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 谋杀
埃德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听到什么——谎言或真相,对他而言,同样都是欺骗。
他尊敬肖恩,他喜欢艾瑞克,他相信他们……如今他付出的信任却全都变成了射向他胸口的箭,一根根锥心刺骨,避无可避。
也许他真的该听拜厄那一句话——“别相信任何人。”
艾瑞克的声音断断续续,起初简直语无伦次,带着许多琐碎无用的细节,夹杂着喃喃的祈祷与忏悔,却没有一个人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他。
他见过赫莉娜?克利瑟斯,不止一次。
第一次还是在五年前。那时艾瑞克才刚刚进入神殿,还是一个负责守卫的见习骑士,一次在黎明时分交接后回房休息时,在距离演武场不远的庭院里,遇见了一个披着长长的金发,神情恍惚的年轻女人。
女人一身蓝裙,肤色雪白,姣好的面容不加修饰,一个人在庭院中走走停停,嘴里念念有词,空茫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她的神智看起来显然有些问题,但艾瑞克单纯地以为她是在家人的陪同下来神殿祈祷,却误入神殿后方,迷失了路。他试图接近那个女人,将她送到合适的地方,找到她失散的家人,肖恩却突然从黑暗中出现,一声不响地带走了女人。
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艾瑞克什么也没敢问。
那时肖恩并不常出现在柯林斯,只是偶尔从斯顿布奇回来。又匆匆离去,但对年轻的圣骑士们来说,他依旧是神殿之中除了圣者费利西蒂之外最令人敬畏的。
“他不说。就意味着你不该问。”
那是稍稍年长的圣骑士在这之前就告诫过艾瑞克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戒律。
艾瑞克是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并没有特别旺盛的好奇心,如果不是之后的另一次相遇,他大概会把这件事完全忘记。尤其是几个月后发生的那件事……比一个在神殿里迷路的女人要令人印象深刻得多。
他们抓住了伊斯——那条变成人形的冰龙。轮到艾瑞克做守卫的时候,他忍不住透过窗口窥探过一眼,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缩在墙角的。瘦弱无助的少年。那头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微微泛出光芒的金发,让他不期然地想起了那个在黎明的微光中徘徊的女人。
几天之后,他再一次见到了她。
银白巨龙撞破神殿的地底。从湖面冲向天空的那一天,艾瑞克是第一个冲进那原本是地牢,却被倒灌的湖水淹没的地方的人。
他拖出了受伤的同伴,正瞪着清澈的湖水下的大洞。惊讶于那条冰龙强大的力量的时候。却看见了一缕漂浮的金色长发。
他本能地游了过去,从倒塌的石砖缝隙里救出了另一个人——那个他曾见过一面的,神秘的女人。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抓住她的手臂时他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她紧闭着双眼,脸色发青,肌肉僵硬,却在艾瑞克准备带着她浮上水面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圣骑士本该无所畏惧,艾瑞克却在那一刻吓得几乎撒手扔开她。
女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湖水中灼灼发光。定定着看着他,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审判着他的灵魂……又似乎是越过了他,专注地凝望着另一个世界。
把她拖出水面时艾瑞克浑身发抖……那并不只是因为冷。
他呆呆地看着她,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办,有人在他身后冷冷地开口:“你没有见过她。”
不需要回头,艾瑞克也能听出伊卡伯德的声音,尽管牧师很少说话,声音也并不特别……但那种毫无起伏的音调,是伊卡伯德所独有的。
他无法开口,只是坐在原地发着抖,眼睁睁地看着伊卡伯德并不怎么温柔地一把拉起那个女人,眨眼间传送离开,连看也没看一眼不远处另一个受伤昏迷的圣骑士。
这一次,艾瑞克没办法再克制心中的疑惑与愤怒——他可以理解把一条危险的巨龙关在地牢……但那样一个柔弱无害的女人,到底又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在所有人都忙于寻找和捕杀那条冰龙的时候,他却开始小心翼翼地打探那个女人的消息。但神殿中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而他还没有大胆到敢去问伊卡伯德……或者从斯顿布奇赶回来的肖恩。
几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找遍了神殿的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没见到那个女人的踪影。他猜想她或许被送去了斯顿布奇……他疑惑着待在神殿深处除了肖恩之外再不见人的圣者费利西蒂是否知道这个……混乱与不安之中,他成了同时进入神殿的见习骑士里,最晚受封的那一个,而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追杀那条终于又一次暴露行踪的冰龙。
年轻的圣骑士恐慌地意识到自己的信仰并不坚定——他甚至隐隐觉得那条龙根本没有邪恶到非杀不可的地步。它的确破坏了神殿……但却是他们先把它锁在了地底。
他在圣堂之中彻夜祈祷,希望女神能够给他一点指引。然后……或许算是某种回应,在其中的某一晚,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人。
他没能看到她的脸,但他能认出那一头过长的金发。那些曾经犹如金丝般闪亮,如今却黯淡无光,如月色般苍白的长发,从肖恩?佛雷切的臂弯中垂下,几乎拖到地面。
她死了。
不需要再用任何方式确认,艾瑞克确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他只是不敢去想,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不由自主地偷偷跟了上去,远远地看到肖恩抱着她,乘船消失在圣墓之岛周围的迷雾中。
回来时,肖恩独自一人,脸色阴沉。
艾瑞克石化般站在阴影中,直到肖恩站到他面前都没能反应过来。
很长的时间里,肖恩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艾瑞克。年轻的圣骑士看不懂他复杂的眼神,也无力去分辨。
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冰冷的杀意……而他毫无反抗之力,也无心反抗。如果他所一直当成神祗般敬畏的圣骑士团长竟然会是一个杀人的凶手,或许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他记得肖恩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在自己的房间,同房的伙伴正睡得鼾声震天,他茫然地坐起来,已经完全不记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失去了那一晚的记忆——可笑的是,不久之后,他干脆在一场怪异的瘟疫中,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成为了另一个神祗的信徒。
他没有隐瞒任何事,甚至包括他曾经失去自己的力量,包括埃德如何把他从地狱之门前拉了回来。
他只是从来没有告诉埃德,那一刻,他其实是想死的——在一点点回到他脑海的记忆之中,也包括了不知被谁抹去的,他宁可永远忘掉的那一晚。那些凌乱的长发,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他的灵魂之中,让他不得安宁。
“命运”……似乎一切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回到神殿之后他只能装作依旧不记得那一晚,做他沉默而忠实的圣骑士。他知道那个女人的尸体有可能被藏在哪里,却从不敢去寻找,似乎只要看不到尸体,他便能继续欺骗自己,那不过是一场噩梦。
但不久之前,当埃德因为好奇而钻进岛上的旧墓穴时,他不得不跟了进去。
他知道埃德想要寻找什么,所以也一直心烦意乱地寻找着那个古老的姓氏——克利瑟斯,希望能够尽快离开。
他找到的却是一个不可能属于那位两百年前死去的国王的名字。
赫莉娜?克利瑟斯,一个女人的名字,小小的一行字,匆匆刻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木棺棺盖的边缘。
棺材看起来十分古老,刻痕却是新的——艾瑞克瞬间意识到那可能是谁的名字。
古老的克利瑟斯家族,大部分人都是金发蓝眼,在维萨城长大的他是知道的。
慌乱之中,他挡住了埃德的视线,而后……他弄丢了埃德。
之后的混乱里,他再也没有机会确认木棺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那个女人……也不敢去确认。
他只能不停祈祷……在所有他以为自己独自一人时祈祷。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寻求真相,也没有足够的冷漠无视真相。
所以当他的祈祷被人听到,并且被逼问出他所知的一切时,他反而如释重负。至少……他不需要再独自承担。
被他含糊提及的人似乎也是一位圣骑士,这一点让埃德心中发冷——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时候,整个神殿或许早已开始分崩离析。
……但这与他还有什么关系吗?
“埃德……他什么也不知道。”
在陈述一切之后,艾瑞克垂头低语,依旧不敢看埃德一眼:“他或许并不是真正的圣者……但正如陛下所说,他单纯且善良。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们……”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情复杂。
他感激艾瑞克在这种时候还记得为他辩白,但他的确是错了。即便是在说出真相的这一刻,他所选择的也是一个完全错误的时机,和完全错误的方式。
哪怕他或许别无选择,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柄砍向神殿的长剑……握在敌人的手中。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章 真假
“……他说的是真话。”
角落中,有人轻声打破长久的寂静。
那是一位身着白袍的中年牧师,胸前绣着大地女神的徽记。
安特……或奎林选择的见证者让人无可挑剔。对大地女神的信仰古老而广泛,而她的圣职者也一直以低调、淳朴和公正闻名。
“他所说的是他自己相信的真实……但那不一定就是绝对的真实。”似乎恢复平静的布鲁克开口道,“梅布尔大人,你跟我一样清楚法术的局限。”
“但我也很清楚,他不可能编造出一个如此完整的故事,然后让自己坚定地相信那是真的。”梅布尔的声音温和低沉,却无可反驳。
“即便那是真的,也并不能证明赫莉娜?克利瑟斯是死在佛雷切大人手中……甚至不能证明他所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赫莉娜。”布鲁克分辨道。
“但至少可以证明柯林斯神殿绑架、囚禁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并且隐瞒了她的死……或者您想要说,那个女人也是某种邪恶的怪物变化而成……像那条冰龙一样吗?”安特冷笑,“如果真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甚至需要抹去自己的圣骑士的记忆?”
“冰龙”这个词立刻让埃德又清醒了几分。他抬起头,脱口道:“伊斯一点也不邪恶!”
那几乎是本能,他根本来不及阻止自己……他可以忍受自己被质疑,被欺骗。但他不能接受任何人再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的朋友!
安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他,像是在看着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而他并不是一个人——连菲利都不由自主地微微摇头。
埃德闭上了嘴,恼怒地意识到自己的反驳天真又不合时宜。
“为什么不请那位牧师来解释一下呢?”亚伦?曼西尼从容地接上了被打断的话题。微笑着建议,“伊卡伯德?贝利亚……佛雷切大人虽然不在,贝利亚大人却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不是吗?”
“如果你能‘请’来那位大人的话。”泰利纳嗤笑,“恐怕他连国王的命令也不会放在眼中,而一整支军队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那是实话——但国王的脸色因此而变得相当难看。
“我当然做不到。”亚伦笑嘻嘻的,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关于国王的任何议论。“但有人可以……圣者大人,您是否能尽快请贝利亚大人到这里来呢?我相信这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法术。而且正如您所说,无论如何。您依旧是那个被人类,矮人与精灵共同承认的圣者……即便是佛雷切大人也得服从您的命令吧?”
埃德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亚伦是在对他说话。
亚伦的语气诚恳又亲切,亲切到完全无法分辨其中是否有讽刺…… 但他说得没错,埃德可以用传言术将伊卡伯德叫过来。那位牧师大概不会高兴。但应该也不会拒绝。
这听起来似乎是相当合理的要求——照艾瑞克的叙述看来,关于那个女人,伊卡伯德绝对是知道些什么……埃德却本能地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布鲁克和菲利都在这里,如果把伊卡伯德亚叫过来,神殿里便只剩下了布劳德和另外两位高阶圣骑士,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很可能无法应付……毕竟还有一支不知何人派出。也不知目的的军队,就隐藏在距离神殿不远的地下暗河通道中。
——但斯科特还在神殿。
想到这一点。埃德稍稍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不知为什么,艾瑞克说了很多……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斯科特。
“圣者大人?”亚伦带着完全无害的笑容提醒。
埃德几乎就要点头,罗莎的警告却突然在耳边响起——“小心亚伦?曼西尼。”
他迟疑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够了。”安特不耐烦地开口,“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机会,可惜你显然不知珍惜……埃德?辛格尔,你或许并不完全知道肖恩所做的一切……但你也同样是杀人的凶手。”
埃德脑子里嗡地一响,像是被一记重锤砸到了头上,茫然睁大了眼睛,呆呆地问:“……什么?”
他从未想过“杀人凶手”这种罪名也能落到他的头上……虽然他的确是杀过人,但那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杀了一个死灵法师啊!
“我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埃德?辛格尔”安特冷冷地看着他,“当你把那个年轻牧师的尸体抱在怀中,假惺惺地为他的死而哀痛时……一条在你操纵下的巨龙,一个声称被你所救,死而复生的国王还不够吗?你非得在所有人面前演那一场戏来证明你的力量?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场好戏……甚至骗过了精灵王……”
埃德依旧茫然地看着他。他根本听不懂安特到底在说什么——他是在指责他害死了堤姆吗?
“……陛下。”菲利站了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是不是该提醒您,这样严重的指控需要确凿的证据……还是说您就喜欢在各种缺乏证据的指控间跳来跳去,让所有人都晕头转向,不得不赞同您的每一句话来以求解脱呢?!”
那已经是毫无掩饰的指责……却也一语中的。
有人发出了一声轻笑——是泰利纳。
泰利纳懒洋洋地撑着头,甚至翘起了腿,全然一副看戏的模样。他显然不打算帮任何一方……也完全没有把安特放在眼中。
安特安静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声音在暴怒中变得更加嘶哑:“证据?证据就在你身边,骑士!修安大人……你从被你们抓到神殿的那群人口中问到了什么?”
埃德呆滞的目光转向布鲁克。
他问过布鲁克同样的问题。老牧师却总是摇着头告诉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连他也在撒谎吗?在他身边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老人此刻脸色发白,神情黯淡。却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我并不确定……”
“我没有问你‘确定’什么。”安特无礼地打断他,“很显然你从不确定任何事。我只是问你问出了什么?……或者你想要听我说?”
老人无声地直视着他,眼中有奇异的光芒,让那怒火中烧的国王突然间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
片刻之后,布鲁克缓缓开口:“那些人声称雇佣他们的是辛格尔家……他们也的确如此相信,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法术有其局限。而人心变幻莫测……那并不一定是真的。”
埃德眼前一黑。
他还记得父亲的话……花钱雇佣流浪骑士之类……但里弗不傻!他不可能真的做出什么叛国的事来,更何况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父亲甚至根本不希望他成为圣者……又怎么可能为此而雇凶杀人!
他身体在愤怒之中不停发抖。如果之前的指控多少还有几分值得怀疑的地方……这一个则绝对是纯粹的污蔑。他微微张开嘴,想要反驳。僵硬麻木的舌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也希望那不是真的,但很可惜,我在不同的人那里得到同样的证据。阿伊尔大人,你抓到的那些水手们怎么说?”
奎林没有出声。许久之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低声回答:“那是辛格尔家的水手。”
埃德几乎想笑。他相信奎林是在某种逼迫下不得不这么做……但他的无奈反而让一切更像是真的。
“卡斯提亚大人,那些逃到你领土之上的人呢?”
“他们带着某种能够制造烟雾的粉末……还有能在辛格尔家的商行中任意提用任何物品的凭证……”
埃德确定自己是真的笑了出来,因为即使头晕目眩他也能感觉到许多向他投来的,带着诧异与不安的目光,但他实在是忍不住——所以大名鼎鼎的里弗?辛格尔蠢到让花钱买来的凶手握有能把他拖下水的证据?就算是他自己也不会傻到如此地步!
“……这他妈是在开玩笑吗?!”菲利猛地站了起来,脚跟重重地踢在椅子上,粗鲁地咆哮着,“谁敢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大声告诉我。你是真的相信这个?!”
“我可以确定这些大人们都并未说谎……”——梅布尔一本正经的声音。
“你能确定个屁!”菲利骂了回去,已经完全不再顾及任何礼仪。“留着那点力气滚回神殿对着你的神祈祷吧,至少那不会给她丢脸!”
“菲利?泽里!看在女神的份上,给我住口!”……那是布鲁克。
所有的声音再次混成一片,埃德不得不伸手撑住自己的头。他觉得他的头重得像块石头……或者铁块,只要他稍微动一动就会从他的脖子上掉下来。
他咬住了嘴唇,嘴角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向上弯着。
这才是一场精心排演却荒诞不堪的戏……但当操纵这一切的是尊贵的国王陛下,他又能如何反抗?
也许他该早点认输的……现在后悔却恐怕是来不及了。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裹在了一个冰冷的茧中,坚韧的丝线重重包裹,无法挣脱,无法呼吸,唯一的感觉只有冷……和不停向下坠落的恐惧与绝望。
“我的确听说里弗?辛格尔曾经夸口他的钱多到足够占领一个国家……却没想到他会从用这种方法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圣者开始。”安特冷笑着。
埃德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他不能让他们把他的家人也卷进来……无论如何也不能!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章 闹剧
“这跟我父亲没有半点关系!”
在一片嗡嗡的低语声中,埃德终于近乎崩溃地叫了出来。
“那么我不得不问一声,证据呢?”安特的面孔憔悴阴冷,却戾气十足,“正如你的圣骑士向我要求的——我可以给你更多的证据,埃德?辛格尔,你能给我什么?‘圣者’不会撒谎吗?你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圣者……你的力量根本不是来自什么女神的恩赐,而是你在克利瑟斯堡的密室里得到的那颗水晶球吧?”
——他什么都知道。
埃德竭力呼吸,但现在,似乎连他的肺里也已经灌满了泥浆。他相信安特能拿出更多的“证据”……天知道他准备了多少,而埃德甚至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受到这样的攻击。
“这跟我父亲没有关系……”他绝望地重复,却重重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剧痛传来,似乎在提醒他这并不是梦……这不是梦吗?这只是梦吧?他要怎样才能醒过来?……
他在恍惚间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却有人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小心,大人。”
布卢默清朗好听的声音里带着刺耳的嘲弄。
安特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么还能跟谁有关?你母亲吗?……说起来,她倒是克利瑟斯家族的人……”
埃德清晰地听到脑子里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断。
怒火轰然而起,冲破了所有的堤防。愤怒。委屈,失望,不甘。懊悔,无助,恐惧……所有的情绪喷涌而出,冲口变成了一句不顾一切的怒吼:
“跟我有关!!”
帐篷里瞬间一片死寂。
“……这算是认罪吗?”安特抓紧了扶手,向他倾身,眼中射出兴奋的异光,“埃德?辛格尔……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吗?”
埃德死死地瞪着他。没有回答。
“……埃德!”菲利冲他吼道,“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别犯傻!”
没错,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一直痉挛般握紧的双拳缓缓放开。埃德挺直了脊背,脑海中所有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剩下一片死寂。
“是我。”他听见自己毫无生气,平静如死水的声音。“是我雇了那些人。制造死灵法师攻击神殿的假象……我父母对此毫不知情,我的朋友对此毫不知情,柯林斯神殿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肖恩……除此之外,您还想知道什么,陛下?我知无不言。”
菲利怒吼一声,一把扯下自己的头盔,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两边的守卫不安地向前。又在圣骑士的凶狠的瞪视中僵硬地待在了原地。
“抱歉,菲利……”埃德轻声开口。眼眶发红,“我让你失望了。”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坚持下去。
菲利瞪着他,愤怒一点点变成无奈,终于摇着头无力地坐了下去。
安特看了埃德好一会儿,眼中闪过惶惑与不安,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才开口问道:“那颗水晶球在哪里?……那是尼娥之泪,传说中的神器,克利瑟斯堡一直守护的东西……是不是?”
……他想要那个。
埃德又一次想笑。那东西大概不是尼娥之泪,否则伊斯应该能认出,但是……管他呢。
“是的,那是尼娥之泪。”他回答,“但它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安特阴沉地皱眉。
“碎了,变成粉末,散在卡尔纳克的群山之间……大概也有一些散在我的身体里,让我能够操纵永恒之杖。”埃德坦然地看着他,“我想梅布尔大人可以告诉您——我没有撒谎。”
梅布尔愣了一愣,才神情尴尬地点头。
“……那是神器!”安特恼怒地吼道,“它怎么可能会碎?!”
“我用它救回了博雷纳?德朱里。”埃德努力压下唇边一丝冷笑,“那让他死而复生……有无数人亲眼目睹那一幕,那总不可能是假的。如您所说,我并非圣者,如果不是借助它的力量,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是你把博雷纳弄进三重塔的吗?”安特冷冷地问道。
埃德故作惊讶地挑起眉:“博雷纳不是一直在安克坦恩吗?”
既然安特自己从不肯承认博雷纳曾经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干脆否认到底。
国王脸上的肌肉在愤怒中抽搐了一下,换了另一个问题:“你想用他送过来的军队干什么?”
埃德愣住了——连这个也要算到他头上吗?
“那不是安克坦恩的军队,是我雇来的,至少要干什么……不知道,没想好。”他自暴自弃地随口胡说。
“……肖恩.佛雷切在哪儿?”
“不知道。”埃德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骗了他,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们显然不是什么互相信任的好朋友,他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行踪?我很想说是我把他关了起来……但各位大概也不会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放弃坚持之后他的脑子反而变得犹如水洗过一般清晰——只要不再把其他人卷进来,他什么罪都可以认。
“你有一条龙。”安特冷冷地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式和它达成协议,让它服从你的命令……谁也不会小看你的‘能力’。”
埃德紧紧地咬住牙关,压下那一声发自心底的怒吼——他早该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伊斯。
“一条龙不会服从任何人的命令。”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别把它扯进来。陛下……您不会想要承担后果。”
“……你在威胁我吗?”安特阴沉地反问。
“这是忠告。”埃德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何不满足于您已经得到的呢。陛下?”
他的心跳快而沉重,血液急速奔流的声音犹如维因兹河水。他甚至隐约感觉到某种力量在空气中急速膨胀……但他不知道那来自何处——他手中并没有永恒之杖。
国王微微向后缩了一下,眼中掠过惊讶与不安。并不只是他,连泰利纳也放下了腿,有些紧张地坐直。
“陛下。”亚伦总是带笑的声音响起,“我想诸位大人们都已经累了,何不尽快结束这……太过漫长的一天呢?”
是啊……何不尽快结束呢?
“……卫士!”安特开口叫道,随手指了指埃德。“拿下这个人。”
即使有所准备……埃德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低头瞪着地面,耳边响起长剑铿然出鞘的声音……而后有人大步走到了他面前。
“谁也别想碰他。”
埃德惊讶地抬头,看着菲利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和他粘成一缕缕的黑发。他从未听过菲利用这种语气说话——冷得像流淌在他盔甲上光芒。却又犹如磐石般沉稳坚定,不可动摇。
“你是想要违抗国王的命令,维护一个有罪的人吗,圣骑士菲利?泽里?”安特的声线在愤怒中微颤。
“去你的国王。”菲利冷笑。“我又不是你的骑士。至于‘有罪’……在座的各位都比我聪明。不会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玩意儿……你们当然可以选择闭着眼睛无视自己的良心与荣誉把这场闹剧一本正经地演下去——我至少也可以选择自己扮演的角色。”
“……布鲁克?修安……大人!而您允许这样的行为吗?”安特咬牙切齿地问道。
布鲁克没有回答。
越过菲利的肩膀,埃德看见老人苍白疲惫,却异常平静的面孔。他看了埃德一眼,又似乎与菲利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垂下了双眼。
“曼西尼大人说得对,我看大家也都累了,所以,何不让事情简单一点呢?”菲利利落地解下长剑。扔在了地上。
“我退出神殿。”他平静地说。
长剑落在地上那一声响让埃德几乎跳了起来。他慌乱地一把抓住菲利的手臂,却一阵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菲利回头冲他咧嘴一笑:“放心,小子……你好歹叫过我哥哥……”
他似乎看了看早已起身垂头站在一边的艾瑞克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你要为了埃德……一个已经承认自己罪行的人背叛你的女神?”安特眯起了双眼。
“哦,陛下,那可是两回事。”菲利的语气里带上了他惯常的满不在乎,“需要我跟您解释一下吗?忠于女神却不受神殿管束的圣骑士被称为‘独行者’,我的所做作为从此只对女神,和我自己负责。我是否背叛了尼娥,您说了可不算,那只有女神才能决定,而现在……”
一点微光从他手心绽放,“独行者”菲利的声音几乎可以用“得意洋洋”来形容:“她好像还没放弃我……对了,我得说清楚,我身上可没有什么令人觊觎的‘神器’——那可不是满大街都能捡到的东西,对吧?”
“……那么我大概也不需要再顾及神殿。”安特冷冷地坐直,“你身在我的王国,我不能代女神给她的骑士定罪……但至少有权给在我统治之下的人定罪。”
他向前挥手。一声呼哨,帐篷里的守卫迅速列在了国王身前,长矛指向菲利和埃德,整齐的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更多骑士涌进了帐篷,将他们团团围住。
埃德用力抓紧菲利的手臂,心突突直跳。也许他该挺身而出让安特放过菲利?……可他没办法放手。
现在才害怕好像是晚了点……但他真的不愿想象自己落到安特手中会是什么结果——他会把他剖开寻找“尼娥之泪”的碎片,还是用他来要挟他的家人与朋友?
他怕痛又不想死更不想被当成诱饵……但眼下,他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逃出去的机会。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二章 突围
“喂……你这么抓着我,我可没办法开打。”
菲利侧头苦笑着低声告诉他。
埃德赶紧放开了手。
他们甚至都没有武器——埃德差一点就想要反手从布卢默那里把永恒之杖夺回来,但回头一看,那个年轻的骑士已经聪明地远远退开。
永恒之杖的光芒已经消失,年轻人的脸上渗出一层薄汗,而且白得有些不太正常。长时间地操纵永恒之杖,对他来说似乎也不怎么轻松。
埃德不自觉地有点幸灾乐祸——尽管他自己的处境明明更糟。
他们与身边围成一圈的卫士们莫名地僵持了好一会儿,似乎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先动手,最后是菲利低低地啧了一声,忽然向前一冲。
指在他面前的长矛反而慌乱向后退了一点,那大概是因为菲利嘴里嘟嘟哝哝地像是在念着什么咒语。
圣骑士所会的法术其实相当有限,大多只能作为辅助——但埃德是个……牧师。
在菲利迅速抓住一根长矛猛地夺了过来,用一个简单的咒语增强自己的力量时,埃德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只能呆呆地站在这里等人救而已。
无论他的力量到底是怎么来的……他能感觉到那依然在他的体内,至少女神现在似乎还没打算收回。
他没带什么施法的材料,但幸好,并不是所有的法术都需要材料。
成功地为菲利加上防护时他的信心又回来了一点点,只是有点后悔自己没学任何召唤术——毕竟。他有一条龙啊……他从未想过自己需要召唤任何来自异界凶猛小动物,但现在众寡悬殊,哪怕是小莫的尖牙也能帮得上忙……
幸运的是。在场的圣职者们似乎都没打算出手。埃德手忙脚乱地扔出一个定身术,又在狼狈地下蹲躲过一根犹犹豫豫的长矛时顺手给菲利加了个祈祷术。
“……用圣域!笨蛋!你能护住你自己别绊我一跤就行了!”菲利用长矛抡开几个上前的敌人,有点气急败坏地对他吼。
埃德没听。
他承认菲利很厉害,但还没厉害到能对付这么多人的地步。
一面石墙自地上升起,挡住了一边的敌人,但他们头顶却突然一空,灿烂的阳光撒了下来。
安特带来的骑士……以及维萨城的士兵们从外面迅速拆掉了整个帐篷。原本各自退到帐篷边缘的贵族和其他见证者们立刻退得更远。几根长箭呼啸而来,但或许顾及自己的同伴,完全失去了准头。埃德也就没有浪费他唯一的一个风墙术,只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头。
低头的同时他看见了自己胸前隐藏在蓝色绶带下的胸针——他随时可以召唤一条龙,虽然上一次无意间的召唤带来的后果他还记忆犹新……而且他怀疑安特对此不会毫无准备,那可能会让伊斯也陷入危险。
短暂的迟疑间。一声熟悉怒吼自天空落下。周围的敌人有片刻的迟疑和惊慌。但显然并没有受到龙威的影响——安特的确有所准备。
“……你叫了那条龙?”菲利大声问道,语气说不出是恼怒还是欣喜。
“没有啊!”埃德苦着脸回答,“我担心……”
他的“担心”消失在另一声怒吼中。这一次士兵们的混乱大概纯粹是因为声音太大——连埃德也被震得眼前发黑,差点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头顶。冰龙低低地盘旋了一圈,掠起的强风吹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银白色长尾如闪电般急速拍向地面,轻而易举地将几个全副盔甲的战士抽飞到一边,却在想要伸出后爪抓起埃德和菲利的时候不得不突然拔高。避开一道弧形的电光。
“左边!埃德,向左!”
娜里亚的声音从天空飘了下来。
埃德还在愣愣地抬头。菲利一手挥舞着长矛,一手抓住他,向着左边的缺口冲了出去。
陌生的咒语声让埃德的心跳停了一拍——被国王邀请来的圣职者或许不会对他和菲利动手,却会毫不犹豫地攻击伊斯。
“伊斯!娜里亚!小心!”他一边被菲利拖着狂奔一边抬头大叫,再也顾不上使用任何法术。
冰龙急速地转了一个弯,躲开另一个法术,几乎是笔直地向着天空冲去。埃德能看见它脖子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娜里亚抓住了冰龙的双角,并没有掉下来。
脚踝被什么绊了一下,只顾着往上看的埃德毫无防备地整个人脸朝下扑倒在地上,又被菲利大声咒骂着提住背心拉了起来,头晕眼花地看着几条绊索在眼前晃来晃去。
一柄长剑划过地面,砍断了所有的绳索,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怒吼。
“艾瑞克?沃恩,你在干什么?!”
埃德惊讶地挣扎着抬起头,看着艾瑞克苍白着脸向后退去,长剑垂在一边,嘴唇蠕动着,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
立刻有人夺下了艾瑞克的剑,将他拖到一边,而年轻的圣骑士并没有反抗。
埃德的胸口堵得难受,但他没时间理清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是在菲利的帮助下恢复了平衡,扔出一个音鸣爆。
他一直避免使用伤害性的法术,而且他会的原本也不多……但再这么犹犹豫豫,他只会害死自己的朋友。
“别往上看!”菲利在百忙之中头也不回地吼,手中的长矛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剑,“先顾你自己吧,他可比你强多了!”
埃德点点头,让一道圣火自天而降,击倒了面前的敌人,绊倒了另一个——但面前层层叠叠一片混乱,他甚至看不清周围还有多少敌人。值得庆幸的是,安特似乎并不打算杀死他们,所有的攻击都并不致命,甚至有人显然只是装装样子……那让他们多少有了一点反击的余地。
冰龙再一次疾冲下来,长尾扫开他们前方的敌人,奇异的呼啸声与刺骨的寒意一起从埃德头顶掠过,袭向他们后方。惊恐的大叫与惨呼声里,埃德用力咬住了嘴唇,竭力不去想有多少人死在那能冻结心跳的吐息之中。他最不想看到就是伊斯杀人,但现在……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因为他的缘故,眨眼间毁于一旦。
他几乎想要哭出来,却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冰龙的咆哮声再一次响起,而埃德听得出,那显然是因为疼痛。
他无视刺向他肩头的长矛,伸出手按在挥剑砍向菲利的敌人的盔甲上,咒语声急促而冰冷。
那是他唯一能致人于死地的法术……从这一刻起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但他已不能回头,甚至无法思考。
敌人倒下时他跳过对方的身体迎向另一个,在弯腰时拔出了靴子里的短剑,刺向一个骑士的膝盖左侧。
他并不是完全不会用剑,毕竟教他的是诺威……他只是不喜欢。
混乱中时间的长短难以分辨。他不知道他们冲出了多远,又或者是根本困在原地没动,而他用完了所有的法术,开始只能用短剑对敌。
在一片噪杂之中,他依旧迅速地捕捉到了娜里亚那一声惊呼……然后是一阵轰然巨响。
冰龙的咆哮声中,地面微微震动。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手,看向同一个方向——巨龙坠落的方向。
安特的确准备得相当充分——巨大的弩车损坏了几架,但射出的绳网依旧成功地困住了冰龙。并不很粗的绳索在阳光下微微泛光,显然织入了某种金属,冰龙的左翼和前爪被缠在了一起,正怒吼着试图挣脱。
它的头和尾巴还是自由的,那让敌人无法靠近,但埃德已经能够看出——或者从菲利更加难听的咒骂中听出,他们没有胜算。
他本能地转身冲向伊斯,却又被菲利拖了回去。或许是因为那片刻的分神,一柄战锤砸向他背心时,圣骑士没能躲过,在那沉重的一击之下踉跄着半跪于地,眨眼之间,各种不同的武器压向他头顶与颈后,让他再也无法起身。
菲利苦笑一声,爽快地扔下了夺来的长剑。
埃德一声不响地松开手,让短剑掉落地面,看向另一个因为他而身处险境的朋友。
阳光射在冰龙身上,反射出的光芒和银白鳞片间鲜红的血迹一样刺眼。埃德眨眨眼,擦掉几滴不知因何而流的眼泪,完全没有理会架在了他脖子上的长剑,也没有理会肩头的剧痛。
他想他是麻木了。无论是身体还灵魂……他现在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痛苦也好,愤怒也好,愧疚与不甘也好……
他的世界是一片空白。
似乎有什么在那一片空白之中蠢蠢欲动。那感觉似曾相识——在他试图救下娜里亚,却把自己送回了几百年前的时候。
他茫然地屈伸着手指,恼怒于那种明知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却又无法抓住任何念头的恍惚。他不喜欢这样被某种力量所控制,身不由己的感觉,哪怕那是无比强大的力量……他已经受够了被人摆弄……或被神摆弄。
他要做的任何事,无论是对是错,聪明还是愚蠢,结果又如何……必须是得经由他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脱困
“埃德?辛格尔。”
在埃德努力保持清醒的时候,安特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何不让你的朋友停止这无用的反抗?那样我或许还能饶它一命……让它在某个黑暗的洞穴里安睡下去。”
带着铁链安睡吗?曾被禁锢过的伊斯大概宁可死去。
“如果它能够服从国王的命令……或许还能有更好的结局。”
“……你脑子坏了吗?”娜里亚清脆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打破国王的美梦,“他就算死了也不会听你的!”
她被伊斯保护在翅膀与前胸之间,并没有受伤,正努力向外爬,同时恼怒地拉扯着同样把她也罩在了里面的绳网。
冰龙没空回答那狂妄的人类国王。它正用牙齿咬开缠在身上的绳索,那有用……只是不够快。
在安特的命令之下,更多绳网罩了下来,其中有一些被冰龙愤怒地用尾巴扫开,却还是有一些落在了它身上,杂乱地纠结成一片,让它更加难以动弹。
冰龙突然停止了挣扎——但并不是停止反抗。
它巨大的身躯骤然缩小,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已经迅速拖着娜里亚从绳网底下钻了出来。
没能来得及变回冰龙迅速飞上天空,伊斯便不得不抱着娜里亚就地一滚,避开从他身后袭来的一道魔法能量。还没完全站起来,又一片黑影从天而降。他们只能狼狈地在散乱的草叶间继续翻滚,躲下当头罩下的绳网。
变身从绳网里脱身原本看起来像是个好主意——但他现在好像没机会变回去了,而以人类的形体战斗。他根本敌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战士……也保护不了娜里亚。
不过,娜里亚或许并不需要他的保护。她已经比他更加敏捷地跳了起来,顶着一头纠缠着野花与碎草的乱发扬手将一块石头砸向一架弩车边的敌人。
被正中面门的战士应声倒下,伊斯向着另一个跑上前想要继续操纵弩车的战士投出寒冰凝成的长锥……却没能命中目标。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娜里亚也忍不住扔给他一个得意的微笑,仿佛那小小的胜利比眼前的危险更值得在意。
伊斯无奈地摇摇头,和她一起径直冲向最近的弩车。
如果能够破坏所有弩车。重回天空,就算有几个烦人的牧师,他们也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那并不容易。除非……
火焰在他面前轰然而起时,他及时收住了脚步,带着无法控制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展开巨大的双翼。长尾熟练地一甩。将娜里亚卷起来扔到了自己的背上。
惊呼声中,近十处火焰同时燃起。那比寻常烈火更为炙热的火舌几乎是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弩车,舔向一片狼藉的草地,涌向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帐篷。
翻滚的烟雾弥漫开来,遮蔽了人们的视线。受惊的马匹在慌乱的人群中嘶叫着乱窜,士兵们犹豫着是继续攻击,救火,保护自己的领主还是干脆逃走……即使是国王愤怒的咆哮也无法再阻止那一片混乱。
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冰龙低吼一声,冲向天空。确定了埃德和菲利的位置后又急速俯冲而下,无视所有向它袭来的武器,伸出巨爪将那两个人……连同一个倒霉的士兵一起抓了起来,拍打着双翼,在灼热的气流中盘旋而上,头也不回地向南飞去。
“……你早这么干不就完了吗?”
获救的菲利没有表示一点感激,反而用力拍打着它的后爪大叫,然后放松了身体瘫在它爪子里,开始放声大笑。
冰龙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它原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却被那些即使看见它背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也毫不留情的攻击瞬间激怒……然后就错过了时机。
另一只后爪里,那个一条腿被夹在它的爪子与埃德的身体之间,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像是正被它撕咬着吞下肚般死命惨叫的士兵让它烦得想把他直接扔下去……但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的埃德却更让它心烦。
埃德当然还活着——他的身体依旧温暖,却像是完全失去了生气。
“埃德……埃德!”娜里亚不安地低头大叫,“你没事吧?”
埃德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
“放心,他还没死。”菲利代他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跟国王谈崩了?”娜里亚大声问道。
“嗯……”菲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崩了,崩得不能再崩。”
说完这一句,连他陷入沉默之中。
娜里亚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太过沮丧的朋友,风里只有那个被倒吊着的士兵开始嘶哑变调,带着哭腔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持续不断。
“妈的……给我闭嘴!不然扔你下去!”菲利不耐烦的威胁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圣骑士。
“……还是找个地方放他下去吧。”娜里亚无奈地说。
冰龙飞低了一点,在掠过维萨城外一棵大树时松了松爪子,让那个倒霉的家伙掉进了枝叶茂盛的树冠里。
看见柯林斯平原边缘那个正抬头仰望的身影时,它向下飞去,尽量轻柔地把后爪里的两个人扔到草地上,落在了一边。
“斯科特!”菲利爬起来笑嘻嘻地打着招呼:“那是你放的火?干得好!可惜没能看见那位国王陛下脸上是什么表情。”
斯科特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发生什么事?”他看着失魂落魄地坐在草地上,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的埃德。直到娜里亚从冰龙的脖子上跳下来跑过去,那年轻人才勉强爬了起来,却依然垂着头,没精打采,半死不活的样子。
“一言难尽。”菲利的笑容变得越来越苦涩,“真该让你穿着这身盔甲坐在那儿的,也许你能应付得比我们好点儿……总之,我们不能再回神殿,至少现在,埃德不会再被称为圣者……我也才刚刚把自己扫地出门呢。”
“……那就先回克利瑟斯堡。”斯科特说。
那个名字却让神情恍惚的埃德像被剑戳中一样立刻跳了起来。
“不行!”他叫道,“我不能回去!”
斯科特挑起眉,疑惑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不回去,那位国王陛下就不会找你父母的麻烦吗?”菲利叹气,“别傻了,小子,他恐怕已经惦记你们家哗啦啦的金币好些年了。”
埃德愣愣地张开嘴——他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个。
“老实说我想过,就算我闭上眼睛不管这事儿,安特大概也不会真对你怎么样,更有可能拿你找你的父亲要赎金,赚上一大笔……但我没办法忍下这口气!”菲利愤愤地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修安大人和艾瑞克呢?”斯科特问道
“唔……总得有人留下来收拾残局,而修安大人当然比我合适。”菲利耸耸肩,脸色阴沉下来,“至于艾瑞克……早知道我就把那小子扔在北边儿了……那对他自己都或许更好一些。”
埃德又一次蔫蔫地垂下了头。
“……回去再说吧。”斯科特微微皱眉,向伊斯挥了挥手。
冰龙落在城堡的前庭中时,得到消息的瓦拉已经匆匆奔了出来,向埃德伸出双臂。
“诸神在上!……你受伤了吗?”她慌乱而心痛地问道。
埃德肩头的伤已经治好,只是白袍染上了大片的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无声地投进母亲的怀抱,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在她的肩上,闷声闷气地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对不起……”
瓦拉疑惑地望向斯科特,斯科特却也只能轻轻摇头。
“去换件衣服,埃德。”他拍拍年轻的人背,“事情还没结束。”
“……那根本不是什么商谈,而是个陷阱,是不是?”里弗脸色阴沉地站在一边,目光完全无法从埃德身上的血迹上移开,“安特?博弗德根本没打算跟神殿讲和吧?”
“听起来你好像不怎么意外。”菲利叉着腰叹气,“所以……的确是我们特别傻吗?”
“我在那些贵族里多少有几个‘朋友’。”里弗看着儿子拖着脚步离开的背影,并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与愤怒,“如果事情不那么严重的话,他们不会介意卖我个人情,或多或少给我一点消息……但这一次,即使我特意去问,连我一直花钱养着的维萨城的骑士都含糊其辞。猜也猜得到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他居然敢伤害我的儿子!”
平常看起来随和又普通,几乎每什么存在感的商人在那一刻爆发出凌厉的杀意,让斯科特都有些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就算是国王也得为此付出代价。”里弗冷冷地说。
“他会的。”斯科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以往他从不曾真正放在眼中的男人,“但你最好先警告城堡里的其他人,让想要离开的立刻离开。安特不会就此停手,如果你不打算屈服……这里有可能沦为战场。”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日暮
夕阳落下时,天边的晚霞看起来犹如不灭的火焰。
安特?博弗德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原本就灰败阴沉的脸色像是覆满灰烬。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轻易烧毁了所有的弩车以及大部分帐篷,却没有伤到一个人,并在埃德他们逃走之后不久瞬间熄灭……毫无疑问,那是某种魔法——让所有在场的牧师们都惊疑不已的魔法。
“即便是火神的牧师,或最强大的元素系法师,也无法如此操纵自如。”
他们异口同声地这么告诉他。
但这并不是安特第一次见到类似的魔法。
他还记得不久之前洛克堡里那场诡异的火灾,记得那被烧熔的铁钩,也记得石榴厅上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拥有一双非人的金瞳的骑士,他所召唤而来的火焰,带着同样的炙热……
每一次回忆起来,他都恍惚觉得有仿佛来自地狱的烈焰,围绕在那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的,沉默的骑士周围。
他问过莉迪亚是否知道那个骑士到底是谁,艳丽却狡猾的女法师却只是笑而不语,无论他如何暴跳如雷。
内心深处,他怀疑他其实知道那是谁……他只是不愿承认,也不能承认。
恐惧随着逐渐降临的夜色在他心底蔓延——那同样是他不能承认的东西。
“陛下。”
奎林?阿伊尔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安特微微一惊,恼怒于他的守卫居然没有阻止阿伊尔的靠近……这被迫服从的维萨城城主。就像甚至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的泰利纳一样无法相信。尽管莉迪亚声称泰利纳是他们的“盟友”……他毫不怀疑泰利纳和莉迪亚一样,对他的任何帮助都只是为了自己。
——此刻在他周围,在这片空地上。又有几个人是可以相信的?
“陛下。”奎林提高了声音,将失神的国王拉回眼前不堪的现实。
“冰龙飞回了克利瑟斯堡。”他说,“修安大人和艾瑞克?沃恩都在控制之下。他们并未反抗……您想要如何处置?”
并未反抗?
安特笑得阴冷。他不是瞎子,不会看不出布鲁克?修安的沉默与妥协根本不是真正的顺从,只是不想给他更多对神殿动手的理由……而艾瑞克,那年轻的圣骑士在近乎崩溃的情形之下依旧本能般去帮助他的“圣者”逃走……
他们根本没能真正地“控制”住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安特永远不会承认,但埃德?辛格尔拥有太多让他嫉妒的东西。就凭这一点。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既然他已经在众人面前认罪……就该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将沃恩送回柯林斯神殿,告诉他们一切,告诉那些圣职者们他们被谎言蒙蔽了多久……由你亲自去。”安特冰冷的视线扫过讶然抬头奎林。无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怒意。
奎林沉默许久,终于还是点头。
“修安大人呢?”他问。
“我想修安大人会很乐意写一封信托你带回神殿,告诉其他人他不得不留在这里,将这些欺骗与罪行对神殿的影响降到最低——现在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安特轻描淡写地说。他相信布鲁克不会拒绝——既然他已经选择了牺牲埃德和菲利。为了保存神殿的力量,他现在不会与安特起任何冲突。
“找到赫莉娜?克利瑟斯的尸体……没有比那更好的‘证据’。”安特把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另一个克利瑟斯。那金发的年轻人依旧牢牢地紧握着永恒之杖,跟亚伦?曼西尼说着什么,漂亮的面孔上努力保持着谦逊纯良的笑容,却难掩得意。
“……需要带上那一位‘圣者’吗?”奎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中完全没有对“圣者”应有的敬意。
“他什么都不是。”安特冷笑,却又立刻为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而后悔。
他需要布卢默成为圣者,无论他到底是不是……为此他多少要为这个依稀有几分像斯科特的年轻人保留几分尊严——所以他才会允许他继续持有永恒之杖。
即使已经被证明并不能分辨谁才是真正的圣者。那曾被握在费利西蒂手中的,细长的手杖。也依旧是某种神圣的象征,和拥有强大力量的圣物。他无法亲手掌握它,但他会让那已开始得意忘形的年轻人明白,他可以仰望他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女神,只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跪在国王的脚下。
“现在还不是适当的时机。”他生硬地将话题转了回去,“以及,阿伊尔大人……我需要你的军队。”
奎林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您要还是要攻打柯林斯神殿?”他问。
“那得看您能否让那些圣职者们明白到底该怎么做。”安特回答,“至少在那之前……神殿并不是我的目标。”
奎林赫然抬头,明白了过来:“你要攻打克利瑟斯堡?!”
“……您对此似乎不太赞同?”安特冷冷地问,他相信奎林能听得出他真正想说的——他根本不需要他的赞同。
“我只是觉得那并无必要……”即使明知是徒劳,奎林却仍旧做着最后的努力,“请让我前往克利瑟斯堡……”
“我说过了,你要去的地方是柯林斯神殿。”安特打断了他,“……而我也并不一定得借用你的军队。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麾下的骑士们……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么英勇。”
奎林沉默下来,脸色愈加难看,却无法反驳。
安特好歹也参加过战争,不会看不出在刚才的混乱之中,维萨城的士兵们打得相当心不在焉。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奎林的授意还是辛格尔家的金币,又或者两者皆有,但就地征用阿伊尔的军队原本就在计划之中,也是最方便的……他会有办法让那些士兵们知道自己到底该向谁献上忠诚。
“……他们将听从您的命令,追随您的旗帜。”奎林深深地向他低头,语气平静却疲惫,“但是,陛下,哪怕是看在斯科特?克利瑟斯,您的朋友,那位死去的圣骑士的份上,请不要将您的怒火倾泻在那座古堡之上……克利瑟斯堡,毕竟是他曾经的故园。”
安特的心微微一颤。直到奎林离去,他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斯科特站在塔楼上向下凝望。
夜色中的克利瑟斯堡依旧雄伟壮丽,静静地耸立着,像过去的几百年一样……但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异常陌生。
这里是他的家……曾经是他的家。即使被重修、破坏又再一次重修,也并未变得面目全非。瓦拉固执地保持着它原本的模样,但它依旧已截然不同。
——如果城堡拥有自己的灵魂,或许会觉得已截然不同是他。对彼此来说,他们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斯科特对自己苦笑了一下,望向灯火通明的前庭。
城堡中戒备森严。原本被集中到这里,躲避那支来路不明的安克坦恩军队的附近的村民,几天前就已经离去,傍晚前后,一些不愿留下的人也已经陆续离开。
也有人反而回到了城堡——诺威,泰丝,阿坎,以及艾伦和他的几个朋友。
与此刻徘徊在城墙上,里弗花钱雇来的守卫相比,斯科特更相信这些人。但虽然警告了里弗,他却并没有打算让克利瑟斯堡真正面对任何攻击。
两百年前的一场大火终结了一个王朝,获封此处的贵族还未来得及重修,便在短暂的时间里遭遇各种不幸。“克利瑟斯堡的诅咒”成为可怕的传说,拥有者不得不抛弃了它,任它日渐荒废。他的曾祖父,迈德拉?克利瑟斯得回城堡之后,花费了毕生的心血才将它勉强恢复原貌,在他的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却为它是否值得继续守护而争执不休,最终反目成仇……这座古堡已历经沧桑,见证了整个家族的兴衰,无论它现在是否还是他的家,他都不会让它再一次受到伤害。
疾风自头顶掠过,白色巨龙化为人形,轻巧地落在他身后。
“安特?博弗德征用了维萨城的军队!”伊斯愤愤地告诉他,“他们正在城外集结。”
这是斯科特意料中的事。
“他当然不可能从斯顿布奇调军队过来。”他心平气和地说。
“可埃德那么相信奎林?阿伊尔……”伊斯不高兴地拧起眉头。
“也许他该学会不再那么容易轻信于人……或学会原谅那些不得已的选择。”斯科特苦笑,“就算我是阿伊尔,权衡利弊,也未必会为了埃德的‘信任’或所谓的荣誉就反抗国王,将整个维萨城置于危险之中。”
“……你从前不会说什么‘权衡利弊’。”伊斯低着头嘟哝,“或原谅这样的背信弃义。”
“我从前……或许比你们还要天真。”斯科特叹息着,“去休息一会儿吧,无论如何,安特的军队今晚也到不了这里。”
伊斯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月光下他清澈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他心中的一切秘密,那让斯科特不禁有些心慌地避开他的视线。
当伊斯一声不响地离开时,他微微松了口气,再次将目光投向沉默的古堡。
——安特的军队永远也到不了这里。
.(未完待续。。)
ps: 电脑崩了,修了两天,月底又要出差……压力好大otz。
第四百二十五章 血夜
低如私语的祈祷声从唇齿间流出。起初略显生涩,而后渐渐流畅。无论是否能得到回应,祈祷本身似乎便有令人平静的力量。
疑惑与彷徨并未消失,但不再如重重的迷雾般压在心头,遮蔽了所有的阳光。
布劳德抬起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许久不曾像这样祈祷——总是有太多琐碎的事让他不得不四处奔波,带上面具应付不同的人。最初他并不擅长……他只是温和守礼,不易动怒。而后他甚至渐渐有些乐在其中……此刻他才惊觉那些不知不觉间在心底滋生的骄傲与虚荣,或许已将他的双眼蒙蔽得太久。
他想这或许真是某种考验……让他们能找回在这世俗的名利之中,渐渐迷失的道路。
——可埃德又犯了什么错呢?
他们在维萨城中当然不会全无耳目。傍晚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虽然有些地方模糊不清,却也已经足够让他震惊。
第一个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不是如何解决这越来越深的危机,而是如何向其他人隐瞒……但这消息已经迅速在神殿中扩散开来。
谣言有比巨龙更迅捷的双翼……而后用不了多久,整个维萨城,甚至整个鲁特格尔,整个大陆上所有的城市,所有的人,都会听到同样的,或更令人震惊的消息:肖恩?佛雷切是个欺世盗名的杀人凶手,埃德?辛格尔是个阴险狡诈。野心勃勃的骗子……
人们会对此津津乐道——而其中又有多少人会关心那是不是真的?
布劳德十分确定那都是谎言,但他也十分清楚,谎言重复一百次。往往会变成真实,而如今肖恩依旧不减踪影,埃德又在慌乱之中亲口认罪……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击。
他甚至有些庆幸埃德的逃走让他成为了国王眼下最急于对付的敌人——那给了神殿片刻喘息的时间……这一点庆幸又立刻让他心中充满了罪恶感。
他了解埃德——那个单纯的年轻人几乎可以一眼看透。他当然不可能犯下那样可怕的罪行……在知道那群从风语森林带回的人声称是辛格尔家出钱雇了他们的时候,是他赞同暂时将这个消息瞒着埃德,因为那显然是假的,没有必要再让埃德因为一个虚假的指控而增添压力。
如果知道那也会变成攻击埃德的武器……
他暗自责怪过肖恩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如今却让一无所知的他们承担后果。但他们对埃德所做的,也根本没好到哪里去。
布劳德摇摇头,知道即便是继续祈祷也无法让他再次烦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一个圣骑士笔直地站在他门前。头盔抱在怀中,年轻的面孔透着无法控制的惊慌与不安。
布劳德差点冲口问出“你们找到尸体了吗?”
他们找到了那具刻有赫莉娜?克利瑟斯的名字的棺材,但里面是空的,而伊卡伯德对此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布劳德只能让几个他绝对相信的圣骑士在圣墓之岛上继续寻找。而眼前的圣骑士并不是其中的一个。
如果他记得不错。这个见习骑士今晚的任务应该是看守地牢。
“发生什么事,克莱文杰?”他不得不开口问道,因为有些魂不守舍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忘了该说什么。
“……是的!大人!”年轻人清醒过来,“地牢里的人,瑟若因……他说他可以告诉您肖恩?佛雷切大人的一些消息,只要您能在……能在国王陛下接管神殿之前把他们放出去。”
布劳德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瑟若因是地牢里那群人的首领,也是他一口咬定他和他的人都是接受了辛格尔家的雇佣……之前他可没有提到过肖恩一个字!
克莱文杰嗫嚅着低下头,没敢吭声。但布劳德多少也能料到,他或他的同伴或许是在惊惶之中议论了些什么。而且还落入了他们的囚犯耳中。
这种情况之下他得到的多半只是更多的谎言——但考虑片刻,布劳德还是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让那些家伙用更多谎言动摇这些原本就已茫然失措的年轻人。
因为事实上完全浸在水中,柯林斯神殿的地牢极其潮湿,带着暖意的湿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隐隐的骚臭。
布劳德走下阶梯,突然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地牢中十分安静,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响个不停,火把的光芒照亮这神殿之中最黑暗的地方,紧闭的牢门上有牧师刻下的符文……
静止的空气中,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脑后有风声响起时他敏捷地转身,长剑准确地架住了当头落下的木棍,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心猛地向下一沉,又在愤怒之中狂跳起来。
“克莱文杰!”他怒吼。
在背后向他动手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看起来绝望而惊恐——但他的眼神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放手松开了木棍,像要跌倒般向后退了一步,眼中掠过一丝恐惧。
布劳德猝然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无声地潜到了他的背后,细长锋利的武器穿透了他的盔甲,准确地刺入他的心脏。
布劳德惊讶地低头,认出了那柄近乎透明的,细长的魔法剑……它曾经悬挂在圣器室的墙上,最近才刚刚被收藏起来……
谋杀者之剑——多么恰当的名字。
横亘在胸口的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冰冷,并不痛。布劳德发出一声悠长却低哑的叹息,仿佛吐出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生命亦随之而逝。
他缓缓跪倒在地,急速降临的黑暗带走了一切,去无法带走灵魂之中的愤怒与疑惑。
“女神啊……”
心跳停止之前,他的双唇蠕动着,发出最后一声充满疑问与悲哀的祈祷。
谋杀者拔出了长剑,垂目向下,看着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死去的圣骑士,冰冷的声音里不无怜悯:“抱歉……你的神已经死了。”
“一定……要这么做吗?”阶梯之上,克莱文杰怔怔地开口,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定得杀了他吗?”
“对他来说这是更好的结局。”瑟若因平静地用衣角擦掉剑上的血迹,微微眯起眼,“还是说你更想让他亲眼目睹我们将要做的一切,看着鲜血染红这座白色的神殿?”
克莱文杰看着他,呆滞的眼神中渐渐满是恐惧,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你不能!”
他低吼着拔出长剑猛地撞了下来,却忽地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顺着台阶滚了下去,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上。
瑟若因从容地避开,侧头看了看那只深深地扎入年轻圣骑士的眼窝的匕首,弯腰拔了出来,漫不经心地扔回黑暗之中。
有人伸手接住了匕首,缓缓走到光明里。在他身后,更多身影影影绰绰,却没人发出一点声音。
“夜还很长,诸位。”瑟若因轻声开口,靛蓝双眼冷如坚冰,“让我们开始吧。”
伊卡伯德凝视着眼前那如蛛网般重重交错的黑色金属,沉思片刻,在其中织入另外一条细如发丝的金属丝。
他能听见那几个圣骑士在墓穴的一角发出的动静,但那对他不会造成任何困扰——他们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
那些声音突然消失时他的动作反而停了下来,缓缓放下手。
重归死寂的墓穴中,有人突然在他身后轻笑出声:“你织了个鸟巢?真是令人意外的爱好。”
那声音柔软而甜美,如奶油般微微有些发腻。
伊卡伯德看向他的杰作——那的确有点像个鸟巢。坚韧的金属丝向四面延伸,攀附在坚实的石砖和石柱上,中间却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乱麻,空隙间隐约可见细长的一条黑色裂缝……仿佛某个巨大的野兽微微眯起的瞳孔,安静,却危险。
“你不是该在这里砌上几堵墙吗?”
被无视的闯入者悠然走上前来,随手比划了一下,“像斯科特所说的那样?”
“他空有强大的力量,却对魔法的精妙之处一无所知。”
伊卡伯德终于开口,伸手拨弄着几条黑色的金属丝,低声念出几句咒语。
“也许你愿意说给我听听?”莉迪亚微笑着,暗自戒备,“我对魔法略知一二。”
伊卡伯德把目光转向她,但即使是莉迪亚也无法看透他眼中的迷雾——那其中似乎一无所有,又似乎隐藏了万物。
“莉迪亚?贝尔。”他说,语气平缓,漠无表情,“你什么也不知道。”
莉迪亚微微挑起眉,有些恼怒,又有些不安——她知道这个牧师很难搞,所以她才会谨慎地亲自动手……但这大概算不上真正的谨慎?
伊卡伯德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我不能让你明白……”他说,“但能让你看到。”
奇异的蓝色光芒照亮他如纸般苍白的皮肤,墓穴中忽地响起一阵仿佛微风拨动琴弦般的声音。
莉迪亚惊讶地后退了一步——黑色“鸟巢”在她眼前如花般绽放。
“看吧。”牧师的声音空茫如在梦中,却又有一种解脱般的释然:“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章 雾起(上)
早餐时间,克利瑟斯堡大厅里的餐桌边难得地几乎坐满了人,却似乎比平常还要安静。
埃德瞪着眼前的早餐,胃里不停地翻腾。他很想在椅子里蜷成一团,此刻在他身边的人没有谁会在意他这么做……即使他没有在早餐时出现,而是躲在自己的房间,把头埋在枕头底下花上一整天来自怨自艾甚至痛哭流涕,他们都只会给他更多的同情与宽容,连瓦拉也不会来责备他的懒惰与失礼。
但他还是努力坐得笔直,脊背**地紧贴着椅背,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寒意从坚硬的木头里钻进他的骨髓,让他突然很想来点酒。
摆在他面前的却只有他动也没动,已经冷掉的奶油汤。
小时候瓦拉总拿这个来安慰他……但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不用承担什么责任,所有的错误都可以用眼泪冲走,轻易而举便能获得原谅……而他正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又软弱。
昨晚大家推测安特之后的行动时他基本上只是坐在那里发呆,但他并不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克利瑟斯堡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何况还有一条巨龙在守护着它。召集军队多半只是装装样子以示威胁,安特不会不考虑强行攻击的代价。
他更有可能派出使者,与辛格尔家达成某些交易。里弗?辛格尔的财富可以解决许多问题,只看他们愿不愿意。
但商量到最后。有一点是安特一定会要求,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他应该会要求你再一次当众认罪……然后用你父亲的钱为你赎罪。”艾伦说。
“我儿子没做错任何事!”身为商人,本该擅长讨价还价的里弗却异常强硬。“我不会因此而给他一个子儿,我也不会让他再碰我儿子一指头!”
“哪怕只是暂时的妥协?”艾伦建议,“让我们可以先解决眼前的危机,再想办法洗清他强加给埃德的罪名?”
“他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斯科特说。
“……听起来你很想和自己曾经的朋友打上一仗。”艾伦叹气。
“朋友”这个词似乎让斯科特很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不是我想。”他有些恼怒地说,“是他想!”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艾伦问道。
斯科特紧紧地闭上了嘴,脸上肌肉紧绷,神情几乎有些扭曲。
“如果他在神殿之中有耳目……甚至在这里也可能会有。那他不可能不知道。”诺威轻声说。
“那不重要。”斯科特冷着脸,“重要的是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也一样无路可退。他很清楚捏造出的证据总有被揭露的一天。如果不趁现在把他所有的敌人都彻底摧毁,到那一天被踩在脚下的就会是他。他当然会派来使者——但绝对不会只是要钱那么简单。他也很可能不会正面攻击,但他不会放过埃德……以及那些会不计一切代价为他复仇的人。”
埃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还把这么多人都拖下水的?
一整晚。愧疚与自责啃噬着他的灵魂。但他不能逃……他甚至不能死。
他已经不可能知道,如果坚持到底绝不让步,结果是不是会更好一些……但他自以为是地承担了那些他根本没有犯下的错,依旧把他所关心的人全都卷了进来,甚至让他们处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毕竟他已经自认有罪……无论那些证据是多么的荒唐可笑,他自己给了国王最充足的理由。
这才是他真正的、无法推卸的责任……而这里甚至没有人会因此而责备他。
他从来不知道“爱”也是如此沉重的负担。
餐桌旁每个人说话都格外小声,仿佛他已经脆弱到只用一点声音就能击得粉碎。泰丝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嘴里塞满了食物。目光每一次落到他身上都会迅速移开,像是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说错什么话;瓦拉一声不响地拿走了他面前的汤。换上热气腾腾的另一盘;娜里亚做了她最拿手的蛋奶酥,在小莫一溜烟窜过来时一把按住了它,一点儿也没许它偷吃……
这样的小心翼翼,反而让他如窒息般难受。
胸口有一种几乎要爆裂开来的闷痛。愤怒,自责,彷徨……许多情绪一层层堆积,却无法发泄的郁塞。他想要咆哮,怒吼,放声大哭……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或者至少能有谁来斥责他也好,哪怕是像菲利曾经做过的那样劈头盖脸的痛骂……
一阵脚步声传来,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看向门口。走进大厅的守卫显然因为这样的注目而吃了一惊,他停下来,不安地扫了一眼餐桌边的人,才走到里弗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埃德忐忑地竖起了耳朵——这里轮不到他做主,即使他还是什么见鬼的圣者。但现在发生的任何事都可能是他的愚蠢所导致的……
里弗有些疑惑地皱起眉,目光迅速从埃德身上掠过,又看了看菲利和斯科特,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擦了擦嘴便起身而去。
埃德呆呆地瞪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银勺在汤盘上敲出清脆的一声响。
斯科特看了埃德一眼,又看看瓦拉,欲言又止。
“……埃德。”瓦拉开口道,“去看看发生什么事。”
克利瑟斯堡的女主人端坐在那里,腰挺得比他还要直,却像平常一样冷静又从容。
埃德愣了一愣才跳起来往外冲,几乎撞翻了椅子,还没跑到门口又冲回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
她没有把他当成需要藏在怀中小心呵护的孩子,哪怕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担心,她依旧愿意给他机会去面对自己的错误,承担自己的责任……他是多么幸运才能拥有这样的母亲?
埃德猜想他多半会见到国王派来的使者——比如奎林?阿伊尔。但站在里弗面前的却是两个浑身是血的圣骑士……其中一个还气息奄奄地挂在同伴的肩上,正被里弗指挥着城堡的守卫扶到一边。
“……索尔兹!”他大叫着冲了过去,一边治疗着那个他并不熟识的重伤者,一边惊慌失措地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仍能自己站立的年轻圣骑士一脸呆滞地望着他,似乎也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被攻击了。”他神情茫然,声音细如蚊蚋,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直地刺进埃德心中:“我们被攻击了……湖面上起了雾……好大的雾……大家都死了,到处都是血……我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会这样?……我是圣骑士,我不能逃走……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不可能成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头栽向地面。
跟着埃德跑出来的伊斯一把抱住了他,惊讶地望向埃德,眼中有同样的难以置信。
埃德半跪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冻结成了冰——所有人都说安特不会攻击神殿,至少不是现在,他没有足够的理由……
——或许他根本不需要理由。
他几乎能听见怒火轰然而起的声音,狂吼着席卷了一切。
视线被烧成一片雪白,他能听到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但他并没有停下脱口而出的咒语。
下一个瞬间,眼前是一片迷雾。
而后他的身体猛地向下坠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来得及害怕就掉进了湖水之中。那冰冷而疼痛的感觉像是掉在了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但他并没有死,只是好一会儿动弹不得。
他漂浮在水中。湖水依旧清澈,抬头能看见湖面上雾气涌动,相互拥抱又散开,那其中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旋律,让他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茫然地凝视。
但眨眼间雾气和湖水同时被搅乱,一只手迅速将他拖上水面,在他还在发呆的时候担忧地拍打着他的脸颊:“埃德……埃德?你没事吧?”
埃德怔怔地看着眼前黑发的女孩……他大概在传送的时候把她一起拖了过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娜里亚不安地看着四周目光无法穿透的迷雾,抹去脸上的水珠,“你把我们弄到了哪儿?这是你干的吧?哦,我真讨厌传送术!”
“湖……”埃德喃喃低语,“这里是斯塔内斯特尔湖。”
就像索尔兹所说的那样……“湖面上起了雾”……那么,他所说的其他……也全都是真的吗?
埃德突然挣克娜里亚的手,在水面上扑腾着,盲目地开始往前游。
这地方不对劲……他应该是传送到神殿的传送阵上的,却传送到半空,掉进了水里……但这里无疑就是斯塔内斯特尔湖,神殿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得找到它!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雾起(下)
“埃德!”娜里亚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他,“至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知道……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双眼发直地瞪着娜里亚,“我一定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雾气在他们之间袅绕,他看不清娜里亚的脸,只听见她终于叹了一口气。
“好吧。”她说,“无论你要去哪儿,想干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不过,你真的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游吗?”
埃德转头看了看包围着他们的浓雾……他不知道。
乳白色的浓雾缓缓蠕动着,稀薄处微微泛蓝,看起来就像是五月天空上洁白的云朵,感觉有些诡异,却并不可怕。
他举手试图造一团小小的旋风驱散雾气,掠过他指间的风却微弱得仿佛一声叹息。
埃德收回手,放弃了魔法——那力量似乎会被浓雾吸收……他还记得同样的情形,只是眼下似乎更加严重。
视线完全被浓雾所遮蔽,他们根本看不见神殿在那里,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盲目地在湖里随意选择一个方向游下去,直到碰触到除了水和雾之外的东西。
第一次他们游到了湖岸边,又返回水中,游得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才摸到了神殿基部冰冷坚硬的石砖。
在神殿里待了几个月,埃德已经十分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曾经以为他闭着眼睛也能走遍整个神殿……但现在,雾中的柯林斯神殿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它变得更大。更空旷和安静……仿佛他在镜中走过的某个异界。雾气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他甚至听不见广场上永不停息的喷泉的水声。
埃德恍惚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迷雾中有高耸入云的石柱。身边同伴渐行渐远,一个个消失,雾散后,月光下只有满地白骨……
他一阵心慌,忍不住向娜里亚靠得更近。
女孩儿也在不停地打着哆嗦,干脆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挽住了他,另一只拔出短剑。在阴冷的雾气中来回虚晃。
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寒意不断地带走身体的温度。呼吸间全是湿润的水雾,起初不觉得怎样。时间稍久,喉间隐隐有腥甜的血气,仿佛吸进去的全都是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溺水般又冷又痛。无法呼吸。
埃德开始担心身边的浓雾吸收的不仅仅只是魔法……他至少该先让娜里亚离开。
女孩突然踉跄了一下,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埃德压下心中的惊惶,蹲下身,挥开眼前的雾气……沾血的白袍隐约可见。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心中一片冰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娜里亚的声音微微发颤,“国王攻击了神殿?”
“……这是斯旺……”埃德呆呆地开口,答非所问。
他终于看见那死去的牧师的脸。雾气近乎温柔地抚上已近中年的斯旺失去焦距的双眼。再次将死亡隐藏在一片迷蒙之中。
这是罗杰?斯旺,他结了婚。有两个女儿,和他的妻子一起住在离维萨城不远的某个村子里,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他每月回家两次,每次都会待上好几天,返回神殿时总会带上一些不怎么好吃的小点心作为礼物,收到的人会满脸笑容地道谢,然后相互做着鬼脸,但他们最后总是会吃得一干二净……
埃德茫然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再也没办法心存侥幸,告诉自己那并不是真的……
他没办法接受这个。这里是柯林斯,享誉数百年的神圣之地,人们满怀敬畏来到这里,只为得到女神一点指引与护佑……而如今,尼娥,那最强大,最仁慈的神祗……却仍由她的圣地被鲜血浸透,任由她虔诚的骑士们遭人诋毁与屠戮?!
现在他终于明白索尔兹那反反复复,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的疑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全无道理!
“你能看见吗?”他抬头望向迷雾之外的天空,在愤怒之中高声质问;“为什么会这样?!……你真的能听见吗?!”
那属于人类的声音沉闷而微弱……甚至无法穿透浓雾。
“埃德……”娜里亚担忧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那是他能够感觉到的唯一温暖……却不足于融化他冻结的灵魂。
他缩起双肩,只想将蜷回自己的壳里,将整个世界拒之门外。
微如雾霭,弘如江海,永在你手心……永在你手心……
可你又在哪里?
当你需要,我才存在,当你呼唤,我才出现……
——那是谎言,所有一切全都是谎言……没有谁会听见,没有谁会在意,没有谁会出现。对诸神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人类,转瞬即逝的生命而已……
“……埃德?辛格尔!”娜里亚的语气严厉起来,用力把他往上拉,“站起来!不管你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后退都好……坐在这里可不会有任何用处!”
那声音刺破了埃德脑中一片悲哀与绝望的混沌,让他挣扎着,努力站了起来,迷茫地看着娜里亚——他不知道是要前进还是要后退,那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先去神殿里面看看。”娜里亚代他做出了决定,“里面总不会还有这么大的雾……说不定还有人活着,而且知道点什么,是不是?”
埃德看了她好一会儿,轻轻摇头,眼神逐渐清明。
“我们离开这儿。”他说。
从这里走到克利瑟斯堡需要大半夜的时间……无论发生了什么。当索尔兹出现在他面前时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他已经救不了这里的任何人,但至少。他不能让娜里亚再受到任何伤害。
娜里亚叹了一口气,目光柔和又坚定。
“听你的。”她说。
她抓住他的手,小心地绕开地上的尸体,短剑护在身前,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回蹭,没走多远就忽然停下了脚步。
“……附近有人。”她回头悄声告诉埃德。
埃德心中一颤,下意识地环顾着四周。开口叫道:“有人吗?……我是埃德?辛格尔……还有人活着吗?!”
娜里亚无奈地跺脚:“我是说可能有敌人!……”
她摇着头,横剑在胸,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翻滚的浓雾。在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从雾中出现时一剑劈了过去,又在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时及时停手。
“是我。”斯科特伸手拨开她的剑。
他不像他们那样浑身湿透,大概并没有掉到湖里,但金发也完全被雾气打湿。神情疲惫。看起来跟他们一样狼狈。
娜里亚哼了一声,收回剑,显然放松了许多,埃德却为那转瞬即逝的希望沮丧地塌下了肩膀。
“这雾是怎么回事?现在可都快到中午了吧……你也不能让它散开吗?”娜里亚问道。
斯科特摇了摇头:“不能。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不是普通的雾,它会吸收魔法……也会吸收生命。”
“难怪我觉得身体越来越沉。”娜里亚恼怒地甩甩手臂,“这也是……那位国王干的吗?怎么听起来像是死灵法师的法术?”
斯科特犹豫了一会儿,再次摇头:“这不是。”
“……向对魔法一无所知的人多解释一两句如何?”娜里亚没好气地问。
斯科特看向一言不发,失魂落魄的埃德。沉思片刻,叹了口气。
“跟我来。”他说。
即使是在雾中。斯科特也走得很快,仿佛迷雾根本无法遮蔽他的视线。
他拉住了埃德,埃德拉住了娜里亚,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向神殿后方,拖出小船驶向圣墓之岛——只是这一次,他们得以劈开的船板为桨,靠自己划船。
埃德不知道他是如何分辨方向,周围白茫茫一片,仿佛世界尚未诞生,或已经毁灭,迷雾之中,只剩下了他们所在的这一艘孤独的小船,推开沉重的雾气,驶向一切的终结。
小船微微一震,撞上了湖岸。
“……是那个……裂缝?”埃德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它弄出了这些雾?我以为它是偶然出现在这里……它不是吗?”
“我想那的确是偶然。”斯科特苦笑,“没有人强大到能控制那个……但它并不是无法被利用的。”
“是国王……安特?”埃德猜测。
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带着强烈的恨意……他从未这样憎恨一个人,恨到无法原谅,也无意掩饰。
手心之中,娜里亚的手忽然僵硬地握紧。
“不是。”斯科特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安特没有这个能力。”
岛上雾气更浓。完全的白与完全的黑一样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埃德看不见斯科特的金发,甚至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抓住他的右手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斯科特。
他毛骨悚然,几乎想要抽回手。但斯科特的手冰冷却有力,脚步依旧没有半点迟疑。
进入旧神殿之后,雾稍稍微薄了一些。钻进墓室,那一片没有迷雾袅绕的,沉沉的黑暗,此刻却让人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我跟着你们,原本打算传送到广场,却出现在这里……”斯科特低声告诉他们,点燃了火把,带着他们在墓室中转来转去,找到了那一片小小的空地。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谁杰作……”他叹息着,指向半空中那朵妖娆的黑色花朵,“但外面的浓雾,大概是因此而起。”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世上没有的花
娜里亚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那是世上没有的花朵。
它像是开在一张巨大的黑色蛛网中央,细如发丝的黑色金属生长成扭曲繁复的花瓣,一重重包裹着花心微光闪烁的符文。流淌在每一根细丝上的光芒,仿佛利刃边缘慑人的寒光,泛出淬炼到极致的蓝,在他们的注视中如在呼吸般一明一暗。火光之下,花心里一条黑色的细缝,已经失去了那种逼人的气势,更像冰龙犯困时恹恹欲睡的眼。
“莉迪亚?”娜里亚猜测,“我听说她就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但她得承认,那“东西”的确华丽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喜欢把法术变得更加华丽,但不会因此而减弱它的威力。”斯科特纠正她,“看起来的确像是她的风格……但她应该没有那个时间。伊卡伯德一直待在这里。”
“……那么也许是伊卡伯德在她的指使下做了这个?”埃德轻声开口。
娜里亚惊讶地回头——那带着恶意的猜测,毫无根据的怀疑……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埃德会说的话。
“……看看周围。”斯科特举起火把,照亮四周,“这里有人打斗过……用法术。”
刚才他们完全被那朵花摄住了心神,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石块,被击碎的棺材碎片和其中的残骸,各种陪葬的小物件……散得到处都是。法术留下的痕迹像是几支巨大的画笔胡乱挥就的涂鸦,几乎涂满花朵周围的地面。只是越接近花朵,痕迹便越淡。
“神殿之中除了伊卡伯德没人能有这种力量……如果莉迪亚曾经出现在这里,他们也是敌非友。”斯科特看向埃德。“我知道你不喜欢伊卡伯德,我也一样……但肖恩相信他,费利西蒂相信他。如果你对他们还有一点信任……也该相信伊卡伯德,他或许为人冷漠,自行其是,但还不至于与死灵法师为伍。”
埃德在他平静的目光中缓缓垂下头,沉默不语。
“……听起来你觉得这是伊卡伯德的杰作?”娜里亚有些心慌地打破静默。“可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斯科特坦率地承认,“他本该完全封住这条通往异界的缝隙……但他却用某种方法利用了它的力量。我觉得外面那些雾……像是在保护整个柯林斯神殿——这倒像是伊卡伯德的风格。”
“你把那个叫做‘保护’?”娜里亚对此无法赞同,“有这个功夫。他干嘛不去保护外面那些死掉的人?!”
“我不知道……但他并非无所不能。”斯科特叹气,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我也并非无所不能……我该猜到这个,我该留在这里的……”
那其中有无尽的自责。悲伤。与愤怒。
——死在这里的也同样是他的同伴,其中或许还有他昔日的好友。埃德只在这里待了不到半年……他却曾在这里度过了十年的时光。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娜里亚愧疚地咬住了嘴唇。面前这个人太过强大,强大到她几乎没办法把他当做人类……但他也依旧有一颗会受伤,会疼痛的,人类的心。
“走吧。”斯科特轻声说,“至少现在,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无能为力。”
刚踏出旧神殿他们便听见一声熟悉的怒吼从天空中传来,迷雾之中。那声音低沉如远方的雷鸣。
“伊斯?”娜里亚眼睛一亮,转头问斯科特。“他跟你一起来的?”
斯科特摇了摇头:“我让他留下保护克利瑟斯堡……但我们大概离开得太久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高声呼唤。片刻之后,眼前的浓雾开始急速地翻滚,疾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白色双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你们在哪儿?”冰龙恼怒地咆哮着,用力扇动双翼,“我什么也看不见!”
浓雾在强风之下暂时退却,冰龙的身躯在朦胧中显得更加巨大,娜里亚赶紧拉着埃德跑了过去,拍打它强壮的前爪让它低下头来。
埃德犹豫了一下。
“我们……不能让他们就那么躺在那里。”他望向斯科特,乞求般低语。
“当然不能,但不是现在。”斯科特叹息着拍拍他肩膀,示意娜里亚把他拉了上去。
他们飞向天空,沉默地俯视地面。时近正午,迷雾之上,阳光灿烂,被迷雾笼罩的柯林斯平原,却仿佛从高空才能看到的无边云海。雾气在森林的边缘停了下来,像是被某种屏障所阻碍……又像是在阻止任何生物进入柯林斯平原。
“这里……不会永远都是这样了吧?”娜里亚轻声问道。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娜里亚沉默下来,不再开口。她还记得柯林斯平原五月的花海……记得她第一次驾车飞驰过平原时,在眼前铺展开来的迷人风景。她怀念那些花儿,就像怀念所有一去不复返的,快乐而单纯的日子。
事情到底还会变成怎样呢?……
那是另一个没人能回答的问题。
“他大概也只知道这么多了。”艾伦对着斯科特摇头叹息,“让他去休息一会儿吧。”
斯科特看向索尔兹,那被救醒的年轻的圣骑士依旧神情恍惚,在菲利温和的询问中茫然地摇着头,偶尔开口,吐出的句子也都简短而破碎。
这个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的圣骑士甚至根本没有看到敌人。他接受了布劳德的命令,和几个同伴在旧墓室中寻找赫莉娜的尸体,遍寻不获之后,他独自离开圣墓之岛,去告知布劳德并询问之后的行动。
船行到一半的时候,湖面上突然开始起雾。
起初他没怎么在意,圣墓之岛周围经常有雾气弥漫。但很快他便不安地意识到,雾浓得前所未见,船也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在了水面上。
靠魔法驱使的船根本没有桨,他在浓雾的包围中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最后无奈地解下肩甲,靠两只手划回了已经距离不远的神殿。
神殿同样被浓雾所笼罩,他什么也看不清,却能听见隐约传来的怒吼和惨叫声……他意识到神殿遭到了攻击,想要前去支援自己的同伴们,却在熟悉的神殿里迷了路,绊倒在一具尸体上。
那是霍尔瓦德,一个年轻牧师的尸体……索尔兹的叙述在这之后就变得极其混乱,浓雾中的黑影,白色大理石上的鲜血,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得不到回应的呼唤,无边的恐惧与绝望……那几乎已经摧毁了他的灵魂。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找到雷姆,那个重伤却未死的圣骑士,又是怎么拖着他穿越迷雾与森林,来到克利瑟斯堡的。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他怔怔地告诉菲利,“我只知道您在这里……圣者大人也在这里……他是圣者,对吗?真正的圣者?他们说他不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弯下腰,伏在自己的双膝上,开始无声地哭泣。
菲利狠狠地擦掉了自己眼角的一滴水。
斯科特轻拍他的肩头,没有打扰那个哭泣中的年轻人,将菲利带到了一边。
“雷姆情况如何?”他问,“他或许知道更多。”
雷姆?弗兰德是他的旧识,神殿中所剩不多的高阶圣骑士之一,虽然不太合群,却十分细心。他能活下来,或许并不只是因为幸运。
“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菲利疲惫地抹了一下脸,“他浑身是伤,胸口被刺个对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到这里的。”
“神殿的尸体中有艾伦从风语森林带回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趁乱逃了出来,还是有人把他们放了出来。”斯科特低声告诉他,“伊卡伯德应该还活着……但如果他想要藏起来,没人能找得到他。”
“去他的伊卡伯德!”菲利低声咒骂,“以及……去他的肖恩?佛雷切和他见鬼的秘密!”
斯科特苦笑了一下。
“我尊敬他就像尊敬自己的父亲……”有一瞬间菲利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可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指控吧?”斯科特忍不住问道。
“不,我不信……但他到底有什么必要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瞒个严严实实?如果有更多人知道,我们不会这么措手不及!”
“他只是……想要保护所有人。”斯科特叹气,“他也总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菲利扫了他一眼。
“恕我直言。”他说,“这臭毛病你跟他一模一样……别像这样等到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后悔。”
斯科特愣了一愣,有些慌乱地把话题转了回去:“无论如何,安特一个人做不到这些。我不知道他是与谁联手,还是有人趁虚而入……这件事没完。”
“当然没完!”菲利低吼,语气前所未有地愤怒而阴沉。他若有所思地瞪了斯科特好一会儿,突然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斯科特……你有没有想过夺回属于克利瑟斯家的东西?”
“你指什么?”斯科特疑惑地皱眉,“这个城堡?”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夺回”。
“……这个国家。”菲利回答。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九章 突变
埃德蹲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男人。
那是雷姆?弗兰德……这个棕发黑眼,其貌不扬,强壮而沉默的圣骑士,几天前才来到柯林斯神殿。他们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此刻在埃德心中,他却比什么都重要——他或许是除了索尔兹之外,唯一一个从昨晚的屠杀中幸存的圣骑士。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有醒。他已经给他治疗过一次又一次,疗伤,复原,祈祷……他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题……
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他只是不想离开。
“埃德。”娜里亚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干嘛不去休息一下呢?如果他醒过来,我会立刻告诉你的。”
埃德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我没事。”
他需要待在这里……他需要看着他,看着他呼吸,看着他醒来。
他还活着……在这所有让人心力交瘁的混乱与灾难之中,在堆积在他心底,阴暗而沉重的绝望与愤恨之中,唯有这个,似乎能给他些微的救赎。
娜里亚微微叹了一口气,不再勉强。但她没有离开,而是拖过一把椅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埃德知道他该感激这样体贴的陪伴……不知为什么,那却只是让他觉得心情烦乱。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但连这一点似乎也是奢求。
门发出轻微的声响,被人推开了一条缝。泰丝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压低了声音叫道:“娜里亚……艾伦找你。”
娜里亚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埃德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气。把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继续呆呆地望着雷姆。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在房间里缓缓地移动着。埃德觉得自己恍惚间睡过去了一小会儿,惊醒时,雷姆正受惊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瞪着埃德,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圣者……大人。”他叫道。
埃德张开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回应这个称呼。
呆了好一阵儿他才慌乱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床边。绞着手语无伦次:“别担心,你很安全,这里是克利瑟斯堡……我……呃。你饿不饿,我可以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雷姆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埃德闭上嘴,忐忑而无助地呆望回去——他会把他当成什么?一个被陷害的圣者……还是一个该被诅咒的骗子?
“大人……”雷姆叹了一口气。“能不能帮我把那边的衣服拿过来?”
埃德赶紧抓过一边瓦拉细心地准备好的外套。递了过去。
接过外套时雷姆直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抱歉。”他低声说。
埃德愣愣地看着他——抱歉?
胸腹间猛然一阵剧痛,痛得他眼前像是爆开了一片刺目的白光……黑暗接踵而至。
雷姆低头看着晕倒在床边的埃德,有片刻的犹豫,但还是迅速翻身而起,套上靴子,将一边长桌上放着的他所有的武器全部装备在身上,拔开一把短刀的刀柄。抽出一个细长的白铜瓶,将其中的液体全部灌进了埃德嘴里。才走到门边小心地探出头左右看了看,回身把埃德扛上肩头,拉开门向左穿过走廊。
接近楼梯时他用力按向左手边的墙壁。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从墙壁间传出,一片墙壁微微向内移动,显出一扇暗门。
雷姆松了口气,挤进暗门,在黑暗的通道中摸索着向前。一点人声传来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从墙壁的另一边传过来的声音。
“安特的军队得穿过柯林斯平原才能到达这里……或者乘船北上……从安克坦恩境内……穿过卡尔纳克山脉……这至少给了我们一点时间……”
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在黑暗寂静的暗道中听起来却又格外清晰……就像自己沉重的心跳。
再次前行时候雷姆放轻了脚步,慌乱中险些错过了向下的阶梯,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得越来越快。
通道尽头的暗门轻轻一推便向外打开,雷姆却对着眼前的大袋小袋,一筐筐的蔬菜和水果呆住了。
他看过地图,他确定自己并没有走错……这条密道应该是通往克利瑟斯堡后的断崖,而不是储藏室!
他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各种食物之间却突然有什么动了动。
一个大个子从一堆的藤筐之间站了起来,手里抱着一篮苹果,嘴里还咬着一个,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柄巨大的铁锤,愣愣地看着他。
阿坎——雷姆记得这个大个子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脑子稍稍有点问题。他或许可以糊弄过去……
但阿坎举起铁锤指向他——指向他肩头的埃德,吐出嘴里的苹果,怒吼了一声。
他认出了自己的朋友……他也不是真的那么傻。
雷姆从自己腰间抽出短刀,脱手掷了出去——他不能让这个大个子惊动更多人。
阿坎再次发出一声含糊的吼叫,不闪不避地迎着短刀冲了过去,左手里甚至还抱着那篮苹果。
刀扎在了他的胸口,但雷姆怀疑那甚至没能穿透他的肌肉。大个子的脚步丝毫没有因此而停上半刻,像一座小山一样向雷姆压了过去。
雷姆向后退进通道,有点希望这个野蛮人一样的家伙能一头撞在墙上晕过去……但阿坎的动作相对于他的身体来说算得上十分敏捷。
他扔下苹果篮,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把把埃德从雷姆的肩头拖了下来,抱进自己怀中。
埃德的双脚只能在他的膝盖前摇晃……雷姆对着眼前近乎荒谬的画面眨了眨眼,冲出通道,拔出长剑,直扑向阿坎。
他意识到他或许已经无法成功地将埃德带出去……但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他也没有放弃的权力。
铁锤带着惊人的风声向他当头落下。但雷姆轻易避开了这一击,矮身在大个子的左膝后切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阿坎挥舞着铁锤,似乎努力想要保持平衡,却还是腿一软,单膝跪地,却在同一个瞬间把埃德远远地扔向墙角的一堆面粉袋,自己堵在了雷姆面前。
雷姆不禁微微一怔——到底是谁说这个家伙脑子有问题的?!
“阿坎,你在里面干嘛?”有人在储藏室外问着,声音一点点接近,“……又有老鼠吗?”
门开了,烤面包和奶油浓汤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个身材纤细修长,头发挽得整整齐齐的妇人站在门边,惊讶地看着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她脱口问道。
阿坎发出一声警告般的大吼,拖着受伤的腿冲了过去,看起来像是想要把她整个人撞出门外。
但雷姆离她更近。他纵身而起,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女人,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住手!”他对着阿坎吼道,又对着外面厨房里几个目瞪口呆的女人大叫,“谁也不许动!……去把门关上!”
他有点担心她们惊慌地尖叫着四处乱跑……但女人们相互看了一眼,其中最年长的冷静地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去关上了两扇门,又走了回来。
“大人。”她开口道,“你可以拿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请不要伤害夫人和阿坎。”
夫人……雷姆看了一眼被他紧锁在胸前的女人。虽然衣着朴素,但料子显然与其他人不同,盘起的长发下露出的肌肤白皙细嫩,身体微微发抖,却并没有哭叫或挣扎——这是瓦拉?辛格尔。
他不自觉地稍稍松开了手,却又在阿坎提起铁锤时再次收紧。
“雷姆?弗兰德。”瓦拉平静地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圣骑士大人……您这是干什么?或许您不记得,但您身受重伤来到这里,是我儿子救了您的命。”
“我知道。”雷姆生硬地开口,“我无意伤害您,夫人……或您的儿子,但我不得不拿他去交换更多人的命。”
瓦拉身体一僵,似乎看见了被扔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埃德,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前挣扎。
“别动!”雷姆低声喝道,长剑在瓦拉的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靠向门边,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向着阿坎叫道:“你!去把埃德拖过来!”
阿坎看看瓦拉,又看看墙角的埃德,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摇晃着。
“等等!……大人,是谁给了您这样的承诺?安特?博弗德,我们的国王陛下吗?您应该知道他的所做作为……而您真的相信他会信守自己的诺言?”瓦拉竭力保持着冷静,但略显急促的声音里透出无法控制的慌乱。
雷姆沉默不语,只是收紧了手臂,向着阿坎冷冷地重复:“把他拖过来!”
阿坎又了一眼瓦拉,终于慢慢地向着埃德挪了过去。
雷姆的心狂跳不已。他知道厨房在城堡的角落,如果他能控制住这些人,也许还有机会逃出去……
被扔在面粉袋上的埃德却突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章 血色
雷姆一惊,手不自觉地一抖——他不该这么快就能醒过来!!
他很清楚埃德的力量并没有消失……他自己身上愈合得连一点痕迹都不留的伤口就是证明。为此他特地在击晕埃德之后给他灌下了一整瓶足够让几个壮汉昏迷不醒好几天的药水……难道尼娥之泪残留的力量还有如此强大吗?
眼前突然闪过一抹血色,瓦拉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了剑刃,用力推开,在他一瞬间的慌乱中挣脱了他的桎梏,冲向埃德。
雷姆恼怒地低吼一声,追上去一把推开了那碍事的女人,连人带剑扑向正转身抡起铁锤的阿坎——他必须尽快解决眼前这个唯一能够战斗的家伙。
脑后有风声传来,他避过了一个却没避过另一个,有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在清脆的碎裂声里散发出浓郁的果香……那是一瓶果酱。
雷姆晃了一晃,愤怒地回头,粘稠的蓝黑色液体从他耳边滴落。瓦拉正拼命把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劈头盖脸地向他砸过来,同时向着外面大叫:“汉丽埃塔!去找斯科特……去叫人来!”
圣骑士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黄白一片的蛋液,怒意油然而生。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斗”……从目的到方式,都没有任何荣誉可言的战斗。无论他如何努力地说服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内心深处,他知道他的选择源于他的怯懦——他不愿承认的怯懦。
他已经习惯了身后有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当女神不再回应他的祈祷……臣服于国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但即便如此。也轮不到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的妻子,一个自认有罪的骗子的母亲,用这种方式来侮辱他!
羞愤之中。从未有过的恶意像一条黑色的蛇,自心底某个角落里猛地窜了出来。他一声不响地挥剑上挑,将迎面而来的藤篮利落地劈成两半,有意无意地无视了他能轻易判断出的距离——瓦拉?辛格尔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然而当鲜血在他眼前飞溅,他却像是忽然自噩梦中惊醒……或坠入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呆呆地站在了那里,瞳孔茫然地扩散开来。
——他到底做了什么?
保护弱小和无辜。谨守荣誉与责任……曾经一次次重复,一次次践行的誓言沉重地回响在耳边。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深刻在灵魂之上的印记一点点模糊?
在女神向他背身而去之前。他或许已经闭上了双眼。
恍惚之中,他听见了身后那一声怒吼,感觉到那巨人猛扑过来时无边的怒火,甚至沉重的铁锤砸落时呼啸的风声……
心中有个绝望而凄厉的声音在嘶吼着让他躲开。反击。逃走……
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缓缓倒下的女人,看着她眼中掠过的错愕、眷念与悲伤,看着它们随生命转瞬而逝,始终纹丝未动。
生命的最后一刻,眼前的血红忽然间一阵摇晃……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
埃德摇摇晃晃地半撑起身体,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的面粉袋,有好一会儿完全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觉得四肢绵软无力。脑子昏昏沉沉。视线中,一切都模糊不定。在一片朦胧的黑雾里忽远又忽近。
一阵让人浑身发冷的恶心之中,他双手一软,从面粉袋上滚了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凝固在一片瘆人的血红上。
记忆在那一瞬间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柯林斯平原的迷雾,雾中冰冷的尸体,墓穴中黑色的花朵,雷姆?弗兰德,耳边的一声“抱歉”,胸腹间的剧痛……
他呆呆地看着那具倒卧在不远处的尸体——一个脸朝下倒在地上的男人,后脑勺在某种重击之下简直像个被砸碎的苹果,那红红白白的一片和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让埃德再也无法控制漫上喉间的酸苦,掉头吐了出来。
尸体上套着里弗的衬衣……那是雷姆?弗兰德的尸体。不需要细看他也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给了他一拳,让他陷入昏迷之中的圣骑士,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
城堡中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方式来击倒敌人——阿坎就坐在尸体的另一边,从不离手的铁锤沾满血迹,丢在一旁。他背对着埃德,巨大的身体摇晃着,发出低沉的,哀哀的呜咽,听起来就像是受伤的动物……或被抛弃的孩子,带着惊惶,不解与令人心碎的哀恸。
埃德挣扎着爬了起来,不自觉地心慌不已。储藏室的门口,汉丽埃塔正小心地探头进来,忽然猛地向后撞在门板上,伸手捂住了嘴,瞬间睁大的双眼中充满惊恐与难以置信。
那眼神让埃德的呼吸一窒,如堕寒冰。
他抢上几步,伸手扶向大个子的肩头,焦急地脱口问道:“阿坎!你受伤……了……吗?”
最后吐出的音节僵死在舌尖。
越过阿坎宽厚的肩膀,他终于能看见那被大个子小心地抱在怀中的,显得异常娇小的身体……瓦拉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素雅的银灰长裙淹没在一片血红之中,了无生气的面孔惨白如萎谢的白色花瓣,微微张开的双唇沾着嫣红的血迹。
“……母亲……”埃德微弱的声音如垂死者临终的哀泣。他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在了瓦拉的身边,惊慌失措地爬过去,双手颤抖着伸向母亲脖子上那一道可怕的伤口,脑子里却突然空白一片,一个咒语也想不起来。
“神啊……求你……”他绝望地低语,拼命回想着所学过,他曾经感受过的一切。冲出喉间的咒语嘶哑破碎,几不成声……却没有任何用处。
一遍又一遍,他祈祷,吟唱,咆哮,诅咒……直至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终于有人伸手抱住了他,用力拖开。
“埃德!”斯科特的声音在他的脑中轰响,“她已经离开……让她安息吧……”
埃德茫然地瞪向虚空,世界在泪光中模糊成铺天盖地的血色,再无其他。
“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他喃喃低语,对着冥冥中所有的神祗,声音一点点凄厉地拔高,眼中有不顾一切的凶狠与愤怒——
“把她还给我!!!!”
娜里亚冲下石阶的时候,地面猛地晃动了一下。
她脚下一滑,勉强保持住了平衡,赶紧伸手扶住向前栽倒的父亲。
他们惊讶地互望,听见巨大而沉闷的响声,如雷般从地底轰然而上。
又一阵剧烈的震动随之而来,像是地底沉睡了千年的巨大怪兽正咆哮着醒来,扭动身躯,试图掀翻压在它身上的一切。
整个城堡都在颤抖着摇晃不停,巨大的玻璃窗一扇扇破碎,人们在惊呼中奔跑躲避,那情形仿佛是回到了几年之前,一条巨龙从天而降,怒吼着试图摧毁一切……
但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够用一声呼唤来阻止一场灾难。曾经的破坏者飞奔过走廊,顺手拖走两个只会抱着抬头蜷缩在墙角尖叫的女仆,扔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裂缝一条条出现在重修过一次又一次的墙壁上,丑陋如被撕裂的伤口。伊斯跳过地面上的裂缝,毫不理会头顶不停掉落的碎石,直冲进储藏室。
看清眼前的情形时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如遭重击。
胸腔之中有一种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剧痛——即便是在柯林斯神殿的地底,第一次从莉迪亚口中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在被欺骗与背叛的愤怒中撕碎那属于人类的灵魂,重生为龙时,他也不曾感受到这样的痛楚……知道自己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最重要,最珍贵之人的痛楚。
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此刻如雕像般跪坐在瓦拉的尸体一动不动的埃德心中无尽的愤怒、悲哀与绝望,那把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斯科特在不远处爬了起来,摇摇头,惊讶而恼怒地擦去从鼻子里淌下来的鲜血。另一边,在一片被砸得稀烂的木架上,阿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同样有血从他的鼻子,耳朵和唇边流下来……
伊斯猛地意识到,伤害他们的或并不是“敌人”……而是埃德失控的力量。
“埃德!”斯科特大叫着试图站起来,“冷静点……冷静下来!想想你父亲!”
他不觉得那会有用……现在埃德恐怕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又一次剧烈的摇晃让伊斯也险些摔倒在地,还没站稳的斯科特再次跌了下去。巨大石块从他们头顶掉下来,砸落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其中又一块几乎是擦着埃德的肩膀,差点砸中瓦拉……而埃德似乎依旧毫无知觉。
再这么下去,清醒过来的埃德将不得不背负起更沉重愧疚与悔恨……而他显然已经不堪重负。
伊斯咬咬牙,大步走过去,抬手重重地击在埃德的后脑上。
不知何处传来空洞的回响,仿佛这古老的城堡本身发出的,巨大而疲惫的叹息……而后一切重归平静。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一章 沉睡之力
诺威站在前庭之中,抬头看着眼前千疮百孔,歪歪斜斜,似乎随时都会完全崩塌成一片废墟的克利瑟斯堡,突然想起几年前,他初次见到这座古堡时的情形。
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对于人类的建筑来说,这座几百年屹立不倒的城堡几乎算是一个奇迹……那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战火与巨龙的破坏之后都依然挺立的克利瑟斯堡,会险些因为埃德而毁于一旦。
但又有谁会责怪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呢?
他们从厨娘汉丽埃塔和醒过来的阿坎那里得知了发生的一切……但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
泰丝安静地靠在精灵身边,用双臂紧紧地将小莫抱在怀中,怕冷似的缩起双肩。
五月的微风拂过,给人的感觉竟如秋风般萧瑟悲凉。院子里几乎没有人……城堡里的人又走掉了一大半——无论是仆人,还是里弗雇来的守卫。无论是因为忠诚还是为了财富,这些在面对“国王”这样的敌人时也选择了留下的人,此时宁可放弃一切也要立刻离开。
诺威从人们离开时不安的低语声中听到,他们开始深信这座城堡是被诅咒的。居住在这里的人,即便是建造它的克利瑟斯家族,也有太多人死于非命,就像二百年前那亡国的君主和他把自己烧死在城堡中的母亲,就像斯科特的父母……和瓦拉。
即便是留下来的人,也并非全无畏惧。只是在他们心中,总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因为不确定城堡是否还足够坚固,所有人都搬到了前院左侧。原本是守卫们居住的一排低矮的木屋里。里弗在惊愕与狂怒之后陷入了沉默,一直呆呆地坐在昏迷不醒的埃德身边。斯科特在女管家蒙森的帮助下指挥着其他人从城堡中搬出了一些必须的东西,勉强安置下来。
外围的城墙依旧保持完整,并没有损毁得十分严重。震动从主堡正中的地下传来,直到现在仍偶尔发出轰鸣,仿佛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力量以最激烈的方式回应了埃德的悲恸……而它不会如此轻易地再次睡去。
城堡外倒是一片平静,柯林斯平原上的迷雾阻碍了安特的军队。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但即使无人攻击……这座城堡或许也已经陷落。
诺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搂着泰丝的双肩走回木屋。他得出来透一口气……但埃德醒来时,能看到所有的朋友都在身边。或许更好一些。
一阵含糊的咆哮声里,里弗?辛格尔跌跌撞撞地从木屋里冲了出来,蒙森和艾伦紧随其后。
“大人。”女管家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不可避免地充满了疲惫。“我会给您带酒回来。您只需要等一小会儿……”
里弗听而不闻地大步向前,两眼发直。
“辛格尔大人!”艾伦在他身后大声叫道,“请别这样……您的儿子需要您。”
里弗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缓缓回过身来。
“不。”他说,声音嘶哑,“他需要瓦拉……我需要瓦拉。我需要我的妻子活过来!而你们……”他涣散的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掠过,“人类。精灵,巨龙。牧师,圣骑士,传奇般的冒险者……伟大的英雄们,谁也没能救得了她,谁也不能让她回来。”
那不是责问,不是讥讽……只是绝望。
诺威回头望向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斯科特和菲利——他们刚刚将一个不幸被掉落的石块砸中头部而死去的女仆的尸体,送回她在卡尔纳克村的家中。
菲利低下了头,望向一边,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斯科特却紧闭双唇,蓝中泛金的双眼目光灼灼,那阴沉与坚毅之中透出的决绝,让诺威微微有些不安。
斯科特?克利瑟斯是一个危险的人……至少是一个拥有危险的力量的人,甚至比他身为冰龙的弟弟还要危险。如果他下定决心想要做什么,没有人能够阻止。而诺威不得不担心,他是否会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之下,做出一些并不明智的决定。
到现在为止,斯科特一直表现得十分冷静。但诺威看到过他凝望着瓦拉的尸体时眼中暗色的火焰……那样的火焰,是无法轻易熄灭的。
“菲利。”斯科特平静地开口,“陪他去弄点酒。别去酒窖,厨房里应该还有……或许我们都需要一点。”
菲利点点头,走向里弗,无声地搭上男人肩膀的手,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斯科特站在城门的阴影之中,抬头看向残破不堪的克利瑟斯堡。诺威无法形容他脸上的神情……但那让他心中的不安更深了几分。
地底又一阵轰鸣声滚过,脚下可以感觉到微微的抖动,甚至有小小的石块跳了起来,但城堡依旧沉默地耸立在那里,并未坍塌,仿佛一个受伤的战士,固执地不愿倒下。
斯科特收回了目光,犹豫片刻,突然走向诺威和泰丝。
“可以借一步说几句话吗?”他问。
“当然。”精灵回答,放开了泰丝,正想让她先回木屋,斯科特再次开口,“事实上,我需要跟你们两个一起谈谈。”
泰丝歪着头,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克利瑟斯堡不再有泰丝记忆中的温暖。
火把昏黄的光线中,那残破且寂静的城堡带着森冷的鬼气,仿佛已是一座已经被抛弃了千百年的废城。被他们从柯林斯神殿带到克利瑟斯堡的小白豹在他们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多少驱散了一些寒意,但墙壁上那些巨大的裂缝看起来仿佛会择人而噬,让泰丝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更轻,唯恐一点小小的震动就会让头顶和周围的石砖塌下来,砸在她的头上。
“别担心。”斯科特似乎看出了她不愿承认的恐惧,“无论有什么意外,我都一定能保护你们的。”
泰丝不高兴地嘴硬:“我才不怕呢!”
诺威笑了笑,没有开口。如果不是相信斯科特有这样的能力,他也不会答应让泰丝和他一起进入这么危险的地方——以及可能更危险的地方。
他们穿过走廊,在南塔楼的门前停了下来。深色的木门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塔楼底层松动的石板间露出窄窄一条缝隙。斯科特弯腰把并不厚的石板拖到一边,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在被隐藏十几年之后,再次显露出来。
扑面而来的空气并不浑浊,反而带着丝丝的凉意,令人精神一振。斯科特向他们点点头,第一个走了下去。
脚下的石阶并不整齐,但依旧坚实,好奇心迅速驱散了泰丝心中那一点微弱的不安。她急切地想要从斯科特身边挤过去,见识一下那传说中克利瑟斯堡地底神秘的迷宫,却被诺威伸手拉住,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地下室的门依旧严严实实地关着,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震动的破坏,门上的铁饰是北方最常见的蔓草纹,拂去那层薄薄的灰尘,隐约能看见如新铸般的微光,没有半点锈蚀的痕迹……诺威注意到这里甚至没有一根蛛丝,那多少显得有些怪异。
斯科特伸出手,犹豫片刻,还是让到了一边。
“门上原本的机关已被破坏……但尼亚很可能设置了另外一个。”他告诉泰丝,“钥匙我很久之前就弄丢了,而现在大概最好还是不要使用魔法。”
那正是他需要泰丝的原因——不能使用魔法,更不能使用蛮力,他得借助于一个盗贼的技巧才能进入地底。
泰丝迫不及待地蹦了过去,搓搓手,弯腰眯起了眼睛。
“……这位尼亚,还挺厉害的嘛。”她难得地夸赞道。
“尼亚……跟你有点像。”斯科特唇边若有若无的微笑里透着一丝怀念,“个子很小,爱说爱笑,一刻也停不下来,总是会惹出许多不大不小的麻烦,但谁也不忍心责备他……我们一直叫他‘小孩儿’。”
“哦,才不一样。告诉你,我可是经常挨骂呢!就像这样:‘泰丝!’、‘泰丝……’、‘泰……丝……’泰丝一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精灵如何用各种带着责备和无奈的语气叫出她名字,一边掏出了她精巧的小工具们,开始忙忙碌碌。
平常人在全神贯注去做一件很可能有点危险的事时,通常会保持安静。甚至不允许旁边有一点声音,但泰丝不一样。她的嘴里一直不停地嘀嘀咕咕,要么自言自语,要么问一些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有时听起来甚至像是在唱歌。
“……这样能让她集中精神。”诺威有些尴尬地向斯科特解释——他突然间意识到,那份他习以为常的兴奋和欢快,在眼下似乎显得不太合适。
斯科特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意。
“尼亚也这样。”他说,“他会在解陷阱的时候编笑话……”
语音未落,门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无声地向内开启。
“嗒哒!”泰丝高举起双手,开心地大叫。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二章 沉睡之力(下)
一阵低低的轰鸣随之传来,把泰丝的笑容冻结在脸上。
这里并不是迷宫的入口,但站在这里,都似乎已经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某种令人心慌的压力。黑暗仿佛有形之物,自门缝里无声地渗出,而在火光无法照亮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潜伏其中。
“还需要开一道门,那或许更难一点……门开之后,你们最好还是尽快离开。”斯科特轻声说道。
“……什么?!”泰丝不满地叫了起来,“你叫了一个贼来开门,却不许她进去?!做人怎么可以这样!”
那充满谴责又委屈的语气让斯科特不禁觉得自己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忍不住苦笑起来:“那里并不安全,现在或许变得更加危险……”
“刚才是谁说‘无论有什么意外,我都一定能保护你们的。’?”泰丝不屑地反问。
斯科特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在开口请求帮助时,他就料到泰丝不会那么听话,但他原本指望总是那么通情达理的诺威会把她弄走的……
但此刻,精灵只是微笑着保持沉默,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歉意的狡黠。
斯科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终于意识到,他对这个精灵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一道白影闪过,一直安静地蹲在他脚边的小白迅速地从门缝里窜了进去,在黑暗中用稚嫩的声音向他们发出邀请。
“我们到底还进不进去啦?”泰丝不耐烦地问道,没等到回答就猛地推开了门。
“……你哥哥去哪儿了?”娜里亚站在门边用目光寻找着。问道,“还有诺威和泰丝,你有见到他们吗?”
她不过是去收拾了一下餐具回来。木屋里就突然少了几个人,那让她不禁有些不安。短短的几天里灾难接踵而至……她再也不能接受失去任何人。
“地下。”坐在地上的伊斯拍了拍地面,眼睛却依旧盯着对面的矮床上沉睡不醒的埃德,“你知道的,城堡下面有个迷宫,斯科特说他得去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需要泰丝的帮助……他觉得埃德唤醒了什么东西。如果不让那个安静下来,事情或许会变得更糟。”
他抬头看了娜里亚一眼,补充道:“别担心……斯科特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谁知道呢?”娜里亚沉重地叹息着。回头望向埃德和握着酒瓶缩在他床边发呆的里弗,轻声说:“我现在总觉得,如果事情开始变糟……就只会越来越糟,就像雪崩一样。压根儿没办法让它停下来。”
“……听起来可不像你。”伊斯勉强一笑。
娜里亚回给他一个同样难看的笑容。
她走到伊斯身边。坐了下来。隔壁房间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儿低低的抽泣声,那或许是因为恐惧,也或许是因为悲伤。克利瑟斯堡略显严厉的女主人事实上宽容又善良,留下来的人多半是为了她……而不是辛格尔家的财富。
“那是我的错。”娜里亚突然开口,声音因为悔恨和沮丧而显得低哑,“我不该让埃德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
“而阿坎坚信那是他的错——够了,娜里亚,别再这么想。如果有人该为此负责。那也是雷姆……和安特?博弗德。”伊斯看着她的双眼,认真地告诉她。
“……也许我就是想听你这么说。那会让我觉得好受一点。”娜里亚冲他微笑,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如果你想哭的话……就哭吧。”
“不,我不想。我只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如果真有神明,她怎么会允许这一切发生?”
伊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忘了它吧。我不该问一条龙这个问题。”娜里亚自己苦笑起来。
伊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她:“事实上,即便是神明本身也无法逃脱命运……这样会让你好受一点吗?”
“不……或许……我不知道。”娜里亚茫然地摇头,“如果一切都已经注定,如果命运无法改变……我们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呢?”
那是另一个伊斯无法回答的问题。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不自觉地向彼此靠近,相互依偎。无论是人还是龙,在命运的面前,所有生命都如此渺小而无力……但至少,他们还拥有彼此。
听见艾伦的拐杖落在地上那一声轻响时,伊斯猛地坐直了身体。差点失去平衡的娜里亚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上迅速泛开一片红晕。
艾伦的脚步声却只是从门前经过。
他们尴尬地对视一眼,各自移开了目光。
浑身不自在的娜里亚索性爬了起来,走到床边,低头看着昏睡不醒的埃德。
这不是埃德第一次陷入这样的沉睡之中。娜里亚不懂魔法,她只能猜测,那或许是因为活着的人唯有在睡梦之中,灵魂才能有片刻的自由,而不是束缚于**之中。
但她不知道,这一次埃德长久的沉睡,是某种力量试图与他沟通……还是他想要逃离这个世界。
埃德的双眼在眼皮下迅速转动着,睫毛微微颤抖,脸上却毫无表情。
他在做梦……那样子看起来实在有些诡异,娜里亚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唤醒他,却又犹豫地停在半空。
对埃德来说,无论怎样的噩梦,也总好过现实……如果他想要逃避,何不让他在梦中,找到片刻的安宁?
“……做个好梦,埃德。”她悄声说道,将手轻轻放在朋友的额头。
埃德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总是知道的,但他实在厌倦了这样的游戏。
连绵的光雾中,周围有无数画面如流水般匆匆而逝。如果伸出手,或许能看见时光在他指间激起小小的浪花……但他只是漠然站在那里,任凭一切流逝,没有兴趣去捕捉其中任何东西。
即使他知晓了这个世界全部的历史,所有的秘密,如果不能救回他的母亲,那又有什么意义?
仍有无数碎片在他眼角留下一闪而过的影子。宛如初生般荒蛮却又生机勃勃的世界,有巨龙飞翔的天空,抡起战斧劈开山岳的巨人,被战火焚烧的城市里坚守至死的精灵战士,鲜血染红的海岸,迷雾笼罩的沼泽……
他甚至看见斯科特,站在火焰之中,身后高耸入云的三重黑塔将阴影投在他的身上,让他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那其中没有瓦拉,任何一个画面的角落里都没有瓦拉。对这个世界而言,瓦拉?辛格尔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埃德?辛格尔,对这样的世界也可以毫不关心。
流逝的光影暗淡下来,渐渐消失,仿佛在为他的漠视而黯然叹息,但埃德依旧在梦中……他很清楚,他只是不愿醒来。
他听见某种呼唤,带着热烈的期盼,长久的渴望,带着被禁锢已久的愤怒与激情,殷切地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是他的名字……又仿佛不是。
埃德迈出一步,周围的一切瞬间改变。他站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间,错综复杂的道路向四面延伸,光与暗交错间,过去与未来闪现在他眼前,模糊的人影来来去去,破碎的声音无法成句。
“保护……”
“一首诗……”
“为了国王……”
“忘掉……”
“别害怕……”
“这地方是见鬼的矮人造出来的吗?——我不是说矮人有多么见鬼啦,事实上,我还挺喜欢他们的,尤其是在他们迈着小短腿儿跑来跑去的时候……”
泰丝的声音异常响亮地回荡在墙壁之间。
明亮的红发从埃德眼前晃了过去,然后是斯科特金色的短发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我想莫克不会把这当成什么侮辱。”诺威的声音里带着惊讶,“这地方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够建造出来的……我不是说人类就没有足够的技巧……或激情……还是忘了我说的话吧。”
他们的身影异常清晰——清晰而真实。
这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现在。
埃德静静地看着他们。即使是现在,这些朋友的存在也依然能让他感到温暖……但那一点暖意,却只是让被冰冻的部分更加疼痛。
斯科特突然回过头来,疑惑地望向埃德所在的地方。
.(未完待续。。)
ps: 想断在合适的剧情点又要每章写满3000字有时挺痛苦的,所以从这章开始我就任性地不再勉强自己啦!(是的我彻底放弃了全勤奖tat)以后每章还是会在3000字上下,浮动范围不会超过500字吧……
第四百三十三章 断裂
斯科特可以发誓他感觉到了什么东西……但他什么也没看见。
在这个迷宫之中,大多数的危险都是看不见的。他忐忑地从头回想,确定自己并没有走错路。但谁知道呢?这里或许在震动之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也说不定。
“……别这么突然转身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那很吓人好吗?”泰丝警觉地回头看向同一个方向,不满地抱怨着。
斯科特苦笑着开口:“任何时候你想离开这里……”
“哦,想也别想。”泰丝对他又一次试图说服她赶紧掉头逃走的企图嗤之以鼻,“知道什么比让一个贼开了门却不进去更残忍吗?让她进了门却空手而归!”
“……泰丝,你不能从这里拿走任何东西。”诺威严厉地告诫她。
“……看一看总是可以的嘛?!”泰丝委屈地把嘴角往下撇。
“那么不许让我听见‘让一个贼看见了某件东西却不许她带走才是最残忍的。’或者类似的借口。”诺威平静地回答。
泰丝不高兴地扭头对着莫奇做了个鬼脸,但被小白吓得趴在她肩头一动不动的小猫鼬根本没心情理她。
“我得说,斯科特,你们家的祖先胆子可真够大的。”深感无趣的泰丝没话找话地扯开了话题,“他们把地底挖得像个矮人的矿坑,居然还敢在上面盖那么大一座城堡!就没想过有一天城堡会塌陷下去吗?”
斯科特苦笑着,没有回答。
他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里。但依然会为这地底迷宫的宏大与复杂而赞叹。想到是自己的祖先建造了这一切,又总是会让他从心底升起一丝微微的骄傲之情。
但如果深藏在迷宫里的东西被破坏……事情可能会变得相当不妙。
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迷宫保护着某件神器。也保护着克利瑟斯堡,他却从未真正地相信过。头顶那古老的城堡不止一次被占领,被破坏……但这个迷宫,却似乎的确从来没人能闯入,也没人能破坏。即便是尼亚,也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克利瑟斯堡建在一座峭壁之上,一面是缓缓铺展开来的。平静的森林与田园,另一面是峭壁下湍急的河水。维因兹河在这里拐了一个急促的弯,河道狭窄而凶险。根本无法行船,是克利瑟斯堡天然的屏障。
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城堡下的岩山都不像是能容得下如此巨大的迷宫……有时斯科特甚至怀疑,当他们踏进迷宫之门的那一刻。事实上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但在这里发生的异动。的的确确影响了地面上的古堡。
按走过的距离计算,他们已经深入地下。就像泰丝说的那样,这里颇有些像是矮人挖出的矿坑,他们恢弘的地下王国。无数通道四通八达,纵横交错,而且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只除了最上面的那一部分。
或许是出于人类的虚荣,克利瑟斯家的祖先们在迷宫最上面两三层的通道两旁刻满了各种传说中的故事,其中大概多半与家族的历史有关。但有许多已经无人记得。毕竟,连这个迷宫本身都湮没在漫长的历史之中……除了克利瑟斯家族的继承者。鲜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最大的一块浮雕讲述的是一场战争……一场人类,精灵与矮人并肩对抗巨龙的战争,栩栩如生的画面让诺威忍不住驻足良久。
“哦,伊斯看见这个一定不会高兴的。”——这是泰丝唯一的评价。
“事实上,他很可能看到过……”斯科特告诉她,“在尼亚带着他偷偷溜进来的时候。但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一条龙。而现在……他大概比我们所有人都清楚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他的祖先之一,或许就是画上的某一条冰龙。”
“……怎么听都有点怪怪的。”泰丝说。
“那个看起来像不像永恒之杖?”诺威指向画面之中,城墙上一个比其他大多数人要大上两三倍的侧身像。
人像右手中握着一根高过头顶许多的,细长的手杖。在他身边相隔不远的地方,还有两个同样大小的人,一个握剑,另一个正高举起双手。
“三圣者。”诺威低声说,“……但在精灵的传说里,那时水神选择的圣者应该是一个女精灵。”
而画面上刻出的显然是一个人类的男性。
斯科特耸了耸肩:“‘真相有无数面孔’。”
他们相视苦笑,继续向前。经过那装饰过度的几层之后,下面的通道呈现出一种古老的朴实与粗糙……却更加危险。
斯科特不再允许泰丝钻进偏离方向的道路,嘲笑那些在过度的装饰之后画蛇添足毫无用处的陷阱,以及死在那愚蠢的陷阱下,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的白骨。
事实上泰丝也明智地不再到处乱窜。简单的符文隐藏在斑驳的岩石间,魔法的气息浓得让不那么敏感的她都寒毛直竖。她有自信可以对付各种陷阱……但用魔法设置的陷阱在她的能力之外。
这里甚至再也看不到上面几层偶尔可见的失败者的骨骸,却只是让它显得更加危险。
斯科特脚步也谨慎地慢了下来,嘴里偶尔还念念有词。
“……你在念什么?咒语吗?”
虽然明知不该让他分神,泰丝还是忍不住问道。
“不,这是……一首诗。”斯科特叹气,“克利瑟斯家的祖先们把进入迷宫的方式藏在了一首诗里——一首很长,很长,而且枯燥至极的诗。”
“你祖先的灵魂说不定就在一边听着你抱怨呢。”泰丝说,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斯科特的脸微微白了一下。
就算是个强大的牧师。对自己祖先的灵魂大概也只能敬而远之。
“如果他们真在这里,我倒是希望有谁能告诉我这首诗最后的部分。”斯科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始终能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但那似乎并无恶意。
“……听起来有点不妙哦。”泰丝的眼睛反而兴奋地亮了起来,“你忘掉了后面的?”
“我没有机会学完它……它仅凭口述流传。而我父亲在教会我全部之前就去世了。”斯科特淡淡斯回答。
“……抱歉。”泰丝小声说。
斯科特对她笑了笑。
“但我不会因为觉得抱歉就听话地离开的!”泰丝立刻补充,“如果你不知道后面的路怎么走,绝对会需要一个好盗贼的直觉!”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神情无比认真,斯科特只能笑着摇头,继续向前。
在一个与前面不知多少个三岔路口毫无二致的三岔路口,斯科特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他叹气。“我所知道的能安全通行的路,只到这里为止。”
“……如果走错了路会怎样?”泰丝明知故问,“我们还有你嘛!”
斯科特无奈地摊手:“我可没想过你们会跟到这里来……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再保证你们的安全。”
他望向诺威和泰丝。最后一次试探着劝说:“我想你们最好还是……”
“走那边!”泰丝毫不犹豫地指向左侧的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斯科特愣了一愣才问道:“你的直觉这么告诉你吗?”
听起来他对“一个好盗贼的直觉”没什么信心。
“哦,它告诉我的。”泰丝得意地指着不知何时自己窜进了通道,又跑回来对他们大叫了几声的小白。
“野兽的直觉!”泰丝笑得眯起了眼。“而小白可不只是野兽而已……不是吗?”
斯科特犹豫了一下。
“不只是野兽”的小白叫得更大声了。像是对他们迟疑十分不满。莫奇被那一声还带着奶气的大叫吓得一哆嗦,嗖地钻进了泰丝怀里。
白豹转过身,又一次跑进左侧的通道,身后晃来晃去的黑白相间的小尾巴像是一面小小的旗帜。
这一次泰丝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斯科特和精灵交换了一个眼神,紧随在后。
无论称之为“直觉”还是“本能”,小白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信心十足,每一个转弯都没有半点踌躇——而他们也的确没有触动半个陷阱。
照泰丝的计算。他们大概又向下了两层。听见通道尽头发出的轰隆隆的流水声时,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眼前豁然开朗。路在他们前方断裂开来,对面却不再是通往任何一个方向的通道,而是一个差不多有一半城门那么大的缺口,浑浊的河水正从其中直灌进来,消失在他们面前的裂缝里。
小白兴奋地围着他们跳来跳去,高高地仰起头,像是在期待着他们的夸奖。
“哦,小白,小白,你可是只骄傲又凶猛的大猫——虽然还长得不够大,就算这样,也不能像那些傻乎乎的狗一样邀功哦!”泰丝一边冲它摇着手指,一边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往下看了一眼:“我看到一条路,现在拿绳子吊下去说不定还来得及……但我好像在地底被水泡过一次,有点不太想来第二次呢。”
地面一阵轻微的摇晃,诺威立刻伸手把她拉了回来,自己却往前了两步,向下探视。
“看起来像是刚刚断裂的。”他回头告诉斯科特,“这里并没有长久被水流冲刷的痕迹……我想大概是第一次震动震开了岩石,让水灌了进来,然后触动了某些陷阱。”
斯科特没有出声。
精灵的推测听起来合情合理,他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他望向裂缝,又闭上双眼,但周围的气息一片混乱,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流水毫不停歇地灌进来,裂缝中的水面越来越高,眼看着就要漫到他们脚边。
“……先回地面吧。”斯科特只能如此决定,“等这里平静下来再说……如果那时城堡还没有整个陷入地底的话。”
有水的阻挠,想要寻找任何东西都会更加困难和危险,而诺威和泰丝显然不打算让他独自一人继续下去。
离开时他情不自禁地回头,突然想起,仿佛在许久之前,水,而不是火,才是他信赖与依靠的力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