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控制之中,预料之外
不知不觉间,握在博雷纳手中的酒又被他灌下了小半瓶——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拔开了瓶塞。
事情已经在他的沉睡中变得比他担心的更糟——让人们误以为他死在安特?博弗德的手里,将两个国家卷入战乱之中,是一个即使他死去也可以被揭穿的诡计;但如果真的激起了安特的杀意……一个不慎,却是即使他侥幸不死,也可能无法阻止两国交战的阴谋。
定下这个计划的人想必十分了解安特,而且势力不但能渗入洛克堡,还能控制三重塔……他在柯林斯广场见到的一切证明敌人也并不在意与水神神殿为敌。他怀疑过幕后的操纵者是死灵法师,也听说过莉迪亚?贝尔的大名,但莉迪亚真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和势力吗?……
长久没有进食的身体的仿佛开始烧灼起来。博雷纳甩了甩头,努力保持着清醒——他的确不想当什么国王,但更不想成为一个坐上王位几个月就用自己悲惨的死亡给安克坦恩人带来另一场战争的国王……
“……我还是得跟安特谈谈。”他平静地开口,“有没有办法联系上水神神殿?如果能找到肖恩或者埃德……也许事情还能挽回。”
在柯林斯神殿那短暂的交往让他明白,安特?博弗德恐怕不是个习惯与人坦诚相对的家伙。他或许不会相信他……但以虔诚闻名的安特,也总不能在肖恩和埃德面前杀了他吧?
他受邀去柯林斯。原本该在那一晚向所有人宣扬埃德?辛格尔的正直与善良,和他在他身上所行的奇迹……却显然没有帮上任何忙。幸好,照罗莎在三重塔时所说。埃德也还是顺利地被承认为水神的圣者。
“看起来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罗莎托着下巴承认,“但你得知道,我们的那位国王虽然多疑但并不傻……他大概也能猜到你会寻求谁的帮助,毕竟埃德救过你——哦,说不定他还怀疑这是你与水神神殿联手想要对付他呢。”
博雷纳只能苦笑。
他并没有告诉罗莎他是从柯林斯广场被带走的……这种事神殿也不可能昭告天下,但安特当时就在那里,无疑十分清楚他的“失踪”……如果连罗莎都会如此猜测。安特就算有所疑心也一点都不奇怪——他会选择火神而非水神的牧师来为博雷纳疗伤,多少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伊森告诉过他鲁特格尔的国王与水神神殿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如果他把埃德扯进来。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但他在柯林斯失踪,成为圣者的埃德原本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也不知道那个太过单纯的家伙能不能应付得了这些……
罗莎摇晃着快要空掉的酒瓶,考虑的却显然是另一个问题:“能把你弄进神殿当然是最好的,如果能让那些圣职者们相信你真的是博雷纳?德朱里——哪怕只是有所怀疑。他们也会保证你的安全……但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离洛克堡很近。如果安特有所防备,要把你这么醒目的大个子带进去恐怕不太容易……我们得另想办法。”
博雷纳默默点头。
他并不了解这个城市,如今只能借助于罗莎的帮助,并且衷心希望,不会再因此而给她和她的家人带来更大的危险。
耳边传来帕蒂无忧无虑的,清脆的笑声。不得不离家躲藏在这里,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反而让她格外兴奋。也不知是没有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还是深信她的父亲、姐姐和兄长们一定能保护她。
——不知道他那还未能见面的女儿。是否也笑得如此动听。
暴涨开来的火焰发出轰然一声轻响,刹那间似乎充满了整个空间。亚伦?曼西尼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种炙热,甚至能在恐惧中闻到自己的头发和皮肤上发出的焦臭,却不敢后退一步——也无处可以退。
一个白色的人影穿过火焰,出现在他面前。
曼西尼双膝跪地,深深低下的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即使面对安特?博弗德,他也从不曾表现出这样发自内心的敬畏。
“我辜负了您,大人。”他不敢抬起头,微微颤抖的声音像突然黯淡下去的火焰一样虚弱无力,“我让您失望了……”
“所以……博雷纳?德朱里还活着?”如往常一般冷静平和的声音从他头顶飘了下来,语气中没有一丝怒意。
曼西尼只能惶恐地把身体伏得更低:“是的,大人……我的确按照您的吩咐暗中行事,让安特?博弗德的恐惧与怀疑把他自己带向我们所希望的方向,但我没能料到博雷纳依然能逃出洛克堡……也许我该派出更多我们的人或者直接动手……”
“如果你那么做了,才真会令我失望。”一步之外却又遥不可及的尊者淡淡地说,“我唯一反复告诫过你的,是小心隐藏自己的力量。”
“是的,大人,当然。我一直牢记您所说的每一句话。”曼西尼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但我担心……我担心有另一股力量卷入其中……否则博雷纳不会如此轻易逃出洛克堡……”
“……那么你也该记得我能够接受失败,但从不接受借口。”
依然平和的语气,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曼西尼的冷汗一瞬间冒了出来——他就知道自己不该说得太多。但此刻,他也只能急急地为自己辩护:“但是,大人,朗格?拉图斯握有雷鸣球……或类似的魔法之物,像他那样的走私犯怎可能如此凑巧地拥有如此强大的武器?而那一晚在洛克堡中燃起的火,或许有一两处是阿格尼丝所为,但其他地方的火……我得到确切的消息,塔伯?温特尔十分肯定那是因为魔法而燃起的火焰,他甚至因此建议安特向法师公会求助。而据我所知,洛克堡的魔法防护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唯一能在其中使用魔法的……”
“……是我。”尊者的声音里带了微微的笑意,不是因为愤怒,而是真的觉得好笑。曼西尼能够分辨出那种俯视蝼蚁般的轻蔑与嘲弄,就像他时常在其他人面前露出的笑容——
“你怀疑那是我。你认为是我故意让博雷纳得以逃生却无意让你知道,你担心自己会成为另一颗被抛弃的棋子,因为自己都不知道的目的而牺牲……”
汗水沿着曼西尼的额角滴落,而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擦。
但他没有否认。
他的确怕死,却更讨厌连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都不知道。
“你想得太多了,曼西尼。”尊者的语气冷了下来,却反而让曼西尼松了一口气,“……那或许才是你失败的原因。”
曼西尼不敢再接口——他的猜测既没有被承认也没有被否认,但他也已经没有胆子再试探一次。
“告诉我你至少知道博雷纳现在的行踪。”尊者被白袍覆盖的双脚从他的面前移开,那表示他已经开始失去耐心。
“是的,当然。”曼西尼赶紧回答,“我知道他在哪儿,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只是需要制造一个完美的时机,让他死得……”
既然尊者没说什么,他只能假定博雷纳依然是要死的。
“没有什么完美的时机。”他得到的回应**不明,“尤其没有什么刻意制造出的时机会是‘完美’的。亚伦?曼西尼,你总是想把一切都完美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你总是做得太多。”
“……我不……明白……”一丝恼怒渐渐从心底升起,而曼西尼竭力让它表现为纯粹疑惑与不安,“大人……您是说我什么也不用做了吗?”
“我只是告诉你,一个太过复杂的计划总是会卷进更多的人,而人……诸神创造的最难以捉摸的生物,没有谁能完美地预测他们的一举一动,那会让事情越来越复杂,甚至导致失败……虽然也正是这一点让一切都变得更加有趣……”
尊者的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曼西尼索性不再出声,专心致志地扼杀自己脑子里每一丁点儿不敬的念头。他并不知道尊者是否有能力看穿它们……但还是小心为妙。
“是的,你不用再做什么。”
最后,他总算是得到了一个明确的指示——“你已经播下了种子,不妨耐心一些,看它如何生长。”
万分恭敬地送走了尊者之后,曼西尼爬起来,抱着双臂沉默地站了好一阵儿。
他曾经对那位尊者充满畏惧——如今也依然充满畏惧。但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那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一个同样有弱点,可以操纵和利用的人……只不过,需要加倍的小心。
至少现在,他还是得完全服从他的命令。
有一点那位尊者倒是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喜欢把一切都完美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旦有什么超出了他的控制之外,总是会让他格外焦躁,寝食难安,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所有蔓生的枝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要他在博雷纳这件事上袖手旁观……事到如今,那还真有点难度。但幸好,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并不只有他。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六章 求助
罗威尔?特纳离开神殿没多久,就察觉到有人紧跟在他身后——作为一个曾经的法师,他对周围的环境,每一点异样,都比自己的同伴们要敏感得多。
平常他并不会太在意。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尤其是在他套着这身盔甲的时候。圣骑士闪亮的盔甲是一种证明,一种责任……也是一个显眼的目标。它会引来敌人,朋友,寻求帮助的人和满怀怨恨的人,敬畏与侮辱……他早已学会如何面对这些。
但最近他常有些不好的预感,尤其是在那位年轻的圣者偷偷摸摸地跑去见了泰利纳?博弗德和拜厄?扬之后。他并不怀疑埃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他只担心他并不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从菲利?泽里难得阴沉的脸色来看,埃德的日子大概不会怎么好过。认识了菲利十几年,罗威尔能轻易看出菲利对年轻圣者的恭敬里到底有几分真实,他一点也不怀疑在无人的时候,菲利能毫不客气地对着埃德破口大骂,才不会管他是什么女神所选择的代言者。
回柯林斯时,菲利曾经含含糊糊地提醒过他最近要小心一点。而在这之前,负责管理斯顿布奇神殿的布鲁克牧师就已经召集了所有人,告诉他们除非奉命行事,否则尽量别离开神殿。与几年前相比,神殿的行事已经低调和谨慎了许多,或许肖恩?佛雷切也终于意识到,他的自行其事显得太过强硬。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昨晚洛克堡中发生意外之后——那大概不是什么把自己炸成了碎片的法师——气氛似乎变得更为奇怪。
他们得到消息说安特国王会来神殿祈祷,从洛克堡来的守卫一天还没亮就封锁了神殿周围,但直到罗威尔离开时。国王陛下也并没有出现……
“大人!”
一个人影向他扑过来时,罗威尔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手臂的肌肉,探向腰间,随即又暗自嘲笑自己过度的紧张——那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身上套着件还算干净但明显大了一号的衬衣,四肢细瘦,头显得格外地大。正一脸急切地向他高举起一枚铜币。
“大人!请帮帮我!”
男孩的另一只手抓在他的剑带上:“我妹妹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她流了好多血……可我没办法进神殿去找牧师大人……请帮帮我,我可以付钱!”
“……你不能去找其他神殿的牧师吗?”罗威尔尴尬又疑惑地问。
斯顿布奇可不是只有一座水神的神殿,这条街向前左拐不远就是商旅之神迪柯的神殿。而且一点也不比水神神殿小。
“可我们一家都是水神的信徒啊!”男孩仰起头恳切地望着他,“求您了,大人,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如果钱不够的话。我可以……我可以把维克多送给您。它可听话啦!”
罗威尔笑了笑,没再拒绝,反正他的任务也不过是送一封信而已……这种任务原本用不着他来执行,但布鲁克似乎不太放心让更年轻的牧师或圣骑士出去,而他的忧虑……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男孩带着他跑向斯托克喷泉,不出所料地拐进了旧街市场。
对于不熟悉旧街市场的人来说,这原本只有一条笔直的大道的地方,简直是一个臭气熏天的迷宫。各种歪歪扭扭堆积起来的房屋已经完全占据了原本平坦的路面。隐藏在其中的各种狭窄的通道,在没有走到底之前。你绝对猜不出它会通向何处,或者是不是干脆就根本走不通。
地面上污水横流,头顶横七竖八高高低低挂满各种晾晒的的衣物,几乎不见天日。圣骑士的盔甲在这里尤为醒目,但多数人只是漠然地看他一眼便当他不存在。跑在前面的小男孩倒是轻车熟路地像耗子般钻来钻去,甚至轻松地一路跟许多人打着招呼。仿佛毫无目的地转了好几圈之后,罗威尔意识到,他们已经成功地甩开了那个一直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尾巴。
他微笑不语,跟着男孩钻进一条只容一人行走的小巷,拐来拐去去穿过好几扇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处的门,又踏上一段吱嘎作响的陈旧的木质楼梯,才被带进一个黑暗潮湿的小房间……然后看着那个男孩毫不犹豫,身手敏捷地从小小的窗口翻了出去,并没有回头招手让他跟上——从那个窗口,套着一身盔甲的他也不可能出得去。
如果真要追,倒也不是追不上——但罗威尔只是平静地环顾四周。
房间很小,除了些胡乱堆起来的杂物,就只有一张小床——上面当然没有什么摔下楼梯正在流血的可怜的“妹妹”。
房间左侧有一扇半开的门,一个纤细的人影无声地从黑暗中晃了出来,轻声叫道:“大人,请不用紧张,我们并没有恶意……不过看来您似乎也并不紧张。”
女人的声音柔和悦耳,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她笔直的身影和站立的姿势显然属于一位经验丰富的战士。
“你想要什么?”罗威尔直截了当地问道。
“只是想跟你谈谈。您,或任何一位水神的圣职者,请原谅我们没有使用平常的方式……因为那在今天显然是行不通的——我担心有好一阵儿都行不通呢。”
“你想谈什么?”罗威尔忽视了其中的暗示。
“不是我,圣骑士大人……”女人回答,“他也不在这里……这城市对他而言太过危险。”
“一个无辜的罪犯?”罗威尔冷静地试探着。向神殿寻求庇护的逃犯并不少见,有些人总觉得自己犯下的错情有可原,即使是律法所不容的,也一定能在诸神面前得到原谅,有些人则的确是无辜的,并愿意接受测知谎言的法术……肖恩?佛雷切从不拒绝这样的求助,哪怕他对真正有罪的人毫不手软,也还是有更多人趋之如骛。
这么做是对是错,同样也不是罗威尔所能评价的,但总会让他有些微微的不安——人们或许总有一天要面对诸神最后的审判,但在那之前,以神的名义篡夺了属于国王和领主们的权力,无论是否更加公正无私,都会带来许多各种意义上的危险。
女人给出的答案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位国王。”她轻声说,“博雷纳?德朱里,乔金?德朱里之子,安克坦恩之王。”
罗威尔愣了一愣。
“……他在哪儿?”
黑暗中,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城外。”
“……为什么他会在斯顿布奇?”
一个国家的王来到邻国的都城,不是在城门前接受众人的欢呼,国王的迎接,而是悄无声息地偷偷躲在城外……总不会是为了更加安静地游山玩水。
“这就是问题所在。”女人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罗威尔低头不语。
“我知道这很难令人相信,大人。”女人轻声说,“如果您有什么法术可以试探出谎言,请随意使用。我可以向所有的神祗发誓,我并没有撒谎”
罗威尔并不觉得她是在说谎——至少她自己是完全相信这件事的。如果真是这样,昨晚洛克堡中的混乱,今天对神殿的封锁……难道都与这位国王有关?
——如果这是两国之间的争斗,将水神神殿卷入其中,恐怕不太明智。
“拜托了,大人。”女人恳切地请求着,“我们并不会麻烦你太多——您知道埃德……圣者大人是博雷纳国王的朋友,我们只希望您能让圣者,或者肖恩?佛雷切大人知道,博雷纳在这里……而且身处危险之中。”
罗威尔依旧没有开口。
尽管没人公开谈论,但神殿里的人都知道肖恩并不在柯林斯……事实上,似乎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不确定肖恩会如何处理这件事,但他知道,埃德曾经为了一个朋友骑着冰龙不顾一切地直冲精灵王所在的空庭,也很可能会骑着冰龙直冲斯顿布奇甚至洛克堡……而安特可没有精灵王那么宽容。
年轻的圣者有一颗仁慈之心,但太过单纯和冲动,那样的天真,很容易被人利用。稍有不慎,洛克堡和水神神殿之间微妙的关系便会更加紧张,甚至彻底破裂……
这会是那个自称“博雷纳”的人的目的吗?无论如何,他可从未听说安克坦恩的国王失踪了啊……
他还没能做出决定,房顶上忽地一声轻响,另一个人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从窗口跳了进来,开口道:“有人追过来了。”
他的通用语有着奇异的口音——罗威尔惊讶地意识到,那是个精灵。
“大人!”女人的语气微微急躁起来,“我知道您会有疑虑,但您也该知道,如果博雷纳死在斯顿布奇,会发生什么事!”
——战争。
无论什么原因,有什么比一个国王死在另一个国家的都城里更容易挑起战争?
但此刻他甚至弄不清这到底是针对何人的阴谋……
“我不能向圣者转告任何事。”他抬起头,直视着始终谨慎地让自己隐藏在阴影中的女人,“除非我能确定那的确是博雷纳,安克坦恩的国王。”
女人再次无奈地微微叹气:“猜到了……不过,他不能进城,您也不能穿着这一身跟我出城……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换一件衣服?——它可能不太好闻。”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七章 遇敌
斯顿布奇临河一面的城墙下,挤挤挨挨的房屋一直覆盖到河边,一场洪水就能轻易摧毁其中的大半,但一旦洪水退去,人们又会不屈不挠地再次建起简陋的房屋,有许多甚至就直接用木架支撑着,建在水面上。被房屋隔得弯弯曲曲的水道中,河水变得浑浊发黑,甚至泛出奇异的油光。不需要港口也能够停泊的小船穿梭往来,卖菜,卖花,卖盐,卖布……卖一切生活所需,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偷来的赃物,甚至违禁的东西,看起来比城中最繁华的街道还要热闹几分。
罗莎灵活地操纵着小船,避开一条显然是装酒的走私船和另一条满载鲜花的小船。从旧街市场穿到乌鳞水街时,身后的人差点就追上了他们,她很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显然根本快不了。
好在,在这里,不管是多么奇怪的人,也不会引人侧目。
罗莎无奈地看向船上那两个不得不各自藏在一条脏兮兮的斗篷下的男人。精灵得掩饰他的尖耳,而那位圣骑士……就算换了衣服,他看起来也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
如果早知道藏在那副盔甲下的是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她大概会换件好点儿的衣服带来。
罗威尔神色平静地坐在船尾,既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也没有露出什么厌恶的神情。他的盔甲就堆在他脚下的袋子里——无论罗莎说什么,他都坚持不肯把它扔下。
终于划出拥挤的水道时。罗莎反而提高了警惕。一旦出现在开阔的水面上,他们只会更加醒目。
还没划出多远,赛斯亚纳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罗莎回头望去。淡淡的水雾中,另外三艘小船朝着他们划了过来。
——也许只是同一个方向而已。
罗莎心存侥幸地想着,却看见其中两艘船微微改变了方向,显然是想要绕到两边包抄他们。
对方的船比他们的更大也更快。即使赛斯亚纳坐到另一边一起划船,双方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阴沉的天空下,罗莎几乎能看见那些向他们张开的弓弦上闪亮的箭尖。
精灵伸手摸向脚下的长弓。罗莎不怀疑他的箭术,但人数实在太过悬殊……
毫无预兆地。其中一艘船突然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船上的人大声咒骂着,接二连三地掉到水中。
他们是逆流而上。看似平静的河水很快把落水的人冲出老远。另一艘船慢了下来,似乎在犹豫着是要继续追击还是回去捞起同伴,在那短暂的时间里,罗莎他们的小船却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牵引着。猛地向前飞窜。
溅起的水花中。罗莎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抓紧到了船舷,惊讶地望向罗威尔。
圣骑士正恍如无事地收回手,缩到他看不出颜色的斗篷里。但罗莎确定自己听到了他低低的咒语声。
“……我还以为圣骑士不太擅长法术。”她说。
罗威尔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你是罗威尔?特纳,那个当过法师的圣骑士!”那个突然想起的名字脱口而出。罗莎忽然间有些不安——一旦有什么意外,她相信她跟赛斯亚纳能对付得了一个脱了盔甲的圣骑士,但一个会法术的圣骑士……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博雷纳和她的家人们待在一起……早知道应该让他们分开躲藏的。
她扔给精灵一个警告的眼神,赛斯亚纳的目光却只是好奇地落在罗威尔身上。
“希望那些追我们的人不像您这么敏锐。小姐。”罗威尔看了罗莎一眼,那礼貌的称呼让她颇有些别扭。
罗莎耸耸肩。“老实说,他们是追着你来,大概早就知道你是谁,但只要不被抓到,相信总有办法糊弄过去的。”
罗威尔苦笑了一下:“但愿如此。”
“生命短暂的人类很少会做出像你这样的选择。”精灵突然直言不讳地开口。
一个法师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去钻研法术,才能有所成就。罗威尔显然不是那种只会几个唬人的戏法的法师,而成为圣骑士,套上那身沉重的盔甲,以剑为武器,却等于放弃了他所有的优势。
罗威尔并没有在意精灵那近乎无礼的评价,淡然一笑:“我只不过是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神吗?
罗莎并没有问出口。像她这样的雇佣兵通常对神灵都有点缺乏敬意,但她也无意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她谨慎地再三确认附近既没有其他船只,岸上也没有人,才小心地让小船拐进另一个河道。低垂的树枝半浸在水里,他们时不时得低伏在船中,还得避免被卡在树间。这些天然的屏障让罗莎多少有些放心——刚才那几艘船即使追到了这里,也很难顺利通过。
“罗莎!”
门罗的叫声从头顶传来。年轻人拨开枝叶,露出一张依旧满是雀斑的脸,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罗莎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总是担心敌人会在她和精灵离开的时候找上门来,现在看来,这里依旧是安全的。
门罗背着长弓看守在这里,附近还设置了陷阱,如果真有敌人追来,单凭他一个也能抵挡好一阵儿——如果其中没有法师之类的话。
罗莎不由得多看了罗威尔一眼。
“滚回去藏好!”她随手泼了弟弟一脸水。
门罗冲她做个鬼脸,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间。
越向上游,河道越狭窄,湍急的水流间隐藏着礁石,即使是熟悉这里的罗莎也得全神贯注。好不容易把船划到洞口附近的浅滩时她已经出了一身汗,正准备跳下船时,却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安。
太安静了。
这个洞穴是个绝妙的隐身之处。洞口狭窄而且很难被发现,易守难攻。洞里还有许多小小的缝隙可以看清外面的情况……他们只有两条船,现在另一条就搁在浅滩旁,朗格他们应该都在洞里,现在绝对已经发现他们回来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
拉图斯家的人——除她和巴雷特之外,可没有这么小心谨慎。
她压下心底的慌乱,俯低了身体,向赛斯亚纳指指自己的耳朵。
精灵侧耳倾听片刻,却皱着眉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恼怒和焦躁。
他什么也不肯说,但罗莎已经察觉,昨晚朗格扔出去的那玩意儿的确对他造成了一些伤害,而且似乎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恢复。他依旧比普通人要敏锐得多,只是显然不及从前。
罗莎咬住了嘴唇——发生了什么事?下面的水路是唯一的通道……总不会有人绕到上游下来? 那可得花上好几天!
在洞外根本不可能弄清洞内的情况,罗莎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大声叫道:“朗格!出来帮我把船拖上去!”
过了好一阵儿,洞里才传来朗格的咆哮:“没空!宝贝儿!别告诉我你们三个人都拖不动一条船!”
罗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她从船上跳进浅水里,在溅起的水声给了赛斯亚纳一个看似随意的手势。
她其实有点担心赛斯亚纳会拒绝,毕竟他们现在并没有翻脸……但精灵毫不迟疑地拔出双剑,闪电般压在了罗威尔的脖子上。
圣骑士静静地望着他,那异常的冷静反而更让罗莎觉得不安
“……我可以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吗?”他轻声开口。
赛斯亚纳望着她,眼中显然有着同样的疑惑。
“因为他叫我‘宝贝儿’。”罗莎有些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回答,“那表示洞里有敌人;他没让我逃走,那表示敌人已经控制了局面,我的弟弟妹妹全在里面!……他说三个人,那表示洞里的人已经知道船上的人数……我知道这很可能与您没有半点关系,但我可不想给他们任何理由伤害我的家人,或给你任何机会从背后攻击我们!”
罗威尔微微笑了起来:“看来我们之间有点缺乏信任。”
话音未落,他骤然从罗莎眼前消失。
一声咒骂还没有出口,罗莎已经感觉到某种尖利的东西抵在她的后心。
根本来不及反抗——该死的法师!他大概早就有所准备。
“放下你的剑,精灵。”罗威尔的声音依旧轻而有礼,“我知道你的双剑能有多快……但你大概不会想要冒险确认我的匕首能有多快。”
赛斯亚纳一动不动地紧握双剑,瞪了他好一会儿,嘴唇渐渐犹如泛白的指节一样失去了血色,终于还是松开手,让他爱逾生命的武器落入水中。
罗威尔轻声念出咒语,下一刻,双剑替代匕首,压在了罗莎的脖子上。
精灵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冷锐利的目光犹如刀锋,可惜的是,单凭目光是杀不了人的。
“请带路。”罗威尔不以为意地向他微笑着。
赛斯亚纳一声不响地快步走过他们身边,罗威尔轻推着罗莎,让她随之转身。
怒火让罗莎的身体微微颤抖——从前她不会如此大意……也许她不该因为埃德的缘故对这些圣职者们莫名地多了一分信任。
现在……她只希望门罗能够逃脱。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章 突袭
博雷纳没办法开口。
既因为搁在他脖子上的那柄短剑,更因为悬在帕蒂头顶的那把刀,和她肩上醒目的血迹。
女孩的脸上有了惧意,但更多的却是愤怒。但所有人都在敌人的控制之下,为了彼此的命,即使明知罗莎就在外面,正一步步踏进陷阱,也没人敢弄出一点动静。
——“任何人敢出声,最先死的都会是你们亲爱的小妹妹……如果她敢出声,死的就是你们的父亲。”
卑劣至极的威胁……却绝对有效。
朗格站在那里,面目狰狞,一声不响又怒气冲天地瞪着所有人——尤其是那个一身黑裙,斜坐在多赛特树下无聊地玩着自己的头发的女人。
他亲爱的“艾琳”,安特的王后茉伊拉的妹妹,阿格尼丝……想到那位娇憨可爱的王后骨子里很可能跟自己的妹妹一样卑鄙而阴险,博雷纳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罗莎告诉他,她曾经怀疑过阿格尼丝,那位同样出现得太过凑巧的贵妇,但阿格尼丝不但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还骄纵蛮横地处处跟她对着干,动不动就跳着脚说要回洛克堡……反而让她打消了怀疑。
结果,不期而至的敌人突然出现。混战之中,阿格尼丝突然停止了惊叫,笑嘻嘻地一把拉住帕蒂的辫子拖到身边,将一柄小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没有别的选择,博雷纳和原本各自抄起武器的拉图斯全家只能不战而降。
罗莎的怀疑以另一种方式实现——阿格尼丝的出现似乎并不是敌人的安排。但她却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毫不犹豫地反戈相向。
起初朗格的咆哮和花样百出的咒骂几乎能掀开洞顶,但阿格尼丝撇撇嘴角,毫不在意地在帕蒂的肩膀上划出一道伤口。女孩儿只是小小地尖叫了一声。抽了抽鼻子,朗格却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只能乖乖地服从命令,开口将自己的大女儿引进来。
博雷纳相信朗格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罗莎更不是……但眼下的情形,即使罗莎和赛斯亚纳有所准备,恐怕也很难扭转。
更可怕的是。他能分明地感觉到,那些沉默的敌人,根本不在乎这里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
脚步声响起。第一个钻进洞里的是赛斯亚纳。他脸色苍白,手上没有武器——背上也没有。
他的双剑握在另一个人手中……架在了罗莎的脖子上。
看着一脸怒意的罗莎被另一个男人挟持着推进洞里时,博雷纳的心彻底凉了。虽然他能从敌人的手势中判断出洞外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料到是这个。
两张拉开的长弓对准了精灵,另一张则对准了罗莎。
罗莎身后的男人将她稍稍推开。向所有人微微躬身。像是根本看不见那些出鞘的武器般淡淡地笑着。
“各位。”他说,“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男人大约跟博雷纳差不多年纪,虽然穿着一身像是流浪者般的衣服,却依旧风度翩翩,气定神闲。
“谈什么呢?” 阿格尼丝好奇地歪着头,咯咯笑着,“罗威尔?特纳,我最爱的圣骑士大人……你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也没有出现在这里。”罗威尔依旧微笑着。“我只是为圣者送了一封信给他斯顿布奇的管家大人,并且在他盛情的邀请之下。坐下来喝了一杯茶。”
“……你想置身事外?”阿格尼丝撇了撇嘴,“倒的确是你的风格,我也一点都也不想伤害你,但可惜,这里可不是我说了算——我也不过是个像你一样,努力想要保住自己小命的人而已。”
朗格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别这样,亲爱的。”阿格尼丝委屈地捂着胸口,“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而且的确帮你救出了你的女儿不是吗?这本来挺有趣的……不过当我敬爱的姐夫,伟大国王陛下,看起来并不打算‘救’我,反而更想连我也一起杀掉的时候,就没那么好玩了。我总得表明自己的立场——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王后的妹妹,我当然是会站在他那边的。”
博雷纳苦笑起来。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倒真让人没办法反驳。
“那么看起来我也该表明我的立场。”罗威尔的目光缓缓掠过洞里每一个始终一声不响的敌人,“我不知道这里的人与国王陛下有什么矛盾,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受邀来为一个据称是撞破了头的女孩儿疗伤——但那显然是个谎言。”
博雷纳忍不住看了罗莎一眼,疑惑着她到底有没有说出实情。罗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却闪烁了一下。
她似乎还没打算放弃……但希望实在有些渺茫。
除开阿格尼丝,敌人的人数只比他们多了两个,但每一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或杀手,此刻又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即使那位圣骑士没有把精灵的剑架在罗莎的脖子上,而是愿意帮忙,他们也没有多少胜算。
“如果你们允许我离开——并且放了那个小女孩儿,我会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罗威尔平静地继续着,“神殿无意卷入这样的纷争,但也不能允许你们杀害无辜的的孩童。”
“你该在洞外时就转身离开的,圣骑士。”终于有人沉声开口,“感谢你的礼物,但你可以向你的神明祈祷,让她拯救你懦弱的灵……”
尖锐的破空声在光线昏暗的洞穴中响起,彻底打断了他带着轻蔑的声音——一柄匕首端端正正地扎在了他的额头正中。
连流水声也仿佛在一片惊愕中停滞了片刻。
而后,眨眼间,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在那个死去的男人栽向地面的同时,精灵的双剑随之在半空中划过,一柄掷向挟持着帕蒂的敌人,一柄掷向博雷纳身后。赛斯亚纳疾风般的身影几乎像是随着他的双剑而去,人类的弓箭根本无法追上他的速度,飞向罗莎和罗威尔的箭还没有射到他们身上,便像是撞上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无力地掉落地面。
罗莎从罗威尔的斗篷里抽出长剑,却没有冲向敌人,而是守护在他身前。罗威尔的咒语声中,几个光球拉出长长的轨迹,撞向一个一直缩在角落里,连皮甲都没有穿的男人,打断了他比划到一半的手势。
朗格咆哮着猛地向后撞去,将敌人夹在了他结实的肌肉与脂肪和坚硬的岩石之间。肋骨断裂的声音和惨叫声一同响起,朗格甚至不屑回头看一眼那不知死活的家伙便轰隆隆地冲向另一个敌人。
精灵的双剑之一准确地扎在了挟持帕蒂的男人身上。男人还在惊讶地瞪着那轻易穿透他的胸口,只留下剑柄的武器,赛斯亚纳已经飞扑过来,利落地拔出剑,毫不停顿地切向另一个敌人的腰侧。
巴雷特和嘉利都灵活地趁乱逃脱,拖起还在发呆的帕蒂跑向更安全的角落,阿格尼丝则早就躲到了树后,把自己缩成一团。
博雷纳趁身后的敌人忙着击飞掷来的短剑时迅速地滚到了一边,却找不到合适的武器,正四处寻找的时候,一柄小刀扔到了他的脚边。
他一把抓住那嵌着宝石的精致小刀,抬起头,阿格尼丝正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对他甜甜地微笑着,殷勤地挥了挥手。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仓促地举刀架住敌人的攻击时,博雷纳只觉得这里所有的敌人,也不及那女人甜美的笑容可怕。
战斗结束得极快——就像之前的那一场战斗一样。
刀剑相击的声音和法术产生的光芒都完全消失时,博雷纳有些茫然地环顾整个洞穴,不敢相信他们居然真的瞬间扭转了局面。
几乎所有的敌人都倒在了地上,或死或伤,罗莎正一个个搜索着,踢开他们的武器,确保他们再没有还手之力。唯一还站着的是那位躲在角落的法师,但此刻赛斯亚纳的剑已经切进了他咽喉处的皮肤,他也只能石像般站在那里,既不能动,也不能出声。
博雷纳捡起了赛斯亚纳的另一柄剑,交还给他。精灵冲他微微点头,脸上难得地有了一丝笑意。
朗格找回了他的战斧,一把抓住自己的大女儿,给了她一个让她呲牙咧嘴的拥抱:“亲亲小围巾儿!我就知道你准有办法!”
罗莎恼怒地推开他:“闭嘴!……你该感谢这位圣骑士大人。”
她回头望向罗威尔,感激地一笑。
朗格好奇地打量着那个明明更像是个法师的家伙:“你的计划?不坏嘛。”
“事实上,我没有时间计划什么。”罗威尔微笑着,“我只是告诉你女儿,‘相信我’,然后塞给了那位精灵一柄匕首——看起来信任要比怀疑有用一些,不是吗?”
罗莎有些尴尬地红了脸。她也没想到他们能配合得如此完美。
“我是罗莎?拉图斯。”她第一次郑重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是我父亲朗格,那是巴雷特,嘉利,帕蒂……外面树上那个是门罗,我弟妹们。”
“同父异母的弟妹。”朗格得意洋洋地补充道。他从来都以此为傲。
罗莎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赛斯亚纳。”精灵向圣骑士微微低头。
“……博雷纳?德朱里,安克坦恩之王。”博雷纳走到罗威尔面前,坦率地直视着他,摊开双手,“但恐怕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九章 变局
罗威尔静静地打量着博雷纳,目光审慎却并不令人厌恶。
“如果真是这样……”他躬身向博雷纳行礼,“您离家很远,陛下。”
“……说来话长。”博雷纳苦笑着摸了摸脸上多出来的伤口,明白自己并没有得到完全的信任。
“嘿!你们法师不是有什么可以弄清楚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撒谎的法术吗?”朗格问道,“为什么不试试?老实说,我也不相信这种家伙会是什么国王,他们那儿的人都是瞎子吗?”
他倒是直言不讳——博雷纳只能继续苦笑。
“那是牧师的法术……而我是个圣骑士。”罗威尔似乎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只会一些低等的治疗和祝福。”
“呃……我不想打搅你们,”巴雷特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响起,“不过,这里好像少了一个人……有人跑掉了。”
博雷纳一惊,环顾四周,数来数去,果然是少了一个。
居然有人在混乱中逃了出去。
“啊!”朗格猛地一跺脚,“那个高个子法师!”
“……有两个法师?”罗威尔微微皱眉,他显然只发现了一个。
罗莎迅速冲出洞外,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船还在。”她说,“朗格!带所有人上船……还有那个家伙。”她指向另一个被精灵逼在角落的法师,“我去找门罗……我们得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如果那位法师使用法术离开。说不定很快就会带人回来。
趁着朗格把船推下水的时候,博雷纳和罗威尔迅速将所有还活着的敌人捆成一堆——罗威尔甚至为一个濒死的家伙治了伤——却谁也没办法对阿格尼丝下手。
“……我对你们毫无威胁。”那反复无常的女人一脸无辜地对他们摊开双手,“瞧。我连根可以用来扎人的发簪都没有。”
还不及博雷纳肩膀高的嘉利一声不响地跑过来,扯下阿格尼丝腰间长长的、织入了金丝的腰带,在女人的咒骂声中利落地三两下把她紧紧捆成一团,又一声不响地跑开了。
博雷纳和罗威尔对视一眼,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犹豫片刻,博雷纳把阿格尼丝扔给他的那柄小刀高高扎在了树上,就算是还给她了——反正她也够不着。
他们走到浅滩边时。却发现朗格正对着船嘟嘟哝哝地大声抱怨着。
“人太多!”他叫道,“全挤上去船会沉的!喂,精灵。你干嘛不干脆割断那个家伙的脖子?”
被押到船边的法师脸色苍白,却始终一言不发,脸上也并没有什么恐惧与祈求的神情。
“你干嘛不跳进水里游回去!”带着门罗跑过来的罗莎没好气地叫,“不过算了……扔下他!我们得尽快从上游离开。下面有人追过来了!”
“……门罗。你头发怎么啦?”帕蒂好奇地盯着哥哥的头,虽然刚刚惊险地逃过一劫,细细的声音里却毫无紧张感。
“被烧啦!”门罗摸摸头发,看起来似乎还挺得意,“有个法师想用火球烧我!”
“……敢烧我儿子!我迟早要把那家伙扔进烤炉!!”朗格怒气冲冲地咆哮着,单手就把小女儿抱上了船。
“把我的盔甲扔给我,我留下。”罗威尔突然开口道。
罗莎惊讶地看着他,忽地眼睛一亮:“你可以带着博雷纳传送回神殿!……你会传送术的不是吗?”
罗威尔摇了摇头:“抱歉。我不会……我之前使用的那种并不是传送术,它只能把我转移到很小的范围之内。我能看到的地方。如果追来的人里有法师……你们这样逃不了多远,我应该可以为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你也可以像之前一样,弄翻他们的船,让我们的船跑得像条雷鱼一样快呀。”罗莎说。意外太多……不知为什么,她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如果我知道今天与船如此有缘,大概会多记几个更有用的法术。”罗威尔笑得有些无奈,“快走吧,我好歹是水神的圣骑士,最糟的情况,我也能跳进水里逃生,无论如何,我至少不会淹死。”
罗莎犹豫着,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博雷纳看了看罗威尔,欲言又止——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圣骑士,却连话都没能说上几句……他这辈子的好运大概已经耗尽了。
“……别担心,陛下。”罗威尔轻声开口,“我会将我所见到的一切告知神殿。待在安全的地方……我们会找到你的,也会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博雷纳点点头,跳上了船。他不知道这样的逃亡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但现在却也别无选择。
目送那两条小船划向上游之后,罗威尔站在浅滩边,向下望去。
他已经隐约可以看见正奋力对抗着激流与暗礁,向上划来的船只,数量似乎比之前更多,而且还升起了国王的旗帜。如果趁他们不备在船只间扔一个火球……
罗威尔对自己摇了摇头。在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罪的小女孩儿身处危险时出手还可以解释,但对着王旗偷偷扔火球,就怎么也不可能像罗莎说的那样,“糊弄过去”了。
何况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那个自称博雷纳的男人到底是谁,选择帮助他们只是因为看见了那个被挟持的小女孩儿。那是他不能容忍的——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这样的行为都太过卑鄙。
他并不想与国王的手下起什么冲突,但也不会因为惧怕国王的震怒而忘记自己的职责,只不过,那位精灵下手毫不留情,死的人比他预料的要多得多……
他不打算推卸责任。选择留下而不是和罗莎他们一起逃走时,他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但也并不打算送死。如果后来的这批人像洞里这批一样不听任何解释地想要他的命,他也有逃生的办法,不过,布鲁克牧师的白发大概又得多上几根了……
罗威尔回头看看那个被捆得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法师,心中突然浮起一丝疑问——这些人真的是国王派来的吗?
虽然拉图斯家的人似乎都这么认为,阿格尼丝也这么说,这些人自己更没有一个否认……但也没有一个承认。
罗威尔和洛克堡及斯顿布奇的守卫都打过交道。这些敌人虽然也都训练有素,但战斗的方式依旧有所不同……而且太过沉默,像是长久地处于黑暗与寂静之中,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开口。
何况,守卫之中不会有法师。
照法师公会严格的要求,法师可以接受暂时的雇佣,可以四处冒险,随意游荡,即便作奸犯科公会也不会理会,却唯独不能加入任何军队,不能宣誓为任何国王或贵族领主效力……简而言之,“法师犹如魔法本身般自由”。
一旦被发现,法师公会有权处罚任何一个违禁的法师,没有那个国家或城市的法律能够阻止他们。
但这位法师却与同伴们配合默契,不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搭档,而且气质如此相近,仿佛已经相处过很长的时间……
一旦起了疑心,认真回忆起这位法师的法术时,更多疑问油然而生。
人类法师的法术最早传自精灵,几千年来,无数法师加以修改和创新,日渐规整,在法师公会创立之后,几乎所有的法师学习的都是同样的东西,使用的都是同样的法术……这位法师的火焰箭发出来却像是烟火般华丽,连咒语也似乎有所不同。
罗威尔直视着法师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的双眼,明白即使他询问什么,大概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他把法师拖回了洞里,走到恼怒地扭来扭去的阿格尼丝身边,低头问道:“夫人……您认识这些人吗?”
阿格尼丝给了他一个白眼:“怎么可能!我可是阿格尼丝?加斯克尔,莫里斯伯爵夫人,王后的妹妹!我认识的骑士好歹也都是有爵位的,这些连话都不会说的下等兵,就算见过,他们带上头盔全都一个样,我怎么认得出谁是谁?”
——这倒是实话。
所以,说这些人是国王的手下,她也只是猜的。
而这些“下等兵”甚至少有穿锁甲的,大多只穿了皮甲或布甲,服饰和装备都并不统一,也没有任何标志,大概原本就有意掩饰身份。
罗威尔环顾洞中,死者自然无声无息,生者却都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呻.吟,没有挣扎,那种奇怪的眼神,平静中似乎藏着某种令人心惊的狂热,让罗威尔不由自主地心中发寒。
他走到一具尸体前,蹲下去仔细查看。死者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像所有战士一样,手上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茧,指甲里却浸着某种奇怪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清楚,闻起来带着刺鼻的腐臭……
罗威尔皱了皱眉,他觉得那像是什么染料的味道,就像斯顿布奇城外的染坊里散发出的那种,却又无法确认。
洞外传来一阵杂乱的水声、惊呼和咒骂声,他所设下的陷阱大概掀翻了最前面的船。
他起身走向洞外,却突然感觉到身后一阵微风……然后是背心一点刺痛。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章 生死
——他没有穿盔甲……也没有石肤。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罗威尔竭力闪开,却还是有灼热又冰冷的痛楚贯穿胸口。
回过头,他愕然看见阿格尼丝微笑的面孔。
新寡的莫里斯伯爵夫人黑发蓝眼,生了一张楚楚可怜的心形的小脸,表情却总是鲜活,甚至过于丰富的。此刻,那微笑却像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冷漠而苍白。
她是怎么挣脱束缚,又是怎么瞬间跑到他身后的?
疑惑中,他踉跄着退开几步,拔剑挡在胸前,伸出另一只手试图为自己疗伤,腰腹间却又传来另一阵剧痛。
不远处,一个原本被捆得结结实实,倒在地上的男人,已经不知何时坐起身来,又一次拉开手中的长弓。
“我真的很喜欢你,罗威尔。”阿格尼丝有些遗憾地轻声叹息,“你跟那些只会服从命令,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圣骑士不太一样……但如果你真像他们那么蠢,我也就用不着担心你发现了什么……我其实真的不想杀你的,你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她的声音逐渐模糊。
又一支箭射入侧腹,却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痛楚。
长剑刺入潮湿的地面,圣骑士垂下头,沉重地跪倒,眼中最后的景象,是黑色泥土中两片柔嫩的粉色花瓣,一点点被染成鲜红。
阿格尼丝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罗威尔。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生命的消逝。仿佛某种正随风而去,无法挽留的芬芳,而他的灵魂……是她无法触及的东西。
即使死去。骑士也依旧如圣墓前的雕像般,撑着长剑肃穆地跪着,并没有倒下。换做其他人,阿格尼丝很乐意一脚踢过去,但这是罗威尔?特纳……几年前相识时,无论她如何声名狼藉,他始终真诚地对她以礼相待。即便是她被逐出洛克堡的时候……
至少,她能为他保留这一点尊严。
“……接下来该怎么做,夫人?”
身后有人轻声问道。
阿格尼丝回头看了那刚刚摆脱束缚的法师一眼。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笑意若有若无。
“……哪儿来的‘我们’?”她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啊。”
法师惶恐地低下头, 在他身后。受伤的人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沉默地等待着命令。
洞外已经安静了下来,像是追击而来的士兵们根本没有发现这个隐藏在一块巨石和垂落的藤蔓间的洞穴,但阿格尼丝知道,它只是被法术暂时掩饰,如果来的人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恐怕不会轻易离开——它迟早会被发现。
“……你们是真的打算让我送你们回家吗?”意识到身后那群家伙依旧在一动不动地等候她的指示时,阿格尼丝终于不耐烦起来,“又不是我让你们来的!”
“可是……”法师看了一眼地上那个额头插了柄匕首的家伙。
那是他们这次行动的首领……却是个十足的蠢货。
她给了他机会避免多生事端——还得说得多清楚才能让他明白?她已经暗示了罗威尔并不想与安特国王起什么冲突。如果那个蠢货肯放走帕蒂,罗威尔说不定真的会离开。并且告诉神殿,是国王的人抓走了罗莎一家和博雷纳……更多的猜疑,更多的混乱,事情只会对他们更加有利,而不是变成眼下这样的惨败。
——但至少,这可不是她的失败。
话虽这么说,她也不能真的不管身后这些家伙,否则她也用不着杀了罗威尔……
“清除所有的痕迹,立刻滚蛋!”她恼怒地低吼,“我施在洞外的法术不过掩人耳目,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别告诉我你们没有准备回去的法术!”
法师羞愧地低头:“卷轴……被搜走了……”
沉默片刻,阿格尼丝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笑得浑身颤抖,几乎停不下来。
“……收拾好东西,滚到一起去!”她轻蔑地一挥手,“我可没办法把你们送得太远,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活着的人蹒跚地向死者靠近。当有人试图伸手把罗威尔也拉过去的时候,阿格尼丝厉声喝道:“别碰他!”
望向她的疑惑的目光中,她冷冷地开口:“他还有用。”
就算死了……也比你们这些还活着的家伙有用。
满是泥污的黑色长裙拂过光洁的地面,被士兵们簇拥在其中的阿格尼丝黑发蓬乱,额头上还有一道凝着血痂的醒目的伤痕,却依旧神色自若,顾盼生辉,甚至颇有些得意的样子。
走进花厅时她笑得越发灿烂,全然无视国王陛下阴云密布的脸,只是向她自北方远游归来的姐姐亲昵地伸出双手。
“茉伊拉!”
她叫道,一脸嗔怪:“你去了好久!”
“阿格尼丝……”茉伊拉情不自禁地叹气,“你又干了什么啊?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一回来就听说你被劫持什么的……”
她连外出时的衣服都还没有换下来,显然也才刚刚回来。
阿格尼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既然是被劫持,那当然不是我的错,干嘛要说‘你又干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干嘛!”
“如果真有那么简单,那还真是感谢诸神。”茉伊拉无奈地说。
她的确天真,却太过了解自己的妹妹,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阿格尼丝自己找上的麻烦,而不是麻烦找上她。
但不管怎样,这也是她唯一的妹妹……她心疼地查看着妹妹额头上的伤痕,回头向安特恳求:“陛下。她需要一个牧师,如果在脸上留下伤痕就糟啦!”
安特勉强对她笑了笑:“牧师就在路上……她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你该让她去休息一会儿。换件衣服,而不是拉着她不放。”
“哦……我送你回房间!”茉伊拉一把拉住妹妹的手,甚至不记得向国王行礼便匆匆走向门外。
阿格尼丝轻笑着挣脱了她:“我认识回自己房间的路……看不出你的国王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吗?等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再来找你。”
她亲了亲姐姐的面颊,带笑的眼神扫过坐在落地窗前的安特,近乎夸张地行了个礼,才施施然转身离去。
茉伊拉愁眉不展地看着她的背影。除了这个妹妹,她这辈子几乎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不知为什么。这似乎反而让她更加宠爱阿格尼丝,甚至胜过宠自己的孩子。
“别担心,她会没事的。”安特长长的叹息完全发自内心。“我告诉过你她不适合待在洛克堡。”
“……被劫持又不是她的错。”茉伊拉不自觉地用阿格尼丝的反驳为她辩护,“难道不是因为守卫不严才让盗贼溜进来的吗?”
“可不是每一个被劫持的人都会被劫持她的盗贼亲热地叫做‘艾琳’。”安特的抱怨冲口而出,又赶紧闭上了嘴。
他的王后不需要知道太多。
茉伊拉的视线心虚地飘向一边——这倒的确是阿格尼丝会干的事,而且这么听起来。说不定根本就是她把贼带进洛克堡的……
“可她没有孩子。莫里斯伯爵家的人又不喜欢她……”她小声嘟哝着,“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迪安也太可怜了。”
沉默片刻,安特只能无可奈何地保证:“如果她不再惹出什么麻烦……我不会赶她走的。”
茉伊拉冲他灿然一笑,那单纯的,毫无心机的笑容稍稍驱散了安特心头的阴云,随之而生的是一丝愧疚——他不得不利用她的单纯……但很快他便说服了自己,守护国家的安宁,同样也该是一位王后的职责。
“过来这儿。”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柔声呼唤,“让我看看你……看来你在克利瑟斯堡玩得很开心嘛。”
除了一丝还未散去的、对妹妹的忧虑。茉伊拉看起来容光焕发,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瓦拉带我去森林里骑马,还教我做小甜饼。”茉伊拉笑得心满意足,“她说那是埃德的朋友教她的,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儿……圣者也能结婚的是不是?我没见过那女孩儿,但我觉得他们会是挺好的一对儿,她教瓦拉做的南瓜饼好吃极啦!我一定得做给你尝尝。”
安特听不出南瓜饼做得好吃跟“他们会是挺好的一对儿”有什么必然的的联系,但他从不跟茉伊拉纠结这些。
他也很清楚那个女孩儿是谁——娜里亚?卡沃,艾伦?卡沃的女儿;艾伦?卡沃,斯科特最信任的朋友……
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的,斯科特的阴影。
“辛格尔夫人看起来如何?”他压下心中的焦躁,关切地问道:“她没有去参加五月节……”
“哦,我问了她,她说她只是生病了,可我看得出,她一点儿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圣者。”茉伊拉显得有些忧伤:“她说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埃德曾经在梦中得到指引,从克利瑟斯堡的某个密室里得到过一颗被水神祝福过的小水晶球,她那时就觉得很不安……”
——水晶球?
安特微微一怔,他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关于类似的东西的记载……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应该会没事的,毕竟,这是无以伦比的荣耀……”他有些迟疑地问道:“她还在……继续寻找斯科特吗?”
“哦,我有代你向她道歉,因为你答应过要找到斯科特却没能做到……”茉伊拉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臂,“别担心,她看起来已经一点都不在意了。我提起来的时候她还愣了好一会儿,好像她已经忘记了似的……”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真奇怪,我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的。”
安特扯了扯嘴角,心中只有更多的疑惑和不安。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一章 镜中
阿格尼丝斜眼盯着镜中的自己。
她的额头已经干干净净,之前那不深不浅的伤口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为她疗伤的牧师当然并非来自水神神殿……安特是以为水神的圣职者们真的会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他已经完全不在乎?
——如果安特?博弗德真的能够“完全不在乎”点什么,那还着实令人惊讶。
她讽刺地撇撇嘴,对安特,也对镜中那个黑发蓝眼,风情无限的女人。
大而华丽的梳妆镜正对着床边的屏风,当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屏风后转出来的时候,阿格尼丝只微微转动了下眼珠。
“陛下。”她懒洋洋地开口,“我亲爱的姐姐睡着了吗?”
“……你知道我并不是为此而来!”
摇曳的光线中,从密道偷偷溜进来国王恼怒地低吼。
阿格尼丝回过头,高高地挑起眉,一脸好奇:“您以为我觉得您是为何而来?”
安特阴沉地瞪着她,没有开口。
这就够了——阿格尼丝告诫自己,回过头,眼角勾出的笑意在妩媚中带着适当的软弱:“别生气,陛下,我还没有感谢您派人来救我……老实说,我还以为您更希望我死在外面呢。”
老实说,她确信安特更希望她死在外面,可惜,诸神总是无法实现人们的每一个愿望,哪怕那人是个国王。
安特依旧瞪着她,过了好一阵儿才才沉声问道:“那个圣骑士怎么死的?”
“芬格没有告诉您吗?”阿格尼丝无辜地睁大了眼睛。“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可还被绑得结结实实,而且昏迷不醒呐。别说不知道那位圣骑士是怎么死的,我连他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而出现都不知道呢。”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安特冷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心血来潮一时兴起?”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陛下?”阿格尼丝甜甜地笑着,“您认识我多少年了?您该知道,我一无聊就会做出些毫无道理的蠢事来……可您总是能原谅我的。不是吗?”
“而你只会一次又一次挑战我的耐心。”安特冷冷地回答。
阿格尼丝笑得眯起了眼,整个人懒懒地趴在椅背上。她的脸小,眼睛却很大。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猫,即使做错了事也让人不忍心苛责。
“也许我只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笑容淡去时,她轻声说,脸上流露出一丝寂寞与悲哀。
这一招总是有用的——哪怕是对连自己的影子都会怀疑的安特。
“……你怎么会受伤?”他问道。语气显然柔和了许多。
“朗格的女儿不喜欢我。”阿格尼丝委屈地撅嘴。“我又饿又累,吵着要回来,她就拿剑柄砸我的头。”
“……在她拿剑柄砸你的头之前,他们说了些什么?”
“哦,我猜他们并不怎么相信我,哪怕我救了他们。”阿格尼丝继续委屈地撅嘴,“我在的时候他们都不怎么说话,除了朗格不停地问他女儿到底哪个是她男人。”
这句话倒不算撒谎。精灵原本就不怎么开口,罗莎又十分谨慎。阿格尼丝在的时候,她总是称呼博雷纳为“大人”。对于博雷纳真实的身份,她似乎连自己的家人都没有告诉。
安特缓缓走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年轻时他的眼神也曾明朗如晴空,有过充满热情的真挚笑容,如今在无尽的怀疑和忧虑中渐生的皱纹,深深地刻在他的眼角与唇边,在不刻意保持微笑的时候,他看起来严厉、苍老又疲惫……让阿格尼丝几乎有些同情。
他费尽心力得到的一切,并不曾给他带来快乐。
“……我已经告诉茉伊拉,你可以留下。”安特凝视着她,低声开口,“只要你别再惹出什么麻烦。”
阿格尼丝一本正经地举手发誓:“诸神在上,我一定会做个规规矩矩的好女人。”
“……你才不会。”安特皱眉,眼神懊恼,唇边却有一点隐约的笑意。
“……我是不会。”阿格尼丝笑嘻嘻地承认,双臂环上安特的脖子,“但幸好,我或许会做错事,却从来不会说错话……你知道的,不是吗?”
在安特若有所思的双眼中,她看不出他到底相信了多少,但这对她来说就已经够了——在怀疑和做出决定之间,安特会花上许多时间翻来覆去地进行各种猜测,而那一点时间……已足够她播下更多怀疑的种子。
洛克堡中有许多密道——安特就没有听说那座城堡里是没有密道的。
那些贵族与领主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与财产筑起的石头堡垒,外表看起来坚不可摧,其中却总是充满了阴谋与争斗。安特至今仍记得他五六岁时,在他长大的铁丘堡里,人们在更换褪色的旧壁毯时发现一条被封闭的密道,并从其中拖出一具已成白骨的,小小的尸体……人们窃窃私语着,猜测那是几十年前某个失踪的私生子,却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把他封在了密道里。
那时的恐惧如今依旧鲜明。安特每一次独自走在密道中时都会担心自己再也找不到出路,或者出路已被封死。他会在黑暗中慢慢死去,没人能听见他的咆哮与哀号……甚至不会有多少人真心的,用尽全力来寻找他,像瓦拉寻找斯科特那样,永不放弃……
新的国王总是会有的。
但他还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行走在黑暗狭窄的通道里,努力不去想其中是否也飘荡着固执地不肯离去的冤魂。
能够抵抗魔法的洛克堡,是否连亡魂也无法侵入?——没有人知道。
安特没有在阿格尼丝的房间待太久。至少今晚。他没有那个心情。
洛克堡的密道蜿蜒如掘地虫的洞穴,错综复杂地连接着许多地方。拐上通向一处被废弃的地窖的通道时,安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不知不觉间。他对这些黑暗中的通路,已经几乎比对洛克堡里回环往复的走廊还要熟悉。
塔伯在那里等着他,举在火把照亮了他并不比安特好看多少的脸色。
在他身边,一张陈旧发黑的木桌上躺着一具尸体,被一张毯子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安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揭开毯子的一角,低下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安详如沉睡的脸色。
罗威尔?特纳……
死去的圣骑士依旧清隽而儒雅,那张开始发灰的面孔却在昏暗的光线中,突然与另一张更年轻的、满是血迹的面孔重叠起来。
安特不自觉地像被烧到手一般把毯子扔回去。后退了一步。
“他怎么死的?”
他低声问道,像是唯恐惊醒了什么。
“被一刀扎进了后背……又被射了两箭。”
塔伯从桌边拈起一根长箭,安特扫了一眼,脸色更加阴沉——那是洛克堡和斯顿布奇的守卫配备的灰羽长箭。箭尖是尖锐的三棱。上面暗红发黑的血迹还没有洗净,看起来阴森可怖。
他的确一直在试图削弱水神神殿的势力,至少摆脱肖恩的控制……但现在还远远没到跟对方撕破脸的时候。如果被人知道一个水神的圣骑士可能死在他的守卫手中……还是罗威尔?特纳这种与人无争,受人尊敬的圣骑士,他的麻烦比杀了博雷纳不会小多少。
“芬格发誓说这绝对不是他的人干的。他们找到那个洞穴的时候,罗威尔就已经死在那里,昏迷不醒的莫里斯伯爵夫人则被捆在一颗多赛特树下……”塔伯一脸忐忑地告诉他,“旧街市场的人保护着那个把罗威尔带过去。摆脱了我们的监视的男孩,但我猜他其实也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在这种时候,似乎没必要因此而惹怒旧街市场那些家伙……”
安特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让塔伯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个国王不该惧怕他的臣民。
“……我可以立刻让芬格把他抓回来。但我还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主意。”虽然脸有点发白,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安特烦躁地摇了摇头:“忘掉那个男孩儿吧……拉图斯家的人呢?”
“逃向了红柳河上游,他们还在继续搜寻,但那里的水道出了名的复杂……也许我们可以找个牧师来帮忙?他们有种法术可以定位曾见过的物品。我听说那个精灵背着一对看起来很古老的双剑,魁克?格瑞姆见过它们……”
安特再次摇头:“魁克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我可不希望被他捏着什么把柄。”
他不想摆脱一个神殿的控制又被另一个神殿盯上……但塔伯倒是提醒了他另外一件事。
“他的剑和盔甲……”他指指长桌上罗恩尔的尸体,“扔在哪儿?我可不希望水神神殿里的人找到洛克堡来。”
“绝无可能。”塔伯毫不掩饰他的得意,“我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连同他的衣服都扔进了熔炉,就像……”
他突然闭上了嘴,眼神闪烁着,低下头去。
十几年前他就已经做过同样的事……但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行为。
安特沉默不语。所以他才会给塔伯如此多的信任——那是他们共同的秘密……也是他们将永远不得不共同承担的罪行。
他们的灵魂会坠向何处?……那是他从来不敢细想的问题。
但那时做出的,几乎只能以懦弱来形容的决定,完全掩盖了他所犯下的错,至今也无人发现。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他不止一次地怀疑,是否真有诸神俯视着这个世界。
“……烧了他。”
凝视着罗威尔的尸体,他轻声给出了同样的命令。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夜幕之下
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时长夜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安特只觉得精疲力尽,却依旧没有半点睡意。
已经连续好几天,他最多只能迷迷糊糊地睡上一小会儿,有任何一点响动都会立刻惊醒,到现在连神智都已经有点恍惚,以至于看见透窗而过的、黯淡的月光下,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沉睡中的茉伊拉的身影时,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别碰她!”他低吼着,本能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冲了过去。
曾经熟悉如身体的一部分的长剑,此刻握在手中的感觉却异常陌生,那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上一次拔剑是在什么时候,然后有些惊恐地记起,那是几年前……在同样的地方,对着同一个人。
床边的人抬起头,从容地拉下斗篷,对着他微微一笑:“陛下……您就是这么欢迎一位老朋友的吗?”
即使是在黑暗中,她绿色的双眼似乎依然如猫眼般闪闪发光。
“我才没有你这样朋友!”安特脱口而出,“你是怎么进来的?!”
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之后他已经加强了守卫……为什么这个女人依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
“那么您有怎样的朋友呢,陛下?”女人缓缓走过来,随手拨开他的长剑,不无讽刺地轻笑着:“想要杀您的……还是被您杀死的?”
安特脸色铁青,举剑的手僵硬地凝固在半空。视线飘向床上的茉伊拉。
“别担心您可爱的王后……她会做个好梦的。”
女人施施然走到窗边,提起长裙坐了下来,眼中笑意未减。“不想聊聊天吗,陛下?我们可是好久没见面了。”
安特确定她并不能在这里施法,但她全无防备的样子又分明有恃无恐。像几年前一样……他只能强压着怒气收起长剑。
“莉迪亚?贝尔……这些都是你干的吗?”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咬牙切齿地质问,“扰乱五月节……就为了把博雷纳?德朱里弄进洛克堡?!”
莉迪亚无辜地摊开双手:“诸神在上……哦,不,也许我该说。地狱在下,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还想知道到底是谁制造出那种像死雾一样的迷雾,把一切都栽到死灵法师头上的呢。无论死人还是活人……你知道我最近损失了多少人吗?”
安特沉默下来。他怀疑过莉迪亚……但也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别的地方——如此明目张胆的攻击,只会导致所有神殿的警惕和全力的反击,对的确她没有一点好处。
“我还以为您一直知道谁才是您真正的敌人。”莉迪亚带着委屈的腔调很有几分像阿格尼丝,“您要容忍那些家伙以神的名义控制这个国家多久——这个属于您的国家?”
“……即使是国王也需要诸神的指引。”安特语气僵硬地回答。“何况无论如何这也比让死者控制一切要好得多。”
“诸神已死。”莉迪亚的声音骤然冰冷。“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
“但他们的仆人们依旧拥有强大的力量,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安特恼怒地反驳,“连你也无法与之对抗,不是吗?”
“他们只是在对着诸神的坟墓祈祷,而他们的力量不过苟延残喘!”莉迪亚反唇相讥,“你也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谋杀了尼娥最忠诚的骑士,而你受到了怎样的惩罚?一顶太过沉重的王冠吗?看起来您倒是甘之如饴嘛。”
“……是你杀了他!!”突然袭来的惊惶与恐惧中,安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是你欺骗了我……”
他无法再说下去,整个身体都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涌入脑海,依旧如十年前一样鲜明。
“您很清楚我所说的没有一句是谎言,您已经自己证明了这一点。”莉迪亚冷笑着,“我从不否认自己所做的事,但也没兴趣为您所做的选择负起责任。”
安特咬紧了牙,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很清楚莉迪亚说得一点也没错,但十年来如果不这样欺骗自己,他更无法面对的不是诸神……而是心底尚存的那一点良知。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过了好一阵儿他才能在油然而生的愤怒的支撑下再次开口,“只是为了来取笑我吗?!”
“当然不是,我的朋友。”莉迪亚的声音却又变得柔和起来,“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是时候摆脱你所有的恐惧……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了。你的敌人并非坚不可摧。”
“……他们才刚刚拥有一个的新的圣者。”安特冷笑,“年轻而强大,受人喜爱……而且似乎和你还算有点关系。”
“一个虚假的圣者。”莉迪亚懒懒地向后靠进椅背,“就像前一个一样。费利西蒂足够聪明,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但她的继任者甚至都还没弄清楚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想想看,当人们发现一直以来他们都被谎言所蒙蔽……无论他们将什么样的罪名加到你的头上,又有多少人还会相信?”
安特长久地凝视着她。他知道这会是一条出路,也同样是一个圈套,就像十年前她指给他的那条路一样。
而这一次……他又该如何选择?
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拖着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对虽然也是骑士出身,却已经快十年没有穿过盔甲的塔伯?温特尔而言,并不轻松。
他当然不能在地窖里直接烧掉罗威尔的尸体,浓烟会顺着密道飘到各处,引起太过不必要的好奇。洛克堡东门外有一片用来处理垃圾的荒地,在那里烧点什么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而且今夜他还特地遣开了守卫……一切应该会比十年前那惊慌失措,满怀恐惧的一次更加顺利。
但通往东门的密道异常曲折,这件事却无法假手于他人,更不能找人来帮忙——他甚至不得不小心谨慎地除掉几个知道太多,又不懂得什么时候该假装一无所知的家伙。如果有人一时好奇地想要看看袋子里那个需要被如此秘密地处理掉的尸体的脸……
罗威尔是个颇受尊敬的圣骑士,而塔伯不敢肯定对国王的恐惧就一定能胜过对诸神的敬畏,如果真的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他说不定还得多处理掉几个家伙。
塔伯并不喜欢做这种事。但做过一次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似乎总是不可避免,而且越来越容易。
差点滑倒在台阶上的时候他忍不住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如果安特肯帮忙……不,一位国王当然不会三更半夜在密道里拖着一具尸体,哪怕同样的事他已经干过一次,虽然没能坚持到最后……
幸好他没有坚持到最后。
塔伯很久之前就知道安特并不像他想要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壮勇敢,意志坚定……一个被吓到精神失常的家伙可无法戴上王冠。
——说不定可以,只要有人能在背后控制这一切,博弗德王朝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傻得用权杖来砸核桃的国王……
塔伯对自己叹了一口气。如果十年前他能有这样的见识,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十年前他不过是安特?博弗德的军队里一个籍籍无名的骑士,既无背景,也无功绩。
他有的只是一点点运气……一点点有时半夜醒来,他会宁可自己没有的运气。
一路上歇了好几次,塔伯终于在夜色依旧深沉时将罗威尔拖到了东门外。
被焚烧和填埋过的垃圾依旧散发着腐臭,所以只有最下等的仆人们才会住在东门附近。塔伯蒙住了自己的脸,环顾着周围几个发黑的焚烧炉,又低头看看袋子里隐约可见的人形——罗威尔?特纳,那个出身贵族,当过法师的圣骑士,实在不该在这种地方,赤.身.露.体地被一个麻布袋包裹着,化为灰烬。
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与不安,塔伯不由自主地开始喃喃祈祷,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希望还有神祗在倾听。
但他没有退路——他的命运已经在十年前就与安特?博弗德绑在了一起,而他也一直小心地让安特感觉自己是一个可以共同承担一切的同伴,而不是最好杀掉灭口的共犯……
那可一点也不容易。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又被周围呛人的臭味薰得咳嗽连连。那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刺耳,让塔伯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匆匆拉起衣袖,将罗威尔拖向最近的焚烧炉,只想尽快完成这肮脏的任务。才刚刚走出两三步,眼前忽地一亮。
他惊讶地抬起头,视线中,被他随手插在一边的火把,火焰忽然间异常猛烈地燃烧起来,而且像是被什么拖曳着,逆着微风怪异地拉长。
拖在手中的布袋发出刺耳的声响,嗤地一声破裂开来,罗威尔苍白的尸体从其中跌出了大半。塔伯松开手,仓皇地不断后退,一直退到了焚烧炉前,背靠着被薰黑的墙壁,心在巨大的恐惧中抽紧,甚至无法呼吸。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三章 逝者归来
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嗓子里,塔伯在一阵晕眩中几乎连内脏都想要吐出来。
让他惧怕的并不是脚边的尸体——不全是。在瞬间的暴涨之后又突然黯淡下来的火光里,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光明之外,黑暗之中。
他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却似乎能够感觉到那双没有丝毫改变的浅蓝色双眼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那是他不可能认错的身影。站立的姿势,右手搭在剑上的角度……他更熟悉的是他的背影,他在那短暂的、还懂得并追求着真正的荣耀的几年里,仰望和追随过的人……
“……斯……科特……”
颤抖的声音飘散在微风里,几不可闻。塔伯的手指痉挛般死死地扣在粗糙破裂的砖缝里,疑心自己其实陷在一场噩梦之中。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却依旧无法醒来。
黑暗中的身影动了起来,渐渐逼近。那死去了近十年的圣骑士……被他亲手拖进焚烧炉里的人,跨过还在奄奄一息地燃烧着的火把,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真的是斯科特?克利瑟斯。
微弱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前方,像十年前一样年轻的面孔上带着沉沉的怒意,同样短短的金发,短短的胡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更像是金色,带着一点微微的水蓝。那或许是因为微弱的火光而产生的幻觉。
他距离如此之近,近得塔伯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这是活着的斯科特。而不是什么愤怒的鬼魂。
但对塔伯来说,这却比因为仇恨而徘徊不去的冤魂更为可怕。
喉咙里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像是临终的人最后的挣扎。动弹不得的塔伯绝望得甚至想要钻进焚烧炉里——如果死亡能让他逃开这一刻的惩罚。他宁可死掉。
斯科特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尽管对塔伯来说,那短暂的时间已经像是凝固的永恒。
本该死去已久的圣骑士低头看向地面。罗威尔赤.裸的上半身在黑色泥土上白得刺眼,神情却依旧安详。
斯科特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单膝跪地,覆盖在昔日同伴的尸体上。
当他站起身,再一次望向塔伯时。塔伯反而冷静了许多。
他的灵魂像是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尖叫着乞求宽恕或解脱,一半却还在不甘地寻求着答案……和一线生机。
“……你不该在这里。”他低声说。“你不该还活着。”
斯科特环顾周围,目光停留在更靠近荒地边缘的一座焚烧炉上。
“……你在那里焚烧我的尸体。”他说,语气平静得可怕。
但塔伯能从他明亮如有火焰燃烧的双眼中看到汹涌的愤怒和炙热的仇恨。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在斯科特的注视中燃烧起来,一点点化为灰烬。就像十年前他站在那里。忽冷忽热,浑身颤抖,近乎茫然地看着斯科特的尸体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所吞噬……
但斯科特并没有化成灰烬,从来没有。
不是像他告诉安特的那样,化成了灰,散在风里,落进河中,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记得很清楚。火焰总是燃不了多久就急速地熄灭,将那具面目全非的焦黑的尸体暴露在他眼前。像是要让他一次次看清自己的罪行,并深刻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绝望地试了一次又一次,但无论他扔进了多少容易燃烧的东西,浇上油,撒上酒……全都无济于事。
最后,在一阵油然而生的狂怒之中,他把尸体拖出来,从焚烧炉后扔了下去。焚烧炉后是陡峭的斜坡,下面是环绕洛克堡的护城河,连接着水渠,直通维因兹河。
听着尸体落进水中那一声闷响时他异常平静。那时他根本就已经没再考虑什么毁尸灭迹,什么未来国王的命令,什么被承诺的权力与荣耀……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愤怒。
这并不全是他的错,凭什么要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甚至没有洗去手上的乌黑和油脂。
那一晚他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醒来后他平静地等待尼娥女神的震怒,等待着任何从天而降的惩罚——反正,倘若诸神真的目睹了这一切,有人得到的惩罚该比等待他的更加残酷。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站在人群中目睹安特?博弗德加冕为王,神情肃穆又谦恭,仿佛真如吟游诗人们在宴席上所高唱的那样,作为诸神最虔诚的信徒,拥有一个公正、勇敢而圣洁的灵魂。
就在他身边,曾与斯科特并肩作战的圣骑士们拍手欢呼。
他在席间大声笑了出来,但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因为难以抑制的喜悦。只有安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如果他在那时站起身来,大声将真相公之于众,事情会变成怎样?——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毕竟,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安特回报的一切,把那一段可怕的回忆深埋在心底。
十年……他几乎都已经相信安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的那一句“诸神已死。”
——但诸神并未死去。站在他面前的人,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不是我的错。”他神情呆滞地开口,平静又绝望,“我只是奉命行事。”
斯科特眼中的轻蔑让他无地自容,但他依旧喃喃地坚持着:“我只是奉命行事……”
斯科特俯身抱起罗威尔的尸体,最后看了他一眼,眨眼间消失在空气中。
火把不知何时已完全熄灭,一片黑暗里,塔伯依旧紧贴着焚烧炉,茫然注视着眼前的虚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只是奉命行事……”
夜幕散去,群星隐没。黎明时分,从水底隐约可见的天光温柔而多变,从微红至金黄,又逐渐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明亮……
斯科特轻轻挥动双臂,钻出了水面,在灿烂的阳光下眯起了眼。
即使不再是水神的骑士,躺在水底依旧能让他平静下来。伊斯曾在无意间提起过埃德也有同样的习惯……那大概只能用血缘来解释。
一眼看见不远处的树下那具尸体时,被流水带走的怒火却再次自心底喷薄而出。
他从未料到会有另一个圣骑士遭遇同样的命运——如果不是在离开洛克堡时看见了东门外那片荒地上的火光,突然控制不住地想要一探究竟,另一个罪行会被隐藏在黑夜中……他不知道罗威尔的灵魂是否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至少,他不能。
他该杀了塔伯。不单是因为塔伯曾做过和想要做的事……即使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他还活着,让安特得知这个消息也还是太早。但在看清塔伯眼中恐惧和乞求时,他却突然间心生厌恶……和一丝怜悯。
他根本不值得他动手。
也许是时候让真相暴露在世人的面前——他的确还没有做好准备,但他能够感觉到,一切正如逐渐逼近的夏日洪水一般,发展得越来越快,越开越无法控制,随势而行,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上一次潜入洛克堡时他顺手帮了罗莎和那个精灵剑舞者一把,虽然不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陷在洛克堡中。他另有急事,也无暇去深究。这几天斯顿布奇城里紧张的气氛才让他意识到,事情或许并不简单。
尽管越来越擅长隐藏和传送,暗中探听消息什么的,依然不是他所擅长的。也许他该回去问问科帕斯,即使距离遥远,那个牧师的消息也还是比他要灵通得多。
此刻更让他觉得不安的是,罗威尔的死是否也与此有关?——他是不是曾有机会让他免于死亡的命运?
他与罗威尔并不算太熟。那时罗威尔才刚刚成为圣骑士不到一年,而且似乎有意无意地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只有大大咧咧,从不知道什么叫“距离”的菲利能跟他说上几句话。他也不知道罗威尔到底因何而死……不过,这显然与安特有关。
安特?博弗德——每次想到那个曾被他当成朋友的男人,斯科特总是很难控制复仇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甚至开始觉得能否复仇并不重要,在他有越来越多的事情需要担心的时候。该毁灭的注定会毁灭……该逝去的注定要逝去。
力量在血液中流淌,像是某种充满诱惑的呼唤。斯科特走到罗威尔的尸体前,蹲下身来,犹豫不决。
他能让他复生——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但是,那是正确的吗?
看着自己的躯体像垃圾一样被塞进焚烧炉,在火焰中开始扭曲时,太过强烈的愤怒与仇恨让他放弃了自己原本可以得到的平静,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并不后悔,但他是否有权代替另一个灵魂做出决定?
逝者有其归宿,生者不可强求……
迟疑了好一阵儿,斯科特再次抱起了罗威尔的尸体——对于圣职者来说,失去灵魂的躯壳并不重要……但依旧值得更好的归处。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四章 酒鬼
斯顿布奇城西南临近旧码头的位置,是这座城市最早建立起来的地方,如今却已经失去昔日的繁华。不宽不窄,勉强可以驶进一辆马车的石板路两旁,厚重结实的石砌房屋略显破败,但依旧保持着完整,斑驳的青苔之外,墙缝间顽强地生出的绿色植物开着或白或紫的小花儿,倒也透出几分难得的幽静。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世代生活在斯顿布奇,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或财富,但日子也还过得去的老居民,其中有许多在城里经营着不大不小的生意,也有一些纯粹靠着祖上一点积蓄度日——比如,在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摇摇晃晃提着几根肉肠和几瓶酒,带着一脸微醺的恍笑踱进灰袍巷巷尾的老乔伊。
老乔伊是裁缝迪里安家的独子,年轻时跑出家门游荡了好些年,也不知干了些什么,快四十岁的时候才两手空空地跑回家,从此再也没有做过正经活儿。家传的生意在他父母都去世之后再也无人打理,乔伊似乎也没有娶妻生子的兴趣,唯一所爱的,只有酒。但他脾气和善,即使喝醉了酒也还是笑嘻嘻的,从不与人起争执,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人缘倒也还不错。
但如果有事需要帮忙,没人会去找老乔伊——毕竟,一个独居的酒鬼有什么可以指望的?
这几天里斯顿布奇城的气氛有些异样,连灰袍巷附近都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懒洋洋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警惕的目光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来来往往的人。
不过,即便是他们也没把老乔伊当回事儿。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乔伊推开自家连锁都没锁的木门,晃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点蜡烛,多年没有打开的窗上满是灰尘与蛛网,光线暗得犹如夜晚。微胖的秃顶老人慢条斯理地踢倒了门旁的椅子,有意无意地让它卡在了露出一条缝的门后,拖着步子挪向通向二楼的木梯。
二楼卧室的门也同样开着一条缝,一双警醒的绿色眼睛如猫眼般从其中一闪而过。老乔伊像是什么也没看见。随随便便地推开门,举起了手中的肉肠,对着那塞在小小的房间里的三个人呵呵笑:“布洛家的肉肠哟。”
罗莎对他感激地一笑:“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老乔伊咧了咧嘴:“我才该感谢你还记得可以给我添麻烦。”
赛斯亚纳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打量着这个双眼浑浊,鼻子发红,佝偻着腰的老人。在博雷纳的建议下,朗格和罗莎决定分开行动。朗格带着小家伙们经红柳河逃向更安全的地方。他们三个则冒险回城。
罗莎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在这里暂时藏身,但眼前这个酒鬼无论怎么看都不值得信任。
如果他开口询问的话,罗莎应该会告诉他原因,但他只是沉默着,提醒自己加倍小心。
缩在一边发呆的博雷纳倒是挺放心的样子——又或者,他现在只是没有余力去担心那么多。
“神殿里没啥动静。”乔伊拔开一瓶酒的瓶塞,咕噜噜灌下去半瓶,漫不经心地说:“咱们的国王陛下昨天摆出那么大的阵仗。磨蹭了一整天,到底也没去祈祷。听说是因为他亲爱的王后突然从北边儿回来啦。今天倒是没人再封着路,但每一个进神殿的人可都被盯得牢牢的呢。那位肖恩?佛雷切大人不在,神殿里平常看着挺神气的牧师和圣骑士老爷们都小心得跟耗子一样,全都缩在里面,好像去祈祷的人少了一大半儿是挺正常的事儿——不过他们是不是缩在里面啥也没干,倒也难说。”
罗莎看看博雷纳,博雷纳挠挠胡子。他相信罗威尔不会食言,但神殿大概也有些难处……他该耐心点等待,以及,最好也想想别的主意。
“还有,”乔伊舔了舔沾在胡子上的酒,“听说昨天有个圣骑士出了神殿的门儿,到现在都还没回去呢。”
博雷纳愣住了。
他与罗莎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问道:“你确定?”
分手时罗威尔看起来相当有自信能够平安离开……总不会又出了什么意外?
“我只能告诉你我能看到和听到的。”乔伊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至少那是不是靠谱,唉……谁知道呢。”
他冲罗莎点点头,又晃晃悠悠地踱下了楼,没一会儿,昏黄的灯光伴着烤肉肠的香气透了上来。
房间里没人动弹,不安在沉默中流动,过了好一阵儿,博雷纳才怀着一丝希望开口:“我想罗威尔能悄悄溜回去?”
罗莎犹豫了一下。
“或许。”她说,“但乔伊的消息通常都比看上去要可靠得多。”
“……他到底是什么人?”博雷纳终于忍不住问道,“和你父亲一样的走私贩……或者海盗吗?”
“比那可好多了。”罗莎苦笑,“不知道你在北方有没有听说过冒险者公会?”
“……倒是听说过。”博雷纳疑惑地皱起眉,“可那个公会不是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消失了吗?”
聚集在库兹河口的酒馆里的冒险者们偶尔会提起那个已经变成传说的公会,有人带着怀念,有人带着轻蔑——冒险者所追求的原本就是绝对的自由,哪里需要什么多余的管理者呢?
“没错,它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解散了。而在解散之前几十年,它也早已不是建立之初那个受人尊敬,势力庞大的公会……倒更像是给雇佣兵们找活儿干的地方,还都不是些好活儿。”罗莎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乔伊是它的最后一任会长……也是最终决定让它彻底成为历史的那一个,因为它显然已经堕落得无可救药。”
她左右看了看,博雷纳和精灵脸上诧异的神情似乎让她觉有些好笑。
“难以置信,是不是?”她说,“如果不是诺威这么告诉我,我大概也不会信。没几个人知道这个……解散它对乔伊的打击大概也挺大,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一个谁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老酒鬼——但诺威说他是值得信任的,而我相信诺威……冒险者公会存在了几百年,有些东西即使在解散之后也依然存在。至少乔伊的消息依旧灵通,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弄来的。”
“还能打哪儿呢?”门外一步步爬上阶梯的老人含含糊糊地说着,“和我一样的老家伙们那儿呗。”
赛斯亚纳惊讶地眨眨眼——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乔伊的耳朵倒的确比看上去要灵敏得多。
嘴里塞着半截肉肠的老乔伊再次推门而入,手上还托着一盘还在滋滋作响的肉肠。
“小罗莎,”他叹着气,“你从前可没这么多话。”
罗莎的脸微微一红:“抱歉……我想我这些天是受够了‘秘密’。请相信我,他们不会泄露你的秘密……而且,我们或许需要你更多的帮助。”
博雷纳盯着那个其貌不扬,嘴上和脑门儿上——以及光秃秃的头顶都泛着油光,比朗格矮上一个头,宽度却差不多,长的还显然不是肌肉的老人,实在有点难以相信他居然也曾经是个了不起的冒险者。
“请问……你是否认识艾伦?卡沃?”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恭敬了几分。
他也不能一直等在这里……如果神殿被监视得太过严密,也许他能用另一个途径给埃德传个消息。
“啊,艾伦。”乔伊点点头,“我曾经想让他加入公会帮我来着,他没干……是个聪明的家伙,虽然后来运气也不太好……如果你想让我给他传个信儿,倒也不是不行,但可得花上几天。”
只凭一个简单的问题就立刻猜到了他的目的,并且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是否可行——博雷纳的眼中有了更多的敬意。
“……无论如何,总是个办法。”罗莎开口道,“那就麻烦你了……如果朗格藏的酒没有被拿光的话,就全是你的啦。”
乔伊哈哈笑了起来:“朗格那种喝上半杯就会醉的酒可不怎么适合我。”
他把盘子递给了罗莎:“这个点儿我可不能再晃出去,至少得到下午……”
他突然停了下来。
博雷纳察觉到空气中那一阵奇异的波动时,赛斯亚纳的双剑已经出鞘,罗莎敏捷地跳到角落里,拔出了长剑,乔伊一步退到了门口,摆出满脸的惊惶。
只有博雷纳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无论即将降临的是什么,他都不打算再逃。
但突然出现在房间正中的却只是两个陌生的男人,穿着简单的锁子甲,一个手中是锋利的长剑,另一个则拿着根不长不短的钉头锤,背靠背摆出防御的姿势,看起来似乎比他们还要紧张。
有一瞬间所有人都也不动,惊讶地互望着,像是全都变成了雕像。
精灵身形微动,却没有立刻出手——他并没有感觉到敌意。
“……罗威尔?特纳在哪里?”片刻之后,拿着钉头锤的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看站在门边的乔伊,阴沉着脸问道。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五章 神殿来客
——罗威尔在哪儿?
这个问题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你们跑到这儿来找罗威尔?”博雷纳疑惑地问着,伸手压下了罗莎的长剑,“他不是应该在水神神殿吗?”
他并不觉得对方是敌人——既不是他的敌人,也不是罗威尔的敌人。
中年男人依旧紧绷着一张原本就显得十分严肃的瘦削的脸,谨慎地打量着房间里每一个人,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你们是谁?”他语气生硬地问道。
“呃……也许我也可以问问这个问题?”退到门边的乔伊稍稍收起了他的惊慌失措,一脸无辜地举了举手,“毕竟,这里可是我的家。”
“乔伊?迪里安。”中年男人斜了他一眼,“别再演戏了,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我们被告知不得对你无礼……但如果你与罗威尔的失踪有关,最好不要有所隐瞒!”
乔伊沉默片刻,放下手耸了耸肩:“‘不得对我无礼’吗……布鲁克让你们来的吧,牧师大人?”
博雷纳立刻想起了那个名字——布鲁克?修安,如今管理者斯顿布奇水神神殿的牧师。
“……你们来自水神神殿?”他脱口问道,惊讶又欣喜。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瞧,我们的确见过罗威尔,并且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博雷纳决定表现得更友善和配合一些,一边开口一边示意精灵也放下他的双剑。“但我们昨天就已经跟他分开……他没有回到神殿吗?”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中年牧师不无怀疑地皱眉。
“昨天中午。”博雷纳回答得毫不迟疑。
“……你们需要他帮什么忙?”牧师眉间的皱纹更深。
“事实上,只是需要他帮忙带个消息给埃德……你们的圣者。”博雷纳苦笑,“如果你现在能带我回神殿。我会非常乐意告诉修安大人所发生的一切。”
“神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随意进入的地方。”牧师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圣者也不可能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乔伊嘿嘿地笑出声来:“这话倒是说得没错。”
那带着嘲讽的语气显然不是单纯的赞同。牧师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无法反驳。
“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博雷纳坦然伸出双手,“可以绑住我——”
“不行。”罗莎突然开口,“我们甚至都不能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来自水神神殿,谁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我们不需要证明任何事!”牧师眼中的怒意更盛。“只要你们能够解释罗威尔的戒指为什么会在这里……很可能就在你们其中一个人的身上,我们立刻就会离开!”
博雷纳一愣,忍不住就摸了摸自己身上。但他那件既没有口袋也没有腰带的破衣服。根本藏不了任何东西。赛斯亚纳一动不动,大概相当自信没人能往他身上塞了什么而他却没有发现。
片刻之后,罗莎默默地举起了一枚小小的戒指,神情在惊讶中带着一丝懊恼。
“塞在我衣角的暗袋里……我根本不知道!”
博雷纳苦笑着。终于明白罗威尔那句“我们会找到你的”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自信。
“我猜这至少能证明……他并不相信你们。”牧师的语气冷了下来。
“那又怎样?”罗莎毫不退缩。“你已经看到了,无论如何,罗威尔并不在这里,不能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干——这儿也显然没什么地方藏得下一具尸体。你们想怎样?是打一场呢,还是换个地方把事情弄清楚……或者干脆一起坐下来吃根肉肠?”
“布洛家的肉肠哟。”乔伊笑眯眯地举了举他始终没有放下的盘子。
罗莎也会如此咄咄逼人,倒是让博雷纳有些意外。他看了看那个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铁青的男人,不禁有点同情。
另一个更加年轻。一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男人犹豫地回头看了同伴一眼,轻声提醒:“我们不能待太久……”
牧师瞪着博雷纳。终于不怎么情愿地说:“你可以跟我们回去。”
“还有我和他。”罗莎冲精灵抬抬下巴,“要么一起,要么谁也别去,以及,可别指望我会放下我的剑。”
她并不怀疑这两个人的身份——博雷纳意识到,她的质疑和强硬,只是为了给他们换得更多的筹码。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赛斯亚纳一眼。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那个沉默的精灵喜欢罗莎,但这样的女人,可不是靠他的双剑就能征服的。
出现在斯顿布奇神殿深处的传送阵上时,那中年牧师的脸色依旧有些难看,博雷纳却由衷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是有点进展。
传送阵周围站了一圈的人,看起来惊讶又失望。他们大概是在这里等待失去音讯的同伴,不料等来的却是几个陌生人。
中年牧师匆匆走向一位披着白袍的老人,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老人平静地看向博雷纳,相当直接地开口问道:“年轻人……我是否能知道你的名字?”
“博雷纳?德朱里。”博雷纳坦然相告。
“……安克坦恩的国王。”老人似乎并不惊讶地点了点头,眼中有一丝苦涩,“原来如此。”
他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请跟我来,陛下……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博雷纳几乎想要举起双脚来赞成。
走过悠长的走廊时,博雷纳情不自禁地打量着这座与柯林斯神殿全然不同的建筑。它依旧是用白色大理石筑成,更加高大空旷,结构严谨,看起来庄严而神圣。只不过,虽然明明建成还不到十年,却显得有些古板而缺乏生气。那或许是因为被困于这拥挤的城市的一角,无法再像其他水神神殿那样临湖而建,在最近的距离,感受女神的力量。
时间还是清晨,神殿里异常安静,甚至连守卫都看不到几个,只有几处小小的喷泉打破其中的沉寂。不知是否因为屋顶过高,彩绘的玻璃窗颜色又太沉,这里的光线显得十分昏暗,那种压抑的气氛也同样是柯林斯神殿里所没有的。
这一切都让博雷纳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走在他前面的老人步伐沉稳,脊背挺得笔直,虽然个子不高,却能让人感觉到蕴藏在其中的力量——令人安心的力量。
博雷纳听说过布雷克?修安……大半是伊森絮絮叨叨硬塞进他脑子里的。有着已经几乎全白的短发和奇异的蓝紫色双眸的布雷克,是如今水神的牧师中最年长的一位,他谦恭而随和,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显赫的功绩,在法术的力量上也不及伊卡伯德?贝利亚,威望却仅次于肖恩。
他应该可以相信他。
“如果圣者大人知道您平安无事,一定十分高兴。”在布鲁克简朴的会客室里,白发的老牧师微笑着告诉博雷纳,“他一直在为您担心。”
看来,外面的牧师和圣骑士们似乎并不知道那一晚在柯林斯神殿发生了些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我猜也是。”博雷纳苦笑,同样也为那个单纯的年轻人担心,“他最近的日子大概不太好过。”
在重要的仪式上遭到意料之外的攻击,邀请来的贵客还突然失踪……换做是他也得焦头烂额。
“如果我坚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告知圣者,希望您能够理解。”布鲁克向他微微低头,“他还太过年轻……恐怕并不能完全明白,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
博雷纳点点头。他已经听说了埃德骑着冰龙直冲精灵王廷的壮举,十分理解老人的顾虑。稍稍理了理头绪,他便毫无隐瞒地将他从五月节那一晚开始所有的遭遇和盘托出,他所不知道的那些,便由罗莎加以补充。
这漫长如数十年的几天,真正讲述起来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其中无数的疑问,却不是那么容易弄得清楚的。
布鲁克静静地听完,又沉默了许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房门便被人急促地敲响。
被允许进入的圣骑士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神情——疑惑而忧伤,惊喜又不安。
“大人……”他向布鲁克躬身,“罗威尔回来了。”
博雷纳欣喜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一直在担心罗威尔会遭遇什么不测——因他而死的人实在已经够多。
“他没事吗?”他急切地问道,“他怎么会这么晚才回来?出了什么意外吗?”
圣骑士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含糊地告诉布鲁克:“他……不是独自回来的。大人,您该去看看。”
即使并没有受到邀请,博雷纳也厚着脸皮跟了上去——反正他也没有被拒绝。
圣骑士将他们带向神殿后部一个小小的庭院,在那里,繁盛的花木和潺潺的流水簇拥着一尊古老的尼娥女神的雕像,来自这座城市初建时码头边一座残旧的神殿。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神像前,抬头仰望——却并不是罗威尔。
“……斯科特?”博雷纳几乎是和布鲁克同时惊讶地叫了出来。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六章 危险的决定
斯科特回过头,诧异的目光从博雷纳身上掠过,却先恭敬地向布鲁克躬身行礼:“修奇大人……好久不见。”
“斯科特?克利瑟斯!”稳重的老人并未掩饰他的惊喜,匆匆几步走过去,似乎想要伸手拥抱,最终却只是更为庄重地轻触斯科特的肩头,“欢迎归来。”
斯科特抬起头,唇边有由衷的笑意,却也有一丝仓皇。
“你……看起来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布鲁克打量着那看起来依旧年轻的骑士,尾音里有微微的疑惑,更多的却依旧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和宽慰。
“……希望如此。”斯科特目光闪烁,似乎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他再次看向博雷纳——和他身后的罗莎与赛斯亚纳,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博雷纳?德朱里……那天晚上被那个大个子扛在肩上的人的是你?”
博雷纳怔了一怔,罗莎却立刻反应过来:“那天晚上在洛克堡里放火帮忙我们逃脱的是你?”
当晚她就怀疑“艾琳”一个人怎么可能烧得了那么多地方,甚至担心这也是幕后敌人的阴谋……她的怀疑没错,可惜方向似乎完全错误。
斯科特点了点头,看起来却好像不怎么高兴。
“所以,你又救了我一次。”博雷纳感激地一笑。
对于这个根本不像牧师的牧师,他知道的只有他的名字和他信奉的神祗。但他居然姓克利瑟斯,又是布鲁克的旧识……斯科特?克利瑟斯……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但他无暇细想。
“如果知道那是你。我大概会跟上你们。”斯科特苦笑着,神情黯淡,“那样的话……或许我也能救得了罗威尔。”
博雷纳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他很想问“他受伤了吗?”——他甚至希望是这样。但他很清楚这里是神殿,斯科特本身也是个力量强大的牧师,如果罗威尔只是受伤,他的脸上不会有如此沉重的表情。
“罗威尔?特纳……他的灵魂已回到女神身边。”带他们前来的圣骑士终于低声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把他送进石室……”
布鲁克沉默片刻,闭上双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淡淡的悲哀写在他蜿蜒的皱纹间。让他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繁花盛开,春意盎然的庭院里,博雷纳却仿佛身处北地寒冬的旷野之中。连血液都被冻结。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他低声问道,“有看到凶手吗?”
他大概根本无法为他复仇——就像他并不能真正地为海耶斯,为灰须切姆……甚至为他的父亲复仇那样,但他至少得知道是谁该为此而负责。
斯科特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他中了两箭。但致命伤是背心的刀伤。当时他或许已无力反抗,或许根本毫无防备……昨晚我在洛克堡东门外的荒地上发现他,那时他的尸体……正被塔伯?温特尔拖向焚烧炉。”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神情,但博雷纳完全能够理解——塔伯?温特尔,这个国家的中书令,国王最信任的人之一……趁着夜色去焚烧一个圣骑士的尸体?
那画面简直荒谬得难以想象。
“塔伯声称他不过是奉命行事……无论是真是假,你们都得多加小心。安特?博弗德……并不值得信任。”斯科特看向布鲁克,直白地提醒。
“……我以为安特国王是你的朋友。”布鲁克叹息着。“他来这里时总会为你祈祷——在我看来,那大概是他最诚心的祈祷。”
“我也曾经这么以为。”斯科特苦涩的笑容里似乎包含了更多的东西。“事实证明,我大概没有什么识人的天分……他的祈祷恐怕也不是为了我。”
他摇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再次警告布鲁克:“无论是塔伯还是安特都不会坐以待毙,你们最好有所准备。”
“……你要离开?”布鲁克显然发现斯科特一直都用“你们”将自己隔离在外,仿佛自己并不是其中的一员。
斯科特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慌乱。
“我……还有些急事。”他的解释含糊而匆忙,任谁都看得出只是个借口。
沉默片刻,布鲁克没有阻止他离开,甚至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给了他一个简单的手势,温和地嘱咐:“多加小心。”
那手势并不是来自一个牧师,代神祗赐予的护佑,而是平常人家的长者,在儿孙远行时关切的祝福。
斯科特微微一怔,而后深深地低下头去,再也没说一句话。
斯科特离去之后,布鲁克长久地凝视着阳光下的女神像。用来雕刻的石料并不好,在多年的风雨之后早已面目模糊,脸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也不知是原本的线条,还是时光打磨出的温柔。
“陛下……您是怎么认识斯科特的?”他突然开口问道。
“几个月前他救过我,在安克坦恩……从一位亡灵法师手中。”博雷纳含糊地回答,本能地意识到此时提及另一位神祗,似乎并不合适。
布鲁克回头看了看罗莎,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们也认识斯科特?”
罗莎与赛斯亚纳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也救过我们……从一群亡灵之中。”她说。
布鲁克点点头,神色并没有多少改变,但似乎放心了许多。
“您……有什么打算?”博雷纳忍不住问道。
“我会尽快去洛克堡求见国王陛下,然后和他好好谈一谈。”老牧师平静地回答,“就像与您交谈一样。”
“……可斯科特刚刚说过,安特?博弗德并不值得信任。”博雷纳知道他无权阻止布鲁克,但刚刚听到罗威尔的死讯,他实在无法赞同老人的决定。
“我们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切是国王所为。”布鲁克直视着博雷纳,他蓝紫色的眼睛竟奇异地让博雷纳想起秋夜浩瀚的星空,“如你所说,他也很有可能只是被欺骗,或被自己过多的猜疑所蒙蔽。安特?博弗德的确多疑,而且几年来一直对神殿抱有不必要的戒备,但如果只是这样彼此忌惮,将得到的任何消息都当成秘密牢牢抱在怀中,凭着自己的猜测暗中行事,只会因为无尽的怀疑将彼此推得更远,再没有坦诚相见的机会……那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无法收拾。”
博雷纳默默低头。事实上,他一直怀着同样的想法,希望能与安特好好谈一谈……但安特似乎不打算再给他这个机会,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天真。
塔伯?温特尔显然不可能是背后的主谋。而他原本就已经大权在握,还会听命于谁?
如果之前博雷纳还相信着,即使派出了一波又一波人来追杀他,安特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也不过是个受害者……此刻,他却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为他辩护。即便罗威尔是在战斗中被他的士兵所杀,或根本与他无关,但面对一个人的死亡,不是承担责任,不是试图查清真相,而是如此仓促地毁尸灭迹,想要掩盖一切……也根本不该是一个国王会做出的选择。
“但他也有可能的确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像他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在怀疑自己的罪行有可能暴露时会变得不顾一切。他能让自己的大臣暗中焚毁一个圣骑士的尸体……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来?”罗莎踏前几步,用更直白和激烈的言辞表示她的反对,“何况在洛克堡不能施法,即使有圣骑士随身保护,您也一样会有危险,就算是您的女神也未必……我无意质疑您的信仰,但恕我直言,这是不智之举。”
博雷纳听得出她没有出口的质疑——伟大的水神尼娥,显然并没有保护她忠诚的骑士。罗威尔的死,对她也同样是个沉重的打击。
布鲁克微微笑了起来,并不在意这小小的冒犯。
“我不会轻易送死……如果这是你所担心的。”他说。
“……罗威尔也说过同样的话。”罗莎的声音低了下去。
布鲁克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我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快八十年。余下的每一天对我的生命而言,都是危险的。而且,或许看到我这样一个白发苍苍,无力反抗的老人,会让国王陛下稍稍放下他的戒心——无论如何,他都有权得到一个解释的机会。我们并非知晓万事的诸神,总不能仅凭推测便判了一个国王的罪……也不该妄自揣测诸神的安排。”
罗莎皱了皱眉,看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博雷纳向她轻轻摇头,明白已经没人能阻止这位温和但坚定的老人。
“如果非得如此……”他开口道,“请允许我与您同行。”
这一切从他开始……他无法接受继续让其他人身处危险之中,自己却缩在安全的地方,等待风雨停歇。
布鲁克摇头拒绝:“我明白您为什么想要这么做,但现在的情况之下,贸然带您前往,或许反而会被视为威胁。无论如何,有一点斯科特说得没错……”老人再次望向繁花中温柔的女神,“我们的确该有所准备。”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七章 徒劳
鲁特格尔的王座厅又被称为石榴厅,源自博弗德家族徽章上代表丰饶与繁盛的石榴,以及四壁垂下的华丽又庄严的,统一以暗红为底色的挂毯——那颜色与其说像石榴,倒不如说像血,只不过,从来没有人公开指出这一点。
事实上,“血色”比“石榴色”更适合这个宏伟的大厅。尽管看起来比安克坦恩只有黑白两色的列王厅要明亮和热烈,在这里上演的故事却不见得美好多少。博弗德王朝的内斗没有安克坦恩那么惨烈,反而充满各种戏剧化的笑料,甚至被编进许多吟游诗人的唱词里……但在这个大厅里所流下的血,也已足够染透所有的挂毯——以及通往王座的红色地毯。
并不陈旧的地毯在潮湿多日的天气里散发出微微的异味,布鲁克走过时甚至感觉能留下深色的脚印。在安特?博弗德的加冕仪式和婚礼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石榴厅。平常有圣职者——尤其是水神的圣职者到访时,安特从不会在这里“接见”,而是更加殷勤和亲切地将客人安排在水晶长廊尽头,面对花园的云厅里,平座而谈。
但这一次,安特选择了高坐在王座上,在全副武装的骑士们的守护中,静静地凝视着缓步向他走近的老牧师。他双目深陷,脸色发灰,在午后照进大厅的金色阳光下,竟隐隐透出一丝垂死者的颓败,虽然唇边仿佛习惯性地挂着一丝僵硬的微笑,却并没有起身表示任何欢迎的意思。
“欢迎。修安大人。”直到布鲁克走到了台阶之下,向他低头行礼时,他才淡淡地开口。“请原谅我昨天没有如约前往神殿。我的王后恰巧从北方归来,而除此之外……最近也实在有太多俗事缠身。”
布鲁克了然地微笑,没有再多做什么客气的寒暄,而是平静地告诉那高坐的国王:“也许我能稍稍减轻您的烦恼,陛下。”
那一点虚假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安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言辞谦恭。语气却生硬:“我相信诸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他们既然将这个国家交到我的手中……我又怎敢忘记自己的职责,再用些微琐事来烦扰您呢?”
布鲁克压下一声叹息。只能说得更加直白:“我知道您正寻找的人在哪里。”
安特冷冷看着他,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目光更加阴沉。
“您是指那几个闯进洛克堡,又挟持了莫里斯伯爵夫人。在王宫之中四处放火。然后逃出去的盗贼?”半晌之后,他冷笑着问道,“我的确曾经放过一些向神殿寻求庇护的罪犯,但这一次,恐怕我无法答应您的要求。否则我担心总有一天,有人会肆无忌惮地想要窃取这个国家……请告诉我,牧师大人,神殿不会觉得连这样的罪行都是‘情有可原’的吧?”
他的反应比预料中更加激烈。那让布鲁克暗自心惊。但他独自来到这里,早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依旧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一切。
“有些罪行当然不可宽恕,陛下,但我担心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如果您见过那几位‘盗贼’,或许也曾疑心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他已经说得尽量委婉,但仍不足以安抚那显然有些失控的国王。
“从未见过。”安特矢口否认,“如果洛克堡的守卫居然允许那些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大概该考虑让侍女们接替他们的位置,至少她们的尖叫是不错的警告。”
布鲁克一怔。他没有料到安特连这一点也会否认。不需要什么法术,他也能够判断出博雷纳和罗莎并没有撒谎……那么罗莎的担忧很可能是正确的。
“那么我请求您,陛下,至少先见他们一面。”他语气诚恳,却已经隐隐意识到,这一行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并不想拒绝您,修安大人。”王座上的安特向前倾身,“但我实在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几个盗贼身上……您觉得这样如何?如果您知道他们在哪里,请把他们交给我的守卫们,让他们先在地牢里好好待上几天——为了那些死在他们手中的骑士,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如果您能有这样的诚意,我或许会再考虑跟他们见上一面,听听他们到底有什么借口。”
布鲁克苦笑。那几乎是不可能事,就算博雷纳答应,罗莎?拉图斯也不会。那个女战士根本就不相信安特,更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或许我们可以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他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
“比如,您的神殿?”安特冷笑,“如果您……如果他们不相信我,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他们?”
“那么我恳请您相信我们的女神。”布鲁克深深地低下头去,“相信她的公正与仁慈,在她的圣地之中,不会有欺骗与杀戮。”
“听起来,您似乎觉得洛克堡中就没有‘公正与仁慈’可言?”
布鲁克的眉心终于微微皱起。
这样刻意的针锋相对里,已经没有丝毫敬意,更没有任何试图和平地解决事端的意愿。安特或许虚伪,但从前至少并不是这么暴躁而固执的人……
又或者,他认识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安特?博弗德?
“……我会转达您的要求。”他向那已经没有道理可讲的国王躬身,“并寻求更好的解决之道,请容我……”
“这不是什么‘要求’。”安特撕下了他最后的面具,无礼地打断了老牧师,“这是命令。”
“……他们此刻在神殿的保护之下,在证明他们有罪之前,我不能这么做。”
“而你的神殿在我的国土之上,牧师。”安特冰冷地直视着他,“它如今享有的所有权力与财富,都是我的赐予,我也同样可以收回!至少在你还活着的时候,我才是你的王……回去向女神祈祷吧,那才是你的职责。”
布鲁克缓缓抬头,平静如水的眼神微微泛起波澜。
“……您说得没错,陛下。”他的声音轻而有力,“神殿无权违抗您的命令。但希望您能记得,人终有一死……当最后的审判降临时,您的灵魂会以怎样的姿态,站立在诸神的面前?”
话出口时他意识到,这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警告……但对安特而言,大概更像是威胁。
国王赫然起身。
红色长毯上,那牧师洁白的长袍突然间如此刺眼,仿佛某种毫无掩饰的轻蔑、嘲弄与指责……仿佛居高临下的审判。
——但诸神已死。
年少时安特也曾相信忠诚与勇敢必得嘉奖,正直与慷慨终有回报,纯洁的灵魂会在诸神面前获得最大的荣耀。但当他视为榜样的父亲最终被证明不过是个冷酷、残忍又卑鄙的男人,却依旧能在身前身后饱享殊荣,他天真的信仰便开始一点点在疑惑中腐蚀得千疮百孔。
到最后,除了自己,他再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
他或许的确做错过一些事……但谁给了面前这瘦弱的老人评判他的资格?他是鲁特格尔的王,他的疆域是这片大陆上最为广阔和富饶的土地。而他能走到今天,头戴王冠,坐在悬挂了两百年的旗帜下,靠的是自己一点一滴苦心的经营,不是任何一个神祗的护佑!
再没有人能将他得到的一切,从他手中夺走。
“拿下他!”
在油然而生的愤怒中吐出这简单的命令时,他其实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红毯两侧有他亲封的骑士守卫,而今天站立在这里的,更是经过他刻意的挑选——每一个人都曾在他面前发誓,效忠自己的国王而非诸神。
被称为“无信者”的人在贵族之中或许难寻,在更下等的阶层里却比比皆是……一点承认与肯定,一点恩赐与承诺——想得到这些人的忠诚比想象中要简单,但安特总是不自觉的怀疑,失去他们的忠诚是否也同样简单……
但至少此刻,他们不会因为面对的是圣职者而有丝毫犹豫。
两位骑士持矛上前,长矛的尖端指向牧师的后背。对一位不能施法的老牧师来说,这显然已经足够。
在国王的震怒之前,白发的老人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是握紧了自己的手杖,苍老而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悲哀。
那反而彻底激怒了安特。
利刃出鞘时的声音异常尖锐地刺痛着耳膜——他拔出了自己久未使用的长剑,冲下台阶,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惊惶地大叫着试图阻止,却有另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让他一声不响地高举长剑,向着布鲁克当头劈下。
老牧师没有反抗,也没有后退一步,但在剑锋落下的那一瞬,空气似乎被微微地扭曲。
另一柄长剑斜刺而来,格开了安特的攻击,双剑交击的火星中,布鲁克?修安的身影骤然消失。
出手的骑士似乎也怔了一怔。
瞬间的惊愕之后,安特愤怒的咆哮响彻大厅。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八章 战与逃
“杀了他!”安特指向那竟敢对自己的国王出手的骑士,再次挥剑。
对方有力的回击根本没有半点迟疑。
守卫们一涌而上,压低的长矛一半刺向骑士,一半将他与安特分开。国王依旧怒吼着,却并没有继续上前亲自战斗,反而后退到了台阶前。
只是两次交击,他的手臂都在隐隐发麻,也不知是太久没有用剑……还是对方的力量太过惊人。
骑士抡开左手的长矛,逼退最近的守卫,而后利落地刺向一个守卫抬臂时腋下露出的空隙,拔出时看也没看那个捂住伤口踉跄着倒下的家伙,仿佛毫不在意那曾是他的同伴。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他已经对国王举剑,而他想要保护的人显然又抛弃了他……如果不拼死一战,他没有丝毫生机。
换做平时,安特或许会乐意表现出一点仁慈,许他一个更荣耀的死因,而不累及他的家人……但现在,熊熊的怒火依旧在他的脑海中燃烧,除了胡乱地挥舞着长剑,一遍又一遍地咆哮着“杀了他!”之外,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但或许是求生的**太过强烈,即使以一敌十,那大胆的骑士也没有一点落败的迹象。带血的长矛重重地敲打在一个守卫的头盔上,顺势转身时,骑士的长剑则砍向另一个守卫的颈侧。
惨叫声中,安特忽地脸色苍白。
这招式太过熟悉……但那怎么可能?!
安特紧盯着骑士的脸。却根本无法分辨那是谁。守卫在王座厅中的骑士原本不允许戴头盔,那遮蔽面目的防具太容易被用来进行暗杀之类的阴谋,但即位没多久。安特便恢复了百年前的传统,特地为王座厅的守卫铸造了有金色双翼自两侧向脑后伸展,装饰华丽,却只能露出一双眼睛的头盔,以示信任。
时不时的,他总是会为了塑造另一个更为理想的自己而做出类似的蠢事,哪怕事后后悔不已。也要强撑着,直到塔伯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怒火渐渐在突然袭来的、强烈的恐慌中熄灭。安特在混战之外不安地徘徊着,试图看清骑士的眼睛。但在没有一刻停顿的战斗中。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不是他——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记忆中那个男人的的确动作一样干脆有力,但不会如此狠辣,毫不留情,仿佛面对的根本不是活人……
更多的守卫拥进王座厅。重重保护之中。安特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坐回王座,呆呆着看着那原本边打边朝着门口推进的骑士忽然改变了方向,直接向他冲来。
他们之间还隔着十几个守卫……但眨眼间,金红色火焰自盔甲的缝隙间腾起,凄厉的惨叫声中,骑士已穿过那些突然开始燃烧起来的守卫,沉默地站在了安特面前。
他扔下了长矛。剑也垂在身侧,只是低头凝视着绝望地抓紧了扶手。像是焊死在了王座上的国王。
安特终于能看清他的眼睛。
不是他所熟悉……也恐惧的浅蓝,而是一种奇异的金黄,仿佛燃烧的火焰,却冰冷至极。
这男人来自地狱,他来带他同往——这是安特在那一瞬间唯一能想到的。
他无法呼吸,像是害怕吸入的每一点空气都会将他的身体从内到外焚烧成灰。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坚持着,咬紧牙关,呆滞地瞪视着那双金黄色的眼睛。
他是国王……无论如何,一位王者不能因为恐惧而晕倒在他的王座上……
即使是在骑士忽然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去之后,他也依旧长久地以同样的姿势,瞪视着眼前的虚空。
看着布鲁克出现在传送阵中时,博雷纳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了下来。尽管老牧师以这种方式回到神殿,证明“谈判”大概是完全破裂……但这一次,至少没有人付出生命。
布鲁克脸色的神情却有些惊疑不定,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我得回去。”他说。
在他开始念出咒语的时候,赛斯亚纳如风般冲过去,一把把他拉出了传送阵。
那样对待一个受人尊敬,地位崇高的老牧师实在有些失礼——但没有一个人因此而责备他。
“利用传送阵和您的手杖的连接的确能暂时突破洛克堡的法术防护……但如果您想要传送回去,恐怕无法准确地定位。”
片刻的寂静之后,一位年轻的牧师轻声用另一种方式表示反对,周围的人立刻用力点头赞同。
布鲁克扶着手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依旧不愿放弃。
“……发生什么事?”博雷纳忍不住问道,“您说过只有遇到危险才会这样回来……为什么还要回去?”
“因为一位骑士出手试图保护我……恐怕我连累了他。”布鲁克苦笑,“我甚至来不及带他一起离开。”
博雷纳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任何话来安慰。他很清楚那种愧疚与不安……但“回去”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想他知道结果会如何。为他的灵魂祈祷吧,那或许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赛斯亚纳难得地轻声开口。
布鲁克看他一眼,轻轻摇头,没有再坚持。
“联系柯林斯神殿,通知所有人,准备传送回去……越快越好。” 他提高了声音。
短暂的愕然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动了起来,没有人质疑,没有人询问原因,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情况有那么糟吗?”博雷纳轻声问,有些惶恐地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整个神殿。
“比我想的要糟。”布鲁克神色黯然。“不过我们早有准备……说起来或许有些可笑,我们很早之前就受命练习过如何快速地撤离,以应对可能的危机。但从未料到会是因为这样的……危机。”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博雷纳也是一样,只能相视苦笑。
牧师和圣骑士们一批又一批带着必要的物品消失在传送阵上,安静而迅速。正如博雷纳之前所发现的,斯顿布奇神殿的圣职者并不多,据说是因为很多人被调去了柯林斯神殿,一直没有回来……他们所面对的麻烦。大概一点也不比这里少。
出现在这里,是带来麻烦的罪魁祸首;回到柯林斯,却很有可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博雷纳不禁有些自嘲地再次感慨自己同样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的命运。
等待传送的人还剩下一小半时。布鲁克示意博雷纳,罗莎和精灵与另外两位圣骑士同行。博雷纳才刚刚踏出一步,便再次感觉到某种波动——像是在老乔伊家,那两位圣职者突然出现时的波动。却更为强烈。
眨眼之间。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出现在传送室里,银白与金黄相间的盔甲华丽无比,暗红披风垂在身后,右手的长剑犹在滴血……那是一个王座厅中的卫士。
只是一个人,却突然间让并不十分宽敞的传送室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最先本能地拔出剑的是赛斯亚纳——但精灵并没有冲上去,而是有些疑惑地望着那独自出现的骑士。而当反应过来的圣骑士们拔剑上前时,布鲁克却大喝了一声:“住手!”
语音未落,骑士已经一把拉下了自己的头盔。汗湿的金发胡乱地翘着,让头盔下的面孔显得愈发年轻。
“斯科特!”布鲁克如释重负地叫着。迎了上去,“我该知道那是你的。”
斯科特对他匆匆一笑,归剑入鞘,环顾着周围,微微皱眉:“你们在逃……撤退?”
“你也看到了在石榴厅发生的一切,”布鲁克叹息着,“我担心国王陛下不会就此罢休。”
“他的确不会。军队已经在集结,恐怕很快就会包围这里。”
布鲁克一怔:“……有这么快吗?”
“该怎么说……看来安特也已经有所准备。”斯科特随手把头盔扔在了地上,冷笑道,“这不是什么一怒之下的冲动之举,他早有计划。”
“而你觉得我们该留下对抗国王?”布鲁克轻声问道,“我们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这样的战斗。”
斯科特一怔,脸上忽然有一丝愧色。
“抱歉……我只是觉得,就算后退,也只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他低声说,“安特既然已经动手,在达到目的之前是不会停下来的。”
“他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对神殿动手?”博雷纳烦恼地抓了抓头,觉得自己越来越弄不明白这些南方人,“他不是一直自称是水神最虔诚的信徒吗?”
“不,他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他收到消息,说神殿中隐藏着恶徒,而他派出军队只是因为忧心圣职者们的安全。”罗莎不无讽刺地开口,“这就是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斯顿布奇人常说,他编出来的故事连最好的吟游诗人都比不上。”
编故事吗……博雷纳突然很想笑,却似乎太过无力地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历史永远由胜利者书写……他却不知道这一段历史会如何流传后世。
“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不会选择战斗。”布鲁克回头扬声道,“尽快!各位,别停下。”
“……那么我留下破坏传送阵。”斯科特说。
“不。”布鲁克平静了看了他一眼,语气柔和而坚决,“你得跟我们一起离开。”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漫长的故事
下午时分,有些魂不守舍——这些天总是魂不守舍的埃德,又一次被法尔博堵在一条走廊上。
身材高大的少年用发红的眼眶和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表示着无声的谴责。埃德握紧手杖——但即便是伟大的永恒之杖也无法赐予他面对这个的力量。
“您答应过我的!”法尔博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分外的委屈。
埃德不自觉地缩了缩,讪讪地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容:“是的……当然……你瞧,我们都在想办法啊……”
艾伦,伊斯,娜里亚,诺威和泰丝……他的朋友们全都为他在外奔波,只有他甚至不被允许离开神殿……虽然这好像是他自找的。
“都快十天了!”法尔博自顾自地提高了声音,大概根本没听埃德在说什么,“陛下很可能都已经死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脸色发白,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死了吗?”他低头直勾勾地瞪着埃德,“他其实已经死了,而你们都瞒着我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埃德急得要跳起来,“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记得吗?他可是‘被神选择的男人’!”
这似乎多少安慰了单纯的少年。法尔博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但依然不肯放过埃德。
“我要跟着您!”他宣布,“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就睡在您床边儿的地上!您什么也不许瞒着我!”
已经寸步不离地跟在埃德身后的艾瑞克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法尔博……你不能这样对圣者说话。”
埃德苦笑。他完全不觉得法尔博有什么冒犯他的的地方——要说冒犯的话,菲利已经暴跳如雷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过了。他也只能乖乖地听着,低头认错而已啊。
虽然当着其他人,菲利还会给他留一点面子。但埃德十分清楚。他离那个自己想要成为的,像费利西蒂一样,“让人发自内心地尊敬”的圣者,还差着老远呢。
“圣者!”一个圣骑士从走廊的另一头跑了过来,“布劳德大人让您去弗雷切大人的会客室!”
一句话说完他才想起来向埃德躬身行礼,因为动作太急反而看起来分外别扭。
“有消息了吗?”埃德急切地问,“任何消息?”
圣骑士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修安大人会告诉您的。”
“……修安大人?”埃德疑惑地反问。“他来柯林斯了吗?”
——来告诉布劳德他在斯顿布奇都做了哪些蠢事吗?罗威尔没能为他保密吗?……
他忐忑地猜测着,在两位圣骑士和甩不掉的法尔博的跟随下匆匆走向肖恩的会客室。
门开时他呆在了那里,瞪大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看来看去。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并不狭小的房间看起来几乎有些拥挤,而其中有一大半人的出现绝对在他的意料之外——第一个看向他,恭敬地行礼的赛斯亚纳,微笑着向他随意地挥挥手的罗莎。穿着一身华而不实却带着血迹的盔甲。神色古怪地冲他点头的斯科特……
“……陛下!!”法尔博挤开他,欢呼着扑向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毫无准备的博雷纳被撞得连退了好几步,脸上欣喜的笑容里不免带着一丝尴尬。
埃德的嘴角不知不觉间裂到了耳边。他当然不能跟法尔博一样像只兴奋过头的大狗般扑过去——不过,如果他有一条尾巴,现在大概也一样欢快地摇得只能看见残影。
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这一幕而微笑。但埃德很快意识到,房间里的气氛并不是只有喜悦。
布鲁克?修安总是平静而温和的脸上透出疲惫与忧虑,而斯科特盔甲上的血迹……总不会只是装饰。
“呃……出了什么事吗?”他不安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
“……法尔博。”博雷纳拍拍少年的肩头,“出去等我。”
“……一定要出去吗?”法尔博不情愿地皱眉。“我不会碍事的!”
“我也不会再突然消失的。”博雷纳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向艾瑞克点点头。圣骑士会意地走过来将法尔博拉了出去。关上房门。
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气氛更加阴沉。埃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好吧……”博雷纳抱起双臂,苦笑着打破了沉默,“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们要从何说起呢?”
冰龙掠过蓝色湖面,直扑向柯林斯神殿的后方。如今它已经掌握了技巧,可以准确地在落地时变身,而不至于撞坏什么东西,因此也不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虽然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大概会因此而失望。
神殿里的牧师和圣骑士们也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不再每一次都一脸紧张又好奇地瞪着它变身……至少不是每一个人。
从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一个圣骑士一脸呆滞地瞪着他,右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一样。
伊斯恼怒地瞪回去——不过他好像也没见过这个家伙。
“迪肯!”另一个圣骑士跑过来,冲伊斯点点头,拉走了他的同伴,他们低低的说话声却还是随风飘进了伊斯耳中
“那就是……那条龙?”
“没错。”
“你看见了吗?它就那么变成了一个人!这真……不可思议……”
“是啊……看多几次就习惯了……”
伊斯挑了挑眉毛,跳过丛生的金毛茛和几道矮墙。抄近路跑去找埃德。
他带回了不太好的消息……但愿那家伙还能撑得住。
跑到圣器室附近时,一个徘徊在三条走廊的交汇处的身影让他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骑士。一头金色短发,略显夸张的盔甲后拖着厚重的暗红披风。正迟疑地向两边张望着,像是无法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
“……斯科特!”
伊斯惊喜地大叫。
他从未料到能在这里看到斯科特……因为肖恩不在他才敢回来的吗?
斯科特回头看着他跑过来,唇边不自觉地有了笑意,眼中却似乎有阴云笼罩。
“埃德说你要傍晚才能回来。”他说着,用单手轻轻地给了伊斯一个拥抱。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难看的盔甲?”伊斯退开一点,打量着盔甲上的血迹,用不屑皱眉隐藏那一丝忧虑。
斯科特低头看了看自己。苦笑着说:“我正想找个地方把它脱下来。”
“……你的房间还是空的。”伊斯脱口道,“肖恩从来没有安排其他人住进去。”
斯科特脸上的神情让他立刻为此而后悔,但说出口的话也已经没办法再收回去。
“我不会待太久。”斯科特匆匆地改变了话题。“也许你该跟我一起走。”
“……是你告诉我该帮助埃德。”伊斯疑惑地看着他,“他现在有一大堆麻烦,我不能就这么扔下他……出什么事了吗?”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斯科特摇摇头,“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该因为可能会有危险就让你离开……那不是一个朋友该做的事。而且这里的人似乎都能够接受你……我从未想到能看到这一天。”
他在感慨中沉默下来。眉心却依然紧皱。
“你不能也留下吗?——既然已经回来了。”伊斯忍不住想要说服他,“瓦拉很想见你。”
斯科特看了他很久才轻声回答:“我已经不属于这里……离开这儿我才能做更多的事。”
“……那你为什么回来?”伊斯这才想起问他。
“我想我欠许多人一个解释。”斯科特苦笑,“修安大人不肯放我走……我也的确很想回来看看……虽然恐怕我只能让他失望。”
“我并不需要你解释一切。”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牧师向他们走了过来,“只不过想让你知道,一直躲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瘦削的老人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却不会给人轻巧或神秘的感觉。他平静而沉稳,犹如在他身上流逝的时光本身。
“你就是那条龙。”他向伊斯微笑着。“圣者的朋友,斯科特的……弟弟。”
斯科特尴尬地笑了笑。大概是想起了十几二十年前的种种谣言。
伊斯有些好奇地看着那直率的老人。他不确定神殿里有多少人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被当成私生子的“斯科特的弟弟”,但至少从没人在他面前提起。对神殿来说,似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无论他是不是一条龙,这都算是一个无法公之于众的丑闻。而如果他只是“艾伦?卡沃的养子”……事情就简单得多。
“我想你也不是才刚刚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一条龙?”布鲁克转向斯科特。他的问题显然不需要回答也没有恶意。
“……我把他孵出来的。”斯科特眨眨眼,有些自暴自弃地迸出这一句,然后连自己也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自己说出这句话来……还是在神殿里。”
他抬头看着洁白无暇的穹顶,脸上的神情变幻着,有悲伤与怀念,也有一丝不知因何而生的微笑。
“……你知道她能看见。”布鲁克轻声开口,“我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苦难或欢欣,都不会毫无原因——你是否仍如此相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