地狱里的家伙们相当重视秩序,他们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尤其这扇门还不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
“……黑门?”伊斯惊讶地开口,“你来毁掉黑门?”
.(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一章 尼亚的任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深信地狱是一片充满火焰与浓烟的,炙热的大地,罪虐深重的人类的灵魂永远在烈火中哀嚎,痛苦与绝望是这个世界仅有的东西,而行走在这片大地上怪物和恶魔们以人类的灵魂与生命为食,混乱与杀戮是它们的本性,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地狱之外,另一个世界里无数鲜活的生命。
不知不觉间,连精灵与矮人们也认同了这样的幻想——那或许是因为人类的学者和诗人们留下的描述太过生动而真实。然而事实上,在精灵最早的记载中,所谓的“地狱”,也不过是诸神创造的另一个世界,用于容纳那些并不相信任何神祗,被称为“无信者”的人类的灵魂。
那是精灵与矮人都不会坠入的世界。这让他们得以以旁观者的姿态,好奇地看着拥有他们没有的“自由”,切断了与诸神之间必然的联系的人类,在面对死亡的阴影时,陷入自己创造出的迷茫与恐惧之中。
并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地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虽然曾经有人声称自己的灵魂游历过地狱,经受了考验,然后被某个神祗所拯救,谁也说不清那到底是真是假。牧师与法师能够召唤地狱中的恶魔,那些对人类来说怪异而恐怖的形体更加证明了它们所生存的地方正如传说中一样可怕,即使它们曾对此表示反对,声称地狱是一个“挺好玩儿”的地方,声称地狱的居民们谨守秩序。最讨厌有什么东西脱离控制,也并不喜欢把地狱里那些没有多少智慧的怪物们放出去,让所有的世界都变得混乱不堪……又有谁会相信它们呢?
但伊斯相信尼亚。
尼亚喜欢夸张。真话里总是多多少少掺着几句假话,可他不会毫无必要地撒这种谎。
“那东西在地狱里窜来窜去——就像它在这个世界里窜来窜去。你知道地狱里有些怪物没什么脑子,它们一旦察觉到有一条路通向它们从未见过的饕餮大餐就疯了一样地追着它跑来跑去,弄得到处都乱七八糟的……曼妮莎一直抱怨说她都开始因为这个而掉头发了,可那扇门只能从这边打开也只能从这边关上,而这边似乎根本没人管它。她决定自己动手,但地狱里是有规矩的。她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派个大恶魔出来……所以我告诉她,‘嘿,干嘛不让我去呢?……”
尼亚盘着腿坐在地上。比手画脚,唾沫横飞,像是挣脱了一层无形的壳,迅速恢复了曾经可以一个人讲上一整天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所以那的确是个陷阱。”冰龙蹲坐在地上。尖利的爪子指向那已经平静下来的泥潭。终于明白过来,“你想用它来抓住那扇门?”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尼亚有些无奈地望着泥潭上那一圈又一圈螺旋状的纹路,“但现在是没什么指望啦……那玩意儿已经彻底毁掉了。我忘了你会像它一样受到吸引。”
冰龙眨了眨眼,觉得它似乎该为这样的对比而生气,却又有点气不起来。
“……你们在说的应该是一扇‘门’,对吧?”艾伦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娜里亚告诉过我,那也的的确确是一扇门……我可以理解它会四处乱窜。就像所有异界之间的通道一样,它很难稳定下来……但你们说得它就像一只会被奶酪吸引着掉进笼子里的老鼠一样?”
“那的确是一个‘异界之间的通道’。”没有了最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尼亚此刻倒是似乎因为他知道了连艾伦也不知道的事而不自觉地有些洋洋得意,“可它是被人创造出来的,刻画在上面的符文让它能够吸收周围的魔法之力而逐渐开启,它会本能地被强大而纯净的力量所吸引。曼妮莎给了我一个棒极了的小玩意儿,它并不拥有真正的力量……就像一块有着浓郁的奶酪香味儿的树脂,一点魔法之力就能让它融化,一旦融化就黏糊糊的谁沾上都逃不了,我把它扔在了沼泽里,它本该能把那扇门吸引过来,然后陷在里面再也跑不掉……”
“……可惜像耗子一样被引诱过来的是我。”冰龙干巴巴冷冰冰地说。
“哦,小家伙。”尼亚抬头安慰它,“这不怪你。”
冰龙用力瞪回去——这当然不怪它!!……而且它也不是什么小家伙!
但它多少有点愧疚地意识到,如果真是这样……是它破坏了尼亚的计划。那块儿“奶酪味的树脂”可不像听起来那么无害——它的力量足够毁灭一条龙。而尼亚显然是为了救它而毁掉了自己设下的陷阱。
“……谁是曼妮莎?”艾伦突兀地问道。
“我的主人。”尼亚脱口回答,仿佛那是一种本能。
然后他立刻闭上了嘴,目光闪烁,一瞬间神色尴尬又惊惶。
“……主人?”艾伦缓缓地重复。
“……也没有听上去那么糟啦。”尼亚耸耸肩,眼神显然没有语气那么满不在乎,“她是我的……保护人。嘿,她长得挺漂亮的,身材还这样儿。”他笑嘻嘻地比划着,“既没有角也没有尾巴,脾气像身材一样火爆,但也不是不讲理……”
艾伦长久地看着他,悲伤与歉意似乎就要压垮那白发苍苍的老人。
“可你该是自由的。”他说,“尼亚?梅耶,你说过你唯一不能再失去的就是自由。”
尼亚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一笑:“至少我还活着。”
艾伦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别去想那些已经改变不了的事,艾伦。”尼亚坐直了身体,眯起眼微笑着,“我还活着,我回来了……不如想想怎么帮我关掉那扇门,免得我被扔去榨成砌墙的材料?”
“……如果完成任务,你也还是得回去吗?”伊斯轻声问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斯科特,而它或许对此同样无能为力……它真是讨厌透了这样的事。
尼亚的瞳孔缩了缩。
“……那倒不一定。”他说。
或许毕竟不曾亲眼目睹自己的朋友坠入地狱之中,又或者有着某种意义上极为相似的经历,斯科特的反应要比艾伦简单得多——看见尼亚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只愣了一小会儿便情不自禁地咧嘴笑着,大步走过来用力抱住了个子小小的盗贼,抱得他双脚离地,大呼小叫:
“嘿,我也很想你,斯科特,但你要是再不放开我的话,为了我的肋骨着想,我只能拿匕首戳你一下了。”
斯科特终于放开了他,脸上是许久未见的,明亮而纯粹的笑容。伊斯站在一边,看着那两个似乎被时间遗忘,依旧年轻的人,有一瞬间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一起冒险归来的伙伴们围坐在一起,就着丽达自酿的葡萄酒,不无得意地谈论那刚刚经历的有惊无险……可毕竟还是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
脑海里划过安克兰地底那具苍白安静的,矮人的骸骨时,心脏的某处隐隐地痛了一下。
“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那一定比这个世界上有过的所有故事都要精彩。”斯科特像从前那样猛揉着尼亚软软的卷发,脱口而出的话里没有丝毫阴影,似乎眼前的朋友不过是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冒险,而不是在地狱里挣扎求生。
“哦,当然。”尼亚睁大了眼睛,半真半假地说,“我已经决定把我伟大的冒险写成一首长诗唱给你听,到时你可得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漏地听完。”
斯科特哈哈大笑,随手拧了拧小盗贼依旧肉肉的脸颊。
“如果你真要唱的话,我会听的……我发誓。”他真心诚意地说。
尼亚的歌声是比泰丝等级更高的魔音攻击,答应这个绝对需要真正的勇气。
“在那之前,能把你亲爱的弟弟借给我用上一阵儿吗?”尼亚对他仰起脸,指了指伊斯,笑得天真又无害。
这一次斯科特犹豫了一下。
“他可不会像你记得的那么听话了。”他说,完全不在意伊斯就在一边听着。
“他告诉我你让他飞来飞去就是为了寻找那扇门——而我正是为此而来。我能用得上他的翅膀,他也绝对用得上我的……本能。”尼亚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自己的头,“哦,放心,我会保护他的。”
伊斯本能地开口想要反驳,想了想又吞了回去——那不会有什么用处,他的意见在这里一点也不重要。
“……那个可以明天再说。”斯科特微笑着岔开了话题,“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先喝上几杯,不是吗?”
尼亚随随便便地耸了耸肩,声音又轻又快地浮在空中:“当然……为什么不呢?”
他们目光相接,在重逢的喜悦之后,清楚地看见彼此眼中,十几年的时间和各自无法出口的秘密堆砌而成的高墙。
没有什么,真的能如此简单地回到从前。
.(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二章 真正的危机
屋子里暖意融融,欢声笑语。为了感谢“我所吃过的最美味的鸽子派”,尼亚正在用夸张的姿势与表情给娜里亚表演他拿手的小戏法。敏捷灵巧的盗贼通常都擅长这个,但没人能像尼亚这样热情洋溢地为他的戏法编出完整的故事,甚至一个人活灵活现地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
他在一个流浪剧团中长大,这几乎是他的天赋。当尼亚?梅耶全心全意地要逗人开心的时候,没人能不开心,尤其他自己看起来也如此地乐在其中,那样的快乐能感染所有人。
娜里亚笑得停不下来,连艾伦眼中的阴影都似乎完全被驱散,伊斯趴在桌上,笑容纯粹又明朗,似乎又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克利瑟斯堡的,单纯乖巧的小男孩儿。
在耐瑟斯神殿建成后的几个月里,这个独属于斯科特的角落,还从不曾拥有这样简单的温暖与欢乐。
眼前的一切美好得不怎么真实。
斯科特原本一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此刻却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他总是不擅长接受失去,如果失而复得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完全的毁灭……
他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没走出多远,艾伦就跟了出来。
“你并不相信他。”冬夜仿佛被冰冻的阴影之中,白发的老人轻声说道,“即使那真的是尼亚。”
斯科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想要相信他。”他说,“就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毫无隐瞒……但我做不到,这才是最让我害怕的地方。”
他不知道艾伦是否能够明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解释得清楚。
他们之间的信任——与曾经一起战斗的同伴。与伊斯之间,可以彼此托付生命和一切的信任,是他曾经拥有过的最珍贵的东西,他以为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东西……但他看着它们一点点碎掉,因为莉迪亚……因为他自己。感觉就像是有什么被从身体里硬生生地挖走,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力挽回。
他愤怒地拒绝了死亡。他得到了第二次机会……但他失去的或许更多。
“我曾有过同样的恐惧。”夜色中艾伦静静地凝视着他,“当我站在你面前,清楚地知道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斯科特?克利瑟斯的时候……我甚至担心过你会变成另一个莉迪亚。”
斯科特扭头看向别处。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有些恼怒……更多的却是惊慌。
“但人总会改变,就像孩子总会长大。”老人平静地继续,“我不想失去你,斯科特。所以我接受这个。我相信你。一如从前——直到发现什么我无法接受也无法改变的东西。”
这并不是“同样的恐惧”——斯科特很想告诉他——并不完全相同。
但他至少明白了艾伦的意思。
“你是说我们应该相信他,直到事实证明那是错的?”他苦笑,“我曾经因为这样的‘信任’付出过代价,而他向我要求的是伊斯……你会允许娜里亚因为你的选择而受到伤害吗?”
“伊斯也是我的孩子。”艾伦有些责备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不会担心这个吗?但他是一条龙,他是自由的……而且他已经成年了,你也得学会相信他,斯科特。还是说你一定得像我跟娜里亚一样吵上几年才能明白?”
“……作为一条龙他还没成年呢。”斯科特生硬地说。
“……你是真想跟我纠结这个吗?”艾伦不自觉地叹气,“这个借口连娜里亚都不会再用了。”
斯科特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
“可你得跟他们在一起。”他说,“那是尼亚,我可以相信他不会伤害伊斯,但绝对不相信他不会闯祸——他动手还是比动脑要快,你至少得承认这个。”
“给我坐好!!”
按住尼亚的肩膀对他怒吼的时候,艾伦很想回到昨晚,告诉斯科特他绝对赞同他的最后一句话。
骑在冰龙脖子上的尼亚十分兴奋——那可以理解。
对于人类来说,飞翔实在是太过奇妙的体验,掠过身边的疾风,身下无边无际的云海,云海之上澄澈空明的天空与纯净的金色阳光……没人能对此无动于衷。
但之前骑过龙的人知道伊斯很清楚的表示过,作为一条龙,它其实并不喜欢有人骑在它身上,所以即便是泰丝也很小心地控制了她的激动以免被扔下去……尼亚却并不吝于表现他的兴奋。
他高举双手放声欢呼,对着掠过身边的云雾抓来抓去,像是真的指望能像扯棉花一样扯下一坨来,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要求伊斯飞得更高更快或者在半空里翻个身……直到艾伦忍无可忍地在他耳边吼:“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我可是个断了腿的老头子!!”
尼亚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毫无预兆地松开手,身体一歪,从冰龙脖子上滑了下去,一眨眼就消失在云层里。
没能及时抓住他的艾伦瞪大了眼睛,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伊斯猛地向下一沉,长长的尾巴卷住尼亚的身体,又把他甩回了背上。
当尼亚像玩杂耍一样伸开了双臂,站起来小跑着越过浑身僵硬的艾伦,又回到他原本的位置时,老人的怒气彻底爆发了。
“……我只是想试试如果我掉下去伊斯是不是能抓住我。”尼亚扭过头,神情极其无辜,“菲利说他可以的!”
“如果他没抓住呢?!”艾伦咬牙切齿,几乎想拿拐杖敲他的头。
“我能抓住的。”伊斯倒是意外地冷静,而且一点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听!”尼亚得意地说。
艾伦黑着脸放开了他。
“你可以再试一次。”他冷冰冰地说。
尼亚耸耸肩,小声嘀嘀咕咕,却没敢真的“再试一次”。
“那是罗勒湖。”
片刻之后,冰龙告诉他们:“我们就快到了。”
“你确定你没有弄错地方?”艾伦问尼亚:“那边高地里的亚顿族人据说有兽人的血统……他们可不怎么喜欢有外人跑到自己地盘上。”
他们的目标是罗勒湖与黑岩山脉间的亚顿林地,居住在那里的亚顿人高大强壮,牙齿外翻,肤色黑亮。有些人根本不承认他们是人类,而他们也从来不跟林地外的任何种族打交道。
“不会错的。”尼亚相当肯定地点头,“我知道那扇门的轨迹从这边来看毫无规律,从那边来看也毫无规律……但它事实上是在两个世界里从一个魔力充沛的地方跳到另一个最近的魔力充沛的地方,把两个世界的点连起来,就能找出它的方向。你得相信我,艾伦。”
“……就凭你画出来的那张‘地图’吗?”艾伦嗤之以鼻。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画得烂!”尼亚委屈地说,“再完美的人也会有缺点的!”
冰龙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阵儿——伊斯闷闷地笑出了声。
“你该见见埃德和泰丝,”它说,“你会喜欢他们的。”
“……最好还是不要。”艾伦想到这三个人凑在一起的样子就开始头痛。
“那我一定得见见他们!”尼亚兴致勃勃。
伊斯知道一条在半空里露出傻笑的龙看起来会有多蠢,可它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嘴角——说起来,它大概是所有的龙里唯一会笑的?
它低飞向罗勒湖平静的湖面,看着自己巨大的影子倒映在其中,然后开始在附近盘旋。
很快,它感觉到了那种异常的波动。
“……你是对的。”它惊讶又欣喜地开口,“它真的在这儿!”
“我说什么来着?”尼亚掏出了他的地图,得意洋洋地挥舞。
“别高兴得那么早。”艾伦哼了一声,“你已经没有什么‘棒极了’了小玩意儿可以毁掉它了,而如果亚顿人已经发现了它,很可能把它当成某种神赐的圣物,压根儿不许我们靠近。”
“……也许更糟。”冰龙喃喃道。
它稍稍飞低了一些,让人类也能够看清它所看见的东西。
“呃……好像不太妙。”尼亚说。
他们看见一片林木稀疏的坡地,薄薄的积雪上有着大片大片鲜红的痕迹,靠得更近时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雪地上一片狼藉,像是被野兽撕扯开来的肉块与内脏散得满地都是,甚至有些挂在了树梢上。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冰龙缓缓地一圈圈盘旋,终于在一片岩石的阴影下,看见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一张苍白的、像人又不像人的面孔在阴影中一闪而过,像是被阳光灼痛一样立刻缩了回去。
“……它们跑出来了。”尼亚的脸瑟终于也阴沉下来,“自从发现那道门的存在,曼妮莎一直在试图阻止这个的。”
“……我想那不是因为关心地面上的人类的安危?”伊斯问。
“哦,她不关心那个……但这会破坏某种平衡。”尼亚叹着气挠头,“为什么总有人这么不知死活地想要控制他们根本控制不了的力量呢?”
“……好问题。”伊斯说。
它拍打着双翼,悬停在一个山谷的上方。即使看不透厚厚的岩石与泥土它也知道,那扇门就在那里。
“它在那条干掉的河道下面。”它说,“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下去……挖个洞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