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向导或猎物
女孩儿显然还有许多问题,但伊斯已经不想再回答。离开时她还瞪了他好几眼,仿佛是他抢走了她心爱的东西。
伊斯全当没看见,娜里亚反而有些生气。
她在她看向她怀中的娜娜时挑眉瞪回去。女孩儿眼中的好奇和喜爱立刻就变成了恼怒,愤愤地掉头离开。
“不用再等博雷纳的消息。”
那两个女人走远之后伊斯告诉罗莎,“我大概知道九趾想干什么了。”
“……而你准备就这么追过去?”娜里亚问他。
她的语气已经足够表达她的反对。
“这件事……”伊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地方只有巨龙才能进入。”
“‘只有’的意思,是‘只允许’还是‘只能’?”娜里亚毫不客气地追问,甚至有点咄咄逼人,“你是不希望别人插手这件事,还是不需要别人插手?”
这种时候伊斯就会觉得她的直觉实在是毫无必要地敏锐——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那是龙骨之岛。”他只好说实话,“是巨龙的安眠之地,其他任何一个种族踏上去,都会受到诅咒。”
“……那九趾不是也无法进入吗?”娜里亚皱眉。
“九趾已经被诅咒了。”罗莎说,“他大概觉得再多一点也无所谓,但如果能够找到解开诅咒的方法……”
她顿了顿,有些怀疑:“他是想要找到解开诅咒的方法才去那地方的吗?我听说他那条船上的龙骨就是从龙骨之岛上得到的。”
“不可能。”伊斯摇头,“他所中的诅咒是魂咒。将龙骨之岛作为安眠之地的巨龙绝不可能在自己身上留下魂咒。如果真的踏上了龙骨之岛,他也绝不可能活着离开。”
“但他依然有可能是为了解开诅咒才去龙骨之岛……可他为什么要把你引过来?他需要你打开什么唯有巨龙才能打开的通道吗?”娜里亚猜测,“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好的方法难道不是‘别理他’吗?”
“并没有什么通道需要打开。”伊斯泄气地往后倒,靠在冰冷的石柱上,不觉得他还能隐瞒任何秘密,“龙骨之岛被能撕裂一切的乱流所包围,从天空到海底都是……唯有巨龙能找到正确的路线——但是,与主人签下契约的巨齿龙也可以。当它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它就会游向龙骨之岛,凭着契约的牵引,它会本能地绕过所有危险。”
那同样很危险。再强大的法师也不可能在那样混乱的空间里长久地跟踪一头巨兽,但龙骨号却或许能够做到。
那条船必然曾经跟在卡恩身后,只是玛雅她们未能发现。而九趾之所以没有攻击这些私语者,很可能与他和萨克西斯的“合作”有关。
他大概并不知道萨克西斯已经不在。但即使萨克西斯还“活着”,多半也不会在意一条巨齿龙的死活,更不会在意让九趾踏上龙骨岛——他同时拥有巨龙和精灵的血脉,他也同时恨着这两个种族。
甚至,或许就是他为九趾指出了找到龙骨之岛的方法。
想到这个,伊斯很有些咬牙切齿,但他已经不能拿萨克西斯怎样了。
“所以,”娜里亚说,“你觉得如果不解决这件事,他还会继续伤害卡恩?……不能把它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吗?”
“即使能把它送到夏之海,它也不可能安全。”伊斯说,“它那么大,难道能把它困在某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吗?而海那么大,如果它游开,谁又能时时刻刻盯着它去了哪里?”
“不能解除契约吗?”娜里亚不死心地问。
“它会立刻死掉。”伊斯无奈地回答。
它的主人应该是喜爱它的,所以才会让它拥有能安眠在龙骨之岛下的荣幸,但同时,龙的喜爱就是这么霸道——你可以在我死后依然活着,你甚至可以拥有新的主人,但我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直至死亡也不能解除……而你终究仍是我的。
娜里亚完全不能理解,也只能庆幸,至少伊斯没有这样的偏执。
罗莎垂下双眼。干脆杀掉卡恩无疑是最简单的方法,但伊斯和娜里亚都绝不会考虑。毫无人性的九趾,总能准确地抓住这样的弱点,也实在是一种讽刺。
他大概在卡恩被救回时就已经想到了会引来伊斯,才会这样不紧不慢,从容地隐藏在暗处,等待一个更危险,却早已被他当成猎物的“向导”。
又或者,他真正的目标一直就是伊斯。而既然伊斯已经来到这里……他必然会做点什么,让他不得不做出他想要的选择。
“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把娜里亚和你的小龙都送回斯顿布奇。”
稍晚时罗莎避开娜里亚找到了伊斯,这样告诉他。
伊斯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点头:“你说得对。”
罗莎惊讶地对着他看了又看:“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条龙吗?”
伊斯不耐烦地冷哼一声:“所以,我得怒气冲冲地告诉你我能保护她们,或者让你滚一边儿去别试图左右我的决定,你才会安心吗?”
“不,”罗莎兴致勃勃地挑战着他的底线,“我以为你至少会说一声‘我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操心’之类——即使你知道我是对的。”
伊斯的怒火成功地被她燎起了一丝:“如果你真这么闲,不如去警告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儿,让她别试图控制一条龙……不管那条龙有多小。”
罗莎真正地惊讶起来:“玛雅想要控制娜娜?”
她知道那个女孩儿暴躁又鲁莽……但也不至于大胆到这个地步吧!
她又看了一眼娜娜——小家伙不是乖乖地蹲在他肩膀上啃宝石嘛?
“算不上‘控制’,”伊斯勉强承认,“但也能算哄骗了……她当娜娜是普通的幼崽吗?!”
并不普通的幼崽咔咔地啃着伊斯为了安抚它而掏出来的宝石,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罗莎明白过来,轻笑着举起双手,向他保证:“我会告诉贝弗莉。”
她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
“关于‘诅咒’,”她说,“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魂咒无法可解。”伊斯没等她问出口便回答。
“可是,赛斯亚纳的祖先也中过同样的诅咒,他解开了……虽然也死了。”罗莎顿了顿,“或者,那诅咒只是被以某种方式压制?……它会传给后代吗?”
伊斯从她的迟疑里听出了她真正的问题。
“艾斯特瑞泽·剑语,”他说,“赛斯亚纳的祖先,所中的诅咒跟九趾根本不一样。”
正确说来,那根本不是那条被杀死的巨龙留下的诅咒——雅纳克加根本不屑于留下任何诅咒。
巨龙们也曾对此有所怀疑。它们对萨克西斯充满憎恶,在它们看来,那是亵渎巨龙血脉的、不该存在的东西,但对雅纳克加,它们事实上有更多的敬畏,它们也并不觉得,它会使用“诅咒”来为自己复仇。它们起初怀疑艾斯特瑞泽的疯狂是因为精灵们对他的嫉妒而传出的流言,在它们确定那家伙确实是疯了之后,另一条斑叶龙——现在想来多半是叶影,以“能解除诅咒”为诱饵,让艾斯特瑞泽的妻子芬娅,把他骗进了它的陷阱里,仔仔细细地加以研究。
它让他短暂地恢复了清醒,甚至帮助他杀死了自己,但其实并没有得到答案。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保护着他的身体,却吞噬着他的灵魂。
但现在,伊斯却能猜出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艾斯特瑞泽的不死之身是因为他沐浴在了雅纳克加的血之中,他的灵魂被吞噬,是因为他杀了雅纳克加……他杀了创世者的化身。
成为雅纳克加时星燿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但那样一条特别的巨龙,必然承载了她相当一部分的意识。
艾斯特瑞泽承受的是这个世界本身给予他的惩罚,或者,也能算是一种诅咒,看起来与魂咒有些相似,本质却完全不同。
而这些,罗莎并不需要知道。
“所以,它并不会传给后代?”她向他确认。
“……不会。”伊斯说,“那个精灵是又发疯了吗?”
“不。”罗莎撇了撇嘴角,“我只是怀疑他脑子有点问题。”
伊斯觉得这个问题并不是他需要知道的问题——陷入爱情的人类,不管自己承不承认,怎么都这么烦!
埃德闻讯而来时喜气洋洋,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但伊斯交给他的“任务”,不过是把娜里亚和娜娜带回斯顿布奇。
“……你好歹自己告诉她!”埃德立刻揭穿他的阴谋,“叫我过来,就是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让她觉得是我想让她回去吧?!”
“你可以叫得更大声一点。”伊斯阴森森地开口。
娜里亚她们就在窗外不远的花园里——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把她们骗开的。
埃德并不敢,但也坚决不干。他们讨价还价了好一阵儿,还没能做出决定,罗莎敲响了房门。
“玛雅不见了。”她说。
伊斯沉默了一瞬,立刻冲向海边。
卡恩也不见了。
伊斯眼中阴云密布。他在海上飞出很远,还转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那头巨兽。它并不回应他的呼唤……如果它潜入了深海,的确有可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但既然玛雅同时失踪,它的消失必然不是“溜出去玩一玩”那么简单。
他本该能更早发现卡恩的失踪。埃德过来时他曾带他去给卡恩疗伤,那时它就已经不在附近,只是岛上的人告诉他,因为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这个时间它多半会自己去觅食,不会离开太远,也很快就会回来……
那时他就该警惕起来的。
如果曾在它身上留下印记,无论它在哪里埃德都能找到,可现在这种情况,面对茫茫大海,埃德也束手无策——他并不能像玛雅那样自如地操纵那么多动物去寻找。
他唯一的办法,是像从前寻找安克兰那样,利用伊斯和卡恩之间的关系来寻找它,可那需要花上许多时间。
“如果能做到,不如先找玛雅。”罗莎建议,“卡恩短时间里不会有危险,但玛雅就难说了。而且,如果找到玛雅,再让她去找卡恩,也更简单一些。最好的情况,他们很可能……离得不远。”
然而,那也可能是最糟的情况。
伊斯不同意。
“先找卡恩。”他说,“如你所说,玛雅很可能已经死了,何必花费时间找一个死人。”
罗莎只能沉默不语。
看来,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他终究不是人类。人类不会将一条没有多少智慧的巨兽看得比自己的同族更重要,但在伊斯眼中,一个他原本就不喜欢的十几岁的少女的生命,根本不能与卡恩相比。
“其实,”埃德说,“我刚刚想到,或许还有另一个办法……但我得借用这座岛的力量。”
他想要借用萨克西斯那座水晶洞窟。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机会与目的
埃德原本以为这并不容易。那地方应该算是白石岛的圣地,即使萨克西斯已经不在,也不是可以随意进入的——它同时也是这座岛的力量之源。
但贝弗莉甚至没有询问瑞伊,十分爽快地点了头。
“我想你们并不打算摧毁它吧,”她说,“既然如此,没有什么比活人更重要。”
伊斯原本已经开始质疑她的能力,甚至瑞伊的能力。他觉得这座岛没了萨克西斯,迟早会被人吞掉,或彻底崩溃,毕竟,她们连一个人都看不住——白石岛不是没有保护,无论进入还是离开,都需要得到允许,她们却完全不知道玛雅是如何失踪的。
可她们或许的确缺乏某些能力,却并不是一无是处。
长长的台阶之下,那座布满水晶的宫殿寂静得像一座坟墓。埃德还记得,他在这里解开萨克西斯的锁链时,那些璀璨夺目,能在他耳边奏响悠远而恢弘的乐章的水晶簇,是如何在一瞬间黯淡下去,如柯林斯平原上在寒风里一夜凋零的鲜花。
希望除了瑞伊之外,这里没人知道这个……应该还没人知道吧?
如他所料,这些水晶并没有完全失去力量,事实上,它们的力量似乎还稍稍恢复了一些。埃德花了一点时间研究地上的法阵,确定了他的猜测——它们的确能帮助他看得更远。
萨克西斯向他说起他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时,埃德就有点隐隐的怀疑。当他的灵魂被束缚在此处,他的双眼又怎能看到整个世界,甚至看到过去?
他所说的“融入这个世界”,其实是借助了这些水晶和铭刻其上的符文。
现在它们的力量大概不足以让埃德看到整个世界……他也并不需要看到整个世界。
当他掌握了使用的方法,他的意识瞬间如风一般散向四方。有一小会儿,他似乎能看到一切,小到沙滩上一只慢吞吞吐着泡沫的螃蟹,大到从高空才能看到的,巨人之脊连绵的雪峰,或远或近,像骤风里狂乱的雪花一样扑进他眼中。
那混乱的视线让他头晕目眩,连上下都分不清,但这到底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混乱。他很快找回了平衡,分辨出方向,从无垠的大海中掠过时,也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少女。
“玛雅……”他开口,“在西边的礁石缝里……不,她曾经在那里。”
他看见空间,也看见时间……看见这座沉默的岛屿曾看见的东西。他看见另一个女人从玛雅身边匆匆离开,看见上涨的潮水将昏迷不醒的少女冲进更深处,又被地底的暗流挟裹着冲进大海。他也看见巨大的影子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疾驰而过,海兽般将少女小小的身影吞入腹中。
可那并不是兽,那是一条船。
“龙骨号带走了她。”他说。
然后另一边,他的视线才刚刚找到卡恩。
巨兽有些茫然地徘徊在一片黑暗的海域之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背上的伤口渗出一缕缕的血水,而在这危险的边缘生存的掠食者,比它们的同类更加凶狠而大胆。
视线从光线黯淡的海中向上,向上,在一片风平浪静之中,看见自天空垂下的黑云,沉沉压在重得仿佛翻不起浪花的海上。那黑云一瞬存在,一瞬又消失,在变幻间卷出奇异的弧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埃德奋力抽回了快被卷入其中的意识,冷汗涔涔。虽然比分割自己的灵魂要安全得多,但以这种方式,他也并不是完全不会受到伤害。
他告诉伊斯他所看到的。伊斯当然不会怀疑他,却仍觉得难以置信。
“你确定你所看到的是现在而不是过去?”他问,“它怎么可能游得那么快!”
然后他猛地闭上嘴,脸色铁青——他的确知道一种方法,能够让卡恩只一个摆尾的时间,就能跨越千里,从海的这一边,直接穿到另一边。
那当然不是靠卡恩自己就能做到的。
“他怎么知道……”他喃喃,又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
“奥伊兰可能还在九趾的船上。”埃德弱弱地提醒了一句。
那个死灵法师,论博学,恐怕不会输给**师塔的任何一个塔主。
任白石岛的人救回了卡恩,又在他们眼皮底下连玛雅一起带走——这已经不是什么“陷阱”,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他是知道萨克西斯已经不在了吗?”娜里亚放低了声音。
她原本还以为这座岛是安全的。
“这大概也是某种试探。”罗莎苦笑,“就算被发现,把玛雅带到那个礁石缝隙里的,也是白石岛自己的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贝弗莉她们已经抓住了那个女人,玛拉。伊斯上一次来这里时就见过她,就在通往水晶洞窟的台阶上,她在玛雅出言不逊之后向他道歉,话里话外却全是对那少女的嫉恨与不满。
那个能避开白石岛的防御将人冲出岛外的礁石缝,是她很早之前偶然发现的——她的力量就是操纵水流。她只是想给那嚣张跋扈的少女一个教训而已,却说不清这突然而生的念头,是因为一直啃噬着她内心的嫉妒,还是谁的挑唆。
这座岛需要好好地清理一番,但这与伊斯和埃德都没有关系。
埃德正竭力说服那固执的冰龙带他一起去找卡恩,因为龙骨号很有可能就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等着它。倘若埃德没能看到,九趾说不定会直接将一封信送到伊斯的手中,就像他曾经也将一封信送到埃德手里,措辞优雅地告诉他“你的父亲在我这里”。
这会儿想起来依然恨到牙痒。
那海盗必然做好了准备。而上一次相遇时,冰龙的失败固然是因为它已经疲惫不堪,那条船,也的确是很不好对付。
“要是我们能在那片海域之外堵住他,我也根本不用靠近龙骨之岛嘛。”埃德说。
虽然他对那座岛也挺兴趣的,但如果伊斯觉得他不该进入,这点好奇他完全可以压下去。
然而伊斯依然黑着脸不肯松口。
埃德吸了口气。他觉得他只能大着胆子威胁一下了,毕竟他比伊斯更清楚卡恩在哪儿,如果他要去,伊斯也根本阻止不了他。
“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呢?”娜里亚有些恼怒地开口,“为什么非得在需要帮助,也能够得到帮助的时候拒绝帮助?那并不能证明你的强大。”
“因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如果真的落到龙骨之岛上,对他来说,或许会比掉进地狱更危险!”伊斯气急败坏地吼出声:“而在那座岛上,我根本不需要任何帮助,那可是巨龙们的埋骨之地……所以,到底是我想证明自己的强大,还是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能力?!”
娜里亚怔了怔。她应该更生气的,这家伙还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跟他说过话……可是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她突然一点也气不起来了。
他的别扭不是因为他自己。
“可埃德不是说了不会上岛嘛。”她轻描淡写地说,“而且这也不全是为了帮你——那可是九趾,他原本就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之一,在有机会的时候,难道不该全力解决掉他吗?”
伊斯瞪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才把埃德弄丢了一次,好不容易拖回来的时候甚至都已经不是完整的……她就那么相信他不会再丢一次吗?
“再拖下去,就算九趾不会让卡恩死掉,它也会伤得更重。”娜里亚把娜娜也塞给了他。
“所以,”她说,“去吧,赶紧。”
“……还要带上这家伙吗?!”伊斯又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你确定!”
“吼什么?”娜里亚皱眉,“娜娜难道不是一条龙吗?它难道也不能进入龙骨之岛吗?巨龙们的灵魂就不会保护它的了吗?你之前不是也想给它一些磨练吗?这难道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一连串的问题噎得伊斯说不出话,却还要垂死挣扎:“可是……”
埃德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拖开。
“走吧走吧,”他说,“赶紧!”
何必浪费力气和时间……他们什么时候能争得过娜里亚?
飞上天空冰龙就开始软硬兼施地试图让埃德自己滚回去——当然,带上娜娜。
埃德盘腿稳稳地坐在它背上,半点不为所动。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他用与娜里亚不同的语气说出几乎相同的话,“我不是还好好儿的嘛?我们都好好儿的呀。你不想试试我们是不是比从前更强了吗?我倒是很想试一试呢。而且那可是九趾,你跟他有仇,难道我跟他没仇吗?他还坑了我十船的宝石和金币呢,十船啊!”
那时不觉得,现在想想,还真是挺心痛的。
“就算不为别人,单为自己,我也不能放过他呀!”他强调着自己简直过分充足的理由。
“……至少把娜娜送回去吧?”冰龙无奈地吼道。
埃德低头看了看无聊地在他怀里大呵欠的小家伙。
“它可也救过你的命呢。”他说,“我觉得它的运气好极了——那可是星燿给它的好运气。而且,我们两个,怎么也不可能保护不了它吧?”
如果真的做不到,他们干脆这会儿就自己栽进海里把自己淹死算了……虽然娜里亚让他们带上小龙,更有可能是提醒他们不要太冒险的意思。
他们两个都刚刚死里逃生,她不可能不担心,却又只能放手让他们离开。
如果又出什么意外,艾伦大概真能把他吞了……不不不,这次绝对不会再有什么意外!
冰龙已经没有力气再跟他纠缠下去,认命般怏怏地开口:“行啦,省点力气吧……我要加速了。”
埃德欣然领命,仰天躺倒。
他们的确是得省点力气,至少不能像上次在世界的边缘遇上龙骨号时一样毫无准备。
让卡恩能从白石岛附近的海域眨眼去到遥远的西南海域的,是一种类似传送术的空间通道,但却是自然形成。这样的通道,就像地下河一样存在于深海和高空之中,只是看不见,如果能找到它们出现的规律,对它们有足够的了解,完全可以利用它们。
西南海域的确有一个出入口……但连冰龙都不知道,白石岛附近居然也有一个。
但就算他们能找到,就算它尚未关闭,他们也不敢进去。长距离的传送,没有传送阵,在如今这种空间不稳的情况下十分危险,而这些天然的通道,因为无法确定其中的情况,事实上同样危险。
九趾敢用卡恩的命去冒险,他们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再试一次。
他们只能用之前去寻找世界尽头时的老办法,传送一段,再飞一段。好在,这一次的旅途,总比上一次要短得多……他们的时间却也紧张得多。
当他们终于接近那片海域,埃德惊讶地伸长了脖子。亲眼目睹的感觉,果然还是不一样的,阳光下那片巨浪般翻涌的黑云,像一场骤起的风暴,肆虐于天地之间,分明狂暴而恐怖,却也有着难以形容的恢弘壮阔。
只是,海上其实没有风,也没有浪。甚至黑云之外就是灿烂的阳光,光与暗的界限分明得像是有人拿笔直直地划了一道。
“有人闯进去,才会有这样黑云。”冰龙说。
它这会儿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这其实是可以预料的……九趾当然不会蠢到在外面等着他们。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在黑云之外迅速地来回转了一圈。卡恩已经不见了踪迹,即使冰龙钻进海中,也只找到几条被撕得破破烂烂的鲨鱼。巨齿龙的确性情温和,但并不是没有攻击的能力。
可它会游向龙骨之岛,必然已经重伤将死——寻路靠的就是它濒死时的本能。
“……你并不需要濒死才能有那样的‘本能’吧?”埃德问道,“或者,如果我继续坐在你背上,会让你找不到路吗?”
冰龙只想翻他白眼:“不是你自己说的不会踏上龙骨之岛吗?你现在就可以滚了啊!”
“现在也还没到岛上嘛。”埃德早就想好了各种情况下的借口,“而且我的目标是那条船,那我当然得跟着它嘛。也许我们能在路上……”
冰龙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撞进了黑云之中。
它早就死心了——它根本甩不掉这家伙。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龙骨之岛(上)
埃德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比如“你确定他已经钻进去了吗他不会躲在哪里等着跟在我们身后吧?”之类。他有点后悔没有先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但“继承了祖先的记忆”,显然也并没有让这条龙的耐心多那么一点点。
失策。
但再想一想,跟着卡恩无疑比跟着冰龙容易得多——它飞得太快了!
又快又颠,歪来歪去,左窜右窜,忽上忽下,有时甚至会突然倒着飞。坐在龙背上来来回回飞了那么多次,埃德还从来没有这种晕得要吐的感觉……但他牢牢记得冰龙之前所说的,黑云之中绝不能施法,只能像条壁虎一样贴在龙背上,四肢死死地扒住龙鳞。
如果不小心拔下几片鳞,这家伙应该不会暴跳如雷地又把他往地上踩吧?
事实上,他怀疑即使他松开手也掉不下去。周围的黑云根本不像是“云”,倒更像是水,黑色的水,沉沉地翻腾涌动着,仿佛把他们夹在大大小小无数漩涡之间,稍有偏差就会被压成饼。没有呼啸的狂风,也没有暴烈的雷霆,其可怕程度却有增无减,让人恍惚置身于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永远无法从这一片黑影中逃离。
他想起了地狱中那一片铺天盖地的黑色火焰,发僵的手指扣得更紧。
不过片刻,那漫天火焰便从他脑海中退去——他很好,他不怕,那种情况下他都能活下来甚至活得更精神,他福大命大!
他侧着头,微眯的眼睛里印着另一个自己——身边涌动的黑云,竟如镜子一般照出他们的身形。巨大的冰龙被模糊成一片银白的微光,他自己的身影却异常清晰……又近得触手可及。
他怀疑这里有某种力量能让人生出幻觉,但那些幻象已经很难让他迷惑或动摇。只是,身周那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动弹不动,也半点不敢动。
他觉得他只要稍稍动一动,稍稍离开冰龙的背,就会像一块死肉般从龙背上被刮走,掉进漩涡里绞成肉泥。
倒是娜娜,虽然只能从他肩膀下面露出半个头,却嘎嘎地叫个不停,仿佛这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又像是被眼前恐怖又壮阔的景象激起了什么豪情壮志,居然扯着嗓子唱起歌来。
是的,它学会了泰丝学会的那首精灵儿歌,虽然大半的歌词都含含糊糊,调子也已经岔到了不知哪里去,却隐约还是听得出来的。
再多的恐惧也被这不成调的歌声轰得七零八落。埃德默默地听了一阵儿,差点跟着唱起来,忍不住反省了一下——他让这样的歌声荼毒了冰龙好一阵儿,到底是在帮它还是害它呢?
也难怪它刚醒过来的时候会摆出那么一张臭脸。
因为唯一能动的只有脑子,一路上他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当他开始觉得四肢酸痛浑身僵硬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眼前骤然一亮。
他们冲进了阳光之下。
极其灿烂的阳光,如夏之海的阳光般清透又热烈,亮得晃人的眼。带着充沛水汽的风盘旋而来,又追逐而去,埃德扒开糊了他满脸的白发,有一瞬间,觉得他看到了赫特兰德。
可这并不是那片美丽的大陆,而是一座生机盎然的岛屿,碧蓝海水涌上金色沙滩,绿色丛林层层叠叠,堆向远处一座高耸的雪山。他茫然的视线从雪山上收回,转向左右两边,连绵的海岸线几乎看不到头——这座岛,也未免太大了吧?!
这几乎就是另一座大陆,而不是他想象中铺满白骨的荒岛,倘若不是丛林边缘就躺着一具大半被藤蔓所缠绕的龙骨,他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震惊之中,他根本没听见朋友的声音,直到它怒吼了一声:“埃德·辛格尔!”
“在呢在呢!”他连声回应,忍不住要表达他的惊讶,“这里好大啊!”
“……所以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冰龙闷闷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不爽。
“呃……还好?”埃德小心翼翼地回答。
娜娜已经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直冲向冰龙的头顶,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俯瞰着大地,左顾右盼,神气活现,活像一位骄傲地巡视着自己领土的国王。
埃德龇牙咧嘴地坐直,伸展着快要石化的身体,而除此之外,他确实没有感到有哪里不对。没有难以承受的威压,没有直击灵魂的恐惧……毛孔里也没有长出什么不该长的东西。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好,脸上也没有长鳞。
“……这里确实是龙骨之岛吧?”就算是自己找死,他也还是忍不出问出口来。
“你说呢?”冰龙没好气地反问。
埃德回头看了看。他们刚刚飞过的那一片噩梦,此刻已踪迹全无,他眼中只有一片无垠的大海,阳光下海浪细细,碎金点点,犹如另一场梦境。
要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里半只海鸟都没有。
冰龙并没有落地,也没有深入岛屿。它开始绕着海岸线低飞,低得撞击在礁石上的浪花几乎能舔到它的翅膀。
没多久埃德就看到了另一具龙骨,半埋在沙滩上,被海水洗得干干净净,白得几乎要发光。
他把一声赞叹吞回肚子里——那一幕其实很美。
他意识到冰龙应该是在寻找卡恩,也趴下来瞪大了眼睛。
“它会像鲸鱼一样搁浅在沙滩上,还是会沉进海底?”他问伊斯。
“都有可能。”冰龙的回答不掩焦躁。
他们并没能找到那头巨兽……它或许尚未能穿过那片海域。
他们也很难判断它会在哪里出现,但他们至少占了一点先机。
“我能施法了吗?”他又问,“我可以再设下一个能预警的屏障……但可能没办法环绕整座岛。”
“最好不要。”冰龙烦躁地甩了甩尾巴,“从来没有人类来过这里,连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埃德抓了抓下巴。如果什么都不能干,他岂不是成了个长在冰龙背上的废物?那他觍着脸硬跟过来不是屁用没有?
他偷偷摸摸地抓住了一缕风,感觉比在其他地方还要容易得多。
那缕风调皮地绕在他指尖,又像条游鱼,他一放手便消失在空气之中。
所以,至少,他能借用这个世界的力量……它们并不反抗他的操纵。
“你在干嘛?”冰龙警惕地问。
“这里都没有鸟的吗?”埃德顾左右而言他,“如果有鸟,还可以靠鸟群的动静来掌握点消息。”
如果玛雅在这里就更好了。作为私语者,她的力量应该更不会被禁止,而“操纵风和动物”这种能力,在收集情报方面,实在是再好用不过了。
……所以九趾才会带走玛雅吗?
“……这里完全没有其他的动物的吗?”埃德问道,“任何一种动物?”
并不是完全没有的。
这里有蜜蜂,有蝴蝶,有随着风中的草叶晃来晃去却巍然不动,小小一颗如宝石般的瓢虫,也有无论在哪里都勤勤恳恳的蚂蚁,一蹦老高的蚂蚱,颜色鲜艳的树蛙……等等。
以及,有蛇。
在丛林里艰难跋涉了一阵儿,埃德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动物,是一条还不及他手臂粗,碧绿蛇身上缀着黑色斑纹的蛇。
它直直地盯着他,慢条斯理地把一只黑乎乎的大蜘蛛吞进肚子里,完全没有一条正常的蛇面对人类时的警惕。
埃德并不十分了解动物,但也意识到,能生存于此处的动物,好像多半都是素食。蛇倒是吃肉,可据说它们只吃活的动物……所以,选择的标准是,不会对巨龙的尸体有任何伤害吗?
他还意识到另一件事。除了“如何进入这里”之外,伊斯对这座岛的了解,似乎并不比他多多少。
“……你能找到你父亲吗?”
他在伊斯盯着一丛硕大又艳丽的紫红色兰花发呆的时候小心地问他。
伊斯摇头。
“选择龙骨之岛作为安眠之地的巨龙,”他说,“等于放弃将自己的记忆传承下去……我所得到的只是我母亲那一脉的传承。”
晶冠,他的父亲离开时,倒是把自己的宝藏留给了冰芒,但冰芒对那个也早已失去了兴趣。
“所以……”埃德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许多,“它们的灵魂,都在这里吗?”
“它们腐烂的尸体和它们重归天地的灵魂滋养着这座岛。”伊斯纠正,“它们放弃了仇恨,它们并没有不甘……这里不会有‘巨龙的鬼魂’,也不会有诅咒。”
“……那这里一点也不危险嘛。”埃德松了口气,“你干嘛说得那么吓人?”
“现在是没有,”伊斯拂开一丛如发丝般垂落的植物,继续往前走,“但如果巨龙的尸骨被侵扰……”
他其实也并不确切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座岛绝不是看起来这么宁静又安全。
“这不是挺好的嘛!”埃德十分乐观,“只要岛上有什么动静,我们立刻就能知道,一定是九趾那条船飞过来了。”
他原本还想着,或许可以根据动物们异常的行为来判断这一点——九趾无疑会让玛雅用自己的能力先来探个究竟。那家伙大胆且肆无忌惮,但从不莽撞行事。
他们并没有在丛林里走多远就返回了岸边。伊斯变回了冰龙,沿着海岸飞来飞去,伊斯则抱着娜娜挑了块高高的礁石,眺望着大海。
想要救回卡恩并不容易。当它出现时,那条魔船必然紧随其后,如果真的打起来,或者岛上有什么异变,他们也很可能顾不上它……但也不可能因此就放弃。
他念了句咒语,拍上礁石的浪花散成几条透明的海蛇,随着海浪钻回海中——它们会像嗜血的鲨鱼一般被血液的气息所吸引。
他并没有抱太大的指望,毕竟海中的世界充满危险,每时每刻都有大鱼在吃小鱼,小鱼在吃虾米……血的气息,在海中大概就像春天时风里的花香般无处不在,而他暂时还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让这个临时想出来的法术变得更加精准一点。
他屏息等待了一阵儿,好在,这个法术似乎也没有激怒这座岛。
有一瞬间他十分好奇地想要更大胆一点,试探试探这座岛的底限,但这个念头立刻就被他摁死在心底。
他是来帮忙的,是来解决危险的敌人的,绝不是来惹麻烦的——他简直想要把他的单纯无害大声地说给这座岛,说给或许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巨龙的灵魂们听。
我,埃德·辛格尔,是毫无疑问的巨龙之友呀!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龙骨之岛(下)
他其实絮絮叨叨地说出了声,娜娜四脚朝天地瘫在他怀里,看着他的嘴唇动来动去,又移开视线,看着周围的空气,咿咿呀呀地甩了甩尾巴,用尾巴尖勾了勾他的手指。
“饿了吗?”埃德熟练地单手翻开腰包,拿出不同的食物:“你是要这块香喷喷的肉干,还是要这块脆生生的宝石?……好吧你都要。”
他往它一边爪子里塞了一块,顺便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硬硬的小饼干。那是娜里亚做给小龙磨牙的……它的牙哪里还需要磨!
但饼干里掺了杏仁碎末,特别的香,又方便携带和保存,已经成了他们外出时最受欢迎的干粮。
娜娜拿脚蹬他。它前爪是抓满了,但它还有两只后爪呀!
埃德只好再塞给它两块小饼干。
冰龙从他们头顶飞过,扔下一声不满的咆哮——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而在埃德看不见的风里,有微弱的意识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飘向海面。
当一条血线自远方蜿蜒而来,埃德呆了一下才跳起来大声叫回他的朋友。
“虽然不一定就是卡恩,”他告诉冰龙,“但是……”
冰龙旋身飞向海面,扬起的风让埃德满头的白发又糊了他一脸。
埃德默默吹开贴在唇边的头发——他好像该剪头了。
没过多久冰龙就飞了回来,一把抓住他带到血线的尽头,猛扎进海里。
埃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只感觉到一阵寒意笼罩全身。一个大大的冰球在他没入水中时成形,将他整个儿套在其中。即使越潜越深,冰球都没有半点破裂的迹象,视线也毫无阻碍。
这里的海水极清,还隔着好一段距离,埃德就看见了那条趴在水底的巨兽。
它还活着,有气无力,却还是在他们靠近时开心地晃了晃尾巴,像条懵懂天真、永不知怨恨的大狗,直到奄奄一息的此刻,眼中仍绽着单纯的喜悦,连对陌生的埃德都没有半点抗拒。它身上累累的伤痕新旧交叠,因为伤口被冰冻,反而能看得一清二楚,无数被利齿撕裂的痕迹几乎遮住了脊背上被横切的那一道——那原本快要痊愈的伤又裂得更深了。
隔着冰球埃德也能施法。他没有使用寻常的治疗法术,而是牵引着海水中磅礴的生机,一点点注入卡恩的庞大的身躯之中,又一点点加快。
这种动物跟巨龙一样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而他只需要加强这种能力就够了。
纵横交错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卡恩的尾巴甩得更加欢快,当它一跃而起,把包裹着埃德的冰球从冰龙的爪子里拍掉,又欢快地顶着球在海水中乱转,骨碌碌在球里滚来滚去的埃德懵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
这样对待救了你的人,不是很合适吧?!
娜娜倒是嘎嘎地大笑着,玩得很是开心,冰龙慢悠悠跟在后面,也没有一点要阻止的意思。埃德又滚了几圈,头晕眼花,只好自己破开冰球逃了出来。
“管管你的大狗呀!”
钻出海面时他拍着水向已经飞上天空的冰龙抱怨。
水面之下,卡恩还在顶着他的后背快乐地往前冲,冲得埃德眼前水花四溅。如果他是个普通人,这会儿很可能就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啦!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岸边。埃德一直跑到卡恩抓不到他的地方才就地瘫倒——养狗果然比养猫累多了!
他五体投地地瘫了一会儿,又把自己翻了个面继续晒。
“有发现那条船吗?”他问伊斯。
冰龙落在他身边,摇了摇头。
他们一直警惕着,担心那条船会突然冲出来,但它从头到尾不见踪影,却只加深了他们的忧虑。
卡恩在岸边欢快地游着,掀起巨大的浪花。冰龙已经检视过它毫无抗拒的灵魂,但它模糊的意识里对那条魔船唯一的印象,就是斩在它身上的那一刀,连更久远一点的时间里它跟那条船曾经的战斗,都已经被它忘光了。
埃德坐了起来。
“你觉得九趾最想要的是什么?”他问伊斯,“解开诅咒吗?”
“未必。”冰龙回答,“有这么一个诅咒让他近乎不死,我觉得他还挺满意的。”
埃德欲言又止。
冰龙的眼珠往下一斜:“……有屁就放。”
埃德把娜娜高高举上头顶以示警告,但也实话实说:“那个‘魂咒’,你们不觉得很有问题吗?那到底是诅咒还是保护?有的人,就根本不在乎‘灵魂的空洞’啊!这样的家伙还总是死不掉,简直就是最令人头痛的灾难制造者!”
“对因此而倒霉的家伙来说,的确是很有问题,但对施咒的巨龙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冰龙回答,“这种诅咒一般是巨龙在死去之前施放在自己的尸骨上的。许多事实可以证明,没有任何诅咒能阻止贪婪的人类将巨龙的尸骨分割利用,所以它的作用从来都不是‘阻止’,而是报复。”
中了诅咒的家伙多半不弱,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即使曾经是,在魂咒的折磨之中也只会变成毫无人性的疯子。以不死之身,他们会疯狂地为自己寻找任何一点能让他们有所感觉的“刺激”,而这样的疯狂,会给其他人带来的痛苦和绝望,也同样是施咒的巨龙喜闻乐见的——反正它已经死了,这世界变得如何糟糕,又关它什么事呢?
埃德听得目瞪口呆。这算什么?损人不利己吗?
“所以,也很少有巨龙会施下这样的诅咒。”冰龙严正声明,“那其实没什么意义……死都死了,别人再倒霉,死掉的龙也感受不到复仇的快乐呀。”
埃德连连点头。
他们继续猜测着九趾的目的,而那其实并不难猜。
“他想要力量。”埃德说,“能压倒一切,控制一切的力量……龙骨之岛上有这样的力量吗?”
“事实上,应该是没有的。”冰龙说,“这座岛,就像那些并不喜欢杀戮和争斗的巨龙所想要的,最完美的世界,它们能将自己得自这个世界的一切,还给这个世界,以得到真正的安息,而它们的尸骨能不被亵渎,也能让生命得以循环。这座岛无法吸收的力量,自然会被风,被雨,被海水带向远方……但九趾未必知道。”
活着的巨龙对这座岛也不过一知半解,死在这里的龙即使了解更多,也不可能再留下任何记录。就算奥伊兰博览全书无所不知……也不可能真的什么都知道吧。
那么,他们会去哪儿?
埃德与冰龙对视一眼,几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那座高高的雪山。
它不只是高,不只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山,还长得特别规整,规整得都不像是自然形成,而是用难以想象的巨力建造起来的奇迹,是一座雪白的宫堡。
无论那里是否真的藏了什么东西,在踏上这座岛的人眼中,它都是再醒目不过的目标。
唯一的问题是,那么大一条船,他们到底是怎么藏起来,藏到无论是冰龙还是埃德都毫无所觉,连这座岛本身都没有半点反应的地步?
“给我一点时间。”埃德告诉冰龙,“我们最好做点准备。”
当他们飞向雪山,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圆月仿佛就挂在雪山之巅,它清冷的光辉让夜色中过于寂静的黑暗丛林半点不显阴森,只显出静谧与安宁。
连埃德都觉得,如果死后能够躺在这里,远离一切喧嚣,倒真是挺不错的。
不过,他并没有这个资格。
“你们的祖先,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忍不住问道。
“与其说是‘找到’,不如说是它们创造出来的。”冰龙回答。
在巨龙与诸神所创造的种族千万年的争斗里,有许多巨龙从一开始就并未参与其中。它们多半厌恶这样的争斗,觉得这个世界也并不是就容不下其他种族的存在,甚至觉得热闹一点其实也挺有趣……但当争斗日渐激烈,它们发现它们很难再置身事外,也因此而感到十分厌倦。
它们最初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欧拜大陆早已没有一寸净土,赫特兰德它们无法生存,最终,它们在海上找到了一个尚无任何智慧种族踏足的岛屿。
那时这个岛并没有现在这么大,是巨龙们一点点运来泥土、岩石、树种……一点点让它成为现在的模样,然后,它们发现,只要活着,它们就根本没办法彻底从各种争斗中脱身。
在失望和疲惫之中,它们让这座岛成为了巨龙的安息之地。这里没有什么引人觊觎的宝藏,只有无数巨龙的尸骨……然而这尸骨也同样会引来贪婪的视线,于是,又有了外围的防御。而能够进入此处的巨龙,怎么也不会堕落到利用同族的尸骨的地步。
“为什么不干脆设成‘除了龙和与龙签下契约的宠物之外,其他生物都不能进入’呢?”埃德追根究底,“那样不是更安全吗?”
“所以你觉得坚不可摧的城墙比永恒变幻的迷宫更安全?”冰龙反问。
“不是吗?”埃德有些茫然。
“倘若城墙之后有你无论如何也想得到的东西,你会怎样?”
“……推倒它?”
“换成一座迷宫挡在你面前呢?”
“……穿过去。”
冰龙哼了一声,而埃德已经听懂了它的讽刺。穿过这座迷宫的难度或许与摧毁一个屏障的难度不相上下,而迷宫能够存在的时间却要长得多。
甚至,假如真有人为了得到巨龙的尸骨而踏上这座塔,也未必就会解除这座迷宫。
想一想,那些只是想要能够平静地生活下去的巨龙,最后为了能得到一个足够安宁的长眠之地都要费尽心机……实在是令人唏嘘。
他突然想问一问伊斯,如果有一天,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他是更希望能躺在这里,和他的同族们在一起,还是想要安眠在克利瑟斯堡下……或远志谷。
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实在很不吉利,娜里亚听到绝对会把他的嘴都缝上——他牢牢地闭住了嘴。
那座雪上看着挺近,飞过去却花了不少的时间。近看时它巍峨雄壮,不见半点远观时的优雅秀美。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冰川在月光下透出隐隐的蓝,覆盖其上的白雪在高处的疾风里簌簌地响着,扬起轻纱般的雪雾。
它的山巅的确是相当规整的一个圆——它最初大概是一座火山,但显然休眠已久,那巨大的火山口如今是一片如镜的湖泊,深邃幽蓝,清晰地倒映着两个月亮和漫天的星辰,并不曾在极度的寒冷之中冰封,却也没有冒出腾腾的水汽。
埃德好奇地伸手摸了摸。
“暖的!”他告诉伊斯。
微微的暖,像春夏之交,被还没有那么炙热的阳光晒了一天的水,掬在手心,那点令人舒适的暖意,仿佛能一直暖到人心里去,驱散累积在心底的所有的疲惫与烦恼。
冰龙伸出爪子探进水中。在它的感觉中,这水却是凉的——对一条冰龙而言最合适不过的凉,让它瞬间生出扑进水里滚上几圈的冲动。
倘若这座岛上真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大概也就是这里了。
那是浓郁厚重,又温柔纯净,不会对任何生物造成任何伤害的生命之力,
冰龙很想把埃德怀里正探头探脑的娜娜丢进水里好好泡一泡,但现在并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
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水面,像是爱上了这种简单又无聊的游戏。明月与星辰的光辉都碎在一圈圈散开的涟漪里,埃德的视线随着水波远去,又平静地收了回来。
黑色利箭如疾雨般骤然落下时,冰龙动也没动。
水面上星星点点的光芒瞬间飞起,凝成一面巨大的光盾,将冰龙和埃德都牢牢护在其中,小小的旋风随之而起,将所有的利箭卷离岸边——这些箭矢上的毒或许并不能污染这片湖水,让埃德仍本能地不愿让它们落入其中。
巨大的黑影一点点自半空中显现,仿佛吞噬了星光来成就它的形体。
而后,黑色魔船在月光下展开骨翼。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战场
一点流光从冰龙金黄色的眼中掠过,在魔船完全显露身形的那一刻,晶莹而锋利的冰刃也像一道光,从被暗影遮蔽的湖面直射而出,准准地扎在船身龙骨上的某一点。
轻微的碎裂声在夜色中分外清晰,几点老化的鳞片般黯淡无光的碎片纷纷而落,无声地落在湖面上,然后迅速地沉了下去。
这清澈见底的湖水,竟似连这一点微小的东西都浮不起。
片刻的寂静之后,九趾的声音才从甲板上飘了下来:“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捉迷藏的游戏,直说就好了,何必破坏我们好不容易才附上的隐身法术呢?”
那语气里并无愤怒,只有一点无奈,仿佛他们相识已久,而通情达理的他,只能容忍冰龙这样幼稚的任性。
仿佛刚才那一场箭雨,只是一声特别一点的问候。
冰龙淡淡地瞥去一眼,并没有因此就轻易被激怒。
埃德默默给它竖了个拇指,为它的冷静,也为它比他还要快的速度——他甚至都还没有找到那让整条船得以隐藏起来的法术的关键在哪里。
他只知道那法术事实上是仿照了巨龙的隐身术。整条船能够近乎完美地融入它所在环境之中,倘若它不动,很难被发现,即使动起来,倘若背景是天空,也很难被发现。但这法术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光并不能完全穿透被隐身的人或物,而在今晚这样明亮的月光下,魔船投在湖面上的那一点阴影,只要稍加留心,几乎不可能错过。
魔船静静地往下落。它的双翼更像是某种装饰,并不是真正能让它飞起来的东西,所以它移动时的风也极小。湖面上泛起细细的波纹,在魔船停下来的时候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船并没有落在水上,而是悬停在距离水面大约两人高的距离。甲板上只有九趾一个人,背着月光,所有的神情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但埃德仍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他怀里的小龙身上,带着令人不适的、过于浓厚的兴趣。
他不动声色地把吃饱喝足正在犯困的小家伙塞进了衣服里。
九趾轻轻的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感谢你的到来。”他看向冰龙,柔声细语,彬彬有礼:“不知道能不能再借你一点血呢?”
埃德额角青筋一跳。他们来这里的路上还猜过九趾把伊斯引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毕竟最终给他们引路的仍是卡恩,而九趾不会想不到,以冰龙的速度,除非它自愿,就算那条魔船能像一条天生会飞的动物一样灵活,也很难跟上它。
“我的血也不能解开你的诅咒。”冰龙嗤笑,“你应该已经试过了吧?”
在藏宝海湾被这条船重伤时,它流在它甲板上的血可不少!
“啊,你果然误会了。”九趾遗憾地摇头,“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解开这个‘诅咒’。而我需要你的血,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为了你快要灭绝的种族啊。”
冰龙黑色的竖瞳危险地眯了起来。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海盗摸出个不过手掌大小的水晶盒,高高地举了起来。
他们其实离得很有一段距离,然而夜空之下,那个隐约有微光流动的水晶盒如此醒目。他们似乎能清楚地看见盒中缓缓盘旋的一缕光,如自群星之上落下的点点微尘,被细细的风卷起,舒展着,变幻着……如有生命。
埃德忍不住在肚子里暗骂了一声——那是生命之息。
“你的血,我们脚下的湖水,再加上这个。”九趾慢条斯理,将水晶盒抛起又接住,“足够让这座岛上所有的骨骸生出血肉,死而复生……你难道不想看到那一幕吗?”
“是谁把这种荒谬的传说塞进你脑子里的?”冰龙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控制不住的怒气,“即使是生命之息,也不可能让死去的巨龙复活!”
“到底能不能,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九趾抬手打了个响指。
甲板上终于有其他人冒了出来——阿朵拉拖着玛雅靠近船头,笑眯眯地冲他们挥手。
“这可爱小姑娘的一条命,换你一点点血,”她用手指比了比,“就一点点,很划算的哦。”
玛雅没有挣扎,却也没有开口求救。她被阿朵拉拽着头发强行抬起的脸,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却死死地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肯流露出一点乞求。
冰龙低头看埃德。埃德看看他,又看看玛雅,藏在斗篷里的手指抽筋般动得飞快。
他已经小心地试探了好几次。魔船周围的空间有稍稍的扭曲,不知道是因为它与此处的力量不相容,还是某种屏障,实物可以穿过,魔法却很容易失控,他没办法直接把那个水晶盒或玛雅拉过来。
想要解决它还得花点时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冰龙的血当然是不可能给的,一点点都不可能。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如九趾所说的那样,让岛上所有死去的巨龙复活,但他不能冒险——这些巨龙的灵魂都已经完全消散,那被复活的到底会是些什么东西?它们是否会被九趾所控制?
单是想一想都让他不寒而栗。
冰龙不耐烦地拍拍翅膀。埃德没法儿分心,就得它来拖延时间。
但它还没开口,玛雅却猛地挣扎起来,即使发根被扯出血,她还是死命挣出一点空间,张嘴咬住了阿朵拉的耳朵。
猝不及防的海盗一声惨叫。
冰龙呆住了,埃德也霍然站起——谁也没想到这女孩儿的脾气会如此暴烈。
可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做。阿朵拉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小小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少女扬起的脖颈。
血色迸开的那一瞬,埃德控制不住地朝前迈了一步,右臂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与此同时,平静的湖面骤然翻起巨浪,咆哮着砸在船身后侧。
魔船歪了一下,并不很剧烈,像个猝不及防被一拳砸到脸上的巨人,只稍稍后仰了一下便立刻恢复了平衡。但阿朵拉拿刀割上玛雅的脖子的时候就松开了手,少女身形一晃,带着一条血线,直接从船头栽了下去,扑通一声砸进了水里,连水花都没砸起多少……然后再没了动静。
“……何必呢?”阿朵拉低头看看水面,疑惑地摊手,“她都死啦,让一个人类的血污染这么干净的湖,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她怒火似乎已经随着少女涌出的血瞬间消失,连她自己流着血的耳朵她都没去管。
埃德瞪着湖中那点迅速消散的血迹,脸色难看之极。
“她这样乱来,真是让大家都很为难呢。”阿朵拉随手把还沾着血的匕首插回腰间,“这样的话,我就不得不用另一个小可爱来威胁你们了,可那只巨大的狗狗,是我想要自己养起来的呢——你们应该已经治好它的伤了吧?作为它的主人,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们才对?”
咬牙坚持到现在的冰龙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它动了动前爪,尖利的爪子毫不客气地扎在埃德脚上,痛得他差点嗷一声叫出来。
他向冰龙比出个小手指——还差一点点!
“阿朵拉。”九趾突然开口。
女海盗脸上笑容一敛,仿佛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深深地看了冰龙一眼,若有所指地敲敲自己的额头,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
几乎是在她转身的同一刻,魔船船首巨大的骷髅像缓缓地低下头来,黑洞般的双眼里,隐隐的白光如蓄势待发的雷霆,流转不定。
销声匿迹的这段时间里,这条船居然也在“成长”,它不仅“学会”了隐身,那见鬼的骷髅……也有了翅膀。
当它把它巨大的骨翅从船舷上拔下来,冰龙终于忍不住骂出声。那翅膀事实上属于另一条巨龙——肋骨被做成了这条船的龙骨的那条倒霉的影龙。它的翅膀对这条船来说太小了一点,对这具骷髅却似乎正合适……九趾还真是很擅长物尽其用。
骷髅从船身脱离,举起镰刀,展开双翼,在月光下舒展着身体。
它看起来比上一次更加灵魂,甚至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灵魂。当它将“视线”投向冰龙,冰龙竟似乎能感觉到其中的轻蔑与嘲弄。
“……埃德!”它吼道。
“就好!”埃德吼了回去。
既然似乎已经被发现,他也不再遮遮掩掩。他张开双臂,念念有词,后悔着没有带上法杖——无论是永恒之杖,还是凯勒布瑞恩的法杖都好,它们都能帮助他更顺畅地操纵身外之力……但看九趾这么肆无忌惮的样子,他或许也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
这念头一瞬而逝。已经快要完成的法术没有中途改变的必要。当冰龙不得不飞起来,怒吼着接下那骷髅疾掠而来的镰刀,埃德满头大汗地撒出一袋钻石般璀璨的粉末。
风带着它们飞向那条黑色的船,只一眨眼的时间,便为它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九趾微微眯起了眼,抬起手又缓缓落了下去。
又一眨眼,黑色魔船从湖面上骤然消失。
同时消失的还有埃德。只一瞬间,湖上就只剩了冰龙和那半人半龙的巨大骷髅。
冰龙不假思索地撞向骷髅。它担心这家伙失去了那条魔船的力量的支撑会掉进湖水里去……虽然它未必就会活过来,或即使活过来了也未必会更厉害,它也无论如何不想让这片湖被迫接受这种扭曲丑陋的怪物。
但骷髅敏捷地闪身避开。它巨大的双翼上下翻动,黑色骨骼间时而仿佛仍有坚韧的皮肉相连,而月光会流动在那些若有若无的鳞片上,时而空无一物,连风都兜不住,更别提能让这骷髅如此灵活地飞翔。
冰龙的的确确已经继承了祖先所有的记忆,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法术。如果这一切出自九趾……或奥伊兰,那位始终没有露面的死灵法师之手,那么人类的智慧和潜力,也实在太过惊人。
冰龙按下那点复杂的思绪,在骷髅头顶急速转了一圈,掉头飞向遥远的海岸。
意识到那条魔船很可能已经偷偷摸摸飞上岛的时候,它跟埃德就迅速达成了共识。战斗或许不可避免,但一定要避免对这座岛造成太大的伤害,那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安眠其中的巨龙的尸骨,也是为了避免这座岛本身会有的反击——他们并不能确定它是否能分出敌我。
最好的方法是,无论魔船已经飞到了哪里,找到它之后,都把它拖回海上。
而当他们发现那片湖,自然又有了另一个决定——无论如何,战斗不能发生在湖上。
它或许只有纯净的生命之力,也并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绝不容许让它受到玷污。
运气好的话,那个女孩儿说不定还能活下来……私语者,毕竟多少有那么一点点龙的血脉。
冰龙向依然毫无动静的湖面投去最后一眼,也满意地确认,那巨大的骷髅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已经追了上来,才咆哮一声,飞向埃德设下法阵的地方。
九趾的底牌绝不止它身后这具骷髅,但就算一个人对上一条船,那家伙应该也能撑到它飞回去吧?
……愿娜娜带给你好运。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自封的神明
刚要进入甜美的梦乡就掉进海里,被惊醒的幸运女神娜娜毫不客气地一脚蹬在了埃德的下巴上。
埃德根本顾不上那点疼痛。他正手忙脚乱地施法让自己从当头压下的魔船下逃开——他们之间明明有那么远的距离的,为什么拖过来它会直接往他头上砸?!
他像条鱼一般瞬间滑出去老远,而魔船已经重重地落进了海里。
溅起的浪花遮蔽了他的视线,等他抹掉脸上的水,那条船还在被它自己砸出的巨浪里摇晃,一双翅膀像只摔懵了的鸡崽般呆呆地支棱着,让他不禁有点幸灾乐祸。
可惜,摔懵的鸡崽很快就清醒过来,恢复了平衡。当九趾从船头爬起来,远远地看着他,他依然察觉不到那视线中有半点温度……或情绪,仿佛这意料之外的变故,措手不及的狼狈,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埃德突然想起列乌斯。那恶魔的眼底也是冷的,它所有表现出来的情感都是伪装,可就算是它,也会轻蔑,有愤怒……而九趾,简直比恶魔更不像个人。
他在并不冰冷的海水里打了个寒噤。
九趾靠在船头,微微俯身,手指在栏杆上敲出单调的节奏。
“我已经没打算拿你怎样,”他说,“毕竟我已经从你身上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愿意放你一马……为什么你非得惹我生气呢?”
这高高在上的语气听得埃德浑身不舒服,更别说他还非得提起瓦拉。
“生气?”他不怕死地反问,“你真的还知道什么是‘生气’吗?”
九趾沉默片刻,笑了笑。
“确实,”他说,“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是什么感觉……我也不太记得‘快乐’是什么感觉。也许你可以帮我一把?毕竟你总是那么乐意助人的。”
他在栏杆上重重一敲。
埃德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防备着船上的武器,那些黑色的长矛和利箭,防备着他曾经见识过的,那些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黑色触手,甚至防备着它可能喷出的蓝色火焰……没一种攻击他都有不止一种方法来应对。
可那条船没动,它只是在埃德眼前分解开来。
也算不上是完全的分解,只不过,是船上那些黑色的小骷髅雕像,突然就动了起来。
或者说,活了过来。
龙骨号上繁复的雕刻,对一条船而言其实显得十分累赘,可不得不承认,它们在诡异之中也有几分让人不敢长久凝望,却又忍不住想多看上几眼的美感。但当它们活过来……那美感就变成了噩梦般的恐怖。
它们从各种地方把自己完整或残缺的身体拔出来,歪歪扭扭,脚步蹒跚,但只几个呼吸之间,它们的动作变得异常灵活。当它们攀上绳索,爬上船舷,一群古怪的猴子般乱成一团,又在九趾一个唿哨间如潮水般冲进海中,埃德的手指僵了僵,一瞬间头皮发麻。
他是在河边的城市里长大的,从小到大听过的最多的恐怖故事,就是水手们口中千奇百怪的水鬼。他以为幼时的恐惧早已随着时光消失,现在才发现,它并没有——它依旧盘踞在他心底,而此刻,正得意洋洋地扬起头来,朝他吐出长长的蛇信。
埃德差点就想掉头逃走,但他不能。娜娜还在看着他呢,他可不能做出那么丢脸的事来!
首先,不能跟水鬼在水里战斗。
他从海水中脱身而出,漂浮在了海面之上。
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包裹着他,就像泰瑞口中的“泡泡”包裹着独角兽号,让他能够悬浮在离海面半人多高的地方……能够清楚地看见海中急速冲向他的黑色的影子。
不慌——他告诉自己。他连成堆成堆的恶魔都揍过了,一群水鬼算个屁!
何况,这还是在海上。
海水翻起巨浪,将那些小小的黑影拍回龙骨号。在被浪头砸中之前,魔船飞了起来。
它变得更加轻盈,甚至因为没有那些繁琐的装饰而显出几分朴素的优雅。但当如雨的黑箭扑面而来,操纵着自己的“泡泡”飘来飘去试图避开的埃德简直想要破口大骂。
这是条连芯儿都黑透了的船,不值得他给出半分赞美。
这个泡泡的防御能力乏善可陈,也不太好操纵,像个真正的肥皂泡一样在海风里乱飞。虽然也避开了不少攻击,却晃得他头晕眼花。
等他终于掌握了操纵它的方法,水里的小骷髅们也挣脱了海浪的挟裹,从海中高高跃起,向他扑了过来。
埃德干脆盘腿坐下。
他引来风暴往那条船上砸,让它自顾不暇,又换着花样对付那些蹦来蹦去的小骷髅,用冰刃,用火焰,用闪电,用强酸……这些怪物并不是亡灵,圣光对它们毫无作用,埃德怀疑操纵他们的是九趾的意志,就像他能用自己的意志操纵三重塔里的雕像。
那些雕像是石头做的,所以即使能动起来,也像石头一样会在重击下碎裂。可这些骷髅……他不确定它们到底是什么材质。
它们不怕火,也不怕酸,任何锋利的武器都只能在它们身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任何魔法都只能对它们造成极小的伤害。埃德试了又试,最有效的是用纯粹的蛮力把它们绞到散架——用风,用水,都可以做到。
或许是因为雕像本身的缺陷,它们的关节不那么结实。
然而即使它们被彻底绞散,花上一点时间,它们又能重新组合起来,虽然身上部件或许已经不是原来的部件,但对它们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更容易绞散一点。
埃德趁机收了一截小指骨,封在一个足够结实的小盒子里,即使还能听到它在盒子里咔哒咔哒的响,也还是硬着头皮把它收了起来,准备有空好好研究一下。
他有点怀疑那是龙骨……但一条影龙真有那么多的骨头,可以这样被利用到极致吗?
他依然是多半借用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倒也不觉得十分疲惫,但一直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他也许得要解决九趾,或至少让他分神,再也无暇顾及这些打不死的小骷髅,但他即使能分出手来,也不能直接攻击九趾。
所有的攻击都会落到他自己头上。
——这是多么见鬼的一个诅咒!
而那条船即使被风暴追着,被闪电劈着,也能时不时地射出黑色的箭矢或长矛。每一次,当他能看见九趾的时候,那家伙总是姿态随意地靠在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只无用地挣扎着的蝼蚁。
他又一次想起列乌斯……可列乌斯到底是神。
他从突然而来的压抑中清醒过来,冷静地分析眼前的情形。那些小骷髅也好,龙骨号也好,其实并不能伤害到他。直到现在,他身上唯一的伤,是娜娜的爪子蹬出来的那几道细细的血丝。
但他也并不能拿九趾怎样。
即使冰龙飞回来,那巨大的骷髅战士也是相当难对付的敌人。除非永恒之火能真正对这些骷髅和魔船造成不可恢复的伤害,他们才有成功的可能。
要么彻底毁掉这条船,要么,至少夺回生命之息,并把九趾和他的船远远赶出这座岛。
法术并未停止。但分心三用的结果是,他没有察觉到,九趾飞到了他的眼前。
——他居然能飞!
没有突然长出翅膀,也并不是操纵了风或其他,而是仿佛单凭自己的意志,就那么轻轻松松地飞到了他面前。
这一刻的震惊让埃德忘记了其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悬在上方的海盗。
他得抬头才能看到他,而这显然是九趾故意的。他低头俯视他的眼神空洞淡漠,宛如神明。
埃德的手指动了动。他倒是能让泡泡飘得更高,但九趾当然也能升得更高,那就……有点可笑了。
所以他安坐不动。即使仿佛被压制般抬着头……至少,他不会低头。
片刻的惊讶散去,他深蓝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畏惧。
“你,”九趾直视着他双眼,低低的声音似遗憾,又似感慨,“原本可以变成我。”
埃德的眉毛动了动——这是什么屁话?我才不要变成你呢!
“变成,”海盗摊开双手,“类似神一般的存在。”
埃德上下打量他——不,你离“神”还有点远。你连自己身上的诅咒都解不开。
“你所拒绝的力量,如今在我手中。”九趾把双手握成拳。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海盗空荡荡的心底居然生出点久违的焦躁和愤怒,只是依然太过轻微,轻得一口气就能吹散。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那里依然什么都没有。
而埃德已经反应过来。九趾把他拖到巨人的遗迹里献祭所得到的力量,并不在那条魔船上,而是在九趾身上……当然该在他身上。
而那条船,包括船上的一切,都成为他意志的延伸,只要他一个念头,就能变成他想要的模样。他或许并不能像真正的神明一样,用“想”来创造万物,但至少这条船,是他能够随意改造的。
刚刚拥有这样的力量时他或许还不怎么熟悉,而现在,他的控制和操纵能力显然要强得多。
“所以呢?”埃德平静地问他,“你想要拿这‘神一般的力量’干点什么?”
“瞧,这就是问题所在,”九趾轻声叹息,“我不知道。”
他无法得到乐趣,无法得到满足。所以……只能四处去寻找。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些什么来。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很危险。”埃德试图理解这个在这种时候跑来找他谈心的家伙——他还在分神揍着那群小骷髅呢!
“我很危险。”九趾点头,看起来还挺认真的样子,“但是,或许有一个办法,让我不那么危险。”
他向着埃德,微微躬下身来,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听说,你能在不同的时间里穿梭。”
埃德头皮一炸,突然生出极其不祥的预感。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的头顶割开了一道缝,从缝里灌进冰冷的水来,浸得他浑身僵硬,战栗不已。
这件事可没几个人知道!
但他也立刻反应过来——霍伊兰或许能猜得出来。
在这短暂的慌乱之中,他的防御被破开了。
娜娜大叫着从他怀里扑出去,连踹带咬加吐口水,三两下就将一个扑到埃德肩上的骷髅踹回海中,而在埃德一边往下坠一边心惊胆战地急着把它抓回来的时候,另一只骷髅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尖利的爪子撕开了他血肉。虽然只一瞬间就被他轰开,飞溅出的血却在半空里凝成了一个小小的血球。
当他重新稳在半空,血球已经飞到了九趾的手心之上。
海盗冲他微笑着眯起了眼。
埃德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么处心积虑连蒙带骗的,就为了要他一点血?
“……我的血可复活不了龙。”他说。
“啊,”九趾挥挥手,“别在意,我只是突然想到,你的血或许也有别的用处……反正它都已经流了出来,又何必浪费呢?”
埃德浑身都竖起警惕的刺:“什么‘别的用处’?……你是被那个死灵法师洗脑了吗?你见他真的成功复活过任何人吗?”
“希望总是要有的嘛。”九趾慢条斯理地合起手指,埃德正设法弄回来或者干脆砸海里的那颗血球便消失无踪,“难道你就没想过让瓦拉复活吗?”
埃德脑子里又是一瞬的空白——这家伙实在很了解如何精准地戳到他的痛处。
“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他一字一句,眼中的光都一点点冻成了冰。
九趾笑得更加快意。
“我只是,想要报答她的恩情啊。”他轻声说,“如果没有她,我大概早就死了吧。”
“如果你真想报答她,那就让她安息!”埃德咬牙切齿。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些从前的故事。瓦拉帮助过很多人……或许到现在,即使她知道九趾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也不会后悔自己曾经做的事。
可她也绝对不会想要这样的“报答”。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眼睛
他不想听,九趾却兴致勃勃地非要说给他听——在依然操纵着那些不死的骷髅疯狂地攻击着他的时候,至少听起来充满怀念地说起他的母亲。
埃德简直要发疯。
那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瓦拉并没有在九趾惹下麻烦之后将他送出维萨城,在她看来,那时的少年或许应该受点教训,她真正帮助的也不是九趾,而是他的几个姐姐。在他们的父母都因意外而去世之后,在瓦拉的安排下,那几个并没有什么一技之长,脾气也有着继承自父亲的暴躁的女孩儿,才能找到一份足以维生的工作,将那时还幼小的弟妹们养大。
她们并不是不记恩的人。在从雇主那里得知瓦拉的善意之后,也并不曾将此视为侮辱或高高在上的恩赐,她们一直告诉全家唯一的男孩儿,告诉他长大之后要报答那位好心的夫人。
但瓦拉没有什么需要他们报答的。
当埃德长大,开始跟一群男孩儿一起疯跑在维萨城的街头,九趾——那时横蛮暴戾,却也单纯到笨拙的拉弗蒂,觉得他找到了回报瓦拉的办法。
他会好好保护她唯一的儿子。
“可是,”九趾遗憾地叹气,“你好像并不需要我的保护。那时候我是真的挺想成为你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可你好像也并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
埃德沉默不语。那时他的确做错了事……他也从未真正向他曾经的朋友道歉。
“对不起。”他说。
九趾怔了怔,又笑起来。
“你应该知道,”他说,“这句话,现在已经毫无意义。”
“是的。”埃德承认,“可该说的话,总还是得说出来。”
往事所带来的一点复杂的情绪,像一层薄薄的雾,风一吹就再不见踪迹。他们平静地互望,清楚地知道,隔在他们之间的,早已不是少年时那点嫌隙。
“你真觉得,”埃德问道,“如果能回到过去,就能改变些什么吗?”
九趾摇头:“我只是觉得,这能力还挺有趣……但我,似乎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少年时他心中或许仍有一丝善念,有一些生而为人的准则,可他学会去勒索别人,并不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甚至,那时他家中也并不是就艰难到活不下去——他是真的觉得这种“赚钱”的方式,更轻松简单,也时常能让他感到愉悦。
“那时能揍得人涕泪横流甚至尿裤子,我都觉得挺开心的。”九趾看了看自己的手,“而现在,就算一整座城市血流成河,看着所有人跪在我脚下,感觉……都没什么可高兴的。”
“……如果能解开你的诅咒呢?”埃德忍不住问道。
九趾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变深了。
“我说的,”他回答,“就是在我中了这个‘诅咒’之前啊。”
埃德闭上嘴。他就不该生出那一点点希望。
九趾拍拍手,向后退开了一点。
“不管怎样,”他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埃德疑惑地皱眉——这回应是不是晚了一点?
“知道吗?”九趾戳戳自己的胸口,“即使是在我中了诅咒之后,我的心里也似乎一直扎着一根刺,很小的一根,不去想它,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可它又总是在那里,扎得我难受。那根刺的名字,叫做‘埃德·辛格尔’。而今天,我好像终于把它拔出来了。”
“所以,”他微笑,“你也终于可以去死了。”
埃德的手指只微微一顿,便面不改色地继续施法。
他依然不能理解九趾这种奇怪的思考方式。但这完全不合逻辑的结论还真是……不怎么意外。
当九趾退回龙骨号,甚至从甲板上消失,不再懒懒地靠在船头“欣赏”这一场混乱的战斗,埃德所感受到的攻击,却越来越猛烈。
那条船能灵活地避开他卷起的骤风,从船上探出的黑色触手还能甩得很远,让它更像某种从海底深渊里爬出来的怪物。那触手非骨非肉,也不像是植物,坚韧无比,虽然没有带着倒刺之类锋利的东西,重重抽下来的时候,几击就能轰掉埃德一层防御。
即使他能割断那些触手,它们也很快就会长回船上;如果他多费点力气把它们轰成碎片,魔船很快又能长出一条新的触手。
他有点弄不明白这条船运行的方式。难道,至少以这条船为基础,九趾真的已经拥有“无中生有”的力量?
可没有任何力量是没有止境的。如果九趾是用自己的意志,用他的灵魂来控制这一切,他也一样会感到疲惫。
小骷髅们越来越灵活,从海水中窜上来的时候快得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但埃德试着飘得更高一点,高出它们的攻击范围之外,它们在短暂的迟疑之后……长出了翅膀。
一个接一个地,它们飞了起来。
埃德又默默地在心底骂了句脏话——他简直怀疑九趾在拿他练手,说不定在快要弄死他的时候还会再钻出来,假惺惺地感谢他如此尽力地陪练,让他的控制和创造之力在短暂的时间里得到了快速而有效的提升。
这一场战斗与逃出地狱时的那一场很不一样。那时他所面对的敌人比现在更多,可他的攻击也更加有效,当看着敌人倒地不起,心中微弱的希望之光总能再亮上一点。可现在,他的处境似乎没有那么危险,他的敌人也没有那么可怕……可它们打不死啊!
那种憋屈又郁闷的感觉几乎要在胸口爆开,甚至比绝望还要令人难受。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尤其是在冰龙久久没有出现的时候。
它应该不至于打不过那巨大的骷髅……可如果它要面对的敌人不止那具骷髅呢?
他们不应该分开的——他们原本也没打算分开。可那时脱离船体的骷髅已经离船太远,他没办法同时把它们拉回岸边,也没办法把冰龙一起拉回来。
……是九趾故意分开了他们。
此时才想到这一点,只是让埃德更加焦躁,对于一个需要集中精神的施法者而言,这很危险。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后背已经挨了一根倒卷回来的触手重重的一击。
那并不致命。即使防御失效,他也已经强化过自己的身体,这简单的法术曾经在地狱里保住他的小命。可当他身体一震,向前栽倒,娜娜也猝不及防地从他怀里栽了出去。
……他就该把它拴在身上才对!
可小家伙不喜欢那样的束缚。
他伸手抓住它,深深地觉得,是真的该让它好好地学习如何飞翔了。
手还没能缩回来,他又挨了另一记。
这一击抽在他胸口,让他身不由己地倒飞出去,一路撞飞了不止一个小骷髅,被它们热情万分地伸出的手划出满身伤痕,最后还被两个骷髅同时紧紧地拥抱在怀中。
它们在他动手之前就被扯开。
不再被遮蔽的视线中,一块迎风招展的黑布逆着风向埃德飞了过来。
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之前,不祥的预感就像根冰线般从头顶直扎到脚跟。
他本能地想要避开,或者干脆把他轰开。但在他快速为自己重新加好防御的那一眨眼的时间里,一张苍白的面孔从那块黑布中钻了出来,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埃德!”他大声呼唤。
埃德浑身一抖,甩手就是一个火球。
那是霍安·肖。
身形已经拉高,却依然有着一张少年般稚嫩面孔的霍安轻松地避开了这一击,看起来更像是他被火球带起的风吹到了一边……就像他真的只有一块布那么轻。
少年惊讶又悲伤地看着他,右眼中泪光盈盈,似乎不能相信他居然会这样对他。
埃德稍稍移开视线,只想再毫不犹豫地补上一击,且照着头轰——虽然少年左眼上带着眼罩,他却似乎能看见那眼罩下微微闪出的光。
但小骷髅们又已经不屈不挠地扑了上来。
即使察觉到霍安在帮他解决那些小恶魔,他也半点没有放松警惕……但霍安的攻击比他要有效得多。
他口中的咒语他从未听过,依稀像是变化过的恶魔语。他指尖缠绕的丝线有形又似无形,但每当他拉断一条线,就有一个小骷髅失去控制,断了线的木偶般沉沉地坠落海中。
他切断了小骷髅与九趾之间的联系。
而埃德依然只是谨慎地离他更远一点。
他宁可自己撞进一堆骷髅里也不想跟这家伙待在一块儿。
但霍安像那些小骷髅一样热情地追着他飞……比那些小骷髅更热情。而从魔船中伸出的触手,射出的箭矢,甚至整条船,如今却都追在了霍安身后。
埃德嘴角抽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霍安狼狈地躲避着几条触手的拍击时为他轰开了两根。
他没有心软。他只是……想看看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不,他不能有这样的念头。他这是在给自己挖坑!
尽管内心有个小人儿在对着自己放声尖叫,埃德却也没办法在霍安为他吸引了大半的攻击的时候再攻击他。
他只能避开。
“埃德!”
他听见霍安的声音远远飘过来。
“埃德……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我不会再伤害你,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眼睛呀!”
不不不,绝对不看!
他直接冲向了龙骨号。
趁着这个机会,如果他能对这条船造成足够的伤害,甚至把九趾跟整条船“切开”,就能结束这场让他越来越心浮气躁的战斗。
伊斯到底为什么还没来啊!
大概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大半的触手开始往回卷。但这短暂的时间,已经足够埃德看清整个甲板。
那看上去与普通船只的甲板并没有太大不同。一样有船舵——但是没人掌舵它也能灵活地改变方向;有绑在甲板上的各种木箱,但与之前的骷髅相比,它们现在大概才是真正的“装饰”;有固定在船边的弩车,黑色长矛无需水手操纵也能自己找到角度,准确地朝他射过来……
以及,有通向船舱的入口……一个没有关闭的入口。
埃德转了个圈儿,考虑着冲进去的可能。然后,蓝色幽火从其中喷涌而出。
埃德惊到差点控制不住他的泡泡——为什么这里也能喷出火来?!这也太不合理了吧!!
但九趾显然不想跟他讲逻辑或常理。
急速后退的同时,埃德用一阵风把扑面而来的蓝焰卷到了更远的海上,让它自己慢慢熄灭。他扛过了自桅杆劈过来、闪电般的光弧,避开了向内收缩的花瓣般几十根触手,却没能避过突然像只破破烂烂的巨手般兜头兜脑向他卷过来的黑帆。
……他才不要变成卷饼里的肉!
他顶着沉沉落下来,将他压向甲板的破帆布,在连换了几种法术也没能把它掀开或撕裂之后,正准备使用最后一种,一阵强大的冲击力将整片黑帆,连他一起撞了出去。
明亮的月光重新回到视线之中,黑色魔船在视野里迅速拉远,埃德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弧线,心里已经飙出了一连串的怒骂。
尤其在他看见霍安带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触手朝着他飞过来的时候。
他大概觉得他救了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又满是欣喜的、期待夸奖的小狗般笑容。可埃德原本完全可以用一个瞬移毫发无伤地逃脱,而不是现在这样疼得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砸成了碎片!
如果不是想看看那条船还能给他什么样的“惊喜”,他一开始就能用瞬移逃开……所以说,人还不能太贪心。
他真心怀疑霍安是故意的。但他的视线从少年脸上飞快地晃过去一次……又忍不住飞快晃过去第二次。
他希望他是看错了,但月光把一切照得如此分明——霍安那只原本被藏在眼罩下的眼睛,并没有闪出如镜般的光泽。
那只眼睛的眼皮,被缝住了。
粗陋的针脚清晰可见,未曾愈合的伤口凝着暗红的血痂。
……他总算明白那句“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什么意思了。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疯子
强烈的不适感让埃德寒毛直竖。他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恐怖。
他落在了沙滩上,即使做好了缓冲都没能站稳——他的腿都在发软。
“你是不是有病?!”
他转头对着紧跟着他落地的少年吼道。
回答他的是另一声怒吼……吼得埃德心头一松。
冰龙终于飞了回来,身后紧跟着那高举镰刀的巨大骷髅。
埃德的注意力立刻就全转了过去,在确定冰龙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时才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冰龙气势汹汹地撞向追着他们飞向沙滩的龙骨号。
随着它一起撞过去的,还有从海面突然升起的巨大冰山。而它浑身突然腾起的火焰,在夜色之中煌煌烨烨,明亮得难以直视。
埃德跌坐在地上——好了,他可以歇口气了。
霍安在不远处艰难地爬了起来。他似乎是受了伤,但埃德并没去管他。他一只眼睛斜盯着这个让他浑身发毛的少年,一只眼睛盯着徘徊于空中的巨大骷髅。
它们大概是一路上翻翻滚滚打过来的。细看之下,那骷髅其实有些狼狈。它的右臂只剩了上半截,只能别扭地用单手提着镰刀,肋骨也消失了一小半,但看不出是断掉了还是烧没的。
但同时,它的“伤口”正在恢复。
它的右上臂直接掉了下来,然后从肩头重新长出另一只手臂,它的肋骨保持着原样,仿佛被狗啃过一般的脊骨却变得更加粗壮。
而小骷髅们正向它聚拢,仿佛要组成什么阵势。
海面之上,追着埃德打了那么久的魔船正轰一声钻进水中——它被烧着了。
埃德跳了起来,大声欢呼。但当冰龙毫不犹豫地追进水里,而大小骷髅们统统无视了他,紧随入海,他又不安起来。
那条船在水里灵活得像条鱼……而冰龙到底不是一条鱼。
他叹口气,奔向海中。
“埃德。”
霍安又一次开口叫着,摇摇晃晃地朝他跑过来,没几步就摔在了沙滩上。
埃德远远扔过去一发治疗术。
他打定了主意绝不靠近他,也绝不再理他。没下杀手他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霍安惨叫一声,剧烈地抽搐起来。
埃德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他怀疑那一发治疗术起了相反的效果……他怀疑霍安已经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类。
他应该扔下他不管,却还是一边骂自己蠢货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
少年在痉挛中艰难地抬头。月光之下,一点银光一闪而过,映入他的双眼之中。
埃德僵住了——他果然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货!
他确定他并没有在那只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还记得伊斯说过,镜中的魔法类似契约,如果没有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双眼,等于契约并未成立。
他们之间还很有一段距离,他根本不可能看到霍安的眼睛里的自己的眼睛。
可他现在就像突然陷进了看不见的淤泥里——连灵魂都陷进了淤泥里。脑子像一锅煮到粘稠的泥浆般转得越来越慢,思考的能力被一点点搅碎,一点点替换成……另一个他。
那感觉实在诡异。他本能地知道那也是他,或他的一片影子,一点碎片,轻而淡,甚至都没有多少神智,却轻而易举地将他一点点吞噬。
他在混沌中拼命挣扎,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扑到了蛛网上的小虫子,在重重的束缚之下,越来越无力。
但他还有一点感觉。他在僵住之前下意识地捂住了娜娜的头,而这会儿,那条小龙正从他不由自主地收紧的手指里挣扎出来,咬了他好几口却没有得到反应之后,又怒气冲冲地大叫着,飞向霍安。
……虽然飞到一半就掉了下来,但的确是飞出了从未有过的距离。
可喜可贺——但埃德这会儿只想把它抓回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在动。虽然缓慢又僵硬,像个关节都坏掉了的木偶,但确实在动。然而极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挣扎。
他的眼睛还睁着,睁得极大。眼前的一切变得缓慢又模糊,像隔着起了雾的玻璃,他看着那条小小的龙猛冲向依然趴在地上没能起身的少年,像个勇猛的骑士……也像只气疯了的鸭子,一路嘎嘎地叫着,凶猛地扑到了少年的脸上。
然后他沉重的,快要失去知觉的身体骤然一轻。
有好一会儿他都没能反应过来,直到霍安凄厉的惨叫刺破仍包围着他灵魂的那一片迷蒙,他才缓慢地眨了眨眼,一点点清醒。
头痛得像是要爆开。他一时间根本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本能地冲过去,抱起了还在冲着霍安狂挠的小龙。
他差点就制不住它,那小小的身体里的力量大得有点吓人。当他终于把它拖开,安抚般轻拍它的小肚子,才在一瞥之间,看见霍安血肉模糊的脸。
他半边脸都被娜娜抓烂了……他那只镜子般的左眼已经只剩了一个血洞。
埃德打了个哆嗦。娜娜的凶残确实有点超出他的预料,但他也终于想起了刚才那短暂却又极度危险的一刻,后心一阵发凉,心有余悸地连退了几步。
“娜娜好样的!”他对着依然气呼呼的娜娜猛夸,“再没有比你更棒的小龙啦!连伊斯都比不上你!”
他简直想要使劲儿乱亲它一通,即使它满身满脸都是血,喉咙里还在呼呼低吼,凶狠得像是想给他也来上几爪,看在他眼里也还是可爱得不得了。
娜里亚非得让他们带上它,简直再明智不过了!
当他再一次看向霍安,那短暂的不适与不忍已经完全消失。即使少年此刻仍直直地看着他,完好的那只眼睛里滑落的眼泪冲开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滴进砂砾之中,看起来伤心欲绝又凄惨无比,他也没有半点同情。
“我原本……”少年嗓音嘶哑,手指深深地抠入混着他鲜血的沙里,“是真的不想再伤害你的……”
埃德一句也不想再听。
同样是脑子有问题,人家罗穆安就疯得那么可爱,而霍安这种,就只纯粹地令人厌恶……又毛骨悚然。
少年一直就没能爬起来。那发治疗术对他而言大概算是极其可怕的攻击。埃德想着要不再给他来上一发,虽然他那只见鬼的眼睛已经没了,却依然是条不知什么时候会窜出来的毒蛇,只要想着他还活在某个地方,都能让他如芒刺在背。
哪怕是对九趾,他都没有如此憎恶。
而他冰冷的视线将他的憎恶表达得明明白白——明白得连霍安也无法再欺骗自己。
少年终于不再流泪。他瞪着埃德,眼中的悲伤与乞求一点点变成刻骨的怨恨。
“你要杀了我吗?”他问,“在我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
埃德沉默地抬手。这听起来是不怎么光彩,但内心某种预感告诉他,如果今天放过了这个人,他将来一定会后悔。
然而,当另一个声音响起时,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再成为你的麻烦,”从海中一步步走出的老人显得疲惫又阴沉,“看在我们曾经的‘合作’的份上,希望你能再放过他一次。”
埃德看向奥伊兰。他们的每一次合作里这个狡猾的死灵法师都占尽了便宜……但他也的确帮过他的忙,甚至在他被九趾拖到深海献祭的时候,他也冒险给过他一些暗示。
在他短暂的迟疑中,奥伊兰已经走上岸来,站在他面前——站在他与霍安之间。那明显的回护让埃德无法理解……他其实一直都没弄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奥伊兰似乎把霍安当成自己的外孙,但平常相处中却也不见得有多么亲密。而霍安,在他唯唯诺诺的乖顺里,他眼中对他的“老师”的恐惧和憎恨,有时根本就藏不住。
奥伊兰那么敏锐的家伙不可能毫无所觉,倘若他真是霍安的亲人,也不可能一副毫不在意也无意去改变的样子……可要说他真的不在意,他又从不允许有人伤害霍安。
埃德只能觉得,老死灵法师其实脑子也有病,所以他们才能凑在一起。
霍安终于艰难地爬了起来,沉默地站在奥伊兰身后,像从前一样,安静又乖巧。
“……那面镜子,”埃德开口。他想要确定一下那面见鬼的镜子已经彻底毁了,确定如果霍安活下去也不能转头就给自己再装上那样一只眼睛,但他才刚刚说出几个字,就看见一截黑沉沉的尖刺,无声无息地从奥伊兰胸口扎了出来。
埃德半张着嘴,一时竟不能明白他所看到的这一幕,直到那截尖刺又迅速地抽了回去,他清楚地看见血液汩汩流出,才能确定,是真的有人从背后准确地刺穿了奥伊兰的心脏。
可他的背后只有霍安。
“……你疯了吗?”他只能喃喃地说出这一句,本能地往后退,浑身发寒地想起霍安当初从他身后刺穿他胸口的那一剑。
那时少年的残忍与卑劣总还有那么一点理由,可现在,杀死一个赶来救他……大概也是世上唯一一个会救他的人,到底又能有什么狗屁的理由?!
埃德抬手就想堵回那些刺目的鲜红,却又迟疑不绝。他不知道奥伊兰是不是会跟霍安一样,不知道一发治疗术是能救他的命还是更快地要了他的命。
奥伊兰垂着眼,神色平静,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
但当他抬眼看向埃德,眼中却还是有一丝茫然。或许是因为这一刺,又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料到自己的生命,会以这样可笑的方式结束。
埃德再次抬手,想要冒险一试,却在老人眼里最后的清醒中,看到了拒绝。
于是他沉默着,看着那点生命之光彻底熄灭,看着这声名赫赫的死灵法师,倒在沙滩之上,再无声息。
霍安同样沉默地站着。那尖椎般的武器仍握在他手中,像根毒刺。
“我没疯。”直到此刻他才开口回答埃德,声音里有控制不住的喜悦,抬起的独眼亮得瘆人,“我想杀他,想了很久,很久,很久了。”
他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他的解脱与狂喜半点不假,仿佛即使他下一刻便要死去,也已经心满意足。
埃德觉得,他还是不要再试图去理解一个疯子了。
他木无表情地抬起手,一记无形的重拳破开空气,砸向少年的头。
但他没能击中。
黑色触手从海中探出,卷在霍安的腰上,瞬间把他拖了回去。而当那些触手卷向奥伊兰的尸体,反应过来的埃德下意识地甩出闪着电光的光刃。
被切断的触手迅速地缩了回去。一阵海浪冲上沙滩,黑色魔船自海中升起。
它破破烂烂,几乎从中间断成两截。它的船舷破开了一个大洞,无数黑色的触手正蠕动着向内收缩,试图修复那巨大的伤害;它的桅杆也断了两根,只有一根还挂着半张奄奄一息的黑帆;小骷髅们已经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却大半都七零八落,凑不出几具完整的躯体,而船首的巨大骷髅像,已经没了镰刀,也没了头。
整条船甚至都还在冒着缕缕的黑烟,仿佛有哪里的火没能彻底熄灭。
埃德又惊又喜。他觉得好像也还没过去多久……冰龙的战斗力已经有这么强了吗?
……以后再打起来,他可能打不过它了吧……
冰龙也终于从海底冲了出来,咆哮一声,便有巨大的冰块从四面八方往那条形容凄惨的船上砸。
这招埃德其实也用过,但那时龙骨号滑得像条鱼,很难砸中。而现在……
冰龙也没能砸中。
整条船猛地向内收缩,像是缩进了船舷上那个还没修复的破洞里,几乎是眨眼之间,空气中就只剩了一个噼里啪啦闪着黑色闪电的光球……或黑洞。再一眨眼,连那一点黑色都消失不见。
冰龙的怒吼几乎响彻天地。已经习惯了被带着威慑的龙吼轰来轰去的埃德只白了白脸便站稳,眼尖地看见了从冰龙雪白的鳞片上滑下的血迹。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娜娜无所不能
“他这是……逃走了?”
给冰龙疗伤的时候埃德疑惑地开口。
他不太相信九趾会这么轻易逃走……虽然看起来他的船是被揍得挺惨的。
冰龙也有同样的疑惑。
“他不可能用这种方法离开这座岛。”它说,“扭曲的空间能把那条船撕个粉碎。”
“所以他还在这座岛上。”埃德随手把他乱起八糟的白发扎了起来,“他躲不……”
他骤然一停,抬头看向冰龙已经愈合的伤口。
“你受了伤。”他说,“……他弄到你的血了吗?”
冰龙一僵——它根本就忘了这回事!
“你能不能……”它问埃德。
“当然!”埃德不无得意地抬起了下巴。
他们靠着埃德留下的传送阵用最快速度回到了那片雪山之顶的湖水边,却还是没能来得及阻止九趾。
海盗坐在船首像伸出的手掌边,在他脚下,一片暗影正在如镜的水面上缓缓晕开。
“欢迎!”他向他们挥手,“欢迎来与我共同见证……这场奇迹的诞生。”
埃德看着那一片渐渐消散的血迹,不安又疑惑。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力量在流动……也许冰龙的血其实根本不管用?
而冰龙已经展翅冲了过去。
就算这座岛上的巨龙真能复活,它也要让这个海盗死在那一刻之前!
九趾保持着微笑,正试图不着痕迹地打开他藏在身侧的水晶盒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僵了一下——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这条冰龙恐怖的破坏力……而他的计划其实还没有完成。
但这很快。他只需要把解封的水晶盒扔进水里……
他摸到了一个不太像是盒子的东西。
他低下头,在他手边看到了那条小小的龙,心中升起久违的惊异与不安。
——它是怎么过来的?他怎么会毫无所觉?
小龙也正抬头看着他,金黄色的眼睛瞪得溜圆,两只小爪子牢牢地抱在水晶盒上。
九趾目光一沉,袖子里弹出的短刃飞快地扎向小龙的眼睛。
但在偷吃的时候,娜娜的速度之快从来无人能及。
它拍开盒盖,张嘴猛吸,那点盘旋不定的星尘还没来得及散开就瞬间消失在它的大嘴里。然后它身子一缩,及时避开了短刃,顺势团身一滚,从骷髅的指骨上滚了下去,又在半空里翻滚一圈,抱住后腿,咚一声砸进湖水之中。
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完美无缺。
视线被遮蔽的冰龙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它飞到了魔船的斜上方,然后沉下身体,撞向船舷的一侧,想要把它从湖面上撞开。因为娜娜突然从怀里消失而僵成石块儿的埃德也终于反应过来,抬手向上,无数冰刃自水面升起,旋转着切向魔船。
九趾没有动。他死死地盯着小龙沉下去的地方,眼神阴鸷。
说不上愤怒。他的心里生不出任何强烈的情绪,他只是……不喜欢他的计划出现这样的“意外”。
黑色触手已经随着他的意志直扎进湖中,想要抓住那小小的身影,但很快就不得不缩了回去。
伸入了水中的触手仿佛被腐蚀般收缩扭曲——这一片湖水,这一座岛,在他们混乱的战斗之下无动于衷,不帮助任何一方,也不曾如埃德担心……或希望的那样反击,但它拒绝接受龙骨号这充满毁灭和怨恨的气息,再不能转化为任何生命的存在。
埃德心念一动。他不敢在这片湖上掀起巨浪,但……下一场大雨总是可以的吧?
水汽自湖面上蒸腾而起,迅速在天空之中凝成连绵的阴云,圆月的光芒仍能从云层的间隙如光箭般射向水面,一场骤雨却已在冰龙的咆哮之中轰然落下。
急速下坠的魔船避过了冰龙那一撞,但最后一根桅杆也被冰龙的尾巴一扯两段,九趾踩着骷髅跳回了甲板,向着天空看了一眼。
雨滴沉重地砸在他身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血点。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感觉到这座岛的力量……以及,它对他强烈的排斥。
海盗轻轻笑了起来,甚至有些好奇地看着手心淡淡的血色。他毫不怀疑,如果他继续暴露在雨幕之中,这纯净的水滴能将他整个人都融化,而他所中的诅咒,怎么也反击不到一片湖水上。
他终于找到了能杀死自己的方法,或许也算是一种收获。
但至少现在,他还不想死。
在冰龙的火焰轰过来之前,他没入了甲板之下,如没入水中一般轻易。
因为弄不明白魔船的瞬移到底是哪一种法术,埃德并不能阻止它又一次消失。但无论如何,雨停之前,它应该不敢再出现在这里。
埃德抹了把脸,怀里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冰龙坠了下来,砸在他身边,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砸出一个大坑,也砸得埃德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湖里。
“告诉我你还能找到它!”
明明还差一点就能彻底击溃对方,却总是抓不到人,冰龙暴躁得能喷出火来。
“……可以。”埃德弱弱地开口,“但我们……最好先把娜娜捞回来。”
冰龙的眼珠往下一扎,瞬间怒气冲天:“……你把娜娜弄丢了?!”
娜娜在被他们捞起来之前就被别人捞了起来。
冰龙找到它的时候,小小的龙正窝在玛雅的怀里,它打嗝的声音如此响亮,在连绵的雨声中都能传得老远。
冰龙猛扑过来,一声怒吼:“你干了什么?!”
少女虽然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却强压下恐惧,对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依旧一下一下地给小龙揉着肚子。
她干了什么?她不过是在水里看着这条小龙用四条小短腿使劲儿刨水,刨两下顿一顿打个嗝儿,刨了好一阵儿都没能游出多远,看起来实在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就捞了一把。
她在冰龙试图把小龙拎走的时候俯身把它护在怀里,对冰龙怒目而视:“你怎么能用那么尖的爪子来抓它!”
冰龙已经十分小心地伸出的两根利爪顿在她头顶。虽然它十分确定它的爪子无法在娜娜那一身小鳞片上留下半点划痕,在少女充满谴责的视线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变回了人形,才绷着脸一把将娜娜抓了回来。
少女不情不愿地放了手,在他把小龙抱在怀中拍了又拍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口:“你得给它揉肚子,拍它的背有什么用?!”
“它为什么会打嗝?”伊斯皱眉问她,虽然知道多半跟她没关系,语气里还是带着质问:“它以前从来没有打过嗝!”
小龙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消化……大概除了暗金。它也从来就没有饱到打嗝的时候——它的肚子就是个无底的洞。
少女毫无畏惧地瞪着他吼回去:“我怎么知道?!”
伊斯又转头问刚刚跑过来的埃德:“它为什么会打嗝?”
那怎么也停不下来的嗝儿似乎让娜娜十分难受,正在他怀里暴躁地乱踢腿儿。
埃德也很想回他一句“我怎么知道?!”
他从前也没养过龙啊!
然后他想起了小龙跳进湖里时那个跟它一起掉下去的水晶盒。那盒子……是空的。
“也许,”他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但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它吞掉了生命之息?”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九趾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无论是湖水还是这座岛,都没有什么反应,更没有什么复活的巨龙飞到他们头顶。
他根本就没成功——他没能让生命之息散进湖水里。
伊斯脸上一片空白。
“吞掉了?”他重复,“生命之息?”
他低头问娜娜:“你吞掉了生命之息?!”
然而娜娜并不能给他回答。它打嗝打得根本停不下来,圆圆的眼睛里也同样满是震惊——它从来没有遇到过它不能消化的东西!就算是暗金,只要它能咬得动,它也绝对可以消化!
“……怎么办?”伊斯呆呆地问埃德。
这一次埃德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我怎么知道?!”
雨没一会儿就停了,两个人在湖边坐下,一个施法寻找那条船,一个给娜娜揉肚子。玛雅一个人坐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抱着双肩缩成一团,呆呆地盯着水面。在埃德不动声色地扔过去两个法术,烘干了她的衣服,又将寒冷阻挡在外的时候,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转过头去。
小龙生无可恋地瘫在伊斯腿上,依然不停地打着嗝儿,打得两眼直冒泪花。
埃德闭上双眼,循着法术的指引,找到了那条船。
“在另一边的海上,”他说,“你……”
他觉得冰龙这会儿已经没有半点战斗的心情。
伊斯黑着脸把娜娜塞给他:“别再弄丢了!”
埃德实在有点委屈,忍不住小声分辨:“不是我弄丢的……它突然就从我怀里消失了!它从前也这样过吗?它也会瞬移?……它在黑岩是不是就这么干过一次啦?”
那一次的确是他没有留意,可他也的确没想到娜娜能从他的屏障里跑出去。
伊斯顿了一下。他已经想不起来那时小龙是如何出现在他与敌人之间……它好像的确是突然出现的。
但它再厉害,这会儿也止不住自己的嗝儿。埃德的法术也完全无效,只能接手继续给它揉肚子,权作安慰。
他们很快找到了那条船。但他们刚刚出现,魔船便立刻逃得无影无踪,反复几次之后,他们放弃了。
岛上的空间因为他们短时间里不停的传送而失去了稳定。雪山之下,成群的蝴蝶如旋风般飞向半空,又轰然散开。掠过森林与海浪的风声乱了节奏,在冰龙耳边,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而且,大概是九趾发现了什么——发现了埃德准确又快速的定位是因为船上有他的血,并想办法把那颗血球封了起来,现在埃德想找到那条船,也得花费更多的力气。
“他应该会想办法离开这座岛。”埃德在娜娜的打嗝声和越来越暴躁的哭闹里冷静地判断,“生命之息已经……没了。他的目的已经不可能达到,在我们保持着警惕的时候,他也很难从我们手中夺走娜娜。他在这里占不了任何优势,也已经没有什么可用利用的东西……他会离开。”
但想离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它得再一次穿过迷宫,而现在,卡恩已经被他们送了出去,即使还没能游回白石岛,也绝不会回头……除非有人召唤它回来。
玛雅依旧一个人远远坐在一边。但他们说话并没有特意避着她,所以当伊斯向她投去怀疑的眼神,她立刻就明白过来,瞬间暴怒。
“我才不会干那种事!”她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像只炸了毛的猫一般,一副很想在伊斯脸上挠出十七八道血丝的样子:“如果不是它听不到我的声音一样非要来这里,我就算能控制它也只会让它逃得远远的!……我跟它相处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你凭什么怀疑我!它这么倒霉,不都是因为你吗?!上一次是这样,这一次也是,你……”
娜娜依然响亮的一声嗝儿打断了她,让她愤愤地把最后一句话吞了回去,转身又走得更远了一点,才气呼呼地坐下。
——但九趾带上她,大概原本是打着让她控制卡恩带他们出去的主意。
埃德并没有把这样的怀疑说出口,只是头痛地按住横眉怒目,一看就不会说出什么好话的伊斯,压低了声音:“她才十来岁!”
你难道要跟这么一个小女孩儿吵上一架吗?就算赢了也很羞耻吧?!
伊斯郁闷地扭头。
“不管怎样,他们离开时肯定会有动静。”埃德说,“再……等等吧。”
他们也实在需要休息一会儿了。
因为担心九趾会返回这里做点什么,他们干脆留在了湖边。天快亮的时候,埃德突然想起被他们仍在了沙滩上的奥伊兰的尸体。
巨龙们大概不会喜欢让一个死灵法师躺在它们的净土之上。但把他烧成灰烬,撒入大海,总还是可以的吧?
可当他回到沙滩,奥伊兰的尸体却已经消失不见,海水的冲刷下,沙滩上的血迹也仿佛从不曾存在。
……难道尸体也被卷进了海里?
埃德向海中走出几步,犹豫着要不要把尸体捞回来,却又蓦然回头,看向森林的边缘。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日出
这里的丛林有南方海岛般的茂密与潮湿,却没有那种让人浑身发粘的闷热。太阳已经快要升起,海风都吹不进的林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几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见。埃德听着自己脚下簌簌的声响,并不刻意隐藏——需要隐藏的并不是他。
片刻之后,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几步之外传了过来。
“看来你的好奇心一如既往,真是值得……羡慕。”
埃德不知道这“羡慕”从何而来,又觉得听起来似乎也不像是讽刺。
老死灵法师的声音仿佛被雾气吸收了一部分,显得沉闷而微弱。埃德并不惊讶,发现奥伊兰的尸体消失时他就怀疑他其实没有死……他怎么都无法相信,他会那么容易就死掉。
可霍安的武器的确扎穿了他的心脏。关于这个,他是真的有点好奇。
他依然看不见奥伊兰的影子,但也无所谓。老死灵法师如果不想被他发现,他大概也发现不了,即使是他有意要找他,该说的话他总会说出来的。
果然,奥伊兰并没有再浪费时间。
“我知道九趾会如何离开这里。”他说。
“……所以,”埃德问道,“这个消息需要我们付出什么?”
老死灵法师似乎极低地笑了一声。
“很简单,”他说,“带我离开这里。”
这的确很简单。虽然冰龙很讨厌死灵法师,如果交易成立,它也会黑着一张脸把这家伙像拎一坨垃圾一样拎出去。
“如果我想知道更多呢?”埃德问。
奥伊兰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算是……在威胁我吗?”他饶有兴致地反问,并没有半点怒意。
“如果你这么觉得的话。”埃德淡定地回答。
他这次一定不会再吃亏!
“除了我跟霍安的关系之外,”老人说,“其他你都可以问。”
他这么大方,埃德反而有些疑惑。
不过,“你都可以问”,并不代表“我都会回答”……在这种事情上,老死灵法师比他这个商人之子要会算计得多。
埃德想起他曾经吃过的亏,刚刚升起的那点信心……或者说希望,突然就有点变回迟疑的倾向。
一时间他很掏出骰子问一声“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但即使在骰子的力量之下不能撒谎,奥伊兰依然能有千万种方法跟他进行语言上的游戏,而最终被玩的多半还是他。
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那面镜子,”他开口问道,“还有残余吗?”
他决定从奥伊兰最有可能直接回答的问题开始,一点点攻克难关。
……愿娜娜给他好运。
雪山之巅,水清如镜,双月与群星的光辉之下,一片静谧……一片总是刚刚成形会被小龙打嗝儿的声音击碎的静谧。
也有雾气微微地漂浮在湖面上,但并不曾笼罩整片湖水,只是像云一般淡淡地飘着,倘若一直盯着湖面,某一个瞬间,会突然分不清自己所注视的到底是湖水还是天空。
但湖边的一龙一人并没有什么欣赏美景的心情。在能够缓和气氛的埃德离开之后,这里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或许伊斯并不觉得尴尬。但玛雅,作为一个心思纤细又敏感的少女,却并没有那么粗的精神。
她倔强地坐在那里没动,但几乎一直不停地变幻着姿势。那不仅是因为尴尬,也是因为不安。
当她不时望向某个方向,手指无意识地在雪地上摁出一个又一个小圆坑,伊斯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能找到那条船?”
“我当然能!”玛雅脱口回答,然后又警惕地竖起了她满身的尖刺,仿佛伊斯想要从她这里掏出什么秘密。
而伊斯……他真的就只是随口问一句。他们又不是找不到那条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刚才的沉默已经被打破,纤细敏感还暴躁的少女无法忍受再一次被无视。
“你们最好能解决他。”她硬邦邦地开口,“他取走了一些湖水……天知道他能用那些水干出什么事来。”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
平滑的皮肤上没有半点痕迹……可她还清楚地记得血肉被划开时疼痛,记得刀刃的冰冷被鲜血的灼热所取代,记得掉进湖水时的愤怒与绝望——她清楚地知道她在他们眼中有多么弱小和无用。
谁也不会来救她。
可当湖水温柔地拥抱了她,抚平伤痛与恐惧,无声咆哮在心底的怨恨,也似乎散在了湖水里。
“……你一直躲在附近?”伊斯问她。
有一刻他觉得或许该道个歉?无论她当时是死是活,他们的确是扔下了她。
他最终没能说出口,但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许多。玛雅惊讶地感觉到这样的变化,稍稍收起了满身的刺——她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躲在湖里。”她说,“外面太冷了。湖水……很清,也很暖,而且,在水里,能像鱼一样自由地呼吸。”
伊斯多看了她一眼。
私语者……多少有点龙的血脉,也许她是因此而得到了治愈和保护,又或许,这蕴含生命之力的湖水,真能无差别地救回所有的生物。
可它不喜欢九趾——那条船,以及它的主人,都充满无可拯救的,死亡的气息。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过把整条船砸进湖水里让它彻底消失的可能。这纯净的力量,不该被如此利用……而已经发现这一点的九趾,大概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想着那个怎么也弄不死的敌人,嘴里鬼使神差般冒出一句:“湖里有鱼吗?”
玛雅呼吸一窒——她这里明明还有很多重要的消息,这条龙却只关心湖里有没有鱼?!
“……没有!”她愤愤地开口,气呼呼地又挪远一点。
绝不能让这条龙的愚蠢传染给她!
伊斯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郁闷地低头看娜娜,娜娜的眼神却已经完全放空。它打嗝的间隔稍稍长了一点,可还是停不下来。它不能吃,不能睡……龙生已毫无乐趣。
尴尬的沉默又一次降临,甚至比之前还更尴尬了一点。埃德久久不归,在伊斯开始有些担心的时候,太阳升了起来。
它像是突然就跃起在海面之上,用它热烈的光辉驱赶着属于夜晚的黑暗与宁静,金色云层漫天铺开,辉煌如一只振翅而飞的火鸟。而圆月懒懒地隐去,带着身边那浅浅的一钩,只在湛蓝天幕上留下一点淡白的影子。
金色阳光也降临在雪峰之上,把满地莹白铺上一层璀璨的金沙,平静的湖水在晨风中荡起微微的涟漪,仿佛也活泼了几分。
无论那轮圆月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能带给这个世界的生命与活力太阳,永远无可替代。
那光芒似乎也消融了某些说不出的忌惮与隔阂。玛雅收回被晃得发花的视线,偷偷看了一眼沐浴在阳光之中的冰龙,看着他仍不厌其烦地,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力道,一下一下地给小龙摸着肚子,突然觉得,这家伙……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
据说一条龙要几百岁才算成年,而她还差两岁就十八了……她应该大度一点,表现出身为成年人的风度才对。
“那个海盗,”她说,“他绝不会把所得到的你的血全都倒进湖里,他肯定留了一些……你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伊斯有些惊讶,但还是向她点了点头。这一点他其实也能猜到,但生命之息,是绝对不可能“分出一半”的。单靠他的血和湖水,恐怕并不能达到九趾想要的结果。
没一会儿,终于回来的埃德带回的消息,也证明了他的猜测。
“他们是想过把生命之息抽一部分出来,”他说,“但奥伊兰并没有把握,其他人就更不敢动手,毕竟这东西太过珍贵,就算是九趾也不敢乱来。”
“你是还没吃够那个老家伙的亏吗?”伊斯翻着白眼,觉得他简直无可救药,“他没死,你就该立刻弄死他,别听他说半句废话!”
埃德讪讪一笑。但说真的,他对奥伊兰并没有那么大的恨意……即使他曾经差点被他活剖。
“他还是……很有用的。”他说。
“嗯,你对他来说更有用,还特别好用。”伊斯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但埃德已经做出了承诺,他也不会非得扑过去撕了那老家伙,即使九趾之前所做的很多事,大概都是在那老家伙的怂恿之下……九趾本人对魔法,对历史的了解,不可能因为他得到了“神一般的力量”,就自动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杰·奥伊兰,就是他无需检索的图书馆。而无论奥伊兰如何表示他是被胁迫的,他所得到的收获绝不会比九趾少多少。
伊斯也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会因为一个弱唧唧还脑子有病的霍安·肖而受到胁迫。
“那就是个借口!”他告诉埃德,“甚至他被霍安背刺的那一刀,很可能都是他故意的。”
埃德欲言又止。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也清楚地看到了奥伊兰眼中的茫然,和那茫然中的一丝失落与自嘲。他或者早就为自己做好了各种死里逃生的准备,但他应该是没有料到霍安会在那种情况下从背后给他那毫不留情的、精准到可怕的一击。
老死灵法师依旧藏在丛林里,不肯跟他们待在一块儿。这让伊斯有更多的理由教训埃德,让他不要总是那么容易轻信于人。
但当埃德说出九趾可能使用的,离开龙骨之岛和周围海域的办法,他沉默片刻,却只能承认,那的确有可能成功。
岛外变幻的“迷宫”,是风与水的利刃间一条变幻不停的通道。但与正常意义上的迷宫相比,它用来阻止入侵者的就是“变幻不停”,而不是无数的岔路和其中的陷阱。因为岔路不多,九趾的能力便有了用武之地,他能让整条船,包括船上的雕像按照他的意念行动自如,也能将那条船上的很多部分,分解成更多、更小的“骷髅”,让它们在迷宫中探路。那的确会对他造成极大的消耗,那些骷髅也并不能无止境地再生,但未必不能坚持到冲出迷宫的那一刻——尤其是,九趾对整条船的掌控,对他自己的意识的掌控,在奥伊兰看来,也是相当惊人的了。
一个不会再被感情和情绪所左右的人,固然有其弱点,却也有许多旁人不可及之处。
“所以他的建议是,”埃德说,“我们应该先离开这里,在迷宫之外等着九趾。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他致命的一击。”
听起来没什么不对。
“……你觉得呢?”伊斯问道。
“我觉得,”埃德回答,“奥伊兰,他有点……急于离开这里。我觉得……”
他迟疑了一下。
“我觉得他其实已经死了。”他说,“而这座岛,拒绝像他这样的存在。”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风之声
玛雅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是安克坦恩人,即使是在白石岛长大,幼时听过的故事也深刻在记忆之中,对“亡灵”这种东西的恐惧,几乎发自本能。
“……没见过活着的死人吗?”伊斯斜她一眼。
少女顿时觉得,她刚刚以为的“这家伙也没那么讨厌”,绝对是被阳光晃瞎了眼!
“白石岛上又不可能会有亡灵出现,我当然是没见过!”她怒气冲冲,“经常能看见活着的死人,难道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伊斯又一次莫名其妙——他到底哪里看起来像是在“骄傲”啦?人类的女孩儿为什么这么不可理喻?!
埃德憋着笑岔开话题。伊斯这种……有点像肖恩的直言不讳,又更加欠揍的说话方式,熟悉的人知道他并无恶意,还觉得挺可爱,对他原本就有成见的人就只会被气得跳脚,只不过,很少有人会像玛雅这样直白地表现出来就是了。
“总之,”他说,“我觉得我们没必要急着离开。当九趾离开的时候,我们再跟上去好了,不管怎样,我们总能比他更快出去。”
虽然又要让娜里亚多担心一阵儿……但把九趾丢在岛上而他们先离开,即使觉得九趾已经玩不出什么花样,也还是放不下心来呢。
伊斯满意地点头:“看来你的脑子还没有被他吃掉。”
连埃德也想翻他白眼了——话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惊悚!
倘若不是要随时留意敌人的动静,又没什么东西可吃,在这样一座宁静安详的岛上待几天,其实还是挺惬意的。
玛雅能够从风中感知那条船的位置。如果它藏进了水里,离得稍近的话,她也能感知到水中游鱼的动静。而她做起这些来,比埃德要轻松得多——这是她的天赋,就像寒冰是冰龙的天赋。
但虽然能像感知风一样感知岛上动物们的行动,这里的动物却并不受她控制。蝴蝶也好,蚂蚁也好,它们会应她的召唤而来,却仿佛只是出于好奇,或单纯地像是被一朵绚丽的花所吸引,如果她想要让它们为她做点什么,它们却多半不会理会。
埃德有点好奇地问她,与动物们沟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女孩儿想了好一会儿,也只能指着海浪与树梢,告诉他:“就像是,它们微弱的意识像风一样吹进我的意识里,而我能从枝叶的摇摆间感知风的来处与去处;当我将自己的意识像风一样吹出去,它们也能感知我的情绪,或隐约知道我想要什么,并不是很清晰,但大多数时候,已经足够了。实在有必要的时候,我能用自己的意识暂时压过它们自己的意识,完全控制它们,但我很少这么做……也会尽量得到它们的允许。它们是自由的,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灵魂被他人所掌控,它们当然也不会喜欢。你们总觉得我是在控制这些动物,但根本不是那样,我只是在请求它们的帮助。”
这些话少女说得极其认真。她被误会过许多次——尤其是被她的亲人们。他们想要利用她,却又那么忌惮她,看她的眼神仿佛担心她会像控制动物那样控制他们,让他们都变成她的傀儡。
她是被憋得几乎发疯,才赌气般让动物们攻击了城堡。而当她回到白石岛,瑞伊告诉她,如果她觉得人们对她的看法是错误的,至少先试着解开误会。或许很多人根本不会听,但也总有人是愿意倾听,也愿意相信的。
而那些人,无论是否与她血脉相连,或与她有着同样的力量,都值得她珍惜。
所以她愿意告诉埃德。这个年轻的、总是被那条冰龙呼来喝去、任劳任怨的圣者,总让她觉得亲切又安心,还有一点点同情。
至于那条龙……他根本就不会来问她这些,他也根本不关心!
无论如何,她的力量在这里更加安全,于是,埃德索性将监视敌人的“任务”交给了女孩儿。虽然她一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的别扭面孔,事实上相当尽心尽力,毕竟,她对那群海盗的憎恨一点也不逊于他们。
是的,一群。龙骨号并不像埃德起初所以为的那样,只有九趾、阿朵拉、奥伊兰和霍安这几个寥寥可数的活人。更多的海盗待在黑暗的底仓里,玛雅曾经听见过那些沉重的脚步声,也见过其中的几个,虽然当时看不太清,她也能感觉到,那些人不太对劲。
“倒不是说他们已经是死人。”她说,“死人才不会说那种……那种……粗俗的话。”
伊斯嘴角抽了抽,很想对她这挤了半天才挤出来的“粗俗”两个字发表一点意见,却被埃德及时塞过来的一堆小饼干堵住了嘴。
递给玛雅的小饼干里还多了几块本该属于娜娜的肉干——反正它现在也吃不了。
女孩儿伸出双手接了过去。他们的存粮已经所剩无几,每一点都需要好好珍惜……而且小饼干确实美味。
她所形容的那群海盗,在埃德看来更像是被改造的人……就像尼亚那样被改造出的恶魔一样。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被另一种东西所替换,很有可能是龙骨,或像那些骷髅一样,能够被九趾所改变和控制的东西。
那的确会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大,却也让他们再也无法脱离九趾的掌控——即使他们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
但那些海盗大概也不会在乎这个。他们原本就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人,如果九趾真能让他们以这种方式得以“永生”,他们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奥伊兰也曾提起这些海盗,而且并不否认九趾对他们的“改造”,得到了他不少的指点。
老法师对此觉得理所当然:“如果我对他不是那么有用,像我这样他永远控制不了的人,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同样,这么有用的人,如果不是他真的“死了”,九趾也绝不会放过他。
直到现在,老死灵法师依旧藏在丛林之中不肯出现,也没有催促埃德尽快离开,似乎他一点也不急。
反而是几个年轻人更沉不住气。从这里无法向外界发出任何消息,时间太长的话,朋友们难免会着急,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最近都已经让关心他们的人操够了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等待之外,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别的收获。埃德在丛林里发现了一些外面的世界里已经绝迹的珍贵的材料,正犹豫着要不要采的时候,伊斯已经不耐烦地扯下来扔进他怀里。九趾连那片湖的水都偷走了也没见被雷追着劈,他们不过扯几根草摘几个果子,有什么必要那么小心翼翼!
埃德郑重地收好东西,还对着空气道了谢。他感觉不到这座岛的灵魂,照伊斯所说,这里也不会有任何巨龙的灵魂徘徊,但是,拿走了人家墓地里的东西,道个谢总是应该的。
一直等到第六天,海上才有了动静,而且,几乎像是故意一样,就正对着他们所停留的那片海滩。
他们倒也并不惊讶。玛雅早就已经提醒他们,那条船就在附近的海中。
黑色云墙又一次自天空垂下,迅速向两边扩展。那样的壮丽与恐怖,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移不开眼。龙骨号依然选择了自海中穿行而出——海中的漩涡,伤害力其实比空中更为强大,但速度却不可避免地要慢上一些,对九趾来说,则更为安全。
若是在半空,他的意识做出反应的速度,恐怕跟不上疾风的呼啸。
冰龙展开双翼的同时,玛雅警惕地回头……然后忍不住又惊叫了一声。
一直躲在森林里的老死灵法师终于慢吞吞地挪了出来。他脸色发青,形容枯槁,满头白发都稀疏了许多,再也不见从前那风度翩翩的模样,只是一双本该黯淡无光的眼睛,却一如既往地冷静而锐利。
灿烂的阳光之下,这突然出现的亡灵其实也没有那么惊悚——此刻的奥伊兰,看起来并不像个“活着的死人”,倒更像是个病人……或衰老得快要死掉的人。
阳光显然令他有些不适,但他并未躲避,在伊斯充满厌恶的冰冷视线里,镇定自若地一步步走过来。
“我想,”他转头面对埃德,“你们应该没打算违背约定吧?”
“……没有。”埃德回答。
“如果你没想耍什么花招的话。”伊斯补充。
说实话,他这会儿还真希望这老头儿耍点什么花招,让他有足够的理由把他提进“迷宫”之中再半路扔掉,彻彻底底地解决这个麻烦。
“在我足够安全之前,我不会耍任何‘花招’。”奥伊兰倒是十分坦率,“何不先离开这里,完成这笔交易?”
埃德拿手肘撞了撞伊斯。
年轻人气呼呼地变回了冰龙,在埃德轻车熟路往上爬的时候,拿尾巴把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的少女卷起来,扔到自己的背上,然后拍着翅膀飞起来,把奥伊兰抓在了爪子里。
他是答应了带他出去,可没说过要怎么带!
老死灵法师倒是安之若素。事实上,爪子里还更安全一点呢,他至少不用自己想办法在狂风之中稳住身形。
飞向云墙时,从激动中冷静下来的玛雅忍不住回望远去的雪山。
“九趾,”她问,“不会再偷偷溜回来吧?”
这样美好的地方,不该被那群肮脏的海盗践踏。
埃德其实也无法确定,倒是奥伊兰的声音悠悠飘了上来。
“这座岛存在了数千年,”他说,“曾觊觎此地的人绝不止一个九趾。而在魔法昌盛的时代里,力量不逊于九趾的也不是没有。可何曾有人听说,有谁真的从这里得到了什么?这座岛,它保护自己,对抗入侵者的方式,绝不止你们所能看到的这些。即使你们没有跟着那条船撞进来,九趾的计划,也未必就能成功。”
冰龙冷哼一声:“那不是你的计划吗?”
“我只是给了那个无知的海盗一些可能的方向。”奥伊兰回答,“他想要掌握自己的力量,也想要探索‘力量’的极限,而我,不过趁机满足一下自己探索这个世界的愿望。”
他说得这么理智气壮,倒是十分成功地堵住了所有人嘴——他让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跟他理论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冰龙咆哮一声,冲进了风暴之中。
即使已经经历过一次,埃德还是晕乎乎地想吐,等他们从风暴之中钻出来,回到阳光灿烂的海面之上,连玛雅的脸色都比他好上许多。
能感知风的女孩儿甚至兴奋得脸颊都发红。那混乱而危险的风声在她耳中是一首宏大无比的乐曲,它的雄浑与激昂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来时的路上她一半时间晕着一半时间沉浸在恐惧与愤怒之中,而这一次,那直击灵魂的乐声,让她恍惚觉得,她触摸到了一些……更接近这个世界的本源的东西。
她还没能从那种奇妙的感觉中脱离出来,冰龙已经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找那条船啊!”它吼道。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答案
差一点就能有所领悟却突然被惊醒的少女咬了咬牙,瞪着眼前一根长长的棘刺,只想用力拔上一拔,让这条讨厌的龙感受一下她此刻的愤怒。
……但她毕竟骑在人家脖子上。
“风暴还没停,那条船显然还没出来,你急什么嘛。”
坐在她身后的埃德有气无力,无可奈何。
然后娜娜“嗝”地一声,似乎也在表示赞同。
冰龙的尾巴甩得更不耐烦了。
虽然是从差不多同样的位置离开,但他们从迷宫的这一边钻出来的位置却有可能相距甚远。冰龙不是不知道他们多半也弄不死那条船,除非能在它还没能完全从迷宫中脱离时截住它——它逃得太快了。
但不能再给它几下,它又实在是不甘心。
玛雅憋着一肚子的气,开始寻找空中的飞鸟与海中的鱼。这里其实并没有太多动物,但也总有一些格外大胆的家伙徘徊在这片海域。她的意识借着一点又一点的牵引散向两边,直至她所能做到的极限,而埃德将意识沉入水中,在水声里寻找不一样的节奏。
感谢玛雅的启发,他似乎又找到了一种新的法术。
感觉到背上两个人突然的沉默,也感觉到风声与水声里流转的力量,冰龙稳稳地飞在半空,低垂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前爪。
那个见鬼的死灵法师……居然在它的爪子上写字?!
似乎察觉到它的视线,他甚至向上抬起左手,做了一个手势,让它保持安静。冰龙眯起眼,在看清他在写些什么时候,暂时放弃了把他捏成肉馅儿的打算。
老法师写得很快,从它的爪子一直侧身写到它腿上。冰龙忍耐着那细微却难以无视,让它连鳞片都要炸起来的痒痒,直到他突然停下,向它微微一笑。
它的爪子猛地握紧,却没能抓住那滑溜溜的、像只鼻涕虫一样从它手心滑出去的东西。那种恶心的感觉让它脑子里轰然一空,眼睁睁看着死灵法师落入海中。
倘若迅速冻结那一片海水,它应该还能抓住那家伙,但它看了一眼自己滑稽的、写满了字的前爪,放过了奥伊兰。
交易已经完成,巨龙说话算话。就算要弄死他,也可以等下一次。
而且……直觉告诉它,那老家伙,应该“活”不了太久了。
埃德比玛雅更快地发现了龙骨号,但即使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只看到它残留在水中的,那一丝丝黑色的闪电。
即使是意料之中的失败,冰龙也气得怒吼了好几声,吓得附近的动物一溜烟逃得老远。
“算啦。”埃德安慰它,“九趾手上还有我的血呢,只要他敢用它做点什么,我立刻就能找到他。”
玛雅不自觉地用手指在冰龙光滑的鳞片上挠了挠,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你们的血都在他手里的话……我听说死灵法师有很多办法,可以用一滴血来控制整个人,或者施下什么诅咒之类的。”
冰龙冷笑一声:“就凭他?”
玛雅又不想说话了。虽然这个家伙只是顺带的,但它难道听不出这是在为他们担心吗?!
“的确是这样。”埃德倒是很耐心地解释,“但龙血有些特别。它是十分珍贵的法术材料,即使脱离身体很久,甚至干掉或变成别的形态,都拥有奇特而强大的力量,唯独有一点——一旦它离开巨龙的身体,想利用它对巨龙本身造成任何伤害,都是不可能的,即使用它来寻找巨龙的位置,也得在一定的距离内才能生效,还很容易被误导。”
凭一滴血咒杀一条龙……如果真有那么容易,巨龙就并不会被称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生物了。
它们确确实实是创造者的宠儿,却把自己弄到如今这濒临灭绝的境地,也实在是令人唏嘘。
“至于我的血,”埃德说,“别担心,我做了一点手脚,他不能把我怎样的。”
对上他,九趾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他对魔法实在没有多少了解,即使他拥有了那样一条船,以及可以任意操纵和改变它的能力,他的“强大”也只是停留在某个并不怎么高的层面上。
不过……倒是挺适合他的。
从前他还有奥伊兰,但现在,即使霍安能活下去,他的学识与他的老师完全不能相比。
最需要担心的是,这样两个家伙凑在一起,疯狂的程度倒是有可能加倍。
飞回白石岛的路上,冰龙在一座荒岛停了下来,让埃德洗掉了它爪子上那些字迹。玛雅偷偷看了几眼,虽然认出那是龙语,却半点也没看懂。
埃德的神情却变得有些严肃。
与奥伊兰“谈判”时老法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都写在了冰龙的爪子上,还额外附送了一个。虽然其用意很值得怀疑,却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当他们回到白石岛,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十天。瑞伊已经返回,还带回了几个斯顿布奇的私语者,其中就有那位黎明女神的圣骑士阿瑞亚。
“就像是……某种交流。”她这样告诉埃德,“岛上也会有人去斯顿布奇,让那里的人了解私语者的历史,还有交流一下她们控制自己力量的方法之类。”
而瑞伊则告诉埃德:“我知道你们的顾虑。私语者如果成为一个独立且强大的势力,会让许多人感觉到威胁,但我有我的立场……我当然希望他们能更好地融入这个世界,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排斥,可我也希望他们知道,即使情况变得糟糕,他们,也还有家可归。”
埃德并不反对。事实上,这能让许多私语者不至于因为无路可走而变得愤世嫉俗。
最终,玛雅和另外两个中年女人被挑选出来,前往斯顿布奇。女孩儿一脸不情愿又难掩期待的样子,让伊斯难以理解。
“她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呢?”他问埃德。
他所认识的女人,要么有什么说什么,要么能把自己真实的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同时流露出两种相反的情绪,而且好像每一种都挺真实的女孩儿。
埃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给他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而娜里亚则找了个机会把他拖到一边,低声问他:“在岛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伊斯对那个女孩儿格外关心的样子?他们原本不是挺合不来的嘛?”
“……有吗?”埃德呆呆地反问。
伊斯不就是随口问了一句吗?他们两个现在不也还是一样合不来吗?
娜里亚眼角一抽,放弃了。
这种事,果然还是得问泰丝才行呀!
在埃德的帮助之下,曾经遗世独立的小岛,谨慎地在距离岛屿有一段距离的一片礁石上建起了传送阵,直通卢埃林——瑞伊已经见过了各种各样的领导者,最信任的却还是那个不靠谱的国王。埃德他们都没有见上博雷纳一面就急匆匆地赶回斯顿布奇——奥伊兰所留下的消息,的确值得他们紧张一下。
老法师所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有关精灵圣岛。与萨克西斯一样,他猜测那座岛大概在几十年前毁于内乱,但那内乱到底因何而起,他也没有答案。唯一不同的是,关于那些离开了岛屿的精灵的去向,他给出的回答含糊又诡异。
“看看月亮。”
埃德将这个答案告诉佩恩时,精灵王同样不解。
“那是说……他们的生命和灵魂都已经被那轮圆月所吞噬,还是说……他们还生活在那轮圆月之中?”他轻声猜测,仿佛自言自语。
他想要心怀希望,却又因为失望了太多次而不敢再有太多的希望。
“……我觉得,”埃德说,“是后一种。”
佩恩唇边的笑意透着苦涩——他显然把这当成了安慰。
“回来的路上我仔细想过,”埃德向他解释,“萨克西斯说起这件事时,显然有所隐瞒。他知道圣岛在哪里,他的意识能‘看’到整个世界,他不可能对那个地方毫无关注……即使那座岛有自己的防护,当他踏上那座岛,应该也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如果答案真是前者,我觉得他很愿意说出来,反正那也不是他的错,而他……”
“……他恨精灵。”佩恩这会儿的笑是真正的苦笑,眼中却带着希冀。
埃德点头:“即使为了让你们不至于对因为那轮圆月而拥有了力量的私语者生出什么怨恨,编造出一个类似‘神的惩罚’之类让你们只能自己咽下苦果的理由,他也一定会让你们知道,那些精灵……以及你们所希望的灵魂的永生,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我觉得答案是后者……而且,毕竟欧默还在,直到现在它仍在你们身边,我不相信它会全然不顾那些依照古老的传说,怀着最后的希望远去圣岛的精灵。”
精灵王心情复杂地想起那头依然在格里瓦尔的森林中跑来跑去,更愿意跟普通的豹子们混在一起,而对精灵们爱答不理的白豹。
“可是灰羽号……”他喃喃。
“你们不是已经找到那条沉船了吗?”埃德问,“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吗?船上……有尸骨吗?”
“有,”佩恩回答,“有三具。看船上的痕迹……更像是毁于风暴。”
可精灵的船本能自己避开风暴。
他们晚了一步,那群海盗已经搜索过灰羽号,但他们对精灵的尸骨不可能有什么兴趣。这样看来,船上的尸骨实在很少。
“萨克西斯说过,那座岛看起来已经被抛弃了几十上百年……灰羽号之前,最后一条去往圣岛的船,是什么时候驶出的?”埃德问道。
“五十六年前。”佩恩回答得极其精确,“因为材料出了一些问题,灰羽号是在上一条船施出四十六年后才造出来的。”
“那么,灰羽号应该是在岛上的动乱发生后,唯一一条抵达圣岛的船。”埃德猜测,“他们在岛上看到的一切必然让他们十分慌乱……但正常情况下,他们之中,会没有任何一个,想要继续留在那座岛上吗?”
“……不会。”佩恩回答,“离去的精灵本就满怀疲惫,他们或许宁可死在那里也不会离开。所以……”
“所以,或许他们其中的一部分确实留了下来,也是他们收敛了岛上的尸骨……然后也埋葬了自己。但另一部分,他们在岛上发现了一些东西——比如那块石板,他们决定返回格里瓦尔,却遭到了攻击,为了迷惑敌人,他们分散开来,休格·肖普尔,我在赫特兰德找到的那个精灵,带走了石板,虽然没能把它带回格里瓦尔就死在了那个洞穴里,却也没有让它落入敌人之手,而灰羽号,则将敌人引到了接近夏之海的海域……船上的精灵,也有可能是觉得无法逃脱时,自己让船撞进了风暴之中。还有……”
埃德犹豫了一下,说出他本想隐瞒的那一部分:“奥伊兰,那个死灵法师,他曾听九趾提起,那块石板,是海盗们‘十年前就该得到’的东西,那时九趾甚至尚未加入黑帆,但这场失败让那些海盗们耿耿于怀了很久,因为他们本以为那是万无一失的,因为……”
“因为灰羽号上的精灵里,有耐瑟斯的信徒。”佩恩低声把话接了过去,“他们去圣岛,原本就是为了寻找那块石板,但他们的计划,应该是被其他精灵发现和破坏了。”
埃德微微睁大了眼睛。
“柯瑞尔的推测。”佩恩似乎想笑,唇边牵起的细纹却显出几分悲哀,“那块石板……到底有什么用?”
他之前从未问起,但他相信柯瑞尔的判断——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此刻,他实在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能操纵灵魂之力。”埃德回答,“不是操纵灵魂去做什么,而是,能把任何种族的逝者的灵魂凝聚起来,像把所有小小的水滴聚成溪流,汇成河水……成为纯粹的力量之源。”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不得
“莉迪亚·贝尔曾经用过类似的法术,想要用一颗宝石来转化和承载这样的力量,但被斯科特所破坏。而那块石板上的法术则要简单得多……”在佩恩带着惊疑的视线里,埃德小声继续,“我怀疑那是安克兰制造出来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被带去圣岛,也不知道岛上的动乱是否因它而起,但那或许的确是个……不祥之物。”
却也有着巨大的,让人难以放弃的力量。
他曾想过要毁掉它,但那东西并不是没有另一种用法。
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佩恩没有再多问,依旧将那处理石板的权力,留在埃德手中。
“如果真是我们所猜测的那样……”埃德试图安慰神情黯然的精灵王,“如果休格·肖普尔能不被敌人发现地逃到赫特兰德,其他精灵,或许也有能逃出去的。也许只是困在某座荒岛上,甚至有可能藏在赫特兰德的荒野里。我可以……我认识那里一位努亚人的市长,我可以让商队带上一封信给她,让她帮忙找一找。现在那些海盗都已经知道石板在我手里,他们应该也不会再被追捕……”
他努力想着他能做的事,然后他听见佩恩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会派出船队去向赫特兰德,”他说,“就像人类的商队一样……我们早就该这么做。我会派出使者,向那里的人寻求合作,也请求他们的帮助——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
埃德松了口气,笑容灿烂。
“说不定,”他说,“有一天,当我们能穿梭于群星之间,也能去到圆月之上……而那里的精灵,很可能已经创造出另一种文明呢。”
那轮圆月,或许真是一个可以独立的世界,但它的力量之源,是星燿的一只眼睛……生活在那里的精灵会变成怎样?会生出翅膀长出角吗?
精灵们大概并不喜欢这样,但埃德觉得,照星燿的性格,如果她还能控制那个世界的话,这样变化,会是她很乐意看到的吧。
……但这个猜测,似乎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刚回到斯顿布奇就马不停蹄地冲去了精灵的森林里,带着满身疲惫回家的埃德并没有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
艾伦·卡沃就坐在客厅的壁炉边,视线冷冷地一扫,就足够把埃德冻在门边。
整栋屋子里都静悄悄,似乎所有人都躲了起来,只扔下他一个,独自面对艾伦的怒火。
埃德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不,等等,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被伊斯叫去帮忙,然后就被卷进了意料之外的麻烦之中,连娜里亚,都是伊斯带去白石岛的呀!
但他这会儿并不能喊着冤把伊斯拖出来跟他一块儿挨训。
然而,艾伦的眼神虽然像冰刀一样在他脸上刮了好几个来回,几乎刮掉他一层皮,却并没有训他什么,更没有冷嘲热讽。
“明天去一趟洛克堡。”他冷冰冰毫无感情地告诉他,“巴尔克有事找你。”
然后他就继续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斗,再没理他。
老人这新的爱好倒是给了埃德讨好他的机会——辛格尔家也做烟草生意,如果他没有记错,他自家的宅子里还屯着不少用来送礼的好货。
但现在,他可不敢再继续往艾伦跟前凑,恭恭敬敬应了句“好的!”,赶紧一溜烟逃上楼。
伊斯果然躲在房间里。在埃德愤怒地直起腰,想要指责他不够朋友的时候,伊斯冲他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枕头。
一直打嗝打到眼神空洞万念俱灰的娜娜,睡着了。
虽然还是隔一段时间就小小地“嗝”一下,但并不会因此而醒来……它大概也实在累得够呛了。
埃德顿时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然后伊斯才凑过来,用极低的声音告诉他,艾伦浑身冒凉气儿,是因为娜里亚又跟他吵了一架。女孩儿摔门而出,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吵什么?”埃德用更低的声音问。
知道了矛盾所在,他才能努力排解,成功获得艾伦的好感呀!
他的念头几乎就写在了脸上,伊斯喉头一哽,突然就不太想告诉他了。
“也还是那些啦。娜里亚说艾伦总是不把该让她知道的消息告诉她,以至于她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艾伦说娜里亚随意放弃自己的责任,一声不响就消失了十几天,让他想放手都没法儿放手……说她也许还是更适合待在家里烤烤点心做做饭……你知道,娜里亚是喜欢烤点心做菜,但如果有人说她只能做这个,她绝对会抡起烤盘砸过去……艾伦也是,他到底是希望娜里亚留在家里呢,还是不希望呢?”
的确“还是那些”。
埃德忍不住摇头。这对分明彼此关心的父女,为什么就总是在同一个圈里绕不出来呢?而艾伦,他或许……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吧。
他希望女儿能待在安全的地方,却又知道她有一双他已经拴不住的翅膀。但想要放手让她自己去飞翔,他又始终还是放不下心来。
但这会儿语重心长地去跟艾伦谈论这些,恐怕会被他抡着木腿打到满地找牙,埃德索性也躲在屋子里,跟伊斯商量要如何解决九趾那个令人头痛、又很难摁死的家伙。
奥伊兰所回答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九趾与耐瑟斯的信徒的关系。据那个死灵法师所了解,九趾从前事实上就是耐瑟斯的信徒,不管他的信仰是真是假,地位却很是不低,直接听命于某个地位更高的家伙——多半是科帕斯·芬顿。他能够成为黑帆海盗的首领,除了他个人的力量和手段,其实也得到了耐瑟斯的信徒们许多的帮助。但在他将献祭埃德的力量摄为己有,在他拥有了那条魔船之后,他理所当然地脱离了对方的控制,虽然也仍有合作,并未完全撕破脸,但稍稍挑拨一下,让他们狗咬狗,也不是没有机会。
“‘也不是没有机会’。”伊斯的语气里颇有些讽刺的意味,“说得好像你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似的,你倒是去挑拨一下试试啊。”
“好好儿的你干嘛又非得咬我一口?”埃德很不满,“难道你就很擅长了吗?我们不擅长的事,让别人去做就好了嘛!巴尔克大人一定有办法的,我明天就去找他!”
“无所不能的巴尔克大人也能摸进那条船里偷出那本书吗?”伊斯嗤之以鼻。
埃德沉默下来——啊,那本书。
奥伊兰“附送”的消息,事实上也是个大麻烦。他手上有一本关于死灵法术的研究笔记,很可能是安克兰亲手所书,上面有许多东西,他都叹为观止,却连做个实验的能力都没有。离开魔船时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霍安一刀扎进后心……少年唯有这一招是真的炉火纯青,以埃德所知就已经扎了三个人——他,那位原本拥有镜子的图姆大师,奥伊兰,一个也没有逃过。
总之,因为想着很快就会回到船上,他没有带着那本珍贵的笔记,而好不容易才脱身,他也不回再返回那条船。尽管他的东西下了禁制,但霍安是能打开的,以及,虽然他很怀疑霍安能看懂多少,但里面任何一个法术都强大而危险……把它留在九趾和霍安手中,就更加危险。
他们最好能把那本书弄回来,或者,能彻底毁掉它也好。
但埃德并不想毁掉它。
他始终不知道安克兰在艾拉弥平原布下了怎样的法阵……如果能得到那本笔记,他们或许还能找到答案。
可九趾强行闯出那个迷宫,必然受了不小的伤害,这段时间他绝对会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不会再那么大摇大摆,肆无忌惮。
连找都找不到他,挑拨也好,偷书也好,都是白想。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伊斯说,“找根鱼钩把你挂上去吊几天,九趾或许没那么容易上钩,那条小疯狗绝对会流着口水扑过来,能咬一口是一口。”
想想那画面,埃德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哆嗦。
“他眼睛都瞎了……”他弱弱地反驳。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会放过你。”伊斯故意狰狞地冲他露出尖尖的白牙,“他都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甘心一无所获?”
埃德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忧伤又不解地皱起脸来:“我到底是怎么招惹他了啊……”
伊斯开口,又突然闭上。
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其实明白,那个苍白阴冷的少年,为什么会拼命地想要把埃德抓在手中。
因为,埃德……大概是在他黑暗中所能见的唯一一缕光。
就像是,他被关在柯林斯神殿地底的石牢里时,伴着呼唤他的声音,从那高而狭小的窗子里透进来照在他脸上的,一点小小的火光。
他终究是幸运的。有不止一双手死死地拉着他,让他不至于真的坠入深渊。
而霍安·肖,并没有这样的好运。
“伊斯?”埃德捅了捅他,眼神疑惑:“你想到什么了吗?”
伊斯摇摇头,把那点不必要的同情彻底扔开——那家伙绝对是咎由自取。想要紧紧地抓住别人,却又总是在遇到危险时把别人推倒垫脚,能抓得住才是见鬼呢。
“如果你不想被掉起来当饵的话,”伊斯说,“还有一个办法。”
他看了看娜娜,又在埃德震惊的眼神里白他一眼:“想什么呢?我是说,九趾那家伙,这么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生命之息,一定很不甘心吧?娜娜总是在我们身边,他根本碰都碰不到它,但如果我们放出消息,说娜娜消化不了,把生命之息吐出来了呢?”
“……吐出来了?”埃德呆呆重复。
“不然呢?”伊斯没好气地反问,“‘拉出来’难道更好听吗?”
埃德连连摇头,突然奇想:“说不定它其实真的一点点吐出来了呢?比如,每打一个嗝儿,就吐出来了一点点……”
他们同时看向娜娜——如果真是这样,这小家伙,可算是把生命吐满了世界。
“要……收集一下吗?”埃德小声问。
听起来简直像脑子有病,但那毕竟是……生命之息呢。
伊斯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在娜娜醒来之前,埃德急速地想出来了一个让泰丝几乎笑破肚子的“收集术”。法术就小心地绘在娜娜嘴边,它每一次打嗝儿,符文就会微微亮起,冲出来的那口气,就会被装进一个泡泡里,然后再飞到一个水晶盒中。看起来就像是娜娜每打一个嗝就吹出了一个口水泡,弄得刚睡醒的小家伙自己也有点懵,还拿爪子戳破了好几个,在埃德连哄带骗的安抚下,才勉强放弃这个游戏。
因为娜娜的口水泡,晚餐的气氛倒也没那么僵硬——虽然那对父女还是谁也不肯先开口。
埃德没顾得上为他们排解,他连晚餐都没吃完就被叫去了水神神殿。
罗穆安·韦斯特,越狱了。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不能打开的门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无论是伊卡伯德搜集来的那些书籍卷轴和无人能解的难题,还是神殿密不透风的“保护”,都没能困住疯法师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第一次他弄出了挺大的动静,才蹦到神殿的花园里就被伊卡伯德截住,几句话哄了回去。第二次,一直紧盯着他的守卫不过一眨间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好在负责看守的那位圣骑士经验丰富又沉得住气,一边派人通知伊卡伯德,一边也丝毫没有放松警惕,让几位圣骑士依旧牢牢地盯着已经空荡荡的囚室,而罗穆安果然没一会儿又重新出现,恍若无事地揉着脸,连啃了两筐胡萝卜。
这是第三次,也是最成功的一次,他蹦出了水神神殿……然后蹦进了洛克堡。
埃德赶到的时候,疯法师正围着三重塔转来转去,时不时刨两下地面,像是想要挖个洞钻进去。
“他想进塔。”巴尔克告诉埃德,“拍门拍了好一会儿呢。”
他清了场,周围除了他就只有两个负责保护他的战士是普通人,赶来的圣职者们也只远远地围了一圈。毕竟这疯法师受到刺激会干些什么实在难以预料,能哄的话,当然最好还是不要打起来。
然而远处高楼上的美丽夫人是“清”不掉的。她笑眯眯地朝埃德挥了挥手,心情很好的样子。
住在这里好吃好喝还时不时就有热闹看,实在没理由心情不好。
埃德抽着嘴角走到罗穆安身边。已经选中了地方,正疯狂刨地的法师抬头警惕地看他一眼,又十分嫌弃地扭开头,还呸呸吐了两口唾沫。
埃德脸都要抽起来了。他不过是恢复了正常而已,就这么不受待见吗?!
他该把伊斯拖过来才对。一条活生生的龙哦!总能让这只疯兔子稀罕一阵儿了吧?
虽然并不是真是只兔子,罗穆安刨起地来半点不含糊,没一会儿就挖出个半米深的坑来,然后从坑里……挖出了个骷髅头。
在埃德呆滞的眼神里,他捧着骷髅头蹦到三重塔紧闭的大门前,将那森白的头颅高高举起。
所以……这是上门做客的礼物,还是交参观费来着?
埃德已经给不出任何表情。他木着脸走过去,敲了敲门。
“就让他进去看看嘛。”他跟那座塔商量,“我知道他从前对你做过很不好的事,但是你瞧,他现在比从前可爱多啦。”
巴尔克听着这哄小孩儿般的语气,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片刻之后,门开了,格外响亮的吱嘎声里透着大大的不情愿。
罗穆安把骷髅头随手一扔,抬头更加认真地看了埃德一眼,虽然还是满脸嫌弃,但好歹算是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轻巧地一跃而起,跳进了三重塔。
埃德默默跟进去,飞快地清理掉他留下的一串泥脚印。
罗穆安好奇地东跑西跑,仿佛他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卡萨格兰德一世,”埃德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开口,“你见过他的吧?”
疯法师没有回答,但他看着那一圈雕像的眼神,充满比对埃德更深的嫌弃,居然莫名地让埃德感觉到一点点安慰。
埃德以为罗穆安会想要进入塔底,那无疑是整座塔最重要的地方,但他没有——他开始往上蹦。
二楼和三楼残存的书籍他不屑一顾,更往上,有些楼层与底层一样是一个开阔的大厅,有些则分隔出了许多房间。罗莎他们上次进来时所看到的一堆堆宝石,一层层堆叠而起的盔甲和兵器,有些根本就是幻象,有些已经在三重塔被重生时给当成养料“吞”掉了。
如今,其实所有的房间里都是空的。
埃德一边跟着罗穆安往上跑,一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曾经存在于塔中的白骨——博雷纳差点成为的那种白骨,大概也被三重塔给“吐”了出去……比如被罗穆安挖出来的那一个。
他们就这么一路跑到了顶层,疯兔子连气都不怎么喘,而埃德,如果没有法术的帮助,大概半路就已经断气了。
顶层有个大厅,大厅里有个黑色的、岩石雕刻出的王座,这个埃德是知道的,与罗莎记忆中的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那些朽烂的壁毯之类已经被爱整洁的三重塔扔了个干净,只剩下雕刻精美的石柱撑着巨大的穹顶,而王座正对的大门上,两行面目模糊的骑士依旧沉默相对。
罗穆安直接蹦到了王座上。
埃德没来得及阻止,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那王座其实有几分矮人的风格,很可能也的确就是博尔特矮人雕出来的,看起来沉稳肃穆,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狂妄与诡异。它的四脚被刻上了四条面向不同方向的龙,仔细看了话,还是四条不同种类的龙,冰龙正是其中之一——所以埃德一直都没敢让伊斯上来。
椅背上正反两面刻着日与月下的不同世界,一面背景是阳光万丈,群山巍峨,河流奔腾,一面背景是圆月高悬,云影重重,茂密森林连绵至无边的海洋,但最主要的,仍是人。
人,精灵,和矮人。阳光照耀的那一面,他们在相互战斗,身后却有两扇巨大的门,而夜幕降临的那一面,所有的种族都变成了骷髅,却高举着酒杯,一起开怀畅饮,身后是与正面一模一样的两扇大门。
埃德很想知道卡萨格兰德一世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才把自己的王座刻上这么奇怪的东西,恍惚有种“唯有生灵全灭才有真正的和平”之类的感觉。
但就算是三重塔也无法给他答案——它不过是一座塔,它怎么知道建造它的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何况那原本也是个疯子……就像现在在王座上开心蹦跶的这一个一样。
“……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埃德无奈地问罗穆安,“因为喜欢这把椅子吗?我可不会让你搬走的哦。”
罗穆安压根儿不理他。脑子没问题的人不配做他的小伙伴!
他在王座上蹦了一会儿,又在大厅里乱蹦了一阵儿,然后又蹦回王座。埃德都在考虑要不要在他们给他安排的“兔子窝”里搭上几个高高低低的架子让他发泄这过于充沛的精力,罗穆安突然在王座上直立起来。
他两眼放着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值得开心的事,张口便吼出一句话来。
那是句龙语——唯有虚无永恒。
埃德恍惚想起这句话。博雷纳告诉过他,这是打开塔顶那扇门,让他们终于能从塔中离开……然后一出门就当胸被射了一箭的那句咒语。
可是,那不该是用古精灵语吗?
脑子里的念头纷纷杂杂,却不过极短的一瞬。当高塔微微震动,埃德猛醒过来,悚然而惊。
正对王座的大门,如博雷纳形容的那样,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真的大门,更像是刻在墙上的雕像,但此刻,那两扇们分明在颤抖着,像是要打开……又像是竭力反抗着,无论如何也不想打开。
扎进他脑子里的警告让他明白,至少三重塔本身,并不想打开这扇门。而门后,无疑也不是离开塔顶回到地面的通道。
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从门缝里渗了进来,无声无息,无形无相。
埃德头皮一炸,不假思索地接连打出几记法术,把那扇要开不开的门牢牢封死。
罗穆安蹲在王座上,十分不满地看着他。在他动手之前,埃德木无表情地开口:“这扇门一开,你就再没有胡萝卜吃,也再没有人陪你玩了。”
罗穆安迟疑了一下,抓了抓脖子,似乎无法决定哪一种乐趣对他更有吸引力。
“如果你不碰这道门,我可以找条龙来陪你玩。”埃德果断地把伊斯卖了出去。
罗穆安哼哼唧唧,无趣地左看右看,但到底没再试图打开那两扇大门。
微微泛光的门缝重新变回了毫无缝隙的雕刻,高楼也停止了震动。埃德松口气,清楚地感觉到了三重塔的愤怒,然后……那两扇门骤然打开。
埃德连震惊都没来得及,就跟罗穆安一起被扔了出去。
门外并不是另一个世界,而是斯顿布奇宁静的夜。双月与群星在他们头顶,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而淡淡的云层流动在他们下方,月光下如一片朦胧的、披着银纱的海。
埃德的心神有一刻完全被这样的美景所慑,但急速下坠的身体和掠过耳边的疾风迅速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们从三重塔的顶层直接被扔了出去……这里是高空。
连冰龙都很少飞到这么高!
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放声尖叫,但还没叫出口,耳边已经传来罗穆安哈哈大笑的声音。
他笑一阵儿尖叫一阵儿,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几乎要在半空里跳个兔子舞。
埃德牢牢地闭上了嘴,给自己加了个法术挡挡风,换了个优雅点的姿势,木无表情地往下坠,直到快要接近地面,近得能看见站在地上的人向着他们抬起的,满是震惊的面孔,才抬手招来两团旋风,减缓了他们下坠的速度。
落地时罗穆安还在兴奋地乱跳,直到埃德高声吐出两个词。
“胡萝卜”和“龙”。
罗穆安鼓起的脸颊扭来扭去,右脚啪啪地拍着地。他显然不是很满意,胡萝卜和龙,可以让他不开那扇门——暂时不开,但想要让他不再到处乱跑,难道不应该再给他点别的东西吗?他可不蠢!
埃德叹口气,蹲下来,直视着他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圈起来,谁都不会喜欢的,可神殿里更安全……除了列乌斯和他的恶魔们,还有许多人都想要抓住你……当然,当然,你也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是……我需要你的帮助。跟你一起逃出地狱的小伙伴,需要你的帮助。再回去待一阵儿好吗?我可以送……送你一堆故事书。你喜欢故事书吗?”
罗穆安没看他,但耳朵动了动。
他喜欢的。
那个圆乎乎的中年牧师给他的全是各种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还美其名曰“研究成果”——呸!那么烂的果子也有脸拿出来给人看!
“以及,我会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更自由一点。”埃德郑重地给他承诺。
他知道罗穆安·韦斯特做过许多疯狂的事……疯狂又危险,但对着眼前这只心智明显有退化的疯兔子,他又实在没法只把他当成需要警惕的危险人物。
他们到底有一起逃出地狱的交情。而从离开地狱到现在为止,他也从来没有伤害过谁,连第一次逃出去时面对那些追捕他的守卫,他也只是高高兴兴地跟他们玩了一会儿捉迷藏。
即使那大概是因为那些守卫得到了命令,也并不曾伤害他……至少,他不会无意义地伤人。
“成交吗?”他对着罗穆安伸出一只手。
罗穆安捧着脸,似乎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也向他伸出手来。
交易达成。
埃德是牵着罗穆安的手把他送回水神神殿的。伊卡伯德等在重新设防过的“兔子窝”外,看着他们大人牵小孩儿般握在一起的手,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
埃德也有点尴尬。他当时伸出手是想跟罗穆安击个掌,但罗穆安一把抓住他的手,像研究什么新品种的胡萝卜一样研究了半天,只差塞进嘴里咬一咬……虽然最终并没有咬上来,却又抓着不肯放,就这么一直抓到了神殿。
他又哄了半天的小孩儿才让罗穆安松了手,转头先把费利西蒂那本《远方之镜》找了出来,给疯法师解闷儿。
那本书的文字并不如何生动,但埃德觉得,让费利西蒂认为值得一记的故事,罗穆安也必然会感兴趣。
伊卡伯德一直冷眼看他忙来忙去,脸色很是不对。直到埃德终于能走出兔子窝,准备回家,特地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他也只对埃德扔了个冰冷又不屑的眼神。
埃德一直回到家都没能弄明白他又哪里招惹了他,正啃着宵夜小鱼干的泰丝却斩钉截铁:“他嫉妒你讨人喜欢,连疯子都更喜欢你呢。”
埃德脸一白,莫名地想起霍安,而伊斯已经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所以,”他凑过来问埃德,“要打个赌吗?”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名字
远离斯顿布奇的大海之上,一条黑色的船静静漂浮于海面。它并没有挂起帆来,它的桅杆都只剩了短短的一截,断口处在月光下微微蠕动着,仿佛正在向上生长。
事实上,整条船都像是覆盖着无数只黑色的小虫,而这些虫正像蚂蚁一样拥挤着,努力着,辛勤地修补着自己的巢穴,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耳边,让阿朵拉觉得浑身发痒。
即便如此,她也更愿意待在甲板上,而不是回到船舱,面对此刻的九趾。
她原本以为无论九趾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能接受,只要他足够强大,她就愿意跟在他身边。可如今的九趾……已经越来越不像是个人。
他渐渐失去了人类应有的各种情绪。说起来似乎没什么,毕竟他们是海盗,“毫无人性”简直是对他们的赞誉,可当一个人真的失去了“人性”,却依然套着人类的躯壳,那双几乎比亡灵还要空洞的蓝灰色的眼睛,在那张脸依然像人类一样做出各种表情的时候,连她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辛辣的酒液一直烧灼进胃里,也像是有火烧进了脑子里。女海盗吹起了口哨,那古老的歌谣,唱的是自由如风的海盗。
她原以为她能看到真正的自由,可现在,她恍惚意识到,她已经被困在了这条船上……就像那些会随着九趾一个念头而起舞的小骷髅一样。
即使她坚持着没有接受任何“改造”……可她还能坚持多久呢?
九趾听见了甲板上那支节奏欢快的小调。他从前很讨厌这首每个海盗都应该喜欢的歌——毕竟这是他们自己的歌,可现在,他甚至都忘了他为什么会讨厌它。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毫不在意,即使他其实真的不在意,可是“九趾讨厌这首歌”,是这条船上每个海盗都很清楚的事实,所以,没有人可以在他的船上唱它,就算是阿朵拉也一样。
这与他的心情无关,只与他权威有关。尤其是,在他的权威已经被破坏的时候。
最珍贵的东西被偷走,引诱而来的小鸟他一只也没能抓住,还不得不灰溜溜地逃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又一无所获。
他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晶酒瓶,线条优雅的瓶身像朵含苞待放的花,瓶口还饰着金色的纹路,很适合用来装一些珍贵的东西,比如血色的美酒,比如……从那片清澈见底,蕴藏着生命之力的湖里取出来的水。
那湖水此刻仍清澈如昔,但九趾却也十分肯定,它已经失去了力量。
这是明明白白的嘲弄与讽刺。恐怕,无论他们从那座岛上带走了什么,最终都会发现它们毫无用处。
海盗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听从了那个死灵法师的警告,没有肆无忌惮地破坏那座岛,但现在想想,他或许应该试一试的。
至多不过是死亡,而他早已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
只不过,也不怎么想死就是了。活着好歹还能寻找一些乐趣,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抬起眼皮,看向那个张开双臂,像只蝙蝠的标本一样被钉在墙上的少年。少年的头顶就是那对黑色的龙角,让这裹着黑袍的单薄身形,像是献给恶龙的祭品。
可这么没用的祭品,就算献出去,也得不到多少回报吧。
因为知道哭泣和乞求都毫无用处,那少年一直沉默得就像死了一样。但他确实还活着,哪怕浑身的骨头都断了,他也不会轻易死去。
九趾走过去,随手划开少年的胸口,在露出一段黑色的胸骨时,将酒瓶里剩下的湖水全泼了上去。
少年抖了抖,但也仅此而已。那壶冰冷的水,既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也不会治愈他的伤口。
海盗把酒瓶扔在了地上,拇指按进了少年那只血肉模糊的眼睛里。
霍安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咬紧了牙关,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还能恢复吗?”九趾漫不经心地问,“我记得那面镜子还有不少碎片?”
“……不能。”少年哑声回答,“它的力量已经耗尽。”
海盗啧了一声:“真是浪费。”
一只眼睛当然比一面镜子好用。毕竟,即使是在混战之中,突然掏出面那么大的镜子来,谁都会觉得不对劲……但他没想到,这少年居然弱得连一只眼睛都保护不了。
他想起那条小小的龙。想起面对它时那发自本能的、久违的警惕与恐惧,居然有一点怀念。
可想要得到它,大概比得到那条冰龙还要难。
他叹口气,柔声细语,像个循循善诱的长辈:“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知道。”少年不敢迟疑:“不该杀了……奥伊兰。”
就算他没能控制住埃德,也不算什么错,毕竟九趾自己也做不到。但奥伊兰……对九趾大有用处。
“我真是弄不明白。”九趾摇头叹息,“他对你很不错了,你对他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怨恨,他杀了你父母吗?”
“……是的。”霍安轻声回答。
九趾怔了怔。他也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讽刺,居然会是事实。
“那他养着你是图什么?”他疑惑,但也并不在乎答案。
他拍了拍少年冰冷的脸颊:“现在,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必要留着你,而不是把你扔给巴泽尔呢?他都比你有用得多呢。”
霍安控制不住地缩了缩——巴泽尔,那个曾经的野蛮人亡灵,如今龙骨号上不死不灭却也永不能脱身的船首像,已经恨透了他。即使只剩了微弱的意识,它也会把他撕成碎片,说不定还会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被它一点点吃掉。
“我……”他僵硬而急切地开口,“奥伊兰留下的那些笔记,只有我能打开!我会比他更有用……他从来没有真正臣服于您,他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他自己……”
“可也对我有利。”九趾十分客观,“聪明而强大的人总有几分骄傲,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希望你也能聪明一点,至少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攻击一个死人对你不会有半点好处。”
霍安用力咬住了嘴唇。
“……这条船上只有我能看懂那些笔记。”他说,“其中有一本……就是他让你得到如今这样的力量的那一本,那上面同样强大的法术,绝不止一个。”
“可你用不了。”九趾遗憾地摇头。
“我可以!”霍安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尖刀一样刮过耳膜,听得九趾眉头一皱。
“我可以。”少年放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坚定,“我已经找到了办法……我已经比从前强了很多不是吗?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能变得比奥伊兰更强!”
“不可能。”九趾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妄想,“就算是我这样的海盗,也知道知识是如何宝贵的财富——别的不说,你看过的书,有他的千分之一吗?”
霍安的脸色白了又青,完全无法反驳。
九趾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懒懒地退开了一点。
“算了。”他说,“给你换这一身骨头也不容易,那就……再给你一点时间。”
至少,在他找到另一个更合适的死灵法师前,先留着这个勉强用用吧。
“不过,”他竖起一根手指,“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总得受点惩罚。”
凄厉的惨叫声传到耳边时,阿朵拉扬了扬眉,倒是找回了几分从前的感觉,甚至有点莫名的兴奋。虽然那有一半是因为流动在血液里的酒,可她也的确……就是这么个会因为别人的痛苦而开心大笑的家伙。
“毫无人性。”
她戳戳自己的胸口,咯咯地笑着,抬手将空掉的酒瓶扔进海里,在听见那咚的一声轻响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回船舱。
有什么可恐惧,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他们确确实实,天生一对。
霍安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当然……这事实上是奥伊兰的房间。位置很好,就在船长室的后方,虽然小,但整洁又通风,还有透光的舷窗,除了出入都要经过船长室之外,简直没有半点不好——反正是比奥伊兰没有来到这条船上之前,甲板下属于霍安的那个黑暗潮湿的空间要好上千万倍。
少年站在门边,看着一左一右的两张床,看着靠门一侧的墙边式样简朴的方桌,桌上柔和而稳定的魔法光源,摊开的卷轴和写到一半的笔记,端正架好的笔和没来得及盖好的墨水瓶……每一样东西,都似乎带着奥伊兰的印记。
在他的法术保护之下,即使这条船在半空里打上几个滚,在海水中被漩涡卷得底朝天,整个房间里的东西也能纹丝不乱。
——而现在,这一切都是他的。
他必须让这句话在心中反反复复,才能压下毁掉眼前这干净整洁,井然有序的一切的冲动。
他挪到桌边,木然地坐下,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感觉到剧烈的疼痛渐渐从身体中退去,讽刺般勾起半边嘴角。
如今他的生死不过在九趾一念之间,但除了那个海盗之外,再没有谁能轻易捏死他。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眼。这里的伤愈合得特别慢……而且即使完全愈合,他也已经彻底失去了左眼。
埃德或许原本可以治好他,如果他没有把身体一半的骨头换成那乌黑的、谁也说不清还是不是龙骨的骨头。一个足够强韧的身体的代价,就是他再也不能接受神圣的治疗术……可他原本就是个死灵法师,他的血液和灵魂里都已经浸透了黑暗,又有什么必要在意骨头的颜色。
他起身,把奥伊兰床下的木箱拖了出来。
他们搬过好几次家,能够被奥伊兰带在身边的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且多半是书籍或卷轴……以及他自己画的画。
他先把那堆镜子的碎片提了出来。这面镜子他研究了很久,他对它的了解或许还胜过奥伊兰,也是他自己把它的力量变成了自己的,在奥伊兰来得及阻止之前。哪怕因为脑子里无数的嘶吼差点彻底疯掉,他到底还是挺了过来,睁眼看见奥伊兰阴沉的面孔时,那一刻的快意简直难以形容。
他并没有欺骗九趾,这面镜子的力量的确已经消失——那条小小的、张牙舞爪的龙,在抓出他眼睛的那一刻,连着他本该能保留的、某些无形的东西也抓碎了。
那是他最嫉恨不过的,所谓“天生的力量”……就像那条冰龙一样。
但镜子本身的材料依然珍贵,他未必就不能重新制造出另一面镜子,将那些在其中照见自己的人的时间……连同那一刻的灵魂一起,冻结在镜子里,成为他的力量。
他小心地收好碎片,然后找出了那本书。
他其实不太相信这本书是从几千年前传下来的。它保存得很好,褐色的皮革封面有着奇异的木质纹路,没有什么花哨或神秘的装饰,也并不显得黑暗或诡异。它装订简单却结实,比平常的书要大许多,摊开时几乎能占掉半个桌面,泛黄的书页不像是因为时光的洗礼,而是本身就是这样柔和的颜色。
他翻开它时手指微微发抖。他早听过安克兰的大名,在奥伊兰肯向他提起之前,连莉迪亚·贝尔那样的女人都对那个死了几千的精灵充满崇拜……何况他居然还没死。
他甚至大胆地借着安克兰的名字,短暂地骗过了奥伊兰,并且差一点就让那个老家伙和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死灵法师——事实上是死灵法师最初的创造者直接对上。
可惜,老家伙并不那么容易被骗。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然后找到了他。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抖,翻开的书页停在某个位置——那里夹了一幅小画,不知用了什么材料,颜色鲜艳又明亮,画上是一个金发少女温柔的侧脸,眼帘低垂,长发斜披在左肩,金色波浪般垂泻而下,另一边的发角,夹着一朵鲜红的、飞羽般的花。
少年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烧到手指一般扔开了那幅画。
记忆中似乎有人在轻笑着呼唤:“爱格伯特……”
可那并不是他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