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终末之龙TXT下载终末之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终末之龙全文阅读

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新的发现(上)

    他被奥伊兰带走时大约五岁,并不能记得太多事。可他记得自己的母亲,那是个黑发黑眼,优雅美丽的女人,不爱说话,嘴角总是微微往下沉着,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他也记得自己的父亲,身材高大,一头灿烂的金发。他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幕是他逆着光在竖着洁白石柱的长廊上向他走来,而阳光闪耀在他身后,衬得他宛若神明。

    可他渐渐记不清他们的脸,就像他渐渐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奥伊兰叫他爱格伯特——他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你叫爱格伯特。”

    直到他再不记得其他。

    而与这个名字相伴的记忆,是奥伊兰UU小说那个金发蓝眼的女人。

    他也记得她……记得她在窗下缝补些什么的侧影,那应该是他母亲的某个侍女。

    她的确是美丽的,他也的确跟她长得有点像,甚至,她也的确有个跟他同龄,也同样金发蓝眼的儿子,可那个被他们叫做“野孩子”的,没有父亲的男孩儿,绝不是他。

    他小时候曾经哭着告诉奥伊兰,告诉他:“我不是。”

    我不是爱格伯特,我不是你的外孙。你的外孙已经死了,掉进水里淹死的。

    可老人用那双锐利又淡漠的眼看着他,直到他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他记得这样的眼神,也记得满地鲜红的、像是要缠到他身上,将他拖进地狱的血迹。

    奥伊兰杀了他的父母——他深信如此,可他从不敢问。

    直到此刻,那刺目的血红仿佛仍在他眼前,他看不清其中的任何东西,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满怀恐惧地僵硬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融进那片血色里。

    仿佛有浪打过来,船身上下起伏。少年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满怀厌恶地抓起那幅画,想要把它撕成碎片,手指却发着抖,怎么也使不上力。

    他只能再次把它扔到一边,扔得远远的,用颤抖的手茫无目的地翻着那本书。他的确能看懂许多符号,奥伊兰教过他,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力量要如何在其中运转……他总能弄明白的。

    他胡乱地翻着,然后目光一凝。

    他看到一张像是法阵的图,占满了摊开的书页。

    所有的法阵都是规则的,可这个不太一样。它像是把几个不同的法阵叠在了一起,却又没有完全重合,因而拼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奇怪的形状,像只趴在地上的动物,却又没有头。

    接下来好多页都是那个法阵的各种分解,然后是另一个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法阵。霍安对着图看了好一阵儿,突然起身,在奥伊兰的箱子里翻找起来。

    他在箱子的一侧找到了那厚厚的一卷纸,铺开在桌上,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奥伊兰画过这样的法阵。

    他之前从桌边走过时,因为那奇怪的形状而多看了一眼,那时奥伊兰正把另一张纸提起来,铺在绘着法阵的纸上。

    他也找到了另一张纸。那是洛克堡的地图。即使他没去过那地方,图上黑色的三重塔也是太过明显的标记。

    他的视线在两张图上转来转去。法阵的图上上干干净净,地图上却有不少奥伊兰所做的标记。那些独特的标记,别人或许看不明白,霍安却是能看懂的。

    他把两张图叠在一起,唯剩的那只眼亮了起来。

    奥伊兰在寻找什么东西——在只有二百年历史的洛克堡,依照那个几千年前画下的法阵,寻找着某些秘密。

    而且,他已经有所发现。

    少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又在薄薄的纸张发出簌簌的轻响时赶紧松开。

    洛克堡……埃德和那条冰龙都在那里。

    他不信九趾会不想复仇。

    少年用力吸气,压下那一瞬的狂喜,更加认真地研究那几幅图。

    他并不需要完全弄明白这些东西,他只需要找到足够说服九趾的理由。

    因为昨晚得把罗穆安送回神殿,没能跟巴尔克说上几句话,第二天一早,埃德还是像之前约定的一样前往洛克堡,还想方设法地拖上了伊斯。

    白鸦那个女人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还是让伊斯去对付她好了。

    北风又呜呜地吹了起来,天边阴云堆积,仿佛酝酿着另一场雪。埃德从对着三重塔的长廊中走过,就看见一群人在塔下的空地上挖坑。

    他停下脚步,认真看了几眼,确定他们的确是在挖坑,而不是把罗穆安昨天挖出的坑填起来。

    “……疯兔子的病是会传染吗?”伊斯问道。

    片刻之后,巴尔克一边给他们倒着热茶,一边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是想看看地底下到底还埋了什么。”他说。

    显然,昨晚罗穆安东刨西刨就挖出个骷髅头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虽然‘国王的花园里都埋着白骨’之类的恐怖传说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言,但三重塔下一直是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没人会蠢在在这里挖坑藏尸体。”巴尔克说。

    “那个,”埃德讪讪地开口,“大概是三重塔吐出来的东西……”

    他昨晚根本没空解释这个。

    巴尔克了然地点头,但并不打算结束他的挖坑行动,因为他的手下们确实已经挖出了一些挺有用的东西。

    三重塔上曾经的白骨,多半都是怀着某种目的擅自闯入塔中的法师,而能有胆量和能力摸进去的法师,也多半不是泛泛之辈,他们带在身上的,很有些珍贵之物,在巴尔克看来,置之不理未免太过浪费。

    “我为他们收敛了尸骨,因此而拿走一些报酬,也是理所应当的吧?”老人笑眯眯地捧起茶杯。

    埃德只能默默点头,伊斯眼里也透出点敬意。连死人的羊毛都薅得如此理直气壮,难怪人类能发展到几乎统治了整个世界的地步。

    但巴尔克真正要告诉埃德的,当然不是这些。

    “洛克堡的密道,”老人说,“夏雷尔·昆茨认为,绝对不止我们现在所发现的这些。”

    最了解一栋建筑的,除了建筑者,大概就是贼了。他们里里外外转上一圈,就能看出哪里可能有夹墙,哪里可能有密道。像老昆茨这样的佼佼者,在守卫严密的情况下都能摸进洛克堡下那个半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的迷宫,给他足够的权力和时间,他能把这个城堡里所有老鼠打的洞都找出来。

    这不是玩笑或调侃,他们确实挖出了好几窝老鼠,窝里堆积的粮食多得让人瞠目结舌。

    而除了老鼠窝之外,昆茨也的确找出了两条之前嘉德·卡洛斯大张旗鼓地到处敲敲打打也没能发现的密道。

    其中一条,昆茨表示,大概已经几十年都没人进去过,通道的尽头是一口井,看着就有点阴森森的,因为里面还有水,且意外地深,尚未能探明下面到底有些什么;而另一条通道,则在最近一年里,曾经有人进去过。

    “不是安特。”巴尔克说,“那人的身高比安特还要再高一点。”

    埃德第一时间想起了斯科特。

    安特·博弗德在南方人里已经算挺高的了,能高过他还会出现在洛克堡密道中的人,算来算去也没几个。

    那条密道是在城堡图书室的旋转楼梯下。之前谁也没有发现,那座旋转楼梯,能一直旋到地底深处,毕竟踩上去的时候,听起来下面就是实地。

    事实上,在机关开启之前,那里确实就是实地,得将最下侧栏杆上两个花朵形状的金属装饰同时往两边扭,才能将那隐藏的阶梯“旋”开,拾级而下,尽头居然还是一扇窄窄的石门,巴尔克那样也不算很大的肚子,都得挤一挤才能进得去。

    因为这特别的位置,埃德倒是想起了另一个可能进入此地的人。

    “杰·奥伊兰。”他告诉巴尔克,“他伪装身份在洛克堡‘做客’的时候,最常待的就是这里。”

    那很符合他当时的“学者”身份。倘若他表示不想被打扰,这个原本也没有多少人会来的地方,很适合他偷偷摸摸地做点什么。

    巴尔克其实查过那位“学者”的身份——并不是任何一个“神秘而渊博的学者”,都能随随便便被洛克堡奉为上宾的。

    “但有趣的是,”他说,“那个身份,是真的。”

    奥伊兰的“伪装”,其特别之处就在于,他所“伪装”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几十年的时间里,他常以各种不同的身份行走各地,但并不是每一个身份都临时捏造,只用上那么一次就扔掉,而是……仿佛他从一出生开始就拥有十几个身份,每个身份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还能找到不少认识他,“了解”他的人,就算去查,除了“这个人喜欢到处游历”之外,也查不出任何问题。

    巴尔克甚至还跟他聊过天,聊的是西南荒漠里一些神秘的种族。

    “听他说话,你会觉得他是真的在荒漠里跟那些人一起生活过……就像他所扮演的那个人一样。”巴尔克忍不住感慨,“虽然他说不定真的去过西南,但这也实在是很厉害了。”

    当他们发现前人留下的标记,埃德便肯定了他的猜测:“是奥伊兰。”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老死灵法师在挺高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标记——一个线条简单,但有点诡异的脸,做出一副带着讥讽的、嘲笑般的表情,而埃德对这种像是小孩子的简笔画、却又极其传神的画法印象深刻。

    他在那张极北之光的地图上看到过同样的画法。

    “有段时间冒险者们很喜欢用这样的图案来做标记。”巴尔克回忆着,“那是我都还年轻的时候……他们会选用一种动物的头,用动物的表情来表达不同的含义,比如,用惊恐的脸表示危险之类。不过很快就没多少人用了,毕竟那些家伙里能准确画出某种表情的人实在太少,大部分人能把豹子画得像猫,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埃德和伊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冒险时”,伊斯和娜里亚在地底暗河附近的通道里,看到的那些猫头标记。那是艾伦和斯科特他们的队伍使用的标记,埃德并未亲眼见到,却也听过娜里亚的形容,显然,每个人画得都不太一样……而据说,他们其实原本想画豹子的,但因为大家都画得更像猫,后来就默默地变成了猫。

    这么一想,巴尔克的话里似乎带着点……讽刺?他也跟艾伦闹了什么别扭吗?

    埃德不禁多看了巴尔克一眼,但巴尔克的神情又岂是他想看透就能看透的呢?

    有门的地方,总让人觉得里面一定藏了什么东西,这里也的确有。在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之后,豁然开朗的空间里放了一张巨大的圆形石桌,石质跟洛克堡的建造材料一样,都是灰白的花岗岩,桌面平整但未经打磨,也没有任何花纹。埃德沿着桌子转了两圈,没有发现半个符文,倒是很有沿桌摆上一圈椅子的冲动。

    “这里很像是进行某种神秘集会的地方。”埃德说。

    伊斯嘴角抽了抽:“像《十二个坏法师》那种吗?”

    埃德有点尴尬地挠挠下巴——对了,这本故事书,娜里亚也在伊斯昏睡不醒时给他念过呢。

    然而这地方似乎从未使用过,甚至根本没有建成,从石桌所在的空间延伸出五条通道,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一处,其他四条或往上,或往下,全都是死路,尽头就是泥土,石墙没入泥土之中,看不出是根本就没挖下去,还是通道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坍塌。

    巴尔克的人正在挖其中的一条,看是不是能挖通哪里。

    “就算没建完,它原本也总是要通到哪里去的吧?”老人说,“我总觉得,如果能把所有的通道都连起来,说不定能发现点不一样的东西。”

    可这并不容易。洛克堡的密道,历代的国王恐怕都有些新建或改变,直到现在他们也没能掌握全貌,连他们手上所有的地图,都没有任何两张是完全一样的。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新的发现(下)

    “我研究过洛克堡的历史和各种传说。”巴尔克说,“事实上,卡萨格兰德死的时候,洛克堡都根本没有建完,据说有一部分建筑干脆就没再建,直接变成了花园或者演武场之类。地下的密道,多半也是一样……如果能找到最初的设计图就好了。”

    这么想过的人绝不止他一个,但谁也没能找到……包括克尔曼·桑托和费利西蒂。

    “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希望的。”老人乐观地表示,“毕竟他们都有顾虑,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地到处敲敲打打随便乱挖,但我们可以啊。”

    埃德不由侧目——你是真不怕那没死透的国王半夜爬出来砍掉你的头啊!

    巴尔克背着手笑呵呵。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另一条密道的入口——它藏在一根半嵌于墙中的石柱里,而石柱表面平滑无比,根本看不出半点痕迹。

    当弧形的石门滑开,转进墙壁之中,露出石柱内向下的台阶,埃德简直想为能工巧匠们心思和技艺表达一下他真诚的赞叹之情。

    “所以,”巴尔克摸着他下巴上稀疏的胡须,“我一直觉得洛克堡这个地方,虽然住起来潮乎乎的不太舒服,但也很有些有趣之处。”

    埃德莫名地想起泰丝从前说过的一句话——“能从各种奇怪的地方发现‘有趣之处’的,多半是反派。”

    然后他赶紧对自己摇头。不不不,巴尔克大人当然不是反派……巴尔克大人千万不能是反派!

    这一条通道挺长,但没多少弯弯绕绕,也没有任何岔路,走到底,就是一口深井,井上方的墙壁上已经插上了火把,探头就能看到水面反射出的火光。埃德算了算距离,有些惊讶。他并没有觉得他们有往下走太深,而洛克堡位于一座小山之上,即使斯顿布奇有着充沛的地下水,城堡里挖的井,水位一般也都很低,这里的水,却满得像是快要溢出来。

    “昆茨说这里的水大概与某个池塘相通。”巴尔克告诉他,“他还说他有办法证明……除非这里头还有什么他弄不明白的魔法。”

    但埃德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魔法,只觉得憋得慌。

    他想了想,从腰包里掏出了塞尔西奥给他的那块灰白的碎石,试图“看”上一眼,却很快就头晕脑胀地将意识抽离——整个洛克堡就像是一个混乱的、各种颜色交杂涌动的漩涡,或者说,是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漩涡混在一起,蒙着一层微微浮动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唯一能够分辨的,就只有三重塔明亮而坚定的光芒……但即使是那直指天空的光,也同样蒙着一层混沌不明的灰。

    并不意外,但多少有点失望。

    埃德简直想让巴尔克大人也看上一眼,再问问他是不是还觉得有趣。

    而伊斯同样感觉不到任何魔法的力量,只觉得有点臭。

    一种腐烂发霉的臭气,并不浓烈,但对冰龙嗅觉敏锐的鼻子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

    “……也许里面有尸体?”埃德小声嘀咕。

    但无论如何,在这种地方千辛万苦地挖口井,还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总不会只是为了方便扔尸体进去?

    但既然没有什么魔法的气息,巴尔克便决定让自己的人下去探一探。

    “也许能挖点意料之外的东西出来呢。”他兴致勃勃地说。

    埃德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阻止巴尔克大人的挖宝游戏,而其中的危险,显然也不需要他来提醒。

    伊斯依然皱着眉,片刻之后,他打了个响指。

    一条小火龙从他指间飞起,拍拍翅膀就长到了娜娜那么大。埃德甚至觉得它在有意模仿娜娜,毕竟它之前出现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圆的肚子……

    小火龙飞起来,炫耀它的小肚子一般得意洋洋地盘旋了两圈,才一头扎进井水之中。

    骤然明亮的光线又暗了下去,巴尔克好奇地探头往下望,看着水中那点火光,几乎瞬间就变成了极小的一点,然后消失不见。

    埃德以为小火龙很快就能回来,毕竟这只是口井,可它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踪影,而伊斯的眉头越皱越紧。

    “……往下三十尺左右,”他说,“有个挺大的裂缝,通到王座厅外的水池。”

    巴尔克挑起眉,又放下——很好,他能拿这个噎得老昆茨暴跳如雷……然后加倍努力。

    “井很深,也太圆了。”伊斯,“这不像是人力能挖得出来的,矮人倒是有可能……它一直通到了斯顿布奇的地下水脉。”

    “所以,”埃德异想天开,“从这里投毒的话,能污染整个斯顿布奇的水源?”

    巴尔克看向他的眼神一言难尽——所以,一国的统治者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城堡里挖个井,就为了给自己的人民投毒?

    埃德尴尬地嘿嘿一笑:“我是说……水流就像这个城市的血脉,如果用某种力量污染它,或者借助它流经整个城市,那是有可能的哦。”

    巴尔克点头。这句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他回身看向他们来时的通道,若有所思。

    “如果水流涌进来呢?”他说,“如果水流将这里所有的通道连接起来呢?刚刚那个放着石桌的地方,像不像心脏?”

    “……可它们根本连不起来啊。”埃德说。

    还离得很远呢好吗!

    他在老人的眼睛里看见一点光……像小孩子在沙滩上挖螃蟹的那种光。但也有可能只是刚刚飞回来的小火龙在他眼睛里一晃而过所造成的错觉。

    不过,老人看着小火龙的眼神,也确实十分热切。

    “它也能钻进土里吗?”他问伊斯。

    “不能。”伊斯斩钉截铁地回答。

    其实是能的。但水流有方向,土里可没有,让一团火在土里吭哧吭哧到处乱钻,那不成了耗子了吗?

    他没把永恒之火看得有多么神圣,但它也不是这么用的啊!

    巴尔克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三重塔曾被扭曲过。”他说,“虽然我现在很怀疑罗穆安·韦斯特是否有那样的能力。如果,这城堡地底的通道也被扭曲过呢?或许因为时间过得太久,已经感觉不到魔法的痕迹……但如果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它是不是也能像三重塔一样,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这里的密道很可能原本就没有建完。”埃德提醒他,“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三重塔那时也没有建完啊。”巴尔克说。

    ——可三重塔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它事实上是自己把自己修好了。

    在他想着要怎么解释的时候,巴尔克摆了摆手。

    “好啦,”他说,“我不过是为你们提供一种思路而已,我对魔法可没多少了解。”

    ——但你可比**师塔的法师还敢想呢。

    埃德木无表情地腹诽。

    但他不得不承认,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确实……不是没有可能。

    他甚至开始在脑子里试图把他们已经发现的密道和密室拼起来,直到离开密道都有点神情恍惚。

    “昆茨觉得,如果国王的签名是家族的徽记,另一方的签名,很可能藏在洛克堡,或地下密道的布局之中。”分开时巴尔克又告诉他,“为了能找到签名,安特不会阻止我做任何事……那签名,对你们应该也有些用处吧?”

    埃德用力点头。

    他就知道,巴尔克大人才不是那种醉心于挖宝游戏的、浅薄的人呢!

    伊斯扭过头,觉得简直看不下去——这蠢货,怎么看都像只随便一逗就拼命摇尾巴的狗啊!

    各自分开之后,埃德去看他“花园”里的各种生物有没有好好成长,伊斯则不情不愿去“拜访”白鸦。

    他觉得这毫无必要。他们之间没有半点交情。但埃德声称他只要偶尔去看看白鸦就能让她安安稳稳地待着不给他们找麻烦,算起来还是很划算的,他也只好勉为其难来看看。

    没进门他就听见了他最讨厌的声音之一——两个女人争吵的声音。确切地说,一个女人怒气冲冲语无伦次,一个女人气定神闲冷嘲热讽,高低胜负十分分明。

    他很想掉头就走,但很快,那个吵架都吵不过别人的少女怒气冲天地跑了出来,看见他时愣了一下,脸颊迅速烧得通红,羞愤无比地瞪了他一眼才大步离开。

    伊斯又又又一次莫名其妙——这又关他什么事啦?!就算是迁怒,也迁得太没道理了吧!

    他黑着脸进门,正看见白鸦坐在镜子前面,用一柄细长的梳子梳理着黑发,并且十分认真地教着她身后的侍女,如何把她每一个小小的发卷都打理得像她本人一样完美又优雅。

    那侍女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黑发黑眼,中等身材,站得笔直,相貌不怎么出挑,却比玛雅要稳重许多的样子,虽然所学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一脸严肃地认真点头。

    她在伊斯进门时转头看过来,一双黑色的眼睛沉静如大地,只有一点微弱的好奇隐藏其下,显出些微少女应有的天真。

    “阿尔茜,”白鸦抬了抬手指,向她微笑,“去为我们难得一见的客人拿瓶甜甜的葡萄酒来好吗?”

    侍女点点头,并未行礼,只是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你孙女儿?”

    伊斯等她走出一段才开口问道。

    “曾孙女儿。”白鸦把梳子扔在桌上,很有些惊讶:“谁告诉你了什么?……不,没有,你自己看出来的——你到底从哪儿看出来的?我可完全看不出她有哪里像我,我的美貌她连半点都没能继承!”

    “她的下巴跟你一模一样。”伊斯说。

    她们的下巴上都有道浅浅的沟,在鲁特格尔人里算是挺少见的。

    “就剩了一个下巴!”白鸦气哼哼,“我儿子到底是娶了个多么丑的女人,才能把我这样惊人的美貌稀释到这种地步!”

    分明是抱怨,伊斯却隐约听出几分炫耀的意味。

    他习惯性地张口就像扎她一句,却又默默闭上。

    白鸦已经转过了头,继续打理她的头发。她从镜子里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想说什么就说嘛。你是觉得我被拴住了吗?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你,看着又冷又硬,冰壳里却塞了块刚出炉的白面包一样软乎乎又热腾腾的心,人人都忍不住想来咬上一口——谁敢来咬我,那可是要崩掉牙的。”

    伊斯懒得跟她分辨。她又能比他好多少?她照着镜子,难道就看不出自己的改变吗?她身上那些原本藏都不屑藏的、锐利的棱角,已经渐渐显出更为柔和的弧度。一个并不像她,甚至可能永不会相认的外孙女儿,或许只是一条细而软的线,并不是什么有力的束缚,可当她在这里,平和地一日日过下去,教着那些她瞧不上眼的私语者,与那些对她并无恶意,甚至怀着感激与崇拜的人相处……会有许多条细而软的线一条条缠上来,不知不觉便将她困在其中,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

    那的确不是绝对的自由,可如果“自由”得像九趾一样,他宁可被困在网中。

    他来这里原本也没什么目的,本打算说几句话就走,却不知不觉地喝完了阿尔茜端来的那瓶甜甜的葡萄酒,听着白鸦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也确实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毕竟连曾孙女儿都有了呢!

    “你什么时候才肯把你的女儿抱来给我看一看呢?”老太太抱怨,“难道我还能吃了她?”

    伊斯都已经懒得再解释“娜娜不是我女儿”了。

    “怕你教坏她。”他说,“她可还没到可以离家出走的年纪。”

    白鸦嗤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

    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聊着天,居然也能耗掉小半天,伊斯喝完了酒就准备离开,白鸦也并未挽留。

    “伊斯。”

    在他走到门边时她突然叫住他。

    伊斯回头看她。依然年轻美丽,完美无缺的女人向他微笑。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她说,“就把我烧成灰,洒在远志谷的小溪里吧。”

    伊斯微微皱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毕竟,这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拼图

    离开洛克堡之前,埃德把伊斯带到了三重塔的塔顶。

    寂静的石厅里安放着孤独的黑色王座,塔中柔和的光辉,让这里的时光似乎永远凝滞在了某一刻,像一幅画一样,再也不会改变。

    但当埃德望向王座正对的那两扇刻在石头上的大门,想起它似乎快要打开的那一瞬,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依然鲜明。

    “我觉得,”他告诉伊斯,“如果那两扇门打开……门后就是虚无之海。”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伊斯的回答有点漫不经心,“如果这座塔……这座城市,真是那条龙为了能让自己回到这个世界而建,在这里为它自己开一扇门,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只不过,尚未积聚起能让门彻底打开的力量,就有谁破坏了它的计划,它才不得不另想办法吧。”

    埃德昨晚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现在再加上伊斯的肯定,他自然更安心了一点……却又没法儿完全放心。

    “所以,”他说,“即使我不动手,它其实也是打不开的,对吧?”

    伊斯终于把视线从王座转向他:“……这种事,你不是该问这座塔吗?还是说,你不相信它?”

    三重塔发出不满的嗡鸣。埃德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看着他唇边那一点压都压不下去的、恶劣的笑意,啼笑皆非。

    这不过是一座塔,虽然能力有些特别,智力却还是个小孩儿,欺负个小孩儿,你还算是条龙吗?!……不过,也没什么不对,龙的确就是这么小心眼儿。

    他无奈地把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的嘴闭上。他知道伊斯的坏心情是从哪儿来的——从王座被压在四条腿下的龙上。

    他就该先拿块布把整个王座都蒙上才对!

    看着他的眼神,伊斯就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看破,索性坦率地表达他的不满:“就算这王座是炽翼为自己而设,它也未免太狂妄了一点。”

    代表北方冰原的冰龙,代表南方森林的斑叶龙,代表东方潮湿多水的平原的影龙,还有代表西南荒漠的褐岩龙,全都被踏在它脚下……即使炎龙的确是巨龙之中战斗力最强大的一种,也从来没有哪条炎龙敢如此不把其他同族放在眼中。

    “它觉得它已经是龙神了嘛,”埃德说,“当然觉得它能统治一切,不过……”

    这一瞬,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分裂,这条被他们当成最大的敌人的炎龙,有时暴躁冲动,轻易就能被挑起怒火,有时又谨慎从容,老谋深算……仿佛它也有着两个不同的灵魂。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老谋深算’?”伊斯奇怪地看他一眼,“它所有的‘老谋深算’不是都失败了吗?所以它才气得跳脚,不管不顾地准备硬来——炎龙就是这样的啊,总觉得自己很聪明,连头都是巨龙之中最大的,事实上,那只是因为它们头壳厚。”

    埃德笑出声来。

    想一想,似乎也是这样……那一瞬的不安,大概只是昨天看着那两扇门差点打开而留下的阴影吧。

    然而跨出三重塔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空要去跟罗穆安多聊聊天。

    但是,“跟罗穆安·韦斯特聊天”,实在是比“陪娜娜玩”还要令人疲惫的事。埃德一直都觉得疯法师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疯,他完全能理解别人在说什么,但是要不要理,怎么理,那就完全看他的心情和兴趣,而他的心情和兴趣,则无时无刻不在变换之中……大概除了胡萝卜。

    即使拿伊斯做诱饵,罗穆安的兴趣也没有维持太久。埃德意识到,他其实是见过别的巨龙的,而那些记忆,在罗穆安时间似乎已经混乱的脑子里,很有可能就在不久之前。

    一条龙固然是稀罕的,在他眼里,却也没有特别稀罕。

    还不如胡萝卜。

    伊斯心眼儿再小也不至于跟个疯子计较……却还是坏心眼儿地把他的胡萝卜都冻成了冰,虽然没能崩掉疯兔子的牙,却粘住了他的舌头。

    埃德甚至冒险带着罗穆安回了一趟他自己的兔子洞。然而整个洞里罗穆安最爱的是那幅巨大的兔子骨架,在那里上窜下跳乱蹦了好久,怎么也不肯离开。最后,埃德不得不在伊卡伯德意味不明的眼神里,把那幅骨架挪到了神殿里的兔子窝。

    但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罗穆安解开了他自己设下的防御,而那个洞里被当成垃圾一样到处乱塞的东西里,还有很多零散的笔记,以及当年罗穆安自己制作的魔法物品——就像他的人一样,疯狂,危险,但有用。

    伊卡伯德又沉浸在了研究的快乐之中,埃德也从一个能组合出不同用处的、用龙骨拼成的“便携多用法阵”里得到了启发,在弄明白其中的关键之后,立刻偷偷把它送了出去,交给斯托贝尔。

    他觉得他们应该用得上……而这东西可绝不能让伊斯看到。

    他还在研究这个的时候随手用木头给娜娜做了一套可以拼成各种形状的玩具,艾伦看到之后,突然问他:“如果把洛克堡地底的密道都做成更小的模型,是不是更容易拼出原貌?”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他一直赞同老昆茨的判断,这些密道之间即使并不相连,也必然是有联系的,只不过,或许并未完成,或许被刻意改变……但只要用心寻找,总是有迹可循。

    埃德怔了怔。好像,也对?

    这个并不需要他去做,住在洛克堡的私语者里就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小木匠,对于能够重操旧业十分开心,开心得头上都开出花来——他的能力就是把自己变成一棵树。

    但即使想到了办法,真要拼出什么来也并不容易。洛克堡有许多密道是后加的,也有一些显然并未完成就被丢弃,有一些他们也尚未发现,有一些很可能就不在这个空间……但总是有了个可以努力的方向。

    这个冬天寒冷而漫长,在埃德的感觉中却过得极快。他要做的事太多,还要偷偷摸摸地计划着,准备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向娜里亚求婚。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娜里亚刻骨铭心,让艾伦都感动得落泪,而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无论他犯了什么样的错,只要娜里亚想起那一刻,都会毫不犹豫地原谅他,永远也不会离开他。

    伊斯看他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做什么百日梦?”,而泰丝在哈哈大笑之后却提醒他:“求婚都要‘刻骨铭心’了,到结婚的时候你要怎么办?惊天动地吗?”

    埃德觉得,“惊天动地”听起来似乎不是个好词儿。

    “那就比刻骨铭心再刻骨铭心一点就好了。”他信心满满,“我可以做到的!”

    戒指的图他都已经画到了第十七版,每一版都能被伊斯挑出无数个毛病,最后他索性就不给他看了,反正伊斯自己画的也从来没给他看过——那可是他要戴的戒指!

    新的一年快要到来时,**师塔传来了好消息,弗尔南果然不负众望,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出了将两个世界分割开来的办法,让埃德有足够的底气,面对前来向他要求一个答复的曼妮莎。

    女恶魔不再那幅从南方炎热的海岛而来的清凉装扮,而是入乡随俗地裹上了带着绒绒的兔毛边的斗篷,在一个傍晚悠然敲响他们的家门。

    但埃德可不敢在家中接待这样的“贵客”,依然顶着飘飘扬扬的小雪把她带去了三重塔。曼妮莎倒也不以为忤,反正她顺利地蹭到了连莉迪亚都赞不绝口的,娜里亚·卡沃亲手制作的小点心。

    地狱里可不会有这样的美味。

    当他们坐在三重塔光滑的地板上,吃着小点心,喝着虹弯岛的果酒,气氛恍惚美好得像是在野餐。

    他们十分顺利地就达成了交易。曼妮莎并不在意他们用什么方式做到,更不在意这其中表现出的警惕与防备——倘若连这点防备都没有,她才真要怀疑这些人的脑子是否值得她冒险。

    而她的干脆爽快也让埃德对她的目的多信了几分。他没指望她不做别的手脚,以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但只要整件事不是一个彻底的陷阱,他们总有更多合作的可能。

    而当曼妮莎又一次提起安克兰,他不由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担心什么呢?担心他想要统治包括地狱的整个世界?”

    曼妮莎沉默了好一会儿。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见过他一面。”她说,“我看着他的眼睛,从其中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的力量并不如从前那么强大,我,一个堪称古老的恶魔,却感觉到难以形容的恐惧。我确实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觉得他什么也不想要,我觉得……他想要毁灭一切。而最可怕的是,我觉得,如果他想,他就真的能做到。”

    她用了太多个“我觉得”,因为那的确都是感觉和猜测。

    “可是,千万不要小看一个恶魔的预感。”她指指自己的眼睛,“尤其是我。”

    埃德沉沉地点头。他其实想过再去拜访一下那仿佛与世无争地隐居着的安克兰……以及现在大概已经肚子大得做不了什么的莉迪亚,却又隐约觉得,如果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安克兰不会一再忍耐这样的试探。

    他对他的确已经足够宽容,却也不是没有底线的。

    埃德也向曼妮莎问起虚无之海。然而,虽然地狱与那片无垠海洋的距离更近一些,曼妮莎对它的了解也并不比埃德多多少。

    “那地方,”她说,“虽然令人畏惧,却并非纯粹的黑暗……或如你们所说的,‘邪恶’之地。它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是不会被任何意志所改变的,真正的‘永恒’……也许正因如此,它才如此令人畏惧。但我也从列乌斯那里听说,如果是虚无之海孕育出的新世界,那世界的规则自然与它相容,相互转化的力量能成为新世界的屏障,直到某个界限之后又开始减弱……那会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

    但这个世界,却早就该在星燿诞生时消亡,它被强行维系的生命,比自然诞生的世界要脆弱得多,更何况,还有心怀不甘的强大力量,虎视眈眈,窥伺在旁。

    即便如此……他们已经存在,便总要努力挣扎出一线生机。

    “我们正在做的另一件事,其实与你们相似。”曼妮莎坦率地告诉埃德,“我们试图让虚无之海的力量转化为我们的屏障,就像你们让水成为护城的河流,而不是筑起高墙,一味地将其抵挡在外。如果有可能的话……倒是不妨交流一下。”

    这样的事,埃德当然也不可能立刻答应,但曼妮莎并不着急。如今的局势,似乎陷在了某种奇妙的平衡之中,谁都在等着对方先踏出一步。

    这平衡相当脆弱,但也能给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最后,当埃德问起罗穆安·韦斯特,曼妮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跟他下过棋吗?”她问。

    埃德摇头。他从小就不大喜欢这种需要耐心、在那里一坐老半天的游戏。

    “你该试一试。”恶魔的笑容里显出了几分狡猾,“那会……很有趣。”

    埃德的确去试了,可惜那盘棋,他并没能下完。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了断(上)

    在无人的外海漂了近一个月后,龙骨号潜入了海中,船上的气氛也变得更加沉闷。

    如今它已能上天入海,但海盗们还是更习惯它像条普通的船一样,扬着帆,乘风破浪地行驶在海上。飞上天空固然令人兴奋,却难免有点“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去”的忐忑,而深海之中,那种沉重的压迫感更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们已经回到了夏之海的边缘。临近新年,海风虽被往年多了些寒意,海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也并没有少多少,而龙骨号,其实还没能完全恢复。

    九趾并不想太过引人注目。毕竟**师塔如今虽力有不逮,却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能继续待在船舱里的海盗们虽然烦闷无比,却也没有谁敢多说一句。不久之前,连最讨九趾欢心的阿朵拉都受到了惩罚,整个下颌骨都被“改造”了一下,如今,没有九趾的允许,她别说唱歌,连说话都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阿朵拉身上还有的那点鲜活的人气儿就没了,走过是就像一道冰冷的幽灵之刃,单是看上一眼,就觉得像是被扎了一刀……也的确随时有可能被扎上一刀,而理由很可能只是“咽口水太大声”,或什么理由也没有。

    九趾不管这个,海盗们也噤若寒蝉。他们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对九趾而言,他们活着和死了并没有什么区别,说不定死了还少点麻烦。

    许多人开始后悔……可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霍安同样没有退路,但他觉得,他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路。

    他站在布置得犹如宫殿般富丽堂皇的船长室里,向九趾展示着他这近一个月的成果——即使那其实是奥伊兰的发现,又怎么样呢?

    他死了。而他所留下的一切,是他本就该给他的补偿。

    “这个法阵,”他在桌上铺开大幅的图纸,用不同颜色画出的线条交错相连,却丝毫不乱,“曾用于安克兰城。”

    九趾早已听奥伊兰说起过安克兰,那个差点就毁掉了精灵整个种族的渎神者。他视线掠过那些他依然看不懂的符文与线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从那座城市建立之初,这个法阵就藏在它的布局,建筑,包括地底的通道和密室之中,”霍安侃侃而谈,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就像斯顿布奇……像洛克堡一样。”

    他铺开了另一张纸,那是洛克堡的地图。

    “整座城市的力量,会集中于洛克堡,而洛克堡的力量,会集中于三重塔。”他指着地图上那黑色的高塔,眼神热切,“几千年前的安克兰城,也有这样一座高塔……而一条炎龙在那里成为了神明。”

    九趾忍不出轻轻笑出声来:“神明?”

    他当然也知道那条炎龙,知道那是他曾经“信奉”的神明,所以他也同样清楚地知道,这个所谓的“神”,有多么无能。

    “它只是尚未能回到这个世界,”霍安轻声说,“可它的力量无可置疑,不是吗?”

    九趾沉默下来。

    他想起科帕斯·芬顿,那个让他曾经为之俯首的牧师。初见时他所展示的力量,是他愿意暂时服从他的原因之一。即使现在,他对科帕斯已经全无畏惧,但上一次见面时,那牧师的力量也依然是令人忌惮的。

    而他不过是耐瑟斯,一个还没能进入这个世界的“神明”的牧师而已。

    ——甚至都不是最强大的那一个。

    海盗眯了眯眼。他敢去招惹埃德和伊斯,却一直小心地避开了斯科特,那几乎是出于直觉……出于对危险本能的警惕。

    “我听说三重塔曾被扭曲,”他开口,“而整个洛克堡也曾改建过许多地方。”

    “可三重塔已经恢复。”霍安急切地回答,“而洛克堡……原本属于法阵的那一部分,也是可以自行恢复的!”

    他让九趾看那两张图上的记号:“奥伊兰一直在研究这个……他曾经去过洛克堡,甚至按照他的推测,找出了好几处没有被发现过的密道和密室。以他的推断……”

    他顿了一下,还是没办法将一切成果据为己有,而且,奥伊兰的成果,显然也比他的成果更令人信服。

    “以他的推断,”他垂下双眼,捏在纸边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整个法阵,有一部分已经被激活,只需要在另外几个地方放上正确的祭品,引导力量重新开始流动……力量本身会找到方向,彼此连接,如它们原本被设计的那样,穿越有形或无形的空间,变回它们原本该有的模样。”

    “然后呢?”九趾撑着头,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就会被送进虚无之海,被还待在那里的‘神明’拿去磨牙吗?或者更糟……我会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就被撕成碎片,拼都拼不起来。”

    他是不了解魔法,可他不傻,奥伊兰之前就警告过他,不要觊觎过于强大的力量。一个人的身体或灵魂,能够承载和操纵的力量都是有限的,过度的贪婪,只会招致灭亡。

    所以哪怕他身负几乎能让他不死不灭的魂咒,也还是在献祭埃德时候选择了这条船和他一起成为获利者,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无比英明。

    “可您……并不是只有您自己啊。”霍安早已经想到了这个。

    九趾狂妄却也谨慎,绝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命去冒险——毕竟他所拥有的已经够多。

    “您可以让巴泽尔……或这条船去承受将能获得的力量。它们与您已是一体,却又能相互分离……再没有谁能有您这样的优势了。甚至,即使它们被送去了另一个空间,您也能把它们拖回这个世界。洛克堡现在的确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可那里有一条龙……有两条,还有埃德,有那么多神殿,而斯顿布奇也已经存在了两百年……您会,强大得令人难以想象。而有这样的强大,您能得到更多,您甚至或许能吞噬另一个神明,您的船,会航行至更多的世界……您能将群星都握在您手中。”

    九趾不得不承认,倘若他不是已经没了心的话,这话听起来应该还是挺激动人心的。

    ——可他并不打算成为什么“神明”,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且不说上一个被这样送进虚无之海的家伙孤独地漂浮了多久才能找到一点回来的机会,他也很清楚,洛克堡能用上安克兰的法阵,多半是那条龙从安克兰那里学来的,而洛克堡,就是那条龙小心养肥,却没能叼到嘴里的肉,如今他去龙口夺食,是想直接跟那条龙对上,然后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吗?

    虽然这也挺有趣的,但还是不了吧。

    以及,不知是霍安自己没想到,还是他有意隐瞒,这其中还有一点是说不通的。那条龙自己被送上了天,心心念念着要下来,毫不容易蛊惑了一位国王,耗一国之力建了个法阵,总不会只是为了送另一个“神”上去,跟它做个伴?

    这法阵要么本身就有问题,要么其实还有别的用途。

    不过……他也不打算拒绝霍安的计划,甚至不打算追问太多。

    他不了解魔法,可他了解人心……即使是这样一个小疯子的心。

    “需要什么祭品来着?”他轻飘飘地问道。

    霍安原本在他长久的沉默中忐忑起来的眼神顿时一亮。

    “并不是很难得到的东西!”他说,“其中最难得到的,我们……您事实上已经拥有了——神明之血。”

    九趾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埃德的血?你确定有用?”

    霍安毫不犹豫地点头:“安克兰当时所用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血,埃德的血一定可以的!”

    九趾将视线转向墙边架子上一个小小的水晶瓶。

    靠着奥伊兰留下的法术,那瓶子里的血,这会儿看起来就像刚流出来的时候一样新鲜,像一颗不那么剔透,却能让人沉醉其中的宝石。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好吧,”他说,“那我们……就来试一试。”

    霍安的独眼更亮了。

    “那么,”他说,“我们得先想办法潜入洛克堡,虽然听说那里现在守卫十分严密,但我有……”

    “没有必要,”九趾打断了他,“在巴尔克的眼皮底下钻进他小心护着的窝,就算你变成只耗子他也能揪出来……但我们有位朋友,可就住在洛克堡里呢。”

    “可是……”霍安绞尽脑汁地想着能说服九趾的理由——他费这么大的力气,可不是为了远远地看一场戏!

    九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当然,”他说,“如果你真那么想去的话……我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你进去。”

    霍安一怔,随着他的视线看向桌上一排装饰般姿势各异的小骷髅。

    因为只有半根手指大小,那些原本诡异阴森的小东西,莫名显得有些可爱起来,但霍安默默地看着,脊背上却窜起一阵寒意。

    他不知道九趾的“办法”是什么,但那恐怕不是什么他会喜欢的办法。

    ……可他别无选择。

    巴尔克突然决定要办一场迎接新年的庆典时,埃德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这位老人似乎很喜欢各种庆典。虽然老人家喜欢热闹也是挺正常的事,可巴尔克喜欢的热闹又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他喜欢的是那些热闹背后的热闹。

    或许因为这个冬天实在太冷,而洛克堡似乎也没有人们之前预料的那么危险,甚至连吃穿都不缺,不少原本就没有跑太远的人,陆陆续续又回到了城里。其中有些确实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有些却是想着来占点便宜,还有一些,目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然而巴尔克的便宜哪里是那么好占的。城里的人越多,需要干的活儿也就越多,如果觉得能在这里啥也不干混吃混喝,那可真是打错了主意。至于那些别有目的的人,一些领导者会倾向于小心提防,巴尔克却更喜欢冒险下个饵,把该钓的鱼都钓起来,或至少落在他的眼睛里,好让他的水池保持干净和秩序。

    他在独角兽号飞到斯顿布奇的那一晚就这么干过一次,除了两个耐瑟斯的信徒,一个死灵法师,还抓了不少蠢蠢欲动的各地领主们派来的间谍……然后客客气气地放了回去,甚至热情地告诉他们,想要知道什么事,直接来问也是可以的嘛,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好歹也算自己人,实在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

    在会谈结束之后,领主们倒是安分了许多——毕竟他们得先努力在危机之中保住自己的领地。但斯顿布奇的消息,依然被各方所关注,时不时地敲打一下他们,对巴尔克而言,大概……也是一种乐趣?

    “可是……也不是次次都会有人上当的吧?”埃德说。

    “你说什么呢?”巴尔克一脸疑惑,“到底是新年,我只是想要让大家开心一下,打起精神来熬过这个冬天而已。”

    埃德闭上了嘴——好啦,你开心就好。

    离新年还不到十天的时间,他们才开始准备庆典。不过,就算有许多人回来,城里的人也不算多,真算起来,其麻烦程度,大概都比不上一次稍微大型一点的宫廷宴会,还没有那么多需要小心伺候的“大人”们,也不需要什么精美的食物,繁冗的礼仪流程……

    连被拖去帮忙的娜里亚都觉得,其实挺轻松的。

    但没过两天,巴尔克的责任突然就沉重了一点——茉伊拉回来了。

    “抱歉。”茉伊拉在见到埃德时轻声说,“我不该给你们添麻烦,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到新年……我当然得陪在弗里德里克身边。我只是……想要来告个别。”

    埃德有点不清确定她是想跟谁告别。是向这座她居住了十几年的城堡,向这座曾骄傲地闻名于世的王城……还是向如今仍徘徊在黑暗里的某个人。

    他没开口,但茉伊拉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忧虑。

    “别担心,”她向他微笑,“无论如何……他总不会伤害我的。”

    而她也是真的,需要一个彻底的了断。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了断(下)

    夜色深沉,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窗外呜咽的北风,也挡住了从阴云后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月光。茉伊拉独自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桌上几点摇曳的烛光。

    房间很大,华丽却冰冷,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模样,没有分毫改变。斯顿布奇的冬天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所以即便是国王的卧室里,也是没有壁炉的。巴尔克原本想给她换一个更舒适和安全的房间,她拒绝了,老人便也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裹紧了柔软的羊毛斗篷,自嘲地笑了笑——她甚至连蜡烛都没点太多,仿佛是担心那小小的火光会吓走什么。

    她坐了很久,久到身体都有些僵硬……久到她以为她所等待的人今晚不会再出现。她垂下头,一时竟有些茫然。

    她并不想睡在这个房间里。

    然后她终于听到某种细微的声响。

    她猛然回头,在床另一侧的角落,黑暗里,恍惚有个模糊的影子。而在她的注视之中,那影子动了起来。

    安特·博弗德向前走出几步,显露在微微摇晃的火光之中。

    茉伊拉缓缓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张脸不再是她上一次见到时,尚且凝固在恐惧与愤怒中的扭曲与肿胀,除了有些苍白,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活人……甚至回到了更年轻的时候。

    年轻而英武……像是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个谦恭有礼,笑起来几乎还带点羞赧的,尚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

    安特对她说过许多甜言蜜语,尤其爱告诉她,他对她如何一见钟情。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茉伊拉其实并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只知道那是一场宴会……可现在,看着那张依旧半隐在黑暗中的脸,她却突然想了起来。

    那的确是一场宴会。那样的场合她总有些心不在焉,和似乎天生擅长,也喜欢交际的阿格尼丝不一样,她并不喜欢跟太多人打交道,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漂亮话……而她的父母也并不强求她做个“合格”的贵族淑女。

    她总会悄悄地溜出去,找个地方透口气。而那一晚,当她在花园中对着一株白色的玫瑰发呆,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低低的说话声随风而来。

    她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一头卷发的年轻人正站在长廊上,低声跟他的同伴说着什么,却也似乎有所察觉,在她的视线转过去的时候迅速抬眼。

    他们的视线一触即分。茉伊拉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一双在月光与火光中半明半暗,深得发黑的眼。

    她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并不希望有旁人听到他们的话,立刻匆匆离开。现在回想起来,那双眼睛里的光冷而厉,充满警惕与审视……与他后来出现在她眼前时的明朗与温柔,实在是判若两人。

    此刻她甚至忍不住怀疑,那时的安特最初开始接近她,或许只是为了弄清她当时到底听到了多少。

    她沉默了太久,久到原本胸有成竹的安特都有些不安起来。

    “茉伊拉……”他轻声呼唤,“你是为我而来吗?”

    他绕过床,想要给他的妻子一个久违的拥抱——微弱的光芒模糊了她脸上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而她微圆的蓝眼睛依旧像从前一样清澈。

    但茉伊拉却在他靠近时受惊般连连后退,退得撞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那是足够明显的,拒绝的姿态。

    火光因为安特走过时带起的风而猛烈地摇晃起来。当他猛地停下脚步,变幻的光影在他脸上舞动着,涂抹出非人的阴森与诡异。

    “……用不着害怕。”他开口,语气温柔,“过来,摸摸我的胸口……那颗心脏依旧在为你跳动。”

    他其实也并不擅长这样的甜言蜜语,甚至常被阿格尼丝取笑……但对付茉伊拉总是绰绰有余。

    茉伊拉垂着头,在几个呼吸之间恢复了平静——她到底,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万事都不用操心的,“幸运的小女人”。

    她抬头望向安特,并不怀疑他的话。他的脸虽苍白,唇上却有血色,而不是属于死者的青灰。

    可他已经死了。

    “可你已经死了。”她说,“安特……而死者有其归处。”

    安特静静地看着她,蒙在眼中的那一点温柔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其下冰冷而黑沉的深潭。

    “所以,”他轻笑,“你不远千里而来,就只为了告诉我,既然死了,就该好好地死个透?”

    他的笑容渐渐扭曲,又逼近了一步:“死者有其归处,那后一句话,是‘生者不可强求’……可你求过吗?你没有,你大概只恨我死得还不够早吧?!”

    茉伊拉摇头,却甚至得不到一个开口分辨的机会。

    “你也对斯科特说过这样的话吗?你也曾经告诉他,即然死了,就不要回来打扰活人的安宁吗?”安特咆哮着。那其中的指责与嫉恨昭然若揭,茉伊拉脑子里轰地一空,忍无可忍地一巴掌甩了出去。

    安特的脸被打得侧向一边,难以置信得好一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当他眼中的怒意渐渐燃成近乎疯狂的火焰,茉伊拉直视着他,语音冰冷,没有半分畏惧。

    “我是你的妻子,斯科特是你的朋友……曾经是你的朋友。”她说,“以你的谨慎,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不要再为你的卑劣与贪婪找任何理由,安特·博弗德——”

    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你真让我失望。直到现在……你可曾对斯科特,对你所做的事有分毫愧疚?”

    安特没有回答,他脸上的神情却是最明确不过的答案。他眼中有恼怒,有愤恨,有不甘……却连半分稍稍自省的迟疑都没有。

    他有什么错?他不过是被莉迪亚蒙骗,被曼西尼设计……又被所有人背叛。

    茉伊拉居然有点忍不住想笑,笑她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她仰起头,压下眼中涌上的泪意。

    “是我的错。”她平静地开口,“我不该还对你抱有任何希望。”

    安特眼神阴鸷。

    “什么希望?”他一字一句地问她,“希望我认错然后满怀愧疚地去死,还是希望我用这神明所赐的、死而复生的力量,成为你们想要的,刺向那神明的一把剑?”

    “只是希望你还记得作为一个父亲,和一位国王的责任。”茉伊拉轻声回答,“如果你真的已经重新拥有了生命,我又有什么权力让你牺牲?可这新的生命……总该有些意义。”

    “所以你依然想要我死。”安特狞笑,“只不过,总得死得有点用处。”

    茉伊拉不再开口——她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那也……不是不行。”安特靠得更近,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的确是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更接近野兽的腥臭。

    她本能扭开脸,却被安特粗鲁地捏住了下颌,不容抗拒地转向他。

    “如果你,”他在她耳边吐出带着恶意的低语,“如果你,愿意陪着我的话。而且,你希望我你还记得作为一个父亲,和一位国王的责任,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要求,身为父亲,国王……和丈夫的权力?”

    茉伊拉在片刻的茫然之后骤然瞪圆了眼睛,不顾一切地想要从他的桎梏中挣脱。

    安特冷笑着,轻而易举地钳制着她,但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利刃从黑暗中直刺而出,扎向他的后颈。即使有所防备,安特也还是颇为狼狈地躲开了这一击,脖子上被拉出长长一道伤口。

    他随手扔开茉伊拉,拔剑斩向身后鬼魅般的黑影。

    精灵纤细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像片树叶般飘起,几个闪身便将安特从茉伊拉身边带离,绘着刺青的脸上平静无波,眼中却透出一丝懊恼。

    他其实能够判断出茉伊拉并没有真正的危险,反而是他一时的激愤让他显露了痕迹……但这位“国王”,也实在是太恶心了一点。

    安特的攻击凶猛而凌厉,却总是离那影子般的精灵差了那么一点。不过几个回合,房门已经轰地一声被人撞开。

    走廊上明亮的火光也同时撞开了房中的黑暗,埃德站在门边,视线掠过靠在床边的茉伊拉,又转向安特。

    “她告诉我,你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她。”他直视着安特的双眼,“所以……连这一点,她也信错了吗?”

    安特冷笑一声,收起了长剑——在茉伊拉眼前打一场他打不过的架,只会让他更加丢脸。

    “她没信错。”他说,显然并不觉得茉伊拉下颌上青红的指痕算什么伤害。

    “倒是你,”他抬起的剑尖指向埃德,又朝芬维点了点,意有所指,“显然是……既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她吧。”

    埃德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的确是有点心虚,但并不是因为安特这低劣的挑拨。

    当安特向黑暗中退去,他并未阻止。

    消失之前,安特脚步微顿,转向怔怔靠在床边的茉伊拉。

    “这新的生命,”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的确是有意义的。总有一天……你会看到。”

    将茉伊拉送到另一个房间之后,守卫们安静地离开,只剩下埃德,和呆呆坐在椅子里的茉伊拉。

    她坐得笔直。从前她不会像这样,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可在她不得不撑起一个国家的、那其实相当短暂的时间里,她习惯了在最糟的境地里,也至少要保持住自己的威严。

    看她这样,埃德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违背了她的意愿,让精灵暗中保护她的安全,即使他也一直就在隔壁的房间里,也总担心会来不及。

    他不想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不管怎样,他得先道歉——他想着,但并没来得及开口。

    茉伊拉挺直的肩背突然就垮了下去。她捂住脸,遮住再也无法控制的眼泪,却遮不住压抑的哭声。

    埃德顿时手足无措。

    他呆站着,但很快就被人推开。娜里亚扔给他一个嫌弃的,“赶紧滚去一边儿”的眼神,快步走向茉伊拉,而当埃德讪讪地退出门外,伊妮德,茉伊拉的侍女,也脚步匆匆地走过他身边,然后歉意地冲他一笑,在他面前又轻又快地关上了门。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走出几步又退回来。

    他总觉得不能就这么离开。

    果然,他没在走廊上徘徊太久,娜里亚就走了出来,向他招招手。

    茉伊拉想要见他。

    她的眼圈还是红的,但已经冷静下来,在埃德走进来的时候对他勉强勾起唇角,带着一点歉意……和一点不自在。

    她不该在一个比她还小十几岁的年轻人面前哭出来的,可她实在没忍住。

    “抱歉。”

    他们几乎同时出声,又在一顿之后,同时笑了起来。

    “我不该回来的。”茉伊拉很是自责,“恐怕我反而激怒了他……你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安特离开时的眼神实在让她很是不安。

    事实上,他也没有说错,她的确是希望他能……彻底安息。如果能在此之前做点有用的事,多少洗刷一下他的污名,那就再好不过。

    对弗里德里可,对这个国家,都再好不过。

    这样的冷酷,几乎不像是她。她从前是那样心软又天真,而他到底是她曾经爱过的人……虽然如今想起来,她忍不住要怀疑那是否都是她的错觉,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过那样美好的情感。

    如果真有过的话,为什么如今,竟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呢?

    一路上她只是反复地想着,要如何利用那一点情感说服安特。她想过得先好好地安抚他,让他知道他们依然爱着他,也让他想起他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爱意——那多少总是有一些的吧?

    然后她会让他想起他的责任,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他曾经犯下的错做出补偿。对一个本性自私的人而言,这并不容易,可她总能让他在做某些不该做的事的时候有所迟疑吧?……

    那么多的希望……和算计,在见到安特从黑暗中出现的那一刻,都消失在她的脑海之中。

    厌恶远胜过怀念。

    那一刻,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哪怕她真的曾经爱过他,也在欺骗,背叛,在他一次次令人失望的选择,在他不死不活反反复复的折磨里,在不得不咽下他所造成的苦果时,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然后,在他藉由对她的伤害和羞辱来引出那个影舞者时,彻底消失。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祸起

    茉伊拉只待了两天就迫不及待般离开,护送她前来的菲利·泽里原本是想趁机留在斯顿布奇,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默默地跟了回去,向埃德他们告别时的眼神颇有几分幽怨。

    他是真的很讨厌宫廷里那些繁文缛节,即使他不遵守也没人能拿他怎样,但身处其中,总是格格不入。

    又被茉伊拉提醒过一次的巴尔克,并不觉得安特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毕竟他比谁都更急切地想要解除身上的契约,这种时候给他们找麻烦,无异于给他自己找麻烦……而在死而复生之后,这位国王行事倒也更有分寸了一些。

    但为了不激怒心情必然不怎么好的安特,他们还是把庆典从原定的洛克堡转移到了斯托克喷泉广场。那里地方宽阔,道路四通八达,真要发生什么意外,疏散人群都能快上几分。

    还没有进过洛克堡的人多少有点失望,但在迎接新年的那一晚,踏入喷泉广场周围的街道,庆典的热闹欢腾立刻就驱散了那一点遗憾。白鸦的“学生”们已经掌握了更多的“戏法”,并且不再像上次一样扭扭捏捏,或无所适从,单是他们的表演,就已经是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

    这一晚甚至有木偶戏可看,表演的就是埃德·辛格尔的地狱之旅,除了原本的惊险之外,还增加了一些编造出的曲折故事,笑料百出,虽然演得很是粗糙——毕竟操纵木偶的人大半都是现学的——却还是大受欢迎。

    当然,列乌斯……就只能委屈它当一个“强大的恶魔领主”了。

    巴尔克的本意是让埃德本人出演,在被十分坚定地拒绝后,才不得不让那位能变树的小木匠紧急刻出了一堆木偶。

    小木匠手艺精湛,热情十足,刻出的埃德十分传神,尤其是那略高的脑门,埃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凉。

    而那些恶魔,他不过随口描述了一下,小木匠就能发挥他的想象力,刻得比那些恶魔本魔更像恶魔。

    庆典当晚,埃德并不怎么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曼妮莎。

    她像许多人一样,爬到了喷泉水池中的雕像上,看着不远处的舞台,乐得哈哈大笑,手里还捏了串炸肉丸。

    她冲埃德十分敷衍地挥了挥手,便兴高采烈地继续看戏,一点也没有跟他严肃交流,或友好交谈一下的意思。还没有自己的木偶受欢迎的埃德只好默默叹了口气,自己去找乐子。

    娜里亚没空理他,而伊斯并不喜欢这么拥挤的人群,也死都不肯再站在街边烤肉,让许多人都很是失望。

    最后,埃德还是爬上了广场边伊斯所在的那个屋顶,俯视下面辉煌的灯火。

    不被允许参加庆典的娜娜已经在伊斯怀里撒泼打滚了好一阵儿,这会儿刚刚安静下来,抱着跟比它还要大的烤羊腿愤愤地啃。

    是的,它又能吃了,它不打嗝了,它甚至能飞了!

    但是,因为翅膀还是太小,并没有因为吞下了生命之息就长大一点点,只是变得更加有力,所以它飞起来的时候需要快速地扇动翅膀,看着不像条龙,倒像只大过头的蜜蜂。

    伊斯纠正了几次,毫无用处,扯着它的小翅膀看了又看,最终还是郁闷地放弃了。

    他们也没说什么话,就是安静地看着。伊斯还从他秘密的储物袋里掏出另一根烤羊腿,给了埃德。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胃口。看着娜娜蹭在他衣服上的、哪哪儿都有的、亮汪汪的油渍,他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埃德很是同情,但并不打算为他分忧。

    他们注视着喧闹的广场。人流里有许多大人把小孩儿扛在了肩上,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扛着芬维的阿坎,和他身边扛着泰丝的魔像。

    精灵大概并不是自愿被扛起来的,很可能只是……盛情难却。他坐在阿坎的肩上,僵得像根木头,而另一边,即使隔得老远,泰丝也是显而易见的得意洋洋。

    阿坎原本就像个野蛮人一般又高又壮,那具魔像也比他矮不了多少。他们所到之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带着惊讶,好奇,羡慕……和不可避免的畏惧。

    但阿坎的傻笑亲和力十足,许多斯顿布奇人已经不那么怕他。而那具魔像,虽然今天是第一次出现在人群之中,看起来脾气却也挺好,并不在意小孩儿们大着胆子抱上它奇异的、分不清是石头还是金属的黑色身体,甚至会低头向他们微笑。

    那微笑还有些僵硬,但温和得足够安抚人心……就像从前那个一头金发,眼眸如被阳光照亮的绿叶般的精灵战士。

    诺威已经能控制他新的躯体。当他不再强求让这具躯体能够完美地重复他从前所能做到一切,而是试着配合它本身的特质改变自己的行动和战斗方式,他的进展便一日千里,快得令人惊讶。

    当然,他还没能自如地操纵它的每一部分,像操纵自己原本的身体,但即使是与芬维对打,他也能坚持好一会儿不落下风。

    他实在跟不上那么快的速度……他大概再也不可能有从前那样的敏捷,但他的身体几乎坚不可摧,他的每一击都比阿坎还要有力——他依然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

    埃德怎么能不为他骄傲。

    庆典快要结束时,独角兽号缓缓飞过天空,无数烟花从船上升起,在夜幕中轰然炸开,炸出一片绚烂,如盛放在星月间的繁花,虽短暂易逝,却在那一瞬,盖过了诸神所创造的光辉。

    新的一年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再次消失的国王陛下依旧没什么动静。巴尔克说他依然会偶尔出现在密道中,就像巡视自己的领土,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动作。

    有点可悲……但倒也令人安心。

    埃德挤出了一点时间,在艾伦的冷嘲热讽中跟他学了一些下棋的技巧,决定像曼妮莎所说的那样,去跟罗穆安下盘棋看看。

    罗穆安对下棋倒确实挺有兴趣的样子,一看见他摆出棋子就跳了过来。但他们还没下多大会儿,埃德正抓耳挠腮地想着这疯法师好像就完全没理会什么规则这棋到底要怎么下……罗穆安突然直立了起来。

    埃德抬头,决定他的耳朵都似乎竖起来了,瞪圆的眼睛里露出像是在严肃地思考,又像是在发呆的神情。

    他还没能问出句“怎么了?”,一种尖锐的鸣叫就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那是来自三重塔的警告。

    “门。”罗穆安的双手合上又打开,然后开心地拍起手来,“门!要打开啦!龙!要活过来啦!”

    埃德呆了呆,一跃而起。

    洛克堡地底的密道之中,两个守卫稳住身体,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里时不时就有些震动,或大或小,或因为三重塔里有人打架,或因为密道哪里被那群老的老小的小的冒险者们弄塌了,又或许是些他们不知道的原因……但大半并不怎么剧烈,他们也早已经习惯。

    可这一次,震动却有些奇怪。它依然并不剧烈,却感觉太过规律,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他们脚底一下一下地跳了起来。

    他们在转瞬之间就做出了决定——如巴尔克大人所说的那样,“情况不妙,逃命要紧”。

    但他们没逃几步就被堵在了密道里。

    安特·博弗德站在他们面前,似笑非笑,一手提着剑,一手却提着一截乌黑的,像树枝又像骨头的东西。

    他们不能地提高了警惕,安特却懒洋洋侧身让开,似乎并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

    然而他们再一次交换眼神,想着身后那张已经看不见的石桌,又看向安特手中那怎么看怎么诡异的玩意儿。

    “……陛下,”其中一人开口,声线略显僵硬:“这里似乎有些危险,您不如跟我们一起离开吧?”

    安特抬起眼皮。

    那两个连盔甲都没穿的战士一前一后,牢牢地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轻声笑了起来。

    巴尔克的人啊……聪明,也愚蠢。

    他抬剑前斩,在对方尖锐的唿哨声中,直冲了过去。

    地底那口深井边,霍安将视线从最后一个倒下的守卫身上挪开,颤抖着拔开水晶瓶的盖子,缓缓将其中的血液倒进了井水之中。

    天神之血,巨龙之骨,生者之魂。

    他已经把那些镜子的碎片放在了正确的位置,被禁锢其中的魂魄的碎片……的确是在照镜子的人活着的时候被拖进去的。

    一根龙骨已经交给安特。在自己的宫殿里,那位国王总不会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到。

    而现在,最后一步已经完成。

    他刚刚拼回来的身体痛得像是一动就会重新碎掉,可他做到了。

    然而震动并未停止……却也没有改变。

    ……也许还得等一会。他想。也许安特还没能完成他的任务。

    他有些焦躁地低头看着井水。下一个瞬间,井水轰然炸了起来。

    ——不该会有这种反应。

    在冰冷的井水如火焰般烧灼在他脸上时,他凄厉地叫出声来,带着深深的恨意。

    不该会有这种反应……是埃德的血有问题!

    安特·博弗德把沾血的龙骨仍在那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的石桌上,微微挑起了眉。

    这最好有用。

    但即使没有……不过弄死了几个人而已,巴尔克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反手把剑插回腰间,踏着地面渐渐加快的节奏,大摇大摆地离开。

    震动刚刚开始时,正聚在一起“训练”的私语者们骤然安静下来,但也仅此而已。

    这样的震动,他们其实也已经习惯了。他们并不能听见三重塔的声音,即使有些人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白鸦的眉心却渐渐皱起。

    当私语者们怀着一丝不安面面相觑,坐在窗边的玛雅突然站了起来,才张开嘴,白鸦已经先她一步开口道:“离开这儿。”

    她大步走向门外,又在门口停下来,回头瞪着那群茫然失措的小羊羔:“耳朵里都长草了还是脑子都被猪啃了?我让你们离开这儿!离开洛克堡!现在!马上!”

    她的声音利起来也是好听的。私语者们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如他们之前所练习过的那样,飞快地离开这件特地为他们空出来的、原本是个宴会厅的长方形大厅,避开长廊,直接穿过花园,向着洛克堡的大门离开。

    看他们并没有惊慌失措、没头没脑地挤成一团,白鸦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

    她走在人群最后,阿尔茜则沉默地跟在她身边。这沉闷的性格白鸦是真的不喜欢,这会儿却也让她十分省心。

    他们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了来接应他们的士兵。然而当他们跑到三重塔附近,地面猛地一颤,像是有什么在他们脚下炸开。大片的土地如海上的波浪般起伏,他们像一群被捕捉的小船,抛上半空又坠落下来,顿时摔成了一团。

    “血!”

    终于有人惊慌地大叫出声。

    在他们脚下,裂开的地面涌出了红色的水流,其实并没有血那么鲜红,到更像是铁锈的颜色,但此刻看来,已经足够令人恐慌。

    白鸦暗骂了一声,双手挥开。寒冬荒芜的土地上,骤然钻出浓绿的枝叶,白色蔷薇盛放其上,在牢牢抓向地面的同时,白色花瓣随着浓郁的花香四散开来,在阴沉的天幕之下,仿佛下了一场奇异的香雪。

    雪花起初只是随风飘散,然后开始随着空气中涌动的力量起伏不定,仿佛在跳着某种玄妙的舞蹈。

    所有人都怔怔地注视着这一幕。他们都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有着强大的力量,却从未看到过她这样……肆意展现在他们面前。

    她让他们根本移不开视线。

    躁动的力量稍稍被安抚下去。白鸦回头就看见一群呆在原地不动的蠢货,顿时气往上冲。

    “跑啊!”她毫无风度地吼道,“我教你们的东西都喂狗了吗?不指望你们能帮什么忙,保住自己的小命都不会吗?!”

    在她身边不远,刚刚爬起来的阿尔茜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循环

    “玛雅!”她开口,“为我们找一条足够安全的路。”

    玛雅不由自主地点头——风和动物都能为他们指引道路。

    “弗雷塔斯,”阿尔茜转向还呆坐在地上的小木匠,“变成树人,带上那几个小家伙。”

    小木匠用力点头。

    “布卢瓦和瑞摩斯,你们负责保护他们……”

    白鸦扭过头,不再看他们,唇角却控制不住地翘起一点好看的弧度。

    闷是闷了一点,也不够美……但好歹不傻。

    埃德赶到时,需要疏散的人群正涌出洛克堡的大门。他不敢在这种时候使用传送术,正想着要如何跳过高墙,一阵疾风从头顶掠过,冰龙长长的尾巴垂下来,准确起卷起他,扔到了自己的背上。

    “九趾可能在这里!”埃德急切地开口,“他们用了我的血!三重塔封住了一些地下的水流,可是……”

    一声轰鸣突然爆开,像猛兽的怒吼,几道水柱从地底喷出,水流里泛着怪异的铁红色,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强而有力地破开空气,连冰龙也不得不侧身躲避。

    “下面!”埃德拍它的背,“先把那些人弄出去!”

    私语者们正狼狈地穿过突然喷出的水流和随时会裂开的土地,断裂的石板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简直像刚出炉的薄饼干一样脆弱。

    埃德一眼就看见了玛雅。她跑在队伍的最前方,不断回头催促,暴躁却也耐心。在她的指引之下,私语者们有惊无险地穿行在水流之中,在冰龙冲下去之前,就已经有一半跑到了比较安全的位置,反而是冰龙巨大的身躯,并不适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救人。

    它扔下了埃德,自己飞向城堡更深处。

    一起跑出去的时候,阿尔茜几句话就向埃德说清了城堡里的情形和他们所遭遇的一切。

    她没穿白袍,但到底是个在神殿里长大的圣职者。当她开口,紧绷的脸很有几分令人信服的沉稳。

    “夫人还没出来。”最后她说。

    “她会没事的。”埃德说,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她很强……你们知道该去哪儿吧?”

    阿尔茜点头:“请不用为我们担心。不管怎样,保住自己的小命总是没问题的。”

    最后这句话不太像她,倒有些像是白鸦的口吻。

    埃德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少女却已经跑向她的同伴,大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看看你们周围!人都齐了吗?……”

    埃德稍稍松了口气,而圣职者们已经开始聚集在城堡之外。

    倘若洛克堡有什么无法控制的异常,就封住它——这是他们原本的打算。事实上,三重塔已经帮他们封住了一部分地下的异动,让这里的混乱不至于破坏整个斯顿布奇,但此刻,感受着周围汹涌的气流,埃德却有点担心。

    他周围看了看,跑向刚刚出现的伊卡伯德。

    “如果封不住……”

    他刚开口就被伊卡伯德打断。

    “我比你更清楚该怎么办。”牧师斜他一眼,毫不客气。

    埃德闭嘴了。

    他跑向城堡深处,身后传来的声音像警告又像威胁:

    “尽快!”

    埃德毫不怀疑,如果真有必要,而他还没能出来,这个牧师绝对会没有半点犹豫地把他封在里面。

    冰龙顺着蔷薇花枝向东北方飞过去,心里微微有点发慌。它能清楚地看见,延绵的花藤守卫在私语者们跑过的路边,直到她力不能及。

    然后他在白色花朵的包围中看见了那个一身白裙的女人。她被托起在一丛花枝之上,依旧优雅迷人,冰龙的视线却不自觉地瞟向她脚下——不觉得扎脚吗?

    白鸦抬头看它,笑意盈盈,抬手指往更往北的方向。

    “感觉到了吗?”她问,“我原本以为是那些不肯服输的老家伙挖出了什么不该挖的东西,但这看起来……更有可能是你们没有完成的‘拼图’,被别人拼起来了呢。”

    冰龙向北望去。这一次的地震远胜从前,洛克堡坚固的建筑都倒塌了大半,但西北部分主体的建筑之中,却有几处,包括偏西的三重塔,似乎毫发无损,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稳稳地立在那里。

    它们高低大小皆不相同,实在看不出什么来……真正的力量,在它们脚下。

    而正如白鸦所说,冰龙能够感觉到,在一片混乱之中,被凝聚而来的所有力量,正一点点平复下去。它们被牵引着,顺着既定的轨迹奔流,循环……然后再度汇集起来,像是找不到出口的洪流,奔腾咆哮,旋转不停。

    有一瞬它想着要不要干脆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倘若真是九趾……或不管是谁,他们暗中的行动必然只对自己有力。

    它想飞过去看看,飞出一段又盘旋而回,问那个看起来好整以暇的女人:“……你没事吧?”

    白鸦怔了怔,然后用双手捂住胸口,一副感动得要落泪的样子。

    “小龙会关心我了呢!”她说,然后笑眯眯摊开双手,“你看我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吗?”

    冰龙悻悻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给她下了一点真正的雪——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弄得到处都是花,香得它都忍不住要打喷嚏……想必是没事的吧。

    它掉头就飞走了。

    白鸦瞥一眼藏在袖子里的双手,轻轻哼了一声。

    那双手上苍白发皱的皮肤干巴巴地绷在纤细的骨头上,看起来颇有些骇人……但也依然比任何一个老人的手,都要美上许多。

    冰龙小心地飞近那几处尚未倒塌的建筑,却眼尖看见王座厅附近一条开裂的地缝里,闪出一点金属的光。

    不知是因为地面还在动,还是因为那东西自己在动。那点光闪来闪去,正正地晃进冰龙的眼睛里。等它扑腾着扒拉开周围的泥土,冰龙终于认了出来,那是那群“前冒险者”,让为独角兽号聚集而来的工匠和法师们为他们制造的“掘土虫”。

    它看起来就是一只胖乎乎的虫……或更像只皮皮虾,只是比正常的皮皮虾更圆更胖一点,身侧共有八对结实有力的金属脚,“头部”则有两只用来挖土的大爪子,最前方还装了块用法术加固过的玻璃,用来观察前方的情况,身体里能装上差不多十来个人,在里面还能操纵这条“虫”爬行的方向和装在头侧的光源。如果那些家伙没有在里面因为意见不一打起来的话,这东西挖土的速度的确比人要快得多。

    这会儿它不知道是被震动抛出来的还是自己爬出来的,正努力地往外钻——所以,即使它的身体都被压瘪了下去,里面应该还是有人活着的。

    冰龙飞下去,用后爪抓住了它,拔萝卜一样把它从土里拔了出来。

    想要重新飞起来的时候,它发现它被困住了。

    落下来时它并未察觉到危险,也并不是那条“虫”上有什么问题,那更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突然从泥土,从空气之中伸出来,死死地拖住了它。

    它感觉到体力的力量正迅速地流失,咆哮一声,先把爪子里那条虫远远扔开,奋力拍打着翅膀,试图挣脱那无形的束缚。然而地底原本规律却渐渐微弱的节奏,仿佛因为吸收了它的力量而逐渐强劲起来,一下又一下,更加急切地响着,更加急切地汲取。即使金色的火光轰然亮起在巨大的身躯之上,那束缚也并未放松半点,反而似乎更加欢欣雀跃,迫不及待地伸出更多的手,一重重将它包裹在其中。

    它收回了火焰,开始用蛮力挣扎。

    它的身体依然强壮,只感觉到某种奇怪的空虚,当它试图用寒冰冻住下方汩汩流出的淡红色的水,却只喷出一团小小的冰晶,它终于可以确定,最先被吸走的是它天生的魔法之力。

    它也渐渐能感觉到,它似乎变成了某种力量循环的一部分……它变成了那个不知被哪个混蛋唤醒的法阵的一部分,而想要从其中挣脱,需要有人打破这个循环。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也足够它脱身——它需要撑到埃德赶过来。

    它不再强行挣扎。事实上,如果它不试图脱离那无形的循环,它也并不会觉得如何疲惫,反而有种轻飘飘被托起来的感觉,但如果它真的因此而彻底放松,它的力量便会消失得更快。

    冰龙停留在半空,考虑着脱身的办法,视线稍稍转开,余光之中,看见那条“掘土虫”已经扭曲的门被从里面撞开,七歪八扭地滚出一堆老头儿。

    他们并没有立刻逃走,反而站在原地,观察着四周,又聚到一起,对着它指指点点……然后就开始吵了起来。

    “……离开这儿!”它终于忍不住吼道。

    它确信它的声音够大,然而老头儿们想不听就不听。

    “你是被困住了吗?”

    有个老头儿把双手拢到嘴边,大声问道。

    冰龙完全不想回答,却有个带笑的声音替它答道:“看起来是这样呢,你们是有什么办法吗?”

    白鸦坐在蔷薇花枝缠绕而成的椅子上,带着迷人的馨香,随着蜿蜒的花枝飘然而至。

    不用看冰龙也知道,小老头儿们的眼睛必然噌地一亮,然后扑上去七嘴八舌,大献殷勤。

    他们在地底时也有片刻动弹不得,像被蛛网裹住的小虫子,但在给那条虫提供动力的魔法宝石黯淡碎裂之后,它又能动了——虽然只能靠他们手动操作。

    六人之中有个白胡子拖得老长,年纪却并不是很大的法师,卡斯提,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研究洛克堡地底的秘密,在这种千钧一发,几乎丧命的时候,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之闪,把他们花了好长时间都没能拼成的“拼图”,给拼了出来。

    “真正重要的只有三个点!”他声如洪钟,“只要能破坏掉其中的一个,就能让这个法阵……不,它事实上应该是三个叠加在一起的法阵……”

    他被人踢了一脚,嗷地叫了一声又迅速把话题拉回来:“总之,它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力量,它并非坚不可摧,我们可以解决它!”

    “哎呀。”白鸦掩唇轻笑,“那就要拜托你们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应该可以帮你们确定方位呢。”

    他们又吵吵嚷嚷一通,很快就又钻回来那条已经半死不活的“虫”肚子里,在蔷薇花枝的帮助下,找准了方向,吭哧吭哧往下钻,完全不理会有条龙正暴跳如雷地吼着让他们赶紧滚蛋——反正它现在又动不了。

    眼看着那条虫笨拙却半点不慢地钻进地里,冰龙恼怒地瞪向白鸦。

    “有人帮忙不好吗?”白鸦一脸无辜,“他们那么热心,又怎么好拒绝呢?那会让他们伤心的呀。”

    冰龙简直不想跟她说话。这种情况之下,一群小老头儿,这是去帮忙还是送死?!

    白鸦毫不在意地笑着,细细的蔷薇花枝缓慢伸展,一点点向着它攀援而去。它们在半空中轻轻摆动,柔嫩的新叶和雪白的花瓣感知着空气中最细微的变化,渐渐在冰龙眼前交织出奇异的纹路。

    那是法阵之中力量流转的途径。

    它大半隐藏于地下,暴露在空气中的这一部分,更像是为了吸取冰龙的力量而自行做出的改变,从东北方向的地面之下探出,绕着它身周盘旋一圈,又从另一个方向,没入泥土之中。

    冰龙低头看着,又抬起眼——那是三重塔的方向。

    它沉思着,想要理清这团乱麻。如果真是九趾,他图什么?打开三重塔上的那扇门?他是突然想起来他还是耐瑟斯的信徒了吗?……至于他如何掌握了洛克堡地底的秘密,它飞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奥伊兰留在龙骨号上的,那本安克兰的笔记。

    显然,它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没什么人能看懂”。

    又或者,他其实是故意留下了那本笔记?……算了,它还是不要琢磨人类在想什么了,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脑子里的念头它都弄不明白,何况是这些不怎么正常的家伙。

    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这才意识到,那些细嫩的枝叶和花瓣显露出的轨迹,正在缓缓改变。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僵局

    它们似乎被某种力量拉扯着,转向另一个方向,倘若不成功,就再慢悠悠地换个方向,不知不觉间,环绕它身周的那个完美的圆环就微微扭曲起来,像印在水中的月亮的影子,在水面泛起的涟漪中波动。

    它看向白鸦。女法师抬起双手,手指微动,像轻抚着看不见的琴弦,在大地低低的轰鸣中奏出不一样的乐声,低回婉转,温柔得难以察觉,像细细的春风,似乎并不能改变水流的方向,却又不着痕迹地在河道边掘出细小的缺口,让水流的咆哮都一点点弱了下去。

    冰龙惊讶地拍了拍翅膀。它一直知道这个女人很强,但这种……对魔法之力精妙的掌控,就算是埃德也做不到。

    白鸦瞥了它一眼,慢悠悠地开口:“你要学的可还多着呢,小龙……不如考虑一下把你的小小龙交给我来教导?它必然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巨龙。”

    ——不用了。它不用任何人教导就已经够强了。

    冰龙收回视线,向上飞了飞,更加惊讶地感觉到,那束缚它的力量,似乎真的减轻了一点,但在它试图挣脱时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牢牢地抓住了它。

    “耐心是美德。”白鸦叹气,“虽然我知道你没有,但暂时假装一下你有,如何?”

    冰龙安静下来,看着女法师乌黑的发丝一点点染上霜白,看着她脸上的皱纹一点点明显到难以无视。

    它扭开头不去看她。

    她不会喜欢让它看见她衰老的模样。

    埃德赶过来的时候,冰龙正怒吼着,猛然发力,从法阵的循环之中冲了出来,一时失控地冲出了好远,直直地撞在前方一栋半塌的塔楼上。

    在埃德控制不住的惊呼声中,冰龙勉强侧了侧身体,不至于撞断它长长的脖子,而是把它巨大的身躯砸了过去,不仅彻底撞倒了塔楼,还撞出去砸在另外一栋摇摇欲坠的建筑上,才随着轰隆隆倒塌的碎石一起坠落下去。

    埃德撑起了那栋建筑,让它不至于砸在冰龙的身上,急匆匆跑到它身边,确定它并没有伤得太重,才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心又吞了回去。

    冰龙扑腾了好一会儿都爬不出起来,忍不住挫败地低吼。

    它的伤已经被迅速治好——洛克堡“不能施法”的禁制已经完全消失,只不过很不稳定。埃德却已经习惯了在这种“不稳定”的情况下想方设法地正常施法。

    然而冰龙依然浑身无力。在魔法的力量被吸收殆尽之后,流逝的就是它的生命力,而这两者都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

    “那群老头儿,”它告诉埃德,“又钻进地里了!”

    它并不想管那群聒噪又任性的老头儿,可他们都是艾伦的朋友……也算是为了救它才又钻回地底。

    “如果我是你们,”白鸦的声音幽幽响起,“就不会再去管那群老家伙。他们比你们更清楚如何在危险之中保住自己的命。”

    女法师声音低哑。当他们看过去的时候,一袭轻纱已经盖住了她的头脸,那声音中显出的苍老却无法掩饰。

    或许因为如此,白鸦的语气也恶劣了许多。

    “到现在都连什么更重要都弄不清吗?”她朝三重塔抬了抬下巴,“那座塔的嗓子都快要叫劈了!建议你们最好去看一看,无论那里发生了什么……别让它发生,否则你们从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恐怕都会功亏一篑。”

    埃德不由自主地看向冰龙。

    他当然能听见三重塔愤怒的呼啸,他也知道那扇门绝不能被打开,但是……

    “快去!”冰龙恼怒地拿翅膀把他拍开,“我又死不了!”

    它只需要再歇一歇就能缓过气来。

    埃德点头,奔向三重塔。从白鸦身边跑过时候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那些细细的花枝仍在空气中微颤着,在法术的洪流中蜿蜒出另一种轨迹,将那难以控制的力量细细分割,引导……在那古老的、被唤醒的法阵之外,用微弱却不灭的生机,连接出另一种循环。

    他停下脚步,向她深深一鞠,才又向那黑色的高塔飞奔而去。

    这一次,埃德不再需要爬上一层层的阶梯,他推开门,便已是在顶楼,还有些发愣,扑面而来的黑影让他下意识地抬手轰出一击。

    闪着淡淡光辉的、半透明的巨拳,在空气中重重砸出,击中的敌人却轻若无物,倏然荡开,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又像一块黑色的破布。

    埃德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头皮就已经炸了起来。

    那是霍安·肖……他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

    霍安向后飞去,贴在了另一边的墙壁上。他的身体薄得简直不像个活人,双臂之下苍白的皮翼在翻飞的黑袍里隐约可见。

    “你……”埃德开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霍安把自己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他都不应该再感到奇怪。

    “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

    安特不耐烦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国王陛下一身华丽的盔甲,似乎是来参与什么重要的仪式,但他暗红色的斗篷已经被割得七零八落,显然并没有从霍安那里讨到什么便宜。

    他在埃德的视线中脸色阴沉地扯下了自己的斗篷,远远扔到一边,目光在埃德和霍安之间来回打了个转。

    “听说你们是旧识?”他的轻笑中充满嘲讽,“那倒是正好。埃德……如果你能在这扇门打开时把这家伙扔出去,就算成不了神,应该也能得到不小的好处呢。”

    霍安默然不语。他的脸上坑坑洼洼,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伤口缓慢地愈合着,此刻看来却更加可怖。

    而他阴冷如蛇般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热烈。

    埃德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宁可被他怨恨,也不想再被他缠上。

    眼前的情况并不难判断。无论这两人之前是不是联手做了什么,此刻都已不再是同盟,只是不知道,他们所争夺的是相同的目标,还是不同的利益。

    他的视线飞快地从尚未开启的大门,转到那孤零零的、黑色的王座之上。

    “……你们真的知道打开那扇门会有什么后果吗?”他开口,无意般向王座走进了几步。

    “难道你就知道吗?”安特嗤笑,却也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试试看嘛。”

    霍安倒是没动也没开口,却也紧紧地盯着埃德。

    埃德瞥了安特一眼:“我倒是不知道,您竟然也是这样的赌徒。”

    倒不是存心讽刺。如果安特从前有如此大胆和果决,而不是犹犹豫豫,既想得到所有的利益,又不愿失去自己的好名声,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安特咧了咧嘴,阴森森地笑:“人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更大胆一点。”

    埃德厌恶地皱眉。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把自己做错事的理由,推到茉伊拉的身上吗?

    他们开口说话时,谁都没再动。然而在埃德向着王座抬起手的时候,无论是安特还是霍安,都第一时间冲了上去,阻止了他根本没有出手的攻击。

    埃德稍稍向后退了一点——所以那王座是有什么秘密?……他就该在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把它砸开看看才对!

    可惜三重塔虽生出了自己的灵魂,对它身上的秘密却是一知半解。它记得它如何被建造,对那些设计到底有什么用处,却是懵懵懂懂,说不知道,它多少有所感觉,说知道,它却也没法儿解释清楚……而他总不能把它从头到脚拆个遍。

    “我以为圣者大人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安特阴沉地瞪着他,“没想到……”

    他怒吼一声,挥剑斩向一声不吭直扑王座的霍安。

    埃德又退了一步,正想着不如趁他们狗咬狗的时候彻底封死那扇门,霍安却又突然旋身离开王座,扑到了角落,直直地瞪着他。

    “陛下啊……”他开口对安特说话,飘忽的语气竟有几分九趾的感觉,“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把我当成您的敌人……而让我们真正的敌人受益吗?”

    埃德没出声,心里又有点后悔。他就该先躲起来让这两个家伙打个你死我活……不对,他是直接被扔到顶楼的,他根本就没有躲起来的机会!

    安特低笑一声,提剑上前,还刻意环顾四周。

    “这里,”他说,“可没有能供你驱使的国王雕像了啊。”

    埃德很想回他一句“没有那个我不是也一样击败过你吗?”,但他突然又结成了同盟的敌人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安特挥剑的同时,霍安飞了起来——那姿势确确实实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埃德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试图靠近自己,毕竟他的攻击仍是依靠法术,完全可以离他远远的,让安特成为他的肉盾。

    但他也不得不因此而提高警惕……他可不想再被扎上一剑了。

    这是场很是令他头痛的混战。他的两个敌人总是打着打着又自己打到了一起。安特对霍安的防备简直比他还要深,而霍安对那黑色的王座,却似乎比安特还要执着。

    这情形原本对埃德很有利,他的动作却越来越慢。

    有什么不太对劲。

    他一直知道三重塔能够吸收魔法的力量。那可以保护它自身,以免被战斗所破坏……但这一次,它吸收得未免太快了。

    他的法术甚至还没有攻击到敌人身上就已经被吸收,三重塔混乱的警告却始终尖锐地响在他耳边。

    ……它控制不了。

    埃德猛地反应过来,视线转向那两扇刻在墙上的大门,毛骨悚然地发现,墙上那两排相对而立的战士,已经睁开了他们原本低垂的双眼,灰白的瞳孔在他的注视中,缓缓地像他转了过来。

    “……你阻止不了,埃德。”

    霍安的疯狂的笑声抓挠在他的耳膜上:

    “你阻止不了。”

    面纱之下,白鸦眉心的皱纹越来越深。

    她以为她已经稍稍破坏了那强大的、仿佛能自己生长和修复的法阵,可它的力量依然越来越强。

    她望向三重塔,向还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冰龙不屑地撇嘴:“你的朋友到底在搞什么?我还以为他多少有了点长进呢!”

    那座塔乱叫的声音更响了,吵得她脑仁儿疼。

    而凝聚在那高塔上的力量也越来越强……强到仿佛随时都能爆开,也强到终于影响了天象。

    今天本是个寻常的阴天,天上的灰云只有薄薄的一层,偶尔还能漏下点阳光,但此刻,黑色阴云翻滚而来,堆积在三重塔的上方,甚至开始沉沉地往下坠,低得将半个塔身都笼入了其中,这样看过去,那黑色高塔终于真正与天相接……像是在天地之间拉开了一道巨大的黑色伤口。

    不祥的暗紫色闪电在阴云中隐隐地亮着,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可怕的灾难。

    他们离得近,那阴云的气势看起来分外骇人。白鸦还想说些什么,分散身体中越来越难以无视的虚弱的感觉和丝丝的痛楚,冰龙却突然开口。

    “你应该离开了。”它说。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反击

    冰龙已经躺了好一会儿——至少它觉得是很长的一会儿了,可它的力量恢复得如此缓慢,慢得它几乎都感觉不到。

    这不正常。

    它是天生的魔法生物,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它的力量之源,但当它用心去感知,它发现它周围的力量几乎被掠夺一空。

    那法阵或许是被截断了一部分,或许并未能完全运转起来,但无论是否有人操纵,它都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它能吸收的力量,先是魔法之力,然后是生命力……此刻,连它灵魂之中的永恒之火,都警惕地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而当它看向白鸦,它意识到,她的力量也是一样,被一点点吸收殆尽。

    她的确成功地让那法阵的循环出现了小小的缺口,但最终,她为此而施放的力量,连同那些蔷薇花枝的生机,却都还是回到了那循环之中。

    她能够延缓那过程,甚至因为她那诱饵般的力量的吸引,整个法阵或许放弃了更加疯狂的摄取,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与她的争夺上,却更像是某种好奇的游戏——她根本无法阻止法阵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更别提彻底切断它。

    她支撑不了太久了。

    白鸦轻轻地笑了一声。

    “如果我离开,”她说,“你只会在那里躺成一堆白骨。”

    冰龙都能感觉到的事,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需要……”冰龙恼怒地开口,却立刻被女法师打断。

    “我高兴。”她说,“不是为你。是我自己高兴。”

    冰龙气得说不出话。这种……让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任性,实在很容易让它想起星燿。

    “如果你还有力气在那里说废话,或者想些有的没的,”白鸦懒懒斜它一眼,“不如想办法提醒一下你那位朋友,如果想要弄死什么人,最好下手快一点……他的力量,也许没有你的那么可口,却应该也是很受欢迎的呢。”

    ……这又是什么鬼话!

    冰龙低吼一声,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重新摔下去之前,它变回了人形——这小小的形体需要消耗的力量,要比巨大的龙身小得多。

    他望向三重塔。距离并不是很远,但错落开裂的地面,满地碎石和倒塌的树木,仍不是喷起的水柱,对此刻的他而言,居然也成了难以逾越的阻碍。

    “难以”,不是“不能”。

    他恼怒地告诉自己,在迈步之前,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白鸦一眼,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半枯的蔷薇花枝在他眼前散开,也为他指出一条最快的路。

    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再也没有回头。

    白鸦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感觉到连那口气都在微微颤抖时恼怒地蹙眉。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到现在。她已经尽了身为“老师”的责任,她完全可以转身离开,把这个乱摊子扔给那些还在城堡里乱跑着救人的圣职者……他们大概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也成了这个法阵的养料。

    她用蔷薇花枝把他们阻隔在外,远离最危险的地方……但说不定,此刻在他们看来,她很有可能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或至少也是同谋。不然,她干嘛要拦着他们呢?

    她撇撇嘴,自嘲又不屑。

    没错,哪怕是为了打肿那些人的脸,她也得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那两个小家伙就能力挽狂澜,又说不定那几个老家伙真能撞上什么大运,破坏掉这个法阵呢。

    到时候,她可要好好地欣赏一下那些骄傲的大白鹅们脸上的表情。

    她动了动发僵的手指,再次集中精神。风渐渐大了起来,在周围胡乱地旋转着,没有方向地乱撞。她的头纱被风吹走,但她已经顾不上那个了。

    反正也没人看见。

    她想着,片刻之后,忽地一僵。

    她缓缓转头,看向断裂的长廊边,一个蹲在废墟上的老头儿。

    一头白毛遮得他的脸都看不清,一双眼睛却灼灼地看着她,其中是不带半点掩饰的倾慕与热切。

    “美人!”他高高举起双手,大声叫着,站立时两条腿却仍奇怪地微弯。

    白鸦眯了眯眼。这不是那个变成了兔子的疯法师嘛?他怎么又蹦出来了?

    她对罗穆安·韦斯特倒说不上有多么崇拜,只是有几分好奇。然而此时此刻,心知肚明自己是什么模样,那点好奇也不能阻止她冷笑,故意扭曲了脸,恶声恶气地问:“哪里美?”

    是满头的白发还是满脸的皱纹,抑或是干瘪收缩的牙床?

    罗穆安交握起双手,眼睛亮晶晶的,声音洪亮,回答得无比认真:“骨头美!”

    白鸦怔了怔,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笑得弯下了腰,好不容易又扶着腰站直,再不顾忌脸上堆叠的皱纹,笑容肆意而张扬。

    “那么,”她说,“不来帮个忙吗?要不然,你的骨头美人儿,可就要变成骨头渣啦。”

    一位水神的圣骑士匆匆而来,在伊卡伯德耳边低语,让他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发生什么事?”约克·特瑞西直截了当地问道。

    现在可不是得斟酌着礼仪之类的东西,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先在心底过上三遍的时候——他们没有个时间,更没有那个闲心。

    伊卡伯德倒也没有拒绝回答。

    “罗穆安又跑了。”他说。

    约克本能地吸了口气,却又觉得,这种时候,这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我们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撤出来了。”他环顾四周,“除了埃德和那条冰龙,白鸦……还有那几位‘冒险者’。”

    倒不是他有意不敬。包括昆茨在内,那几个老头儿的确都曾经是颇有名气的冒险者,但他们毕竟已经老了,为什么就不能安心待在家里养老呢?今天的麻烦都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东挖西挖给挖出来的……

    “那几位‘冒险者’,”巴尔克接口,“已经钻回了地底,试图解决问题。”

    他看了年轻的大祭司、光之剑的持有者一眼,那意味不明的眼神让约克不由自主地站得更直。

    “而那位夫人,刚刚救下了那条龙。”巴尔克继续说着。这一片混乱之中,他的消息也并未断掉,但他刚刚得到的这些,大概也是他最后能得到的了。

    他的人要么已经撤了出来……要么再也出不来了。

    “据他们猜测,洛克堡地底有个古老的法阵被激活……这与我们那位好国王有关,或许还有其他人在暗中行事——一个极为年轻的黑袍法师,或许是他的帮手,又或许是真正的主谋。”

    老人的眉头拧了起来。这的确是他的疏漏,他轻视了那位国王……尽管他加强了防备,甚至不允许那几个老家伙在夜晚到处乱挖,但他忘了,对安特来说,白天和黑夜其实没什么区别,而他虽然总是孤零零地在地底游荡,他的背后,却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力量……

    他也想不通那个裹着一身黑袍的少年是怎么钻进来的,只能归结于魔法——也许他该对魔法更多一点尊重。

    而那年纪不大的家伙下手比安特还要狠,为他传出消息的人都没能逃出来。

    老人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语气却依旧平稳:“我觉得我们可以再等等,没有必要那么急着把整个洛克堡封起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那应该也不是一劳永逸,或毫无危险的吧?”

    约克语塞。他也没说要尽快封住洛克堡啊!毕竟埃德都还在里面,伊卡伯德也……

    他飞快地看了面无表情的牧师一眼——伊卡伯德大概不会以此作为判断的标准。

    此刻,牧师正盯着那座黑色的高塔,又收回视线,缓缓扫过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的洛克堡。

    地面仍在震动,中间虽有片刻稍稍弱了下去,但很快又强烈起来。那节奏越来越快,快得让每个人的心跳都随之改变了节奏,急促得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洛克堡的大门内原本是一片空地,如今也已一片狼藉。碎裂的石板混在泥水之中,锋利的断面斜斜切向天空,淡红色的水流依旧汩汩而出,蜿蜒流向他们脚下,又被无形的屏障所阻拦,不得不寻找别的出路,曲曲折折才流了出去。

    是的,他们其实已经开启了屏障,以阻挡洛克堡内横冲直撞的、混乱的力量狂涌而出,摧毁整个斯顿布奇城。但这屏障并不是一堵坚固的高墙,而是如花瓣一般一层层错落的盾牌,将撞击而出的力量一点点卸掉,而不是强行禁锢起来。现在看来,洛克堡泻出的力量并没有他们担心的那么强大……可这一重重屏障,被消磨的速度,却又比他们预料的要快得多。

    约克心中生出某种怀疑。当他想着该如何开口的时候,伊卡伯德的声音响了起来。

    “将所有的屏障往后再挪三十尺,”他说,“分散一些……不用再增加。”

    这屏障本就是他所设,其他神殿的圣职者不过是协助,虽然有些疑惑,却也并未反对,只是将他的命令传了下去,等待指令统一行动。

    而约克忍不住眼睛一亮。认识以来第一次,他似乎跟这位摸不透也不好打交道的牧师想到了一块儿……居然控制不住地有点激动。

    “你觉得……”他开口。

    伊卡伯德淡淡瞥了他一眼。

    “肖恩回不来。”他说,“这里的圣职者大概更愿意服从你。我需要两队圣骑士,不需要魔法的帮助也足够优秀的那种,一队由水神神殿来出,一队……”

    “我来组织。”约克一口答应。

    而伊卡伯德又转向了巴尔克:“那几个冒险者的位置……”

    “我派人带你们去。”巴尔克立刻开口。

    伊卡伯德满意地点点头,脸色总算好了一点——不用把话说完就能被听懂,实在是太省心了。

    他再一次望向三重塔。埃德向他提起过塔顶的那扇门,他并不是没有兴趣,只是实在没有时间分心去处理更多的事,想着那扇门两百年来都没能打开,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开,也就暂时没去理会……

    那或许是个错误。

    而现在,在他们赶去之前,希望埃德能守住那扇门吧。

    埃德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作为一个施法者,他似乎经常需要在“不能随便施法”的情况下战斗,如果这是某种“磨炼”,他实在很想对设下这种磨炼的不管什么神吐口唾沫。

    ……不,吐唾沫好像也太失礼了一点,翻个白眼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这么一退,因为恼怒而生出的那点气势立刻就没了。他险而又险地从安特的长剑之下闪开,看着一缕白发纷纷而落,惊出一身冷汗。

    但他在躲躲闪闪中设下的法阵已经完成,即使只是个“速成”的法阵,也总能撑一阵儿。

    时间拖得越久,情况只会越糟……他无论如何也得尽快解决这两个家伙。

    他把一颗海蓝宝石砸碎在正确的位置。微光闪过,空间一阵扭曲。霍安警惕地后撤,那点异样却已经消失。

    少年惊疑不定,本能地想要躲得更远一点,十几支火箭已经拖着耀眼的轨迹,冲他直扎了过去。

    霍安脸色一变。埃德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施放过攻击力如此强大的法术,像是在顾忌什么。

    他展开双臂,飘飘荡荡地滑开,那十几支火箭却紧追着他不放,其中有两支撞在了无形的屏障之上,微微一闪便熄灭消失。

    少年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两扇他始终没法打开的门。

    之前他只是有所猜测,现在却差不多可以确定埃德到底是在顾忌什么。

    他在安特向前攻击的时候转来转去,像是在努力躲避那些魔法箭矢,最终成功地让它们大半落在了屏障之上……而这屏障似乎相当脆弱。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埃德已经靠着一阵猛烈的、肆无忌惮的攻击将安特轰翻在地,却又在明明可以彻底解决敌人的时候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

    少年嘴角裂开,笑了起来。

    他一直觉得,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保护,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总是不合时宜的心软上。

    那一刻,或许,就是现在。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开门

    埃德的犹豫其实并不是因为心软。

    他只是怀疑,他的攻击,最终只会像之前那样,让安特被火焰所带走,然后卷土重来——这样一次又一次,实在是令人厌倦。

    他想要不要想办法困住安特。但他没犹豫出一个结果,后心突然感觉到一丝直冲头顶的寒意。

    他不假思索地避向一边,身后细细的黑色尖刺已经扎在了他的后心,却也在触及他皮肤的那一瞬间被反弹了出去。

    霍安惨叫一声,按住胸口。

    埃德抬头看他一眼,毫不意外——他已经吃了那么多次亏,甚至看着奥伊兰那样的人都猝不及防地中了招,又怎么会在对上这个阴毒的少年时再不多加小心!

    然而在他抬头看向霍安的那一刻,躺在地上,似乎已动弹不得的安特却怒吼一声,翻身而起,抬手挥剑,横斩向埃德腰间。

    这回埃德没动。这从九趾所中的魂咒中得来灵感的法术,所针对的可不是只有霍安。

    剑事实上是斩向了他垂在腰侧的左手,然而血光迸开,被斩断的却是安特的左手。

    安特难以置信地咆哮着,在一瞬间的狂怒与暴躁之中像是发了疯,突然又是一剑下去,斩断了自己左手还连在手臂上的那一点皮肉,然后丢开剑,抓起他的断手,扔向那黑色的王座。

    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埃德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所以发疯是真的会传染的吗?

    他呆呆地看着那只断手砸在王座的椅背上,又落到椅面。有一刻,整个顶楼一片死寂,连三重塔都像被惊到一般,没有了声音。

    血从王座之上滴了下来,那一点粘稠而沉闷的声音,砸碎了短暂的寂静。

    然后另一种更为宏大的声音轰然响起,像在埃德耳边敲响了一口巨大的铁钟,震得他头骨都像是要爆开,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嗡嗡的耳鸣中,他听见安特在片刻的安静后突然爆发的大笑,充满狂喜和得意:

    “我是鲁特格尔的王……你们这些蠢货,我才是继承了卡萨格兰德血脉,继承了他的契约的王啊!”

    安特其实根本没想过这样能有用。他只是在挫败和愤怒之中昏了头,一时冲动地把那只断手扔向了王座。

    他那时在想什么来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法术,靠的不就是血,是灵魂和生命吗?

    他没想到他真能成功。

    血色的涟漪在他疯狂的大笑声和震耳欲聋的钟声里一圈圈荡开,在原本光滑的地面上绘出细密的纹路。埃德在那花纹蔓延到他脚下之前就已经警惕地连连后退,却发现那很有些费力,像是那泛起血光的王座生出了难以抗拒的力量,想要连他也一起拉过去。

    而安特,他在被整个人从地上拖过去,一直拖上王座,压着自己的断手坐在了那里,像是被死死捆在了王座上的时候,才惊恐地意识到,事情或许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他挣扎着,惊惶地抬头,正对上霍安那一只亮得吓人的眼睛。

    少年差不多正对着他——他就贴在那两扇门右侧一根浮雕的石柱上,安静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冰冷的讽刺……甚至似乎还有一丝怜悯。

    安特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声黑袍的少年,从一开始跟他争夺这王座的时候,就是在骗他。

    国王陛下知道此刻才突然想起,他最初来这里时其实只是想旁观一场好戏。

    他并不知道这个法阵的用处,当然也不会相信霍安告诉他的那些。他只是想给那些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中的人一点教训,给他们制造一点他们收拾不了的麻烦,至于这个城市,或者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死了。他的王后,他曾爱过的妻子,不是这样告诉他的吗?

    然而当他爬上顶楼,看着霍安眼神热切地抚摸着王座冰冷的椅背,想要坐上去的时候,他本能地就抽剑砍了过去。

    这个国家里任何一个王座,都只能是他的王座,能坐在王座上的人,也只有他。

    然后呢?

    然后是那个少年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他的血涂在王座上,仿佛那是开始某种仪式所必须的……

    那的确是。

    他嘶吼着,死命地挣扎着,唯一能动的却只有他的头。他瞪着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瞪得眼角都似乎要裂开。他感觉到强大的力量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带给他的却不是另一次重生,而是无尽的折磨。

    那力量根本不是人类的躯体能够承受的,他却已经被“改造”得足够强壮。整个被唤醒的法阵所吸收而来的力量,此刻全都奔涌在他的血脉之中,像是随时都会破体而出,将他炸个粉碎。

    他不甘是嘶吼已经变成了不成调的惨叫,却只能清楚地感觉着不断被撕裂又不断被修复的痛楚,反反复复,直至所有的力量都撞击在他的心脏,直至那心脏重重地跳动着,想要将一句他全然不解其意的咒语,从他口中冲出。

    巴弗洛·奎因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的圣骑士随之骤停,静立不动,然后在他一个手势之下迅速变换着队形,从两列变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

    奎因并没有待在最安全的三角之中——被保护在那里的是巴尔克派来的向导。

    圣骑士环顾四周,皱起眉头。

    他不是牧师,对魔法之力的变化并没有那么敏锐,却也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中生出的,对危险的直觉。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地面的震动并未变得更急,甚至慢了下来,却分明更加沉重……像是,变得更加有力的心跳。

    而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抬头看一眼三重塔,有点不明白伊卡伯德为什么要让他们去救那一群老头儿,而让其他神殿的圣骑士去帮埃德。不过他虽桀骜不驯,在这种时候也知道,总不能先跟自己人打起来。

    他又一次抬手发出命令,让圣骑士们继续前行。现在这样队形,在一片狼藉之中,速度要比之前慢上许多,他却还是选择了谨慎为上。

    没走出多远,突然有什么东西轰隆隆从西南方冲了过来。那东西原本似乎并不是冲着他们,却在看到他们的时候突然拐了个弯,轰隆隆冲到了他面前。

    奎因一愣。他也算见过许多奇怪的东西,却没见过这种……疯兔子拉的花车?

    他看见一辆蔷薇花枝纠缠而成的,小小的“马车”,一位一身白裙,还蒙着白纱的女人安座其中,让他看一眼就觉得扎得慌。

    “白鸦……夫人?”他开口,就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他的视线又落在拉车的“马”上,忍不住嘴角抽搐——这的确就是伊卡伯德奉若神明的那个疯法师,只不过一身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还糊了大半身的红泥,看起来已经不像只兔子,倒像头刚在泥里打过滚的猪。

    那位夫人扯着自己面纱,矜持地朝他点点头。

    “你们来干嘛?”她问。

    那声音沙哑低沉,甚至显得有些苍老,却也还是挺好听的。

    “来救那群老头儿。”奎因想起那个固执地想要进来救他们的“老师”的少女,没有隐瞒,“或者,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白鸦轻笑了一声:“总算还有点脑子。”

    她冲他们勾了勾手指:“跟上。”

    然后她拍了拍罗穆安的肩膀,疯法师便任劳任怨,甚至兴高采烈地拉着车急速掉了个头,朝着原本的方向飞奔。

    白鸦差点就被甩了出去,却只是哈哈大笑。

    奎因忍不住摇头——他怎么觉得周围不太正常的人越来越多了呢?跟这些人待久了,不会连他也变得不正常吧?

    虽然心中忧虑,他还是不得不跟上。白鸦所指引的路比巴尔克的人所寻的路要绕一点,却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危险,反而让他们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然而他们还没能到达目的地,前方还几乎完整无缺地耸立在那里的图书馆,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轰然炸开。

    奎因吼了一声,圣骑士们骤然散开又聚拢,高举盾牌,将白鸦和罗穆安都护在了其中。

    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保护,白鸦兴致盎然地左右看了一圈,对着年轻圣骑士们盔甲包裹下的身体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突然的爆炸似乎打乱了什么东西,明显得连奎因都能感觉到,仿佛原本沉重的空气突然一松,又仿佛在他们身边咆哮的洪水突然冲毁了河道,失去了方向,四散奔流,虽然依旧危险,却到底不再有那种让人喘不过气起来的压迫感。

    “真想不到,”白鸦感受着力量的变化,难掩惊讶:“那些没用的秃头老家伙,居然能成功?”

    她抬手,细细的花枝钻进泥土之中,片刻之后,她收回了手。

    “呆站着干嘛?”她问奎因,“那几个老头儿好像还没死绝呢,不把他们挖出来吗?虽然我是没什么意见啦。”

    奎因的嘴角又抽了抽,挥手:“挖人!”

    他回首望向三重塔,知道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突然失序的空间里,原本如漩涡般将黑塔卷入其中的阴云也仿佛骤然被狂风吹散,却只一瞬便又重新凝聚。

    但那已不是他的战场。

    埃德觉得自己的神经就像一根突然被放松,然后又立刻被拉得更紧的弓弦,差一点就崩断了。

    或者,不只是神经。

    他浑身有限的肌肉也已经绷紧到了极致,竭尽全力地抵抗着将他拉向王座的力量。他不知道这是这么回事,只恍惚意识到他,以及霍安,这一点小小的力量,原本还只是可有可无,现在却成了必不可少。

    在他已经听过一次的咒语从安特口中冲口而出,又戛然而止的时候,外面显然发生了什么事,大体上似乎是好的,但于他而言却有点糟糕。

    三重塔也已经竭尽了全力。它反抗着它的“本能”,还试图帮助他,结果便是,他被两种相反的力量向两边拉扯,拉得他几乎要吐血。

    他还能听到三重塔充满愤怒的叫声,叽叽哇哇混乱一片,换成人类的语言,大概是在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

    ——这么一想,居然有点想笑。

    他艰难地抹了把脸,看着自己一手的血苦笑。他的眼眶里都已经涌出血来,遮得视线一片血红,而这会儿,他体内已经空空荡荡,别提反抗或治疗,他连让自己的身体再强壮一点的力量都没有了。

    这种时候,就忍不住要羡慕冰龙天生的强悍。

    霍安的情况并不比他好,甚至还更糟,毕竟三重塔可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埃德眼睁睁看着一截黑色的骨头在他凄厉的惨叫声中从他胸口开裂的血肉里崩了出来,然后是更多……那些蕴含着死去巨龙的力量,以及九趾偷来的力量的骨头,奇异地在凌乱而锋利的气流中变回了雪白,又瞬间消散成一蓬光雾,涌入安特同样鲜血淋漓的身体之中。

    埃德心猛地一沉,顾不得像滩烂泥一样软倒在地的霍安,试图阻止安特,却连抬脚都困难。

    而且,他其实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往他嘴里塞个苹果?

    他无意识地把手伸进腰包,抓住了一小团沉甸甸的东西。

    然而他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做。古老的语言从安特口中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被挤了出来,生涩却平稳,每一个音节都在四壁间激起震耳欲聋的回声:

    “唯汝永恒。”

    ……这咒语,怎么又不一样?

    埃德有点茫然地想着。然而三重塔剧烈地一颤,雕刻门上的战士齐齐用武器敲打盾牌,如雷般的轰鸣仿佛是从天空直落而下,又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隆隆而至,在埃德眼前炸出一团刺目的白光。

    那一瞬,周围所有声音都骤然远去,连时间也奇异地被拉到极慢,慢得埃德能无比清楚地看见,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他听见一声低沉的咆哮,却分不清那是从何处而来。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关门

    门开得很慢,才开出最多能让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就像卡住似的停在了那里,微微颤抖着,再不能多开半点。

    埃德意识到三重塔仍在抵抗……抵抗它被建造时就赋予它的使命。但那点清醒的意识不过微弱的烛光,虽顽强地坚持着不肯熄灭,却抵不过汹涌而来,压倒一切的畏惧。

    畏惧,与崇拜。那是在过于强大的力量下本能的敬畏,因为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和脆弱,竟控制不住地想要跪伏于地。

    ——可他在创造者面前都不曾跪倒。

    他本能般站得笔直,却已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前,伸出手,像是要迎接什么,又像是要拒绝什么。

    缓缓涌入门中的并不是诡异的黑影,或阴冷的迷雾,而是光。

    如火般明亮而热切,也如火般凶猛而暴烈。

    然而埃德的视线却穿过那片光,投向门外的世界。

    那不是他们想象中永恒的黑暗,或冰冷的迷雾,而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就像他们从世界的另一边,顶着倾泻而下的海水奋力飞到最高处,在海水消失,在天地颠倒的那一瞬所看到的星空,辉煌灿烂,浩瀚无边。

    而在那片星海之中,铺着一片火红的光雾,在他望过去的那一瞬,那片光雾之中恍惚也有一双眼,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仿佛有根冰冷的刺扎入脑海,埃德不知不觉缓缓向前的脚步猛地一停。

    那视线唤醒了他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让他混沌一片的脑子瞬间清明。当他发现那涌入门中、正竭力伸展的光几乎已经触到他的眉头,他本能地向后退,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他右脚的脚踝被抓住了。

    他低头,对上一只充满怨毒……却也依然充满某种热切的期盼的眼睛,仿佛在对着他无声地乞求:救我。

    那是霍安。

    除了那张脸,少年已几乎不成人形。他的身体软软地瘫在地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也的确是被抽去了许多骨头。失去支撑的血肉在被鲜血浸透的黑袍之下显出极其怪异的形状,让埃德几乎立刻就移开了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

    变成这样,就算他想救也救不了……何况他还真不怎么想救。

    他使劲儿地踢着腿,想要摆脱少年其实并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可他这会儿其实也已经手软脚软,怎么也踢不开那蛇一样缠在他脚踝上的、冰凉的手指,在难以形容的仓皇之中,几乎忍不住要尖叫出声。

    他滑了一跤,身不由己地往后倒,在那一刻,一阵疾风从他身后撞了过来,一只手拎起了他的衣领,在把他扔向一边的同时,一脚踢在了霍安的脸上。

    少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惨叫,死死缠在埃德脚上的手终于松开。埃德的视线不自觉地又转了过去,在那被踢出门外的少年惨白而满是血迹的脸上,看见极度和恐惧和刻骨的恨意。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外无垠的空间之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然后他才突然发现,门开得更大了……而且开得越来越快。

    他听见三重塔不甘的尖叫越来越无力地低了下去,也看见那团光渐渐现出隐约的形状——像是一只被拉长了的、巨大的爪子。

    他看见伊斯。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似乎也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那只爪子下身不由己地半跪下去,撑住地面的双臂颤抖着,不肯倒下,却也站不起来。

    他也感觉到越来越强大的压迫,压得他的胸骨都像是塌了下去,又重重地压在他的心脏上。

    心脏痛得像是要爆成一团肉泥。他竭力去摸腰包里那团沉甸甸的小东西,伊斯就在这里,他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关上那扇门,可他几乎连他的手指都没法儿控制。

    一声低哑的咆哮让他的手指又抖了抖,瞳孔骤然一缩——伊斯一跃而起,扑向了门外。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居然也紧跟着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把那个不知发了什么疯的家伙拖回来,却在余光之中,看见一抹暗沉沉的剑光闪过。

    阿克顿之剑无声地划过空气。它长而沉,似乎带不起半点风,却轻而易举地切进了那只巨大的爪子里,从尖锐的指爪间,一直切到尚在门外的腕骨。

    那爪子骤然一缩,充满惊愕与愤怒的吼声狂风般灌满整个空间。埃德眼看着伊斯似乎还想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外,朝那门后隐约成形的巨大身形也砍上几剑,吓得猛扑过去,想要抱住伊斯的腿,却看见他只是站在门前,挥剑横砍,彻底折断了那只爪子。

    巨大的爪子重又散成了无形的光,退向门外。伊斯回头怒吼:“关门啊!”

    他一脚踹在了门上,却踹得自己踉跄后退,只好顺势退得更远。

    三重塔比埃德更快地反应过来。原本几乎已经快要完全打开的门艰难地向外合拢,在那团光挟着狂暴的怒火再一次撞过来的时候,埃德终于摸出了那团沉沉的东西,挥手砸了出去。

    那东西在半空炸开,在埃德的咒语声中铺展成一张金色的巨网,朝着那两扇门糊了过去。

    巨网在粘上石门时猛地收紧,已经退在一侧的伊斯几步上前,一手拍在了网上。

    比魔法武器还要锋利的金属丝线迅速割开了他的皮肤,鲜血涌出,却半点没有低落地面,只飞快地蔓延在整张巨网上,将原本灿烂的金色染成一片血红。

    “够了够了!”埃德心惊胆战地叫着,赶紧把伊斯拖开。

    两双眼睛都盯着那张网。这东西原本只是用来关闭那些过于危险的裂缝的,可以利用虚无之海的力量,只需要一个咒语就能启动,但因为同时需要大量的龙血,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还没有任何人知道。

    在找到能代替龙血的材料之前,埃德也不打算再让更多人知道。

    他还曾经想过这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关上地狱之门,却没想到第一次“试用”,就用在了如此危险的情况之下。

    他紧张得要死——他并不能确定这就一定有用,但除此之外,他们是真的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总不能真让伊斯举着阿克顿之剑就这么冲进虚无之海吧?他现在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这会儿他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祈祷……不管怎样,尼娥总还是愿意给他一点祝福的吧?

    好在,或许汇聚而来的力量原本就不足,而三重塔又拒不配合,那两扇门居然真的一点点合拢,而那团光也居然在一声不甘的咆哮之后退了回去,没再试图往里挤。

    当门在轰的一声轻响之后彻底合上,当泛着血色的金光没入石门之中,在隐隐一闪之后也彻底消失,埃德憋住的那口气,才终于慢慢地吐了出来。

    这口气甚至都没吐完,背后一阵嘶哑的笑声又让他头皮一炸。

    他猛地回头,差点扭断自己的脖子。

    王座之上,已经无声无息了好一阵儿、他以为这回终于死透了的国王陛下,正僵硬地抬起他满是鲜血的脸。

    他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伊斯却已经直冲了过去。在埃德想要提醒他阿克顿之剑不能乱用之前,他随手将那柄长剑又不知插回了那里,抬脚挑起地上被安特扔开的长剑,一手抓住剑柄,没有半点迟疑地扎进了安特的心口,然后抽剑横砍。

    埃德看着安特的头在他自己骤然僵直的身体上跳了几跳,滚落地面,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这么……简单的吗?

    伊斯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他随手把剑一扔,就地坐下,双臂一伸,向后躺倒,全然不顾安特的头就滚在他的脚边。

    埃德挪过去,小心翼翼把安特的头提起来,放到他自己的腿上,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那双还难以置信地、茫然睁大的眼睛,默默把他的眼睛也合上。

    终于……死了啊。

    如果是他,大概做不到这么干脆利落。只要还有犹豫的余地,他就会想着这个“流着契约者的血脉”的国王是不是还有什么用处,想着茉伊拉赫弗里德里克……或许最终又会让安特找到机会,死里逃生。

    但他死透了……也确实挺好的。

    “你要是还不放心,”伊斯勉强抬头瞥了一眼,很不耐烦,“不如彻底把他烧成灰?”

    埃德连连摇头。不管怎样,好歹也给国王陛下留具尸体吧。

    他在伊斯身边坐了下来……然后用跟伊斯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躺了下去。

    有好一会儿,谁都不想开口。

    伊斯从没这么累过,即使他受过比现在要重得多的伤。他爬上三重塔的时候,一路爬一路感觉着自己的力量飞快地流逝,爬到顶楼的时候几乎只剩了一口气,而那一口气撑到现在,就只剩了游丝般的一缕,仿佛张一张嘴就会飘出去。

    他们挺尸般瘫了很久,直到楼梯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埃德浑身一抖,立刻弹了起来,警惕万分地凝聚起他刚刚攒出来的那点力气,望向楼梯的方向,伊斯却动也没动。

    “铁壳儿。”他说。

    盔甲撞击的声音那么明显,这个蠢货居然还听不出来!

    一个圣骑士的头小心翼翼地从楼梯口冒了出来,埃德心口一松,很想再瘫回去,却还是努力爬了起来。

    那不是水神的圣骑士……他好歹得维护一下自己的形象。

    伊斯完全没有这种顾忌。他懒懒地踢了埃德一脚,语气却很有些严肃。

    “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他说。

    而“预感”这种东西,多半好的不灵坏的灵。

    埃德站在三重塔,仰望天空,吊在半空的心已经坠进了谷底。

    此刻已是傍晚。原本聚集而来的黑云已经散去,露出云层后的天空。这听起来是件好事——如果那片本该被夕阳染上金红的天空,没有像一张颜料没有涂抹均匀的画一样深一块浅一块,扭曲出怪异的图案的话。

    如果这会儿他有余力用另一双眼睛看见另一种真实,他大概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空洞,就在洛克堡的上空,空洞里是阳光再也无法照亮的永夜和星空……又或者只是一片黑雾。

    他想起尼亚的那句话,类似“真正的危险是看不见的”,想起他告诉他,那些他们能看得见的裂缝,就像特意在水里注入的颜色,是为了让他们更清楚地看到危险所在。如果有一天他们再也看不见,并不意味着危险已经消失,更有可能是那危险大到了诸神所残留的意识也无力再警告他们的地步。

    他们拼尽全力,却依然连一个“意外”都无法应付吗?

    埃德呆站了一阵儿,收拾起他的沮丧。

    情况的确糟糕,却也还没到绝望的地步。

    “简单来说,就是天破了一个洞……但又没全破。”

    稍晚一些,尽力把自己收拾得有个人形的埃德面对周围十几个或实或虚的身影,开口解释。

    “我们关上了那扇门,没有让炽翼进入这个世界,但相互拉扯的力量还是严重地破坏了那一方的屏障。幸运的是,屏障的力量是流动的,就像水一样……有些裂缝会自己慢慢消失,正是因为如此。就像是,水从别处流过来,暂时堵住了这个洞,然后泥土在此之下,更为缓慢地修复破损之处……但现在的情况是,这一处的屏障虽没有全破,只是变薄了许多,但了修补它,周围的屏障都变得更加脆弱,甚至,整个世界的屏障都因此而更加脆弱——毕竟它原本就岌岌可危。”

    周围一片沉默。良久,博雷纳两手一摊,开口道:“所以……计划要提前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即使站在那里的不过是博雷纳的影子。

    ——这么大的麻烦,他就只得出这么个……听起来还挺轻松的结论?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博雷纳解释,“我们原本的计划,就是尽量削弱炽翼的力量,在我们准备好的情况下,打开屏障拖它进来,彻底解决它,再利用屏障崩溃时的力量重新建起另一道屏障。而现在,‘打开屏障’不是已经变得更容易了一点吗?而炽翼,它的本体还受了伤,如果我们加快速度,将计划提前……似乎,结果也没什么不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撤离

    埃德忍不住微笑。他们绝对没有提前沟通,但此刻博雷纳所说的,正是他想说的。

    虽然做起来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但事实就是如此。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只能尽力将所有的不利变成有利。

    他们没能立刻做出决定,并约定了三天后再次商议这件事。但离开之时,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像刚刚听到“天破了个洞”时那样凝重。

    埃德思忖再三,还是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弗里德里克请求单独谈一谈。

    他提起这场掀翻了整个洛克堡的灾难时并未提及安特的名字,只说了主谋很可能是九趾沃克,但小国王尚无法像成年人那样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变幻不定的眼神和难看的脸色,显然并不单纯是因为曾经的王宫如今只剩了一片废墟。

    他们所使用的是上一次斯托贝尔所赠送的法术装置,那面能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千里之外、跟那里的人如面对面般交谈的镜子。埃德隐约看见弗里德里克身后有个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那是菲利。

    大概是知道埃德要跟他说什么,小国王让菲利都离开了。

    他紧闭双唇,略显方正的下颌绷出的线条与安特其实极其相似。埃德迎着他的视线,张了张嘴,居然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对安特有无比强烈的厌恶,即使是在知道了瓦拉的死并非出自他的授意之后——无论如何,那都与他脱不开关系。更何况,那样一个背叛自己最好的朋友、虚伪又贪婪的国王,即使算不得彻头彻尾的昏庸无能,也实在让他生不出半点敬意。可对弗里德里克而言,那曾经是一个温和又慈爱的父亲……一个将整个王国从乱世的泥沼中拯救出来,让它在近十年的和平里重又变得富饶而强大的国王。

    “……你是要跟我,谈我的……父亲吗?”弗里德里克在埃德过久的沉默中按捺不住地开了口。

    埃德深吸了一口气:“您猜到了?”

    弗里德里克垂下双眼:“母亲说的……她说这件事必然与父亲有关,她说……这是她的错。”

    “……这不是。”埃德郑重地开口,“请务必让她明白,这件事绝不是她的错。安特……您的父亲所做的事,即使没有她的出现,也是迟早会发生的。”

    现在他能够明白,安特为什么能死而复生……为什么炽翼明显对他并没有多么重视,却也始终没让他真正死去。

    它需要他为它打开那扇门。那或许不是它唯一进入这个世界的途径,毕竟它似乎早就对洛克堡地底的法阵失去了控制,但总归是个办法……甚至有可能是它最后的底牌。

    弗里德里克没有抬眼,也没有吭声。他的沮丧和失落显而易见,他连自己都无法安慰,更无力去安慰他的母亲。

    埃德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给他听。那其实只会让弗里德里克陷入另一种沮丧——他曾以为英明无比的父亲,居然那么容易被哄骗和利用。

    “……他毕竟已经死了。”埃德轻声告诉他,“而且死得……并不那么光彩。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徘徊了那么久,看到的出路全是谎言,能抓在手中的全是虚妄……他不可能再像从前坐在石榴厅时那样骄傲又自信。”

    他停了下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为安特说话。

    弗里德里克终于抬头,苦笑了起来:“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而我的父亲……他从不认错,至少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埃德惊讶地看着小国王,突然意识到,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少年的稚嫩以过快的速度从他脸上消失,不再圆润的线条渐渐显出坚毅的轮廓。

    他沉默片刻,竟有些欣慰,又有些愧疚。他其实撒了一点谎,他告诉弗里德里克他们不得不杀了安特,因为这样才能彻底关上那两扇门……他不敢冒险让他知道,他们其实原本可以留安特一条命。

    这会儿他突然觉得他其实可以告诉弗里德里克实情,但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只问他,要如何处理他父亲的尸体。

    安特的尸体现在被放在一具合乎他身份的精美石棺中,连断掉的头都缝了起来,算是他们对死者最后的一点怜悯和尊重。

    但以防万一,他们也同时在他身上和石棺上都下了各种禁制,以确保他不会再一次从棺材里爬出来。

    前国王的葬礼事实上已经举行过,他们完全可以偷偷把他葬回他的墓地——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弗里德里克沉默了很久。埃德能清楚地从他脸上看到他内心的挣扎,最后他艰难地开口:“我曾听说,古时的人们会将死去亲人的尸体焚烧成灰,因为火能净化一切罪恶……能让逝者扔下所有的负累,在诸神的身边得到真正的安息。”

    埃德听懂了。

    他再次惊讶于弗里德里克居然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想想安特死了又死的折腾,却也能明白小国王的选择。

    “那么,”他轻声问道,“您需要我代您,送他最后一程吗?”

    弗里德里克摇了摇头。

    “我,”他说,“会亲自来做这件事。”

    第二天,他们在陨星谷,为安特·博弗德,王朝的第十一位国王,举行了第二场葬礼。

    埃德没有想到的是,茉伊拉也来了。她披着黑纱,沉默地看着安特的尸体彻底消失在烈焰之中,雕像般一动不动。

    风吹起她的面纱,也迅速吹干了沾染其上的一点水痕。

    那大概是她为他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在弗里德里克亲手收敛着父亲的骨灰时,埃德陪着茉伊拉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国王陛下……又沉稳了许多。”

    茉伊拉无声地笑了笑。

    “我说服了父亲,把更多的权力交还到他手中。”她说,“父亲总觉得他还小……可他必须得真正掌握了权力,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责任。也……只有真正面对安特给他留下的一切,他才能真正看清他的父亲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丢掉他曾经的崇拜与敬爱……就像我一样。”

    她转向埃德。隔着面纱,埃德都似乎能感觉到她眼中的疲惫与悲哀,可她的声音却像是带着笑:“瞧,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冷酷的女人呢。”

    埃德摇头,说出口的话简单却坚定:“您不是。”

    茉伊拉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离去时她轻抚石棺上闭目安眠的国王的雕像,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

    “安息吧。”她低喃,“安息吧。”

    那是祝福,是期盼,也是祈求。

    而风卷起她的声音,远远带向天边。

    接连几天,巴尔克大人的心情都十分糟糕。这一场灾难之中,他所损失的人是最多的,而且都是他最优秀的属下。他们聪明,机警,能力全面,但在强大的魔法之力下,却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那六位成为英雄的冒险者也只救回来三个,昆茨是其中之一。可惜的是,那位灵光一现,弄明白了整个法阵如何运行的老法师卡斯提,连同他拼出来的那个模型,都被炸了个粉碎。

    他们带下去的是矮人用来炸开岩石的炸药,不会被魔法的力量所影响,但除了卡斯提,谁也无法接近那个他们想要炸毁的、放着一根乌黑骨头的石桌。

    昆茨正试图重新拼好那个拼图,活着的人也都没有对同伴的牺牲表现出太多的悲伤。他们都已经老了,而且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现在的时光都是偷来的——他们在年轻时经历了太多的危险,看着许多同伴和朋友死去,找不到尸体……甚至都没有什么意义,能活到现在,能在死前做出点堪称伟大的事,成为传说故事里的主角,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一个相当令人满意的结束。

    私语者们倒是一个也没少,他们满怀感激地将此归功于他们的“夫人”。白鸦无法……或无意再保持年轻的样貌,于是从一位美丽优雅的夫人,变成了一位依然美丽,但说话行事比从前还要肆无忌惮,甚至有点粗鲁的老夫人。

    没人对此有任何意见——她确确实实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她原本无需如此。

    而罗穆安就像一只被拴在了她身边的小狗,时时刻刻地献着殷勤,怎么也不肯离开。埃德默默观察了一阵儿,也没再干涉。

    洛克堡显然是没法儿住了。白鸦,罗穆安,连同所有的私语者,现在都待在水神神殿,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而在洛克堡之外,那天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受伤。巴尔克早有安排,所有人很快就疏散到了几个足够宽敞的地方,港口的船只也做好了准备,如果事情真的糟糕到无法控制,立刻就能让他妈上船离开。但洛克堡位于整个城市的最高处,人们一抬眼就能看到那曾经象征的王室威严也权力的坚固堡垒轰然倒塌,也确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一些刚刚回到斯顿布奇的人又开始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一些圣职者也认为,既然斯顿布奇很有可能再次成为战场,普通人也确实不适合再留在这里。

    这一次,巴尔克接受了建议。

    然而如今还留在斯顿布奇的人,有一些是顽固地就是不肯离开自己的家,有一些则确实是无处可去。周围的城镇,之前就已经接纳了不少从斯顿布奇离开的人,如今再要增加,也有些不堪重负。

    巴尔克还在与小国王商议,看哪些地方还能安置更多人,一河之隔的精灵王国却出乎意料地伸出了援手。

    格里瓦尔的森林里,有一处不大的聚居地,因为精灵数量减少,精灵们往森林的中心集中,已经荒废了一百多年。但精灵的建筑看似精巧纤细却十分坚固,林中植物的生长也一直被控制着,那地方稍稍整理一番,容纳几千个人并不成问题,而且靠近森林的边缘,距离维因兹河不远,从斯顿布奇过去也很方便。

    巴尔克捏着银叶王的信看了很久,有点不敢相信,一直把自己的森林保护得密不透风,连人类的猎人稍稍深入一点,都会被利箭逼着赶出来的精灵们,居然会愿意接纳人类的难民。

    而且,无论是佩恩,还是持信而来,与他协商此事的阿尔格洛·林露语气,都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施舍。

    “虽然种族不同,但我们也算是邻居。”阿尔格洛向他微笑,“互相帮帮忙总是应该的。”

    那座名为“林露”的小城,事实上就是他的家族曾经的聚居之地。

    这位年轻的精灵长老,在格里瓦尔上一任的长老们牺牲了自己,让无声之塔重新成为圣塔,让精灵们的心重新凝聚在一起之后,就是柯瑞尔之外,与人类交往最多的精灵。他并不健谈,也没有柯瑞尔那样热情爽朗,但他性格温和,极有耐心,总是不声不响就能把各种事情处理得十分妥帖,与他相处,连巴尔克这种其实很是挑剔的人,也觉得颇为舒心。

    事情就此定了下来。娜里亚忙着将人们组织起来,一批批送到林露,还得帮忙说服那些坚持“死也要死在斯顿布奇”的固执老人,一时连准备三餐的时间都没有了。

    被娜娜可怜巴巴地盯着,伊斯只好捋起袖子进了厨房,但在连吃了几天的各种烤肉之后,连泰丝都消化不良地躲去了独角兽号。

    独角兽号上的厨子,手艺其实也不错的,至少烤鱼的时候还记得配上蔬菜和水果呢。

    但娜娜并不嫌弃,而埃德不敢嫌弃。

    他其实也很少能回来。“计划提前”,说起来是如此简单的四个字,做起来却令人头秃,而且三重塔从那一天起就寂静无声,隐在霍安背后的九趾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花样,曼妮莎也闻风而来,向他确认他们的协议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而在这样的忙乱之中,又有一位不速之客,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夜晚,敲响了他家的门。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笔记

    奥伊兰会找上门来,埃德并不觉得奇怪。这个老法师对霍安有种奇怪的执着,虽然平常看起来也并不十分疼爱,甚至有些过于严厉,而霍安对他更是畏惧又憎恨,他却固执地想要把少年留在自己身边……或至少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埃德毫不怀疑他在霍安身上设下了什么法术,如果霍安出了事,他立刻就会知道。

    但把奥伊兰迎进门的时候他并没有半分忐忑。霍安的下场,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如果奥伊兰真要找他算账……他不信现在的他,再加上伊斯,会对付不了一个已经死了的死灵法师。

    娜里亚今晚也不在家——这也是埃德敢让这么危险的客人进入家门的原因之一。

    跳跃的烛光下,他平静而简单地把霍安的结局告诉了奥伊兰。

    老人久久没有开口,只是凝视着烛光,像是在思索,又仿佛只是在茫然地发着呆。

    埃德偷眼看他。老人苍白的皮肤在烛光下依然是有光泽的,青灰的血管略显分明,却也不会太过突兀,或许是因为映着烛光,他眼中都仿佛还有光,就像……

    “宛若活人。”老人突然开口,淡淡扫他一眼,“是吗?”

    偷偷打量客人还被发现的埃德故作镇定:“确实……令人惊讶。”

    他很确定奥伊兰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可他行动自如,脸上的表情虽少却不显僵硬,看起来比在龙骨之岛上的时候都要好得多。

    这样“死了之后也像活人一样”的,埃德还见过一个——维罗纳大师。可即便是维罗纳,如果观察得仔细一些,也有许多很不自然的地方,而不是像奥伊兰这样……栩栩如生?

    “我研究了几十年的死灵法术,”老人说,“解剖过无数尸体,虽然做不到起死回生,对于如何保存自己的尸体,总还是有几分心得的……如果你真有兴趣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教你几招。”

    埃德迅速摇头,却又忍不住问道:“所以,你不用像……那一位一样,过一段时间就换一个身体?”

    老人轻笑一声。

    “不了,”他说,“我嫌脏。不用再猜来猜去,这个身体也并不能支撑太久,毕竟血肉易腐烂,而失去生机的躯体并不能长久地容纳一个本该消失的灵魂……但我研究死灵法术,为的原本也不是永生。”

    埃德张口想问“那是为什么”,老人却向后一靠,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洛克堡地底的法阵,是安克兰留下的。”

    埃德眨了眨眼,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是,”他试图理清这件事,“洛克堡,不是在炽翼的引导下建成的吗?”

    而那时安克兰应该还沉睡在诺威的躯体之中,即使他当时曾经醒来,做了什么手脚……他跟炽翼分明有仇,怎么也不可能帮它这么大一个忙,然后再让法阵无法运行吧?

    奥伊兰看他的眼神宛如看一个傻瓜:“你觉得巨龙对法术的了解如何?”

    埃德迟迟无法回答。

    巨龙不能说不了解法术,至少,即便是伊斯,也能在看到一个陌生的法阵时,很快判断出它的用途,可它们自己又的确很少使用,更别说创造什么法术或法阵……大概,除了雅纳克加,那条独立特行的斑叶龙。

    这么一想,埃德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这个法阵,是炽翼从安克兰那里偷来的?”

    “偷,”老人说,“或者学。他们毕竟曾是盟友。这个法阵曾用于安克兰城,是那座城市能够抵抗精灵军队攻击的原因。它的原理其实也很简单——摄取一切能够摄取的力量,然后将其转化为更加纯粹的力量,用于启动和支撑另一个有着实际用处的法术,无论是攻击还是防御……又或者是,打开一扇通往虚无之海的门。”

    “……所以他也是靠这个把炽翼送进了虚无之海?”埃德脱口而出。

    然而回想起他所曾见到的,那座已彻底消失于时光中的城市,想起它最后的结局,他却暗自心惊——安克兰,是把那些追随他的精灵,都当成了可以被“摄取”的力量而已吗?

    “我有个猜测,”奥伊兰语气轻缓,“炽翼很可能是偷了个错误的法阵,又或者,它觉得这样才是正确的,毕竟炎龙的自负和它们的多疑一样闻名……但这并不是重点。”

    仔细听的话,他的声音与活人其实还是有些区别,总是轻而无力,仿佛久病气虚。

    “重点是,你们得拿回那本书。”他说,“虽然我已经提醒过你们,让它留在九趾手中会有怎样的危险,但你们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

    埃德一时很是无语。

    你的确是提醒了,可那轻飘飘的语气只会让人觉得“反正他们也看不懂所以也无所谓啦”。而且,从那条魔船上弄会一本书难道是很容易的事吗?真那么容易你干嘛不自己动手?

    他肚子里叽里呱啦了一大堆,面上却还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样子:“您也知道,那条船想躲的话,我们很难抓住它……如果您有什么好办法,还请不吝赐教。”

    他的“阴阳怪气”,也就只能到这种程度了,而这对奥伊兰,显然不痛不痒。

    “确实没什么好办法,”他掀了掀眼皮,“除非你们能瞬间斩断九趾与那条船的联系……这样的话,还剩一个办法——我会把我所记得的,那本书上内容,尽量告诉你。”

    埃德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而您要从我这里交换什么呢?”他问。

    对上奥伊兰,别想着占便宜,能够公平交易不被坑得有苦难言,就已经谢天谢地。

    奥伊兰轻笑一声。

    “如果我说,只需要你全力以赴,解决掉那条炎龙呢?”他说。

    埃德一脸狐疑,再不掩饰。

    他绝不相信奥伊兰能有这样的无私和好心。

    “爱格伯特还活着。”老人说。

    埃德瞬间眼前一黑。

    他其实有过这样的忧虑,但霍安被踢进虚无之海的时候都已经那样了,而他虽然几乎是他最大的噩梦,却也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从力量到智慧,都没有什么值得炽翼利用的地方……

    但奥伊兰也没有必要拿这个来骗他。

    “爱格伯特还活着。”老人重复。那语气其实有些奇怪,似欣慰有似疲惫,但脑子被这个消息搅得一团乱的埃德并没有注意到。

    他只听老人一字一句地说着:“我曾许下承诺,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得好好地保护他。”

    ——即使他从背后扎了你一刀,即使你其实已经因此而死吗?

    埃德实在不能明白。他曾经觉得,与他认识的某些人相比,奥伊兰某种意义上其实还算正常,毕竟他的许多行为都有逻辑可循……但他或许错了,这老头儿其实也不怎么正常。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他勉强接受这个事实,“大概也不会轻易死去。”

    奥伊兰摇头:“他自己大概也这么觉得……他总是,希望能够依附于某个更为强大的力量,并且一厢情愿地觉得,这样他就能活得更好,事实上,那些被赐予他的力量瞬间就能被收回,而他会在必要的时候被他所依附的力量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因为他这个人本身,毫无价值。”

    ……可他变成这样,不也是被你养出来的嘛?

    埃德只敢腹诽。

    “……所以,”老人似乎从短暂的失望与低落里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平静,“我会尽力帮助你们,唯一的要求是,无论你们遇上爱格伯特时是怎样的情形,都必须把他交给我。”

    埃德沉默半晌,点头。

    “不过,”他说,“我也有个要求——我能邀请一些朋友,来一起听一听安克兰的那本书吗?”

    埃德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当他所邀请的“朋友”们团团围坐在壁炉前,连奥伊兰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离壁炉最近的地方坐了位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却仍看得出昔日惊人的美丽的老夫人,一身白裙衬着白发,膝盖上搭了张同样雪白柔软的毯子,说不出的优雅迷人,却毫无风度地打着呵欠,抱怨埃德耽误一位老人的睡眠有多么失礼。

    而在她右手边,一个同样满头白发……或者不如说是满身白毛的老头儿,像只兔子一样蹲在椅子上,满脸好奇地东张西望,还皱着鼻子嗅来嗅去。

    还好其他人还算正常——埃德旁边坐着一脸不耐烦的伊斯,怀里的小龙睡得肚皮朝天,而另一位法师,刚从尼奥城返回没几天的斯凯尔·蒙德,一脸的兴致勃勃,与他身边一脸漠然的伊卡伯德相映成趣。

    而埃德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他一个人或许听不出奥伊兰话里的陷阱……甚至有些东西他未必能听懂,这么多人总可以了吧?而且,还免了他向人复述的麻烦,简直一举两得。

    刚刚回来的娜里亚轻快地给他们端上了新鲜出炉的小点心,阵阵甜香很好地缓和了壁炉前僵硬又怪异的气氛。

    然后娜里亚顺手把娜娜拎走了——小孩子不需要听这些令人头痛的东西,谁知道它会学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呢。

    除了罗穆安之外,五双眼睛望向奥伊兰。这位大名鼎鼎的死灵法师,就算是白鸦,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兴趣的。

    在罗穆安飞快地啃着小点心的、令人心烦又莫名令人愉悦的咔嚓咔嚓声里,奥伊兰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得到那本笔记,是在差不多五十年前,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根本看不懂上面所记载的任何东西……”

    短暂的回忆不过是个引子。想要证明那本笔记的真实,记载其上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奥伊兰之前告诉埃德和伊斯,九趾和霍安就算拿着那本书也看不懂多少,或许是太过小看了霍安,但也不是没有理由——那笔记上记载的,全都是相当复杂的、大型的法阵。

    许多法师一生所布下的最大的法阵,也不会超过自己实验室的地板,但安克兰不同。当他从地狱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把整个世界都玩弄于股掌之中。人们或许得感谢精灵,因为对他们的恨,安克兰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那片森林之上,但不知为何,他的复仇其实并未完成就被他放弃。

    埃德猜测那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不过是他的“父亲”的一个工具,而他自然不会甘心如此被利用。这样,他将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试图得到更加强大的力量,打开通向虚无之海的大门,似乎也不难理解。

    他想要找到他那位太过强大的“父亲”的根源……他想要彻底摆脱他的控制。

    他想要自由。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可能与不可能

    埃德曾经问过凯勒布瑞恩,问安克兰到底想要什么。那半精灵平静地回答:“他什么都不想要,或者说,他想要的和我一样……他想要解脱。”

    埃德对此并无怀疑。尽管曾亲眼目睹那半精灵牧师在矮人的矿坑里迷了路却不肯承认,但在这种事情上,凯勒布瑞恩不会做没有根据的判断。

    可“自由”与“解脱”,听起来似乎有些相似,却并不相同。

    自由,是无拘无束,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解脱,却有更多消极的意味,仿佛只是终于扔开了所有负累,终于可以安眠。

    埃德不觉得半精灵会分不清其中的区别,可他的的确确是用了“解脱”。

    但即使数千年后的安克兰“什么不不想要”,数千年前的那一个,虽说不上“野心勃勃”,却也分明有着更多的**……或希望。

    虽然后期的研究多半集中于“如何进入虚无之海”,那本笔记的前半部分,更专注于力量的转换。

    “没有任何力量是无中生有。”奥伊兰说,“即便是虚无之海,也并不是真的虚无。安克兰的天才之处在于,他在种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之中找到了共通之处,并以此让它们可以相互转换,然后为他所用,而其方法也不止一种,其中最安全的,就是曾经的安克兰城……如今的洛克堡所使用的这一种。”

    “安全?”伊斯冷笑,“对石头而言吗?”

    曾经的安克兰城无声无息地毁灭,而如今的洛克堡已成废墟,伊斯自己都差点被吸干……“安全”这个形容,听起来确实有些讽刺。

    奥伊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耐心是美德。”他说,“可惜似乎没有一条巨龙能拥有……你们为何会拥有这样的‘天性’,似乎也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

    “这不是很可爱嘛?”白鸦立刻蛮不讲理地开口维护她的小龙,“如果每个人都安静又耐心地听着你把话说完,什么也不问,我听到一半就能睡着,毕竟你讲故事实在没什么趣味。”

    她自己当然可以随便欺负这条小龙,但如果其他人想欺负,那绝对是不可以的!

    埃德张嘴,又闭上——算了,他谁也惹不起。

    连伊斯都悻悻地闭上了嘴。他骤生的怒气被白鸦这么一打岔,不知怎么就生不起来了。

    奥伊兰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意识到跟白鸦唇枪舌剑纯粹是浪费时间,他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争执,继续讲他没什么趣味的“故事”。

    “我之前就说过,这两处的法阵并不完全相同。”他说,“我在洛克堡待过一段时间,虽然因为时间有限,没有找到所有的关键,但与安克兰原本的法阵对比,不难看出其中的差别,”

    安克兰用于他的城市的法阵,虽然也是摄取周围的力量为其所用,但并非毫无节制。三个叠加的法阵,能将每日洒落在整个悲泣森林的阳光,拂过林间的风,草尖滴落的露水……甚至奔跑在树荫下的动物的心跳所拥有的力量,都一丝丝抽取到法阵之中,在平缓的循环里汇聚,融合,转化为更为纯粹的的力量,用在他想要的地方,倘若一时用不上,那积蓄的力量在超出法阵可控的范围之后,也会重新溢散到空气和泥土之中。

    那并不会对周围的世界,或居住在安克兰城的精灵造成任何伤害,相反,还会让那里更加生机勃勃。

    “可在洛克堡所使用的,”奥伊兰提起了一边桌上那堆散乱的、玩具般的木块,当他拎起一角,那些木块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所连接,拼凑出一个怪异的形状,有些地方甚至是空的,木块却也能隔空相连。

    埃德恍惚能看见流转其中的力量……但那东西不过瞬间就崩溃,所有的木块又哗啦啦落了满桌。

    “这个,”老人说,“更像是安克兰研究到一半就放弃的那一个。虽然只有寥寥几处不同,但这个法阵一旦成形,其实更为强大……也更为凶残。它会疯狂地吸收它能吸收到的一切力量,尤其是魔法和生命之力。在所有的力量之中,这两种是本质最单纯、最容易被转换的,可它也会让法阵所在之地,甚至周围方圆百里之内寸草不生,再无半点生机。你们该庆幸,洛克堡的法阵曾经被破坏过,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完整,它虽被唤醒,却是个残次品……否则,即使你们能及时封住整个洛克堡,身处其中的人却必死无疑,连你们用来封住它的力量,都有可能被它所吸收,让它变得更加强大……它的的确确,能毁掉整个斯顿布奇,而这座城市,很可能原本就是为此而建。”

    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静,只能听见壁炉里木柴在火焰中开裂的轻响……还有罗穆安呼噜呼噜舔着手上的点心碎屑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罗穆安,疯法师却恍若不觉,自顾自地舔得开心。

    “据说,”斯凯尔·蒙德开口,“是罗穆安·韦斯特扭曲了三重塔。”

    听到自己名字的疯法师依旧毫无反应。

    “我很怀疑。”奥伊兰开口,“并不是质疑他的力量。只要掌握了关键,即便是此刻的我,也能破坏那个法阵,而作为法阵所有力量的汇聚之地,当时尚未完成的三重塔,很容易就此‘扭曲’。但炽翼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却因为这一点并非不能挽救的的破坏就将整个斯顿布奇扔在一边,像任性的孩子扔掉一个弄坏的玩具……就算是炎龙,也不会任性到这个地步吧?”

    “……因为安克兰?”埃德轻声说,“又或者,它怀疑是安克兰破坏了它的计划?安克兰对这个法阵的了解远胜于它,如果是他想要破坏……它根本没办法阻止。”

    所以只能放弃。

    “合理的猜测。”奥伊兰点头,“但也只是猜测。”

    白鸦翻了个白眼:“不然呢?你能让安克兰或那条炎龙坐在这里,给你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吗?”

    埃德却恍惚想起安克兰提起数千年前那次失败的尝试时所说的话:

    “它骗了我,我骗了它。如此而已。”

    他那时惊疑不定,想不了太多,如今回想,却觉得那简单而淡漠的一句话里,隐藏着一些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觉得至少数千年前,安克兰并不是故意要坑炽翼……而他的失败,和炽翼这如被放逐般徘徊于虚无之海的,漫长而孤独的时光,很可能是它咎由自取。

    但正如奥伊兰所说,那都不过是猜测。

    而这会儿,奥伊兰已经提起了那本笔记的后半部分。

    那本笔记,虽然只是一本法术研究的笔记,却也多少能反应出安克兰的目的。这本笔记里并没有多少关于死灵法术的内容,即使有,安克兰也不过是单纯地把生命和灵魂都当成了力量的某种形式,研究要如何加以利用,却似乎从未想过让逝者复生……或让自己得到永生之类,后世的死灵法师们最为热衷的东西。

    至少是后期,他更执着的是进入虚无之海。但奇怪的是,那似乎又不像是为了复仇,为了摆脱束缚,或为了成为神祇,为了更强……大概是研究笔记到底不能明确地表达情绪,而安克兰也并没有费利西蒂那种随时随地都要感慨一下的习惯,看起来,他更像是个没见过海的孩子,心心念念地想着那片无垠的湛蓝,计划扬帆海上,来一场潇洒的远行。

    “而进入虚无之海的办法,并不止一种。”奥伊兰说,“用足够强大的力量开一扇门,其实是一种相当危险的方法,尤其是当你并不清楚门的另一边有着怎样的危险的时候。所以在后期,安克兰想到了另一种方法,不过可惜的是,那还只是个‘想法’,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深入的研究……又或者,那些研究被记录在另一本笔记里,毕竟,现在,这个方法,也正有人使用。”

    正无聊地把罗穆安满头白毛编成小辫子的白鸦停了手,微微眯起眼。

    “斯科特·克利瑟斯?”她说。

    伊斯瞳孔一缩,脊背不自觉地绷紧了一瞬。

    奥伊兰的眼神有些惊讶。他知道总有人能猜得出来,却没想到白鸦能快得这样不假思索。

    仿佛看懂了他的疑惑,白鸦撇了撇嘴:“对一个不止一次差点杀了我的男人,多点关注,敏感一点,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是他。”奥伊兰干巴巴地说,飞快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回到那个“想法”本身。

    阻挡在虚无之海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屏障,在安克兰看来,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个世界本身就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或许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形成有效的保护,或许没有诸神设下的屏障那么密不透风,却也会因为是自然形成而更加精妙。但这个世界,已经在诸神的保护之下存在了这么长的时间,骤然破开屏障,这个世界本身或许还能存在,存在其中的生命却多半会彻底灭亡,然后从头来过。

    安克兰倒也没有毁灭整个世界的打算,他所考虑的是,削弱那层屏障。

    “那所谓的屏障,事实上也不过是个巨大的法阵,”奥伊兰说,“安克兰觉得,如果能从这个法阵中一些关键的节点上抽取力量,但并不彻底破坏它,就能一点一点削弱整个屏障,弱到虚无之海的力量能够一点点渗入,却并不能顷刻间吞噬整个世界,倒是能让这个世界渐渐适应,渐渐能够与它共存;弱到无论他离开还是进入这个世界,都不再那么困难。甚至,如果能找到某种共鸣,还可以将自己的灵魂融入屏障之中,并借用它的力量,借用整个世界的力量,遨游于虚无之海……或许不那么自由,但要安全得多。”

    这样的形容,不禁让埃德想起九趾和他的船。虽然本质不同,却又有许多相同之处。

    “但是,”奥伊兰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猜测也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这其中有些东西,始终让我觉得不太对劲。炽翼偷学了安克兰的法术,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可洛克堡的法阵,它改得极其粗暴,虽然有用,却也极容易崩溃;如果这是因为它对法术的了解和掌控原本就很一般——毕竟巨龙都习惯了依靠天赋而不是智慧——是可以解释的,但后一种办法,却需要极大的耐心进行缜密的计算。斯科特本质上只是个战士,我不觉得他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有三种可能:第一,安克兰对此已经有深入的研究,但记载在另一本笔记上,而炽翼对此十分了解……但这同样需要计算,毕竟如今的屏障,因为时间的流逝,许多基石已经被无意间破坏或彻底失去了用处,力量的流向发生改变,最为重要的节点也随之有了变化;第二,炽翼自己在安克兰的想法上做出了正确的计算,并让斯科特依此而行——听起来似乎没问题,但这个炽翼与在洛克堡设下法阵的那一个,根本不像是同一条龙;第三,炽翼的另一个追随者,一个至少不逊于我的天才,计算出了结果……如果他们真拥有这样一个天才,就不会如此狼狈地一败再败。”

    “你这说的是‘三种可能’吗?”伊斯忍不住开口,“这分明就是‘三种不可能’吧?”

    不是他非得跟这家伙过不去。说话就说话,中间见缝插针夹枪带棒的讽刺是当他听不出来吗!

    “瞧,”奥伊兰摊手,“连你都听得出来。”

    白鸦忍不住笑出声,缩在椅子上笑得浑身发抖。埃德无奈地做好了如果伊斯要跳起来揍人就立刻按住他或者大声呼叫娜里亚的准备,伊卡伯德左右一看,不耐烦地皱起眉,开口道:“你是想说,炽翼所表现出的许多东西……自相矛盾。”

    埃德的心突地一跳。

    奥伊兰微微点头。

    “所以,”他说,“你们确定,你们的敌人,真的只有一个吗?又或者,安克兰与炽翼,真的是敌人吗?”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顺流而行

    奥伊兰并不知道那么多“过去的故事”。炽翼对安克兰的仇恨,他是从九趾那里听到的——作为“耐瑟斯的信徒”,九趾也曾奉命寻找过安克兰,尽管没人告诉他找一个死了几千年的精灵的目的是什么,没有心却善于把握人心的海盗却自有猜测。

    “背叛总比友情更令人难忘,不是吗?”

    那时他甚至这样对奥伊兰感慨了一句。

    埃德知道更多,却也无法回答奥伊兰的问题,他心中有另一个猜测,但同样找不到多少根据。

    奥伊兰同意写下他所记得的东西,但仍认为他们应该尽量拿回那本笔记。

    “它的价值无可估量。”他说,“无论何时……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它都是很有用的。”

    “我们其实也一直在找那个海盗。”斯凯尔·蒙德开口,“**师塔那些家伙跟他之间的交易,固然是双方自愿,他可也在其中做了不少手脚。”

    埃德并不介意让那本笔记落到**师塔手中,事情便就此定了下来。斯托贝尔或许会因为越来越多的任务而大挠其头,却也会乐在其中——与维罗纳大师相比,他的确是一个称职得多的领导者。埃德觉得,这大概也是许多强大的法师即使知道他不能施法,也依然愿意帮助他的原因。

    第二天他简单地把奥伊兰的拜访告诉了肖恩,也告诉了他那位死灵法师的怀疑。

    肖恩的眉头深深皱起。

    “而你觉得那是有可能的?”他问埃德。

    埃德点头。

    良久的沉默之后,肖恩问他:“你已经有了打算?”

    会问这一句,大概是因为埃德看起来十分淡定。

    而埃德再次点头。

    “提高警惕,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准备,”他说,“尽量把战斗控制在我们可以控制的地方。”

    肖恩的眉头皱得更深,问他:“这跟我们之前的计划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埃德承认,“但这已经是最好的计划。”

    多一个敌人,或少一个敌人,他们所能做的都不过如此。

    肖恩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眼中居然也有了点笑意。

    “去吧。”他说。

    话说得那么淡定,埃德心里其实很慌。连续几天,他忙得几乎不见人影。娜里亚好不容易在二楼的走廊上拎住了他,无奈地问:“你这又是要去哪儿?”

    埃德张口,却发现他回答不出来。他有很多地方要去,有很多事要做,每一件似乎都很急,急得他也不知道先去哪儿更好。

    “知道吗?”娜里亚没好气地戳他的额头,“你这几天就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你甚至跑到码头去看那些送人去林露的船!那是你需要操心的事吗?你还记不记得莫克对你说过什么?”

    埃德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莫克对他说过好多话,娜里亚指的到底是哪一句?

    为了给娜娜做个好榜样已经决定不再翻白眼的娜里亚,终于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只需要去做最重要、你最擅长的事就好。”她告诉他,“埃德·辛格尔,你把自己撕成一百片到处贴,可不比一个完完整整的你,专心致志地做好一件事更有用。”

    “如果他能弄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就不会这样到处乱扑腾了。”

    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伊斯毫不客气地嘲笑。

    娜里亚恼怒地一拳杵在他肩上:“你不是要去‘巡视’你的财产吗?你要让博雷纳等你多久?”

    被赶的伊斯举起两只手,翻身直接跳下了二楼。娜娜在他头顶得意地伸开两只小翅膀,像在他头上开了好大一朵花。

    “晚餐给我们留一份!”他头也不回地叫着。

    娜里亚对着他背影哼了一声,又转向埃德:“所以……”

    埃德软趴趴地往她身上一倒。

    娜里亚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抱住他:“怎么啦?……你没事吧?”

    埃德不敢演得太过分,顺势回抱住女孩儿,哼哼唧唧:“没事,就是……春天都快到了呢。”

    娜里亚一脸茫然:“所以?”

    埃德微微叹口气,在放开她之前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偷了个吻,抬头就对上刚打开门的艾伦·卡沃能生吞了他的眼神,浑身一僵,立刻站直,一本正经地开口:“做最重要的事,我知道啦,我现在就去!”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娜里亚回头看一眼艾伦,也有些尴尬,却还是不甘示弱地瞪圆了眼睛看过去:“说好的会给我们祝福的呢?他都还没跟我求婚呢,你是想吓得他不敢开口吗?”

    艾伦冷哼一声。他倒是真希望那蠢小子永远别开口,但如果他真因为被他瞪这么几眼就连开口求婚都不敢……打断他两条腿都是轻的!

    但这会儿娜里亚却终于想起埃德那句“春天都快到了”是什么意思——泰丝说过,埃德想要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来一场让她刻骨铭心的求婚的。

    她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在艾伦复杂的眼神中强自镇定,昂首挺胸地下了楼。

    “如果他真不敢开口了呢?”艾伦不死心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

    娜里亚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的父亲,褐色眼眸明亮无比。

    她知道这一句里的“不敢”是什么意思,可她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如果艾伦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她现在就可以告诉他。

    “那我就向他求婚。”她说,满不在乎,又坚定无比。

    而埃德·辛格尔,即使心中有再多的顾虑,也绝对不敢拒绝。

    艾伦瞪着她,噎得脸都青了,直到娜里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都没能出声。

    他知道他的女儿说得出就做得出。可这也太、也太……

    他气得胡子都抖个不停,忍不住重重地砸了一下门,又颓然靠在门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逐渐阴沉。

    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个走了狗屎运的臭小子尽快求婚!

    埃德并不知道他突然获得的巨大胜利。他在斯顿布奇愈见荒凉的街道上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在喷泉广场边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这里的石椅是修整过的……为了新年时的那场庆典。那一晚的灯火和烟花仿佛还在眼前,曾经拥挤在这里的人,却已经大半乘船度过维因兹河,带着对故乡的留恋和对未来的不安,去向一座陌生的精灵城市。

    风有点冷,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往年,这个季节已经有从南方而来的、温暖而湿润的空气,为这座城市带来淅淅沥沥的小雨。绒绒的绿色会悄悄出现在路边,甚至侵入石板路的缝隙,想要把整个大地都染上自己的颜色。整个城市会在清晨婉转的鸟鸣中醒来,太阳会在洛克堡的晨钟里爬上天空……

    那座钟楼已经塌了。

    他吐口气,紧扣在一起的手松开,从衣服里扯出那面小小的镜子,镜面在黯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发出低低的嗡鸣。

    在这里没法儿看到彼此,但交谈是没问题的。他接通时还没能听见斯托贝尔的声音,就听见了另一个人的怒吼:“是很有用,但是有什么用?!这么短的时间,我们怎么可能完成这么大的法阵?!”

    “小一点也是可以用的嘛。”——这似乎是奥格罗的声音,“小一点,多几个。”

    “可以用?!可以用?!……也不是不可以。”

    这声音从暴跳如雷到冷静从容几乎完全没有过渡,听得埃德一愣一愣的。

    “……抱歉。”斯托贝尔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那是弗尔南,他最近有点……”

    “崩溃。”埃德说,“也……可以理解啦。”

    原本三个月的时间突然变成半个月,任谁都要崩溃一下,何况“分开两个世界”,真心不比“重新建起这个世界的屏障”要容易。

    后者花费了伊卡伯德好几年的时间,算上之前费利西蒂的研究,就更长。如今他们对许多东西的确有更深的了解,要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完成前者这样宏大的计划,其压力不言而喻。

    “别担心,”斯托贝尔的声音里似乎带点笑,“我们能解决的。你送来的安克兰的笔记相当有用,事实上,我们发现一个新的可能……”

    结束了交谈之后,埃德收起镜子,想起那些法师们的发现,不禁为他们惊人的热情和行动力而赞叹不已,相比之下,他好像……有点颓,也有点废。

    他坐直身体,用力揉了揉脸,对自己嘟哝:“我们能解决的。”

    嗯,这句话,比他从前常说的那句“总会有办法的”,还更积极,更自信了一点——他要学起来!

    振作起来的埃德先找了曼妮莎。应邀而来的恶魔听他提起安克兰,忍不住露出个微带嘲讽的笑。

    “我警告了你那么多次,”她说,“你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他有多么重要了吗?”

    “……我其实一直知道的啦。”埃德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曼妮莎顿了顿,神情也有些郁闷,苦笑道:“真巧,我也是呢。”

    他们相视一笑,那点无形的焦躁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我想确认一件事,”埃德开口,“你觉得,他有什么很强的野心吗?”

    曼妮莎微微眯起眼,像是再回忆,然后她摇头:“没有。他曾有过热情,但那热情不过为了源自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不过,不像罗穆安·韦斯特那种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家伙,安克兰很有耐心,专注且有条理,任何问题,他一定会研究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结果,才会去解决另一个,所以,他所涉猎的范围或许还不及罗穆安,对任何一个他所研究过的问题的掌握,却绝对无人能及……当然,他的另一种热情,源自他对他那位精灵父亲的爱。他对权势和力量都没有什么**,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挺像那个倒霉的精灵的。”

    埃德沉默片刻,又问他:“那么你觉得……他还在列乌斯的控制之中吗?”

    “当然。”曼妮莎十分肯定,“我们的神为他自己弄出这么个儿子,就是为了把他当成自己的工具,他绝不会给他一点逃出自己手心的可能。虽然安克兰也不可能就此认命,但如果你想利用他来对付列乌斯,恐怕……”

    她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一闪。

    埃德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

    “我并不擅长利用谁去对付谁,”他说,“但顺势而为……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而且我觉得,这也正是安克兰在做的事。”

    告别曼妮莎之后,埃德去了艾拉弥。

    或许是已经做完了自己在这里该做的事,又或许是厌烦了被一再“拜访”,安克兰和莉迪亚都已经不在那有着精致花园的隐秘住所。所有的建筑都仍在那里,房间里却已经蒙上了灰尘。没有任何法术保护此地,恣意生长的植物也将原本看似自然、实际却精心打造过的花园变得面目全非,仿佛在告诉他,曾经的主人再不会回来。

    埃德并没有试图寻找什么——安克兰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值得他寻找的东西。现在想来,那个看似高深莫测的精灵,其实并不是那么神秘。他所做的一切之所以让他们觉得难以捉摸,是因为他所知的远胜于他们……他看得比他们更远,布局也远早于他们。他耐心地看着他们跑来跑去,为了不知真假的目标而奔波,并不试图去改变他们的方向,只是适时地推上一把,或稍稍拉一拉,就能让所有的棋子,走出他想要的棋局。

    奥伊兰说他其实也研究过时间。但在他看来,妄图通过扭转时间去改变某些事,是极其愚蠢的,因为时间的规则比空间更不容打破,它永恒向前,而唯一的成功之道,是顺流而行,掌握它,利用它,而不是改变它。

    ……可安克兰,也曾亲自向他展示,如何从不同的时空里,一点点消磨炽翼的力量。

    他真正想要告诉他的并不是这个……而他居然现在才能明白。

    一头白发的年轻人站在艾拉弥冬日荒芜的原野上,弯腰扯起一根野草。它看起来全无生机,深埋泥土之中,靠近根部的地方,却还藏着一点顽强的绿意。

    这里的风比斯顿布奇还要冷……可春天总会来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1766/ 第一时间欣赏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作者:聂九所写的《终末之龙》为转载作品,终末之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终末之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终末之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终末之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