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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光之龙

    伊斯依旧站在海边。
    他的灵魂变得更加透明,像是下一瞬就会散在风里。而那一点曾经摇曳在他胸口的,小小的火苗,此刻正在它头顶展开双翼,化成一条只有冰龙身形一半大小的火龙,无声地咆哮着,冲向天际。
    它的火焰没有温度,却如此耀眼,耀眼得让天空变幻的所有色彩都黯淡无光。它疾掠而过,辉煌的火焰随之铺展在整个天空,一些光欢欣雀跃地投身其中,一些光试图远远避开,或将它改变成自己的颜色,可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像是能吞噬一切……也大得像是能包容一切。
    它渐渐变了颜色,从火焰的金黄,变成极致的白,却又在双翼挥动间,闪现出万千璀璨光芒,其中没有任何一点,与另一点相同。
    它飞翔着,追逐着,追逐那不肯融入其中的最后几片光晕。它听得见不甘的呼喊,可那蕴藏力量的名字对它而言毫无意义。
    它只是一团火。
    它倒是更熟悉另一个名字,因为那声音此刻也依然响在它耳边,一声一声,从未停过。
    甚至,那不只是一个人的声音。
    那声音也从它的身体里传出。许许多多个不同的声音,或好奇,或急切,或坚定,或严厉,或温柔。
    当它获得最终的胜利,当它抹掉了那些沉了数万年的杂质,它骄傲的声音响彻天地。而当它低头俯视渐渐透明的大海……俯视整个开始消散的世界,和海岸边那个孤独却始终挺立的身影,看着他残留的最后一点影子,它抖抖自己巨大的身躯,抖落了一点明亮的光。
    他用自己的灵魂燃起火焰,这样的无畏理应得到一点奖励。
    那光坠向伊斯,像一颗流星,当伊斯下意识地伸手将它接在手中,它又像是一颗宝石,水一般清澈的浅蓝,透出的光却有阳光的色泽,在他手心如有呼吸般微微闪烁……然后如春天里最后一点寒冰般融化,一丝丝融入他的身体之中。
    他听见低低的声音,像叹息,却带着笑意,像是一声始终没有来得及说出的再见。
    可是——
    伊斯怔忪片刻,握紧了手指,像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唇边扬起的笑里漾开失而复得的欣喜。
    现在,可还不是说“再见”的时候。
    .
    白色是最纯粹的颜色,也是最复杂的颜色。
    这句话,埃德已经忘了是谁跟他的说的,又是为了什么,但此刻,看着如火焰般飘摇于冰龙身周的白色光焰,他终于能够完完全全地明白这句话。
    那光浩大却又温和,不再有神秘的美丽,却也不再有逼人的危险,就像清晨时分从窗外隐隐透进来,将安眠一夜的人从熟睡中唤醒的晨光,明亮又温柔。可他也能从那白光里看出千万种不同的色彩,如无数宝石,又像是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红光……不是像耐瑟斯那样勉强捏揉成的一团,而是彻底交融在一起,却仍有着自己的颜色。
    当那纯净至极,柔和至极,却又只能用“辉煌”来形容的白光从冰龙身上升起,变成另一条纯白的光之巨龙,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发出一声喜极而泣的抽气声。
    站在他身边的牧师看他一眼,眼神一言难尽。
    “请问,”他说,“可以放开我了吗?”
    他的手臂即使没断,这会儿也绝对被抓青了。
    埃德讪讪地松手,理智终于从兴奋之中找到一点空隙,艰难地冒出个头。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用法阵来吸收敌人的力量,但现在……
    他的眉头刚刚皱起,那条光龙飞了起来。
    它悠然掠过他们头顶,视他们在“骑士与巨龙”战斗时重新竖起的屏障为无物,纯粹的光一般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直飞向东。
    “那是……”埃德喃喃。
    那是希安神殿的方向。
    .
    光之龙飞过头顶时奎因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是一眼。
    他原本以为是那条冰龙过来帮忙,可似乎……不是同一条龙?
    那龙飞得极快,只是一掠而过,他也没时间再多看一眼——敌人已经攻到了神殿的门前。
    满地尸体间,他的同伴也已经所剩无几。
    即使能得到及时的治疗,每个人也都已经疲惫不堪……而那些精灵的情况也不比他们好多少。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混在了一起,剑舞者们借助圣骑士强大的防御能力,竭尽全力地挥剑,但速度已经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唯一不知疲惫的,只有那具跟自己同样不会说话的大个子朋友、一个并不需要躲在暗处,却依然难以防备的精灵影舞者一起堵在门口,成功地击退了一波攻击的魔像。
    可就算是那具魔像,也断掉了一只手臂,气得它身边的红发女孩儿吱哇乱叫。
    这会儿她都还在一边出其不意地往敌人身上扎刀子一边骂人,骂得很难听,但听得奎因很开心。
    骂声骤停时候他还以为女孩儿受了伤,心中一沉,还没来得及回头,白色的光从神殿里漫了出来。
    圣骑士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瞬间痊愈的左膝,又怔怔地抬头,看着眼前的恶魔们仓皇后退,却雾一般消散在白光之中,看着那些趁火打劫的西南沙匪面面相觑,然后落荒而逃。
    他走出几步,看着完全被包围在盛大的白光中的神殿,看着更为明亮的光辉从神殿直冲而出,划出长长的弧光,飞向格里瓦尔茂密的森林。
    .
    白光落下时佩恩挥剑的手微微一顿。
    他站在白塔之下。此刻,整个格里瓦尔还能够战斗的精灵都在白塔之下,抵御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敌人。他几乎将所有最优秀的战士都派了出去,可每一个精灵举起武器都能成为战士……无论他们消沉到什么地步,至少这一点从未改变。
    他的剑斩了下去。和他一样分了神的敌人未能避开这一击,直直向后倒去,涣散开来的瞳孔里,映出白塔之上,如烟火般骤然绽开的光雨。
    战斗不知不觉间停止,无数双眼睛望向天空,看着白色光点如星辰四散,在深蓝夜空划出各不相同的轨迹,又彼此相连在一起,像是在夜幕下用光织出了一幅壮丽的图画,又渐渐隐去。
    它未曾改变那些比从前更加璀璨夺目的星辰,也没有增加或减少任何一颗星星,可它温柔却无形的保护,在这一刻,像一个轻柔至极的拥抱……像所有人期盼已久的,春天的第一缕风,无声地吹拂在每一个人心上。
    然而落在白塔的光并未散尽。光之巨龙重又从塔尖飞起,盘旋着,转而向南,却又突然像是被什么拖住,巨大的身躯溃散得难以成形,蜿蜒着流向斯顿布奇。
    不知是哪头花豹发出低低的吼声,佩恩回过神来,面对原本心生退意,此刻又开始犹豫的敌人。
    “各位,”他冷笑,“既然来到了格里瓦尔……又何必那么急着离开呢?”
    .
    光流向水神神殿。
    这一点谁都没有料到。埃德还正呆呆地想着“这好像跟我们准备的法阵不太一样”、“也许它们比我们更清楚该怎么做?”之类,冰龙突然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埃德一怔,瞬间反应过来,也许屏障的设置被改变,是出自那些被召唤……被融合的生灵的意志,但现在流向水神神殿的这条光河,恐怕不是。
    冰龙仍站在原地,暴躁地甩着尾巴,远远投过来的一眼,充满埃德熟悉的不耐烦。
    埃德心中一松,飞快地窜下了城墙。
    然后他想起来,现在,他应该可以更大胆一点地使用传送法术了。
    .
    白鸦没能看到她的小龙获得胜利的那一刻——为此她足足抱怨了十几年。
    事实上,她从身后那群老头儿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时就开始抱怨,即使知道自己已经赢了那一篮胡萝卜也高兴不起来。
    她被请来这个曾经不允许她进入的地方,是因为那个能通向许多不同世界的法阵出了问题。
    在没有人任何人靠近的情况下,法阵被启动了——那些闯入神殿的人根本没能闯入此处。
    而最大的问题是,这其实是一个已经被破坏的法阵。
    通往“花园”的入口早已被改变且隐藏,这个大家都知道有问题却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问题的法阵,在斯凯尔·蒙德的建议下,变成了一个诱饵。法阵上一些关键的符文被做了细微的改变,力量根本无法在其中流动,也就根本不可能启动它,可在白鸦来到这里时,流转其中的光芒虽缓慢,却越来越流畅,仿佛有某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冲破了重重阻碍,把被截断的河道又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即使抱怨连连,白鸦也不禁为此而叹服。
    “这八成也是安克兰的把戏。”她说。
    一个能自我修复,甚至自我生长的法阵,与洛克堡那一个何其相似。
    但这个法阵却不能再简单粗暴地用暴力来破坏。它的力量来自它所连接的无数世界,即使他们将整个法阵都炸个粉碎,只要那些“门”未曾关闭,法阵就能自行恢复。
    “但这到底有什么用?”白鸦叉着腰,一边想着解决问题的办法,一边疑惑地自言自语。
    而当白光涌进来的时候,她明白了这个法阵的用处。
    光流冲进法阵,也瞬间冲进许多不同的世界,不是很快,却源源不绝,也难以阻止。
    “原来如此,”白鸦冷笑着捋起长袖,“不就是偷水嘛,这个我也会啊!”
    可她才刚刚抬手,就被罗穆安一头撞开。
    白鸦并非毫无防备,只向后退了半步便稳住身形。她从来不相信一个变成了恶魔的疯法师就真能像只兔子般天真无害,可她的脸色还是变得难看起来。
    她看着罗穆安向她狰狞地呲出能咬碎胡萝卜也能撕裂血肉的尖牙,也看着他在背后生出骨刺时露出困惑与愤怒的圆眼睛,一字一顿:“罗穆安·韦斯特……你就只有这么一点本事吗?”
    恶魔并未被激怒,只是焦躁地胡乱抓着浑身的长毛,嗷嗷叫着跳来跳去,并向任何敢攻击他的人毫无差别地扔出各种古怪的法术……或用力蹬上一脚。
    一片混乱之中,没用的老头儿们被轰了出去,私语者们却不肯再离开。白鸦啧了一声,没去管到处乱蹦的疯兔子,也没管正帮着圣职者们试图困住罗穆安的小鸭子们,挥手甩出一根长满绿叶与棘刺的长鞭。
    长鞭挥开时绽出朵朵蔷薇,却没能落到光流上,反而在空气中直直地绷紧——它的另一端被抓在了一只白皙的手中,随之而来的声音微微带笑:“艾比……你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躁了呢?”
    白鸦抬头瞪向来者。裹着鲜红斗篷的莉迪亚·贝尔碧眼红唇,依旧年轻而迷人,似乎还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风韵,与一身白裙满脸皱纹的她,似乎恰成对比。
    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白鸦撇了撇嘴,手一抖就收回了长鞭,视线落向另一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一个金发绿眼的精灵,容貌与气势似乎很有些违和。
    “安克兰?”她挑眉。
    这才是真正值得她忌惮的对手,却也挑起了她的好胜心。
    她的力量并未恢复,但据说安克兰也没有……而他也不是斯科特那种蛮不讲理——至少是不讲魔法的理的家伙,若是凭借对魔法之力的操纵,她也未必就一定会输。
    但安克兰并没有看她,反而看向门外。
    眨眼间,有人冲了进来,因为眼前的混乱而微微一怔,又在看见莉迪亚高高隆起的腹部时吓得一哆嗦,像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怀孕的、而且看起就快要生了的女人,居然还敢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埃德瞪着莉迪亚吐出一个字,把差点冲口而出的指责和心底的各种纠结都硬吞回去,转向安克兰。
    这才是最大的危险……或者,最大的“不确定”。
    他环顾四周,在安克兰似乎失去了耐心,走向法阵的时候,突然抬手扔过去一个小小的东西。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另一种形式

    那东西根本没砸到安克兰,只是停留在半空,然后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安克兰缓缓回头,神情中似乎又有一丝惊讶。
    “记得吗?”埃德微笑,声线却紧绷,“我们之间,还有一场游戏……并没有结束。”
    精灵眯眼看着造物者之骰。那确确实实是造物者做出的骰子,而那位造物者是条非常、非常任性,还很霸道的龙,由她开始的游戏,必须由她才能结束,凡是答应了参与游戏的,绝不允许中途后悔退出。
    由埃德开始的这一场游戏,也只能由埃德中断,而在他要求继续时,就算是安克兰也无法拒绝。
    这个两方轮流讲故事的游戏其实根本没有输赢,可埃德原本也不在乎输赢……他只是想要在必要的时候拖住他。
    精灵缓缓笑了起来,笑得埃德浑身发毛。
    他以为是自己设计了安克兰……现在却又恍惚觉得,是安克兰故意让他设计了他。
    他呆呆的,被自己绕得有点晕,只看见安克兰慢悠悠走过来,十分随意地往地上一坐。
    “既然如此……”他说,“我记得,好像是轮到我了吧?”
    那种“被设计”的感觉更加强烈,但此刻,埃德也只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无视周围不知由谁再次开始的混战,也坐了下来。
    他们身周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他们与周围的混乱隔绝开来,无论怎样的法术都无法波及,直至游戏结束。
    埃德原本以为,至少游戏的主动权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可此刻,他看着安克兰眼底那点难得的笑意,感觉很有些不妙。
    “我来讲一个……”精灵说,“一个时间旅行者的故事吧。”
    .
    地狱的天空是阴沉的暗紫。
    可这会儿没谁有空在意天空是什么颜色,或它们的神心情有多么糟糕。几乎每一个城市里都有战斗在发生,一些城市连屏障都已破碎,原本无法进入的小恶魔们如成群的老鼠般涌上街道,开始它们的狂欢。
    大地震颤,仿佛随时都会塌陷下去,但这样的震动,它们早已习惯。
    曼妮莎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传说中,据说差点毁灭了天地的巨人与诸神之战。
    当一位同伴踉跄着后退,仰天倒下,巨大的身躯压在潘吉亚周围黑色的森林上,剧烈的震动让每一个还需要用双脚站立在大地上的恶魔都暂时停止了战斗,努力保持平衡,而飞得不够高的恶魔也因为冲击而生的气浪而歪歪扭扭……如果有成千上万的巨人同时战斗,的确能毁灭整个世界。
    此时她的同伴已经倒下了两个,只剩三个。它们伤痕累累,甚至肢体残缺,却始终沉默地战斗着,没有半点要后退的意思。
    以这样巨大的身体来对付列乌斯其实不甚方便,感觉像是一群人在抓一只鸟,可如果他们不恢复原本的形体,或许连列乌斯的一击都接不下,更无法对其他恶魔的攻击都置之不理。
    飘在黑焰里的神明神情淡然,毫发无伤。当暗紫天空突然又丝丝缕缕的光芒如雨般落下,落在他的身上,他乌黑的唇边露出一点难得的笑。
    “曼妮莎,”他开口,“现在停手,我或许,还能给你们一个……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机会。”
    “另一种形式?”曼妮莎喘着气笑,指向仍不停从黑焰中冒出的恶魔,“是像它们一样,被你养在蜂巢里,永远只会无脑地围着你转,还是像虚无之墙上的那些碎块,只能不停地嚎叫着,直到烟消云散?”
    列乌斯没有回答。
    他的笑似乎有一点凝固。当那些光穿透他的身体,渗入他脚下的大树,像真正的雨水般自顾自地流下去,流过枝叶,流过树干,流进大地又汇聚成溪流,曼妮莎在微微的惊愕之后,放声笑了起来。
    “满意吗?”她问他,“这应该是,您的好儿子送给您的礼物吧?”
    列乌斯紧闭双唇,苍白的脸看不出表情,深黑的眼睛里却掀起了风暴。他紧握右手,低声呼唤,可那属于他的血脉毫无回应。那感觉并不是他脱离的控制,倒更像是……他被禁锢在了一个连他都无法破开的空间里。
    他有片刻的疑惑,不确定是安克兰真的背叛了他,还是他被谁困住……可又有谁能困住他。
    他驱使着另一个奴仆去寻找他的儿子,却渐渐按不住心中的焦躁。
    为了此刻本该被他握在手中的力量,他已经计划了很久。那些已经被抹去意志的、纯粹的力量,会流进许多世界,每一个世界里都有他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偷偷留下的印记。那些印记会被激活,然后带给他更多的力量,多到……甚至能超过创造者的力量。
    他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知道安克兰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服从,可他所行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他分明没有机会做什么手脚……
    又或者,是那个女人?可她虽野心勃勃,却并没有多么强大。
    他分了神。直到疾风掠过他肩背,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才猛然挥手,让那条咬伤了他的狗在手臂断裂的剧痛中发出低沉的怒吼。
    列乌斯的眼睛眯了眯——这一击本该能粉碎对方整条手臂。
    “你要输了。”曼妮莎低笑。她的同伴们都不爱说话,可她喜欢,即使会将滔天的怒火都引到自己头上她也要尽情地嘲笑这可笑的神。
    “你本可以赢的。”她说,“你那么强大……强大得我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可你……听说你打赌总是输?”
    几乎所有的攻击都向她而来时她哈哈大笑,感觉从未笑得如此畅快。
    打赌总是输,所以,总是举棋不定,无法专注于一个目标。他让安克兰为他引来他可以吞噬的力量;他让恶魔穿过地狱之门,试图占据人类的世界;他与耐瑟斯互相利用,试图在对方获得胜利的情况也也能分一杯羹……
    因为不确定哪一种方法能带来最后的胜利而四处出击,最终只会四处落空。
    “那又怎样?”列乌斯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她脑子里,“你们不可能毁灭我。”
    “或许,”曼妮莎回答,“但也或许……可以让您换一种形式存在。”
    血从她丰润的双唇间涌出,可她还是忍不住笑。她的一只眼睛能看到眼前的一切,另一只眼睛却能看得更远……她能看见那些最纯粹的力量奔涌在大地之上,涌向这个世界的中心——涌向眼前的神明被禁锢于大地的躯体,却并没有汇聚其中,而是流入了躯体边尚未成形的法阵上。
    法阵是它们从人类那里偷学来的——不,如果那法阵原本出自安克兰之手,她这实在也不算偷。
    那躯体边同样有着激烈的战斗,以致于法阵久久无法完成,但此刻,流泻而入的光自动补全了没能完成的部分,在短暂的凝滞之后,像一张巨大的网,骤然向内收去。
    列乌斯终于变了脸色。
    如果他及时让所有的分身都回到躯体之中,或许还能抵御法阵的力量,可如果失败……
    如果失败,他连一点完整的意识都无法存留。
    他迟疑了一瞬……而那一瞬就已注定了他的灭亡。
    神明最后的怒吼响彻天地,无力抵抗的小恶魔们四分五裂,强大如曼妮莎亦从眼睛里都流出血来,身不由己地跪倒。
    飞在半空的恶魔纷纷坠地,像雷霆下落了一地的死鸟,即使没死也像是失去了方向,呆呆怔怔,无所适从。
    而在这个世界的边缘,连绵无尽的虚无之墙扭动着,闪过奇异的辉光,融化般渐渐消失。
    一个神明——即使是一个虚弱的神,他所有的力量,也远胜过无数破碎的灵魂。
    果然……没有比这更好的砌墙材料。
    曼妮莎满意地笑着。想起安克兰很可能在数千年前告诉他们如何筑起那高墙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又控制不住地毛骨悚然。
    那果然是个不能招惹的家伙。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回想,在提醒埃德要留心安克兰时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似乎是没有的。
    “……那个,”有个同伴开口,指向那仍在从天空流下的,细细的光,很少说话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要,还吗?”
    曼妮莎瞪向她过于憨直的同伴:“还什么?这又不是我们抢的,是它自己流过来的!”
    虽然安克兰会如此大方实在让她十分意外,甚至有点不安,但,人类说得好——不要白不要。
    同伴沉默了一下,又开口:“还没有,结束。”
    两个世界尚未被分开,否则这些光恐怕流不到地狱。
    曼妮莎犹豫了一下。她是实在不想再让它们的世界跟另一个世界绑在一起,毕竟人类能造成的破话有时比它们恶魔还难以预料……
    “再等等。”她说。
    等光停下来,如果人类仍未能完成他们之间的交易,就不能再怪她用它们自己的办法来解决问题。至少那是否会对人类的世界造成一些不太好的影响……
    那,可就与她无关了。
    .
    安克兰一个故事还没讲完,埃德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
    被遣散出去又跑回来的娜里亚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甚至无法靠得太近。那两个家伙像是身处另一个空间,只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两个影子。她能看见安克兰的嘴唇在动,能看见埃德变幻不定的神情,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触摸不到。
    所有的法术也同样只会从他们的影子里穿过去,无法触及分毫。
    石室里依旧一片混乱,情况却也算不得十分糟糕。最难以控制的罗穆安被私语者们千奇百怪的力量吸引走了一大半的注意力,玩游戏般扑来跳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但剩下的人,即使斯凯尔?蒙德和奈杰尔都出了手,也无法阻止那些光流入法阵之中。
    白鸦“偷水”倒是偷得卓有成效,却还是比莉迪亚略逊一筹。因为谁都无法对一个大着肚子,看着似乎随时都要生了的女人下死手,蒙德和奈杰尔都没法攻击莉迪亚,最后也只能像白鸦一样,尽力将更多的力量从光流中抽离。
    对此娜里亚也同样只能旁观,看着看着,忍不住生出些荒谬的感觉。
    明明是紧张又危险的情况,怎么变得有点……可笑?
    伊斯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犹如没有编排好的闹剧般乱七八糟一言难尽的一幕,懵了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娜里亚控制不住地想要飞奔过去,却只是远远地招了招手,反而退到离危险更远的地方。
    伊斯匆匆回她一个笑,视线转了一圈,落到了莉迪亚身上,脸色一沉。
    女法师戴了满手的戒指,每一枚都各不相同。此刻,从光河中抽出的力量如丝线般缠绕在她指间,又缓缓注入她怀中。
    她脖子上大概挂了个链坠之类,藏在衣服里看不见,多半是颗能承载强大力量的宝石。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却只是对他坦然一笑。在伊斯冲向她,皱着眉试图打断她的时候幽幽开口:“我只是想得到足够的、能够保护这个孩子的力量而已。”
    她直直看进他带着迟疑的眼睛,声音里似乎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恳求:“帮帮我,好吗?毕竟,这个孩子……也算是你的侄子呢?”
    伊斯一呆。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能从“侄子”这个称呼判断出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父亲,眼中是一片难以置信的空白:“你说……什么?”
    “她说那个孩子是斯科特的崽。”另一个声音飘了过来,不高,却异常清晰,清晰到几乎每个人都为之一怔,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莉迪亚。
    尼亚?梅耶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进来,就站在门边,一脸感慨地看着莉迪亚:“你这么说,就不怕孩子真正的父亲大发雷霆吗?还是说,你已经感觉到什么……所以急着给那孩子找个便宜老爹呢?”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两个世界

    伊斯因为过于震惊而全然无法运转的脑子终于又艰难地动了起来,心底那一点复杂的味道,却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所以,那不是……”
    尼亚看他,一脸无奈地叹气:“伊斯……你都长得这么大个儿了,怎么还是那么容易被骗呢?”
    “我骗了他什么?”莉迪亚冷笑,“他难道不曾叫过我‘姐姐’吗?”
    伊斯噎住。他的确是叫过的,在莉迪亚偷偷施法让小小的他飞上半空的时候……而她的那句话,也的确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理解。
    复杂的情绪让他一时有些无措,尼亚却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你想要的不就是他理所当然的误会吗?莉迪亚?贝尔,你从前可比现在还要更坦率一点。”
    他说着话,却一点也没耽误行动,小小的身形在各种乱飞的法术之间窜来窜去,几个闪身就窜到了莉迪亚面前。
    莉迪亚站在那里没动,只冷笑着看他,十指间闪耀的光芒片刻未停:“怎么,你还想在我肚子上来一刀吗?”
    这回她倒是坦率得很了,却坦率得尼亚的脸都青了一瞬。不管那孩子是谁的,他也同样做不到一刀捅上去。
    “怎么会?”他几乎是靠着本能反唇相讥:“我可是把心都给了你呢。”
    莉迪亚想起那颗水草般的心,脸也黑了一下。她原本可以利用契约之心更简单地获取本属于耐瑟斯的力量……但那颗唯有恶魔才能幻化出的心脏,是尼亚的嘲弄,也是列乌斯的警告。
    他不喜欢她对属于他的东西伸手……可他自己什么也没得到。
    好在,还有安克兰可以证明,即使父亲没什么脑子,儿子也一样可以聪明绝顶。
    女法师略感安慰。
    短暂的言语交战间,安克兰突然站了起来。
    周围瞬间一静,所有人都仿佛被冻结般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有罗穆安还在啪嗒啪嗒地跳着,追一朵在半空里如蝴蝶般飞来飞去的花。
    精灵深深地看了伊斯一眼,看得他鳞片都差点冒了出来。
    然后他转身走向仍在缓缓流动的光河。
    河水泛起波涛,温柔地回卷,拥在精灵身周,仿佛它们原本就属于他。他静立片刻,一步迈了出去,消失在白光之中。
    沉默的空气里,绷紧了神经的人们面面相觑。
    因为埃德没有阻止,所以他们也没有动手——事实上,也不怎么敢动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安克兰离开
    没人听见他念出半个咒语,所以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个世界,可他的确是离开了。
    奈杰尔望向埃德,而埃德只是摇了摇头。
    不用管,不用追……由他去。
    而后,低低的惊呼声里,法阵开始无声地崩毁。流向不同世界的光一丝丝被截断,因为无处可去而汇集在了法阵之中,缓缓盘旋着,重又飞向伊斯。
    他的灵魂世界曾是它们的熔炉。它们不属于他,却也天然亲近他。
    莉迪亚双手交错,架住了尼亚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向她怀中的手,似笑非笑。
    她已经被偷过一次,可不会再有第二次。
    但下一刻她就沉了脸。只相触的这一眨眼的时间,尼亚已经飞快地拔掉了她三枚戒指。
    所有戒指相连,其实也是个小小的法阵。
    她挑起眉,看着盗贼得意洋洋的小圆脸,忽地一笑,垂下双臂,下一瞬,已经出现在光流边。
    她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莉迪亚!”尼亚叫道。
    这冲口而出的一声里带着紧张,与伊斯的叫声重叠在一起,让他们自己都为之一怔。
    他们都知道莉迪亚不是什么好人。她利用起他们来不会有半分犹豫,而如果没有别的选择,他们也只能对她动手,可当她身处危险之中,他们却依然会为她担心。
    那纯粹的力量,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承受的。就算是白鸦,也没敢直接把她“偷”来的力量引到自己身上。
    女法师回头冲伊斯笑了笑——只是对他。
    光涌入她的身体。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笑容却依然像伊斯记忆中一样迷人。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声再见,然后她在崩毁中的法阵里找到了依然有光流入的那一扇门,悠然迈出一步。
    伊斯追过去的脚步顿住。
    法阵在他眼前彻底粉碎。光流有一瞬的混乱……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片刻,当光流重又回到他身体之中,暂时栖息下来,他转头问尼亚:“那个孩子……”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时,更多的光事实上是涌入了莉迪亚隆起的小腹。
    “另一个‘神之子’。”尼亚耸肩,“地狱之神的血脉,安克兰的……弟弟。”
    所有人都听得发呆,只有白鸦感慨着为她的老朋友拍了拍手。
    “不愧是她。”她说。
    这女人是真的天赋不高,却相当地……敢想敢做。
    石室里又静了下来,连罗穆安都溜回了白鸦脚边,讨好地朝她扬起脸。
    埃德也在发呆。但娜里亚敏锐地觉得,他发呆的原因似乎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那手冷得让她心慌。
    埃德受惊般回神,下意识地对她笑起来,还没开口,便听见尼亚的声音:“不是我说……你们是不是还忘了点什么?”
    他在众人呆滞的视线中把双手合拢又分开,一脸无奈。
    “……地狱!”伊斯比埃德更快地想了起来,“那些法师们的活儿还没干完吗?!”
    “没有。”刚刚返回来的巴尔克开口,“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
    .
    在**师塔的图书馆里优哉游哉过了二十几年舒心日子、养出的一点好脾气在短短几个月里被烧得精光的弗尔南,正在破口大骂。
    他们的任务是在这个世界的屏障撑起之前将地狱分离出去,可他们错过了时机。
    他们分明已经引开了敌人,让海盗们追着几条“十分重要”的船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海上,可当他们想要展开法阵时,那条魔船鬼影般从空气里钻了出来。
    埃德已经向他们描述过这条船的种种奇异与危险之处,但真正对上的时候,他们才能真正理解它有多么难搞,更让他们气急败坏的是,九趾的目的似乎并不是破坏法阵……他只是想要法阵的材料。
    他想要那些不知被谁叫成了“暗金”的精金。
    他们布开法阵的位置在怒风之门,就在原本有个小小的裂缝,被东塔之主暗搓搓藏起来研究了好多年的那个小岛上。因为一半的法阵会铺在海中,以吸收大海的力量,这地方可谓又隐蔽又合适……但也很容易被围攻。
    那些黑色的骷髅……以及像是一半骷髅一半人类的海盗,对法术的抵抗力极高,法师们足以摧毁一座小岛的攻击,还不如尼奥城的各个神殿里派来的圣骑士纯用剑砍的伤害力大。
    他们的法阵是很多个小法阵拼合在一起,更快,更省力,也不会一遭到破坏就彻底不能用,但也有个相当致命的问题——如果又超过一定数量的小法阵无法展开,最重要的那个分离法阵,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启动。
    这原本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借用屏障展开时的力量来启动法阵,那些小法阵只是辅助,以及以防万一的准备,可屏障倒是顺利展开了,却与他们之前计划的不太一样——他们所需要的力量被抢走了。
    火上浇油的是,弗尔南带来的法师里,居然还有九趾的内应,让他们精心制造的武器大半失去了用处。
    他气到毫无风度地骂人,就是因为这个。**师塔内部已经经过了清洗,有那么一些渣渣没能清出去,也是有可能的,但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吃里扒外,脑子里填的到底都是什么屎?!
    “别骂了。”奥格罗说,语气意外地平静,“还是想想有什么救急的办法吧。”
    脾气不怎么好的战斗法师,在遇上脾气比他更爆的前辈时,反而很能心平气和。
    弗尔南对着天空定了定神,眼睛忽地一亮,
    “有了。”他说。
    奥格罗精神一振——他就知道他的偶像总会有办法的!
    “是什么?”他急切地捧场。
    “那个。”
    弗尔南抬起手杖,指向天空。
    北方,隐隐亮起的光像遥远天际的闪电……也以近乎闪电的速度疾掠而来。
    耀眼的白光中,一条冰龙气势汹汹撞向魔船。弗尔南的欢呼差点就变成了咒骂——那条船并不是最重要的呀!
    但他还没骂出口,便看见冰龙变成了两条,一条撞向魔船,一条落向法阵。
    一晃神,光之龙便已没入了法阵之中。
    这法阵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势,只能看见一**水纹在海面上蔓延开来,直荡到极远的地方,又渐渐消失在真正的海浪里。
    “……成功了吗?”过了好一阵儿,奥格罗忍不住轻声问道。
    .
    地狱之门崩塌前,恶魔们就已经乱了起来,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但那时柯瑞尔与他的同伴们都没有察觉到。
    他们已经疲惫不堪,陷在似乎无穷无尽的敌人里,周围混乱一片,身边堆积的却全是战友的尸体,让最勇敢的战士都心生绝望。
    即使敌人们也会互相残杀,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它们不会留下尸体……它们是杀不死的。
    他们像被卷进狂风的树叶,拖进漩涡的小船,只能身不由己地转来转去,近乎本能地挥动武器。
    将他们从杀戮的混沌中拉出来,是某个矮人一声充满惊喜的怒吼:“……死了!”
    这话实在没头没脑。但很快,战士们便从自己的剑下找到了答案——恶魔们,可以被杀死了。
    它们的尸体不会再消散不见,而是变成毫无生机的肉块,倒在他们脚下。
    然后更大的吼声传来:“门塌了!!”
    那两扇圣职者们想尽了办法,留下无数尸体也没能关上的地狱之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扭成了一团,轰然崩成一个深黑的空洞,然后旋转着在空气中消失。
    整个战场一片寂静……然后恶魔们开始四散奔逃。
    仿佛有新的力量重新注入了身体之中,战士们咆哮着挥起武器,斩向不再不可战胜的敌人,直追着它们冲入森林,冲向河边。
    战斗已经结束,却又仿佛在此刻,才刚刚开始。
    .
    “……成功了。”弗尔南把消息传给奥格罗,让更有精力的年轻人去大吼大叫,自己撑着手杖缓缓坐下,旁观着巨龙与魔船尚未结束的战斗。
    接下来,他要在图书馆里安度晚年,谁都别想再用任何理由拖他出来。
    .
    欢呼声从北至南,又从南至北。
    希安神殿内外的欢呼声已经是第二波,听起来没有屏障顺利撑起时那么热烈,却更加轻松。
    “你听到了吗?”
    伊卡伯德轻声开口:“结束了……我们,赢了。”
    密室里只有他和肖恩。入口开着,所有的声音都能传进来,却依然没人敢闯入此地。
    牧师低头看着坐在水池边一动不动的老圣骑士团长,缓缓俯下身去,半跪于地。
    微微垂头的老人神色平静,唇边微微带笑,呼吸却已不知在何时停止。
    牧师站起身来,片刻之后,向老人深深行了一礼,沉默地转身离去。
    .
    光流不再从天空落下时,曼妮莎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但没多久,那点遗憾便被惊喜所抹去。
    地狱的天空,即使是在列乌斯不复存在之后,也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但此刻,那浑浊不明的灰像是被风驱赶着散去,露出漫天辉煌的星光。
    如曼妮莎在人类的世界里所见过的星空……却比那还要璀璨万分。
    恶魔轻声笑了起来。
    “瞧,”她指向天空,告诉她从未去过另一个世界的同伴,“这,才是真正的天空啊。”
    没有月亮,没有太阳。地狱中或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与寒冷,可那对恶魔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安克兰给了他们足够的力量,总有一天,它们能让这个世界也如人类的世界一样生机勃勃。
    “我觉得,”她单手叉起腰,“我们该给这个世界取个新的名字。”
    给这个终于属于它们自己的,自由且新生的世界。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天际的微光

    冰龙拆起船来轻车熟路——毕竟已经拆过一回。
    但九趾也不容小觑。他总能从失败之中吸取教训,迅速地变得更加强大……而且,冰龙怀疑,这条船也用上了安克兰留下什么法阵之类的东西。船身并没有变得更坚不可摧,但自我修复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而它不信九趾的意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强到这种地步。
    那本笔记,果然该以最快的速度抢回来的。
    些微的懊恼完全不会影响昂扬的斗志。冰龙心中有胜利的喜悦,也有失败的憋屈,它把那些通通化为怒火,毫不客气地倾泻在黑色的魔船上。
    “再动动你们的脑子!”
    它还冲着那些已经大半瘫在地上看热闹的法师们怒吼:“你们要看着这条船在你们鼻子底下逃走吗?!”
    奥格罗啧了一声:“一条龙居然也这么会说人话了。这是说我们丢了**师塔的脸,还是怀疑我们跟那个海盗还有勾结?”
    最后一句话把他自己噎得难受——他们之中的某些蠢货还真有。
    弗尔南坐着没动。
    “……你想太多了。”他说,“我觉得它说的那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奥格罗语塞。他对那条弄死了他们研究多年的冥蛇,还差点拆了伯兰蒂图书馆的龙总有点看不顺眼,但它说得也没错,让打上门来的敌人全身而退,可不是**师塔的风格。
    “不就是空间法术嘛。”他搓手。
    “他用自己的意识控制那条船。”弗尔南提醒,“也可以说,那条船是他意识的化身。”
    “可它是有形的。”奥格罗阴阴地笑,“他还抢了我们的东西……那可就好办多了。”
    刚才是他们腾不出手,对那条船也不够了解,现在……该让那胆大包天的海盗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魔法”了。
    .
    九趾没想久战。他已经遵守了对那个绿眼睛的女法师的承诺,尽他所能地拖延了时间,也已经得到了足够改造他的船的精金。他只想稍稍试一试自己的能力……但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发现他无法再把船转移到另一个空间。
    那原本就是他动一动念头的事,可整条船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粘住了似的,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他意识掠过整条船。当他发现被粘住的事实上不是他的船,而是船上那些不知何时嵌入了船体的精金时,他轻声笑了起来。
    法师们的东西,果然不那么好抢。
    他干脆地放弃了那些珍贵的材料,想要把它们扔下船,它们却像是变成了附骨之疽,或缠在船身上的触手,怎么都扯不下去。
    除非他放弃一部分船体。
    海盗有片刻的犹豫,尚未能做出决定,一道光如长枪般直刺而来,斜斜地洞穿了整个船身。
    那不是魔法,倒像是一道纯粹的光,只是极热,热得连龙骨都能瞬间融化。
    漫天星光之下,一条白色的帆船顶着一只银光闪闪……并且还在冒烟的独角,伸展着一双同样银光闪闪的翅膀,自东北方飞了过来。
    那是独角兽号。
    下一刻,冰龙携着满天巨大的冰块,轰隆隆地砸了下来。
    船身冒着黑烟,顺着被洞开的位置裂开深深的伤痕,几乎裂成了两半,而地面上,船首的骷髅战士已经被法师和圣骑士们掀翻在地,迅速飞回的小骷髅们也一个接一个被拉回地面,一部分瞬间分解,细小的虫群般飞回船上,一部分却被困在了不知什么法术之中。
    九趾感觉到头顶突突的、像是要爆裂般的痛,意识渐渐如陷入泥沼般迟钝。
    那是警告——他的意识已经无法应付这样的攻击。
    海盗心中升起点怪异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情绪”,却又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的东西。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逼到这样的绝境,他甚至觉得他可能会失去这条船……可他是不死的。
    魔船开始碎裂,从龙骨到桅杆,从船舱到甲板,一块块,一片片,法师们有一瞬以为那是因为他们不懈的攻击,而后他们意识到,那大概不是他们的功劳。
    九趾只是将他已无法控制的部分与仍在他控制下的部分分裂开来,让它们落入海中,消失不见。它们或许会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拼回一条更小一点,却依然可怕的黑船,又或者会成为另一条更可怕的船的一部分。
    许多攻击不约而同地向着飘在半空、不再被他的船所保护的海盗而去。即使他们听过他的“不死”之名,未曾直接与他交过手,总难免心存侥幸。
    然而那些攻击无一例外地落回他们自己身上,两个不够谨慎的法师甚至因此而瞬间丧了命。
    海盗垂眼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一刻,他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像是神明,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世界。
    可他们连神都已经屠过。
    “困住他!”
    冰龙在半空里吼着。它暂时也想不出要如何解决那见鬼的诅咒,却也不甘心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这狡猾的海盗逃之夭夭。
    九趾此刻却在看着他落向海中的属下们。
    他们大多神情木然,任由他摆布。无论他们是否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都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唯独有一个,依然是鲜活的。
    那是阿朵拉。她站在一小块碎裂的甲板上,一手细剑,一手短刀,扬起脸看他,眼神热烈,短发已经长到了肩头,在风中乱舞,即使脸色苍白,也有种张扬而明烈的美。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战斗的机会,九趾对她的“改造”并不是把她当成武器,可她依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她喜欢战斗,喜欢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享受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就像曾经的他一样。而他无意剥夺这份热情,哪怕那热情里也燃烧着对他的恨意。
    她眼中的火焰,似乎仍能让他空荡荡的胸腔里生出一丝温度。
    但他的命令不能被违抗,即使他并不真那么讨厌那首歌。
    他向她抬手,像是施舍,又像是邀请……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阿朵拉停止了坠落,随着脚下的甲板向他飞了过去。她站得很稳,不曾因为突然改变的方向而有半分摇晃,那是在无数风浪里练出来的,近乎本能的平衡感。
    她望着他,直直抿成一条线的唇边突然绽开灿烂的笑容,像最明亮的阳光照在浪尖最高处的一朵浪花上,熠熠生辉,再不见这些天里萦绕不去的阴霾,亮得让九趾都觉得有些晃眼。
    她向他展开双臂,他便不由自主地让她飞得更近,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她,即使她的双手仍紧握着武器。
    她不会伤他,也不能伤他。
    ——某种冰冷尖锐的东西,在那一瞬穿透了他的心脏。
    在痛楚之前他感觉到的是惊讶,在痛楚之后他感觉到的是愤怒与不甘。
    那些因为诅咒而一点点被抹去的情绪,在诅咒被解除的这一刻狂乱地涌了出来。他想推开阿朵拉,或干脆将她扯成碎片,可阿朵拉只是紧紧地拥抱着他,在他耳边吃吃地笑着,一点点的血沫从唇齿间喷出来。
    “瞧,”她开口,语气轻快又愉悦,“我解开了你的诅咒呢……开心吗?”
    九趾的视线落在她背心,那里扎着一根冰刃,晶莹剔透,在漫天星光与各种窜来窜去的法术光芒中,变幻出斑斓的色彩。
    他又望向冰龙,而发出了这一击的巨龙神情呆滞,似乎比他还要难以置信。
    它攻击的目标是阿朵拉,因为她飞向九趾时扔给它的那个充满轻蔑和讽刺的笑实在扎得它有点痛。直到此刻它才意识到它的攻击全在她的算计之下——她算准了它会如何攻击,算准了它攻击的时间,也算准了她用她自己的身体遮蔽九趾的视线,将自己的心脏叠在他的心脏之上的时间。
    它要伤害的本不是九趾,而真正有意杀他的人本就会死在同样的攻击之下……甚至,她大概真心觉得,这对九趾而言根本不是伤害,而是解脱。
    即使并不确定这样就真能解开诅咒,她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尝试。
    冰龙看着那两个依然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人坠入海中,黑色魔船失去控制的碎片亦随之纷纷落下。大大小小的骷髅重又变回了僵硬的雕刻……除了船首的那一个。
    野蛮人愤怒而狂暴的灵魂仍困在那黑色的骨骸之中,巨大的骷髅发出无声的怒吼,猛然挣脱了法术的束缚,骇人的镰刀已破损不堪,划过空气时仍带出瘆人的尖啸,如亡魂凄厉的哭泣。
    “……巴泽尔!”
    冰龙想起了那个倒霉的野蛮人的名字,放声叫道。
    骷髅的动作停了一瞬,立刻又被缠绕而来的藤蔓重重困住。
    “如果你不再反抗,”
    冰龙低飞下去,直直地看向骷髅黑洞洞的双眼,“我们会想办法让你的灵魂得以安息……埃德?辛格尔曾向你做出承诺,你知道他不会违背。”
    骷髅静静地对着它,深黑的眼窝里有无尽的愤怒,也有无尽的悲哀。
    然后它垂下头去,不再动弹,任由法师们用各种办法将它缚得更紧。
    冰龙重重落地,一时竟有些恍惚——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天,它也会努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而用另一种方法来结束战斗。
    而此刻,独角兽号也飞到了骷髅的正上空。
    冰龙抬起头。它知道那条船与九趾有怎样的血海深仇,如果他们不肯放过这个骷髅……
    但并没有什么攻击从船上落下……它甚至都没听到什么胜利的欢呼。
    船上一片沉默,许多人站在船边往下望,望着九趾消失的那片海,望着小岛上放弃挣扎的骷髅战士,望着在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意识到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开始欢呼的法师和圣骑士们,脸上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丝的疑惑与茫然,像是不敢相信,他们漫长的追逐,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伯特伦趴在船边,突然很想抽一口烟斗。尽管他从来没有这个习惯,但此刻他复杂的心情,似乎唯有慢悠悠吐出几个深沉的烟圈,才能纾解一二。
    独角兽号发出了致命的一击,可真正杀了九趾的却不是他们,更没有他们想象中痛快淋漓的战斗,实在是让人……怅然若失。
    他甚至怀疑,或有点希望九趾还没死,可扭扭给他造出的望远镜十分好用,让他把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收在眼中……清晰得让他连骗骗自己都做不到。
    所以,这就是结束了。
    他默默地叹着气,在船边敲了敲并不存在的烟斗,回身望向他的船员们。
    “结束了,朋友们。”他微笑,“从此之后……我们可以只为了自己去冒险,自由自在地去往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所以……你们想去哪儿呢?”
    有片刻所有人都默默无言,然后,也许只是无意,有人抬头望向星空。
    失去目标的船长忽地心中一动,也看向头顶,看向他们熟悉又陌生的浩瀚星海。
    ……说起来,那也是海呢。
    .
    尼亚坐在神殿的屋顶上。
    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坐在神殿屋顶上而不被驱赶的恶魔——他这么想着,稍稍有点得意,甚至压过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点点突然不知该做什么的茫然。
    他看着远远的南方。冰龙还没有飞回来,可那遥远海上的胜利已经传到了他的耳边。
    他能听见欢呼声,不知从哪里而来……那声音到处都是。
    然后他望向东方。天际有微微的一抹光,不再是因为魔法,因为任何神明或恶魔,只是……
    “天要亮了。”
    身后有人开口,竭力想要平静的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着微微的喘息。
    尼亚回头看他拖着一条木腿也非要爬上来的老朋友,忍不住笑。
    艾伦瞪他一眼,瞪得他像从前……像很久之前一样,乖乖举起双手认错。
    然后他们并肩坐下来,久久无语。
    尼亚突然嘿嘿地笑起来,笑得艾伦心头涌起的那点伤感都有点无法继续。
    “笑什么?”他又瞪他,“我们的账可还没算呢!”
    “只是,想起那个小家伙。”尼亚笑眯眯地往后一躺,惬意地架起腿来,像感慨,又像炫耀,“他曾经告诉我,他会努力……有一天当我回头,他会让我看见天际的微光。”
    他抬手,握住天际射出的第一缕阳光。
    现在,他看见了。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如常

    太阳升起来了,像最平常的每一天。它并没有瞬间带走冬日的寒冷,让绿意从每一个人眼前直铺到天际——它并没有展现出这样的奇迹。
    可它升起来了,像最平常的每一天。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
    许多城市都陷在欢呼之中,可其实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是被要求躲藏在自己家中,或被带到了更安全的地方,而当黑夜过去,太阳升起,他们走出家门,只觉一切如常。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如常”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可一些将永远改变他们的生活,改变整个世界的东西,将随着迟到的春风一起,柔柔地吹到他们身边。
    而在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里,那些真正决定了战局,带来了这场胜利的人,却个个精神不振,一幅彻夜狂欢后宿醉未醒的萎靡,与外面的一派欢腾恰成对比。
    那是精力耗尽后的疲惫,也因为他们比谁都更清楚,在这场看似完美的胜利背后,他们牺牲了多少。
    艾拉弥平原,为了让恶魔的入侵对这个世界的影响降到最低,大半的战士倒在战场之上,许多连尸体都拼不起来;希安神殿,守卫者们十不存一,最优秀的圣职者几乎死伤殆尽,以及……肖恩·弗雷切死了。
    除了伊卡伯德之外,连埃德都不知道,肖恩把原本用来撑起屏障的力量,藏在了自己的心脏里。
    那力量让他衰老的心脏能继续跳动,而他的生命和灵魂,则是那力量最后的保护。
    可在埃德希望他将那力量交给他,交给斯科特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他死去时脸上带笑——他应该是在看到了他们的胜利之后才停止了呼吸。但没人能确定,因为最后待在他身边的伊卡伯德走了。
    那牧师沉默地从或大笑,或狂吼,或痛哭流涕,或静默无声的战士们身边走过,仿佛这场胜利与他毫无关系,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回应奎因的呼喊,就那么头也不回地离开。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尼奥城,最大的海港在黑帆海盗不计代价的攻击之下一片狼藉,尼奥城的战舰和护卫队,以及**师塔派出来保护城市的法师都损失惨重,倘若没有虹弯岛的支援,整个城市都有可能倾覆。
    相比而言,博雷纳那边牺牲的人算是最少的,可野蛮人并没有全回到冰原,他们有大半留在了卡斯丹森林里,成为安克坦恩边境巨大的隐患。
    这些全都沉沉地压在他们心上,但此刻,却谁也没有精神去面对后续的种种,连最没心没肺的柯瑞尔都瘫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再没有半分战场上的兴奋……与闹腾。
    他失去了米拉斯——他在这一晚失去了太多的同伴。
    依照原本的计划召集了这场会议巴尔克左右看看,沉默半晌,开口道:“不管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没有任何人反对。
    .
    他们下一次聚集起来,是在十天之后。
    十天,足以让所有激烈的情绪都稍稍平复……也足以让更多的问题冒出水面。
    能来的人都亲自来到了水神神殿,但也有一些依然只能使用言镜,巴尔克稍稍布置了一下,看起来像是每个人都坐在同一张长桌边,只是,与原本的参与者相比,少了肖恩和伊卡伯德,多了白鸦和瑞伊。
    但埃德身边的两个位置仍是空的,他侧头看了一眼,又默默收回视线。
    他们的确是赢了,可遗留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安克兰和莉迪亚。
    他们没死——且不提莉迪亚,即使“弄死安克兰或许比弑神更难”已经成为几乎所有人的共识,但他还活着,怎么想都令人不安。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兴趣。”
    与他交谈了许久的埃德开口解释:“数千年前他对这个世界就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说,他对这个世界之外的无尽世界更感兴趣。他只是被束缚于此,因为他的……‘父亲’,和认为他欺骗了它,心心念念想要复仇的炽翼。”
    那是一团乱账。精灵的确是拿炽翼试一试能不能摆脱这个世界,自由翱翔于虚无之海,可炽翼失去了生命,甚至摧毁了整个安克兰城,也差点彻底毁了安克兰,只能怪它自己偷偷乱改法阵。因为最大的改变在它自己身上,连安克兰都没能察觉,甚至一度以为是他弄错了什么,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拿一个虚影糊弄着那些精灵长老,本体的意识几乎一直在长眠,直到炽翼开始试图回到这个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他眼里,只是一颗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小小的星星。”埃德说,“而现在,捆在他身上的锁链已经断裂,也已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拥有一整个星海——他不会回头的。”
    更需要警惕的反而是莉迪亚。尤其是,如果她的孩子真是“神之子”……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会养育出一个怎样的后代,实在是令人忧虑。
    可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个世界,又是否还会卷土重来。
    “我们会找到她的。”约克·特瑞西对此颇为乐观。
    这位年轻的大祭司在使用光之剑时因为无法承受那巨大的力量而晕死过去,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感觉既欣喜又愧疚——他总觉得他本该能做得更好。所以,在这场大多数人依旧没什么精神的会议里,他大概算是最积极的一个。
    但他也没说错。
    最终张开的屏障与之前的,或他们计划中的,都有所不同。它不再是一座坚实的、风都不透的高墙,虚无之海的力量能缓慢地渗入其中,然后与这个世界向外渗出的力量融合在一起,相互抵消的同时,也成为整个屏障的力量之源。
    在此基础之上,只要掌握了方法,加以一定的限制,空间反而会更加稳定。他们将能够像千年前魔法昌盛之时一样,打开一扇又一扇通往异世界的门,而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星海的确浩瀚无边,但那个被破坏的法阵,能够连接的世界是有限的。作为一个孕妇,莉迪亚应该没法儿跑得太远,倒是更有可能在某个世界藏起来。
    而与莉迪亚相比,另一个漏网之鱼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威胁,用博雷纳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他不是非得蹦跶得那么欢,让他跳进水里多活几天也没什么妨碍。”
    科帕斯·芬顿还活着。
    他在神殿被摧毁时及时逃走了,换一个人,这种时候怎么也该先藏起来再说,他却趁乱从柯林斯神殿里偷走了奥斯本·克利瑟斯的尸骨。
    “……谁?”约克难以置信地问。
    “奥斯本·克利瑟斯。”埃德干巴巴地回答,“上一个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
    “……那尸骨,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吗?”约克警惕起来,“他毕竟也是……”
    克利瑟斯家族的血脉。
    “不知道。”埃德按着额角,只觉得头痛不已,“那尸骨,连头都没有。”
    他没见过,但斯科特是见过的。一个简朴的石棺里一具没有头的骷髅,到底能有什么用?克利瑟斯家族的血脉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卡玛曾是水神的圣者,可不是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契约。
    想到斯科特,他又偷偷看了伊斯一样。
    伊斯从一开始就魂游天外心不在焉——这几天他一直都这样,让娜里亚担心他的灵魂是不是受到了什么伤害。可埃德觉得他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就是有事瞒着他们。
    但这会儿即使察觉到他的视线,藏着自己的小秘密的伊斯也懒得回他半个眼神。
    “我们会找到他的。”这回开口的是博雷纳。不像约克那样只是满怀希望,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没人问他的信心从何而来,既然这事儿有人能解决,那简直再好不过。
    巴尔克翻着他面前的一叠纸,找出下一个问题——恶魔。
    艾拉弥那一战,最终还是有一些恶魔逃了出去,流窜到周围的多半被特意为此而组建的巡逻队斩杀,但有一些并未跑到人类的聚居地,而是在靠近马里叶群山山脚的某个半兽人遗留的要塞里躲了起来,在人类的军队追过去时还竖起了白旗,自称“爱好和平的好恶魔”,曼妮莎的属下,因为没有来得及穿过地狱之门回到地狱才留在了这个世界。它们要求一个暂时的居留之地,等待有一天能够回到自己的故乡,并且保证,只要能生存下去,它们绝不会伤害任何人。
    当时的确有一些恶魔与自己的同族为敌,而这些恶魔也的确没有四处破坏什么,以及,站出来代表它们说话的,是尼亚·梅耶。
    这三点,让当时围住了要塞的军队首领犹豫起来,到现在也只是围着它们而已。
    埃德觉得自己的头又更痛了一点。尼亚那天没待多久就跑了,他还正奇怪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得意洋洋对他们吹嘘他如何在不同的势力之间游刃有余,保住自己的小命的同时还帮了他们的忙之类……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他与曼妮莎的交易里并不包括“保护滞留在这个世界的好恶魔”这一条,何况这些恶魔是否真有那么“好”,现在也实在无法确定,但既然曼妮莎履行了承诺,没有给他们添什么别的乱子,还有尼亚在其中斡旋……暂时留着那群恶魔,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接下来又是一个让他头痛的名字——九趾。
    九趾的尸体并没有被找到,阿朵拉的也没有。虽然当晚有许多人亲眼看见冰刃从他的后心透了出去,“没找到尸体”,就很难让人彻底安心。
    法师们还在那座岛附近寻找。除了尸体,那条魔船的碎片他们也同样很感兴趣,只不过,应该还在船上的安克兰的笔记也并没有被找到……它很可能已经被九趾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让埃德意外的是,独角兽号对寻找九趾的尸体和魔船碎片都兴趣缺缺。他们回到了虹弯岛,似乎又有什么新的冒险计划。
    埃德对此十分羡慕……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很想扔下眼前这些麻烦,快快乐乐地跟朋友们去进行一场单纯又精彩的冒险啊!
    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很好,但事实上,他时不时的走神,跟伊斯理所当然的心不在焉一样,明显到几乎人人都能看出来。
    但其他事情他可以不管,“花园”的处理他却不得不参与。最终,在他与白鸦的坚持之下,大部分人都认同了让“花园”成为一座法术学校,独立于任何国家与势力之外,任何拥有魔法天赋的人,都能在那里学习如何控制魔法之力,然后再决定他们人生的方向。
    就像小法师泰瑞记忆中的“孤舟”里所存在的那所学校一样。
    说起来有些奇怪。诸神已离去,牧师们的力量却并未消失,埃德觉得,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或许与他们之前所认为的不太一样——牧师的力量并非只是纯粹的神赐,也源于他们的信仰。
    真正的力量不在于他们信仰哪位神明,而在于他们信仰什么。
    但无论如何,神殿和圣职者们依然存在……并或许将以另一种形式长久地存在下去。
    会议结束时埃德已经头昏脑涨,他只想瘫回自己的床上,或抓住伊斯把他那些不肯开口告诉他们的小秘密都挖出来,却被奎因叫住。圣骑士气势汹汹地表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当什么圣骑士团长,这活儿最好是扔给菲利·泽里,没等他回答就当他已经答应,自顾自地走掉了。
    菲利·泽里……菲利·泽里的梦想是混吃等死。
    埃德仰天长叹——他也很想啊!
    然后,尼奥城的城主又笑眯眯地凑了上来,告诉他:“您想要寻找的那家人,已经找到了。”
    埃德差点就没想起来“那家人”是哪家人,然后他反应过来,那是他托人找的那个掉进了地狱的倒霉水手的家人。
    不知那个水手有没有活下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有相聚的一日。
    埃德表示了感谢,然后在被更多人找上之前逃之夭夭。
    他知道许多人对他有更多的期望,或更多的企图……可他恐怕最终只会让他们失望。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求婚

    埃德去了一趟尼奥城。
    他并未直接去找那家人,只是托贝奇船长在多嘴杰恩号上找了个水手,给那家人送去了一点钱。
    不多,足够让那家人熬过难关,也足够表达一位曾被那位水手所救的小商人的感激。
    他来尼奥城,最主要的目的,是巴泽尔。
    困在骷髅中的野蛮人灵魂已经放弃了反抗。埃德见到它的时候,它呆呆坐在至高塔高处的法阵里,背上的骨翼破破烂烂,龙爪般的下肢也断了一条,像是变回了一座怪异的雕像,在青白的电光里纹丝不动。
    **师塔已经开始用比独角兽号上那种更大也更亮的电荧石来照明。因为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领导者也颇为开明,这个曾经暮气沉沉的地方,迅速地变得朝气蓬**来。
    当埃德站在骷髅面前,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幽幽的光芒。
    “……你还能说话吗?”
    虽然知道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埃德还是问了一句。
    骷髅摇头,骨节咔咔作响。
    “那么,”埃德想了想,“你曾经告诉我,你只想让自己的灵魂得到自由,现在,也依然如此吗?”
    他不知道巴泽尔经历了什么,如今回想起来,只隐约记得,当他被龙骨号带进深海时,曾看见一个像是野蛮人的影子从船头飘出去,大概就是巴泽尔。他不知道他变成现在这样是被迫还是自愿,也不想再追问。这野蛮人所遭遇的一切的确是始于一场无妄之灾,如果他还愿意就此解脱,他也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长久的沉默之后,野蛮人点了点头。然而当埃德抬手,它却又阻止了他。
    埃德有些失望,但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注视着它。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巨大的骷髅用它残缺的指骨比划着。
    埃德怔了怔。
    “……愿你的灵魂能得安息,”他开口,“愿你能回到巨人之脊的雪峰之下,与你伟大的祖先们相聚。”
    骷髅直直地瞪着他,有一瞬,埃德仿佛听见它低哑的哭泣,像掠过极北冰原的风。
    .
    埃德离开法阵所在的房间时,那里只剩了一堆无意识的骷髅,一半是龙骨,一半是铁木,也不知道是怎么混合在了一起。
    陪同他而来的蒙德略有遗憾。他们其实挺想多留这骷髅一段时间,毕竟它的存在,在亡灵之中也算是十分特别。但他并未多说什么,而后,埃德用一句话抹掉了他那点小小的遗憾:
    “它告诉了我安克兰的笔记在哪儿。”
    那珍贵的笔记被九趾藏在了一个无人的小岛上,和这些年来他所掠夺的无数珍宝一起。毕竟那条船时不时地被打得破出几个洞,而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顾及所有可能会掉出去的东西。
    喜出望外的蒙德毫不客气地扔下了客人,跑去找斯托贝尔准备出海寻宝。埃德没有半点要插手的意思,就当这个消息是法师们自己得到的,这样他就可以等着被分配,而不用去操心如何分配战利品。
    他是真的很累。
    即使菲利勉为其难地回来帮忙,要处理的事情也还是一点一点往上堆,怎么也做不完。
    但肖恩和伊卡伯德都已经不在了……他得花不少时间才能熟悉神殿剩下的人手,然后为他们找出一个可以走下去的方向。
    凭着跟斯托贝尔的交情,他是打算不告而别的,但还没离开**师塔就被叫了回去。
    不是为了寻宝的事,而是,里弗来这里找他。
    见到父亲时埃德尴尬又愧疚——他来到尼奥,是真的半点也没想到要去看看里弗。里弗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个,才会在得到消息之后跑来**师塔找他。
    里弗·辛格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儿子满头的白发上,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
    不熟悉的外人大概会想到费利西蒂天生的白发,为此而生出更多的敬畏,他却只想到儿子曾经的一头黑发。
    “这是因为……魔法。”埃德干巴巴地解释。
    不管能不能接受,里弗都看似理解地点了点头。
    斯托贝尔体贴地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子,让他们能单独相处,可在那句解释之后,父子俩就似乎没什么话可说了。
    埃德忍不住偷眼看父亲。里弗似乎没什么变化,甚至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胖了一点,只是眼里比从前少了些神采,让他不由得开始担心,不知道上次灵魂被囚禁,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你……还好吧?”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连语气和语速都几乎一模一样。
    然后他们怔忪相对,终于对彼此露出点笑容,驱散了那如面对最熟悉的陌生人一般,客气又生疏的感觉。
    不用里弗如何吞吞吐吐地暗示,埃德就爽快地跟他回了家——那个他原本觉得只属于里弗,和那个名叫海瑟的女孩儿……属于他的“妹妹”的家。
    或许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哥哥是那种简直在传说里才会有的、厉害得不行的英雄,少女的眼中少了警惕和忐忑,多了好奇和仰慕。
    但她的确是个乖巧的女孩儿,即使有些兴奋,话也不多,只是亲自下厨给他们准备了午餐。
    “她的手艺很不错。”里弗的语气不掩得意。
    埃德不由多看他一眼——所以你肚子上的肉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他们好好地吃了一顿的确丰盛又美味的午餐,和和气气,亲亲热热,谁也没提什么拯救世界的战斗,擦肩而过的灭顶之灾,就像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的,最最普通的一家人,聊着最平常的话题。
    离开时里弗还塞给他两瓶果酒,是海瑟自己酿的,布里人似乎都会酿这个。
    “听说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儿,也很擅长这个。”里弗恍若无意般提起。
    埃德只是笑了笑。
    里弗原本还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看看儿子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娶回那个女孩儿,他好做些准备……看见埃德唇边略显复杂的笑,又把话吞了回去。
    他觉得有点不安,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能看着儿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
    拿到酒的娜里亚好奇地尝了尝,心情也有点复杂。
    “还……挺好喝的。”她不得不承认。
    “我觉得,还是甜心的苹果酒最好喝啦!”泰丝严肃地表达她的立场,然后又多偷了一杯。
    娜里亚拍开她的手去把酒藏起来,回来时埃德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泰丝一边小口小口地喝酒,顺便拿手指沾一点给娜娜舔,一边偷偷看娜里亚,十分忙碌。
    “那家伙,”她小声说,“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娜里亚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掉头上了楼。
    .
    埃德其实是想倒头就睡的,可一躺下,脑子里就列出一排又一排尚待处理的问题,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又爬起来,坐在床边发呆。
    娜里亚敲门时他也很想假装已经睡着,屏声静气了一阵儿,敲门声是停了,娜里亚的声音却传了进来:
    “埃德·辛格尔,开门。”
    埃德·辛格尔老老实实去开门。
    “所以,”娜里亚抱起双臂,开门见山,“你打算什么时候来那一场能让我‘刻骨铭心’求婚。”
    埃德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像是想对她笑,却笑得像在哭。
    “我……”埃德吸气,这事儿他迟早得面对……可这真的好难。
    “我觉得……”他搜肠刮肚,想要找出点合适的字眼拼在一起,向女孩儿解释他为什么不能……
    “埃德·辛格尔。”娜里亚放下了双臂,直视着他,又一次呼唤他的全名,一字一句地问他:“你愿意嫁给我吗?”
    埃德呆若木鸡。
    “你愿意,嫁给我吗?”娜里亚重复,语气平静又坚定,像是赴一场战斗,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埃德张嘴,又闭上。娜里亚脸上的每一条纹路,每一点神情的变化,全都如此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眼泪瞬间冲破了堤防——他要如何拒绝这样的女孩儿?
    “我、我愿意!”他稀里哗啦地哭着,抽抽搭搭地回答:“我愿意的!”
    娜里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稍稍放松下来。
    她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埃德,有点忍不住笑,抬手给他抹了抹脸,声音柔柔地低下去:“好啦。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谈一谈‘可是’。”
    .
    伊斯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十分古怪的气氛。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阵儿,在晚餐后提着埃德的后领把他拎到了院子里,也不说话,就用一种“你知道该怎么做”的眼神看着他。
    埃德低着头,顶着朋友如有实质的视线,头皮发麻。
    “娜里亚,向我求婚了。”他老实交代。
    “……什么?”伊斯怀疑自己听错了。
    “娜里亚……”埃德还想重复,又被伊斯不耐烦地打断。
    “为什么是她向你求婚?!”他很想猛拍埃德的头,把他拍进土里戳着。
    “因为……因为……”埃德噎了又噎,终于抬起头来。
    这件事,总是得让伊斯知道的。
    “因为,”他说,“我不敢,也不该……我不能让她一直等着我。因为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消失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里,即使想回,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这是,他不得不付出,也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
    .
    “你知道你失败过多少次吗,旅行者?”
    那时安克兰问他。
    埃德知道,也不知道——他不记得了。
    他本能地厌恶“旅行者”这个称呼,却又有点厌恶不起来。它太过熟悉……即使他从前就听过,可此刻,当它从安克兰口中吐出,他竟恍惚觉得,那才是他的名字。
    他真正的名字。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安克兰说,“你一次又一次试图改变那些你不能接受的结果,尤其是在你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之后。因为……某种缘故,每一次我都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而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又让你明白,‘时间’不是你可以任意操纵的东西,而‘力量’也并不是一切。甚至,当你越强大,想要改变的越多,反噬就越强,当时间之河的巨浪回卷而来,你所有的努力都像海滩上的沙粒般被轻易卷走,你所期望的‘美好结局’,甚至崩毁得更加严重。所以,你放弃了一切,向永恒向前的时间,祈求最后一个机会——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你让自己回到了最初,没有保留任何记忆,任何能力,从出生那一刻,重新开始。”
    这一次,他成功了。可这这样的“从头来过”,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还要什么代价?!”伊斯怒气冲冲,“你不是已经放弃了一切吗?”
    “可是,”埃德苦笑,“我……又拥有了一切啊。”
    比他所能期望的更多。
    伊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所以,”他问,“你会变成……凯勒布瑞恩那样?”
    埃德挠头:“也不太一样。虽然同样是身不由己,可他只会在这个世界的不同时空中跳跃,没有规律,没有目的。而我,我似乎是会成为一个……时间规则的守护者,在许多个不同的世界,许多个不同的时间里,阻止那些跟曾经的我一样,妄图用改变时间的方式,改变他们不想要的结果的人,避免时间的乱流失去控制——那会是,难以想象的灾难。”
    “……安克兰为什么知道这些?”伊斯疑惑地问,“他难道是其中之一?”
    他倒不怀疑安克兰是在撒谎,这谎言毫无意义。
    “不知道。”埃德垂头丧气。
    他当时听到这些就已经失魂落魄,根本没心情追问太多。
    伊斯继续沉默。
    “你已经告诉了娜里亚?”他问,“在她……求婚前还是求婚后?”
    “……后。”埃德用小小、小小的声音,哼哼唧唧地回答。
    不用再多问,伊斯都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情形,也能想得到娜里亚的决定。
    “……艾伦·卡沃会剥了你的皮。”他说。
    埃德不吭声。
    事到如今,就算没了皮他也是艾伦·卡沃的女婿……可谓有恃无恐。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启航(正文完结)

    艾伦·卡沃沉默得太久,让原本理直气壮的娜里亚都不敢出声。泰丝也只敢缩在楼上的角落里偷看,还小心翼翼地捂住了娜娜的嘴。
    可艾伦是真的无话可说。他的女儿已经向那个混蛋求了婚,而那个混蛋也确确实实身不由己,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原本都已经不打算向娜里亚求婚了……
    所以娜里亚向他求了婚,就像她自己之前说的那样。
    ……他还是很想剥了埃德·辛格尔的皮。
    最后,还是伊斯受不了那凝固般的空气,硬着头皮打破了屋子里的一片死寂。
    “要不,”他小声说,“我们来商量一下婚礼?”
    如果埃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婚礼当然是越快越好。
    然后艾伦把阴沉沉的视线转向了伊斯。
    “或者,”他说,“我们也可以先来商量一下你的问题。”
    伊斯呆了呆,心中升起点不妙的预感。
    他刚想说“我没有任何问题”,艾伦又开了口。
    “斯科特在哪儿?”他问。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向伊斯。
    引火烧身的伊斯脸青了又白。他很想硬邦邦回一声“不是已经死得连灰都不剩了吗?”,或者煽情一点的“他无处不在”……可他说不出口。
    他也知道他们必然会有怀疑——斯科特就这么消失了,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可他也是真的哭不出来。
    “……这里。”他郁闷地指指自己的头,“在我的灵魂之境。”
    埃德张大嘴,又闭上,满脸惊奇——居然还有这种办法!
    艾伦头痛欲裂:“你知道……”
    “他已经死了。”伊斯迅速打断他,“我知道。可这一点灵魂,是自己落到我手心的!”
    从那浩荡的、融为一体的灵魂之力中落下,是补偿,是奖励,或是斯科特自己的意愿,他不在乎,他或许只能永远在他的灵魂之海中沉睡,他也不在乎。总之,他抓住了,就绝不可能再放手。
    只要他在那里……他就永远不会是独自一个。
    艾伦沉默良久,疲惫地叹了口气。
    “你脑子里,”他说,“不是还有个什么契约吗?”
    “那是……与安克兰的契约。”埃德弱弱地开口。
    朋友挺身而出为他分担了艾伦的怒火,他也不能一直缩在一边。
    “那应该是安克兰的……另一种准备。”他说,“我想,即使我们失败了了,他也能以另一种方式达到他的目的。我想让他解除契约,可他说,等某一天伊斯想起契约的内容,自己想要解除,自然就能解除。”
    这件事他之前就已经告诉了伊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埃德那时还想再看看那个契约,被伊斯十分警惕地拒绝了。
    他还以为那是出于本能的警惕,就像以前一样,结果……
    他又看了朋友一眼,眼神颇有点幽怨。
    伊斯毫不心虚地瞪回去——你藏着的秘密可比我的还要大!
    艾伦左右看看,抹了把脸。
    他还能怎么办呢?
    “那么,”他说,“我们来说说……”
    他顿了顿,才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两个字:
    “婚礼。”
    .
    埃德·辛格尔与娜里亚·卡沃的婚礼在克利瑟斯堡举行。
    这是瓦拉最喜欢的地方,对他们每个人而言,也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荒废已久的城堡在极短的时间里装饰一新,连丽达都从云堡跑了回来,与从维萨城返回的女管家蒙森一起,走路带风地将所有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
    埃德原本并没有想邀请太多人,可当消息传开,他也没办法无视各种明示与暗示。
    “想来就让他们来嘛。”娜里亚十分淡定地说。
    最终,那场婚礼盛大得超出了所有人想象,在此后的几百年里都被人津津乐道。
    毕竟,就算是历史上最强大的国王与王后,也不可能有一条会飞的船在半空里狂洒着据说是另一个世界里种出来的鲜花,更不可能骑在一条冰龙的背上环绕整个城堡飞翔,接受所有人欢呼与祝福,更更不可能有一条小小的龙为他们连唱带跳……也为整个世界带来了迟到的春风。
    娜娜唱歌的时候泰丝的脸其实僵了一瞬——那并不是她教它的那首歌。虽然也没人会在意,但她之前可杂七杂八教了它不少不太适合在这种时候唱的东西……
    但娜娜的歌没有歌词,只有呜呜啦啦和哼哼呀呀。
    虽然之后谁也没能记住半个音节,可谁也不能否认,那是他们听过的,最好听的一首歌。如流水潺潺,如风声簌簌,如鸟鸣啁啾。
    如万物生长。
    其时寒风里已有躁动的气息,春意尚酝酿在泥土之下,可当歌声响起,枯萎的枝头抽出万点新绿,瓦拉种下的玫瑰花瞬间绽放,蓬勃到喧闹的生机欢呼着涌出城堡的高墙,漫过平原和河流,森林与群山,连推带拉地将因为睡得太久而还有些迷糊的春之女神,拖到了正确的时间线上。
    而接下来的歌,便已无需一条小小的龙来唱。
    “……我想写一首长诗。”博雷纳说,“事实上,我已经有了极好的句子,也很适合吟唱,要不我……”
    克里琴斯一边欢呼一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
    那首长诗博雷纳到底还是写了出来,十分得意地找人四处传唱。传到斯顿布奇时泰丝听得笑岔了气,而埃德尴尬得只找条地缝钻一钻。
    “写得不是挺好的嘛。”娜里亚还是十分淡定。
    她甚至找了人在她新开的酒馆里唱。那酒馆事实上也是个冒险者们交流各种消息的地方,与从前的冒险者协会有些相似,又有许多不同。
    无论如何,那首诗因此而传到了更多的地方。而被传唱的两个人的生活,却又意外地平静下来。
    “有些事,你越是不想让人议论,就越是会有更多的人喋喋不休。”娜里亚说。
    埃德觉得她的用意似乎不只是这个,但她不说的事,就是她不想让他问的事,他当然也不会去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洛克堡的废墟被改建成了图书馆,只剩半截的三重塔依旧守护着它的城市。万泉之城在短暂的沉寂后迅速恢复了昔日的活力。即使没有了“王城”的光环,它依然是座活力十足的港口城市,在被封了伯爵的巴尔克大人的打理下,“富过尼奥城”也未必就是做不到的事。
    九趾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他的藏宝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伊斯都稍稍眼红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挑走了不少他喜欢的东西;科帕斯·芬顿在第二年的秋天被博雷纳抓住,死前阴森森说了句“这只是开始”,但没人放在心上;野蛮人在博雷纳各种要脸和不要脸的手段之下回到了冰原,但因为身体不再会变得虚弱,他们也走出了冰原,跟其他种族有了更多的交流;**师塔沉迷于魔法与机械的结合,做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些很好用,有些简直是发疯;那群“热爱和平的好恶魔”倒也一直安分守己,作为使者的尼亚还时常跑到斯顿布奇混吃混喝,艾伦总是念叨着要跟他算算账,一见到他就又忘了;精灵的货船载着矮人开往赫特兰德,通往其他世界的门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被打开;两个不同的月亮找到了自己的“相处之道”,开始一个圆一个缺地相伴于夜空之中;“花园”里的学校在许多次争执中一点点建起……在那些让人应接不暇的变化中,埃德却似乎一直都没什么变化。
    有许多事会找上他,他也不得不去做一些他并不擅长的事。他得跟许多人打交道,努力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前留下一个能顺利发展下去的水神神殿,找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可他深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都留着那点他们初见时的热情与天真。
    时间飞快地向前,有时娜里亚会满怀希望地觉得,也许这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她所爱的人,会一直陪伴她到老。
    她在因为世界重生而开始使用新历的第四年夏天生下了威利。他们的儿子有一双像父亲一样的深蓝色眼睛,黑色头发却像母亲一样卷。埃德叫他小卷毛,对他不那么高的脑门儿十分满意,总是爱不释手地抱着他亲了又亲。
    那一晚小卷毛哭起来的时候娜里亚动也没动,埃德飞快地爬起来去看小家伙到底是饿了还是要换尿布。她听着他小声嘟哝,不停地对小家伙说着话,好像他真的听得懂似的,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然后,在她恍惚又睡过去的那一小会儿,声音消失了。
    她猛地睁开眼,摇篮还在轻轻地晃动着,边上却已经没了埃德的身影。
    她没有叫他的名字,没有去寻找,只是起身走到摇篮边,看着已不再哭泣,只是抓着自己的脚,睁大了眼睛,不知在看些什么的小男孩儿。
    她把他抱起来,坐在床边,温柔地摇晃着,从黑夜坐到了天亮。
    .
    得到消息的伊斯立刻就从远志谷回到了斯顿布奇。
    娜里亚没哭,连眼眶都没红,看到他的时候还对他笑,问他:“想吃什么?我正准备做午餐呢。”
    伊斯就坐下来吃了顿午餐,又靠在厨房门边看她忙来忙去。艾伦一手抱着小卷毛一手抱着依然没长大的娜娜去院子里晒太阳,出门前看了伊斯一眼,带着一点期待……甚至恳求。
    可伊斯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问她:“想飞一飞吗?”
    娜里亚解开挽起的黑发,怔怔地发着呆,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一笑:“好啊。”
    巨大的冰龙在秋日湛蓝的天空下飞过,久已不曾见过这一幕的人们发出惊喜的叫声,热闹的城市里一片喧哗。
    冰龙向北飞,一直往北,谁也不说话。星辰漫天时它轻轻落在克利瑟斯堡的西塔楼上,娜里亚从它背上跳下来,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举目四望。
    婚礼那一晚这里几乎放了足足一晚的焰火,而此刻四野寂寂,只有维因兹的河水静静流淌。
    她跳上石墙,在塔楼边坐了下来,很快,变回人形的伊斯坐到了她身边。
    娜里亚侧头看他。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变化,这样看上去,甚至还是个少年的模样。
    再过几年,她看起来大概就像他母亲了。
    她默默地想着,有点想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伊斯伸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并不开口安慰,只是陪着她,直到她不再哭泣也没有放开。
    风很快就吹干了脸颊,娜里亚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们以前也在这坐过。”她说,“就是……那个家伙说他要去当牧师的那一晚。”
    伊斯低低地应了一声。
    娜里亚在他肩头蹭掉又自己跑出来的一点眼泪,骂道:“那个混蛋!蠢货!骗子!……”
    她骂不出更多了,而伊斯用更大的声音应了一声:“嗯!”
    娜里亚笑起来,自己坐直,无意识地转着手上的戒指。
    伊斯亲手做的精金戒指,样式是她从埃德画出来的二十多款里挑的,很简单的素面指环,内侧刻着他们的名字,外侧有小小的一处,有一片细细的、极精致的刻痕,像水滴,又像龙鳞,分开看只是一点小装饰,两枚戒指合在一起,拼出的图案却像一对翅膀,也像一颗心。
    “说吧,”她说,“你们之前商量了什么?”
    伊斯飞快地看她一眼,有些犹豫,但既然早就被看穿,他也只能开口:“也许……有个办法能把他弄回来。”
    虽然那并不是他们商量出的结果,而是他自己的决定。
    “‘也许’,”娜里亚重复,“有危险吗?”
    伊斯摇头:“你知道,独角兽号想驶进虚无之海,他们这几年一直在折腾这个。传送门只能通往已知的世界,可更多的世界是未知的,需要去寻找,去探索。埃德说,他可能被扔到任何时间,任何世界,但安克兰也说过,如果他完成了任务,又能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不违背时间的规则,也不是不能回来……虽然希望不是很大,而且即使回来也不确定能待多久,但总是……”
    总是,好过无望的等待。
    “所以,”娜里亚说,“你要去找他?”
    伊斯点头。
    “所以,”娜里亚叹息,“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伊斯立刻摇头。
    “不是现在!”他急切地解释,“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飞出去的法子,也许……”
    “也许,你能陪我更久,可是,这样一来,等你把他找回来,我大概都老死了。”娜里亚实事求是地说。
    伊斯怏怏地闭嘴。
    他不喜欢等待。他与埃德还有那只银鸟的联系,他是真的觉得,也许能很快找到他……可娜里亚说的也没错。
    埃德或许还能活很久,但娜里亚不能。人类的生命……那么短暂,像一阵风从树梢吹过。
    娜里亚看着他沮丧为难又失落的样子,笑出声来。
    “那就去吧。”她说。
    伊斯惊讶地看她。
    “去扬帆,在星海之间。”娜里亚向他微笑,“但不要为我,不要为埃德……不要只是为我们,也为你自己,去探索无尽的世界,去触摸那些我摸不到的星星,去看那些我看不到的风景……伊斯,你能飞得更远,就该飞得更远。”
    而我会在这里等待,无论你们何时归来,总有一盏灯,永远为你们点燃。
    .
    新历十二年三月十九日,曾经的洛克堡,如今的万泉图书馆,从院子里,从三重塔脚下,到山脚和整个城市,仰望天空的人,比天空裂开、火焰漫天的那一晚还要多上无数倍。
    在无数双眼睛热切的注视中,线条优雅的三桅船展开银色双翼,整个船身笼罩在纺锤形的光罩中,向着浩瀚星海扬帆而去,在沸腾的欢呼声里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直至如一只银色的利箭,一道耀眼的光,直射入群星之间。
    新的旅程,于焉开始。
    .
    人群散去之后,娜里亚仍在三重塔下站了很久。
    那条船带走了伊斯和娜娜,也带走了泰丝和诺威。即使已经成为魔像,诺威与安克兰之间的关系,一直都被人或明或暗地猜疑着,忌惮着……或许在星空之中,他们能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地冒险。
    手指被拽了拽,娜里亚低头看着已经六岁的威利。男孩儿睁着一双蓝到发黑,盛满星光的眼睛,一脸期待地问她:“我想到一个新故事,你要听吗?”
    他察觉到了她的失落。
    娜里亚笑了起来——她也有,自己的冒险。
    “当然。”她回答,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回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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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