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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顺流而行

    奥伊兰并不知道那么多“过去的故事”。炽翼对安克兰的仇恨,他是从九趾那里听到的——作为“耐瑟斯的信徒”,九趾也曾奉命寻找过安克兰,尽管没人告诉他找一个死了几千年的精灵的目的是什么,没有心却善于把握人心的海盗却自有猜测。

    “背叛总比友情更令人难忘,不是吗?”

    那时他甚至这样对奥伊兰感慨了一句。

    埃德知道更多,却也无法回答奥伊兰的问题,他心中有另一个猜测,但同样找不到多少根据。

    奥伊兰同意写下他所记得的东西,但仍认为他们应该尽量拿回那本笔记。

    “它的价值无可估量。”他说,“无论何时……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它都是很有用的。”

    “我们其实也一直在找那个海盗。”斯凯尔·蒙德开口,“**师塔那些家伙跟他之间的交易,固然是双方自愿,他可也在其中做了不少手脚。”

    埃德并不介意让那本笔记落到**师塔手中,事情便就此定了下来。斯托贝尔或许会因为越来越多的任务而大挠其头,却也会乐在其中——与维罗纳大师相比,他的确是一个称职得多的领导者。埃德觉得,这大概也是许多强大的法师即使知道他不能施法,也依然愿意帮助他的原因。

    第二天他简单地把奥伊兰的拜访告诉了肖恩,也告诉了他那位死灵法师的怀疑。

    肖恩的眉头深深皱起。

    “而你觉得那是有可能的?”他问埃德。

    埃德点头。

    良久的沉默之后,肖恩问他:“你已经有了打算?”

    会问这一句,大概是因为埃德看起来十分淡定。

    而埃德再次点头。

    “提高警惕,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准备,”他说,“尽量把战斗控制在我们可以控制的地方。”

    肖恩的眉头皱得更深,问他:“这跟我们之前的计划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埃德承认,“但这已经是最好的计划。”

    多一个敌人,或少一个敌人,他们所能做的都不过如此。

    肖恩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眼中居然也有了点笑意。

    “去吧。”他说。

    话说得那么淡定,埃德心里其实很慌。连续几天,他忙得几乎不见人影。娜里亚好不容易在二楼的走廊上拎住了他,无奈地问:“你这又是要去哪儿?”

    埃德张口,却发现他回答不出来。他有很多地方要去,有很多事要做,每一件似乎都很急,急得他也不知道先去哪儿更好。

    “知道吗?”娜里亚没好气地戳他的额头,“你这几天就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你甚至跑到码头去看那些送人去林露的船!那是你需要操心的事吗?你还记不记得莫克对你说过什么?”

    埃德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莫克对他说过好多话,娜里亚指的到底是哪一句?

    为了给娜娜做个好榜样已经决定不再翻白眼的娜里亚,终于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只需要去做最重要、你最擅长的事就好。”她告诉他,“埃德·辛格尔,你把自己撕成一百片到处贴,可不比一个完完整整的你,专心致志地做好一件事更有用。”

    “如果他能弄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就不会这样到处乱扑腾了。”

    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伊斯毫不客气地嘲笑。

    娜里亚恼怒地一拳杵在他肩上:“你不是要去‘巡视’你的财产吗?你要让博雷纳等你多久?”

    被赶的伊斯举起两只手,翻身直接跳下了二楼。娜娜在他头顶得意地伸开两只小翅膀,像在他头上开了好大一朵花。

    “晚餐给我们留一份!”他头也不回地叫着。

    娜里亚对着他背影哼了一声,又转向埃德:“所以……”

    埃德软趴趴地往她身上一倒。

    娜里亚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抱住他:“怎么啦?……你没事吧?”

    埃德不敢演得太过分,顺势回抱住女孩儿,哼哼唧唧:“没事,就是……春天都快到了呢。”

    娜里亚一脸茫然:“所以?”

    埃德微微叹口气,在放开她之前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偷了个吻,抬头就对上刚打开门的艾伦·卡沃能生吞了他的眼神,浑身一僵,立刻站直,一本正经地开口:“做最重要的事,我知道啦,我现在就去!”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娜里亚回头看一眼艾伦,也有些尴尬,却还是不甘示弱地瞪圆了眼睛看过去:“说好的会给我们祝福的呢?他都还没跟我求婚呢,你是想吓得他不敢开口吗?”

    艾伦冷哼一声。他倒是真希望那蠢小子永远别开口,但如果他真因为被他瞪这么几眼就连开口求婚都不敢……打断他两条腿都是轻的!

    但这会儿娜里亚却终于想起埃德那句“春天都快到了”是什么意思——泰丝说过,埃德想要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来一场让她刻骨铭心的求婚的。

    她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在艾伦复杂的眼神中强自镇定,昂首挺胸地下了楼。

    “如果他真不敢开口了呢?”艾伦不死心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

    娜里亚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的父亲,褐色眼眸明亮无比。

    她知道这一句里的“不敢”是什么意思,可她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如果艾伦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她现在就可以告诉他。

    “那我就向他求婚。”她说,满不在乎,又坚定无比。

    而埃德·辛格尔,即使心中有再多的顾虑,也绝对不敢拒绝。

    艾伦瞪着她,噎得脸都青了,直到娜里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都没能出声。

    他知道他的女儿说得出就做得出。可这也太、也太……

    他气得胡子都抖个不停,忍不住重重地砸了一下门,又颓然靠在门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逐渐阴沉。

    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个走了狗屎运的臭小子尽快求婚!

    埃德并不知道他突然获得的巨大胜利。他在斯顿布奇愈见荒凉的街道上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在喷泉广场边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这里的石椅是修整过的……为了新年时的那场庆典。那一晚的灯火和烟花仿佛还在眼前,曾经拥挤在这里的人,却已经大半乘船度过维因兹河,带着对故乡的留恋和对未来的不安,去向一座陌生的精灵城市。

    风有点冷,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往年,这个季节已经有从南方而来的、温暖而湿润的空气,为这座城市带来淅淅沥沥的小雨。绒绒的绿色会悄悄出现在路边,甚至侵入石板路的缝隙,想要把整个大地都染上自己的颜色。整个城市会在清晨婉转的鸟鸣中醒来,太阳会在洛克堡的晨钟里爬上天空……

    那座钟楼已经塌了。

    他吐口气,紧扣在一起的手松开,从衣服里扯出那面小小的镜子,镜面在黯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发出低低的嗡鸣。

    在这里没法儿看到彼此,但交谈是没问题的。他接通时还没能听见斯托贝尔的声音,就听见了另一个人的怒吼:“是很有用,但是有什么用?!这么短的时间,我们怎么可能完成这么大的法阵?!”

    “小一点也是可以用的嘛。”——这似乎是奥格罗的声音,“小一点,多几个。”

    “可以用?!可以用?!……也不是不可以。”

    这声音从暴跳如雷到冷静从容几乎完全没有过渡,听得埃德一愣一愣的。

    “……抱歉。”斯托贝尔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那是弗尔南,他最近有点……”

    “崩溃。”埃德说,“也……可以理解啦。”

    原本三个月的时间突然变成半个月,任谁都要崩溃一下,何况“分开两个世界”,真心不比“重新建起这个世界的屏障”要容易。

    后者花费了伊卡伯德好几年的时间,算上之前费利西蒂的研究,就更长。如今他们对许多东西的确有更深的了解,要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完成前者这样宏大的计划,其压力不言而喻。

    “别担心,”斯托贝尔的声音里似乎带点笑,“我们能解决的。你送来的安克兰的笔记相当有用,事实上,我们发现一个新的可能……”

    结束了交谈之后,埃德收起镜子,想起那些法师们的发现,不禁为他们惊人的热情和行动力而赞叹不已,相比之下,他好像……有点颓,也有点废。

    他坐直身体,用力揉了揉脸,对自己嘟哝:“我们能解决的。”

    嗯,这句话,比他从前常说的那句“总会有办法的”,还更积极,更自信了一点——他要学起来!

    振作起来的埃德先找了曼妮莎。应邀而来的恶魔听他提起安克兰,忍不住露出个微带嘲讽的笑。

    “我警告了你那么多次,”她说,“你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他有多么重要了吗?”

    “……我其实一直知道的啦。”埃德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曼妮莎顿了顿,神情也有些郁闷,苦笑道:“真巧,我也是呢。”

    他们相视一笑,那点无形的焦躁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我想确认一件事,”埃德开口,“你觉得,他有什么很强的野心吗?”

    曼妮莎微微眯起眼,像是再回忆,然后她摇头:“没有。他曾有过热情,但那热情不过为了源自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不过,不像罗穆安·韦斯特那种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家伙,安克兰很有耐心,专注且有条理,任何问题,他一定会研究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结果,才会去解决另一个,所以,他所涉猎的范围或许还不及罗穆安,对任何一个他所研究过的问题的掌握,却绝对无人能及……当然,他的另一种热情,源自他对他那位精灵父亲的爱。他对权势和力量都没有什么**,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挺像那个倒霉的精灵的。”

    埃德沉默片刻,又问他:“那么你觉得……他还在列乌斯的控制之中吗?”

    “当然。”曼妮莎十分肯定,“我们的神为他自己弄出这么个儿子,就是为了把他当成自己的工具,他绝不会给他一点逃出自己手心的可能。虽然安克兰也不可能就此认命,但如果你想利用他来对付列乌斯,恐怕……”

    她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一闪。

    埃德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

    “我并不擅长利用谁去对付谁,”他说,“但顺势而为……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而且我觉得,这也正是安克兰在做的事。”

    告别曼妮莎之后,埃德去了艾拉弥。

    或许是已经做完了自己在这里该做的事,又或许是厌烦了被一再“拜访”,安克兰和莉迪亚都已经不在那有着精致花园的隐秘住所。所有的建筑都仍在那里,房间里却已经蒙上了灰尘。没有任何法术保护此地,恣意生长的植物也将原本看似自然、实际却精心打造过的花园变得面目全非,仿佛在告诉他,曾经的主人再不会回来。

    埃德并没有试图寻找什么——安克兰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值得他寻找的东西。现在想来,那个看似高深莫测的精灵,其实并不是那么神秘。他所做的一切之所以让他们觉得难以捉摸,是因为他所知的远胜于他们……他看得比他们更远,布局也远早于他们。他耐心地看着他们跑来跑去,为了不知真假的目标而奔波,并不试图去改变他们的方向,只是适时地推上一把,或稍稍拉一拉,就能让所有的棋子,走出他想要的棋局。

    奥伊兰说他其实也研究过时间。但在他看来,妄图通过扭转时间去改变某些事,是极其愚蠢的,因为时间的规则比空间更不容打破,它永恒向前,而唯一的成功之道,是顺流而行,掌握它,利用它,而不是改变它。

    ……可安克兰,也曾亲自向他展示,如何从不同的时空里,一点点消磨炽翼的力量。

    他真正想要告诉他的并不是这个……而他居然现在才能明白。

    一头白发的年轻人站在艾拉弥冬日荒芜的原野上,弯腰扯起一根野草。它看起来全无生机,深埋泥土之中,靠近根部的地方,却还藏着一点顽强的绿意。

    这里的风比斯顿布奇还要冷……可春天总会来的。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告别

    世界的另一面,永恒的星空之下,空旷的大地之上,飘荡着欢快的歌声。

    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披着一头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坐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晃荡着两条小腿,开开心心地唱着歌。泰丝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把她引为知己,因为她唱的正是柯瑞尔教她的那首精灵儿歌,而这女孩儿唱起来就像她一样……充满个性。

    懒得唱词儿的时候她就用鼻子哼哼。光之镰飞舞在她身边,像一片发着光的轻纱,随着她的歌声变幻不定。当歌声骤然停下,光之镰也瞬间扑到她身前,凝成一柄长刀,刀尖直直地戳在了来访者的鼻尖上。

    星燿根本没看她的客人,只是皱眉看着那柄长刀,像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然后她眼睛一亮,打个响指,长刀顿时缠绕上了繁复的金色花纹,变得更像是个该挂在墙上的装饰,而不是什么锋利的武器。

    伊斯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恼怒地冲着她吼:“我的刀才没有这么花哨!”

    小女孩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向那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开口:“你来干嘛?”

    来者有一头黑而直的长发,肤色却苍白如星燿身后巨大的骨骸,一双眼睛如他背后展开的三双巨大的翅膀一般,深黑如夜,让他看起来比星燿更像是这个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的主人。

    “只是想来看看许久未见的朋友。”列乌斯轻声开口,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依旧抵着他鼻尖的光之镰上,让它们如雾般散开。

    “毕竟,”他说,“我还能见到的朋友……也只剩下你了。”

    星燿撇嘴。

    “得了吧,”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爱跟你说话吗?就因为你老是这么假惺惺的,听着实在累得慌——你都不累的吗?”

    列乌斯唇边的弧度有点僵。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谁敢对他这么说话……不过,在许多许多年前,眼前这小小的女孩儿,对谁说话都是这样。

    “好吧。”他叹气,“我只是来道个别。毕竟,如果两个世界被分开,我想再来见你,就不那么容易了。”

    星燿不屑地啧了一声:“你想个屁。这么多年,你就来看了我这一次,还是来看我有没有弱到能被你一口吞掉的地步,如果吞不掉,就看看我会不会去帮那些小家伙。来,我告诉你,首先,我再弱也比你强,其次,那些小家伙根本不用我帮忙——要不然,我们来打个赌?”

    列乌斯原本微微闪烁的眼神突然凝住,本能地脱口而出:“不赌。”

    然后他自己也僵住了。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一旦想起却仍如此深刻——他从来就没有赌赢过,一次而没有。

    星燿哈哈大笑。

    这会儿她的眼睛并不是蓝色,而是灿烂的金,亮得灼人……阳光一样灼人。

    然后她嫌弃地摆了摆手。

    “滚吧。”她说,“再也不见。”

    列乌斯深深地看她一眼,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其实并不能真正离开地狱,就像她也不能离开这里。可她甘愿如此,他却不是。

    星燿撑着下巴,皱起眉头。她有一点为那些小家伙们担心,但也只有一点点。

    如果他们真输了,那就输了呗。万物都有终结之时,她已经强行改变过一次,不会……也无力再来第二次。

    歌声再次响起,依旧欢快。光之镰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龙,拍着小翅膀,随着节奏晃动胖乎乎的小身体。

    万物都有终结之时……万物亦有新生。

    又一场大雪落下,北方寒冷的大地,尚无办法春天的气息。无力的阳光甚至都没能让上一场雪融化,整个希德尼盆地堆着厚厚的积雪,连神殿都被埋了一半,只在大门外清理出一片空地,和一条通往极北之光的路。

    夜晚,圆月升了起来,照得整个世界一片晶莹。科帕斯·芬顿抬头看着那轮月亮,居然觉得那月光也有些无法直视。

    他微微皱眉,收回视线,而在他身边,一个裹着鲜红斗篷的女人轻轻吐出一口白气,感慨道:“挺美的月色……是一个,很适合做点什么的夜晚呢,不是吗?”

    科帕斯没吭声,女人便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为他送个行。”她说,“这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吧?”

    科帕斯斜斜看她一眼,回头叫道:“瑞弗,把他带出来。”

    站在石柱阴影中的男人应了一声,却迟迟未动。

    科帕斯恼怒地再次回头,却看见男人充满恐惧的双眼和额上密密的汗珠。他像是被冻僵在了那里,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他并没有收到什么意料之外的攻击,他只是被自己的恐惧压得动弹不得。

    科帕斯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他突然有点怀念起里塞克,那家伙总是摇摆不定,却也总是能很好地完成他的命令,无论心里在想什么,至少表面上总能稳得住……可他已经消失在黑堡不见天日的监牢里,而他虽然有些用处,却也不值得科帕斯为了救他而花费心力。

    当一切结束,他自然能出来,也自然不会再摇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他也很是怀念瑟若因。可剩下的那些人,有比在这里等候他的吩咐更重要的任务。所以,此刻——这么重要的时刻,他的身边居然无人可用。

    莉迪亚轻轻笑了一声,打破这短暂的、令人尴尬的沉寂。

    “我觉得,”她说,“或许由您去带他出来更合适一些呢。不提从前的交情……至少,也要给将要出征的战士一点尊重吧?”

    战士?

    科帕斯冷笑,却也迈步走向神殿深处。

    绕过环绕庭院的长廊,正对着井的那间黑暗狭小,如同石牢般的密室,曾是安特·博弗德的暂居之地。

    想起那位国王,牧师心中升起一丝轻蔑——没用的东西,无论给了他多少机会,最终还是没用。

    他抬抬手,守卫在门边的圣骑士也在片刻的僵硬之后,才能颤抖着打开门。

    科帕斯没有进入,只是站在门边往里看。月光只能照亮门内小小一方,照不到的地方,那黑暗便愈发浓重。

    门内刺鼻的气息并未能完全消散,此刻扑在科帕斯脸上,让他也不由得想要后退——与这带着焦臭与血腥气的味道相伴的记忆,确实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但野兽已被驯服,那热烈而自由的灵魂已不复存在。

    即便是他,也难免在快意之外,生出一些遗憾。

    “……出来。”他开口。

    几乎是立刻,他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仿佛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扶剑而出的男人未披白袍,未着铠甲,只一身深蓝色的布衣,手腕上束着两块深得发黑的皮革,上面的花纹都已经模糊不清。

    科帕斯上下打量着。他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一身,也不打算给他换上更适合一个“出征的战士”的装束,反正那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一直不自觉地避免去看男人的眼睛,却到底还忍不住扫了一眼。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即使在冰冷的月光下也显得无比璀璨……却也无比空洞。

    “……跟着我。”他说。

    门边的守卫深深地低下头去,始终未曾抬头。

    莉迪亚有些无聊地搓了搓手。她当然并不觉得冷,但不搓搓手,好像有点对不起这么厚的雪……

    好吧,她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紧张。

    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听见脚步声时她忍不住回头,看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过来。火光照亮他们的脸,而莉迪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他们身后那巨大的神像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也难怪依旧缩在石柱边的那位“瑞弗”如此恐惧——他们自己给他们的神安上了一张人类的面孔,却又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类……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要是她,一早就把这神像弄没了。但科帕斯大概觉得那并不重要,反正……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这才把目光落在科帕斯身后的男人身上。

    月光之下,乍一看,他跟从前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他微卷的金发很难弄出什么整齐的发型,总是有些蓬乱地堆着,让他看起来更显年轻。

    可他的眼睛,大概再也回不到从前,那通透又明亮,如最纯净的宝石般的浅蓝。

    科帕斯让开了一点,让她能走到他身前,看清那双金黄色的眼睛。

    毫无生机的金黄,再璀璨也像映在水中的光,终归是假的。

    她张口,或许生平第一次,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应该觉得高兴。这男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做,又不止一次地破坏了她的计划,即使曾经有那么一点情谊,也早已消磨干净。

    可这会儿她看着他,看着他始终木然的面孔,却只感觉到淡淡的悲哀。

    “瞧,”她开口,抬手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你不去争,就只能落得这样的结局。”

    男人睫毛都没动一下。

    莉迪亚叹了口气,另一只手从斗篷里伸了出来。那只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鞘是发黑的皮革,剑柄上嵌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

    “……倒是挺衬你这一身。”她轻笑,将长剑系在男人腰间,代替了原本那柄连剑鞘都没有、剑刃上满是缺口的剑。

    “送你的礼物。”她拍拍男人的肩,“不用谢。”

    科帕斯垂眸看了一眼那柄剑,唇角讥诮地勾了勾,听着女法师轻声告别:

    “再见……斯科特·克利瑟斯。”

    然后他才冷冷地开口:“你知道你的任务……去吧。”

    斯科特走下台阶,消失在一片微微扭曲的空气中,没有半点迟疑。

    “你知道他要去干什么,”科帕斯还是忍不住看向莉迪亚,“却给了他一柄可以屠龙的剑……我以为你对那条‘小龙’,多少还有一点疼爱。”

    莉迪亚却只是裹紧了斗篷,看着斯科特消失的地方,漫不经心地回答:“当然……那到底是我曾经抱在怀里,看着长大的孩子呢。可如果能死在斯科特剑下,对他而言,难道不是更仁慈的结局吗?”

    科帕斯轻笑一声,没再开口,只将视线投向远处的极北之光。

    那座古老的精灵城市,总是会在冬日时覆满白雪,像一座雪山般耸立在盆地的边缘。但现在,似乎所有的雪花都避开了它,让它森冷苍白,犹如骨骸般的废墟,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之下。

    渐渐的,有低沉的轰鸣自那残骸中而来,仿佛沉寂了千百年的战鼓,又隆隆响起。

    而寒冷的夜风呼啸而过,扑向更加遥远的南方。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告别

    世界的另一面,永恒的星空之下,空旷的大地之上,飘荡着欢快的歌声。

    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披着一头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坐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晃荡着两条小腿,开开心心地唱着歌。泰丝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把她引为知己,因为她唱的正是柯瑞尔教她的那首精灵儿歌,而这女孩儿唱起来就像她一样……充满个性。

    懒得唱词儿的时候她就用鼻子哼哼。光之镰飞舞在她身边,像一片发着光的轻纱,随着她的歌声变幻不定。当歌声骤然停下,光之镰也瞬间扑到她身前,凝成一柄长刀,刀尖直直地戳在了来访者的鼻尖上。

    星燿根本没看她的客人,只是皱眉看着那柄长刀,像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然后她眼睛一亮,打个响指,长刀顿时缠绕上了繁复的金色花纹,变得更像是个该挂在墙上的装饰,而不是什么锋利的武器。

    伊斯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恼怒地冲着她吼:“我的刀才没有这么花哨!”

    小女孩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向那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开口:“你来干嘛?”

    来者有一头黑而直的长发,肤色却苍白如星燿身后巨大的骨骸,一双眼睛如他背后展开的三双巨大的翅膀一般,深黑如夜,让他看起来比星燿更像是这个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的主人。

    “只是想来看看许久未见的朋友。”列乌斯轻声开口,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依旧抵着他鼻尖的光之镰上,让它们如雾般散开。

    “毕竟,”他说,“我还能见到的朋友……也只剩下你了。”

    星燿撇嘴。

    “得了吧,”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爱跟你说话吗?就因为你老是这么假惺惺的,听着实在累得慌——你都不累的吗?”

    列乌斯唇边的弧度有点僵。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谁敢对他这么说话……不过,在许多许多年前,眼前这小小的女孩儿,对谁说话都是这样。

    “好吧。”他叹气,“我只是来道个别。毕竟,如果两个世界被分开,我想再来见你,就不那么容易了。”

    星燿不屑地啧了一声:“你想个屁。这么多年,你就来看了我这一次,还是来看我有没有弱到能被你一口吞掉的地步,如果吞不掉,就看看我会不会去帮那些小家伙。来,我告诉你,首先,我再弱也比你强,其次,那些小家伙根本不用我帮忙——要不然,我们来打个赌?”

    列乌斯原本微微闪烁的眼神突然凝住,本能地脱口而出:“不赌。”

    然后他自己也僵住了。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一旦想起却仍如此深刻——他从来就没有赌赢过,一次而没有。

    星燿哈哈大笑。

    这会儿她的眼睛并不是蓝色,而是灿烂的金,亮得灼人……阳光一样灼人。

    然后她嫌弃地摆了摆手。

    “滚吧。”她说,“再也不见。”

    列乌斯深深地看她一眼,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其实并不能真正离开地狱,就像她也不能离开这里。可她甘愿如此,他却不是。

    星燿撑着下巴,皱起眉头。她有一点为那些小家伙们担心,但也只有一点点。

    如果他们真输了,那就输了呗。万物都有终结之时,她已经强行改变过一次,不会……也无力再来第二次。

    歌声再次响起,依旧欢快。光之镰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龙,拍着小翅膀,随着节奏晃动胖乎乎的小身体。

    万物都有终结之时……万物亦有新生。

    又一场大雪落下,北方寒冷的大地,尚无办法春天的气息。无力的阳光甚至都没能让上一场雪融化,整个希德尼盆地堆着厚厚的积雪,连神殿都被埋了一半,只在大门外清理出一片空地,和一条通往极北之光的路。

    夜晚,圆月升了起来,照得整个世界一片晶莹。科帕斯·芬顿抬头看着那轮月亮,居然觉得那月光也有些无法直视。

    他微微皱眉,收回视线,而在他身边,一个裹着鲜红斗篷的女人轻轻吐出一口白气,感慨道:“挺美的月色……是一个,很适合做点什么的夜晚呢,不是吗?”

    科帕斯没吭声,女人便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为他送个行。”她说,“这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吧?”

    科帕斯斜斜看她一眼,回头叫道:“瑞弗,把他带出来。”

    站在石柱阴影中的男人应了一声,却迟迟未动。

    科帕斯恼怒地再次回头,却看见男人充满恐惧的双眼和额上密密的汗珠。他像是被冻僵在了那里,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他并没有收到什么意料之外的攻击,他只是被自己的恐惧压得动弹不得。

    科帕斯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他突然有点怀念起里塞克,那家伙总是摇摆不定,却也总是能很好地完成他的命令,无论心里在想什么,至少表面上总能稳得住……可他已经消失在黑堡不见天日的监牢里,而他虽然有些用处,却也不值得科帕斯为了救他而花费心力。

    当一切结束,他自然能出来,也自然不会再摇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他也很是怀念瑟若因。可剩下的那些人,有比在这里等候他的吩咐更重要的任务。所以,此刻——这么重要的时刻,他的身边居然无人可用。

    莉迪亚轻轻笑了一声,打破这短暂的、令人尴尬的沉寂。

    “我觉得,”她说,“或许由您去带他出来更合适一些呢。不提从前的交情……至少,也要给将要出征的战士一点尊重吧?”

    战士?

    科帕斯冷笑,却也迈步走向神殿深处。

    绕过环绕庭院的长廊,正对着井的那间黑暗狭小,如同石牢般的密室,曾是安特·博弗德的暂居之地。

    想起那位国王,牧师心中升起一丝轻蔑——没用的东西,无论给了他多少机会,最终还是没用。

    他抬抬手,守卫在门边的圣骑士也在片刻的僵硬之后,才能颤抖着打开门。

    科帕斯没有进入,只是站在门边往里看。月光只能照亮门内小小一方,照不到的地方,那黑暗便愈发浓重。

    门内刺鼻的气息并未能完全消散,此刻扑在科帕斯脸上,让他也不由得想要后退——与这带着焦臭与血腥气的味道相伴的记忆,确实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但野兽已被驯服,那热烈而自由的灵魂已不复存在。

    即便是他,也难免在快意之外,生出一些遗憾。

    “……出来。”他开口。

    几乎是立刻,他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仿佛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扶剑而出的男人未披白袍,未着铠甲,只一身深蓝色的布衣,手腕上束着两块深得发黑的皮革,上面的花纹都已经模糊不清。

    科帕斯上下打量着。他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一身,也不打算给他换上更适合一个“出征的战士”的装束,反正那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一直不自觉地避免去看男人的眼睛,却到底还忍不住扫了一眼。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即使在冰冷的月光下也显得无比璀璨……却也无比空洞。

    “……跟着我。”他说。

    门边的守卫深深地低下头去,始终未曾抬头。

    莉迪亚有些无聊地搓了搓手。她当然并不觉得冷,但不搓搓手,好像有点对不起这么厚的雪……

    好吧,她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紧张。

    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听见脚步声时她忍不住回头,看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过来。火光照亮他们的脸,而莉迪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他们身后那巨大的神像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也难怪依旧缩在石柱边的那位“瑞弗”如此恐惧——他们自己给他们的神安上了一张人类的面孔,却又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类……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要是她,一早就把这神像弄没了。但科帕斯大概觉得那并不重要,反正……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这才把目光落在科帕斯身后的男人身上。

    月光之下,乍一看,他跟从前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他微卷的金发很难弄出什么整齐的发型,总是有些蓬乱地堆着,让他看起来更显年轻。

    可他的眼睛,大概再也回不到从前,那通透又明亮,如最纯净的宝石般的浅蓝。

    科帕斯让开了一点,让她能走到他身前,看清那双金黄色的眼睛。

    毫无生机的金黄,再璀璨也像映在水中的光,终归是假的。

    她张口,或许生平第一次,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应该觉得高兴。这男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做,又不止一次地破坏了她的计划,即使曾经有那么一点情谊,也早已消磨干净。

    可这会儿她看着他,看着他始终木然的面孔,却只感觉到淡淡的悲哀。

    “瞧,”她开口,抬手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你不去争,就只能落得这样的结局。”

    男人睫毛都没动一下。

    莉迪亚叹了口气,另一只手从斗篷里伸了出来。那只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鞘是发黑的皮革,剑柄上嵌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

    “……倒是挺衬你这一身。”她轻笑,将长剑系在男人腰间,代替了原本那柄连剑鞘都没有、剑刃上满是缺口的剑。

    “送你的礼物。”她拍拍男人的肩,“不用谢。”

    科帕斯垂眸看了一眼那柄剑,唇角讥诮地勾了勾,听着女法师轻声告别:

    “再见……斯科特·克利瑟斯。”

    然后他才冷冷地开口:“你知道你的任务……去吧。”

    斯科特走下台阶,消失在一片微微扭曲的空气中,没有半点迟疑。

    “你知道他要去干什么,”科帕斯还是忍不住看向莉迪亚,“却给了他一柄可以屠龙的剑……我以为你对那条‘小龙’,多少还有一点疼爱。”

    莉迪亚却只是裹紧了斗篷,看着斯科特消失的地方,漫不经心地回答:“当然……那到底是我曾经抱在怀里,看着长大的孩子呢。可如果能死在斯科特剑下,对他而言,难道不是更仁慈的结局吗?”

    科帕斯轻笑一声,没再开口,只将视线投向远处的极北之光。

    那座古老的精灵城市,总是会在冬日时覆满白雪,像一座雪山般耸立在盆地的边缘。但现在,似乎所有的雪花都避开了它,让它森冷苍白,犹如骨骸般的废墟,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之下。

    渐渐的,有低沉的轰鸣自那残骸中而来,仿佛沉寂了千百年的战鼓,又隆隆响起。

    而寒冷的夜风呼啸而过,扑向更加遥远的南方。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屠龙(上)

    当斯科特站在洛克堡已坍塌了大半的门前,依然站在门外的守卫惊疑地交换着眼神。

    即使未曾见过斯科特,他们也知道他是谁。

    搭在剑柄上的手握得更紧,但守卫们只是沉默地向后退去,没有阻拦。

    斯科特的脚步根本就没有停过。他在守卫们退开的那一刻直直走入门中,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人会怀疑,如果真有人拦在他身前,他会眼也不眨地拔剑为自己砍出一条路。

    讯息早在斯科特出现在通往洛克堡的坡道下时就已经传了出去。寂静的夜色中,更多的消息送往更远的地方,无数人随之而动。

    而当冰龙飞到洛克堡,斯科特已经站在了三重塔最高处。

    虽然远隔千里,今晚的斯顿布奇就像希德尼盆地一样,疾风呼啸,天上却没有半丝阴云。巨大的圆月悬在深蓝夜幕中,明亮却苍白,另一轮月亮也正是圆时,小小的一片,缀在圆月的右下方,当夜空中有流光拂过时,会浅得像被抹去般黯淡。

    是的,如今斯顿布奇的夜空里,最醒目的不是圆月,不是群星,而是不断从天空中掠过的,奇异的光芒。

    它们像雾,也像水波,在夜空中摇曳着,铺开一片又一片绚丽恢弘的光幕,仿佛随着某种无声的节奏,静静地变幻出不同的形状与颜色,像是在极北之地的雪山上才能看到的极光,却又有所不同。

    可这样极度的美丽,却代表着极度的危险。

    光幕之下,三重塔上,斯科特的影子只是极小的一点,冰龙却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他。

    它飞上塔顶,轻轻落下。

    塔顶的平台不大,它展开双翼就能遮住一大半,哪怕站在边缘,也一低头就能凑到斯科特的面前……一低头就能看见那双望向它的、璀璨而空洞的金黄色双眼,空得漫天绚丽的流光也不能在其中映出半点生动。

    空得让它心脏紧缩,感觉到窒息般的钝痛。

    ……它以为它已经可以不那么在乎的。

    “斯科特……克利瑟斯,”它冰冷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终于不再躲躲藏藏了吗?……你来干什么?”

    斯科特直直望进它巨大的双眼中,没有回答,只是向它伸出一只手。

    “剑。”他说。

    那声音艰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口。

    冰龙其实听清了,乱成一团的脑子却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反问:“什么?”

    “剑。”斯科特重复,声音更清晰了一些。

    冰龙终于明白过来——他要的是阿克顿之剑。

    “……你给了我,”它一字一句,在控制着语气的时候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那就是我的。”

    “拖住他。”

    来之前埃德这样告诉它,“无论他想干什么,拖一拖。”

    可斯科特没再开口。

    他向前一步,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对着冰龙的头斩了下去。

    冰龙本能地往后一缩。只有剑尖从它鼻侧的鳞片上划过,却也拉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血色映在冰龙眼中,让它有一瞬间的茫然。

    它的鳞片,在永恒之火的淬炼后,就算是魔法武器也很难穿透,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划破?

    然后它的视线才落在了那柄剑上。

    线条流畅的剑身有宛如龙鳞般的纹路,剑柄上一颗深蓝色的宝石,宛如从夜空中截取的一点碎片,深邃而空灵。

    脸上那一点细微的痛楚,在心间撕裂成难以忍受的剧痛。

    巨龙直立而起,放声怒吼,吼声中却还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委屈。

    它以为它已经做好了准备,它以为它可以平静地面对最糟的情况,可它没有。

    那柄剑,名为“屠龙者”。

    以一条冰龙锋利的长角和一条褐岩龙强壮的心脏,混合着秘银打造而成。它的魔法伤害唯独针对巨龙,也没有任何巨龙可以抵抗……才拥有了这样一个让巨龙们痛恨无比,却也无可奈何的,狂妄的名字。

    这柄剑,是真的可以杀了它。

    那一丝血色也同样映在了斯科特的眼睛里,却没让他的动作有分毫犹豫。他举剑前刺,扎向巨龙愚蠢地暴露在他眼前的腹部,充血的眼白一片猩红。

    冰龙的长尾甩向他腰侧,在他侧身避开时展开双翼,一跃而起,从三重塔顶滑翔而下。

    它以为这可以给它一点时间,让它能够冷静下来……但斯科特毫不犹豫地跟着它从塔顶跳了下去。

    冰龙本能地回身想要抓住他,却只看见一对火焰凝成的翅膀,在斯科特身后轰然展开。

    那火焰蔓延在他全身,也仿佛烧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疾冲向冰龙,而冰龙只能咆哮着连连躲避。

    它已经不惧怕火焰,而那柄长剑,真想刺中它的要害,也并没有那么容易。它只是……一时之间,竟沮丧得生不出半点反击的念头。

    它在夜空中翻滚着。余光中,它能看见洛克堡外人影交错,看似混乱,却并非无序。

    它看不见埃德,也看不见娜里亚,但他们就在其中。

    “如果觉得……不行,那就放弃。”娜里亚也曾这么告诉它,虽然这大概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说出“放弃”,并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对。

    “你又不是一个人。”她说,“所以,就算放弃也没关系。”

    那时他并没有反驳。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并非独自战斗——这一场战斗也绝非他独自就能赢,比一往无前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默契与合作。

    它看见洛克堡外渐渐稳定的火光。它知道它应该已经拖够了时间,此刻,就算它放弃战斗,也确实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

    在对自己的愤怒中,巨龙回身冲向斯科特。

    斯科特将长剑高举过头顶,冷静地判断着距离。巨龙却在逼近他的那一刻骤然向上拉升侧转,双翼带起的强风让斯科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随即身体一沉,避过了冰龙顺势蹬过来的后爪,却没能避过紧随其后的长尾,被那重重的一击远远砸开,向下急坠了一段才能恢复平衡,重新飞了起来。

    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只冰箭,在月光之下晶莹璀璨,拉出明亮的光芒,又在团团火焰之中迅速融化,变成了无害的雨滴。

    冰龙穿过密密的冰雨与火花,又一次扑了过来,金黄色的眼眸中仿佛也燃烧着火焰。在它身周,疾风卷起漫天的冰与火,劈头盖脸地砸向斯科特,再没有半点迟疑。

    “……要让他们就这么打下去吗?”

    约克·特瑞西忍不住转头问埃德,“是不是该让伊斯离开?”

    他们不确定斯科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但他们早已为此准备了不同的对策,其中任何一种,都不需要冰龙在这种时候就跟斯科特打成一团。

    “如果他觉得该打一场……那就先让他打一场。”埃德回答。

    约克欲言又止——现在可不是让那条龙任性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时候!

    “而且,”埃德解释,“之前是斯科特追着它不放……如果它不反击,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

    约克勉强点了点头。他来得稍晚,也没有时间一直盯着那一人一龙,但如果埃德这么说,他也愿意相信。

    何况对他们来说,准备的时间越长越好……终究是他太过紧张,才会如此没有耐心。

    他抬头看着半空中那场战斗,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如果那条龙赢了呢?”

    能如此简单地解决掉斯科特,也能省下他们不少力气,用来对付更强大的敌人。

    埃德沉默片刻,苦笑一声:“他赢不了。”

    约克瞪着他,一时无语。

    埃德这才意识到,他居然不自觉地把应该藏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只能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反正,就算他输了这一场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正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

    约克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跟着他耸耸肩而已。

    这明明不是什么很激励人心的对话,年轻祭司一直被捏紧般的心脏却似乎跳得更正常了一点。他望向那一人一龙——他们的身影正好被框在了巨大圆月之中,看起来分外醒目,甚至有种奇异的,像是在看木偶戏般不真实的感觉。

    ……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约克不由自主地想着,又立刻在心里对自己啐了一口。

    他们当然可以!

    怒火和被激发的战意让血液沸腾起来,如灼热的岩浆般奔涌在血管之中。冰龙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灵活——它已经不是从前那条只会凭借本能和天赋来战斗的“小龙”,而它的天赋,也早已不止连灵魂都能冻结的喷吐。

    它甚至能随心所欲地变换形体,让斯科特的攻击落空。激烈的战斗之中,它的脑子也反而更加清醒,不再被那些复杂的情绪所左右。它敏锐地察觉到,斯科特的攻击其实有着明确的目标。

    他并不在乎是输是赢,也不在乎它是生是死……他只是想要那把剑。

    他们也想到过这个——阿克顿之剑,不止能伤害炽翼本身,也能划开空间。可就算是埃德,在它告诉他之前,都不知道它到底把阿克顿之剑藏在哪里……它也没告诉他准确的位置。

    这是巨龙不该为人所知的秘密,但斯科特知道了。

    冰龙咬牙切齿地意识到,这是炽翼的报复。得到阿克顿之剑的办法绝不止让斯科特直接找上门来强夺这一种,一个还有自己的意识与判断的斯科特,也远比眼前这个眼神空洞,连战斗的技巧都大打折扣的傀儡更强大和有用……可那条睚眦必报的炎龙还是强行吞噬了他的灵魂,让他彻底成为他们的敌人。

    愤怒与悲伤在它脑海中冲撞。但即使失去了自主的意识,战士的本能也让斯科特在与它错身而过的瞬间找了机会。

    “屠龙者”准确地扎入它左翼之下,拉开一条深深的伤口。喷涌的鲜血和巨龙的怒吼之中,斯科特的脸色丝毫未变,反手让长剑扎得更深,另一只手已经探入伤口之中,从巨龙肋下抽出了那柄巨剑,收起双翼,身体下沉,看也没看失去了平衡、在半空里摇摇晃晃的巨龙一暗,带着两把剑直落下去,又瞬间展开双翼,飞向三重塔。

    埃德在冰龙的血喷洒在半空时就变了脸色,控制不住地向前冲出两步,又硬生生收回。

    “……现在?”约克轻声问道。

    埃德看着在半空里摇晃了一阵儿,勉强稳住身体,歪歪扭扭向洛克堡外滑下去的巨龙,又定定地看向越飞越高,直冲三重塔塔顶而去的斯科特。

    “再等等。”他说。

    约克并未质疑,周围亦无人反对。

    永恒之杖发出微光,让冰龙找到了方向,化为人形落在埃德身边。

    埃德看着他惨白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安慰自己的朋友,只能默默地为他治好了伤。

    但伊斯似乎也并不需要安慰。他紧闭双唇,眉头紧蹙,却没有多少大受打击的颓丧,眼神甚至明亮得有点异样。

    “……伊斯?”担心朋友被打击得过了头的埃德小心翼翼地叫道。

    伊斯嘴唇动了动,却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埃德不解其意,却也没再多问,只是重又看向三重塔。

    他看见斯科特又一次从三重塔上一跃而下。即使是靠着被法术加强过的双眼,在圆月与三重塔的映衬之下,男人的身影也渺小得像一点萤火,可他手中的阿克顿之剑,却在空中拉出了一条极细极长,又极其明亮的线。

    那一线耀眼的光芒转瞬即逝,但满天流光却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的水,疯狂地涌向了那条已经消失的线。

    另一种光辉破开天空,如黎明时分刺破夜幕的阳光,却带着更加灼热的温度,和更加艳丽的色彩。

    火红的光雾从世界之外无边的海洋中,一点一点漫了进来。

    起初极慢,像浅浅的伤口里渗出的血,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如同溃堤的洪水,在冲破堤防的那一刻,发出震天的巨响。

    “……埃德。”

    约克声线紧绷。

    这一次,回答他的却是伊斯。

    “再等等。”他说。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屠龙(下)

    星辰在耀眼的火光中隐去,连圆月的光辉都似乎被夺走。那火红的光渐渐凝聚出模糊的形体——一条龙,燃烧的双翼能遮蔽整个天空。

    无形的力量压了下来,压得每个人肩头和心上都重若千钧,仿佛坠落的天空砸在他们身上。

    没有人开口,却也没有人低头。

    除了斯科特。

    他落回了地面,缓缓站直,双目低垂,看着脚下的泥土。

    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之中,他脚边一段枯萎的蔷薇枝条上,居然还颤巍巍地开着一朵半残的小花,已经空无一物的脑子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随之微微一颤。

    他久久地看着那朵花,仿佛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

    “终于……”

    圆月忽地一亮,像被熄灭前的烛火,像被吞噬前最后的挣扎。而在那一闪之中,一个淡淡的虚影,飘起在斯科特的头顶之上,满头银灰色的长发随风散开,在月光中一丝一丝地亮了起来。

    站在城墙上的埃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转向伊斯:“那是……”

    “凯勒布瑞恩。”伊斯移不开视线,喉头发紧,却也没忘记刺他一句:“你带着他的手杖,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

    埃德看看紧握在左手中的手杖。

    他今天带了两根手杖,右手是永恒之杖,左手就是半精灵牧师那根。虽然看起来十分奇怪,却也没人多说什么——他们的确是需要任何一点点能用得上的力量。

    他也的确是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可他是真没想到,这一点希望能成为现实。

    他松开了左手。那手杖直飞出去,欢欣雀跃地飞向它真正的主人。

    凯勒布瑞恩并未回头,只是伸手将它握在手中。

    杖首灰色的宝石发出灿烂的光辉,仿佛所有的月光都凝聚在其中。一时间,那光芒甚至压过了几乎铺满天空的火云,而与之相应般,夜空之中,有几点星辰骤然亮了起来。

    炽热的火云微微一缩,似乎稍稍黯淡下去,然后以更快的速度伸展开来,直涌到斯科特面前。

    神明的怒吼在它的奴仆的脑海中轰然炸响:“斯科特·克利瑟斯……你做了什么?!”

    半精灵牧师抬起双手,让手杖悬在他面前,对同样也扑到他眼前、试图将他整个儿吞噬的火云恍若不见。月光如水般流淌,温柔却也强悍,一波又一波漾开,将有形和无形的火焰都阻隔在外,如海浪般涌向四周。

    几乎是在他展开双手的同时,埃德的声音响了起来:“一!”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一层层水蓝色的屏障展开在洛克堡之外,向上伸展,又向内收缩,像一朵巨大的花,在瞬间的绽放之后,又牢牢地收起花瓣,将落入花蕊中的猎物困在其中。

    月光撞在了这些花瓣上,却并未摧毁它们,只是为它们又镀上了一层更加柔和的光芒。然后水波向内卷回,漩涡般旋转着,没入斯科特的身体之中。

    最后的锁链锵然断裂。斯科特抬起头来,浅蓝双眸灿若星辰,唇边扬起的笑意明亮而热烈。

    冰封已久的所有情感,如冲出地面的岩浆,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势不可挡的力量,随着他抬起的长剑,指向那自以为是的神。

    “我做了什么?”他回答它,“我把你的名字刻在星空之上,如你所希望的那样。可是,埃斯塔瑞纳·炽翼……你真正的名字,终究只有一个。”

    他似乎点亮了一些星星,又似乎破坏了一些星星。他似乎完全循着炽翼的命令,只是在细微处有些不同,细微到炽翼都未曾察觉。而他所做的事,有些连他自己都不解其意,可那个让他看到某种可能的家伙知道……凯勒布瑞恩知道。

    凯勒布瑞恩知道。这就够了。

    他把自己的灵魂交于那心如死灰,只想要彻底消散的半精灵手上……而他们最终都没有让彼此失望。

    “现在,”他微笑,整个人都散发着耀目的光辉,“炽翼……你要逃了吗?”

    被愚弄的巨龙发出震天的怒吼。那本不属于它的力量在它进入这个世界的同时从它身上被剥离……可它依然强大,强到远胜这世上所有生灵。

    火焰之中,暗红的鳞甲一点点成形,巨龙的轮廓随着它的每一个动作而愈加清晰。一只巨大的爪子按在了满是乱石的废墟上,坚硬的花岗岩随之碎裂;它探出了头,金黄色的眼眸辉煌如日月,微弯的双角仿佛沉淀着鲜血与火焰的颜色;它扬起双翼,随之而起的火焰瞬间将屏障内的世界化为一片火海;当它扬起长颈,放声怒吼,那声音响彻整个城市,连尼奥城的海港之中,都有水手在海浪突然的波动里,疑惑而惶然地望向北方。

    当巨龙最终完全进入这个世界,斯科特向后退了几步。不是因为畏惧,只是为了寻找适合攻击的距离。

    月光渐渐黯淡下去,仿佛奄奄一息。而圆月之侧,那轮小小的月亮,却似乎终于找回它原本的光辉,并不十分明亮,却安静又坚定地守在被火光印红的夜空之上。

    半精灵牧师瞥了它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也从不曾这样轻松。

    斯科特随手将阿克顿之剑向后扔去,右手紧握成拳,高高举起。

    半精灵垂下双眼,唇边扬起一点微弱的笑意,便无声无息地散在魔法之月叹息般微弱的光芒之中。

    飞掠而来的冰龙用尾巴卷住了阿克顿之剑,塞回了老地方。埃德从冰龙背上跳下,抬手让那根缓缓落地的手杖,又一次飞回他手中。

    杖首灰色的宝石满是蛛网般的裂痕,却仍有细细的光芒流动于其中。

    斯科特讲左手的“屠龙者”换到右手,嘴角一挑。

    “是件好礼物。”他低声嘟哝,然后头也不回地抬高了声音:“准备好了吗?”

    冰龙越埃德相视一眼,同时向前。

    正撞击着那让它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屏障的炎龙怒吼一声,抬起了巨爪,压向那不自量力的蝼蚁。

    而在埃德离开的城墙之上,约克看着那条过于庞大的炎龙,深吸了一口气。

    “防御后撤!”他叫道,“撤到山脚!”

    这条炎龙实在太大,屏障逼得太紧,反而容易被击溃,而他们要做的,是把战斗控制在斯顿布奇的范围之内……他们还有足够的余地。

    “不用启动第二个法阵吗?”在他身后,一位大地女神的牧师忍不住开口。

    第二个法阵,用于压制魔法之力,可时间太过仓促,这法阵做不到辨别敌友,只会毫无分别地压制所有力量,范围也有限。

    约克想起埃德离开时的吩咐,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说。

    此刻,从斯顿布奇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城市最高处的洛克堡上空,那一片如血般不祥的火红。

    他们也能看到那条被火焰所包围的巨龙——当它抬起头,昔日恢弘的皇家堡垒,那城堡所占据的整座石上,都小得仿佛它一爪就能踩个粉碎。

    娜里亚忍不住向着洛克堡走出几步。

    埃德和伊斯都在那里……她却不能站在他们身边。

    久未纠缠她的沮丧又一次漫上心头,那沮丧中甚至生出一点自卑——她真的就只是个普通人……她有资格跟他们站在一起吗?

    “……娜里亚。”

    艾伦走到她身边,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温柔又坚定:“准备好了吗?”

    娜里亚转头怔怔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们有自己的战斗,”艾伦抬头看一眼那片火红的天空,“……我们也有。每一点努力都很重要,每一点微小的不同都有可能改变整个战局,娜里亚……每一点。”

    女孩儿咬了咬嘴唇,重重地点头。

    她只能尽她所有的努力,做到她所能做到的最好。

    因为离得更近,火红映红了白鸦的脸,甚至让她觉得有点热,不得不掀开了她最近颇为喜爱的柔软毛毯,把它卷了卷,塞在脖子后面,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又向蹲在她身边的罗穆安伸出手,得到了一根胡萝卜,并不嫌弃地随便擦了擦,跟罗穆安一起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站在一边等她吩咐的阿尔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种时候,夫人这幅样子……这就是在看热闹嘛!

    不,这都不是看热闹,而是看戏,还是爬到神殿最高的屋顶上坐着看!

    “……您真的不去‘花园’吗?”她开口问道。

    白鸦的力量并未恢复,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也没人要求她再付出更多,只是希望她带着那群私语者们进入另一个空间。那里已经有许多随机挑选的普通人,但其中最多的还是少年和孩童……如果他们失败,一切都不可挽回,至少,还能在那里留下一些火种。

    可许多私语者们跃跃欲试地想要“帮忙”而不愿离开,白鸦也始终不置一词。

    仿佛终于意识到她还在这里,白鸦很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居然还想让我去带小孩儿?让肖恩·弗雷切自己去,他可比我还年轻一点呢!”

    阿尔茜真的很想叹气。在失去了年轻的容貌之后,“我都这么大年纪”成了白鸦最爱的口头禅……可她看着实在比那位圣骑士团长还有活力得多。

    当然,这并不是让她去带小孩儿的理由……不,他们并没有让她带小孩儿的意思!

    还在苦恼着要如何说服白鸦,女法师回头看了她一眼。

    “告诉我,阿尔茜,”她啃着胡萝卜,含含糊糊地问,“你就甘心在战斗刚刚开始时就躲起来,一直躲到最后吗?”

    阿尔茜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摇头——她再沉稳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也会控制不住地像那些私语者一样热血沸腾……她甚至比他们之中许多人都要强大。

    “可是……”她艰难地开口。

    她是个圣职者,她得服从命令……

    “照我说的做,”白鸦竖起一根手指,狡黠地眨了眨眼,“那些被永世传唱的英雄里,会有你们的名字……当然,这不可能毫无危险。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就告诉那些嘎嘎嘎叫个不停的小鸭子们,我让他们赶紧滚进花园乖乖待着,否则我就要拿带刺儿的花枝抽得他们哭爹叫娘……如何?”

    她看着她过于乖巧顺从的外孙女儿,声音低得像能诱惑人心的女妖:“……如何?”

    阿尔茜张开嘴,又闭上,在片刻的挣扎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一河之隔,在希安湖边,能够看到的就只有西方天空的一片火红。

    巴弗洛·奎因看了一会儿,拉下面甲,没一会儿又把面甲掀开,连整个头盔都拔了下来,随手一扔。

    他已经很久没戴过头盔了,真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怎么忍受得了这憋得人透不过气的玩意儿。至于,如果真有谁能砸到他头上……那他死了也活该。

    他充满威严的目光往周围一扫,那些偷偷瞥向他的视线瞬间就收了回去。

    “等你们有我这么强的时候就能像我这样随心所欲。”圣骑士哼了一声,“所以,小崽子们……可别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肖恩如果听到这样的战前动员绝对会大皱其眉,但他得守在那个密室里,这会儿也就管不到他头上来……想想还真是令人心情舒畅。

    奎因的声音其实不大,但在一片寂静中能传得很远,希安湖另一边的精灵们当然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为首的兰斯·逐日者眉毛一挑,倾听着越来越密集的窸窣声响自远而近,扬声道:“剑舞者!”

    如林木般沉默而立的精灵战士齐齐拔剑,连绵的剑光结成一道耀眼的光弧,单薄却凌厉,如他们自己所打造的、最精良的武器一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却仍有着最优雅的弧度。

    “……装模作样。”

    奎因身侧,骑在魔像肩头的泰丝撇了撇嘴,小声嘟哝。

    她真的很想跟她的甜心在一起的,可更适合诺威的战场却是这里,所以,她也只能在这里,跟那些讨厌的精灵一起战斗。

    奎因回头给了她一个充满赞赏的眼神,拔剑敲在旁边另一个圣骑士的盾牌上,开口喝道:“准备战斗!”

    他们面对的不是最强大的敌人,可他们身后是这个世界新生的希望。

    他们一步也不能退。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擂我战鼓

    向北,再向北,远到荒芜的艾拉弥平原,洛克堡上空那火红的一片,就只能看到淡淡的一抹,倒有几分朝霞的感觉……只是方向不对,感觉也不对。
    “朝霞,”柯瑞尔向他的同伴形容,“要更明媚一点。明媚,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就跟女孩儿脸颊上的羞红一般,让你看上一眼,心就跳得像只不安分的兔子,扑通扑通的。”
    他的同伴,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耐心十足的副手米拉斯,这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低声开口:“你能不能闭嘴?!”
    你能不能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情况,能不能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柯瑞尔当然听得懂他的恼怒与无奈,但他左右看了看,看着平原上一望无际却鸦雀无声,黑压压一片,充满肃杀的气息……也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军队,还是我行我素地继续叽叽呱呱。
    “等着也是等着嘛。”他说,“不说话多无聊啊。说起来,你听说过艾拉弥吗?”
    米拉斯木着脸不理他,但柯瑞尔向来擅长自得其乐。
    “艾拉弥,”他向前倾身,几乎要整个儿没骨头一般趴在马头上,指向他们身前,隔着石头一样杵在那里的黑岩矮人——说起来他们确实也是石头——指着他幻想中的城市:“曾经是精灵所建造的城市中最伟大的一座。精灵和矮人,曾在这里共同面对巨龙的攻击,那时的巨龙还多得能铺天盖地……当然,这也是因为它们个儿大,而那时,在艾拉弥高高的城墙上,同时诞生了三位……不,四位圣者……”
    这其实是精灵们耳熟能详的故事,而矮人们耳熟能详的则是另一个版本——精灵如何背信弃义,抹去了唯一一个矮人圣者的存在的故事。黑岩矮人们依旧稳如磐石,动也不动,却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对此知之甚少的人类,更是忍不住侧耳倾听,听这个没有半点首领模样的小个子精灵,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让矮人们满意的是,柯瑞尔承认了那位矮人圣者的存在,而令人类满意的是,他们也听到了自己的祖先。
    那时尚且蒙昧的人类,也曾站在艾拉弥的城墙下,与矮人和精灵一起,面对比他们如今可能面对的敌人更强大的对手,并且最终获得了胜利。
    人类的军队中,一位水神的牧师不由自主地放空了眼神,以免露出什么不对的神情——倘若人类知道,他们的祖先只是被当成肉盾,而在他们牺牲到几乎要灭族的时候,在绝望与愤怒之中,人类的第一位牧师拉贝雅才从维因兹河的波涛中得到了水神的承认……此地的联盟,大概会在敌人出现之前就离心离德。
    好在,柯瑞尔性格跳脱却自有分寸,当他在故事结束时感慨:“隔了几千年,如今我们又在同样的地方面对共同的敌人,感觉就像是命运的安排。”
    他并没有说什么“我们必然会赢得胜利”之类,但他们上一次就赢了,这一次当然也能赢。
    米拉斯也放空了眼神。他身边这家伙,从来不信什么命运,却打着命运的幌子蛊惑人心……命运女神迟早用手中的丝线勒得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命运”。
    但他也只得承认,这家伙的叽里呱啦,确实有点用处——等待变得不那么难熬,崩得快要断掉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哎呀。”他听见柯瑞尔喜出望外般开口,“来了!”
    他们感觉到微微的震动,不只是从地底,也从空气中,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广阔的平原,而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感受着狂风与巨浪咆哮而来,瞬间将他们困在其中。
    柯瑞尔紧盯着前方空旷的原野。他们知道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法阵,却怎么也找不到,更无从破坏,然后,针对最有可能的猜测,他们在这里布置下了最适合此地的战士,在斯科特出现于斯顿布奇的那一刻,用最快的速度聚集而来。
    “……他最好没猜错。”他喃喃。
    掠过平原的风里有隐隐的怒吼和哀鸣,仿佛从数千年的战场中遥遥传来,一种古老、苍凉又阴冷的气息,将寒意和难以形容的恐惧,刺入每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我们要对付的不会是巨龙的亡灵吧?骑兵对巨龙,不是很对头啊。”柯瑞尔还在嘀咕,嘀咕得米拉斯恨不能缝上他的嘴。
    然后,两扇巨大的,顶天立地的石门显现在月光之下,门上两条巨龙的线条,隔得老远都清晰可见。
    当那两扇门无声地打开,难以计数的小恶魔蜂拥而出,半精灵兴高采烈地用力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是恶魔!”
    不幸却也幸运——埃德·辛格尔猜对了……甚至连大门打开,恶魔们涌出的方向都没猜错。
    “这种时候,”柯瑞尔扣上了头盔,“就很该唱首歌。”
    “……儿歌吗?”米拉斯终于忍不住开口。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只会唱那一首歌吗?”柯瑞尔很是不满,“我好歹,也有一半精灵的血统!”
    在矮人巍然不动却握紧了战斧,在人类的战士们绷紧了肌肉,在从未面对的过的、陌生而危险的气息让所有的战马都不安地开始躁动,在牧师们安抚的咒语尚未吐出时,柯瑞尔的歌声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那是首古老的战歌……精灵没都已经许久未曾吟唱,毕竟他们已经有许多年不曾面对这样的战斗。但当那熟悉的旋律响起,当半精灵清澈的歌声响在星光之下,歌词便也自然而然地从他们口中流淌而出:
    擂我战鼓,鼓声隆隆;
    今日何日,得与君同;
    明光赫赫,剑戟重重;
    烨烨其威,煌煌其荣;
    烈火荆棘,莫不相从;
    暗影迷雾,不堕其中;
    ……
    那只是普通的精灵语,人类也多半都是听不懂的。然而他们听不懂歌词,却听得懂节奏,听得懂其中昂扬的战意,当他们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方式加入其中,当天地间的歌声与相和的各种敲击声越来越雄浑有力,训练有素的战马喷着鼻息,渐渐平静下来,与它们的主人一起等待着。紧张依然存在,勇气和希望却渐渐压过了畏惧。
    柯瑞尔唱着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潮水般漫过平原的恶魔。最早冲出来的,全是没什么智慧、犹如野兽一般的低等恶魔,可它们数量如此之多……多得像是能淹没整个世界。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稍高的坡地,以精灵的视线,能看得很远。当在那群疯狂嘶叫的小恶魔身后,渐渐出现更加高大的身影,当那些小恶魔已经铺满了大半个平原,柯瑞尔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以他为中心响起的歌声,又以他为中心静了下去。当最前排的黑岩矮人的首领哈特曼发出一声怒吼,柯瑞尔亦高声叫道:“准备!”
    精灵们拉开了长弓,斜斜指向天空。同样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在人类的军队之中传开,而当半精灵怒喝出“射!”,一声奇异的嗡鸣中,万千长箭齐齐射出,在空气中划出蕴满杀机的弧度,如雨般坠落。
    他们再怎么准备也无法统一武器。但精灵的武器固然精良,人类的武器,至少对这些小恶魔来说,也有足够的杀伤力,何况在这些箭矢之中,还混了不少**师塔和独角兽号共同研究出的成果。
    那些武器看似普通的长箭,箭头却会在半空中爆开,牧师们注入的神圣的魔法之力,附着于无数细小的金属碎片上,能爆出极大的一片,虽然伤害力并不是很强,对付这些以数量取胜,实际战斗力跟狼群也强不了太多的小恶魔,确实刚刚好,对付会飞却又飞不了太高的那些,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而箭头炸开时轰然四散的白光,那惊人的声势,也足够驱散他们最后一丝恐惧。
    “那些啰啰嗦嗦又疯疯癫癫的法师们,还真是做出了挺不错的小玩意儿啊。”柯瑞尔低声感慨。
    周围一片控制不住的战吼声中,也只有不想再听他各种废话却又总是忍不住竖起耳朵的米拉斯听到了这句话,并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是今天才知道吗?以“试用”为名浪费了好几支箭的那个家伙难道不是你吗?你是不知道这样一支箭有多贵吗?!……
    不过,至少今天这一战,这些“挺不错的小玩意儿”,还是免费提供的。
    箭射到第三波,以岩石为身躯的黑岩矮人已经如骤风般冲下了坡地,横扫向战场,对身边一片混乱的小恶魔根本不屑一顾,最多顺手砍上一斧头,脚步不停,直撞向它们身后的高等恶魔。
    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这些敌人,而那些再不能归来的同伴的灵魂,需要更多敌人的血来祭奠。
    柯瑞尔再一次举起长剑,笔直指向前方,第一个策马冲下坡地,而在他身后,精灵们的马蹄声几乎整齐划一,隆隆如战鼓,沉沉砸向地面。
    然而精灵的骑兵其实并不多,黑岩矮人也只有数百,这场战斗真正的主力,是人类。
    不同的旗帜飘扬在精灵两侧,不甚明亮的月光照在无数新旧不一的铠甲上,照在无数长短不一的武器上,照着那银光闪烁的洪流,怒吼着奔涌过荒芜的草原。
    .
    越过这片战场,西面茂密的森林里,来自鹿角森林的精灵们轻盈地跳跃于树木之间,检查着刚刚布下的陷阱,森林女神总是藏在密林里的牧师们则持着木质的长杖安坐于树梢。纳西安达的圣职者全是女性,从不穿白袍,所有的牧师也同时是战士,一身绿色的轻甲和背在身后的弓箭,让她们看起来与林间跳来跳去的精灵并没有什么区别。
    向东,奔腾的维因兹河边,水神的牧师站在法阵之中,耐心地安慰着身边有些不安的年轻骑士:“您的父亲并不会有什么危险,至少,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而向北,在那两扇与白鸦所创造出的地狱之门一模一样,却大了许多倍的黑门之后,隔着一片起伏的丘陵,陡然升起的山峰成为天然的屏障,山峰之上,特里萨家族古朴而坚固的城堡耸立在高高的城墙后,披甲持枪的战士乌压压站得到处都是,却不见半点火光。
    火,在这样的夜晚,反而会蒙蔽他们的视线。
    又高又瘦的领主扶剑站在城墙上,小声吩咐:“留意天空。它们之中有不少都能飞。高等恶魔即使身躯庞大也能飞得很高……”
    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问他身后胡子花白的骑士:“这句话我说过几次了?”
    骑士的胡子翘了翘,像是忍不住笑,但语气依旧恭敬又严肃:“说几次都不算多,大人。”
    同样不再年轻的领主自己笑了起来。
    他的左手按在箭跺上,手下是一本不算厚的小册子,斯凯尔·蒙德用最简单的线条画出的恶魔依然形神具备,旁边短短几句,描述它们的能力和弱点。
    如果能赢得这场战斗,这本其实复制了很多份的小册子,倒是能成为颇有意义的传家之物。
    可他也很清楚,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而即使他们在这里获得了胜利,也并不是最终的胜利。
    .
    从这座城堡再往北数百里,在接近塔马兰城的另一处平原上,一处宏大而精致的宫殿里灯火通明,披着暗红和灰蓝色斗篷的骑士们奔跑呼喊,如临大敌。
    一缕黑色雾气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影中涌动着,拉成细细的一条,蛇一般溜过墙角,在片刻的逡巡后,从一扇装饰华丽的木门下钻了进去。
    惊喜地发现目标真的就在眼前,黑雾重又散成淡淡的人形,扑向站在桌后的少年国王。
    它已经没剩多少力气,但如果能抓到这一个……
    少年抬头看向它,眼睛极亮,却不像是恐惧。
    他藏在桌下的手抬起,将一根细细的银管对准了它。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敌袭

    当黑影发出一声愤怒而绝望的尖叫,在几道白光之中化为细细的黑灰,纷纷扬扬地落下,因为答应了小国王把最后一击留给他而隐在一边的菲利·泽里才从阴影中走来出来,用脚碾了碾地上的黑灰,转头问紧张地破门而入的嘉德·卡洛斯:“这是第几个?”
    嘉德怔了怔,下意识地回答:“第三个。”
    菲利摸了摸下巴:“那应该还有。”
    虽然不一定都来了这里,但菲利记得很清楚,肖恩说过,像瑟若恩那样……像他脚下这摊一样的家伙,去掉科帕斯·芬顿,也还有十个,在这段时间里,说不定又诞生了更多。
    嘉德的神情更像是烦躁而不是恐惧——当有了足够的准备和合适的武器,这种来去无踪无孔不入的敌人倒也不是那么难对付……但还是挺烦人的。
    他向室内扫了一眼,看着毫发无伤,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想要多对上几个敌人的小国王,头痛地皱皱眉,但还是行了个礼才匆匆离去,继续搜寻那些潜入这里的家伙。
    菲利又低头看向那片黑灰。老实说,他有点疑惑,他不明白这些家伙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跑来抓博弗德的血脉——没错,他们并不单纯是针对弗里德里克而来,最先被发现的敌人出现在小公主朱恩的卧房外,以这些人的能力,那应该不是因为走错了路。
    但事实上小公主已经被秘密送进了“花园”,这座别宫里流着博弗德家族的血的,只有弗里德里克和他弟弟布兰登。
    真要找的话,别宫之外也不是没有博弗德家的人,没必要这么冒险。还是说,一定得是安特的后代?以及,他记得他们已经查清楚,当时利用博弗德的血脉举行仪式,从神明……事实上是从炽翼那里偷取力量的人,就算是泰利纳那一次,背后的控制者都是莉迪亚·贝尔——那个女人相当擅长煽动其他人为她进行各种危险的尝试。
    但这些黑乎乎的家伙,却是耐瑟斯的信徒,科帕斯的手下……他们为什么要帮莉迪亚的忙?又或者,他们有别的目的?
    这种绕来绕去的事简直能让人挠秃头。他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出来,还是在身边另一个圣骑士拼命使眼色又连咳了好几声之后才意识到,弗里德里克在叫他。
    他讪讪地笑了笑,想要解释,还没开口,窗外远远传来一声嘹亮的号角声。
    弗里德里克变了脸色,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扯开了窗帘。
    隐约的呼喊声由远而近,一直传到门外。有人一路疾跑而来,在国王门外大声叫道:“敌袭!”
    .
    普罗利安的这处别宫,是博弗德王朝的第三位国王从另一个家族手中夺来,几经改建之后,成为了王族避暑的地方,因为本身是一座颇为坚固的堡垒,即使改建得华丽了一些,防御能力却也不差,据此不远的维鲁斯,一座不大的城市,也因为距离塔马兰不远,发展得颇为迅速,才被选择为另一座王城。
    维鲁斯城就位于别宫东南方,向着维因兹河伸展的平原上,因为没有城墙的保护,城中的人早已撤至塔马兰,看过去只有一片黑影……现在看过去也只有一片黑影。
    缓缓涌来敌人并没点起火把——他们并不需要。
    当他们在弓箭的攻击范围之外停下,使用了鹰眼术的菲利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啦?”硬要上城墙“观察情况”的弗里德里克皱眉:“不就是亡灵嘛。”
    虽然看不清,但那缓慢的行进速度和不甚自然的节奏,明显不是活人。
    菲利苦笑:“……看到个熟人。”
    站在那些亡灵最前方的,是拜厄·扬。
    嘉德大步走了过来,很有些气急败坏:“亡灵后面有军队……活的。”
    “哪家?”弗里德里克收紧了手指,努力保持镇定.
    “默恩家。”嘉德咬牙切齿,“那个猴子脸的家伙,我就知道不能信!”
    菲利也忍不住感慨了一下:“总有人觉得自己能在浑水里摸到大鱼嘛。”
    但这种时候说这个毫无意义,年轻的骑士很快又离开去组织防御和反击——最糟的情况,他们也只要能守住城堡就算胜利,而他们准备充分。
    他就是有点后悔,没能劝茉伊拉跟朱恩一起离开。
    骑士身后,菲利看了一直沉默的弗里德里克一眼,稍稍有点担心。少年国王经历了许多……但到底还没经历过战争。
    “要找人帮你写一篇慷慨激昂的檄文吗?”他试图开个玩笑,“说不定能骂得那位猴子脸的侯爵大人羞愧而逃呢。”
    小王国白了他一眼。
    “如果他在一切结束之后来挑战我,质疑我是否有成为国王的资格,倒还配得上我写几个字。”少年的脸颊因为激愤而微红,眼神却明亮而清醒:“但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来试图夺得王位……让他有来无回就行了。”
    菲利忍不住笑了起来,视线再一次掠过城外不知在等待什么的敌人,突然开口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小国王。
    “弗里德里克,”他直呼他的名字,看起来漫不经心:“现在说这个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不过,如果我死了,不要让人碰触我的尸体,然后,把我烧成灰,送回水神神殿……你能,为我做到吗?”
    小国王凶狠地瞪着他,似乎很想这会儿就干脆一剑捅死他,最终却只是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气冲冲地大步离开。
    菲利轻笑一声,郑重地告诉他身后的圣骑士:“你们也是……都离我远点儿。”
    圣骑士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诺。
    菲利轻轻吐了口气,简直要怀疑莉迪亚是故意派来了拜厄……不,他应该没有那么重要。
    后颈上看不见的印记似乎在隐隐发烫,他不知道那玩意儿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把他拖入地狱,但他绝对不要变成拜厄,或安特那样的东西。
    绝对不要。
    .
    女法师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差点把眼前一堆化为飞灰的东西吹得到处都是。
    幸好法术已经完成。她抬袖把那堆灰烬拂入壁炉之中,看着火焰在一阵奇异的亮蓝色之后,恢复了原本的暖黄。
    安克兰从她身后几乎无声地走过,对她在做什么似乎丝毫不感兴趣……也可能是真的不感兴趣。就算他纡尊降贵地看上一眼,多半也只会给出“多此一举”或“徒劳无功”之类的评价。
    可她到底不是他,她得十分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尝试,才能抓到更多的东西。
    “这都是为了你呢。”她低头对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温言细语,“我小小的宝贝。”
    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在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去给斯科特“送别”的时候,由始至终,她都不自觉地把自己已经十分臃肿的身材藏在斗篷之下——即使她知道他已经对此无知无觉,她仍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怀孕的样子。
    “女人啊……”
    她对自己发出嘲弄的轻笑,拿火钳将壁炉里的火拨得更亮一些,惬意地在她的摇椅上坐下。
    她大概得等上一段时间,但希望不用等得太久。她现在,可是很容易睡着的,而安克兰绝不会好心叫醒她。
    .
    科帕斯·芬顿坐在独属于他的椅子上,突然睁开了眼睛。
    极北之光里的战鼓声,好像已经有一会儿没有再响起来了。
    鼓声刚刚响起时确实有点激昂的感觉,毕竟那时他刚刚送走斯科特……可当那群恶魔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敲起来,就让人有点受不了了。
    战鼓是那些家伙们从极北之光的西北角某个空荡荡的大厅里找到的。因为使用了龙皮和铁木,至今仍能敲响。可这面对精灵们显然有着独特意义的战鼓,对恶魔们而言就只是个新奇的玩具——地狱里是没有“战鼓”或“号角”这种东西的,它们的咆哮声就已经足够,因为它们从来也不需要激励同伴,只需要激励自己。
    于是它们拿着那面鼓,敲一阵儿停一阵儿,说不定还会抢来抢去嬉笑玩乐,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节奏可言。在低沉浑厚、震撼心灵的鼓声,这样听久了也只会让人烦躁无比。
    通常它们玩腻了就会把鼓扔到一边。但今天……或许是因为今天毕竟是不一样的,当鼓声停下,科帕斯竟莫名地有些不安。
    他坐着没动,想着要如何去探探那边的情况,瑞弗突然就推门冲了进来。
    科帕斯皱起眉头——这家伙别说得到允许,他连门都没敲!
    寒冷的冬日里,身材粗壮的男人却满头大汗,声音发僵地开口就是一句:“敌袭!”
    科帕斯微握的手骤然一紧,脸上却还是镇定自如,只语气里带着几分冰冷的不满:“什么敌?袭哪里?”
    “夜、夜鹰!”瑞弗终于能稍稍定神,把话说完:“夜鹰攻击了极北之光!”
    科帕斯反而心中一松。所以他的预感并没有错,恶魔那里果然是出了问题。
    然后他才考虑起这小小的意外——夜鹰本不该在这里。
    留在极北之光的恶魔并不重要,它们原本就是被“剩下”的,可夜鹰现在应该在卡斯丹森林面对从极北冰原而来的野蛮人军队……一支亡灵大军。即使他们真有余力,偷袭极北之光和毫无必要。
    ……或许是为了那条傀儡龙。
    想到这个,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翘。
    他起身,虽然没有去支援那些恶魔的意思,但总得看看情况。然而还没走出神殿,他的脚步突然一顿,转向神像后的祭坛。
    门关着,门边的守卫在他走过时恭敬地向他行礼,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可当门打开,他身后的圣骑士发出一声惊愕无比的抽气声,然后急急挤过他身边,拔剑挡在了他身前。
    科帕斯嘴角微抽——忠心可嘉,可也未免太蠢。
    他看向祭坛。祭坛周围,守卫们一如往常般站着,却双目失神,对他的到来亦毫无反应,只是如仰望神明般仰望着漂浮于祭坛之上的身影。
    那是个一身黑袍的少年,身周却被火焰所环绕,满头金发微微向上飘起,也如火焰般摇摆。火光映在他蓝色的双眼之中,也将他苍白的脸颊映出几分血色。
    他对牧师灿然一笑,笑容里依稀还带着几分羞涩,仿佛真是个纯真的少年。他居高临下,却又貌似恭敬地向牧师躬身低头。
    “芬顿大人。”他开口,“我奉吾神之名而来,助您一臂之力。”
    这番装模作样让牧师的眼神更冷了几分。可他能感觉到,环绕这少年的力量,的确是他的什么所赐。
    ——又找了一个。
    他瞬间有些暴躁起来,脸上却纹丝不动。
    他们互望着。在有人再次开口之前,被科帕斯扔在身后的瑞弗又一次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大人!……”他叫着,在看见霍安的那一瞬,声音像是被捏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蚂蚁与象

    男人在科帕斯冷冷的一瞥中回过神来,抹了把额头的汗,战战兢兢地开口:“国王……不,我是说,博雷纳·德朱里,安克坦恩的王,前来拜访。”
    他一字不差地把那位国王的话转述了出来。
    科帕斯的眼睛眯了起来。
    “……也许您最好还是去接待一下那位国王?”霍安轻声开口,语气十分诚恳:“那毕竟是位国王呢。至于我——”
    他微笑起来:“请不用担心,如我所说,我不过是来帮助您的。”
    那意思大概是,没有科帕斯的允许,他并不会随意做些什么。
    科帕斯扫了一眼那些丟了魂般的守卫。霍安了然地挥手,让他们恢复神智,同时带着歉意小声解释:“是他们突然用武器指着我,让我有点害怕……”
    牧师懒得再看他演戏,转身穿过神殿黑沉沉的大厅,走到门外。
    圆月的光有些恹恹的,但照在雪地之上,依旧亮得不需要任何照明。安克坦恩的王骑在马上,笑眯眯的,身后只有十几个侍卫,仿佛真是心血来潮地“前来拜访”一下。
    “科帕斯·芬顿……牧师大人。”他开口,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牧师脸上蠕动的黑影,丝毫不加掩饰,“久仰大名——我们应该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无论是为了保持神秘,还是自己也清楚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并不适合暴露于人前,科帕斯·芬顿在从斯顿布奇回到安克坦恩之后便深居简出,极少出现。博雷纳的各种邀请,各种“宴会”,前去参加的都是里塞克。
    他们的确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们对彼此也都足够熟悉。
    “让我们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吧,陛下,”科帕斯特意加重了那个称呼,让它有着谁都听得出的讽刺,“无论您是来干什么……这里恐怕没有您想要的东西。”
    即使有,恐怕你也得不到。
    他出口或未出口的话,都只让博雷纳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仿佛他听到只是什么毫无必要的谦恭之词。
    “有的有的,”他说,“我听说神殿里有十分珍贵的神器,实在很想瞻仰一下呢。”
    “……那并不是普通人可以看到的。”科帕斯淡淡地回答。
    博雷纳在马上向前倾身,兴致勃勃,充满好奇,半点不把被当成“普通人”放在心上:“如果看了会怎样?眼睛会被烧穿吗?”
    这一刻,极北之光上空,突然升起一发明亮的烟火,在夜空中爆成一只展翅飞翔的苍鹰的模样。
    烟火的光照在国王陛下的眼睛里,让他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
    科帕斯突然也笑了起来。
    “您觉得我孤立无援。”他说。
    博雷纳洋洋得意,毫不掩饰:“难道不是吗?”
    那欠揍的笑容让他身边的罗莎很想告诉这位国王,这会儿,两相对比之下,他看起来还更像个反派……还是骄傲自大,下一刻就会被轰翻在地,大叫“这不可能!”的那一种。
    然后女战士迅速收回自己的思绪,暗自懊恼——认识的时间太久,她好像也传染了某种奇怪的毛病?
    “我猜您已经召唤了您最优秀的战士和最强大的盟友。”博雷纳的表演还在继续,“他们给您回应了吗?”
    话这么多其实也很像反派,但国王陛下毫无自觉。
    “恕我直言,他们恐怕是回不来了。”博雷纳遗憾地摇头,“您为什么会想要攻击一个矮人们辛苦辛苦挖出来,想要当成自己的新家的矿坑呢?如果您想要精金,告诉我就可以了啊,我很愿意帮助您谈上一笔很不错的交易的。”
    科帕斯眯起眼。他已经意识到,他大概是得到了错误的信息——他以为那座暗金矿里藏着开启新屏障的节点之一。那法阵在开启之时最为脆弱,他才会在今晚集中力量发起攻击。为此,他也派了恶魔去佯攻卢埃林……但这位国王还是来了这里。
    那个暗金矿或许根本就是个陷阱。
    他心中微微一凛。如果这一个是假的……另一个呢?
    无论脑子里怎样惊疑不定,他脸上并没有露出分毫,依然平静从容地注视着那位演戏演上瘾的国王。
    “我独自在这里,”他开口,“是因为这样就已足够。”
    博雷纳笑眯眯地搓了搓手:“那,我们试试?”
    他慢条斯理地脱掉手套,把手指放进嘴里,像看见漂亮女孩儿的小流氓一般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罗莎突然有点后悔——她应该跟着夜鹰才对。那种沉默而凌厉的风格才更适合她……或至少能让人更有战斗的**,而不是只想抱着手臂看戏。
    在那声毫不正经,却清脆响亮的口哨声后,漫天箭雨落下。
    半人深的雪地中,不知何时涌出了一波又一波的战士,装束五花八门,有各个家族的军队,有连皮甲都没穿的猎人,有看起来像是冒险者的家伙,也有身材高大的野蛮人。
    他们各自成团,似乎毫不齐心,射出的箭矢……或砸出的石头,高高低低,威力不一,却对着同一个目标——那耸立在雪地中,几乎融入一片莹白之中的神殿。
    火光在科帕斯眼中亮起的同时,如流淌着火焰般的屏障亦升起在整个神殿之外,其边缘就在博雷纳马前一臂的距离,照得他带笑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个人,也很了解神殿的防御。
    这个念头让科帕斯心中升起更多的不安,但立刻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并不需要消灭所有的敌人……他的神会带来真正的胜利。
    .
    斯科特纵身跃起,一把抓住了从他头顶飞过的冰龙的后爪,借着它的力量向前飞扑,长剑扎在深红巨龙的的左前臂上,几乎扎进去半截,向下拖出深深的伤口,然后双脚一蹬,拔出长剑,在半空里向后翻滚了一圈,重重落回地面。
    “屠龙者”只是柄一手半剑,扎在炎龙身上跟扎了根针也没什么区别,但剑身附加的魔法伤害,对如今的炽翼依然有效——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那裂开的伤口远比长剑本身能造成的要深,从其中流出的鲜血灼热如岩浆,又像稍稍凝实的火焰,可那的确是血……而它的身体,也的确是实体。
    “它能给自己创造一个身体,那到底为什么要利用银牙和我母亲的尸骨造出那种东西!”
    哪怕是在激烈的战斗之中,冰龙也忍不住要吼出它的愤怒。
    ……大概是,为了骗我吧。
    斯科特在心中叹气,没敢……不,是没空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再能飞。如果他有时间更了解此刻给了他无限力量的、冰冷如水也温柔如水的圆月之力,或许还能给自己再弄一双翅膀出来,可他实在不擅长这个,更没有时间。
    那可是纯粹的魔法之力。
    他有些遗憾地想着,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暴殄天物。
    但此刻他一跃之高不逊于双翼,甚至还更快一点。他仿佛不知疲惫,身上任何伤口也不需治疗便能迅速愈合。他并不惧怕火焰,他的身体强悍得几乎能硬接下炽翼一击……但也只是几乎,能避开的情况下,他并没有非得硬接一下的意思。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战斗,何况无论是伊斯还是埃德,都能与他配合默契。
    想想曾经那条攻击敌人时会顺便把自己的同伴都扫进去的冰龙,这样的快速的成长实在是令人欣慰……又令人愧疚。
    一片光盾在他眼前粉碎。为他挡下了一击的埃德略带困惑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完全是为了激怒炽翼:“它是不是……有点弱?”
    说“弱”有点夸张,但这条巨龙,也确实没有他们之前所预料的那么强大。
    正扬起双翼想要飞起来的巨龙怒吼一声,将如它的怒火般铺天盖地的火焰卷成狂暴的漩涡,轰向埃德。
    永恒之杖撑起的小小屏障,在这样的火焰中脆弱得像个一戳就破的泡泡,却稳稳地将埃德护在了其中,连头发丝都没有烤焦半缕。
    作为两人一龙中唯一一个还不能任由火焰往身上烧的,埃德·辛格尔打定了主意,要牢牢守住自己的头发。
    冰龙盘旋而起,直飞到炎龙的头顶。它的身形还不到对方的十分之一,却要灵活许多,但让它有些沮丧的时,它的大多数攻击并不能伤害到对方……还不如斯科特的剑。
    它的尖牙利爪都穿不透炎龙坚韧的鳞片,而永恒之火能让它不受火焰的伤害,却也伤害不了一条类神的炎龙。在一次又一次尝试之后,它发现最有用的攻击居然仍是最简单粗暴的那种——冻起个超大的冰块往对方身上砸,或者攻击对方的眼睛。
    即使自诩为神,眼睛,依旧是这条龙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
    以及,这是万泉之城——它并不缺水。
    与它一样,埃德也花了不少时间摸索能真正伤害到这条龙的方法。它能吸收魔法之力,所以纯粹的魔法能量攻击相当于火上浇油;冰系的攻击固然与火相克,但他能弄出来的冰并没有冰龙的那么耐烧,多半没能碰到炎龙的身体就化成了水甚至水汽;直接用魔法制造出的闪电是没有用的,但如果他能引动真正的闪电从天空落下,却十分有效,但实在费力,并不能使劲儿用……
    他失败的尝试偶尔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同伴,为此已经被冰龙恼怒地喷了好几次冰碴儿。现在他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放在了辅助的位置上,再抽空利用闪电,岩石,植物之类进行攻击,倒也颇有成效。
    但依然太慢。
    蚂蚁固然能咬死象,但一来能够真正伤害到这条巨龙的“蚂蚁”并不多,二来所要花费的时间简直难以计算……而单是支撑他们改造过的屏障,都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消耗。
    那屏障经过了他们的改造,其力量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被吸收,却也还做不到他们想要的、如三重塔那样吸收他们在战斗中施放的力量。
    “其实,”在斯科特落到埃德身边时候,年轻人开口:“我们……”
    斯科特拎着他跳开,避过了炎龙砸过来的尾巴。
    已经习惯了被拎来拎去的埃德飞快地把话说完:“我们还有个绝招,我觉得应该是有用的。”
    斯科特看他一眼。这种时候说出来,多半不是“应该”,而是有确实的把握,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他说。
    他们再一次分开。终于又能说上话的时候,埃德问道:“那如果我们有不止一个绝招呢?”
    他眼睛亮亮的,居然显出点狡猾。
    斯科特怔了怔,又跳开。成功地在炎龙翅膀上拉出一个破洞之后他回答了埃德:
    “那就试试。”

第一千五百章 屠神

    三重塔巍然而立,沉默无声。

    有意或无意,大部分的攻击都避开了它,让它至今连石砖都没掉下来半块。只是相比于半个多月前的那一晚,诞生其中的灵魂却仿佛已经死去,由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也没有半点动静。

    它的塔门紧闭,黑色塔身在熊熊火光中沉得仿佛能吸收任何光芒,像一棵顶天立地却失去了生命的枯木。

    冰龙落在塔顶,仿佛只是为了得到片刻的喘息,很快又疾冲而下,借着坠落之力狠狠抓向炽翼的眼睛。

    炎龙及时闭上了眼睛,那一爪还是抓伤了它没有鳞片覆盖的眼皮,让它爆发出又一声怒吼。

    它已经被困在这里太久,甚至有点后悔太早凝成了实体。可这个世界的屏障尚未彻底消失,它便只能继续遵循它的规则。倘若它以纯意识的形式存在,固然更加自由,它的力量却也很容易被亟需支撑的屏障所吸收。

    成为“神”,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尤其是,这个世界是它的本源。

    如果它没有强大到吞噬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便能一点点吞噬它,而在一部分力量被剥离之后,即使是与这个开始衰弱的世界相比,它仍是更弱的一方。

    可如果它还“活着”……那它就仍是这个世界需要保护的生命。它可以等,等到虚无之海的侵蚀让它更加不堪一击,等到恶魔们夺走它更多的生机——到那时,它仍是它的,也只能是它的。

    又一阵撕裂的痛楚让它从短暂的美梦里回过神来,一口咬向它肩头在同一处伤口拖出交错的、更难愈合的伤痕的男人,那个欺骗了它的叛徒,忘恩负义的人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几乎是从它牙缝里钻了出去,抓住冰龙的尾巴,就从它眼前晃了过去,直飞向三重塔。

    炎龙的攻击本能地顿了一下。

    它还想留着这座塔。只要塔还在,被破坏的法阵很容易就能恢复,在此基础之上,给它一点时间,它能让整个世界的力量都为它所用。

    它忍了下来。但当那三个家伙似乎发现了它的顾忌,开始堂而皇之地轮番跑到塔顶去歇口气,它终于忍不下去了。

    它飞了起来。过于沉重的身躯和那个人类牧师乱七八糟往它身上缠的各种藤蔓,让它飞得有些困难,但这座直指云霄的高塔,对它而言,也不比它直立起身高多少。

    包围此地的淡蓝屏障已经后撤了好几次,最高处早已高过了三重塔。炽翼有片刻的犹豫——这屏障如今看起来薄得一撞就能碎掉……

    然后它看见了三重塔顶向它挥起长剑的斯科特。

    男人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烧掉了巨龙最后一丝理智。它咆哮一声,再顾不上是不是会砸塌这座塔,一爪拍了过去。

    “现在。”

    又倒塌了大半的城墙上,伊卡伯德代替了约克·特瑞西,语气依旧平静无波,眼中却也控制不住地闪出一点光芒。

    高塔之上,斯科特微微侧身让开。在他身后,不知何时爬上塔顶的约克高举起右手,耀眼的光芒从他手心绽开,瞬间伸展成一柄雪亮的长剑。

    炎龙有所察觉,却并未在意。哪怕此刻斯科特将屠龙者刺向它爪心它也不会再缩回,一柄由精灵铸造的长剑,即使拥有神圣之力,对它也……

    剑光骤然伸长。

    几乎是眨眼之间,三重塔发出低沉的鸣叫,像压抑许久的一声怒吼,漆黑塔身流过凌凌波光,直冲向上,疯狂地涌入年轻牧师的身体之中。正常长短的光之剑光芒暴涨,在剑身之外,凝成另一柄放大了数十倍的光剑,却仿佛无力支撑般沉沉地往下坠去。

    约克·特瑞西从未感觉到这样的痛苦——像是浑身的每一滴血都在瞬间爆开的痛苦。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也已经什么都听不到,只是咬紧了牙关,用最后一点意志死死地握着那柄剑,想要刺向他的目标。

    即使此刻他都已经忘了那目标到底是什么,他也还记得,他得刺中这一剑。

    似乎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稳稳地向上一抬,又向下猛劈。

    那一刻,三重塔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位披着黑色铠甲的战士,高举手臂,向着飞在它头顶、被火焰所包围的深红巨龙,劈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光之剑斩过巨龙的身体,几乎将它从中间劈成两半。那伤害虽是无形之力,却也让巨龙遭受重创。它痛吼一声,扭身落回地面,巨大的身躯重重地撞向三重塔。

    一声巨响,高塔轰然倒塌。

    上半截塔身直直倒向西方,飞奔过去的埃德脑子里轰地一炸,在看见冰龙疾冲而去的身影时不假思索地抬手,一丛丛枯萎的植物纠缠在一起,飞窜而出,缠在了冰龙的后爪上,死死拉住了它,即使瞬间被火焰所燃烧,也前仆后继地缠过去。

    “……埃德·辛格尔!”

    冰龙在半空中气急败坏地大叫:“你脑子坏掉了吗?!”

    埃德猛醒过来,冷汗涔涔,赶紧松开了藤蔓,却还是晚了一刻,眼睁睁看着炽翼落下的身体直砸向刚刚挣脱束缚的冰龙,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己做出了反应。

    顾不得什么空间会不会扭曲,他瞬移到了冰龙身前,举起永恒之杖,像挥剑一样狠狠地砸下。

    杖首光芒一闪,水波如浪般荡开,撞在炎龙的身上,也将他跟冰龙都掀飞了出去。

    埃德在半空里翻滚,还没回过神,已经被冰龙一爪抓住,又飞向三重塔。

    他被冰龙怒气冲冲地扔在了三重塔下,还得到一声低吼:“我的脖子没那么容易断!”

    埃德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它知道他的恐惧……也只有它知道。

    但就算知道也压不住它的火气。要不是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他必然已经被踩进了泥里。

    冰龙啪一声把尾巴像鞭子一样甩在他身边,溅起的碎石和泥土崩了他一脸,他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爬起来。

    冰龙拍打着双翼,望向一直倒到了山脚、碎石还在轰隆隆往城里滚的三重塔,一时犹豫着,不知该去找斯科特还是去解决那条冰龙。

    不远处,三重塔的塔门骤然打开。

    斯科特冲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两个,也感觉到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不由开口问道:“怎么了?”

    埃德摇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心又提了起来:“……约克呢?”

    “我把他扔到了塔底,”斯科特回答,“放心,死不了,但恐怕得躺会儿。三重塔会保护他的。别看它变成了这样——”

    他指指只剩了半截、看起来凄凄惨惨的三重塔:“它心眼儿可多着呢。它并没有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而剩下的足够它保住自己了。”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来帮忙,还被评价为“心眼儿多”的三重塔,怒气冲冲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声音。

    斯科特一脸惊奇——他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你们听到了吗?”他转头问他们。

    埃德点头,心情有点像个羞愧又骄傲的老父亲:“它有时候,有点像小孩儿。”

    斯科特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的笑容如此明亮,不见半点阴霾。埃德怔了怔,似乎看见了从前的斯科特,那个他并不曾见过的,未曾遭遇过背叛,一直被他的朋友们怀念着的斯科特,热情而充满勇气,能让光照进每个人心底。

    巨龙充满挫败的咆哮将他们从短暂的分神中唤回——战斗还没有结束。

    炎龙没有并没有疯狂地反击。它谨慎地向后退去,原本凝实的身体变得像是半透明,尤其是在移动时,更像变回了最初的那一团火云。

    “它是不是……在变小?”埃德问道,“它还想变成实体?”

    斯科特点头:“如果它不想消失,就只能如此。越是强大得超过规则所允许的意识,越是容易被同化。”

    他抬剑指向巨龙身体的正中,问他们:“看见那个了吗?”

    冰龙眯起眼。

    它看见了小小的一团光,比炎龙周身的火焰都更红一点,又没那么亮,暗暗的,被包围在重重火焰的中心,像一颗需要被小心呵护的宝石。

    “那是……核?”埃德有些迟疑地开口。

    斯科特笑了起来。

    “记得你们是如何击败了那条冥蛇吗?”他问他们,在他们点头时甩了甩剑,大步向前。

    “来吧!”他说,“能看见那东西的时间可不长!”

    他跑了起来,冲向愤怒地展开了双翼的炎龙。冰龙从他头顶一掠而过,身上白光一闪——那是埃德不放心地又给它加上了一重防御。

    同样的光芒也闪烁在斯科特身上,虽然他其实并不需要,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

    被重伤的巨龙不再那样狂妄,却也没有半点要逃的意思。它到底是条龙……炎龙的骄傲不允许它在战斗之中转身逃走。

    何况,它也逃不掉。

    原本为了避免被它冲击而一再后撤,脆弱得仿佛一击即碎的淡蓝色屏障,如今又趁机渐渐收拢,困得它难以行动自如。斯科特的攻击不见半点减弱,仿佛根本不知疲惫;冰龙在它眼前来回地飞着,扔下的寒冰被它的火焰炙烤出腾腾的雾气,几乎把它的头全都包在了里面,而那个人类牧师的攻击总是猝不及防,像潜在暗中的蛇,冷不防地冒出来咬它一口……

    它怒吼着,感觉到惊惧与不甘,心底深处突然泛起一丝后悔——也许,它不该如此执着想要回到这个世界,不该如此贪婪地想要得到它的力量,即便那是最初的创造者残留的力量……它原本已经足够强大,而虚无之海浩瀚无边,它本可以,在其中自由地翱翔。

    它直立起身,从那一片遮蔽它视线的白雾中脱离,却看见一条银白矫健的、年轻的冰龙毫无畏惧地直撞向它,在它挥爪抓过去的时候突然缩小,变成了一个背生双翼的年轻人,高举的双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直直扎向它的身体。

    它避不过,看着那柄剑,却恍惚想起,这柄剑,最初,是在它灼热的喷吐中成形。

    而此刻,它冰冷的剑刃破开它的身体,准确地扎在那颗凝聚一切的核上。

    深红色的宝石在剑尖碎裂。与之同时开裂的还有炎龙巨大的身躯,流出的血不再如岩浆喷涌,更像是从地底冒出的火焰,带着暗沉沉的黑影。

    这一刻,它反而不再放声怒吼。它注视着那个拔出长剑,拍着翅膀向后退去的人,那条为了人类而向同族举剑的冰龙,冰冷的声音里充满讽刺。

    “屠龙者,”它说,“这个名字,应该归你所有才对。”

    冰龙属于人类的面孔微微发白,他落回地面,紧抿双唇,怔怔地看着它。

    斯科特重重落在他身边,站直身体,抬头直视着巨龙。

    “龙吗?”他轻蔑地开口:“我以为你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神。”

    “巨龙之神。”炎龙最后的声音低沉而威严,“我想让巨龙们也有自己的神,那有什么不对。”

    斯科特没有回答,飞快地看了身边失魂落魄、没有半点胜利喜悦的年轻人一眼,神情复杂。

    炎龙突然想起,这个世界已经只剩下了两条巨龙,一条就在它眼前,还有一条小小的……大概是被藏了起来。

    它有一瞬间的茫然,像是突然意识到,“巨龙之神”这个名号,竟如此虚妄——以它的能力,就算能创造出新的巨龙,也比从前的巨龙要弱得多。

    那个属于巨龙的世界,早已一去不复返。

    炎龙低低地笑了起来。它的身体已几乎彻底崩塌,细小的光点如沙一般纷纷落下,流动着,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依旧围绕着那颗开裂的宝石,缓缓旋转。

    “既然如此,”它说,“那就……”

    它没能把话说话,但那一刻,所有人心中都生出本能的警惕。

    “核”无声地碎裂开来。

    有一刻,天地静寂无声,仿佛一切都被冻结。下一刻,磅礴的力量凶猛地撞向四方,斯科特一把抓住还在发呆的伊斯,狂奔而逃。站得较远的埃德掉头跑向城墙,放声大叫:

    “伊卡伯德!”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神名

    中年牧师的脸绷得像张面具,额角微微渗出汗来,手指痉挛般紧握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它捏碎。

    他紧盯着那如风暴般袭来的光点,声音发涩:“听我……”

    光点在他眼前骤然倒卷了回去。

    牧师一怔,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控制不住地爆出一声咒骂。

    那用词颇有些粗俗,放在平常,恐怕周围人人都会为之侧目,但此刻,几乎每个知道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的人都忍不住想要发出同样的咒骂。

    埃德也呆住了。他回身望向那片辉煌的光雾,看着它急速收拢,然后直冲向天空。

    它如一支掷向天空的长枪般刺破了屏障,带着耀眼的光芒刺向群星闪烁的夜空,几乎毫无阻碍地撕开了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保护,在被吸收之前,将残存的那一点力量投入虚无之海……投入另一团更加飘渺的光雾之中。

    一层淡淡的辉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夜空中褪去,像一层被烧灼的纸,一点点褪到世界的边缘。

    一些明亮的星辰黯淡下去,却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人,只看见群星璀璨,绚烂夺目,远胜往昔。

    屏障彻底破了……而他们并没能抓住机会撑起新的屏障。

    或者说,炽翼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彻底毁灭的时候,它没想过要成为给予这个世界新生的神……它只想让它跟它一起毁灭。

    埃德脸色难看,却只能咬牙告诉伊卡伯德:“那就用第二种方法……”

    “现在不行。”牧师冷冷回答他,“你看看天空。”

    埃德其实一直看着。他看见星辰万千,那遥远的微光连绵如云,又像缓缓流动的河流……而其中仿佛有一条,静静地流了下来。

    “……你们原本是有什么计划?”斯科特已经拖着伊斯跑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开口问他。

    “利用炽翼被击溃时爆发的力量启动新的屏障,”埃德苦笑,“毕竟那需要十分、十分强大的力量……”

    “这样的话,”斯科特平静地打断了他,“其实还有一个机会。”

    他指向那从天空流泻而下的星河,问埃德:“知道那是什么吗?”

    埃德紧闭双唇。他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想接受他们还得面对一场或许更加艰巨的战斗,却也只能面对现实。

    “那是,”他说,“耐瑟斯。”

    真正被称之为神的那一个。

    白雪覆盖的希德尼盆地上,战斗胶着却不甚激烈。

    箭雨依旧不停落下,却始终未能破开神殿的屏障。博雷纳并没有让战士们上前直接劈砍,即使是夜鹰解决了极北之光的恶魔,策马而来之后,也都只是远远地放箭,像是想要用最安全的方法,打破神殿的保护,又像是……

    又像是,纯粹在拖延时间。

    屏障之内的科帕斯微微皱眉。眼前这么大的阵仗,应该不会只是为了演出戏,可这个从不按理出牌的国王,又实在让他捉摸不定。

    那位国王依然坐在马上,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当南方天空突然有一道细细的光柱直刺天空……就像斯科特弄出的那些一眼,博雷纳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神情,突然开口问正看向同一个方向的科帕斯。

    “说起来,牧师大人,”他说,“有个问题,我一直十分好奇——您真的能听到您的神对您说话吗?他现在有没有对您说些什么呢?”

    科帕斯收回视线,向他露出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当然,”他回答,“我时时吟唱他的名……他的音容自然在我心中。”

    博雷纳嘴角一抽,对这样的装腔作势颇有点消化不良。虽然他自己也装,可他知道自己是在装,但对面的牧师不一样……这就让人有点受不了了。

    “如果你一时口误念错了他的名字,他也不会惩罚你吗?”他嬉皮笑脸地问,眼底却仿佛藏着一丝惊惶。

    科帕斯轻笑一声,心中原本的那一丝不安早已烟消云散。

    “我从未念错过。”他说,“我的神,名为‘耐瑟斯’。数万年前他便已存在……数万年后,他也将依然存在。”

    “我当然知道他的名字!”霍安冲着奥伊兰尖叫。

    奥伊兰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瞬间就失去了那幅从容淡定、高高在上的样子,变回了那个满心怨恨却又充满恐惧,畏畏缩缩的少年,身不由己地往后缩。

    但只一瞬他就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孱弱无力的少年。

    他在他的神明的神殿里,在他的祭坛之上。

    他抬手指向那满头白发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

    “你已经死了。”他说,“你也该好好地死着……再来一次,我可不会再让你死得那么轻松。”

    他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让这老家伙后悔出现在他眼前,老人却失望地摇着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后一句话。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说。

    怒火又一次轰飞了理智。

    “我知道!”少年尖叫起来,“我当然知道!我叫,我叫……我原本记得的,是你让我忘了我的名字,忘了我的父母,是你想要让我相信我是你的外孙……可我不是,我不是!我从来不叫爱格伯特,你的爱格伯特早就死了!”

    “死去的那个孩子,名叫克雷蒂安,”奥伊兰平静地告诉他,“克雷蒂安·桑特,有着和你一样的金发碧眼,却是桑特家备受宠爱的小少爷,与你这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女仆之子天差地别……所以你幻想自己是他,在发现他的存在是这个幻想最大的阻隔之后,你杀了他——你把他骗到水池边,推下去,淹死了他,而那时你不过五岁。你母亲,我唯一的女儿,因此而死——为了保护你,被克雷蒂安狂怒的父亲一剑刺死,所以我也杀了他们——你看到了一切,你记得一切,可你不愿承认,爱格伯特·奥伊兰,你的母亲以我的姓为你命名,她的血曾经浸透你全身……从生到死,爱格伯特,永远都是你唯一的名字。”

    他声音苍老,甚至有气无力,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带尖刺的铁锤,一记一记,重重砸在霍安的灵魂之上。

    少年脸色惨白,整个人抖得像一块寒风里的破布。那些带着血色的画面从记忆最深处泛起,与他所刻意铭记的那些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爱格伯特……”

    他听见有人轻声呼唤,充满温柔的爱意。

    他嘶声叫了起来,伸手去抓自己的耳朵,仿佛要把那声音从他的耳中,从他的脑子里挖出来。

    “骗人……骗子!”他语无伦次,颤抖的手指间凝不出一点火苗,“我不是……我是霍安·肖,我是霍安·肖!”

    “霍安·肖,”老人慢条斯理,开始浑浊的双眼中有深藏的恨意,也有怜悯与悲哀的爱:“那个与家人一起死于‘瘟疫’的少年,尸体与整个村落一起被焚烧成灰……”

    他在少年发出野兽般疯狂的咆哮时低声继续:“孩子啊……你偷来的东西,永远不会真正属于你。”

    围绕在祭坛边的圣骑士终于得到了命令,木然转身冲向奥伊兰。老人轻声叹息着,展开双臂。

    这个少年所会的一切,都是他所传授。而那被强行灌注的力量,并不能让他获得胜利。

    他的视线落向那巨大的祭坛,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讽刺。

    神?

    一个依靠偷窃和欺骗来到得力量的,怎么配被称为神?

    “你知道是什么让神成之为神吗?”

    地狱变换不停的天空之下,潘吉亚最高处精巧如虹的长廊上,列乌斯搓揉着手中忽明忽暗的一团光,头也不回地问道。

    “我怎么配知道如此高深的问题?”

    几步之外,曼妮莎停下了脚步,轻声笑着:“我……我们,连您,我们伟大的创造者,地狱唯一的神明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因为名字拥有力量。”列乌斯漫不经心地回答,仿佛并不在意她话中的讽刺,“那是你们不该觊觎的力量。”

    “您也是因为这个,甚至都没有给我们取个名字吗?”曼妮莎歪头问他,神情突然又变成了个天真好奇的小女孩儿。

    “我给了你们……给自己取名的自由。”列乌斯回答,“自由——这难道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曼妮莎似乎十分认真地想了想。

    “的确是呢。”她回答,“可是,这不够。吾神啊……这远远不够。”

    随着她低低的声音,她娇小可爱的身躯渐渐大,大得撑破了精致却坚固的长廊,大得脚下这柱巨树都似乎无法承受她的重量。

    当她恢复最初被创造出时的模样,她依旧有着蜜色的肌肤和线条优美的身材,刀刻般轮廓分明的脸却显得沉稳而坚毅,甚至有些苍老。而她巨大的身躯,丝毫不逊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巨龙。

    列乌斯摇头叹息。

    “你的‘盟友’,”他问,“知道你让那些精灵、矮人和人类最优秀的战士成堆成堆地死在地狱之门前,拖住我的战士们……只是为了让你有机会来窃取我的力量吗?”

    “哦,”女恶魔毫不在意地回答,“我猜他们知道——可是,瞧,如果我成功,我也会遵守我的承诺,让地狱从此不再是他们需要恐惧的地方。以及……”

    她双手相击,笑声隆隆,语音低沉,语气却似乎还带着一丝已经习惯的娇媚:“您说错了,吾神,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窃取’您的力量,我来……让您彻底消失。”

    人类都已不需要神明,恶魔就更不需要。

    地狱之门前,柯瑞尔感觉到了敌人片刻的迟疑。

    他的脑子其实已经有点懵。任谁在一群奇形怪状的恶魔堆里待久了都会懵,毕竟那些匪夷所思的形貌不是心灵纤细的精灵所能承受的,而他虽不是多么纯血的精灵,心灵也一向都很纤细。

    他随手抓住个矮人——那滑溜溜的岩石手臂差点就从他满是血……以及不知道什么液体的手里滑出去。

    “它们是不是在往回跑?”他问。

    这问题没头没脑,而矮人也没法儿回答。

    “看不见!”他冲他吼,吼得他脑子里嗡嗡地响,然后挣脱了他,一锤砸向一个飞扑过来的恶魔。

    “啧。”柯瑞尔甩手,把一声气哼哼的“小短腿儿”咽回肚子里,挥剑砍倒了一个看起来挺像人的家伙,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叫:“它们在逃!”

    管它们是不是真的在逃,陷在这样几乎无穷无尽的敌人之中,他们实在需要看到一点希望。

    很快,更多声音响了起来。

    “它们在逃!”

    “它们在逃了!”

    “恶魔在逃!”

    ……

    当柯瑞尔跳上一个身材极高的恶魔的肩头,趁机俯视一片混乱的战场,他发现,确实有大批的恶魔在涌回地狱之门。但与此同时,仍有许多恶魔在不停地从地狱之门里冲出来。

    双方撞在了一起,在那两扇巨门之前挤成一团,甚至互相厮杀了起来。

    一些残存的小恶魔茫然失措,像是得到了不同的命令而不是何去何从,最后只能顺从本能的驱使,开始胡乱地撕咬,也不管对方是敌人还是同类。

    柯瑞尔双剑交错,费劲儿地割下了那真试图把他从自己头上抓下来的恶魔的头,在它的身躯溃散时跳落地面。

    杀不死。

    这些恶魔在这个世界里是杀不死的。它们会被送回地狱,然后很有可能再一次从地狱之门里冲出来——这是让此地所有的战士们感到最无力的一点。

    可他们也只能战斗下去,尽量阻止更多的恶魔离开这片战场,去到那些不可能有多么强大的防御的地方。

    柯瑞尔边战边移动着位置,终于找到一小群组成阵型的精灵,欣喜若狂地扑过去,几乎要热泪盈眶:“米拉斯!”

    米拉斯却恨不能一脚踹他脸上:“告诉过你不要到处乱跑!”

    半精灵讪讪地笑。他就是一时打得兴起,不知不觉就跟同伴分开了。

    米拉斯气势汹汹地踹飞了一个不知死活扑过来的小恶魔,忍不住稍稍压低了声音:“恶魔那边已经乱起来了……是时候了吗?”

    柯瑞尔低头看了看胸口。

    他怀里藏着一面小镜子,可以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最新的消息,可现在,他们此刻最盼望的消息还并未传来。

    “再等等。”他说,视线掠过不远处一具精灵的尸体,又迅速移开。

    他不知道有几个同伴能跟他一起活着回去。

    他用力拍拍脸,把那片刻的低落压到心底,翻身从精灵们头顶跳了过去,招来一阵怒骂——精灵们引以为傲的好风度显然已经被无止境的战斗消磨得所剩无几。

    半精灵大笑一声,挥剑砍落。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距离

    斯顿布奇。月光与火光之下的水神神殿安静如昔,无论洛克堡的战斗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里都仿佛不受丝毫影响。

    但这里并不是没有人。屋顶之上,白鸦和罗穆安还在兴致勃勃地看戏,屋顶之下,倘若真有人敢擅自闯入,便会发现这看似平静的地方,其守卫之严密丝毫不逊于从前。

    而在地底,在离那个被重重保护的、能通往各个世界……也能通往“花园”的法阵附近,另一个并不如何宽敞的石室里,魔法光焰燃得整个空间亮如白昼,几十个人分成了几组,快速而低声地交谈,倾听,收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消息,飞快地整理出来,做出判断和决定。

    而这其中,有一半都是没有什么魔法天赋,甚至垂垂老矣的普通人。他们之中有曾经声名赫赫的冒险者,也有见多识广的老商人……他们会被大多数人当成无用之人,倘若无事发生,他们自己也更愿意在酒馆里跟人喝酒逗嘴,或在自己家中的壁炉前昏昏欲睡,但在必要的时候,至少,他们分析情报的能力少有人能及。

    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递消息,让做出决定的人能够掌控全局,**师塔又赶制了几个被他们称之为“言镜”的小东西。当不同的地方同时有消息传来,石室里有时会显得有些喧闹,因为言镜另一方的人多半都在战斗之中,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

    娜里亚坐在其中,能听见尼奥城的法师前一刻还在描述九趾那条魔船强大而怪异的能力,下一刻又因为虹弯岛的布里人居然不计前嫌地派船过来与他们一起对付攻击尼奥城的海盗而激动不已,也能听见奎因带着粗重喘息声的大嗓门:“他们分出了一部分向森林那边去了,不过后面又来了一堆……操!那是沙兵!趁火打劫的贼!”

    各种声音、各种消息不停地往耳朵里灌,然后混成一片嗡嗡的、什么也分辨不清的模糊的巨响。女孩儿这才心甘情愿地承认,艾伦对她所说的话一点也没错——“你还差得很远”。

    她单是听着,脑子都似乎要爆开了。

    但大多数时候,她的注意力其实都集中在右侧。

    那里坐着巴尔克,斯凯尔·蒙德和奈杰尔·洛维。

    巴尔克原本还想邀请白鸦加入——反正她不愿意进花园。但老夫人十分嫌弃地挥手说“跟一群臭烘烘的老头儿待在那么气闷的地方只会把我都薰得臭烘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巴尔克只能由她,就当她是个放哨的……如果洛克堡那边真有什么变化会危及此地,白鸦绝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而此刻,放在三个人之间的小镜子里,正传出斯科特的声音:“耐瑟斯,并不是炽翼,而是数万年前的另一条炎龙,却又不仅仅是它……”

    数万年前,在如今的希德尼盆地,那时被称为欧斯塔德,有岩浆流出的黑色石山上,应一条强大炎龙的邀请,一群聚集而来的巨龙,试图创造出一个……如炽翼所说的,“巨龙之神”。

    它们失败了。剧烈的爆炸夷平了山峰和森林,将群山变为盆地,近百条巨龙因此而丧命……但那又不是彻底的失败。

    它们的灵魂的确进入了虚无之海,以一种它们未曾想到的形式——它们被粘在了一起。或者说,像不同颜色的金属一般被揉在了一起,无法分离,却又保持着一定的独立。

    但问题是,它们并没有得到它们想要得到的力量。

    几十条巨龙的灵魂,如今还剩七条。斯科特猜测,它们大概是靠着彼此吞噬,才没有消失在虚无之海,而剩下这几个势均力敌,谁也吞不了谁,只能勉强保持着平衡。

    其中最强大的,仍是耐瑟斯,那条它们想要创造成神的炎龙。

    但它们全部加起来,也不及炽翼。

    以为自己被安克兰算计的炽翼,刚刚被送进虚无之海时比现在更为强大,如果它多一点耐心,未必不能成为真正的神明,可那时的炽翼其实相当年轻。它满心愤怒,面对无边无际的虚无之海,也充满它不愿承认的恐惧,当它发现耐瑟斯的存在,它毫不犹豫地摄取了对方的力量。

    可耐瑟斯虽比它弱,却比它要狡猾得多。

    “总之,这件事我很晚才知道,有很多东西我也没弄清,有些事我也不确定到底是它们哪一方做的……有段时间我的脑子基本没法儿用……不过,我觉得炽翼自己有时也弄不清。”斯科特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我在天空留下的印记,原本能将耐瑟斯阻拦在外,毕竟它……它们,其实并没有完全被炽翼所吸收,更像是披在它身上的一层皮。但现在……老实说,我知道如何解决炽翼,可我不知道要如何对付……这玩意儿。”男人无奈地说,“它就像……一条有着七个头的龙,如果不能一次性砍掉所有的头,它都死不了。而且,它在虚无之海里待得太久,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就算不变成实体,它也能存在,而阿克顿之剑……已经不能用了。”

    尼娥之泪残存的力量已经耗尽。即使没有,耐瑟斯也没有那个一击即溃的“核”——它有七个,击碎其中的一个,只能让另一个,或另六个,变得更加强大而已。

    “可它总有什么弱点吧?”埃德的声音让娜里亚不由自主地又往右边倾了倾。

    “……希德尼。”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的伊斯突然开口,“当时整个欧斯塔德向内收缩,所以包括耐瑟斯在内,有十几条龙连尸骨都没有留下……但很可能还在哪里。”

    “神殿的祭坛下的确有龙骨。”斯科特说,“可那个……我感觉不到任何力量,连我后来找的那个‘半兽人之神’的头骨都不如。”

    “但只要有那个,它们就仍能从这个世界得到力量。”伊斯说,“它们还不够强,但至少不能让它们有机会便得更强。”

    巴尔克抬头,目光锐利,告诉身后一位年轻的牧师:“通知博雷纳,让他想办法彻底毁掉祭坛下的龙骨,彻底。”

    那位国王陛下如今身处的情况有些特别,得用更隐秘的办法把消息传给他。

    洛克堡上空,那一条如从群星间落下的光仍在缓缓流向地面,在废墟之间凝成了一汪以光为水的池塘。他们无法阻止,也不确定对方到底有什么打算,只能警惕地观察着,同时做着许多准备。

    “所以那是集合在一起的、纯粹的灵魂之力。”埃德说,“这种……存在,我之前在‘花园’里也遇到过类似的,虽然要比这个弱得多,但是……”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大概是意识到,虽然对方看起来连身体都没有,甚至感觉有些无害,但他们所说的一切,它未必就听不到。

    娜里亚吐了口气,在艾伦瞥过来的一眼中默默坐直。

    他今晚已经看了她不知多少次。

    娜里亚知道,她说是来帮忙的,但事实上半点忙都没帮上——她只是一直控制不住地听着从埃德他们那边传来的声音和任何一点点消息。

    她不该这样。

    女孩儿懊恼地想着,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她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走向门外。艾伦的视线紧跟着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别太苛求了。”坐在他身边的老乔伊慢悠悠看他一眼,“她的心上人在最危险的地方,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艾伦的脸更黑了。他难道就不担心吗?不但是埃德,伊斯,他养大的小龙在那里,斯科特,他以为已经失去的朋友也在那里……他甚至都没能看到凯勒布瑞恩最后一眼。

    可一味坐在那里“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她想要与她所爱的人一起战斗,他明白,但“并肩”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如果她想不明白,如果她做不到……她只会离他们越来越远。

    娜里亚走上地面,扑面而来的寒风让她精神一振。

    她没想逃,也没打算毫无自知之明地跑去找埃德他们。她只是出来透口气,然后她就会回去……做她能做,也该做的事。

    她抬头望向天空。即使明知那璀璨的星河代表着危险,它的神秘和美丽依旧是迷人的。她知道屏障已破,但暂时,那对这个世界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风似乎失去了方向,胡乱地吹着,似乎也不知该去往何方。

    她就站在出口的地方发呆,守卫们也不曾干涉。他们的面目都隐在了头盔后,甚至无法分辨他们的眼睛是不是睁着的,但娜里亚知道,没有任何动静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即使是一只小小的耗子。

    女孩儿在一个守卫低头看向脚边一道飞窜而过的小黑影时也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转了过去。

    那是一只小耗子……当然啦,神殿里也是有耗子的。如果有合适的空间,这些小东西甚至能在女神神像脚下垒出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窝来。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盯上,而且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小耗子僵在了墙角,弱弱地叽了一声。

    那真的是一只弱小无害的小家伙,但这会儿,就算是耗子也是溜不进地底的。

    娜里亚迟疑片刻,走过去眼疾手快抓住小耗子的尾巴,把它倒提了起来。

    圣骑士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虽然他认识的女孩儿也不多,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能面不改色徒手抓耗子的!就算是他都未必能做到呢!

    娜里亚冲他笑了笑,提着那只不停挣扎的小耗子走开了。

    走出一段儿,她往四周瞧了瞧,开口叫道:“玛雅?”

    片刻之后,不远处的石柱后转出个一脸恼怒的少女,狠狠地瞪她一眼,又看向她手里叽叽求救的小耗子。

    娜里亚忍不住笑,将小耗子放回了地面,看着它一溜烟儿地没了影子。

    “如果你想要知道什么,”她开口,“为什么不跟你的同伴们待在一块儿呢?”

    距离他们所在的石室不远,那些不愿此刻就躲进花园的私语者们也有一处休息……和等待的地方,想要找个机会,证明他们其实也能帮得上忙。

    在娜里亚看来,此刻最能帮得上忙的,其实就是眼前的少女,可她刚来这里就跟同为私语者的“同伴”们吵了好几次,对着白鸦也一样能出言不逊……显然不怎么能融入其中。

    果然,少女冷哼一声,微抬起下巴:“就像等着被挑中去做什么大事的仆役一样等在那里吗?我才不要!”

    娜里亚忍不住叹气。有能力的人多半更骄傲一点,这个她是明白的,可这个女孩儿也太……

    玛雅突然转头。她脸上的神情根本藏不住。娜里亚看着她脸上突然绷紧的线条,警惕地开口:“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吗?”

    “……东北角,有人入侵。”

    大概是意识到娜里亚的话比她更有分量,玛雅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开口。

    娜里亚转身望向黑暗之中。

    “有人在吗?”她问,“能不能传个消息。”

    不知哪里传出一声敲击盔甲的轻响,而没一会儿,神殿东北方果然有隐隐的骚动传来。

    玛雅转身想要跑过去,却被娜里亚一把抓住。

    “……你干嘛?!”少女挣扎着,身不由己地被拖着走,“你看见了,我可以帮上忙的!”

    “你当然可以。”娜里亚头也不回,“但不是在那里。”

    不是在直面敌人的战场之上。

    她不由分说地把少女拖回了石室,告诉艾伦她是如何比神殿的守卫更早地发现了入侵者。

    “风和动物都是她的……朋友。”她说,“她能听见很多我们听不见的东西,而她的力量也并不会触动什么魔法防御。”

    艾伦侧身看着一脸别扭的少女。

    “玛雅,是吗?”他温和地开口,“正好,有件事,我想你一定帮得上忙……”

    把难搞的少女扔给了父亲,娜里亚又走向隔壁那群私语者。巴尔克更希望他们安安全全地待着,毕竟他们的力量各不相同,却又大多并不如何强大,甚至自己都未能掌握……可除了等待,他们应该也有别的选择。

    阿尔茜起身向她迎了过来,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在她开口之前,身后某个声音让娜里亚猛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埃德的声音。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光之海

    “伊斯!”埃德大叫。

    而斯科特已经牢牢地抓住了伊斯的手臂,试图让他转头看自己:“伊斯?”

    伊斯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抓住他。那依然生动的神情让斯科特的被攥紧的心口微微一松,但下一刻,年轻人就不耐烦地试图挣脱他,继续往前走。

    “最好还是不要凑得太近嘛!”

    埃德凑了上来,情急之下,因为被泰丝取笑“软绵绵”而被他努力改掉的尾音都蹦了出来。

    但伊斯依旧执着地想要往前走,仿佛那流泻而下的星河中有什么在呼唤着他,眉目间甚至渐渐显出几分因为被阻止而生出的戾气。

    埃德与斯科特互望一眼,清楚地看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埃德眼里甚至还多了一丝恐惧。

    斯科特依旧抓着伊斯,却不再阻止他向前,只是尽量拖慢他的脚步,同时低声问埃德;“你知道是什么回事?”

    埃德点头:“大概……他脑子里,呃,灵魂里,有个契约,应该是他从蛋里被孵出来之前就存在的……”

    伊斯绝对能听见,可他毫无反应,只是拖着斯科特往前走。

    “契约。”斯科特重复,眼里的火焰仿佛又烧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埃德无语——我倒是想告诉你,可你什么时候有想过跟我们好好交流吗?

    然而这也并不能怪斯科特。他身不由己地陷在他自己都摸不清的困境里,就算想跟他们说什么,大概也找不到机会……甚至很可能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会被带走,或被彻底毁掉。

    但眼下,至少有一个问题总算有了答案——那个印记,是耐瑟斯留下的。

    既然找到了施契者,这个契约也未必就不能解开。可伊斯这会儿恐怕不会让埃德碰触他的灵魂……以及,埃德觉得,伊斯这模样,也不太像是要履行什么契约,倒像是听到,或看到了什么让他入迷的东西,不自觉地想要靠得更近一点。

    伊斯脚步不停,而埃德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其实已经在伊斯身上附上了抵御精神控制类的防御法术,可那显然没用。他以为永恒之火也多少能够压制那个契约的影响……

    现在,是因为靠得太近,所以压制不了了吗?

    当然,他还握有伊斯的真名,可若非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用那个……

    真名。

    他呆了呆,电光火石间,脑子里闪出那个淡蓝色的符号。

    属于伊斯的符号。淡蓝色的两条线向两边展开,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他很喜欢的,可它刻在一片骨头上,而那块骨头,属于耐瑟斯。

    那是耐瑟斯的一片龙骨。

    耐瑟斯……并不是那条炎龙的名字,而是它被这个世界所承认的神名,虽然得到它的方法和结果都太过讽刺,可以人类能够发出的音节,这个名字并没有错。

    “它知道……”埃德喃喃,一颗心直坠进深谷,“不是契约,不是契约!耐瑟斯,它知道神之语……它知道伊斯的真名!”

    斯科特怔了怔。他听说过“真名”,事实上,他在星辰间留下的印记,据说就是炽翼的真名,可他根本认不出,更别提念出来——连凯勒布瑞恩也念不出。

    他只隐约记得半精灵说过,即使他们能念出来也没有用,因为力量相差太远,他们不可能用这个来对付炽翼。

    埃德所知道的跟他差不多。因为伊斯表现出强烈的厌恶,他也发了誓绝不使用他的真名,之后便再不曾研究过这个,现在想起来,简直后悔得想一头撞在三重塔上。他倒是曾经问过伊卡伯德,而牧师给他的回答是:“真名是一个存在的所有定义。但要知道一个人的真名难如登天,而当力量的差距达到某种程度,妄图用一个名字就控制比你强大太多的存在简直是个笑话……在这上面花力气毫无意义。”

    所以,他当然也没有浪费过这个时间。

    埃德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许多东西,可他什么也抓不住。而当他与斯科特在沉默中无措地相对,伊斯与那条光河的距离,已经近得触手可及。

    斯科特死死拉住了他,厉声叫道:“伊斯康提亚!”

    伊斯恼怒的挣扎瞬间停止。他抬眼看他,神情疑惑,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的意识仍在,却像是陷在了雾中,脸上连那点不断被阻止而生出暴躁都已经没有了,只是说不出的迷茫。

    斯科特伸手拦胸钳制着他,强行把他往后拖,他便也踉跄着退了几步。可不过片刻,他便又一次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一片璀璨的光,像只无意识地追逐着火焰的飞蛾。

    光河微微颤动,似乎也想要向他而来,却不知为何又缩了回去,只是在一阵波动中变得更加耀眼。

    “可以敲晕他吗?”

    斯科特扭头问埃德。

    “……他现在还有意识。”埃德说,“但如果晕了……”

    可能就没了。

    他也希望能靠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但那很可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斯科特回头看向那片光。

    那的确迷人。看得久了,连他都有步入其中的冲动……

    他忽地开口问埃德:“你之前说,这样的存在,你之前也遇到过……你有对付它的办法?”

    埃德想要点头,脖子却像是僵住了,怎么也点不下去。

    心脏在胸腔里慌得乱窜——他隐约意识到什么,但是不行,那绝对不行……

    “告诉我。”斯科特说。

    埃德张嘴:“萨克西斯,一个强大灵魂,他吞了它们,让它们与他成为一体……让它们成为他的一部分。可是不行,斯科特,即使集中所有我能集中的力量,也很可能只会被耐瑟斯吞掉……”

    “给我。”斯科特说。

    “可是……”埃德怔怔。

    “我已经死了,埃德。”斯科特平静地看着他,“……我已经死了。”

    他此刻的身体,已经脱离了炽翼的控制,自然也不再拥有它的“恩赐”,尚能存在,尚有心跳,是因为凯勒布瑞恩留给他的魔法之力,也因为他强大的意志能够承受这力量。

    可这生命早已消逝,也注定消逝。

    埃德张开嘴,又闭上。

    “……好。”他说。

    埃德的要求传至希安神殿,肖恩沉默不语。

    灵魂之力,埃德自己就能召唤一部分,但此刻他来问他,要的便是“全部”。

    全部,包括了他们原本打算用来让一部分圣职者们变得更加强大的信仰之力,也包括了在利用炽翼毁灭时的力量来启动新的屏障的计划失败之后,用于重新撑起屏障的力量。

    信仰诞生于灵魂之中,它当然也是灵魂之力,与种种**形成的影魅之类相比,它更加纯净有力……可在这个喧闹而混乱的世界中,人类的信仰其实并不如何坚定,连圣职者心中都满是彷徨。

    他们之所以还能坚持战斗下去,有许多已经不是为了神明,而是为了这个世界本身……为了生存于这个世界的亲人与朋友,为了那些面对这样的灾难毫无反抗之力的普通人。

    “这难道就不是信仰吗?”埃德曾经这样问他。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但或许也没有太多不同。

    但他们终究不能把这样的信念也化为他用。此刻握他所掌握的,甚至都未必能支撑起新的屏障。

    可如果伊斯被控制,或被吞噬,其结果,绝不是“多了一个敌人”这么简单。

    老人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挠出一声刺耳的轻响。

    那极短又极长的一刻,他想了许多,甚至想起斯科特年幼时懵懂的笑脸。他知道,即使伊斯真的被控制,斯科特也仍会尽力一战……带着满心愤怒与悲伤,他依然会很强。

    他可以拒绝,赌他们仍能获得胜利。而即使他们失败,他们也仍有最后的反击之力。

    他也可以孤注一掷,如埃德一直所坚持的那样——相信斯科特。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强而有力的搏动并不曾因为他情绪的起伏而有半分变化。

    “那就这样吧。”他淡淡开口。

    埃德把两根手杖都插到了腰后——他需要用双手来施法。

    这怪异的模样让他脸上凝重的神情都显得有些可笑。当他快速地念出咒语,小小的漩涡在他双手间成形。

    他已经不需要那块石板,在他弄懂了铭刻其上的每一根线条之后。

    石板大概真是出于安克兰之手。那法术的风格与奥伊兰手中那本笔记所载的如出一格,方法或简单或复杂,方向却总是一致——把任何东西,转化为他需要的力量。就像一棵树,无论脚下是尸体还是粪便,是自己腐烂的枝叶还是园丁用心配置的肥料,都一视同仁地吸收,自然而然地转化为自己的生命之力,开花结果。

    而植物不会问脚下的尸体是否愿意为了成为自己的养料而死……安克兰也不会。

    埃德却做不到这样的不问自取。所以,他的法术并非强制,而是召唤,。

    他呼唤那些伟大的英灵,他们之中,有的名字也曾出现在安克兰的石板上,有的只存在与于传说之中。他呼唤他们,并请求他们的帮助。他也呼唤那些此刻已倒在战场之上的战士,问他们是否愿意来赴这最后的战斗,他们的灵魂或许会因此而消散,也或许会因此而永存。他呼唤天地万物,向它们恳求一句祝福,一声为明天清晨的阳光而准备的婉转鸣叫,一点藏在枯萎的枝头,等待春风的嫩芽……他恳求每一点带着善意与希望的力量,但并不要求太多,只要一点点,无论多么微小。

    水神神殿的屋顶上,白鸦惊讶地低头,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朵盛开的白色蔷薇,她看它几眼,笑了笑,随手把它插在罗穆安的耳边,而罗穆安正犹犹豫豫,向着洛克堡上空愈发明亮的星光举了举他啃了一半的最后一根胡萝卜——在举起之前还飞快地咬了最后一口。

    希安湖边,被奎因珍重地藏在心口的那一点锈蚀的碎片,闪出他未曾察觉的微微一点光;地狱之门前,柯瑞尔抹掉脸上的血迹,突然又有点唱歌的**。他哼了几句,有些意外地发现,他的同伴不但没有在百忙之中寻机踢他一脚,还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唱了起来……即使他唱的仍是他最拿手的那首儿歌。

    向南,一座偏远的海岛上,一位皮肤黧黑的渔民突然翻身而起,莫名地点起从不舍得多点的鱼油灯,看着那一点小小的火苗,静静听着海浪涌上沙滩的轻响;向北,极北之光最高处,太阳神神殿的废墟里,一只雪鸮拍了拍翅膀,发出一声并不那么好听的大叫。

    于是有光从四方而来,浩浩荡荡,有灿若流星,也有微如萤火,或渺渺不可见。当它们汇聚于埃德身边,随着他双手间小小的漩涡一起旋转,那光淼淼汤汤,又浩然如海。

    垂落地面的星河因之而失色,晃晃悠悠地飘起来,仿佛也想要融入其中……或将其据为己有。

    埃德竭力控制着那片光海,抬头看向斯科特。

    那一刻他开始迟疑。如果斯科特可以,他其实也可以?他或许没那么坚强和无畏,可他好歹也是水神的圣者,也曾从地狱归来……或者,他也可以将这些力量注入某个法阵,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再一点点就好……

    斯科特瞪了他一眼,像是警告,又像是责备他这样心存侥幸,让他垂下双眼,默默无言。

    然后斯科特扔下了始终紧握的长剑,伸出双臂,重重地抱了伊斯一下,然后一把将他掀翻在地,大步走向光海,毫不犹豫地投身于其中。

    那并不是可由他任意操纵的力量,而是,它们属于他,他亦属于它们。

    他未曾回头,所以也并不知道,伊斯翻身而起,近乎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他。

    一滴水珠从他脸颊滑落,他怔怔地看着斯科特的背影消失在光海之中,却仍是转身没入星河。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骑士与巨龙

    当星光消失在冰龙银白的鳞片下,让那些原本更像金属的鳞片显出宝石般璀璨的光芒,埃德怔怔抬头,忽地想起了星燿。

    此刻缓缓扬起双翼的巨龙,像极了那位创造者。

    他也终于确定为什么耐瑟斯要呼唤伊斯——它,它们,需要它的躯体。

    即使屏障已破,它们能以意识的形态存在,有一个可以保护它们的身体自然是更好的,而这样藏于伊斯的躯体之中,则比像炽翼那样自己凝成实体要更安全。

    冰龙的躯体并没有变大,它的眼神冰冷,却没有被控制的空洞,一如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满地白骨的梦里,高高悬于天空的金黄色眼睛,漠然俯视众生,仿佛那个名叫“伊斯”的灵魂已经不复存在,在这里的,只是一条龙。

    可这不对。

    埃德近乎茫然地想着。

    可这不对。

    他不信伊斯会这样心甘情愿地让出控制这具躯体的能力,几乎没有半点挣扎。他的灵魂里还有永恒之火……还有他的名字——他确实不清楚“真名”到底有怎样的力量,可他的朋友,叫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是一个爱他的人用他的家族、他最敬爱的朋友的名字,怀着最好的期望给他取的。

    那个名字,在人类最初的语言里,代表不灭的光芒。

    如果连他都记得,他不信伊斯会因为一个什么“真名”就忘记这一切。

    “伊斯……”他放声叫起来,“伊斯康提亚!”

    如果需要,他可以叫上一千次一万次。

    而环绕他身周的光海正缓缓涌动,在短暂的变幻之后,凝成了一个身披铠甲的骑士。埃德呆呆地看着那大步走向巨龙的背影——像是斯科特,又似乎不是,似乎比斯科特更高大强壮,又似乎只是普通人类的的身高。他的盔甲亮如秘银,紧握手中的长剑仿佛只是一道光,光里隐约的影子像是“屠龙者”……又似乎不是。

    埃德心慌得不行。他不能想象屠龙者落在伊斯身上,不能想象他们互相残杀……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原本是想要拖住耐瑟斯,让伊斯能够脱身……

    可伊斯不想脱身。

    他脑子里闪过什么,却没抓住。

    手心依旧有光在流转。他未曾融入光海之中,可他们的力量连接在一起。

    这点认知让埃德精神一振——他还可以帮上更多忙!

    但城墙之上,伊卡伯德以极其强硬的语气在叫他。

    他只能跑过去,一脸懵地重新接回了控制法阵的任务。

    “可是……”他开口,立刻就被伊卡伯德打断。

    “我要回希安神殿。”他说。

    埃德一惊:“那里……”

    伊卡伯德看着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阴沉,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把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

    然后牧师转头看了一眼那带着耀眼的光芒冲向巨龙的骑士。

    “……你最好祈祷他能赢。”他说。

    “巨龙,和骑士。”白鸦拿手指点点那一大一小两团耀眼得都看不太清的影子,嫌弃得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多么无聊!那么多的灵魂,居然连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吗?变成只深海大章鱼不好吗?伸出八只触手,都够把那条小龙捆起来再打个结了!”

    “兔子!”罗穆安拍着屋顶大叫。

    白鸦点头赞同:“兔子也不错。变成一只超大的兔子,一脚就能把小龙蹬飞啦!”

    她突然一顿,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应该,是希望小龙赢的吧?

    也不对,如果小龙赢了,世界大概就要毁灭了,而小龙也不会再是她的小龙……她虽然喜欢龙,但如果是条想让她俯首帖耳乖乖听话的龙,那她只会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甩过去,让它有多远滚多远。

    可是,她的小龙,好像,也不是那种会乖乖听话的龙呀。

    老夫人皱着眉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心里有了点猜测,眼睛瞬间一亮。

    “来,我们打个赌。”她笑眯眯拍拍罗穆安的兔子头,“我赌我的小龙会赢,就赌……一篮子胡萝卜吧。”

    刚爬上来的娜里亚默默无语。

    她讨厌斯科特,一直都讨厌。可这会儿她也只能希望斯科特能赢……希望他能把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神啊龙啊之类的都从伊斯的身体里赶出去,还她一个别扭但可爱的弟弟。

    然后她想起她来这里的目的,才刚刚张开嘴,白鸦便回了头。

    “你们应该知道耐瑟斯的骨头还在它的神殿里吧?”她说,“留它那么久,是要拿放了几万年的骨头来炖一锅汤吗?”

    “……我们在努力。”娜里亚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洛克堡的方向收回来,诚恳地开口,“能请您帮个忙吗?通向‘花园’的法阵那里,似乎出了点问题。”

    霍安疯狂的大笑突然僵在了脸上扭曲的纹路里。

    他骇然垂头,看见黑色的纹路从他手心绽开,缠上他的手腕。他想要抬手看得更清楚一些,腕上却像是坠着千钧之重,又像是被锁链牢牢锁住,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的双脚也是一样——他被锁在了这个祭坛上。

    “杰·奥伊兰!”他厉声喝问:“你干了什么?!”

    死灵法师退了几步,离那最后两个自相残杀的圣骑士更远一点,又抖了抖被火烧得破破烂烂的袍袖,袖子下空空荡荡,已经没了半截手臂,他却恍若不觉。

    他也确实已经没有痛感。

    他瞥一眼那色厉内荏的少年,视线从他苍白手腕上蠕动的纹路扫过,神情淡淡:“我这样一个很快就要化成灰的老头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那……可是你的神明给你的使命啊。”

    霍安想要反驳,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点含混的咯咯声。

    “一个火种。”老人轻叹,“一个活祭的引子……这就是你想要成为的?”

    “我……不……”霍安终于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知道奥伊兰并没有说错。他就真的只是个火种……为了引燃更大的火焰。他怔怔低头,在随着花纹蔓延而上的恐惧中,也感觉到巨大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过,是想找一个安身之地,想要不再那么……无足轻重。

    他开口想要求救,哀求已经从他的眼中透了出来,可他又用力咬住了嘴唇,不肯让自己开口。

    唯有眼前这个人……他绝不要再向他寻求半点帮助。

    他阴沉地瞪着自己手,想着如果彻底斩断它是不是就能脱身……不,他恐怕得斩断自己的四肢才行。

    最后两个圣骑士扭在一起,重重倒地,奥伊兰随手解决了还活着的那一个,看一眼不再挣扎,也不再开口的少年——他眼中仍有极其强烈的,求生的**。

    到了这种境地,他仍想活下去。

    老人发出低沉浑浊的叹息,走到祭坛边,凝视片刻,抬起仅剩的右手,虚虚按了上去。

    他还活着,他便要遵守承诺……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更执着的,到底是什么。

    神殿之外,屏障终于渐渐黯淡了下去。

    在它最后的光芒里,科帕斯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惶,嘴边始终噙着神秘的笑意。

    那笑像是画在他脸上,衬着他脸上的黑影,看得人心里发憷。

    箭雨停息,博雷纳的马依旧停在原处,没有发出进攻的命令。然而在他们身后,在一队又一队的战士身后,却隐隐有隆隆的马蹄声,一点点逼近。

    战士们在各自首领的命令之下调转了方向,唯有博雷纳和他那几个随从依旧面对科帕斯。

    “如果您真的那么想要瞻仰神器,”牧师开口,语气温和,“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为您破例。”

    博雷纳拍了拍马头,轻笑:“不了吧。我实在没有兴趣成为什么活祭。”

    科帕斯遗憾地摇头:“心甘情愿的付出与被迫牺牲的祭品可不一样,您确定要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吗?”

    “你这问法,”博雷纳抓抓胡子,“简直像是在问一头羊,要被放干了血剥洗干净抹上调料再抬上火架,还是要活着就上火烤。”

    科帕斯笑而不语。这位国王陛下,有时候说话还是挺有趣的。

    “多谢好意,”博雷纳咧嘴露出牙,“不过,还是不了吧。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不会也是用‘前一种烤法比较好吃’来说服后面那些野蛮人的吧?”

    “这个问题,”科帕斯笑笑,“您还是自己去问他们吧。以及……”

    他面露讽刺:“如果你觉得靠一个死灵法师就能改变什么,也未免太过天真。”

    博雷纳一脸茫然:“什么死灵法师?我唯一认识的死灵法师还被关在安都赫神殿的地底呢。难道他又逃出来了吗?”

    科帕斯对这个装傻装得浑然天成的国王眯了眯眼,放弃了跟他继续纠缠。

    然而当他回身走回神殿之中,巨大的藤蔓如蛇般盘旋而来,拦在了他身前。

    他回头,看见博雷纳身边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老妇人策马上前,平静地与他对视。

    “……一个私语者。”科帕斯嗤笑,挥手让泛着黑影的火焰向那些藤蔓张开巨口。但只一瞬,那藤蔓化成了坚硬的金属,向他射出无数细小的尖刺。

    “不止一个。”瑞伊开口。在她身边,一位全副武装的圣骑士抽出了长剑……然后又插了回去。

    她这会儿并不需要用剑。

    瑞伊有些无奈地瞥她一眼,低声安抚:“刚才做得就很好……不用紧张。就把你的力量当成你的剑,而你依然是个圣骑士。”

    阿瑞亚依然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而博雷纳笑眯眯等着她们完成了这临时的经验传授,才开口道:“那你们跟牧师大人好好聊聊?我去去就回。”

    他在马上向她们行了个礼,又打了个唿哨。直属他麾下的战士,有一部分沉默地聚向私语者,有一部分随他而去,面对他们今晚真正的战斗。

    马蹄踏过冰封的地面,将轰轰的震响传到深深的地底,传到莫克耳边时,其实已极其微弱。

    矮人并未为此而停留。也毫不担心突然奔跑起来的战马会损坏他们刚刚挖出的坑道,且不提这些坑道的深度……他们可是矮人!矮人挖出来的坑道,只有在他们想让它塌的时候才会塌!

    银牙矮人们对自己充满自信,干得热火朝天。当被泥土染上黄褐色的巨大骨骼出现在眼前,矮人终于停了下来,满怀敬畏地看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骨头。

    莫克大步上前,却十分谨慎地并未触摸那些大得离谱的骨头。这么大的范围……埋在这里的绝不止一条龙的骨头,数万年的时间并未让它们腐烂消失,只是让它们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他转身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身后金发的少年,少年向他点了点头。

    很快,其他几队矮人的消息都传了过来——感谢少年对地底情况的了解,他们几乎是同时挖到了深埋地下的骨堆边缘。

    莫克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拳。他们事实上已经在这片一直被雪覆盖的大地下挖了很有些日子了,为了避免被发现,直到今晚才挖完了最后这一段。

    虽然对矮人们很有信心,他还是等到塞尔西奥确认他们确实都挖到了正确的位置才发出命令。

    一个伯兰蒂的战斗法师走上前来,用力抖开一串暗金色的、像是连在一起的几根锁链般的金属,那“锁链”上相互连接的,是一个又一个奇怪的符文。当他低声念出咒语,沉重的锁链微微颤抖起来,悬停在接近矮人胸口的位置,活物般扬起了两边的头,直窜向泥土之中。

    九个点上,同样的金属锁链穿透泥土,牢牢地连接在了一起,上下分开,围成几个同样大小,彼此相连的符文圈,开始发出极有节奏的震颤。

    那震颤起初极其细微,还不如矮人跺一跺脚,却很快便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连地面也终于有了动静,一时却也难以分辨,那震动是来自地底,还是来自正猛烈地冲撞到一起的战马。

    怒吼与厮杀声掩盖了太多,私语者们古怪的攻击方式也让科帕斯有些手忙脚乱——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战斗过……他好像就没有这样直面过敌人。

    从前……从前负责战斗的总是斯科特。

    然而低低的怒吼响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再也不能忽视地底的异动,狼狈地从荆棘与土墙的包围之中冲出,冲回神殿。

    然后他骤然停下了脚步——对危险的直觉正在他脑子里发出另一种声音。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国王之心

    地底,莫克看着坚固的龙骨在单纯但快到极致的震动之中轻易粉碎,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更深处蔓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也开始随之震动,本能地意识到有些不妙。

    “……这东西不能强行停下来?”他转头问那个正欣喜若狂地像只猴子般乱跳的年轻法师。

    法师呆了呆,不知道他们之前就确认过的事为什么要再确认一次。

    “不能。”他还是回答,“力量用完了才会停。”

    莫克深深看他一眼,放声叫道:“跑!都赶紧离开!”

    他把将身高跟他差不多的少年拎起来夹到胳膊低下,掉头狂奔。

    地面之上,瑞伊瞳孔一缩,果断地叫道:“后退!后退!”

    祭坛边,奥伊兰突然停了下来,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少年,眼中微弱的希望也突然冻结。

    他仓皇地看向老人,却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到难以形容的平静。

    他从未显得如此苍老而无力,却也从未显得如此轻松。

    他抬眼看向他,开口叫道:“爱格伯特。”

    这呼唤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最后叫他一声而已。

    少年呆呆地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如蚊蚋:“……外公。”

    急速的震动从地底而起,将沉默而立的老人绞成一蓬血雾,少年不由自主地向着那蓬血雾伸出手去,却看着自己的身体,连同脚下始终不肯放开他的祭坛,一同化为灰尘。

    他依然是不甘的,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释然。他的灵魂或许并无归处……但至少有人相伴。

    从小往上,岩石筑起的神殿几乎眨眼成灰,连声音都没发出多少,这情形让整个战场都随之静了下去。离得更近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上那个巨大的坑,坑口是个完美的圆,弥漫的尘埃间,却根本看不出有多深。

    下一瞬,整个大地向着那个深坑收缩塌陷。

    博雷纳在马上直身看了一眼,惊出一身冷汗。他并不在意那个显然有求死……或求个结束之心的死灵法师,可那些矮人,还有赛尔西奥,可都还在地底呢!

    他低声咒骂,但此刻也只能策马飞奔,希望不会被卷入其中。

    不需要他的命令,人类也好,野蛮人也好,再也顾不上彼此,通通头也不回地夺命而逃。

    当大地终于停止震动,人们才心惊胆战地回头。整个大地向内塌出一个同样完美的圆坑,边缘一直伸展到了极北之光破败的城墙边。

    死里逃生的人们心有余悸,不分敌我地混在了一起,面面相觑,反应过来之后才又重新分成了两边,各自警惕地后退。

    双方显然都有些失去了战意,但从极北冰原而来的野蛮人却沉默着,不肯退去。

    博雷纳策马跑到了两军之间,喘着气不解地开口:“……你们真的还想打吗?为了什么?”

    他随手往后一挥:“无论你们得到了什么承诺,你们觉得还有兑现的可能吗?”

    片刻之后,才有一个粗哑的声音回答了他:“可我们的力量仍在。”

    博雷纳的视线立刻捕捉到了那个开口的野蛮人。他正慢慢从族人中走出,并未骑马,却比坐在马上的人类也矮不了多少。

    “我们穿过了森林,”他说,用力砸了砸自己的胸口,“但我们依然强壮。”

    有一瞬博雷纳简直想感谢野蛮人的单纯。倘若是他,绝对会就势假装虚弱再伺机而动,而不是这么耿直地实话实说。

    “那很好,”他开口,听起来真心实意,“真的非常好。我一直觉得‘野蛮人不能越过卡斯丹森林’是件很扯淡的事,世界这么大,你们真的应该走得更远一些……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回头看看正快速恢复阵型的军队——常年内乱的好处就是,每个家族的军队都很能随机应变。

    “……不是这样。”他说,“我们可以有更多的交往,更多的交易,你们的毛皮甚至能卖到最南方的尼奥城,或者另一个大陆,然后从那里换回任何你们想要的东西……而不是非得这样踏着彼此的血肉。”

    “为什么不?”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报上的野蛮人眼神轻蔑,“你们不堪一击。”

    博雷纳深深吸气。他知道野蛮人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习惯了最简单的掠夺,但他实在很想一拳揍到那不开窍的蠢脸上去。

    “不堪一击。”他轻笑,“所以你觉得后面那个大坑是谁弄出来的?总不是你们吧?”

    野蛮人僵了一下,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犹豫和忌惮。虽然这些人在地面塌下去的时候跟他们一样惊慌失措,但消失的神殿也的确是这些人的敌人。

    他还没能想明白,另一个更苍老的声音从野蛮人中传出。

    “冬天不会结束。”他说,“冰原上没有希望。”

    博雷纳沉默了一下。

    这个冬天确实太冷,对原本就冷的冰原而言就更加致命。

    “谁这么告诉你的?”他问那个不肯现身的野蛮人,“你们的祖先吗?是他们让你们放弃自己的故乡,自己的骄傲,在你们所造成的死亡与毁灭中寻找希望吗?你们已经为此杀了多少自己的同族……又还要为此而杀掉多少人呢?如果你们只会这一种‘寻找’的方式……你们在哪里都找不到真正的希望。”

    野蛮人们沉默不语,如他们身后黑沉沉的卡斯丹森林。

    “……回头吧。”博雷纳放缓了语气,“冬天会结束的。”

    仿佛呼应,森林里,低沉渺远的声音悠悠响起。

    那是野蛮人们所熟悉的声音……那是萨满在召唤祖先的祭典上所哼唱的古老歌谣。

    歌声低低地响着,仿佛极远,又仿佛就在他们耳边,越来越多的野蛮人忍不住回头,在黑色树影间,看见缭绕的烟雾中,一个个淡蓝色的影子。

    驯鹿、冬狼、野马、狐狸……那些隐约看见的仿佛也沉默地注视着他们,问他们为什么要如此轻易地抛弃自己的故乡。

    一个,两个,一队,两队,越来越多的野蛮人一声不响地回头走进森林,像是要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走回他们灵魂所系之地。甚至有些原本站在人类这边的野蛮人,也默默地走出队伍,回到自己的族人之中。即使仍有些野蛮人心怀不甘,也不得不随之回头。

    博雷纳紧握缰绳的手松了松。

    那些淡蓝色的影子跟他配合得太好,让他忍不住要怀疑那其实是自己原本的计划,可用幻影来欺骗这些野蛮人,或许一时有用,却不知何时就会反噬……那会让他彻底失去他们的信任,而他想要的和平也再无可能。

    所以,是某个部落的萨满总算有点远见,还是那些野蛮人的祖先真的显了灵?

    无论如何,这样挺好。

    夜鹰已经绕到了这些野蛮人身后,就算真打起来,他们未必会输,可能不打,当然还是不打更好。

    “……就,这么结束了吗?”

    过了好一阵儿,紧跟在他身后的法尔博不由自主地开口。

    不只是他,许多人都一脸茫然。这一晚他们抱了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却一直在射箭,射箭,射箭。跟野蛮人的战斗根本没有持续多久,伤亡可能还没有跑得不够快掉进那个坑里的人多……这就,结束了?

    博雷纳倒真希望这就是结束,可惜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扭头望向南方。那里的战斗仍在继续,却是他无力左右的。

    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事,除了那个法阵的效果好得过了头,他做得简直完美。

    然后他脊背一凉,又想起了塞尔西奥。

    “……结束个屁!”他掉头时狠狠地抽了一记小侍卫的马屁股,“去坑里挖人!”

    普罗利安的别宫外,战斗似乎也已经到了尾声。

    嘉德·卡洛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放到几年前,遇上这样可怕的亡灵军队,单是恐惧就足以击溃人心,但如今,根本不用费心去寻找那些操纵亡灵的死灵法师,他们准备的魔法箭矢就解决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似乎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默恩家的猴子脸见风使舵,一见那浩浩荡荡的亡灵队伍败得如此之快,立刻就从后面开始砍倒它们。嘉德想着战斗结束后还得听那家伙花言巧语而不能像砍亡灵一样干脆地一剑砍掉他的头,就恨得牙痒痒。

    这世上怎么能有那么厚颜无耻的人!

    周围已经没了敌人,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在马上扫视周围的战况,正看见不远处的一角,菲利·泽里正一脚把他的敌人绊倒在地,却并没有利落地挥剑看下去。

    他转过了视线,没多管闲事。

    据说,那个亡灵的“首领”……也曾经是水神神殿的圣骑士呢。

    死亡于他而言,应该是解脱。

    菲利这么想着,手中的剑却始终砍不下去。他看着拜厄黑色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抑或只是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总觉得那眼睛里还有些……仍属于拜厄·扬,一个有些偏执,有些虚荣,却也正直而勇猛的圣骑士的东西。

    “拜厄·扬,”他开口,恍惚想起自己从前似乎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拜厄躺在地上,那双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其实已经爬不起来——他的两条腿都已经断了,一只手臂也只有皮肉相连,可他脸上毫无痛苦,只有一片空白。

    菲利握剑的手指动了动。

    “抱歉,”他哑声说,“……再见。”

    他挥剑下斩,拜厄却突然挣了起来,上半身猛地抬起,像是欣喜地迎向剑锋,又像是最后的挣扎。

    菲利的剑没停,却几乎是在拜厄的头掉到地上的那一瞬,听见他破碎的声音:

    “国王……之心。”

    菲利僵住了。一时间他竟自欺欺人地希望那是自己听错了,可如果不是……

    他猛地抬头望向城墙。

    城墙上,严严实实套着一身华丽的盔甲却不被允许参与战斗,只能站在这里看着的小国王,那满身的怒气与不满,即使是看不清脸,周围的守卫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只能在两步之外的距离安静地守着。

    但战斗即将结束,谁都看得出来,紧绷的神经多少都有点松懈。所以,当一位骑士跑过来,似乎是带来了什么消息,谁也没有太过警惕。

    “太后命我来告诉您,”骑士气喘吁吁,像是要递给小国王什么东西,弗里德里克侧身转向他,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黑色的影子就没入了他的胸口。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惊呼和怒吼声响起时,小国王只是呆呆地低头看着。那黑影轻易而举地破开了他的盔甲、皮肉和骨骼,抓出了他还在砰砰跳动的心。

    他难以置信的眼神涣散开来,仰天倒了下去。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果实

    城墙上的混乱只有短短的一刻。小国王还没倒到地上就被人架了起来,半拖半扶地送回了城堡之中。

    “国王被偷袭。”

    “国王受伤。”

    “偷袭者是个恶魔,一眨眼就消失了。”

    ……

    这样的消息很快便传开,造成的影响却并不是很大。小国王的努力谁都能看见,可他受伤与否……甚至,即使他伤重而死,对眼下的战局都并不重要。

    许多权力仍握在卡洛斯家族手中,而且……小国王还有个弟弟。

    但也有人毫不关心这些。

    菲利·泽里带着一身血腥和腐臭冲过走廊,人人避之不及。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可侵犯的神圣骑士的模样,笑眯眯很好相处的男人,此刻眼里都透着血色。

    他的任务是保护弗里德里克……可他离开了他身边。

    他快得像阵风,在骑士们把小国王送回他的卧室之前就追上了他们,向着少年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伸出手,又硬生生收回。

    他也受了伤……他现在不能碰他。

    他不肯去看少年胸口那个被一条披风遮掩的、血糊糊的洞——他不肯相信他已经死了。

    他行尸走肉般跟进房间……然后所有人都僵在了那里。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圣骑士已经反手关上了门。

    所有人都死死地瞪着卧室床上的另一个国王——没穿盔甲,被子盖了一半,像是谁随手扯到他身上的,仿佛睡得不甚安稳,眉毛皱得死紧,脸却是红扑扑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死人。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去看他们抬着的“小国王”,看他一模一样,却已经泛出青灰的脸。

    然后那尸体骤然睁开了眼睛,唇角掀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惊喜!”他大叫,在骑士们的长剑砍过来之前一跃而起,高举着双手,远远跳开,一边哐啷哐啷地脱盔甲一边大叫:“是我!是我!菲利!是我!”

    菲利绕过挤在门边的骑士,抬手阻止了他们的攻击,咬牙切齿,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尼亚·梅耶!”

    随着沉重的盔甲一件件落地,“小国王”的身形也缩得更小,少年已经显出棱角的面容变回了尼亚软趴趴的棕色卷发,圆乎乎的脸和灰绿色的小圆眼睛,看着依然紧握长剑严阵以待的骑士们,一脸委屈:“喂!我可是救了你们的国王陛下,就没人道声谢吗?”

    菲利没顾得上理他。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他听了听,示意骑士们开门。

    门一开茉伊拉就脸色苍白地冲了进来,随即脚步一顿,立刻又抬手示意关门。

    她的视线从床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弗里德里克转向已经退到窗边的尼亚,又落到他脚边散落一地的盔甲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多谢。”她满怀感激地开口,并不在乎她所面对的是盗贼还是恶魔,“你救我了儿子的命。”

    刚刚还在嬉皮笑脸地要求一声感谢的尼亚尴尬地挠了挠头:“不……不用谢。我也不是为了他啦……”

    “我们需要隐瞒国王未死的消息吗?”茉伊拉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最后那一句,诚恳地交握双手,寻求他的建议,“或者,我们应该放出什么消息更好?”

    “呃,什么都可以。”尼亚更加手足无措地缩起来,“他应该已经没有危险……你们放出什么消息都没关系。”

    茉伊拉郑重地再次向他道谢,表示他们将尽力满足他的任何要求,然后才坐到床边,俯身轻轻为她的儿子拉好了被子。

    菲利冲尼亚勾勾手指,盗贼撇了撇嘴,还是跟着他走到了一边。

    他胸口的衣服上仍有血迹和破洞……但身上没有。

    菲利忍不住看了又看,看得盗贼翻他白眼:“你们不是抓到过一个幻魔吗?”

    “你也能……那样?”圣骑士比了个毫无意义的手势。

    “没那么厉害,但糊弄一下你们还是够的。”尼亚又开始笑嘻嘻。

    “到底是谁,”菲利问他,“到现在还不肯放过博雷纳家族的血脉?炽翼不是已经……没了吗?”

    他虽然离得远,消息还是通的。

    然后他顿了顿,自己明白过来:“跟卡萨格兰德一世签下契约的根本不是炽翼?”

    “哎呀,哎呀,”尼亚摇头晃脑,连连感慨,“连梦想是当个混吃等死的圣骑士的菲利·泽里,也学会动脑子了呢!”

    菲利嘴角微抽:“我要是真能一直混吃等死,就不用动脑子了。”

    “……说得也是。”尼亚叹气。

    “你……”

    菲利还想问些什么,尼亚已经貌似无意地推开了朝外的窗,翻身就往外跳。

    菲利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他,又猛地收回手。

    “还有件事。”

    已经消失在窗外的盗贼又翻了回来,骑在窗台上,小圆眼睛渐渐变成一片深黑。

    “努力保住自己的小命啊,菲利。”他冲他咧嘴笑,“再等一等……你脖子上那个戳儿就会消失了,真的,不骗你。”

    他用力强调着,向后倒进夜色之中,仍有一声嘱咐,随着夜风飘了进来:

    “要活着啊铁壳儿!”

    圣骑士站在窗前,沉默片刻,摸着后颈笑了笑。

    他可也从来没想求死啊。

    莉迪亚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悄然走出门外,穿过一小片花园,一直走出藏在自然生长的灌木间的树篱才停了下来。

    一团黑雾摇晃着,像是从空气里挤了出来,在她眼前重新凝回人形。

    安克兰不会允许这种不生不死的东西进入他所居住的地方。到不是因为“黑暗”或“邪恶”,只是纯粹觉得……粗劣。粗劣得简直不配入他的眼,自然也不配走进他精心打理的花园。

    男人捧出一个黑色的盒子,像是从自己的身体里拿出来似的,用一种几乎虔诚的姿态,将盒子送到莉迪亚面前。

    女法师微笑着,墨绿色的眼睛深邃迷人。然而当她打开盒子,那点笑意便瞬间失去了温度。

    她抬手,一团黑乎乎像纠缠在一起的水草般的东西从盒子里飘了起来。

    “这东西,”她似乎依然是带笑的,声音却像冰刃般扎进男人脑子里,“长得好像不太像是心脏呢?”

    别说契约之心了,这就根本不是颗心吧!

    男人蓦然抬头,那一脸的震惊看得莉迪亚很是无语。她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让那正急切地开口想要解释的男人彻底化为雾气四散,连一声尖叫都没能发出来。

    借来的人手果然还是不好用。连一点小小的幻术都无法看透,也确实是……粗劣。

    她对那团黏糊糊,似乎还在蠕动的水草倒是更有兴趣一点,但也很快就从其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脸色微沉。

    她让那团东西在幽蓝的火焰中消失,又撑着腰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去,找到了正在修剪窗台上一盆不知什么植物的安克兰。

    精灵做这种事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半点悠闲的意味。他严肃、精细,看起来更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实验。

    莉迪亚靠在门边,想了三种开口的方式,最后决定直说——反正她再这么遮掩,也瞒不过这家伙。

    “果子都已经熟得透透的啦,”她说,“不用去摘吗?”

    安克兰淡淡回她两个字:“扎手。”

    莉迪亚被噎得说不出话。她难道不知道扎手吗?可她等了这么久,怀着孕还费心费力,难道就等着果子都被别人摘走?

    她想说你的父亲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接受这个理由,又默默咽回去——这种时候,惹怒这家伙毫无必要。

    她瞪着精灵的背影,撇了撇嘴,掉头要走,安克兰突然又开了口。

    “太过贪心只会撑死自己。”他说,“不要与整个世界为敌。”

    莉迪亚脚步一停,又转过身去,脸上重又挂上了懒懒的笑:“这可真是……难得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忠告’。你说这话,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的小宝贝呢?”

    安克兰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

    “我只是好奇。”他说。

    莉迪亚等着他把话说完,他却再没开口。

    女法师脸一青,拂袖而去,走出门外,还忍不住想要一脚踢翻墙边的花盆。

    她慢慢把已经踢出去的脚收回来,脸上神情变幻,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另一只手又撑在了腰后。

    她最近是真的很沉不住气……这样不好。

    她默立片刻,看向南方如晨曦般发白,却忽明忽暗的微光,眯起了眼睛。

    也许是不该太过贪心……但属于她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

    伊斯安静地站在海边。

    这是他的灵魂之海,他对它已经再熟悉不过,毕竟这整个世界的模样,都是他自己一点点塑造而成。

    海水墨蓝,平静无波,悬于其上的那个契约也毫无动静。但在此之上,这个世界的天空满是各种绚丽的色彩,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管搭配得是否和谐,都那么胡乱地混在一起。

    可那变幻不停的流光之下,花依然是花,树依然是树,海依然是海……这个世界仍属于他。

    海浪拍在他脚边,一声又一声,像是有谁在叫着他的名字,一时熟悉,一时陌生。

    他似乎在听,又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时不时地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又在这里。可当某些碎片闪现在眼前,他又会立刻把它们沉进海中。

    还不是时候。

    ……可是,那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到了时候又会怎样?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突然漫上来的恐慌又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那里,还有一点小小的火苗摇曳,而海浪里的声音从不曾停息。

    “伊斯。”

    “伊斯康提亚……”

    “伊斯……”

    那并不只是一个人的呼唤。

    ——虽然这一招挺好用,但也不能一直用啊。

    近乎透明的灵魂嘴角一抽,却又不由自主地弯起一点向上的弧度。

    他抬头望向天空,在那流转变幻的色彩之中,找到了他自己的光,乍一看是极单纯的白,看得久了,才能发现其中隐隐的冰蓝,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川。

    那并不是多么醒目的颜色,也很容易就融入其他颜色之中,消失不见。

    可是,伊斯康提亚……这个名字,代表不灭的光芒。

    埃德站在城墙上,无视周围的视线,清了清发哑的嗓子。

    他考虑着要不要干脆唱首歌,就泰丝唱的那首儿歌,或者小石桥也行,毕竟一直叫着伊斯的名字实在有点单调,而且感觉像是在招魂……

    虽然,也确实就是在招魂。

    但眼前激烈的战斗还正打得他心惊肉跳,唯一适合的大概只有战歌……反正儿歌是绝对不行的,他也唱不出来。

    他看着骑士的长剑毫无阻碍地砍在巨龙的长颈边,一颗心几乎要撞出胸口。可就像之前的攻击一样,伤口并没有半点血流出,似乎在受上的那一瞬就已经愈合,倒是那柄长剑上的光,似乎又黯淡了一点。

    埃德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简直不知道到底该担心哪一边。

    但他身边来自黎明神殿的牧师并没有这样的为难。他已经明里暗里看了埃德好几眼,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不做点什么吗?”

    埃德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该帮着骑士斩杀巨龙——这简直毫无疑问,不该有半点犹豫。

    “……再等等。”埃德说。

    这不是敷衍,他是真觉得可以再等等。

    牧师眼神复杂,欲言又止,但无论心里翻涌着多少念头,最终也只是闭了嘴,没再多说。

    今晚的绝大部分情况都没有偏离这个年轻人之前的推测,尽管那不是靠他一个人做到的,却也让他们愿意付出信任。

    埃德又开始叫了起来,一声又一声,那种单纯的固执几乎有些可笑……却也让人有些羡慕。

    叫声在长剑准确地扎入巨龙的心脏时骤然停止。

    埃德还张着嘴,却绷直了身体,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那柄剑再未被拔出,而是在一阵闪烁之后消失在巨龙的身体里,他看见骑士高大的身形微微摇晃,仿佛某种无力的挣扎,然后渐渐涣散,散成无数光点,笼在了巨龙的鳞片上,水一般一点点渗了下去。

    埃德一把抓住身边的牧师,用力抓紧,喃喃:“再等等……”

    牧师默然——这回他可根本没开口。

    巨龙抬起的左爪重重落到地面,它冰冷的视线从城墙上小小的人影一掠而过,眼中那片灿烂的金黄,却有一瞬,像被骤风吹散的砂砾,露出其下清澈如水的浅蓝宝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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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