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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可趁之机

    斯顿布奇前两天又下了一场雪,如今雪正融化,滴滴答答的水声响成一片,像落着一场急雨。映在残雪上的阳光亮得刺眼,空气里的寒意却冷得刺骨,单是从传送阵出来,穿过一方小小的庭院走到会客室,埃德就觉得自己的脸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看来“重获新生”并没有让他的身体变得多么强悍——想要不劳而获的埃德心中生出点不可告人的、小小的遗憾。

    好在会客室里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埃德在几张熟悉的面孔里看见意料之外的客人,眼睛一亮:“斯托贝尔!”

    畏寒般站在壁炉边的法师向他微笑:“埃德……你看起来还不错。”

    虽然满头白发,但气色很好,被冻红的脸颊甚至透出点孩子气。这模样很容易让人想起费利西蒂——分明不是第一次看到,视线仍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一头白发上的肖恩脸上那片刻的怔忪,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对埃德,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法师压下了这点忧虑,享受年轻人的热情和关切,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

    他没在埃德眼中看到半点残留的阴霾……但这或许反而不太正常。

    “我也是刚到这里。”他回答着埃德的问题,“很抱歉没能帮上你什么忙……不过我带来了几本与地狱有关的笔记,对你们或许有点用处。”

    埃德的失踪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当他从地狱归来,肖恩才稍稍放出了点消息。**师塔如今已经安定下来,斯托贝尔索性亲自前来探望他的朋友。

    法师们对地狱的兴趣与牧师不同。即便并不涉及死灵法术,关于地狱到底因何而存在,恶魔到底如何诞生,其力量又到底源自何处,他们也一直都很好奇。“诸神为堕落灵魂的创造的囚牢与赎罪之地”、“黑暗与邪恶的产物”这种带着太多主观判断的答案,当然不可能让他们满意。

    没有几个人能大胆到像罗穆安·韦斯特那样直接跑进地狱一探究竟,即使有,多半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地狱之中。斯托贝尔所带来的手记,除了有两本是奥格罗提起过的,罗穆安关于如何召唤恶魔的研究,剩下几本都是法师们自他们召唤而来的恶魔中口中……或身上,所得到的一些消息。

    埃德向法师表示了感谢,有些赧然地开口:“我,其实也想写点什么,但是大概写不了多么严谨,就像是……地狱游记之类的东西吧。”

    他从前没有记笔记的习惯。就算需要研究点什么,也是胡乱画在一堆纸上,用完就烧掉,直到上次在柯林斯神殿一个个实验那些符文的作用,才不得不稍有系统地记下了一些东西,然后发现,那还真是挺有用的。

    他本不愿再回想起地狱的许多事,但昨天与芬维的交谈让他意识到,说出来,面对它,反而能让藏在心底的种种恐惧,不再像那片黑暗的森林,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的黑焰般,将他的灵魂困在其中。

    以及,留下一本封面上写着“埃德·辛格尔著”,会被后世的图书馆小心珍藏的书,想想也有点小小的激动。

    当然,这种幼稚的念头,他是绝对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他不知道他那点跃跃欲试的兴奋其实一眼就能看透。斯托贝尔忍下点笑意,用赞同表示鼓励:“那会很有用,说不定能与罗穆安·韦斯特留下的笔记一样令人趋之若鹜……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让蒙德为你绘制插图,他的画技,不仅是在**师塔,放在整个世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真的可以吗?”埃德的眼睛亮起来,又有点忐忑,“呃,会需要花很多钱吗?”

    以前想要找人写一本关于“善良的巨龙伊斯”的书的时候他也研究过这个。找一位好的作者和一位好的插画师,花费可一点也不少。

    他现在倒也不缺钱。莫克不容拒绝地送了他许多礼物,以感谢他帮助黑岩矮人脱离困境。其中有许多他交给了神殿,自己也总能留下一些……但斯凯尔·蒙德,可不是什么一般的插画师!

    斯托贝尔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毕竟笑出声来实在有点失礼。虽然他也见识过埃德令人发憷的一面,但只要不戳到他的逆鳞,和他相处其实格外轻松。

    “虽然有点傻,但总能让人心情愉快,也算是一种独特的技能。”——蒙德说得真是一点也没错。

    “……神殿可以出这笔钱。”肖恩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倒是不介意让**师塔插上这一脚。许多法师依旧摇摆不定,但只要能获得**师塔现任领导者的支持,那些游离在外的力量,自然有人代他留意。

    这一场“交易”,让会客室里原本有些严肃的气氛都轻松了一些。埃德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说起他所经历的一切……除了因为身上长虫而吓得哭起来那一段。

    因为肖恩没有阻止,他也提起了罗穆安。听说他还带出了疯法师的那一刻,向来稳重的斯托贝尔也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不知我是否可以……”他充满期待地开口。

    “他就在这里。”肖恩回答,“但说实话,他的脑子确实有点问题……虽然不知道他是一直就这样,还是在地狱里变成了这样。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待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也许他对法师不会像对牧师那样……”

    他停了下来,似乎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显然,那个疯法师十分令人头痛。

    而当埃德说起那位他根本不知如何召唤出的圣灵,除了伊卡伯德,几位圣职者都微微动容。

    “兰登·列奥纳?”年轻的约克·特瑞西还没法儿像奈杰尔和肖恩那样稳重,他的惊喜和向往之中甚至带了点羡慕,“真的是兰登·列奥纳吗?复仇者列奥纳?”

    埃德还没回答,他又自己肯定:“那当然是他!他可是走过地狱的第一位圣骑士呢!”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兴奋了一点,有点尴尬地向埃德低了低头。

    “列……列乌斯是这么叫的。”埃德说。

    提起那白肤黑眼的恶魔,他仍有种心脏被捏紧的窒息感——那是对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强大力量和意志的恐惧。

    即使提起炽翼,叫出它的名字,他都没有这样的恐惧……或许因为,他到底未曾直面炽翼。

    “我很怀疑,”他缓慢地说出他的猜测,“存在于那幅恶魔的躯体之中的,其实是……某一位,我们不知其名的神灵。而安克兰……是他的‘私生子’。”

    渐渐凝重起来的气氛,因为这一句“私生子”,顿时有点凝重不下去。

    “虽然并没有什么很确凿的证据,但是……”埃德在肖恩皱起眉头时赶紧补充,“记得我刚刚说过的,在般多亚的领主那里看到的那一场戏吗?那个私生子的故事。我在潘吉亚向另一个恶魔提起时,它的表情很有些奇怪。”

    那时他敲开了一个恶魔的门,还被请了进去,怎么也得聊上几句。无话可说时他随口提起了在般多亚看到的、那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剧目,只是好奇恶魔们为什么也会无聊到喜欢这样的故事,毕竟它们根本没有父母兄弟,不大可能理解这样的家庭闹剧……或悲剧,哪怕只是为了乱改一气看个热闹,也分明有许多更好的选择。

    那恶魔脸上瞬间露出的,却是难以形容的慌乱和深深的恐惧。

    它根本没有接这个话题,全当什么也没有听见。那神情也曾显露在那对商人夫妇的脸上,意味着……列乌斯不喜欢这个话题。

    可那不过是一个故事……一出戏。

    再想到列乌斯自己所说的“儿子”,想到潘吉亚处处模仿精灵的痕迹和冥焰森林里那些形似精灵的怪物,想到安克兰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以及上上次见面时他让他看到的那个地狱,他所说的那句与其说是讽刺,感觉却更像自嘲的“所有的力量归于神,所有的生命归于神,所有的荣耀归于神”……埃德觉得,真相简直呼之欲出。

    他知道这很难接受,所以他给了大家一点时间。

    “听起来也有道理。”斯托贝尔说,“**师塔很久之前就研究过安克兰的力量,也曾经怀疑几千年前安克兰与精灵之间的那场战斗,事实上是神与神之间的争斗的……”

    他停了下来,意识到,不管怎样,这是在水神的神殿。神与神之间的争斗,许多年前并不是什么禁忌的话题,一些故事直到现在还在流传,比如冰雪女神卡露缇因为母亲尼娥干涉她与一个美丽的精灵少年的恋情而关系不睦之类……但近一两百年,各个神殿的立场是,诸神之间相处和谐,并无争斗,即使有一些小小的不和,也绝对不会影响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爱与保护。

    曾经各有性格、并不那么遥不可及的神明,渐渐变成了面目模糊,却又神圣不可侵犯的符号。

    斯托贝尔觉得,圣职者们大概早就意识到神明的远去,才会这样更加刻意地维护诸神的威严……但这种猜测,现在当然也不能出口。

    “……你们早就知道安克兰的存在吗?”埃德更惊讶的是这个。

    “也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斯托贝尔说,“我也是最近才看到些记录……这毕竟是精灵竭力想要隐藏的秘密,我们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几千年的精灵激怒他们。谁能料到,他居然还活着呢。”

    “这不可能。”肖恩本能地不想接受这种匪夷所思的猜测。他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勉强消化“地狱里有个神”,或至少是个拥有如神明般的强大力量的存在,现在又要接受它还有个安克兰那样的“儿子”……他不能接受这种像睡前故事一样荒谬的发展!

    约克还在震惊之中回不过神来,奈杰尔倒更愿意探讨一下其中的可能性。

    “但如果真如你所说,列乌斯就是是地狱中的那位‘神明’,而安克兰是他的……私生子。”他提出疑问,“它怎么会允许恶魔们编出那样的故事来嘲笑它?”

    “我想它的力量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埃德立刻回答,“而地狱中的恶魔,也并不像人类崇拜诸神那样崇拜它……至少不是全部。”

    他反复地想过。他在安克兰的记忆中看到半埋于大地的巨大身躯时,其实想起了星燿,甚至为此而生出许多感动……即使列乌斯为之牺牲的,是地狱。

    但不管列乌斯的牺牲是否出于自愿,它的力量必然受到许多限制。在潘吉亚它几乎无所不能,可是在般多亚,当尼亚说出自己的主人是谁,摩里恩·捷勒,那位恶魔领主,虽然因为忌惮而选择了让步,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恐惧。

    它甚至敢在他们离开时扔出一句威胁,那可不是对一位它们本该顶礼膜拜的、无所不能的神明的态度。

    而安克兰,对他的“父亲”……似乎也不是那么恭敬和顺从。

    “你是觉得……我们有机可趁?”奈杰尔问道。

    埃德不好意思地点头:“虽然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他们的确做好了正面对抗的准备,但如果发现了可趁之机却不加以利用,那就不是勇敢,是蠢。

    奈杰尔摸着他刚蓄起的胡子,若有所思。

    肖恩也沉默不语,没再反驳。他的确不愿接受这样的可能,但如果真能因此而减少一些牺牲……他也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固执而罔顾他人的生命。

    这原本也不是立刻就能决定下来的事,毕竟埃德所说的,也不过是自己的猜测。他们暂时将其放在一边,去“看望”罗穆安·韦斯特。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迟来的“解释”

    罗穆安正在啃胡萝卜。

    紫红色的胡萝卜,糊在嘴边的白毛上像极了血,看着很有些惊悚。

    被洗得干干净净,还套了件长袍,他看起来就人模人样,不那么像兔子了。看见埃德的时候他眼睛一亮,扔下胡萝卜跳了过来……然后又一脸嫌弃地跳回了他的胡萝卜堆里。

    没有疯的人,不配做他的同伴。

    “这就是……罗穆安·韦斯特?”

    虽然不是奥格罗那样疯狂的崇拜者,斯托贝尔对大名鼎鼎的疯法师还是有几分期待的,而眼前这位……兔子法师的形象,显然与他的期待想去甚远。即使埃德事先已经跟他说过罗穆安并不怎么威武的“异化”,他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奥格罗说他能变幻出不同的形体。”他问,“他没有变过吗?”

    “他变不了。”伊卡伯德回答,“这就是他最真实的形体。”

    牧师将罗穆安关在了曾经关着幻魔的那个石厅里——那幻魔在他长久的“研究”之下,已经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不久之前转交给了安都赫神殿继续研究……而整个水神神殿之中,这里是比希安神殿的密室更牢不可破的地方。

    但给疯法师的待遇显然比幻魔要好得多。这里简直就不像个囚室,而像个有点混乱的图书室,沿墙是一圈的书架,宽大的长桌上,甚至地上,乱七八糟地铺满了摊开的书,散落的纸张,到处都糊着乌黑的墨迹和紫红的胡萝卜汁。

    “我把这两百年里人类在法术上的各种研究成果都放到了这里。”伊卡伯德解释了一下,“其中有许多我们尚未能解决的问题……他轻而易举就能解决。”

    他语气里几乎带着点骄傲。

    那足以证明罗穆安就是罗穆安——他的脑子在某些方面并没有问题。

    牧师也是靠这种方式安抚了已经变成恶魔的疯法师,让他不至于心心念念地去寻找自由。但要跟罗穆安正常交谈,依然是十分困难的事。而站在这里,他们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

    掉入地狱的人类,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会渐渐变成恶魔——从身体到灵魂,一点点改变。像埃德那样不顾一切地使用地狱的力量,身体的变化就更快。那变化根本无法阻止,却因意志是否足够强大而有不一样的速度,也能随人类本身的意愿显出不一样的形态……尼亚能够始终保持清醒,或许是因为他跟恶魔做了什么交易,但他虽狡猾多变,却也绝不是意志软弱的人。

    与“地狱里有个神”,这个神他还有个不听话的私生子相比,“掉进地狱的人会变成恶魔”,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毕竟那是“黑暗与邪恶”之地,会被其污染和改变,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约克·特瑞西却很有些不安。

    “你觉不觉得……”他低声问埃德,“这与私语者……其实有些相似?”

    私语者们有着不同的力量,有一些也能将自己的身体改变成不同的形态。那力量与他们自身的喜好和经历多少都有些关系,也因个人的意志显出强弱的不同。至于那力量是否会改变他们的灵魂……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对意识不够坚定的人总会有些影响。

    “并不一样,”埃德说,“……但也的确有相似之处。”

    他也很能理解约克的忧虑:“你是担心人们知道了这个,会对私语者产生更多恐惧和排斥?”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其中的不同,而那轮带给私语者力量的圆月,对施法者而言是力量的源头,对经历了“太阳可能再也升不起来”的恐惧而言的普通人,却是灾祸的源头。

    约克点头:“这件事……也许还是暂时保密比较好。”

    奈杰尔也表示赞同:“大多数人并不能理解这种事,而‘恶魔之子’这个称呼已经流传得太久,倘若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对私语者恐怕会是一场灾难。”

    半个多月前的会谈时,瑞伊本该出现,却因为白石岛仅剩的几个力量强大的私语者惹出了点麻烦而不得不去解决,到现在也还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突然出现的私语者们,就像那轮亮得过分的月亮……即使他们用各种方式为那轮圆月正名,想要让人们真正接受它,却仍需要更长的时间。

    虽然意犹未尽,客人们也差不多同时告辞而去。在他们如今的位置,察言观色是必备的技能,而水神神殿,显然还有一些内部的问题,并不需要外人的参与。

    连伊卡伯德都并未参与,是肖恩把埃德带进了神殿的墓室。

    布鲁克·修安没有安葬在斯特内斯特尔湖上的圣墓之岛,而是安葬在这里。墓室位于地面之上,被流水所环绕,显得静谧而安宁。

    但墓室没有窗,只要关上厚重的木门,即使有火焰在四壁燃烧,墓室里也还是显得有些阴森。

    而布鲁克·修安的石棺被拖到了墓室的中央,周围画了一圈又一圈的法阵,石棺之上,一点微弱的光晕漂浮不定,埃德看了很久,才看见那团微光,在某一瞬显现出那逝去的老牧师的模样。

    他蜷缩着,像个婴儿,神情安详,身影中却不时掠过一丝丝黑影,散在水中的墨迹般若隐若现。

    埃德压下心中泛起的酸涩,转向肖恩。

    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他们都回避得太久的解释。

    肖恩却做了个手势,又带他离开了墓室。

    墓室之外寒冷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他很容易被惊扰。”肖恩说,“那对他的恢复并没有好处。”

    “但你并不只是因为这个才对我隐瞒他的情形的吧?”埃德反问。

    “……我并没有杀害他。”肖恩开口,“如果你仍如此怀疑的话。”

    埃德摇头:“虽然你那时候是挺疯的,但也没疯到那种地步。”

    他只是试图学习一下肖恩“实话实说”的风格……好吧,这显然并不适合他。

    如今他已经知道,肖恩那时的确被莉迪亚的法术所影响……而肖恩已经把那块头骨撬了出来。

    想到这个埃德还是头皮发麻,但他们终于能彼此理解和让步,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那个法术能让肖恩最深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所以那时肖恩的确想要创造出另一个神明。费利西蒂不可能答应,他也不可能违背她的意愿,但拥有水神血脉的斯科特和埃德却都曾经是他的目标——因为他坚信人类需要神明的引导,为此他不惜利用已死的赫莉娜·克利瑟斯来进行一些尝试,却让许多人误以为他想要复活费利西蒂。

    在他开始之前,埃德在布鲁克的帮助之下偷走了赫莉娜·克利瑟斯的尸体,而在那之后不久,布鲁克就死了。

    这实在让人没法儿不生出怀疑,尤其那时埃德对肖恩……充满了怀疑。

    但现在想来,那时肖恩的确有些失去了理智,却也不至于因此而向自己的同伴挥剑——就算真的失控到想杀人,他第一个要杀的也该是埃德。

    “事实上,”肖恩说,“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你的冰龙朋友曾经指责我假装发了疯来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但我并不擅长这个,我只是……尚未失去理智。那种感觉很奇怪,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似乎渐渐无法控制地走向深渊。我想让自己冷静一点……我认为那是心理上的问题,但我没有什么时间慢慢解决它,所以让伊卡伯德施了个能控制情绪的法术,即使他警告我那会有些难以预料的结果。在那之后,有一阵儿……我想我是冷静得有点过了头。”

    冷静得……变成了冷漠,和冷酷,翻腾在他心底的.欲.望却半点没有消失,反而让他更加偏执。

    埃德想起布鲁克的葬礼上圣骑士团长过于冰冷的双眼,默默点头。如果不是费利西蒂的灵魂被召唤而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变得无比糟糕,反目成仇都极有可能。

    那时连菲利都对肖恩充满了愤怒和失望。而后他们或许有过交谈,又或许圣骑士自己发现了什么,原本紧张的关系才又渐渐缓和下来。

    “如果不是这样,”老人垂下双眼,“我不会同意布鲁克进入地狱,寻找一个根本不知在哪里的答案……即使他那时的确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衰老将死的牧师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在生命的最后一年,精力急速衰竭的时候遭遇种种变故,原本就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以他的性格,他本该温和又严厉地指出肖恩的错误,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而不是犹豫不决,甚至帮助埃德暗中行事。

    那并没能真正解决问题,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临死时他意识到他能做的其实极其有限——他没有时间再去了解肖恩到底想干什么,也无法改变他的固执,那么,何妨利用他将要逝去的生命,去寻找另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

    “你看过了《远方之镜》。”肖恩说,“那本书里费利西蒂极少做出任何结论,但‘故事’的选择本身也能透露出某些倾向。‘地狱或许也有自己的神明’,她早就有这样的怀疑,但她……或拉贝雅,也许把那位地狱的神明想象得太过伟大。”

    埃德点头。

    地狱的存在是必要的。守护着地狱的神明或许也在某种意义上保护着他们的世界——这样的猜测隐藏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里,连恶魔也被描述得并非只有邪恶和恐怖。

    “所以呢?”埃德还是不太明白,“修安大人,是想在地狱之神那里寻找拯救这个世界的办法吗?……向他求助?”

    这也太过异想天开。

    “……倒也不至于如此天真。”肖恩看他的眼神里似乎带了点“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的嫌弃,“那时情况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分明,而地狱,如果真是这个世界的屏障之一,应该会有更多的迹象。布鲁克觉得,如果只是去看上几眼,了解一下我们即将面临的危险,他应该是能做到的,所以我也没有阻止。当然,如果他真有机会接近那位地狱的神明,看看他是否能对我们有所帮助,就更好了。”

    布鲁克进入地狱时有必要的伪装和保护,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他与希安神殿之间的联系也能让他及时抽身。伊卡伯德认为,按照罗穆安·韦斯特的推测,将地狱当成“另一个世界”来处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们的准备足够保证布鲁克的安全——即使已经死去,他的灵魂也绝不该永坠地狱。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在进入地狱之后,他所传回的唯一能够确定的消息,只有埃德已经知道的那一句“地狱正在死去”,混杂在一堆破碎的、难以分辨的音节中,唯有这一句格外清楚,仿佛是布鲁克为此竭尽了全力,又仿佛是有谁,只想让他们得到这一句。

    那时时间其实已经过去了很久,对于一个孤身在地狱游荡的、圣职者的灵魂而言,感觉只会更久。脱离了法术的影响,肖恩找回了他自我控制的能力,果断地让伊卡伯德召回布鲁克。

    与埃德的情形不同,进入地狱的只有布鲁克的灵魂,他本该能被召唤而出,但他毫无回应。伊卡伯德只能冒险再一次打开通道,拉回了布鲁克……残留的那一点意识。

    起初他的情况比现在还要糟糕,简直像是被打碎了又重新粘在一起,其中掺杂了无数属于别的灵魂,或不知什么的东西。

    “伊卡伯德怀疑……他其实已经被砌在了虚无之墙上。”

    像是寒风从衣领里钻了进去,埃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的经历已经够糟,却也还没有糟到那种地步。

    “你问我为什么要隐瞒他的情况,”肖恩又回到了他最初的问题,“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喜欢被人看到这样的狼狈。”

    那位温和的老牧师,无论何时出现在人前,总是干净整洁的。

    “但你也的确应该知道。”肖恩说,“所以我想,如果你问起,我就会带你来到这里,可是埃德……你一直没有开口。”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灵魂之境

    怀疑来怀疑去,最后发现只是自己想太多——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了。

    埃德丧丧地离开了墓室,丧丧地在冷得鼻子都要被冻掉的花园里转了两圈,才又振作起来,找到了伊卡伯德。

    他得知道伊斯的情况到底怎样。如果那个牧师能有办法净化布鲁克的灵魂,对伊斯总不会完全束手无策。

    “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自己去一探究竟。”伊卡伯德审视着他,开口时半点不留情,“它对你应该不会对我这样防备……所以,你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谨慎,还是因为恐惧?”

    “……都有吧。”埃德低头承认,不自觉地又丧了起来。

    “很好。”伊卡伯德说,“看来这一趟地狱之旅至少让你学会了自省,而不是像个吹得过大的肥皂泡,五彩斑斓地在天上飘。”

    埃德疑惑地抬头。这句话在讽刺之余,听起来居然似乎好像……带了一点点关切?

    他以为伊卡伯德脑子里并没有这种凡人的情绪。

    然而牧师常年犹如肌肉瘫痪的一张脸,又岂是他能看透的。

    “它的情形并没有布鲁克那么糟糕。”伊卡伯德毫不在意他的疑惑,“它没有被打碎,没有被污染,只是过于虚弱。唯一的危险大概在于,它很可能压不住祖先的传承和巨龙的本能。那不止是知识和智慧,也有一代又一代积累的怨恨与憎恶,那些夹杂在有价值的记忆里的情绪的碎片,毫无意义,毫无用处,却绝不能轻视。人的灵魂会因为记忆而改变,龙也一样,即使它仍记得它作为人类存在的那十几年……它所继承的记忆却有千万年。”

    埃德揪着手指,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应该想到的。这绝不是他曾经以为的“在脑子里装了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那么轻松。伊斯过早地继承了那些记忆,本来就没能解决因此而带来的问题,只是靠着他自己的记忆……靠着他被当成人类养大、也自认为人类的那一部分“自我”强压下去。

    “你提醒了我,”伊卡伯德若有所思,“那个密室对内的防御,或许还需要更加紧固。”

    以防一条愤怒的巨龙,又一次撞破神殿的屋顶。

    埃德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又蔫了下去。以防万一,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但是,”他说,“这样的话,他需要人让他记得,他到底是谁……他需要他所爱的人陪在他身边。我得让更多的人能够进入密室。”

    以他的经验,这应该是有用的。

    “由你决定。”伊卡伯德回答,“当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

    责任当然也是他的。

    回到希安神殿时,埃德没能在厨房找到娜里亚,只看到泰丝抱着呼呼大睡的小莫,缩在壁炉边取暖。

    “好冷啊!”她向他抱怨,“南边儿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这里不是神殿吗?你们就没有别的办法让这里更暖和一点吗?”

    埃德默默把自己的斗篷递给她。虽然他也挺冷的,但他好歹算是个北方人,至少不能丢了北方人的脸。

    泰丝毫不客气地把斗篷裹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连小莫一起包住。

    小猫鼬其实已经醒来,只是行动远比从前缓慢,神情也总是有些呆滞,每一天睡着的时间都比醒着的时候还要长——小动物原本就微弱的意识无可挽救地受到了伤害,但它还活着。

    埃德伸手揉了揉猫鼬头顶的小软毛,想起它从前活力十足的样子,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庆幸。

    它还在,诺威也还在,实在没办法再要求更多。

    ——可伊斯绝不能变成这样。

    “我还没有向你道谢。”他蹲下来向红发的女孩儿微笑,“谢谢你一直陪着娜里亚,还找来了小白。”

    泰丝立刻警惕起来——她直起脖子瞪圆眼睛的样子其实很像小莫。

    “你想干嘛?”她问,“想要用甜言蜜语让我更加无私地付出吗?我可不是娜里亚,我才没有那么好骗呐!”

    埃德噎了一下。

    “甜言蜜语就是欺骗吗?”他不服气地反驳,“我对娜里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而且说起‘甜言蜜语’,你说得不是比我更多吗?我都没敢叫她‘甜心’呢!”

    “那你也可以叫的嘛。”泰丝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埃德不敢。至少现在还不敢。而且他为什么要叫“甜心”?他当然会找到一个专属于他,更加甜蜜的称呼!

    但跟泰丝就此纠缠下去,只会没完没了。

    “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再多待一阵儿,多陪陪伊斯,跟他说说话……说什么都行。”他说。

    他已经醒来,泰丝应该也很想回去看着她的精灵,但他需要她……至少他所认识的人里,没谁比她更多话了。

    “那地方,你们不是不给进嘛。”泰丝撇嘴,“我到现在都连看他一眼都没看到呢!”

    “现在可以啦!”埃德说,“你想什么时候进去都可以。”

    “早说嘛!”泰丝拍拍屁股跳起来,“等等,那里面不会比外面更冷吧?”

    “很暖和。”埃德保证,“就像春天里躺在阳光下那么暖和。”

    就是有点口水味儿。

    泰丝欢呼一声。

    “我可以!”她说,“就现在!”

    埃德把泰丝带进了密室。

    女孩儿毫无意外地对着流了满地口水的冰龙哈哈大笑。

    “你们,”她问埃德,“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他这个样子留下来吗?等他醒过来,我们可以放给他看!”

    “还是……不要了吧。”埃德愁眉苦脸。

    他是不会拿你怎样,但可绝对不会放过我!

    泰丝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开始往冰龙身上爬。

    “等等!”埃德头痛,“只要跟他说说话就好啦!”

    “我会说的呀。”泰丝不理他,“不就是为了能让他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待着嘛,等我骑到他脖子上,对着他的耳朵说,他的感觉一定更深刻。”

    好像……也有道理。

    “但你也可能激怒另一个他。”埃德还是放不下心。

    “哪里来的这一个他,那一个他。”泰丝三两下就爬到了冰龙脖子上,跟它头顶的娜娜顺利汇合,“不都是他嘛?难道他也能分裂成各自独立的两个灵魂吗?”

    埃德怔了怔。

    其实并不能?否则当伊斯的灵魂进入地狱,巨龙的躯体就该被另一个意识所控制。伊卡伯德向他解释过,他所做的只是维持那条龙的生机,并没有对它的灵魂施以任何影响——那条对他异常警惕的龙根本不允许。

    也许是伊斯自己封住了另一半,又或者,他所继承的一切,他的本能,并不能构成一个独立的灵魂,因为那一部分,并没有自我思考的能力,而伊斯偶尔的失控,不是被“另一半”所控制,而是因为他自己有所动摇。

    那是他犹豫着,想要接受又不敢接受的自己。

    “泰丝。”埃德开口,“你真是个天才!”

    “而你居然现在才知道吗?”泰丝理所当然地回答。

    她盘腿坐稳,神情肃穆,像是要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小龙,”她说,“虽然你不肯叫我姐姐,但姐姐还是很爱你的。来!我给你唱首歌吧!”

    然后她唱起了她缠着柯瑞尔教她的那首精灵儿歌。古精灵语她略懂一点,但不是太熟,记不住的地方就随口糊弄过去,调子却居然并没有差得太远。

    娜娜呀呀地配合起来,在冰龙头顶蹦蹦跳跳。埃德欲言又止——他略有点担心,他是想要唤醒伊斯,可不是吵得他难以恢复。

    可他现在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样帮助呢?

    他靠近冰龙的头,摸了摸它的下颌。如果他想要进入它的灵魂之中,它或许真的不会像对伊卡伯德那样排斥……但也可能只是扔他出来的时候稍微温柔一点而已。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算是他自己,如果有谁未经允许闯入他的意识之中,哪怕是为了帮助他,也总会有些不自在。

    何况是如此骄傲、正努力想要变得更独立的一条龙。

    “我要向娜里亚求婚啦。”他踮起脚靠近它的耳朵,悄悄告诉它,“在那之前,你要是还不能醒过来,戒指就没法儿交给你做了哟。”

    伊斯漂浮在黑暗的海上。

    黑暗,但并不是没有一点光。漫天星辰倒映在海中,星光摇晃着,碎在细细的浪花里,美丽又神秘。

    这无边无际的一片海,此刻看起来静谧又温柔。他能听见遥远的呼唤,他知道如果他沉入其中,深藏其中的宝藏将尽属于他——它们本就属于他。

    可他低头凝视着那片海,始终一动不动。

    他的灵魂仍被火焰所包围,那依然明亮的火光在无尽的夜色里摇晃着,脆弱又顽强,微小而无畏。他也仍保留着人类的形态,可映在海中的他的影子,却是一头银白的巨龙,金黄眼眸冷漠如冰封。

    他们长久地凝视着彼此。

    同样悬挂在天与海之间的,还有一团沉沉的黑雾,隐在夜色之中,无声无息,混沌不明。

    他依然看不透它。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极其安静,静得只能听见海浪沙沙,漫上沙滩,漫上原本鲜花盛开的大地,漫上茂密的森林,漫上连绵的山峰。

    他无力阻止,却也绝不肯屈服。这是他的世界,他想让它是怎样,它就应该是怎样。如果不能,他宁可它彻底毁掉。

    于是海水又缓缓地退了下去,用更加温柔的方式诱惑着他,试图让他踏入其中。

    但这会儿响在他耳边的除了那悠远的呼唤,还有艾伦絮絮叨叨的声音。或许是以为他其实并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而这些话又实在不好向别人倾吐,老人尽情地发泄着他对埃德的不满——对那个妄想成为他的女婿,而且很可能就要成功的埃德·辛格尔的不满。

    伊斯听得眉头直跳。他对埃德也很不满,但他对艾伦同样不满。这种抱怨说给他听,是忘了他也觊觎过他的女儿吗?!还是故意想要戳痛他呢?

    简直比泰丝穿透灵魂的歌声还要烦人。

    小小的火星从他身上爆了出来,爆成一条小小的龙。他伸展身体,落向海面……落向他自己。

    他得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得征服这片海,而不是在自己的灵魂里压着这样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

    他或许会迷失在其中……但总有人会把他拉出来的。

    埃德觉得他的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虽然他没有看见,但泰丝发誓她有看到伊斯的爪子动了动,看起来很想揍人的样子。

    这个,埃德还是相信的。任谁听她练歌一样把同一首歌唱了许多遍,每一遍调子都不太一样,偶尔还有一条狼和一条小龙嗷嗷地给她伴奏或伴舞……应该都会很想爬起来揍人。

    他不能一直待在密室里,但他还是很谨慎的。他直接在冰龙的脖子上画了一圈符文,倘若它突然爆起伤人,他绝对能立刻赶到。

    虽然已经醒来,借着修养身体的名义,他暂时不用面对太多的关切,但有些客人,还是需要好好招待的。

    在满足了柯瑞尔的好奇心之后,他送走了这个问题比泰丝还要多的精灵使者,返回神殿,向另一位稍晚到达的客人道歉。

    斯托贝尔倒是不介意等上这么一会儿。能就着热茶品尝美味的小点心,对这段时间过得太过充实的法师来说,实在是难得的轻松。

    埃德并没有问起**师塔的情形。斯托贝尔能够抽身来到这里,想来地位已经足够稳固。

    “你还是……不能施法吗?”他小声问道。

    作为一个能力本身就被质疑的法师,如何在不能施法的情况之下控制住了局面,他还真有点好奇。

    “不能。”斯托贝尔坦率地摇头。

    他连试都没试过。事实上,那时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扇门,一个通道,即使已经被维罗纳关上,它留下的痕迹并不会完全消失。他不止是不能施法,也要尽量避免被任何法术攻击,而在这些问题上,被他拉上贼船的费尔南虽然抱怨连天,倒确实给了他许多帮助。

    但在脱离了施法者的身份之后,他反而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师塔真正的问题,并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力量的形式

    想要成为法师的人们来到**师塔,是为了学习,也是为了得到足够的资源。从学徒到一位真正的法师,不是埋头于卷轴和书籍之中就能成功的,他们需要各种尝试,一点点了解各种材料,药剂,法阵……他们会经历许多次失败,消耗在其中的财富也极为惊人。有些法师会寻求富商和贵族们的供养,但那当然不可能没有代价。而**师塔,至少是在建立之初,对法师们的“贡献”并没有任何要求。它是一所学校,是知识的保护与传承之地,也是法术交流之地,三位创立者和慕名而来的支持者积累的财富,足够支撑许多人从稍有天赋的普通人,成为能自如地控制魔法之力的施法者。

    但再多的钱也经不起无止境的消耗,对魔法之奥秘的探寻却永无尽头。参照世俗的学校,银杖哈罗德定下了规则,除了进入**师塔需要考核之外,每五年都会再进行一次考核,通过考核的人才能继续留下,未能通过则必须离开。所有免费的资源严格按照学习的进度加以分配,倘若有什么奇思妙想,想要进行什么特别的试验,则需要得到至少三位高阶法师的认可才能够得到所需的材料和其他支持。但如果在三年之内拿不出任何成果,无法让人看到进行下去的必要,这额外的支持便会取消。仍想要继续的人,可以自己去寻求帮助——尼奥城有许多商人很愿意资助一位法师,以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得到迅速的回应,就像尼奥城也很愿意每年向**师塔“赞助”大笔的费用,以换取法师们对这座正快速发展的商业城市的保护。

    但行者塔奇曼拒绝了这样的资助。他是三位创立者之中性格最为热情直率的一个,对自己所坚持的东西却又格外固执……有时甚至比看起来严肃又冷酷的哈罗德更为固执。

    在他看来,**师塔应该是独立的,不能成为任何势力的附庸,尤其是,不能成为觉得能用钱解决一切的问题的商人们的附庸。

    这倒不是出自对商人的歧视与轻蔑。事实上,尼奥城能发展起来,**师塔助力良多。但从法师协会到**师塔,塔奇曼所追求的,是与志同道合的人们,一起探寻这个世界,甚至这个世界之外的奥秘。

    “利益当然是必要的,但利益不能成为我们的唯一的追求,尤其是当我们拥有强大的力量的时候。这两者的结合能成就一切,也能毁灭一切,所以它们都只能是手段,而不能成为我们的目的。”

    曾经,每一个进入**师塔的人都会得到这样的告诫,与之相伴的还有塔奇曼留下的另一句话——“不要忘记第一次看见火焰在你的指尖舞蹈,第一次仿佛触摸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时,心中最单纯的喜悦。”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使这些字句仍刻在图书馆的墙壁之上,却没有多少人会将它们记在心中。

    塔奇曼的忧虑并没有完全成为现实。在哈罗德的强势之下,**师塔的确没有成为任何势力的附庸——它将自己凌驾在了所有势力之上。他们接受资助,但不得附带任何条件;他们愿意帮忙抵御海盗或解决其他任何问题,只要能支付让他们满意的报酬。一个强大的法师就足以令人忌惮,一群法师集合在一起的力量便更令人畏惧。当他们开始肆意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大多数人只能忍气吞声,连哈罗德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那些势力强大的神殿的圣职者们不是一直如此吗?

    利益,再加上权力,迅速地腐蚀了许多法师。他们的确有追寻真理的热情,可他们毕竟也是人类。而人类,总是有许许多多的**。

    哈罗德在时,还能压制一些人的野心。哈罗德去世之后,他所制定的规则依然存在,却一点点被扭曲。各种考核如常进行,但考核的结果可以用许多方式来改变,渐渐失去了意义,想要留下,得看你是否能找到一位愿意接受你的老师;原本在入塔前十年统一进行的、严格的基础教学,也渐渐形同虚设,许多人为了完成导师交代的任务,根本没空去上课;**师塔中的人越来越多,可供分配的资源却越来越少,因为大多数资源和财富都集中到了一些高阶法师的手中,而不再属于整个**师塔;大大小小的势力分割着一切,争斗不休……

    克尔曼·桑托,几乎是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

    “我的老师,”斯托贝尔苦笑,“他能平衡两种不同的力量,却无法平衡两个法师之间的利益。”

    说起来,连斯托贝尔自己,都是**师塔某些改变的受益者——他根本没有经过任何考核。当然,他也不需要去争夺什么资源就是了,若非如此,他在塔中的境遇只会更糟。

    那时入塔的考核确实约等于无,但作为最高的领导者……哪怕只是个被高高挂起的领导者,桑托本人都将原本的规则视若无物,也实在怪不得别人。

    就这样,到连桑托都离去,**师塔的力量依旧强大,威信却日减,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混乱不堪。倚仗着自己的力量和权力,高层永不知满足,而底层的法师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极难有上升的可能。埃德所看到的那充满活力的奇特集市,其实是那些不想依附于他人的年轻法师们在无奈之下想出来的办法,又因为一些高阶法师暗中的维护才能存在,却不可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即使没有那一场灾难,矛盾也迟早会爆发。

    有时斯托贝尔甚至觉得,他应该感谢那场灾难。有可能成为他最强硬的反对者的法师,几乎全灭,有一段时间,听着那场灾难背后的操纵者其实是他和维罗纳大师,而他们其实早就勾结在一起的传言,连他都觉得十分可信。

    焦头烂额,甚至想要掀桌不干的时候有很多,但他最终还是撑了下来。

    **师塔并不是所有的高阶法师都那么骄傲而贪婪,只是,倘若不同流合污,在塔中几乎寸步难行。许多人因此而离开,选择外出游历,或者收敛了锋芒,默默地尽自己的一份责任,静待时机。后者如弗尔南,前者如斯凯尔·蒙德,以及曾经想要与斯托贝尔来一场“**师之战”的至高塔副塔主之一唐·格列西昂,对**师塔未来要如何发展或许有不同的看法,却都真心希望它能恢复昔日的辉煌……能不负昔日创建者们的希望。

    他们彼此之间并非没有矛盾。如果是斯托贝尔是个如银杖哈罗德那样强势的领导者,多半会跟他们翻脸,如果他像塑石者桑托那样温和包容却容易妥协,又会被各种势力挟裹着,成为一个名不符实的傀儡。多年在夹缝之中独善其身的法师的确温和,却并没有那么软弱。

    他并不指望消除那些矛盾,但很擅长在矛盾之中寻找他们都能够认可的目标,并将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之上,以达到另一种形式的“平衡”。比如,擅长交际的斯凯尔·蒙德成为了**师塔的使者;在年轻法师中极有威信的弗尔南正重新整顿各种考核的标准;战力强悍但脑子有点轴的唐·格列西昂,则负责**师塔的防卫和更多的战斗法师的培养。

    “别担心,我们并没有养出一支军队的野心。”斯托贝尔在埃德露出点迟疑时笑了起来,“**师塔原本就有这样一支类似城市守卫的力量,但我的老师在去世之前解散了它……因为它很容易变成别有用心之人的武器。守卫伯兰蒂图书馆的那一支,原本是从守卫者中挑选合适的人,后来才变成了从所有法师之中挑选,经过训练之后派出……我更重视的,其实是这样的训练。如今塔中的法师,多半只会单打独斗,真有需要的时候,他们恐怕连‘避免伤害同伴’都很难做到。我来这里,也是为了跟你商量这个——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进行一些这方面的配合训练,而不是各自为战。”

    埃德听懂了。**师塔虽然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也很愿意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之中出一份力,而不会仗着有能避开战斗的方法就袖手旁观。

    这当然是件好事。肖恩原本的计划里并不包括法师,甚至一直防备着**师塔插手,在他看来,那些自私又贪婪的家伙能够袖手旁观而不是浑水摸鱼,就已经很好了。

    即便是现在,要完全消除肖恩的偏见和疑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埃德愿意为此而努力——他们连尚不成熟的私语者都可以接受,又为什么要将战斗力更为强大的法师拒之门外?

    得到埃德的承诺之后,斯托贝尔松了一口气,斟酌着开口:“还有一件事……听起来或许有些得寸进尺。蒙德告诉了我许多关于那条会飞的船的事,事实上,这样的研究,**师塔中也一直有人在进行,只是方向稍有不同。”

    法师们不会想到魔法与机械的结合能给普通人带来怎样的便利,但在有必要的时候,改变方向也并不是很难。

    “我并无意与那位船长,或与神殿争夺利益,”他说,“但如果能够合作的话,相信进展能快得多。”

    虽然他们其实不需要与谁合作。他们了解魔法,像蒙德那样的法师,对机械其实也颇有研究,就算有所不足,这世上头脑灵魂的能工巧匠也不是只有扭扭一个。他们从前只是没有想到,而现在,也不能再肆无忌惮地将别人的灵感据为己用。

    “当然。”埃德同样一口应下,“伯特伦——独角兽号的那位船长,其实从来没想过要保守秘密,或独占其中的利益。他们所制造的东西,只要出现在人前,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他是个纯粹的冒险者,如果能有更多人来帮助他解决技术上的问题,让他的船能更快地飞起来,他只会更高兴。至于‘利益’……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可以上独角兽号去跟他商量一下嘛。”

    这与蒙德的说法其实差不多,但能得到埃德的保证,斯托贝尔就更安心了一点。

    送他离开时埃德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如果能用另一种方式操纵另一种魔法之力,”他问斯托贝尔,“比如,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你是否愿意尝试一下呢?”

    出乎他的意料,斯托贝尔对此并不那么急切。他很愿意多些了解,但并不急于恢复施法的能力。至少现在,他得将更多的精力用于重建**师塔。

    送走法师时埃德在希安湖边站了好一会儿。他想象了一下,如果此刻失去力量的是他自己,他是否能这样冷静。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事实上,他经历过……他做不到,现在也依然做不到,尤其是,在拥有强大的力量之后又失去了它。

    可“力量”……或许并不是只有一种形式。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访客

    这一天晚上,在埃德照例对着冰龙的耳朵叽里咕噜完了这一天的种种烦恼和收获之后,巴弗洛·奎因找到了他。

    圣骑士气势汹汹,眼睛亮得吓人,大步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像一条饿红了眼的巨狼,高大的身材衬得埃德像泰丝一样娇小,让他忍不住微微踮起脚来。

    他跟这位圣骑士就没打过什么交道,也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他,但至少气势不能输!

    “兰登·列奥纳。”圣骑士当头砸下这个名字,目光灼灼,“救了你的圣灵,真的是兰登·列奥纳?!”

    他离得太近,近到埃德觉得他激动的口水都落在了他的头上,却也不好露出什么嫌弃的样子。

    “我想应该是,”他回答,“那个……恶魔领主,是这样叫他的。”

    圣骑士双手握拳,仰头大吼了一声。

    他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里夹着斑驳的伤痕,这一刻过于兴奋的表情近乎狰狞,却显出少年般的单纯与热烈。

    埃德的嘴角翘了翘,又赶紧压下去。

    圣骑士不由分说地抓着他,追问所有的细节——那位传说中的圣骑士长什么样,如何出现,如何战斗……如何消失。

    埃德其实不知道那圣灵最后的爆发是否会伤及自身。他犹豫片刻,如实告诉了圣骑士。

    但圣骑士并不在意。

    “他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说,“而英灵永存。”

    埃德怔了怔,下意识地重复:“是的……英灵永存。”

    他送了圣骑士一件礼物——从他的衣服里抖出来的一点碎裂的剑刃。那柄剑,应该是与兰登·列奥纳有什么关系的。

    圣骑士欣喜若狂,拍他肩膀的力道大得能把他砸进土里。

    “如果那个老头子有什么不肯听你的,”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来找我!”

    以这种方式得到了神殿中地位仅在肖恩之下的圣骑士的认可,埃德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表示感谢。

    没过多久,他的天真就遭到了艾伦无情的嘲笑。

    “他说了‘来找我’,可没跟你保证他就一定会听你的。”老人说,“别以为他看起来连脑子里都长着肌肉,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迷恋着传说里的英雄,就以为他头脑简单……他骗起人来不会比尼亚差多少。”

    老人最近对着他原本就没什么好脸色,这会儿提起了尼亚,哪怕是他自己提起来的,脸色也变得更加糟糕,阴沉地瞪着埃德,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来找他是为了警告他——他得暂时离开,回斯顿布奇一趟,而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埃德如果敢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您是说,向娜里亚求婚……之类吗?”埃德抖抖索索,又勇敢无比地问出了口。

    艾伦眼睛里像是能扑出两条恶龙,把他撕成两半吞个干净。

    “那当然是在您的祝福之下才会进行。”埃德硬着头皮继续,“如果您愿意给我一些建议,那就再好不过了。”

    艾伦被他的厚脸皮气笑了。

    “等我回来。”他说。

    这是十足十的威胁。

    埃德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见无数次失败的求婚,第二天还是得振作精神,提着泰瑞返回独角兽号。

    他得把小法师还回去。伯特伦之前来过一次,那幽怨的眼神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合作也谈得极其顺利。伯特伦需要钱——他得要大把的钱才能完成独角兽号的改造,但他其实并没有做生意的兴趣,也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如果能坐着收钱,又何乐而不为?何况,与**师塔和各个神殿合作,他所面对的压力和危险也要小上很多。这两个强大的合作伙伴,足以震慑某些过于贪婪的家伙。

    他毫不犹豫地给了斯托贝尔一堆的图纸去复制,甚至愿意在**师塔需要的时候借出扭扭。扭扭矜持地表示了一下“我很忙的”,但他发光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兴奋。

    “我的老师对机械也有所研究。”斯托贝尔给了他很好的理由,“他制造过一种……工具,不需要任何魔法,就能展示出日月星辰在未来或过去某一刻的位置。”

    那东西其实并不复杂,能测算出的东西也有限,但毕竟出自塑石者桑托之手。

    扭扭立刻就放下了矜持,表示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前往**师塔。

    伯特伦并不介意,甚至把泰瑞也一块儿借了出去。独角兽号的改造其实陷入了瓶颈,把这两个家伙扔出去开开眼界,说不定还能有所收获。而一定会归心似箭的泰瑞,也能让一旦沉迷于什么东西就会完全忘掉时间的扭扭不至于在**师塔待得太久。

    他的确是个大方的人,但当然得先保证自己的利益。

    无论有没有看出他的打算,斯托贝尔都对他表示了衷心的感谢。对于这一场友好的合作,只有跟着一起跑回船上泰丝表示了不满。

    “那我的……魔像怎么办?”她问。

    魔像的进展其实比独角兽号的改造要顺利得多。虽然蒙德或许会不太高兴,但听从伊卡伯德的建议,从最简单的构造和功能开始之后,至少现在的魔像已经能稳稳地从船头走到船尾。

    “我们不会去太久的。”泰瑞说,“也许还能有些新的主意。”

    他的心情其实有点复杂。他很想去看看**师塔……看看它与自己记忆中的学校有多少不同,可又担心自己忍不出露出太多的馅儿来——他原本就已经是个破了皮儿的馅饼啦!

    埃德其实也有点担心,但这种事,只能靠泰瑞自己去控制和选择。

    至于魔像,不是还有他嘛!他甚至可以拿些图纸去给罗穆安·韦斯特,看看疯法师能有怎样的别出心裁。

    斯托贝尔就住在水神神殿,离开独角兽号后他们一起走回去。积雪已经化尽,阳光照着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和石缝间的枯草,萧瑟与寂静之中孕育着不灭的生机。

    他们谈起地狱之门,也谈起它的创造者。斯托贝尔对那位曾经用另一张面孔堂而皇之地在**师塔待了好几年的女法师有些好奇,也对她训练那些私语者的方法很感兴趣。埃德很愿意为他引见,却又暂时不大想面对白鸦。

    伊斯还没有醒。虽然白鸦跟伊斯实在也没有什么关系,埃德却莫名地有点心虚。

    就像是,他幸运地拥有了对方所觊觎的珍宝,却没能好好保护它。

    那女法师说过他只会给伊斯带来灾难……虽然他一点也不想承认那是真的,可伊斯每一次倒霉,似乎都跟他有关。

    他正想着该如何找一个可以出口的理由,却在阳光之下,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娜里亚!”他脱口叫道。

    黑发的女孩儿瞥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一脸“怎么又遇到你”的嫌弃。

    “艾伦叫我来帮个忙。”她没等埃德开口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向斯托贝尔点头行礼。

    斯托贝尔微笑着回礼,体贴地给了他们一点独处的时间,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先行离去。

    埃德蹭过去,也不说什么,就是傻乎乎地笑。

    娜里亚理也不理他地往前走,走出几步又回头质问:“你又跟艾伦说什么啦!”

    “也没什么呀,”埃德趁机抱怨,“只是想要在他的祝福之下向你求婚而已。”

    娜里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的胆子倒真是越来越大了呢。”

    埃德嘿嘿地笑着,越发大胆地拉住她的手:“所以,艾伦在哪儿?”

    “洛克堡。”娜里亚回答,“大概又是为了老昆茨吧。”

    逃出洛克堡的夏雷尔·昆茨到底又被“请”了回去。他的老朋友们都觉得,在谁也看不住他的情况下,让巴尔克代劳,倒也能让大家都省点心。

    埃德没有多问。难得的一点时光,怎么能浪费在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头儿身上!

    他原本该去神殿,但醒来之后他还没见过巴尔克大人呢,去拜访一下也很是应该。

    艾伦应该正等着娜里亚,但埃德把她拉进三重塔时她也没有拒绝。

    高塔之中温暖而静谧,柔和的光不知从何处而来,如果不是周围立了一圈卡萨格兰德一世的雕像,一脸阴鸷地瞪着他们,这也算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娜里亚背着手周围看了一圈,微笑着回头:“能不能告诉我,我是从哪里开始露馅儿的呢?为了不至于‘连人的味道都没有’,我还特意亲手烤了一炉草莓馅儿的小甜饼呢。”

    埃德一直紧握着她,直到进入三重塔才放开的那只手,力气大得可一点也不像是拉着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手很暖。”埃德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能让人轻易放下戒心的傻笑,“天再冷都很暖。”

    事实上,娜里亚的手上还有一层薄茧,可没有他刚才握住的那只手那么柔软。

    “可你并不在乎这个吧?”他说,“你也并没有很用心来伪装嘛。”

    “是嘛?”“娜里亚”并不否认,反而笑眯眯地凑近他,“你猜我是谁?”

    如果她没这么问,埃德会怀疑是莉迪亚或者白鸦,但加上之前那一句“连人的味道都没有”……

    “曼妮莎。”他说。

    “不是这座塔告诉你的吧?”“娜里亚”怀疑地挑眉,似乎不相信他能猜得这么准。

    埃德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身材高挑的黑发女孩儿一点点缩小,缩成个比泰丝还要矮上半个头,有着健康的褐色肌肤和结实肌肉的女孩儿,也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黑眼睛温润明亮,有着孩童般的天真——与她一身贴身的火红长裙衬出的好身材极其违和的天真。

    “这的确不是我真实的模样。”迎着埃德的视线,她承认,“可这地方也根本容不下我真实的模样。”

    埃德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塔底空间极大也够高,甚至能容得下他跟一条龙在这里打架……却容不下一个恶魔吗?

    他所见过的恶魔,即使是在黑岩所见的最大的那一个,都没有大到这种地步的。

    “你知道巨人有多大吧?”曼妮莎向他比划了一下,“我差不多就有那么大。毕竟,我们差不多是照着巨人创造出来的呢,而我……我们的创造者,最喜欢的就是做出跟他的同伴们相似,又不同的东西。”

    她说这话时带着满脸的笑容,埃德却感觉到一阵寒意,仿佛从光滑的地面渗进他脚心,又一点点流遍全身。

    “创造者。”他生硬地开口,“你是说列乌斯。”

    “列乌斯。”曼妮莎轻声重复,“这算是他所有的名字里不那么令人厌恶的一个了——说起来,你可真的激怒了他呢……我可怜的小尼亚也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埃德的心颤了颤。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虽然尼亚把他从般多亚带走,应该是得到了列乌斯的允许,在那之后,也只是给了他一些警告,并没有给他什么实际的帮助……不,或许有,只是他不知道。

    即使真的没有,“迁怒”也是不需要理由的。

    曼妮莎看着他的神情,摇头叹气:“那个狡猾又自私的小东西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让你们对他如此宽容?对他自己没有好处的事,他才不会做呢。”

    “是你告诉我他会受到折磨,”埃德直视着她眼中已经蔓延开来的黑暗,“然后你又想让我觉得他别有用心,根本不值得我们为他担忧……你到底想要我相信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曼妮莎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是个恶魔,喜怒无常,捉摸不定,说什么做什么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是吗?”

    埃德憋住一口气,保持着冷静:“所以你是在告诉我,并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多听你说什么,只需要困住你,或者彻底解决你就好了吗?”

    “‘解决我’。”曼妮莎指着自己的鼻子,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埃德平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自己停下来。

    “你们,”他开口,“即使在这个世界被碾成碎片,也能在地狱重生,是因为列乌斯吧?如果我告诉你,我能看得见你与之相连的那条线,你觉得……我能不能切断它呢?”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创造者

    年轻的圣者披了件用料讲究,样式却极其简单的深蓝色斗篷,站在柔和的光晕里,整个人却像出鞘的剑一样冷而厉。

    恶魔有些感慨地想起刚才那个在冬日的阳光下一脸傻笑,甩着尾巴的小狗般撒腿朝她跑过来的年轻人。那时她觉得那满头白发与他实在不怎么相衬……白发,会让人想起脱离世俗的单纯与圣洁,他整个人却充满了鲜活的,最普通不过的生活的气息。

    那是她无论如何怀念,还是一点点遗忘的气息。

    “知道吗?”她开口,“你简直就像有两张面孔,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一张,面对敌人的时候又是另一张。”

    这句话里透着点委屈的抱怨,听得埃德莫名其妙——不然呢?我要用甜言蜜语和信任光环来攻克一个恶魔吗?

    曼妮莎遗憾地撇撇嘴,接受了需要被特殊对待的“敌人”的身份。

    “在地狱里收获挺多,是吗?”她说,“如果你真能切断那条线,那还真是……求之不得。”

    恶魔不可相信——每个人都这么说,但当埃德看着那双深黑无光的眼睛,却恍惚觉得,那声“求之不得”,是发自真心。

    “我以为它是你们的神。”他说。

    “它是啊。”曼妮莎背起双手,点头承认,“它甚至曾是诸神之中最强大的……至少它自己是这么说的。现在它大概真是最强大的那一个了,毕竟其他那些神明要么已经远离,要么只剩了点渣。”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埃德问道。

    “我告诉你,你就会相信吗?”曼妮莎反问。

    “那当然不可能。”埃德直言不讳,“可我至少愿意听一听。与其拐弯抹角互相试探,不如直截了当节省时间,再晚一点,就算我愿意放你走,你也未必走得了了。”

    “……你叫了人来?”恶魔难以置信,“这种时候,作为主角,不是应该独自面对强大的敌人,用勇气和智慧来获得胜利吗?”

    “你……是不是也喜欢看戏?”埃德也有点难以置信,“这是我的地盘,我可以叫来很多人,轻轻松松战胜‘强大的敌人’,为什么非得独自面对自找苦吃?”

    他也有独自对敌的时候,可那都是迫不得已,如果能找人来帮忙,他才不会单打独斗呢!

    “那如果我当着所有人说出什么惊人的秘密呢?”曼妮莎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秘密能让他们太过震惊。”埃德说,“毕竟他们连‘安克兰是列乌斯的私生子’都能接受。”

    “私生子……”恶魔更加惊讶,“列乌斯自己告诉你的吗?……不,它不会用这个词,那可是它唯一承认的,最宠爱的儿子。”

    “原来如此。”埃德点头,“瞧,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是很难嘛。是真是假也不用太计较,就当在壁炉边聊聊天,讲个故事,没必要互相冷嘲热讽,旁敲侧击,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把真相和谎言都包裹得让人难以下咽……那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曼妮莎一时居然被绕了进去——是呀,那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然后她笑了起来。

    “好吧,”她说,“那我们……就来讲个故事。”

    那是另一个“创造者”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与埃德在星燿那里所听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条巨龙自一个即将灭亡的世界中诞生,它唱了一首歌,被吸引而来的诸神与它一起创造了万物,在它作为世界的基石沉眠之后仍流连不去,试图让这个他们付出许多心血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然而即便是强大的、目睹过许多世界诞生又毁灭的神明,对“美好”的定义也并不相同。

    他们有许多争执。无论是在星燿还活着的时候,还是它沉眠之后。大多数时候他们用创造者之骰来解决问题,那是星燿定下的规则,而它既是这个世界的孩子,也是它真正的创造者。无论他们有多少不同的想法,他们都愿意尊重它的决定。

    但其中有一位神明,他力量强大,运气却不怎么好。在掷骰子输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他怒气冲冲,怀着一堆无处施展的创意,决定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

    他使用了这个世界被丢弃的那一部分。

    在星燿诞生时,这个世界就已经差不多耗尽了生机。那条巨龙毫不犹豫地丢弃了许多,因为它的力量并不足够,也从未想过要创造一个十分强大的世界。

    它只是想要完成它小小的梦想而已。

    但这个世界本身是特殊的。它并不是从虚无之海中诞生,而是与从一开始便与虚无同生同存——它是古神,是最初的创造者所遗留的残骸,即使是被扔掉的那些,也仍残留着创造者的力量。

    那位神明偷偷收集起这些本该湮没于虚无之海的、孕育新世界的残骸,辛辛苦苦将它们拼合起来。那并不容易,他也做不到像星燿那样牺牲自己的血肉。他拼出了一个十分广阔的世界——广阔而贫瘠,其中能够让生灵存在的地方少得可怜。他仿照巨人创造出了他最初的造物,可他的念头总是变来变去,又总是什么都想要。他想要让他的造物像巨人一样有着庞大又完美的身躯,又想让它们有巨龙般的双翼和利爪;他想要它们的灵魂像它们的身体一样坚不可摧,又想要让它们永远恭顺地服从他所有的命令……最终他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大半扭曲怪异,根本生不出神智,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勉强拥有自己的意识,却并不能让他满意。

    他并不觉得那是自己的问题。他觉得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支撑不起他的创造——它毕竟只是星燿不要的东西拼起来的。

    可另一个世界已经成形,力量平衡,秩序井然。巨人们正开始繁衍生息,而星燿所留下的“后代”已展翅飞上天空。诸神的造物之外,这个世界孕育出了许多新的生命,小到钻行于泥土中的虫蚁,大到深海中遨游的巨兽,千万种模样,千万种色彩,千万种声音。每时每刻,无数生命在诞生和消亡,那样蓬勃的生机,他觉得……是从他手里偷去的。

    诸神间的争执依然存在——永远存在。可他们本是相伴了无数岁月的同伴,即使没有那个骰子,他们也习惯于用相互的理解和让步来解决争端。那样平和的方式,并不能带来“创造者”想要的结果。

    他花了许多时间,挑唆,引诱,煽风点火。小小的不满被放大成无法控制的愤怒,昔日的同伴们在新生的世界里爆发了一场大战。

    他们避开了巨人所在欧拜大陆,但这一战仍摧毁了无数山川与河流,甚至摧毁了星燿诞生之地。沉眠的巨龙被迫醒来,才结束了这一场几乎毁掉它所有心血的战斗。而这一次,它不得不牺牲它的生命,才能修复伤痕累累的大地。

    终始之环向内收缩,大片失去保护的土地和海洋崩塌进虚无之海……落进“创造者”的手中。

    他并没能得意太久。当诸神从愤怒与沮丧之中回过神来,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是那么无迹可寻。

    可他们无法简单地毁掉他所创造的一切。在他们没有发现的时候,“创造者”已经将被他藏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世界,与他们所保护的世界连接成一体。

    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就像蛋黄裹在蛋清里,”曼妮莎说,“想要完全分开可不那么容易。”

    强行分开会造成的破坏,任何一方都无法承受。而“创造者”在诚恳地道歉之后,提出了诸神都无法拒绝的解决方法。

    他愿意被封在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就像星燿一样,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石。而它的存在也同样能保护另一个世界——它可以成为一座高墙,成为坚实的堤防,抵御虚无之海缓慢却无形的侵蚀。

    虚无之海有形也无形。他们所建起的屏障并不能阻止一切伤害……也并不该阻止一切伤害。

    生与死如光与影,相互依存也相互轮转。这个世界最终必将毁灭,从外而内,或从内而外。他们并不该干涉太多,可它对他们而言,毕竟是不同的。

    他们同意了“创造者”的建议。他们将他的身躯封禁于大地之上,也谨慎地封住了他的意识。

    他们原本并没有形体。其中有许多由始至终都没有形体,也有一些则凭自己的意愿为自己创造出了各不相同的躯壳,那躯壳固然有着强大的力量,最强大的却依然是他们的意识。

    可“创造者”对此早有预料。他在某个巨人的灵魂之中留下了一点意识。他等待了许久,当精灵在星光之下诞生,他看到了他的机会。

    又一次,他成功地掀起了一场战争。

    巨人们对诸神生出了不满,而巨龙们对他们和诸神都充满了不满。一点火星就足以燃起毁天灭地的大火……而巨人也的确因此而灭亡。

    但这一次,“创造者”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并没能从这场战争里得到什么好处。仿佛察觉到什么,诸神之一,被后来的精灵和人类称为至高神欧默的神明,默默地加固了封印。而他残留的那一点意识,也在混战之中被彻底摧毁。

    在那之后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世界重归于平静——两个世界都很平静。一个世界生机勃勃,另一个世界自生自灭。

    再扭曲的造物也有生存的本能,何况“创造者”手中所诞生的,并非全无神智。借着他的“牺牲”,即使没有指引,没有保护,它们也还是活了下来,甚至在一片混乱与荒芜之中建起了自己的城市。那段时间,对于这些后来被称为“高等恶魔”的生命而言,是最平和,也最难忘的记忆。

    那时它们尚不知道自己是被另一个世界所厌恶和抛弃的。它们安然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所有的世界都是这样,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只有不停变幻着色彩的天空,和总是改变着模样的大地。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不那么容易,可它们足够强大,也总能活得下去,甚至也能活出些乐趣。

    唯一的问题是,它们虽有强悍的身体,漫长的生命,却没有繁衍的能力。

    不像那些满地乱跑的小恶魔——“创造者”的一场梦便能让它们成群地出现在旷野之上。高等恶魔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就像落在画纸上的画,无论如何怪诞,如何被一次次涂抹修改,也终究是“创造者”一笔笔画出,凝着他的血,他的意愿,无论能否生出自由的灵魂,都与他密不可分。

    某种意义上,它们才是真正的“神的造物”。无论精灵,矮人,还是人类,事实上都只是诸神的意志在他们所保护的世界里所唤醒的一点生机,真正孕育他们的仍是世界本身,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与其他生物一样,他们有繁衍的本能,也有繁衍的能力。

    可恶魔们没有。哪怕它们近乎不死不灭,倘若再没有新的生命诞生,它们建起的城市,它们创造的文明,也总有一天会倾塌成那些无意识的小怪物们混乱肮脏、充满恶臭的巢穴。

    没有任何生命会喜欢这样的结局。当它们意识到这一点,它们本能地向它们的神明祈祷。

    是的,它们当然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位独一无二的神明。它们偶尔能听见他在它们耳边絮絮低语,告诉它们他是如何创造了它们,如何为它们而付出了一切……告诉它们另一个世界的神明如何虚伪而善妒。

    除此之外他并不能为它们做些什么。他的“旨意”总是互相矛盾,让它们难以理解,又无所适从,当它们发现根本不可能办到,而且办不到其实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便渐渐学会了不会理会。

    可他到底是它们的神。在它们濒临灭绝的时候,他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许多年后,它们都在为当初这一点天真的期待而后悔不已。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神之子(上)

    或许是它们的祈祷给了他力量,也是过于漫长的时间让法术的力量渐渐削弱。“创造者”从他无形的囚牢里稍稍挣脱,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解决自己的“繁衍”问题。

    不知到底怀着怎样的念头,他在精灵之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后代。

    “……所以,”埃德忍不住问道,“他到底是怎么‘创造’的?”

    在这样一个宏大的故事里,安克兰到底如何诞生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埃德问出这个问题,却并不只是单纯的好奇——在决定为诺威制造另一个躯壳时,他们差不多就已经放弃了从安克兰那里夺回他的身体,但如果还有一线可能,能完完整整地找回他的朋友,他当然不会放弃。

    所以,首先,他们得弄明白那个连萨克西斯都“看不到”的安克兰的本质。

    “还能怎么制造?”

    曼妮莎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带点暧昧的笑容不掩恶意,显然不是因为什么正经的理由。

    “他能挣脱的唯有一点意识,又能怎么制造?”她说,“不过是让那幸运的、被选中的精灵,做了一场让她沉醉其中的美梦而已,那是他动一动念头就能做到的事。”

    埃德愣了一下才听明白,脸瞬间红了又黑,黑了又红,突然想起凯勒布瑞恩曾经说过的那一句——“你知道诸神如何创造世界?他们‘想’。”

    不不不,这句话不能用在这个地方!

    曼妮莎看着他过于精彩的脸色,诧异又好笑:“是我说得太过委婉还是不够委婉?你们人类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故事吗?你和你的心上人……难道平常就只是拉拉手聊个天?”

    她所了解的人类可没有这么纯洁!

    “这个……跟这个没有关系!”埃德狼狈得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慌慌张张地把话题拉回去,“总之……所以……他创造的事实上是安克兰的灵魂?”

    “也不能这么说。”曼妮莎回答。她倒是挺想对上一个问题展开更深入一点的讨论,可惜他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这会儿她已经随随便便地坐在了地上,用手指比划出小小的一点。

    “他到底是能够创造生命的神明。”她说,“而灵魂……是比生命更难被创造出来的东西。他种下了一颗种子,因为在诸神的眼皮下偷走了他们最宠爱的造物而沾沾自喜,一厢情愿把那当成自己的孩子,可他与那个生命的联系,事实上还不如他与我们,与他多少用了自己的一点血肉和力量创造出来的最初的恶魔那么紧密。”

    与克利瑟斯家族所传承的、仅仅是被水神的力量所侵染的血脉不同,安克兰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之子”,但那个与他其实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精灵,却是他唯一承认的父亲,无论是在他知道真相之前,还是之后。

    希梅诺,那个完全从精灵的历史之中抹去的名字,是一位沉默而温和的咏者。

    人类常无法分辨精灵之中法师和牧师的区别,但事实上,所有的施法者都被精灵称为咏者,因为他们的力量都来自于神明。希梅诺的信仰并不单独地献给某一位神,对人类而言有些不可思议,在精灵之中却是被允许的,他们的祈祷与歌唱,可以献给所有的神明。

    这样的咏者通常性情平和,与世无争,平庸无奇——希梅诺完全符合这三点。

    但他的确创造过“生命”。他培育出了许多种前所未有的植物,其中有一些至今仍生长在格里瓦尔的森林,甚至整个大陆上,可他的成果,多半是因为他从自己的花园里挖出的那块龙骨,而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力量。

    可对安克兰而言,他是个再好不过的父亲。与时而欢欣雀跃疼爱他入骨,时而暴躁易怒充满莫名的恐惧的母亲相比,希梅诺温和又耐心,愿意回答他永远充满好奇的儿子所有的问题,如果有什么他也无法回答,他会与安克兰一起去寻找答案。

    他甚至在发现安克兰真正地创造出“生命”时也不曾责怪他,亦不忍心毁灭那些“渎神”的证据……那不过是一些无害的小动物而已。

    他心软却并不愚蠢。他小心地藏好了那些动物,他们一家住在格里瓦尔十分偏远的地方,有茂密的森林作为保护,他们的秘密本不该被轻易发现。那些小动物的生命本身就短暂而脆弱,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而安克兰也已经在他难得的严厉中得到了教训,保证不会再做出那样大胆的行为——可这并不是“创造者”想要的。

    所以一只背生双翼的小狗溜出了地下室,将一个好奇的精灵少女引到了那个渎神之地。而安克兰的母亲,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罪名扔在了希梅诺的身上。

    是本能也好,是被控制也好,她想要保护她的儿子。希梅诺也一样,他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希望精灵王和长老会能放过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

    安克兰不愿意。

    他从囚禁之中逃出去,试图救出他的父亲,却得知他早已尸骨无存。他的母亲不顾一切地带他逃出密林,为此扔下了她尚且年幼的小儿子——安克兰再也没能找到他。他们逃进了人类的领地,但在精灵追击而来时,那时犹视精灵如神明的人类并不敢给予他们任何庇护。

    他的母亲在反抗中死于如今的龙翼之峰下,精灵们至少给了她一具石棺。但被“创造者”的力量所牵引,她的灵魂至今不得安息。

    而安克兰消失在维因兹河汹涌的波涛之中,又在三百多年后,返回了格里瓦尔。

    “……他在地狱里待了三百年?”埃德问。

    “不。”曼妮莎摇头,“他也就在地狱里待了几十年。而在那之前近三百年,他都徘徊在大地之上,满怀仇恨与愤怒……却还是拒绝了他的‘父亲’。”

    说到这个她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

    “列乌斯,”她说,“他其实是挑选过的,不只是挑选母亲,也挑选父亲——他是特意选了一个毫不出众的‘父亲’,安克兰却依然爱他远胜伟大的地狱之神……哦,那时候地狱还没有被叫做地狱,我们叫它永昼之地……在我们知道什么叫做‘昼夜’之后。”

    这个是让人感觉有些微妙的称呼,仿佛带着骄傲与希望,又仿佛带着怨恨与不甘。

    “你知道列乌斯最后拿什么说服了他吗?”她问埃德。

    “……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你就能让你的父亲死而复生。”埃德回答,“你能报复所有那些伤害过他的精灵……你能让整个世界以他为尊。”

    “……你挺了解他的嘛。”曼妮莎有些无趣地扁了扁嘴。

    埃德觉得他大概应该故作高深地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这些愿望,除了最后一条,在瓦拉死去的时候,他都曾有过。

    无论如何,安克兰的确获得了足够强大的力量。但当他回到格里瓦尔,他却并没有如列乌斯所要求的那样,宣称他才是唯一的神明,更没有急切地把“神之子”的名号,加在自己的头上。

    他选择了一个更为古老的传说,将古神视为唯一的神明。那最古老的神明创造了一切然后离去,诸神也不过是他的造物,却妄称自己是创造者。

    这种说法,某种意义上并没有错,连巨龙都愿意承认。对正因为人类的迅速崛起而在疑惑与不安中摇摆的精灵,也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安克兰含糊的措辞里并没有说明精灵到底是如何被创造,但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也是古神的造物……他们事实上与诸神有着同等的地位。他们并不需要去依附,去仰望,去崇拜那些并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却控制着他们的灵魂的神明。

    他们本该是自由的。

    铭刻在安克兰的钱币上……也曾经刻在安克兰城宏伟的城门上的“终得自由”,因此而来。

    但安克兰自己所想要的“自由”,却有另一种含义。

    “那真的是个十分聪明的家伙。”曼妮莎不得不承认,“他在地狱待了几十年,想要的恐怕只有‘力量’。在意识到他并不能掌握神之语的时候,他还创造出了另一种‘语言’。”

    她在埃德掩饰不住的惊讶中笑了起来:“没错,那些符文不是他从地狱学来的,而是他创造出来的。你能相信吗?他的‘父亲’居然一直将此归功于自己,而我们也居然一直因此而感谢他,让我们终于能够控制我们身体之外的力量……那事实上源自他的力量,直到我们发现,在安克兰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创造出半个符文——即使他能,他也并不会为我们去创造。”

    也是安克兰建议恶魔们建起了一座用灵魂砌起的高墙,它不只延绵在大地的边缘,也覆盖在天空之上,像蛋壳一样包裹着两个世界。虽然那时砌在墙上的,是无数小恶魔们原本就不成形的,微弱的意识。

    再微弱扭曲的灵魂里也有一点意识,有**,有恐惧,有好奇,有兴奋……而那些“有”,方能对抗“无”。

    虚无之海的侵蚀比诸神所预料的要快得多,完全是因为那位自认付出了伟大的牺牲的“创造者”。他的“牺牲”的确让他的造物得以生存,可那根本就是权宜之计——他从未放弃过从其中挣脱。如果不是欧默的谨慎,他甚至有可能已经成功。

    当无法借助外力,他只能吞噬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而地狱原本就并不那么稳定。

    他其实有另一种方法可以离开他的囚牢——当他的身躯彻底融入大地,他被封于其中的意识便能得到完全的自由。那是他的同伴们为他留下的,最后的机会,倘若他的牺牲真是心甘情愿,他仍能回到他们之中。

    可他不是,他什么也不想失去。漫长的时间里,累积的怨恨燃烧成黑色的火焰,蔓延在整个地狱之中,浸染在所有的灵魂里。他深信他的同伴们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嫉妒他能有独自创造一个世界的能力。

    他深信,如果他能够挣脱束缚,如果他能够得到更多的力量,他能像古神一样,成为一切存在和一切毁灭的源头。

    安克兰发现了这一点,甚至安抚了那骄傲又自私的“神”,告诉他,如果他想要离开那坚不可摧的囚牢,恶魔们对他全身心的信仰或许是更好的力量之源,正如精灵和矮人对诸神坚定的信仰。

    但首先,他得让它们相信,他值得它们信仰和崇拜。

    那时潘吉亚已经建成——专为安克兰而建。“创造者”从封禁之中钻出的意识,为自己创造了几个不同的躯壳,成为恶魔们用自己的力量所建起的城市的领主。统治潘吉亚的那一个,名为列乌斯。

    “我们叫他‘虚伪之主’。”曼妮莎说,“他算是那几个化身之中最好对付的一个……哄着他就行了。即使他明明能看透你真实的想法,却又喜欢自欺欺人地满足于‘即便如此,你们也还是得哄着我’——很有趣,不是吗?”

    埃德扯了扯嘴角,他觉得“虚伪”这个词用得不甚精准,但恶魔们应该也不在乎。

    总之,在其实极短的一段时间里,列乌斯听从了安克兰的建议,开始维持地狱的平衡,而不是把这个世界残存的力量当成自己的食物。那一半是因为他的确享受“被信仰和崇拜”的感觉,一半是因为他相信这一次,以安克兰为刃,他必然能击败他渐渐虚弱的昔日同伴。

    他甚至自以为是地觉得,他的“儿子”会是他最虔诚的信徒,可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安克兰的信任。

    安克兰怀着仇恨逃亡了三百年,他的灵魂冰冷而坚韧。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并在冷静的观察中生出越来越多的怀疑。他那时大概就已经猜到是这位‘创造者’有意设计了他……不管是他突发奇想地造出那些怪异的小动物,还是他们的秘密那么轻易被发现。

    他的生命与灵魂终究与他相连,他并不能轻易摆脱他的控制,却也绝不甘心只是一柄扎向诸神的,复仇的利刃。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神之子(下)

    如他的“父亲”所愿,安克兰摧毁了格里瓦尔最神圣的欧默之塔,也几乎摧毁了精灵们曾坚定无比的信仰;他与巨龙结盟,将烈焰倾泻在格里瓦尔永恒的绿林之上;他建起了安克兰城,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御了精灵的攻击,并最终导致了精灵王国近五十年的内乱。

    他也竭尽全力,想要找回希梅诺,他真正的父亲。

    精灵的灵魂会回到诸神的身边。每一个精灵都对此深信不疑——这是他们从诞生之时起便被一再告知的,最终的归宿。即使罪孽深重,所有沾染在他们灵魂上的黑暗,也会在诸神的光辉下被彻底洗净,归于纯白。

    然而安克兰已经知道了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他不相信这些美好的传说故事,并试图自己寻找答案。

    他想知道精灵的灵魂到底会去向哪里。

    那是死灵法术真正的起源——不是为了得到永恒的生命,而是为了探寻灵魂的本质和归处。

    一次又一次送上门来的精灵战士是他最好的试验品。但在此之外,安克兰也尝试过矮人,人类,甚至兽人。他选择过其中最普通的,也选择过其中最强大的战士,最勇敢的灵魂。无数生命之光熄灭在他手中,大多数根本不留半点痕迹,却有极少数,能在他的追寻之中,显出一个奇异的符号。

    他知道那是什么,可那是他唯一无法掌握的语言。

    他在漫长的历史之中找到更多这样的符号,把他们刻在石板上,试图召回其中的一个,唯一有所回应的,是父亲留给他的那片龙骨。

    一个形如沙漏的符号出现在那片龙骨上,简单的两条线,夺目的鲜红,像血,又像火。

    这符号也曾出现在希梅诺的眼前,他随手记下了它,却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也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

    尽管认不出也读不出,安克兰已经能够确定这符号代表着曾经存在……或依旧存在的某个强大的意识,或许还有其残留的力量。它显现出来,是因为被唤醒,上一次是被列乌斯,这一次是被他。

    而他的同盟,那条名为炽翼的炎龙,凭着血脉之间的联系,认出了古老祖先的名字。

    “耐瑟斯。”它告诉精灵,“我的祖先,曾经想要进入虚无之海,成为你们的神明,并且希望最终,能成为唯一的神明。”

    那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却在千万年后,为安克兰指出了方向。

    他早该知道的。如果诸神诞生于虚无之海,也将消亡于虚无之海,那些“回到诸神身边”的灵魂,又能去向何处?

    并没有什么永恒的圣殿,只有永恒的虚无。

    他们终将被吞噬——被虚无之海的波涛,或被不愿消逝的神明。唯有足够强大的那些能够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或许仍漂浮在虚无之海,日渐强大,或被彻底消融,再经过漫长的时间,在某一个新的世界里,变成另一种新的存在。

    而再不情愿安克兰也只能承认,希梅诺并不强大……他的灵魂大概早已不复存在,就像他的身体一样,连一点灰烬也没有留下,即使他微弱的力量能在虚无之海中孕育出另一个新的生命,那也再不是他。

    当希望彻底破灭,精灵显得异常的冷静。他改变了努力的方向,开始研究那条远古的炎龙残留的法阵。

    他开始试图创造出新的神明……并最终因此而失去了生命。

    太过轻易地失去了生命——就像他所引发的那一场风暴,风起时凶猛狂暴,仿佛天空都要坠落在风里,结束时却匆匆忙忙,只刮走了地面上一片浮土。

    “说真的,”曼妮莎摊手,“那时我们确实有点幸灾乐祸,但也不是没有同情……和疑问。我们曾经以为他想要让自己成为神明,无论是为了摆脱我们那位‘神’的控制,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跳进虚无之海,把他那位精灵父亲捞回来,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谁也无可匹敌,总是没错的。他应该只是要拿那条倒霉的炎龙试一试……可他不仅为那个显然已经失败的尝试搭上了他整个城市的精灵,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原本也是能够保住自己的命的。他到底……是神之子,且一直看似疯狂而大胆,却极其谨慎地步步为营。”

    然后他们又猜测,安克兰其实是被牺牲的,作为一个试图反抗,且已无用的棋子。诸神并没有在整件事里袖手旁观,或无力干涉,他们任由安克兰掀起精灵之间的战斗,是因为他们原本就对精灵有所不满。而他们找到了安克兰的力量之源,在他或许即将成功时斩断了他的希望,斩断了他的生命,也斩断了他背后那偷偷伸出的触角。

    那时“创造者”响彻整个地狱的怒吼,不是为了他的“儿子”,而是为他自己。

    “你们,”埃德开口,“对你们的神,实在是……”

    “积怨已久。”曼妮莎微笑,“可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我们早不指望他有半分像个真正的‘父亲’,会稍稍为我们着想。自私和狡猾我们都可以接受,可他如果能看清谁与他有着共同的利益,谁才能成为他真正的盟友,我们也愿意向他献上一点敬意,可他如此愚蠢而任性,却握着那样强大的力量……即便是对他口口声声最为‘宠爱’的那个儿子,他让他经历的都是些什么?他真的以为他可以凭那些伎俩赢得尊敬与爱,还是觉得一个被他如此欺骗,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过来的骄傲的灵魂,会心甘情愿地被他所控而毫无反抗?以及,他都已经失败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每一次都能那么自信地觉得这一次他一定能成功地报复他那些‘心怀嫉妒’的同伴?……说真的,他还活着,他的身躯并未完全腐烂——但他脑子一定早就烂透了。”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连语速都没什么变化,却依然听得出充满深深的愤怒与怨怼。埃德默默想了一想,倘若他是个原本只想在地狱里安稳度日的恶魔,却对上这么个……无法描述的“神”,大概也只想让他赶紧彻底烂个干净。

    “他……知道吗?”他问。

    “当然。”曼妮莎回答,“他能看透我们所想的一切,不是吗?他知道我们恨他,有时候他甚至会因此表现出伤心或愤怒,但那都不是真的——他根本不在乎我们想什么,在他的力量仍能控制一切的时候,在我们的一切都握在他手中的时候,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在乎。”

    “……可他真能控制一切吗?”埃德问她。

    他所看到可不是这样。

    恶魔圆圆的、形状可爱的眼睛弯了起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让我们说回安克兰。”她说,“他在你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几千年,连名字都被抹去,可在我们的世界里却一直是大受关注的话题,无数故事的主角……毕竟,有那么一座充满精灵风格的城市建在地狱里,实在是让大家想忘都忘不掉呢。”

    而埃德想起了那一出“大战私生子”的热闹剧目……确实想忘都忘不掉。

    “那时你们知道他还……没有消失吗?”他问。

    “不知道。”曼妮莎回答,“如果我告诉你,直到他在你那位精灵朋友的身体之中苏醒,在莉迪亚·贝尔面前露出他真实的面貌,我们才知道他当初居然并没有死透,你一定不会相信吧?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想连列乌斯都不知道……你见过他,你该知道他虽看起来装模作样,其实并不擅长掩饰。不,应该说,他就没觉得自己需要掩饰。”

    埃德有些无语。这位恶魔,对它们的“神”的怨气几乎都凝成了实质。

    “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她问他,“他隐藏了数千年,却在这种时候冒出来。他做了许多事,却连离他最近的莉迪亚都猜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不会放过炽翼……因为那条炎龙绝对不会放过他。这对你们到底挺有利的,不是吗?而且,你应该也能感觉到,他对你和你的冰龙朋友,可实在是耐心又宽容——换一个人去跟他玩上半天游戏,早就被他变成了花园里的肥料。”

    埃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是这样没错,但他可不敢把安克兰当成盟友……或可以利用的棋子。

    他猜不透那个精灵,谁也猜不透。即便是那个声称“我能看透你们所想的一切”的列乌斯,似乎也没能看透他的“儿子”。这么危险的家伙,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他小心翼翼地拿骰子设了个小小的、玩笑般的陷阱以防万一,就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他慢吞吞地开口,“莉迪亚是你的人?”

    曼妮莎的笑容深了一点。

    “她是她自己的人。”她说,“她永远都只会站在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但我们的确有一些合作。安克兰应该也知道,他只是不在乎,他留她在身边,大概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吧?”

    埃德的脸僵了一下。

    “……看在你认认真真听我讲故事的份儿上,给你个忠告,”恶魔嗤嗤地笑,“如果她想让你相信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别相信她。”

    “所以你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埃德趁机问道。

    “你觉得安克兰会在乎谁的孩子?”恶魔狡猾地反问。

    埃德揉了揉脸,把他控制不住的表情揉成一片空白——他就不该问这个。

    “我还以为,”他说,“你们正在跟他合作。”

    一边与安克兰合作,一边与耐瑟斯合作,听起来就很有恶魔的风格……也的确是恶魔们能做得出的事。

    “不不不,”曼妮莎摇头,“不是‘我们’——至少其中并不包括我。我只是……实在很想知道他消失了数千年又再次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么你来这里,就只是想让我去试探安克兰到底想干什么?”埃德直接问她,“你是担心他会回到地狱,夺走你们所拥有的东西吗?”

    这回轮到曼妮莎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我知道你看过了那出戏。”她说,“摩里恩很喜欢那个……但不是每个恶魔都是它那种蠢货。安克兰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如果他对他‘父亲’那点家产有兴趣,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他的‘父亲’,我很乐意袖手旁观。甚至,如果他真能取代他的‘父亲’,成为地狱的统治者,我们说不定还会额手称庆。”

    “但‘你们’,”埃德说,“我猜也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恶魔?”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归处

    恶魔慢慢地笑了起来。

    “啊……”她说,“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毕竟,我们的数量虽然不多,却绝对是恶魔之中最强大的。”

    她端端正正地坐直,黑色的眼睛直视着他。埃德这会儿才发现,她的两只眼睛似乎有些不一样——一只深黑无光,一只看起来却很像列乌斯,仿佛有细碎的星光闪烁。

    即便是现在,埃德也得承认,这样的眼睛实在是很迷人。而他也只能告诫自己,这样的“迷人”,代表的或许并不是灵魂或本性……它很可能只是某种需要十分警惕的能力。

    他也的的确确一直保持着警惕,再加上三重塔的帮助,他应该没那么容易中招。

    “这话听来大概有些可笑,”曼妮莎开口,她爽脆得像某种清甜的南方水果的声音,因为稍稍压低而显出格外的郑重:“我来这里,是代表‘一部分’恶魔,来寻求……与你们的合作。”

    她的声音飘在空旷的大厅里,又缓缓落地。埃德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多半还是中了招——他在这确实可笑的一句话里,听出令人心动的真诚。

    他认真地确认了一下他是不是真的中了什么魔法……即便没有,这也不是他能够立刻给出答复的问题。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渐渐凝滞。曼妮莎并没有催促,她安静地等待着,给埃德足够的时间来理解这句话——他的惊讶与迟疑,已经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反应。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她都只能得到警惕与猜疑。

    那其中微妙的不同,就是她的机会所在。

    “……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能帮你的。”埃德谨慎地开口。

    曼妮莎微笑着,并不急于给出承诺或要求。

    “我们还是……继续来讲讲故事吧。”她说,“不是神,或神之子的故事,不是什么伟大的创造或复仇,而是……我们的故事。或许你记得,又或许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的创造者,最初的造物,并没有多少智慧可言——包括我,和我的同伴们。”

    它们能活下来,靠的是强悍的身躯。它们的自我意识,比那些只有本能、犹如野兽般的小恶魔也强不了太多。说好听一点是天真如孩童,说难听一点就是痴愚迟钝。人类花上一千年的时间就能从蒙昧之中挣脱,拥有自己的文明和语言,建起自己的王国与城市,它们却花了千万年的时间,才学会如何在荒凉又变幻不定的大地上,为自己建起一点容身之地。在它们空空荡荡,艰难运转的脑子里,除了“生存”的本能之外,偶尔也会有一点朦胧的期待,一点说不清的疑惑和好奇,一些美好或悲伤的情绪……却连找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些都做不到。

    它们并不能确切地描述,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花了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又渐渐从思考之中得到更多的智慧。

    有时它们会觉得,那是它们任性的神明想要让它们至少能听得懂他的抱怨和命令,有时它们又怀疑,或许有另一个神明,比如那个总有半只眼睛盯着地狱的欧默,悄悄地做了点什么,因为怜悯……或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最终拥有反抗和争夺的力量,让它们的创造者也得到点教训,学到点什么,而不是永远觊觎着另一个世界。

    又或者,那不过是太过漫长的时间里,它们自己一点点累积起的改变。

    无论如何,在安克兰回到地狱的时候,它们所建起的城市已经有不逊于人类的繁华,也已经完全能够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它们并不受宠爱,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随手做出来的玩具。

    嫉妒是必然的,但它们并不那么讨厌安克兰。他虽冷淡寡言,却也聪明而理智,并不因为被温柔地叫一声“我的儿子”,就骄傲把自己的位置放在所有恶魔之上。而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为整个地狱带来的改变,远胜过他的“父亲”千万年的喋喋不休。

    可惜,他并不喜欢地狱。他痛恨精灵,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可在他的认知之中,他也仍是个精灵,他爱星光下的森林,随风传来的歌声,奔腾向海的河流,四季不同的花朵……那些,都是地狱没有,也不会有的东西。

    它们的永昼之地,是真正的神弃之地……可也是它们的家园,是它们辛辛苦苦,花了千万年的时间,才建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家园。它贫瘠而危险,却也曾有过平和与安宁。

    被它的“创造者”,彻底破坏的安宁。

    或许意识到它们对他的怨恨远胜过敬畏,在接受安克兰“成为一个被信仰和尊敬的神,从信仰之中获得力量”的建议之后,列乌斯创造出了更多的恶魔。它们的身躯不再像巨人那么庞大,不再强壮到连列乌斯自己都难以毁灭,但依然奇形怪状,又都看得出模仿另一个世界的生灵的痕迹。

    以及,依然大多数没有什么智慧可言。

    这样的“东西”,连曼妮莎自己都已经造得出来。

    但有脑子的“后辈”总归是多了一些,看起来应该是件好事……可如果说曼妮莎和她的同伴诞生于一个精力无处发泄的神明的好奇和创造欲,后来的这些恶魔,却是诞生于他的怨恨,愤怒,骄傲与贪婪。

    那是从一开始就刻在灵魂之中,根本无法改变的本性。

    地狱日渐热闹,却也日渐混乱。

    “从前,”曼妮莎在回忆中微微叹气,“我告诉过尼亚,并不是所有的恶魔都喜欢混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因为,当你身处那一片混乱之中,根本就没办法独善其身——我,在他看来,就已经足够‘混乱’的了。”

    “……所以他还是你的人吗?”埃德见缝插针地突击了一下。

    恶魔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

    “不。”她说,“我说话算话,斯科特用地狱之门向我交换他的自由,从那时起,他就从我这里‘自由’了。可他自己给自己盖上了列乌斯的印记,那可不关我的事。”

    “……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吗?”埃德问。

    “不能。”曼妮莎坦率地回答,“瞧,他跟你不一样……我听说你已经异化成了恶魔,可你现在分明好端端的,想必是那位‘真正的创造之神’向你展露了他的仁慈和力量。但尼亚,他可没有这样的好运,他能保存自己的意识是因为他自愿接受了改造——他已经从内到外都是个真真正正的恶魔,那一点人类的记忆只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就算他回到这个世界,也已经无处容身,而待在地狱,以他跟你们的关系,他又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与其被利用,不如自己把自己利用到极致……我猜他应该是这么想的。”

    埃德心情复杂地捏捏手指。

    “你没法儿让他脱离地狱,”曼妮莎说,“可是,却未必不能给他自由。”

    她在埃德抬眼看他时冲他微笑:“这其实也挺简单。只要列乌斯不复存在……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不复存在,你们的小尼亚,不就自由了吗?即使他依然只能留在地狱,一个不再混乱,不再是被当成纯粹的黑暗与邪恶之地的地狱,也不过是‘另一个世界’而已。你们说不定还能时常串串门呢。”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这确实挺简单的,而且听到现在,也实在不算意外。他们连炽翼都准备骗下来直接宰掉了,再多一个神也……

    还是挺难的。

    “我的确看到了对他的不满,”他开口,“但列乌斯……也不是没有忠诚的信徒。”

    逃出潘吉亚时,那些从黑焰之中涌出的,无穷无尽的恶魔,现在想起来也让他头皮发麻。

    “哦,别误会。”曼妮莎做了个手势,“我并没有让你去弑神的意思,无论你如何强大,地狱也不是适合你的战场……我也没打算让你去对付其他那些愚蠢想要跟着那条炎龙浑水摸鱼,或试图让整个世界都掉进地狱,让所有人类的灵魂把虚无之墙修补得结结实实的蠢货——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我想要的是……”

    她冲埃德十分灿烂地笑了笑:“我想要把蛋黄和蛋清分开——我想要的是切断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我想要我们的世界,不再是这个世界永远沉在黑暗里的影子,和永远不会被感谢的保护。”

    她并没有提高声音,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一道闪电扔在了埃德头上,劈得他脑子里瞬间一片雪亮的空白。

    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又闭上,默默地干咽了一下。

    “你确定这是能做到的吗?”虽然十分敬佩这大胆的想法,他却不得不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之前也说过,这是诸神都没有做到的事。”

    “可那并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他们不敢。”

    恶魔黑色的眼睛坦然直视着他,那黑暗的最深处,仿佛有最明亮的光芒绽放:“他们担心会破坏他们精心设下的屏障,担心会破坏两个世界的平衡,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可如今构成地狱,构成我们的世界的,原本就是星燿扔掉不要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分开?事实上,欧默自己都打过这个主意,在他发现人类居然能够进入地狱,且在地狱里生存……然后渐渐变成恶魔的时候。”

    她停了一下,在埃德惊讶的神情里补充:“你知道欧默在哪儿,你可以直接去问他……你以为他把兰登·列奥纳扔进地狱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前所未有的考验,创造一个伟大的传说吗?他是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剑……他的傀儡。”

    埃德默然——他是可以去问,但那头豹子多半只会冲他打个呵欠。而兰登·列奥纳……上一次他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如何把他召唤出来的,也完全没有信心能再来一次,毕竟那柄剑都已经只剩了他送给奎因的那一点点小碎片。

    而且,那个圣灵,从头到尾都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

    “说真的,”曼妮莎打量着他,意味深长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你们……人类,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个‘惊喜’。你们与精灵和矮人都不一样,他们的灵魂和身体都更为纯粹——不是纯洁,或善良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本质上的‘纯粹’,他们能比你们都活得长久,他们的意志比你们更能抵御魔法的攻击,但他们也与地狱混沌而混乱的规则完全无法相容……而你们,你们弱小又多变,却像水一样能容纳万物,也融入万物。”

    “……多谢夸奖?”埃德干巴巴地说。

    他的确觉得身为人类挺好的。但如果那意味着他们适合变成恶魔,或他们的灵魂适合被拿去砌在虚无之墙上……又实在有点高兴不起来。

    曼妮莎低低地笑着。年轻人那点郁闷并不难看透。

    “想开一点,”她说,“难道对地狱的恐惧没有让许多人变得更好吗?这数千年来,我们可是规规矩矩地按照与欧默的约定,只选择了那些‘罪恶的灵魂’呢。但如果是自己意外掉进地狱的……那可跟我们没有关系。但是,瞧,如果两个世界被彻底分开,这样的‘意外’就再也不会发生。”

    “……约定?”埃德暂时无视了最后一句话。

    被精灵无比尊崇的至高神欧默,或许是因为有些……太高,在人类之中并没有太多的信徒。他的神殿总是藏在荒僻神秘之处,他的圣职者更是如隐士般低调……可他居然为人类做了那么多吗?

    “他大概也不想的。”曼妮莎揶揄,“毕竟诸神把你们创造成这样,可不是为了拿去砌墙。他们原本想要的,是希望你们能如巨龙那样,生于天地,亦归于天地……就像他们自己,像一切诞生于虚无之海,又回归于虚无之海——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们才不得不承认,星燿,那条巨龙所定下的最古老和简单的规则,才是最好的规则。”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变数

    可当人类死去,当脱离了与这个世界相连的生机,他们的灵魂却会被地狱所吸引……因为地狱,在本质上,更接近虚无之海。

    埃德深深吸气。

    “所有的灵魂吗?”他问。

    “原本是这样。”曼妮莎有些遗憾地回答,“但在那位‘复仇者’在地狱里转了一圈之后,诸神在两个世界之间另加了屏障。你能看到人类的灵魂……你知道他们有不同的色彩,罪孽深重的人,总是更浑浊一些——现在,只有他们会被拖进地狱。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最‘好用’的。其中有一些,甚至能变成相当‘称职’的恶魔……大概比真正的恶魔还要称职一点。”

    “无信者呢?”埃德不放心地追问。

    “如果‘无信’是指并不信仰任何神明的话,那并不能算是什么罪行,尤其是对人类而言。”曼妮莎回答,“那样的灵魂反而是最自由的灵魂。他们并不会进入地狱,除非像你们那位牧师一样,非得强行打开一扇门钻进去。他们会徘徊于这个世界,直到彻底消失……人类的灵魂其实很容易消散,许多人一旦死去,意识便也随之消失。强烈的情绪,或坚韧的意志,才能让他们存在得更久一些。如果愿意,他们也可以飞向诸神悬挂于天空的星辰,成为保护这个世界的力量之源。永恒的圣殿或许并不存在,美好的灵魂却并非没有容身之地,他们存在或消散,都自有力量。”

    又或者,他们会进入虚无之海,飞向另一个更加遥远的世界,即使不能到达,即使会化为虚无之海一点小小的浪花,甚至被另一种力量,另一种存在所吞噬,他们至少也见过了这个世界之外的浩瀚。

    又或者,他们能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成为一个新世界最初的萌芽。

    强烈的仇恨与不甘让安克兰拒绝承认,这其实也并不是多么糟糕的结局。那片海,是来处,是归处,是毁灭也是新生,有无尽的恐惧,也有真正的安宁。

    曼妮莎大概能猜到埃德为什么会问这个,回答得格外耐心又仔细。埃德微微低头,沉默地向她致谢。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在另一个问题上让步。

    “这样的话,”他说,“如果两个世界被分开……虚无之墙还能存在吗?”

    “哦,它当然能。”曼妮莎合起双手,散发出由内到外的愉悦:“一个神明的力量,怎么可能撑不起一堵墙。何况,当我们的世界不再是你们的屏障,想要维持它,可就容易得多了。”

    “可是,”埃德指出最大问题,“你们……没有繁衍的能力。”

    列乌斯的力量再强大也总会被消耗殆尽,而一个只有死亡没有新生的世界,会迅速灭亡。

    “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曼妮莎飞快地回答,仿佛这个问题她也已经考虑过千百次,仍坚定不移:“生命总会找到出处……倘若不能,至少我们能自由地死去。”

    埃德却只是怀疑地看她一眼。

    “好吧。”曼妮莎摊手,改口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办法。”

    埃德继续看着她,她也只是保持着微笑,显然不打算再吐露更多。

    “这实在是很私密的事呢。”最后她无奈地开口,带着一点故作神秘的笑容,“当然,如果你真的好奇,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一点啦。”

    埃德的寒毛竖了起来。他很确定恶魔会告诉他的绝对不是他想要知道的。

    “不用了。”他十分干脆地拒绝,“那确实是你们自己的事。”

    曼妮莎笑着,继续怂恿:“无论如何,如今两个世界的屏障都已经破碎不堪,你们既然想要击败炽翼,显然也没打算只是修修补补,不是吗?”

    埃德无法否认。

    “所以,”恶魔笑眯眯,“这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可以为各自的世界创造新的规则——不再受控于任何神明的规则。你们的神不会再阻止,说不定还会帮你们最后一次,而我们的神……我们会让他无法阻止。”

    她听起来如此自信,而她所描述的未来又如此美好,埃德却更加谨慎地往后缩。

    “听起来你们计划周全,信心十足。”他说,“我实在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能帮你们的。”

    “哦,自信一点,小家伙……”活了千万年的恶魔慈祥地微笑,“你们当然有。你甚至知道该怎么做……而你们做起来也比我们容易得多。”

    埃德呆了呆——他知道吗?

    当他努力去回想,才从他被那些太过久远的“故事”塞得满满当当的脑子里,挖出一点“可能”。

    他想起**师塔。

    “那个法术……”他喃喃。

    “我很想告诉你,那个法术的灵感来我们,”曼妮莎遗憾地叹气,“因为我们研究这个研究好多年,好多年……可在你之前那位白发的圣者,和她的朋友们,最多也就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吧。”

    实在是……令人嫉妒。

    “那是因为他们站在前人,包括精灵与矮人千万年的积累之上。”埃德说,“即便如此……要让它成功,可一点也不容易。”

    更何况,让**师塔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是一回事,让整个世界独立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不会比你们重新点亮新的星辰要难多少,”曼妮莎不以为然,“而且,既然是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们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将所有的负担与危险都压在你们头上。”

    她从她宽宽的腰带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纸卷,一点点展开。原本只有手指粗细的卷轴仿佛会自己生长,窸窸窣窣地铺了满地。黑色的线条勾勒其上,是与埃德所熟悉的法阵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体系。

    可当他能够看懂大半的符文,找出其中的规律,了解它的用途,也并不是很难。

    他低头看了好一阵儿,指甲不自觉地在手指上掐出深深的痕迹。

    他从前只见过这些符号被单独使用……即便是在地狱,他也没见过恶魔们使用什么法术,可是,当然……它们并不是不会魔法。

    他缓缓直起腰来。

    “这个,”他说,“并不完整。”

    “你甚至都没有给我一个答复,就让我拿出所有的筹码吗?”曼妮莎一点点收回她的纸卷,“我听说你的父亲是个很成功的商人……他应该教过你,‘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吧?”

    埃德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果我们不想参与其中呢。”他问。

    “那我们就只好想想别的法子了。”曼妮莎把收拾好纸卷夹在指间摇了摇。

    埃德没有问那些“别的法子”到底是什么。恶魔事实上已经告诉过他——“跟着那条炎龙浑水摸鱼,或试图让整个世界都掉进地狱”。

    让她再把这句话用威胁的语气说出来,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我能独自决定的事。”他说。

    “我也并没有想要立刻得到回答。”曼妮莎回应,轻轻挥手,把纸卷丢进他怀里。

    埃德接住它,摩挲着那有些怪异的、细腻又坚韧的材质。

    “如果你们有这样的打算,”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拉瓦尔大人?为什么……”

    “被他召唤出的恶魔可大半都不是我们这一边的。”曼妮莎翘了翘嘴角,“你觉得他会相信我吗?在他心中,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根本不可能改变。即使是你,你见过了列乌斯,你走过了真正的地狱,你与那条冰龙去过世界的尽头,你们很可能见过星燿,那条最初的巨龙——即便如此,我所说的话,你能相信多少?一半,或者还不到。如果连你都是这样,那位‘拉瓦尔大人’,又能信我几分?我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又为什么要为了他冒任何危险?说到底,我可并没有伤害他……我还让他对恶魔有了更多了解,不是吗?”

    难以反驳。

    “所以……”埃德问,“列乌斯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吗?”

    “多少知道一点,”曼妮莎耸肩,“可是,瞧,他可是神啊。在我们干掉他几个分身之后,他对地狱的掌控早已不如从前,却依然高高在上,觉得我们不可能脱离他的控制,更不可能真的伤害他,毕竟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力量,都与他相连……他不会相信我们宁可失去这些,也要得到自由。”

    她看着埃德,轻轻地笑着:“你也不信。”

    当然,她也并不在乎。

    “我信的。”埃德坦然回答,“没有谁不会想要自由。我只是不相信你们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也不相信你现在给出的价格就是底价。”

    曼妮莎瞪圆了眼睛:“所以,我们现在是需要来‘讨价还价’?”

    “在我们确定这笔生意能做之后,”埃德理所当然地点头,“那不是必经的流程吗?”

    曼妮莎放声笑了起来。

    “那么,”她说,“我期待着。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这场交易也好,我们彼此所想要的未来也好,最大的威胁不是炽翼,而是安克兰。他或许不喜欢地狱,但他也绝对不会喜欢彻底失去本该属于他的力量。”

    ——说到底,还是担心私生子回来争夺家产嘛。

    埃德默默地想着,露出自信的微笑:“我倒是觉得,他并不能算是威胁……只能算是一个变数。”

    曼妮莎微微皱起了眉,似乎不能理解这两个词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塔身微微震动。它其实已经震了好一会儿,带着越来越明显的不满和催促。

    恶魔放弃了研究人类的语言艺术,站起身来,理了理她一身清凉的夏日装束。

    “你是希望我就此消失,还是跟你的朋友们打个招呼,以免他们生出什么不太好的猜想?”她体贴地问道。

    “我猜他们不管怎样都会生出很多猜想。”埃德无奈地回答,“除非你觉得这是个还需要保守的秘密……光明正大总比藏头露尾更容易得到信任。”

    所以,当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严阵以待的圣职者们看到是毫发无伤的年轻圣者,和一个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笑容满面地挥着手的,身材娇小却火辣的女孩儿。

    她并没有掩饰她深黑一片的眼睛,可她看起来实在像是刚从某个阳光热烈的南方海岛上跑来,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转动着手腕,踢踏着地面,开开心心地跳起舞来。

    为首的奎因脸色不变,眼神里却充满了疑问。

    “……请容我介绍,”埃德清了清嗓子,“这位是曼妮莎。”

    奎因的眉毛挑起来,又压下去。

    他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而曼妮莎依然在热情地挥手,冲着重重包围之后的某个地方,甚至踮了踮脚,小声问埃德:“那一位美丽的夫人,就是创造了地狱之门的那位法师吗?”

    埃德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正从窗口探出半身,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的白鸦。

    “是的。”他回答,不自觉地避开了白鸦的视线。

    “这位……来自地狱的客人,”奎因开口,“需要我们什么样的招待?”

    这话有的人说起来会显得礼貌周全又暗藏深意,有的人说起来会显得充满讽刺,他说起来却只显出腾腾的杀气,仿佛他所知道的“招待”方式就只有一种,而他的剑已经迫不及待。

    “并不需要,”埃德回答,“她正准备离开。”

    曼妮莎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有点无趣地背起双手。

    埃德其实有点紧张。他并不确定这位圣骑士是否会服从他的命令,毕竟就算是肖恩的命令他也可以不听,而一个以兰登·列奥纳为偶像的圣骑士,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恶魔。

    据说他都差点被这个圣骑士劈成两半。

    但圣骑士没什么表情地打量他们几眼,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圣职者们沉默地退开,无论曼妮莎是否需要,他们为她让出了一条离开洛克堡的路。

    从未有过这种待遇的恶魔左看右看,更小声地问埃德:“如果我想在这个城堡,或这座城市里晃一晃,你觉得……”

    “最好不要。”埃德又开始头痛,“不是现在。”

    没能得寸进尺的恶魔满怀遗憾地离去,甚至并没有故意从夹道“欢送”的圣职者中走过。她消失在原地,留下一朵黑色火焰燃烧而出的花。

    直到火焰熄灭,埃德屏住的那口气才吐了出来。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故事与真实(上)

    他以为那些黑色火焰已经不会再让他感到恐惧,毕竟它们的影子已不再死死纠缠在他梦里。但火焰无声燃起的那一刻,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仍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恍惚仍陷在那被重重包围,怎么也无法逃脱的绝望里。

    但斯顿布奇阳光正好,三重塔被拉长的影子像一柄利剑,斜斜地映在他身旁,仿佛伸手就能握住。

    他抬头看向奎因,圣骑士一脸避之不及地冲他摆了摆手:“不用跟我解释,太复杂的事我懒得听。”

    圣职者们向他行礼后才离去。他们的眼中有疑惑……但没有猜疑。

    光明正大总比藏头露尾更容易得到信任——对曼妮莎和他都是一样。

    埃德没有立刻离开。既然来了这里,不去拜访一下巴尔克大人实在说不过去。然而他尚未走进长廊下的阴影,白鸦的声音便远远飘来,像根细而韧的绳,绊住了他的脚步。

    “我的小龙去了哪儿?”她问他。

    他可以不用理会。但是……

    他只能先去拜访女法师。

    白鸦依旧靠在窗边,阳光为她披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让她看起来更像是画中圣洁的美人。

    然而她的眼神是锐利的,比窗外钻进来的风更冷。

    “我的小龙去了哪儿?”她重复,声音甚至比之前更温柔了一点。

    “他的灵魂有些虚弱,”埃德坦率地回答,“为了救我。他还在沉睡,但他很快就会醒来。”

    “‘很快’。”白鸦冷笑,“这是希望,还是你真能确定?”

    “我相信……”

    “你‘相信’。”白鸦打断他,“这就是你唯一能为他做的吗?”

    “他是条龙。”埃德回答。

    “而在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了解龙的人。”女法师抓起她纯白的斗篷裹在了身上,“带我去。”

    埃德没动。

    女法师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唇边却弯出浅浅的笑意:“你是觉得我无法离开这里,还是觉得我找不到他?”

    “他是条龙。”埃德迎着她的视线,一字一句,“他自己能解决——他更愿意自己解决。”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白鸦斜眼看他,“趁机把他变成我的吗?”

    “不……你会想给他自由。”埃德回答,“但你并不会问他,那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自由。”

    “他想要的?”女法师轻笑,“他的灵魂被困在你们自以为是的爱里——他并不需要这个。”

    “而你又凭什么为他做出决定?”埃德寸步不让,“我承认,我们的确希望他能在我们身边,希望当他看着我们的时候,眼中有我们的存在,而不是像看着一块无生命的岩石……像看着什么无关紧要、卑微渺小的东西。可那并不是困住他的枷锁,那只是……只是为他点燃的一点灯光,任何时候他都能看到,任何时候他都能回来。”

    他的声音低下去:“难道你不希望……在回头的时候能看到这样一点光吗?”

    “我从不回头。”白鸦回答。

    可那是因为,再没有什么值得她回头,再没有谁会为她等待。

    她将斗篷从肩头抖落。

    “给你两天的时间。”她说,“我要见到他出现在我眼前。”

    这实在是蛮不讲理,而伊斯跟她分明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埃德点了点头。

    他并不能保证伊斯就一定会在两天内醒来,但如果白鸦愿意等待这两天……他也愿意带她去看他。

    他其实很高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将那条冰龙的位置,放在所有人之上。

    他转身走向门外,走出几步又厚着脸皮退了回来。

    “还有一件事要向您请教。”他说。

    女法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轻笑:“有求于人的时候,‘你’就变成了‘您’吗?真是有礼貌的好孩子呢。”

    退回来的时候埃德就知道自己会被嘲讽,所以恍若不闻。

    “您是地狱之门的创造者,”他说,“不会有谁比您更了解它了吧?”

    白鸦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多看了一眼他满头的白发,又围着他转了一圈,甚至凑过来嗅了嗅,嗅得他头皮一麻,浑身发紧。

    “所以这点来自地狱的臭味,不是从那个身材挺不错的恶魔身上沾来的吗?”她问。

    即使知道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埃德还是有点不自在地拉了拉斗篷。

    “我从地狱之门掉进了地狱。”他坦率地开口,希望能速战速决,“我觉得那东西……有点不对劲。”

    当时他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毕竟他一早就听说过,那扇奇怪的门,会自己去寻找力量充沛之地。

    虽然起初看多两眼就晕到吐,但后来他其实能分辨出不同的光——他能看到“力量”,而那扇门毫无规律的“跳跃”,与力量根本没有关系……甚至与地狱那一边的力量也没有关系。

    它纯粹就是在乱跳。

    白鸦皱起眉:“这么快就坏掉了吗?”

    “……它很容易坏的吗?”埃德试探着。

    白鸦翻他一眼,提起长裙优雅地坐了下来。

    “告诉你也没什么,”她说,“反正那东西我现在也已经没什么兴趣。它很不稳定,是因为当时制造它的时候材料不太够,我把它做成了会自己吸收力量来补充的那种,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吸收’变成了‘寻找’……它就从一只本该乖乖呆在原地被投喂的小狗,变成了只拴不住的野狗。同样,因为材料的问题,它能承受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说,在短时间里吸收太多的力量,它很快就会坏掉。”

    “……能修吗?”埃德问。

    白鸦轻笑一声:“除了我,没人能修好它。如果能找到一个强大而稳定的力量之源,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捕捉到它……但也只会让它坏得更快。”

    她自信得让埃德生不出怀疑。

    他微微躬身向女法师致谢,没有再多说。当他离开时,女法师却在他身后幽幽冒出一句:“地狱好玩吗?我倒是也挺想去看看的呢。”

    “……好玩。”埃德说,“那是个能让你毛孔里钻出虫来的地方呢。”

    白鸦没声了。

    埃德加快了脚步。他得去告诉巴尔克大人,好好加强洛克堡……和对这位美丽又危险的夫人的保护。毕竟,看起来,被召唤到这个世界的恶魔,似乎能凭着黑焰在这禁魔之地来去自如。

    而地狱之门本该是在曼妮莎手中的。

    那天晚上他才能返回希安神殿。冰龙依然以那种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而此时陪伴着他的,是娜里亚。

    看见女孩儿的背影,埃德疲惫不堪的心就像缓缓浸入了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水里,说不出的温暖和安宁。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这个地方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密室”的神秘和严肃。巨龙身边柔软的毛毯是泰丝喜欢的鲜艳色彩,毛毯上放了个小木桌,桌上有盛满各种食物的托盘,装满果酒的银壶,毛毯边的小火炉上,娜娜的牛奶已经泛起细细的泡沫,而小龙窝在软软的枕头上呼呼大睡,娜里亚正低声给它……大概也给伊斯,念着一本大大的故事书。

    埃德凑过去看了一眼,很有点好奇:“……这书从哪儿来的?”

    那就是本给小孩子看的睡前故事书,已经有些年头,纸页泛黄,有着精美的插图和精致的包装,字迹还很有些眼熟。

    “泰丝从她家里翻出来的。”娜里亚忍着笑,“是诺威写给她的,插图都是他自己画的呢!”

    好奇变成了惊讶……和嫉妒——他也想要这么一本书!

    埃德小心翼翼地翻过几页,发现故事的主角就是一个红发的小女孩儿——这是独属于小泰丝的冒险故事。

    有时候他也觉得,至少诺威对泰丝的感情,或许更接近亲情而不是爱情。可“感情”这种东西,很多时候并没有办法分得那么清楚,而泰丝,她认定的东西就绝不会放手。但无论如何……他们已密不可分。

    他偷偷摸摸地坐得离娜里亚更近了一点。

    “我还以为你今晚回不来呢。”娜里亚随手也给他倒了一杯牛奶。

    “……你知道啦?”埃德小心翼翼地问。

    “知道你跟曼妮莎在三重塔里待了好一阵儿……还是拉着她的手进去的吗?”娜里亚冷冷淡淡地斜他一眼。

    埃德手一抖,赶紧放下牛奶,正襟危坐。

    “不是这样的!”他努力解释,“我一抓住她的手就知道她不是你……然后才特意把她拖进三重塔的!”

    “不用告诉我啊。”娜里亚慢悠悠地给自己倒杯酒,压下喉咙里的一声闷笑。

    埃德终于反应过来,悻悻地问:“是艾伦告诉你的吧?”

    只有艾伦,才会让这么严肃的事的重点,偏到这么没边儿!

    娜里亚无奈地点头:“他还为此特地跑回来一趟……又跑回斯顿布奇。”

    可她难道真会因为这种事就对埃德生出什么怨气吗?那个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真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埃德反而更能理解这样的吹毛求疵……但他当然不会为艾伦说话。

    他想了想,索性把曼妮莎所讲的故事,和她所希望的“合作”告诉了娜里亚。明天他还得对更多人重复这件事……这样还能稍稍理清自己的思路。

    那真是个很长的故事——它跨越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恢弘又曲折,仿佛吟游诗人编出的史诗,明明离他们那么远,像星辰一样高高地挂在天上……却又偏偏坠落在他们手心,变成了他们不得不参与其中的真实。

    “你相信她?”娜里亚问。

    埃德并没有明确地说出他的判断,可她听得出来。

    “至少,那并不全是谎言。”埃德回答,“关于希梅诺,关于星燿,关于列乌斯……她所说的许多,与我所知道的,都能对得起来。”

    他甚至知道些曼妮莎不知道的。安克兰其实“找到”了希梅诺——他的名字是那几块石板上的符号之一。他知道他平淡的一生,知道他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时心中并没有怨恨,只有愧疚与不舍……他知道安克兰为什么更希望这样一个平常的精灵是他真正的父亲。

    “所以,你也觉得她所要求的‘合作’是可以接受的吗?”娜里亚问他。

    “你觉得呢?”埃德反问。

    娜里亚撑着头,微微皱眉:“我不知道……那毕竟是个恶魔呢。”

    而恶魔不可信任。

    这样的怀疑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根深蒂固的。

    “不过,”女孩儿又想了想,“小时候艾伦给我讲地狱的故事,我也曾经觉得,即使是罪孽深重的灵魂,被拖进地狱,交给恶魔审判和惩罚,也实在是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她还冲艾伦发过脾气,说他拿自己瞎编的故事来吓唬小女孩儿——一个内心充满了单纯的正义感的小女孩儿,即使坚定地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坠入地狱,也觉得这样的故事,十分的可恶……又可怕。

    “……那倒也不算‘审判和惩罚’。”埃德说。

    “差不多啦。”娜里亚说,“那就像,有人犯了错,没有公正的审判,没有相应的惩罚,而是一股脑儿全部丢进一个满是凶残野兽的坑里,让他们自生自灭,被撕成碎片,或成为比野兽更凶残的家伙……却把那称为‘神的审判’——简直残暴又不负责任。”

    埃德笑了起来,笑得娜里亚恼怒地翻他白眼:“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埃德连连点头,娜里亚却并不因此而高兴:“你最好不是在哄我。”

    “真的没有。”埃德十分认真地保证,“我觉得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不管曼妮莎的‘合作’是真心还是诡计,至少,让地狱变成‘另一个世界’,对它们,对我们,都并没有什么坏处。”

    娜里亚怀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把视线落回那本还没有念完的故事书上。小小的红发女孩儿正在森林里的大树上像猴子一样荡来荡去,准备去拯救落入恶龙手中的精灵王子。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故事与真实(下)

    相比他们所要面对的,这是一个多么简单又美好的故事——那条“邪恶的巨龙”,抢走英俊的精灵王子,只是为了让他用他灵巧的手指给它挠痒痒,因为它无论如何也挠不到自己的背,而在树上蹭痒痒是笨熊才会干的、一点也不优雅的事。

    “……你是真觉得这个故事,能让他更快地醒过来吗?”埃德问。

    “他会恼羞成怒。”娜里亚一本正经,“他会嗷嗷地叫着‘龙才没有这么蠢’!然后急于醒过来,让娜娜不会信以为真,某一天……真的去抓一个精灵来给它挠痒痒。”

    话没说完她就自己嗤嗤地笑出声来,笑几声又突然停下,垂下双眼掩饰那一点说不出口的恐慌和沮丧。

    她并不能做到更多。

    埃德蹭过来,用他的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他会醒过来的。”他说,“他还有一件绝对放不下心的事没有做呢。”

    “什么事?”娜里亚问他。

    “……这是个秘密。”

    娜里亚一把推开了他,让他四脚朝天地倒在毛毯上,却无意间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娜娜正一边优雅又快速地舔着牛奶,一边瞪圆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女孩儿瞬间红了脸,用力把刚刚翻起来半截的埃德重新按下去,跳起来就跑掉了,只扔下埃德和娜娜四目相对。

    埃德爬起来,挠挠头,捡起书念了下去:“小小的红发勇士遇到了一只多嘴的汲汲鸟,拍着翅膀对她叽叽喳喳……”

    伊斯觉得,他差不多就要气醒了。

    不是被那个可笑的故事,而是被这两个当着他的面亲亲热热黏黏糊糊的家伙——娜娜可还看着他们呢!

    即使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他其实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所以,即使他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两个混蛋,也不用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他眼前蹭来蹭去吧?!

    无处发泄的怨气变成一丝微微颤抖的黑雾,没能散进水里就被他抬手一把抓住,凝成一颗小小的黑色水晶,扔上洁白的沙滩。

    沙滩上已经扔了一堆的水晶,都是他这些天里记下的账。等他出去把埃德揍上几顿,它们就可以消失了。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事,他才不会让它们停留在他的灵魂之中,一点点累积成黑色的深渊。

    他仍沉在水中,海水冰冷又清澈,一眼便能看透。他懒懒地向后仰,看着一群透明的小鱼在弥漫于整个世界的光芒中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从他身边游过。

    这个世界,已经如他所愿地活了过来,风过吹草地的痕迹,水波荡漾间的光点,都是他想要的模样。

    有时他甚至想要永远停留在这里——它如此宁静而美好,一切变化都随他心意,一切力量都尽在掌握。

    他是这个世界全知而全能的神,但离开这里,在另一片更广阔无边的海洋中,他仍不过是微小的一点砂砾。

    但是……一直待在这里的话,他记下那笔账可就白记了。

    他展开身体,浮向海面。

    离开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麻烦要解决。

    第二天,出现在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里的人其实并不多,埃德却比在维萨城的会谈上还要紧张。

    那时他们准备已久,许多事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而现在,在他刚刚表示他们或许可以利用恶魔和安克兰之间的矛盾做点什么,让那些恶魔自顾不暇之后,没多久就有另一个恶魔找上门来要求合作,怎么看都太过凑巧。仿佛是它们嗅到了他天真可欺的气息,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又仿佛他的整个地狱之旅都在它们的掌握之中,层层的网正有条不紊地铺下……他却要说服他们接受。

    尤其是安都赫神殿。曼妮莎,对他们而言,显然是不可放过的敌人。

    但奈杰尔的脸色并没有比从前更难看——反正他是看不出来。

    他定下神来,先把该说的说完。

    创世者的故事他们从前已经听过。在会谈之前,埃德已经告诉了他们他从星燿那里得知的一切。在此之上,曼妮莎的故事听起来几乎天衣无缝,它完美地连接了埃德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一切,而这样的完美,只有两种可能——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或者,她知道埃德都知道些什么。

    当他语音落下,所有人都久久不语。

    埃德并不急。这原本就不是能立刻做出决定的事。

    “但你已经有了选择。”奈杰尔开口,“你相信她?”

    埃德摇头:“我是有了选择,但我的选择并不基于我相信她多少……而是基于,我们自己,是否有必要来做这件事。”

    想弄清楚曼妮莎所说有多少是谎言,又有多少是真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也并没有那个必要。许多过于遥远的“传说”,其意义也仅止于“传说”,对他们所要解决的问题,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最重要的,其实不过是曼妮莎真正的目的。

    但他们为什么要按她的目的来行事?

    “说说看。”奈杰尔有了更多的兴趣。

    “我觉得,”埃德放慢了语速,“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我们是否需要地狱的存在。”

    肖恩抬起了微垂的双眼。昨天埃德就已经跟他说过这件事,但那时大概连他自己也没能做出决定,只犹犹豫豫留下一句:“我觉得我们可以考虑一下。”

    一夜过去,他的“考虑”似乎已经有了结果。

    然而“地狱的存在”,许多年来已经被他们,尤其是被人类,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仿佛那罪恶灵魂令人恐惧的归处,是与天地日月同时诞生的黑暗深渊,是与诸神的圣殿相对的,有意的创造。

    那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乍然听到有人质疑“我们是否需要地狱”,感觉却如此复杂,有信仰被破坏的不悦,有固有认知被打破的无所适从,也有一种……带着兴奋的惊讶——这居然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吗?

    但埃德似乎不觉得自己肆意妄言了什么,他是十分认真地在分析:“我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即使它并不是为了我们而特意创造出来的,但它的确维持着某种平衡。它不止是抵挡虚无之海的屏障之一,它也是抵挡我们自己心中恶念的屏障。前者且不提,后者……依靠的是对地狱的恐惧,因为害怕会落入地狱,所以不敢去行恶,听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这种‘审判’的执行者是恶魔——各位就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吗?这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以恶制恶,更何况,恶魔们根本不在意审判是否公正……它们对人类的灵魂,只是纯粹的利用,即使结果本身对我们并不是没有好处,也终有一日,会反噬到我们身上。”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约克谨慎地开口:“可是,倘若地狱不复存在……倘若它变成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另一个空间,那些罪恶的灵魂,又要去向何处?”

    “人类的灵魂其实很快就会消散。”埃德回答,“绝大多数灵魂对活着的人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剩下那些……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吗?”

    那些徘徊于世间的灵魂,如果造成了什么危害,的确是牧师们该去解决的。

    约克摇头,说出他真正的忧虑:“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失去‘恐惧’所带来的约束,由人类自己去审判……如果我们真能做到的话,长远看来,或许是正确的,但眼下,对普通人而言,看见天空裂开缝隙,太阳迟迟不能升起,原本就已经惶惶不安,在我们解决了最大的危机之后,他们却发现身边突然鬼影重重,远胜从前,尚未平息的不安会再次沸腾,那会导致更为长久的混乱——而这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更糟的情况是,世界面临崩溃,黑影里却又多了鬼魂的侵扰……许多人会因此而崩溃。”

    “时机不对,”奈杰尔从椅背上直起身来,从另一个角度对约克的忧虑表示赞同,“即便我们并不需要地狱的存在,现在或许也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机——这绝不是轻易而举就能做到的事,而我们原本也没有什么余力。”

    “是的。”埃德点头,“如果曼妮莎没有找上门来,我也绝不会考虑这件事,但如今她已经提出了‘合作’,无论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面临两个不同的选择。我们可以与她合作,如果她能如她所保证的那样,解决那些另有图谋的恶魔,甚至解决列乌斯,总能减轻我们的压力;如果她其实做不到,甚至根本没有这么做的打算,又或者,这就是一个彻底的阴谋,她想要的就是分散我们的力量……这会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但以上这两种可能里,都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不会允许我们把分开两个世界的时间,拖到我们解决最大的问题之后。”

    那对她没有半点好处,还会让她失去主动。

    “而另一个选择……”埃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如果我们拒绝合作,同样有两种可能,第一,她的确想要分开两个世界,如果我们不想参与其中,她也绝不会就此放弃,而对她来说,在这个世界引起更大的混乱,让她有机可趁,无疑会轻松很多,这样一来,反而增加了我们的敌人;第二,还是那一点——这是一个彻底的阴谋,那情况事实上回到了最初,敌人依旧是敌人,没有增加,没有减少,这一个计谋没有成功,他们或许还会有下一个。我们只能继续提高警惕,思虑周全。听起来,最后这种可能似乎是最安全的,我们甚至可以以此挑拨恶魔之间的关系,让它们自己乱起来……可是,我们做得到吗?”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博雷纳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

    “如果我们对地狱的情况有足够的了解,必如,势力如何分配之类……倒也不是做不到。”巴尔克缓缓开口,“但显然,就算你在地狱里转了一圈,也并没能了解多少。”

    “我那可算不上‘转了一圈’,”埃德自嘲,“我只是努力保住了小命,撑到了被救出来而已。”

    “罗穆安·韦斯特,”斯托贝尔开口,“他倒是有可能知道更多……如果能让他开口的话。”

    肖恩摇头:“他的脑子是真的有问题。要从他颠颠倒倒不知真假的叙述里拼凑出真实的地狱,很难。”

    不是毫无可能,而是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破壳

    说起来,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许多年来,他们知道地狱的存在,将其指为黑暗与邪恶之地,将恶魔视为死敌,却从未想过从源头了解他们的敌人——他们其实从未将地狱当成一个独立且对等的世界,而是将之视为了诸神设下的警告与考验。

    它的存在天然邪恶又天然合理。倘若它威胁到这个世界,诸神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即使是拉瓦尔,在他召唤出一个又一个恶魔,试图解开他所得到的预示时,也依然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把太多的精力花在寻找他所看到那双眼睛,却没有想过,其实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凭着好奇的天性,法师们或许有更多的探寻,所知所获却又因为没有共同的目的而零散不堪。

    但此刻,即使他们发现了问题所在,留给他们的选择也已经不多。

    “就是这样。”埃德说,“我们对地狱的了解实在不足以让我们设计出什么确定有胜算的计谋。我之前确实说过,或许可以利用安克兰与恶魔之间的矛盾,但老实说,我想了又想,安克兰实在不是我们可以操纵的,即使我们能煽动恶魔,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他头上,到头来,或许反而会弄巧成拙,让原本立场模糊的安克兰彻底成为我们的敌人。”

    曼妮莎那样反反复复地提起安克兰,反而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照你这么说,”博雷纳总结,“我们简直就像群晕头晕脑的蚂蚁,被框在了一个圈圈里,左走也不通,右走也不通。最保守又最安全的是什么都不做,等着看敌人如何行动再决定如何出击,但你分明又不想这样……所以还是你想要假装合作,再另做打算?我不觉得恶魔有那么容易被骗。”

    “我也不觉得,”埃德回答,“所以我也没有打算欺骗她。只不过,无论她是不是敌人,既然她已经有所行动,我们也未必就只能等着剑落到我们头上才有所反应。既然地狱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不可缺少的影子,那我们就用我们自己的方法去切断它。不去考虑曼妮莎所提供的法阵,不需要她在这个世界给我们任何‘配合’,也就不用担心暗藏其中的陷阱——她只需要在地狱解决地狱的问题。如果她不肯,或另有行动,那她真正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但即使真是这样,当我们将地狱整个儿分割出去,它们所能造成的威胁,也会比现在要小得多……它们想要进入这个世界,会更加困难。”

    “……所以这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吗?”博雷纳有些疑惑,“我是说,分开两个世界。”

    “并不。”埃德说,“但也不是做不到。**师塔就能完全脱离这个世界,自成一体。而事实上……斯顿布奇城应该也可以。”

    “一座城,和一个世界,并不能相提并论吧?”博雷纳摸着下巴,提出的是质疑,眼中闪烁出的却是浓厚的兴趣。

    埃德看向斯托贝尔。他并没有事先向法师提及他的打算,但斯托贝尔比他更了解那个原本是用来保护**师塔,却差点让它彻底毁灭的法阵。

    “……的确不能相提并论,”斯托贝尔谨慎地开口,握在扶手上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但我曾经站在法阵的中心,听费利西蒂留下的影子向我叙述他们最初设计这个法阵的目的。它的确是为了保护**师塔的知识与传承,却也是一种尝试……一种,能将更广阔的空间,转移到危险之外的尝试。”

    费利西蒂的话并没有说得那么清楚。她说的是:“我们设想过许多可能,也做了许多尝试,这只是其中之一。”

    她说:“如果这个能够成功的话,也许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解决更大的问题。”

    他们所留下的法阵,是为了让整个**师塔能够在他们无力抵抗的危机中逃离,像一条快要倾覆的大船上放下的、逃生的小船,能够保存他们的力量与知识。它的屏障并不那么坚固,它能够维持的时间也并不很长,但如果不是被利用,如果不是它的力量被另一个法阵所抽取和扭曲,它其实能在虚无之海中漂浮许久,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新的出路。

    它其实是成功的。

    而费利西蒂所说的“更大的问题”,或许就是他们如今所面临的问题。

    “她或许并没有想过将地狱与这个世界分开。”埃德说,“她或许想的是,将人们集中到几个城市,然后让这些城市脱离这个世界,像蒲公英的种子,飞向虚无之海。”

    它们或许会半途枯萎,或许会沉入海中,但总有一线生机。

    “但现在,”他说,“情况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糟……没有糟到我们只能放弃这个世界的地步。我们知道该如何重新支撑起这个世界的屏障,我们甚至有不止一种方法,而这个世界,它有与地狱完全独立的中心与基石——它原本就该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重新建起屏障的同时,让它破壳而出,我们,是可以做到的。”

    那会是真正的新生。挣脱诞生之时起便不知不觉背负的阴影,张起雪白的船帆,更加轻快地从虚无之海的波涛中飞掠而过。

    “……你确定能够做到?”肖恩开口问道,“你应该知道,‘重新支撑起这个世界的屏障’……我们的确知道该怎么做,却还有许多问题未能解决。我们是否真的有余力,同时解决另一个问题?”

    埃德再次望向斯托贝尔。

    “您觉得呢?”他问。

    他略显刻意的称呼,是把斯托贝尔当成了**师塔的领袖,而不是他的法师朋友。

    法师微微一怔。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笑了起来。

    重设屏障是伊卡伯德一直在研究的,他们并没有什么插手的余地,即使参与其中,也只能从旁协助。他一直在考虑,如何能让**师塔在这场危机之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那不仅是他们应该做的,也是他们必须做的。

    而现在,埃德给了他最好的机会。

    “我们……”他说,“**师塔,会用最快的时间,给出可行的方法。”

    这才是他们该做的——这才是他们所擅长的。他们固然可以去战斗,可以去研究机械与魔法的结合,但两百年的时间里,他们所积累的知识和凝聚的力量所能做到的,远不止于此。

    他们丢失了许多东西,但他们会有新的未来。

    准备离开时,为了给大家节省点时间和精力,不用总是跑来跑去,斯托贝尔特地让人从**师塔送来了一件礼物——一个**师塔的塔主们需要商议某件事时使用的法术装置,形状像块椭圆形的镜子,可以当成链坠挂在脖子上。

    塔主们通常并不喜欢离开自己的地盘,哪怕只是从一座塔去到另一座塔。他们会利用这个魔法物品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一个确定的、能够接受的位置,以便能看到彼此,听到彼此,又没有任何危险。

    “这也是弗尔南创造出来的东西?”埃德拨弄着那小小的镜子,好奇地问。

    这种“简单又实用”的风格,与那个“法阵速成法”简直如出一辙。

    “事实上,”斯托贝尔笑了笑,“是银杖哈罗德。他事情太多分身乏术,又觉得普通的传讯术不能看到一个人神情的变化,很容易被欺骗和隐瞒,才在传讯术的基础之上稍加改变,在我的老师的帮助下做出了这个……法术本身很简单,只不过其中使用的某种材料太过稀少,所以做出来的也很少。这几个,还是我们最近才从维罗纳大师的库房里翻出来的。”

    “这其实……”埃德说,“和伯特伦他们所研究的东西很相似,只不过更多地依靠魔法而已。”

    斯托贝尔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如果能用机械取代其中的某些法术,也许我们用不着那么珍惜的材料,就能做出用处相同的东西。”

    他们正踏出门外。天气比化雪时暖和了一点,扑面而来的寒风依然刺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发沉的脑子却也因此而清醒了几分。

    埃德差点就忘了一件事。

    他把曼妮莎留下的纸卷和他记满一点点试出的那些符文的用途的笔记给了斯托贝尔,告诉他:“还有一些符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对了,我该把亡灵书还给你,那应该有用。总之,我没看出法阵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它毕竟并不完整,或许可以参考,但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斯托贝尔郑重地道谢,又有些感慨:“不过一年之前,我都很难想到我们会有今天这样的合作。”

    那时他们甚至险些就成为敌人。

    埃德笑了笑。

    “不过两年之前,”他说,“我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找回我的朋友而已。”

    回头看一看,时间竟如此短暂,他走过的路,却已如此漫长。

    埃德并不急着回复曼妮莎,毕竟他们也并没有真正决定下来,一切还得看**师塔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得出怎样的结果。

    反正曼妮莎大概也没指望他们能很快就做出决定……事实上,仔细想一想,她甚至都没有给一个可以迅速联系上她的方法。

    而她也的确知道得太多——她甚至知道伊斯分辨出幻魔伪装的拉瓦尔时说的那句话。

    正是因为她的故事和目的逻辑完美,却又有许多令人不安的疑点,埃德才放弃了一点点摸个清楚,再去考虑对策的谨慎。

    越是纠缠于细节,越容易把自己缠住,而他不想像只被线团缠住的猫,一迈步就摔得狼狈不堪。

    只有一点他不得不小心在意——安克兰。

    那的确是个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局势的存在。但当埃德仔细去回想他们不多的接触,在深不可测的力量之外,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双与诺威阳光照亮的绿叶般充满生机的眼睛截然不同的,静如死水的双眸。

    那双眼睛里看不见愤怒,看不见野心,看不见半点**。不像是斯科特那种所有的感情都被冰封般,显得坚硬而呆滞的木然,也不像是凯勒布瑞恩如月光般天生的冰冷淡漠,更像是……他所有的感情都已经被烧成了灰烬,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触动他半分。

    大概,除了泰丝——但他绝不会让他再靠近泰丝。

    才稍稍放松一点的脑子,很快又被沉甸甸地塞满。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无意识地走到了家门口。

    斯顿布奇这栋两层楼……不,现在已经有三层的小楼,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最让他安心的地方。

    这会儿家里并没有人,他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去维萨城之前他在衣柜最底下藏了些东西,正好趁着没人赶紧翻出来。

    那可是他躲躲藏藏,努力避开伊斯的眼睛画出来的戒指的设计图!

    用一枚宝石戒指束起的纸卷还好好地待在原处,但摸出来一看,他就知道它已经被动过,而偷看了它的那家伙,甚至都不耐烦再把它好好地卷回去!

    脸颊鼓了鼓,又无可奈何地扁掉——他能怎么样呢?

    迟疑片刻,他又把他刚才碰到另外几个纸卷摸了出来。

    即使早已决定置之不理,碰触到那三个卷轴的时候,还是有一丝丝的寒意从指尖钻进心底。

    他不可能忘记藏在卷轴上蜿蜒的线条里的,那三个来自过去或未来的警告:

    “杀了斯科特。”

    “别告诉伊斯。”

    “别相信尼亚。”

    连费利西蒂都相信那是某种预言,他又怎么可能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当它们并不存在。但至少现在,他已经能更加冷静地面对它们。

    泰瑞说,他所知道的“未来”,已经被改变。

    他没说,但埃德能猜出来的是,在那个“未来”里,他可能真的杀了斯科特——那应该,也是可以被改变的吧?

    而留下这些卷轴的他,到底是哪一段时间里的他?或者,到底是不是他?

    他现在其实已经有办法从被扰乱的时光之河里,找到他想要的答案。问题是,他还需要这么做吗?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传承

    拿不定主意的事,就先去问问娜里亚。

    倒不是他为自己找接近娜里亚的理由——他现在难道还需要找理由才能接近娜里亚吗!当然,也不是说娜里亚就有多么睿智,只是,她那种直来直去的思考方式,对总是想得太多的他来说,就像是能破开迷雾,让他看见光从何处而来。

    他们简直天生一对。

    他找过去时,娜里亚正在希安神殿的厨房里忙碌,黑色的卷发高高挽起,利落地指挥着几个年轻的圣职者。

    谨慎起见,神殿里现在已经没有半个佣仆,一切都得大家自己动手,而娜里亚一个人,当然不可能解决明里暗里上百人的饮食。轮流来帮忙的圣职者们倒也没什么怨言,毕竟他们总能最先品尝到各种美食。

    埃德在门口探头看了看,感觉那热气腾腾一片忙碌的厨房里有点插不进脚,便只能站在门边。好容易娜里亚有空回头看到了他,还没等他挥挥手,一阵清脆的铃声敲在了他的耳膜上。

    他转身直冲向密室,闻讯而动的圣职者们已经在密室外列队等候。

    那并不是他们可以擅入的地方。

    泰丝和泰瑞都还在独角兽号上,艾伦也还没有回来,此刻待在冰龙身边的只有芬维。不管怎样,对着故事书念下去,他还是会的。

    埃德冲进去的时候精灵已远远退开,微微屈身,肌肉紧绷,像头随时可以一跃而起的豹子——那是察觉到危险时本能的反应。

    但他其实并没有受到攻击……至少,并没有受到有形的攻击。只有某种强大的威慑仿佛失去了控制,如海上掀起的巨浪般当头砸下,让人无法呼吸,亦寸步难行。

    冰龙并未醒来,但有隐隐的火光流窜在它雪白的鳞片之下,仿佛天生的、变幻不定的金色纹路。然而在那辉煌圣洁,如阳光洒满雪峰的金与白之中,恍惚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埃德留在它脖子上的那圈符文已经不见半点痕迹。他能感觉到它似乎在试图挣脱什么,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帮到它。

    他只能大声叫着它的名字,一点点靠近,感觉就像破开一层层看不见的坚冰般艰难。等他好不容易走到它身边,才看见娜娜正从它身体的另一边爬上来,扑腾着翅膀连蹦带跳,开开心心地追着那些变幻的金色光芒,就像从前追着伊斯幻化出的那条小小的火龙……就像一只奶猫追着树影间摇晃的光斑。

    满脑子各种可怕的想象瞬间被抹去,埃德提起的心立刻就落回了原处——如果娜娜没觉得有问题,那就肯定是没问题。

    他撑着冰龙的大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背心都汗湿了。

    掌心下从来都冰冷光滑的鳞片居然有一丝暖意。在他摸来摸去,想要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的时候,冰龙睁开了它巨大的眼睛。

    金黄色的眼珠往下一转,他整个人就被冻结般定在了那里,对着那只眼睛里自己小小的影子呆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叫了一声:“……伊斯?”

    那视线,似乎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的怒意,让他刚刚按下的不安又汹涌地翻腾了起来。

    眼珠冷冷地转开,冰龙动了起来。

    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许久未动的四肢似乎支撑不起它庞大的身躯。它不得不展开双翼,长长的尾巴甩过来甩过去,似乎想要找到平衡,却也能在娜娜从它背上滑下去的时候准确地抓住它,扔到埃德怀里。

    小家伙沉得像块石头,肉又结实,砸得埃德胸骨一声闷响,往后退了两步才能站稳,却也松了口气。

    等冰龙终于站直,娜里亚才被允许进入这里。她直扑向冰龙,半点眼神也没有分给埃德,只连声问着:“你还好吗?能认出我吗?要喝水吗?肚子饿吗?……”

    ——他二十二,不是七岁呢。

    埃德腹诽着……但也只敢腹诽而已。

    冰龙身上金色的光芒渐渐消失,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却并没有变回人形,而是又原地趴了回去。

    “饿。”它说,委屈得理直气壮。

    ——你二十二呢!能不能不要学娜娜?!

    等娜里亚又跑出去准备吃的,冰龙安然躺在地上,丝毫不以为耻,还挑衅般斜了埃德一眼,又冷哼一声,移开视线。

    埃德一头雾水。他很高兴他的朋友似乎没什么改变……不,好像还变得更幼稚了,但他哪里又招惹他啦?!……因为他把他扔出了地狱吗?

    这么一想,那点小小的怨气瞬间熄灭,连点火星也没留下。

    他蹭过去,坐在冰龙脚边,拍拍它的腿:“真的没事了吗?”

    “能有什么事?”冰龙骄傲地抬起下颌,“我好得不能再好!”

    埃德怀疑地看它,从它快要从全身每一块鳞片里溢出来的得意中猜出了什么。

    “你……”他说,“接受了祖先的传承吗?”

    冰龙僵了一下。它原本还想把这个秘密留到某个能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时机,但它显然没能藏住。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能醒过来?”它气哼哼地回答。

    “真的吗?!”

    虽然有所预料,埃德还是喜出望外——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梦想成真”。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他欢呼着把娜娜举过头顶,开心得几乎想要在地上打个滚。那样的欣喜让冰龙对自己的小心眼儿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它到底生什么气呢?是娜里亚自己选了他,一对恋人凑在一块儿,难道连亲热一点的权力都没有吗?它又有什么权力生气呢?

    这么一想,气倒是不那么气了,却难免又有点沮丧。

    “……还有什么问题吗?”埃德敏锐地感觉到了它突然低落的情绪。

    “我没能解决那个印记。”冰龙说。

    这的确也挺令人沮丧的。

    “没关系,”埃德安慰他,“只要你的灵魂足够强大,那样的法术,未必能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可那并不只是个法术,它也是个契约。违背契约者必然会受到惩罚。

    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却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太过清楚。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埃德是真的很很好奇,“你不是说那过于庞大的记忆会吞没你的灵魂吗?”

    “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其实一点都不难。”冰龙又得意起来,“我只是一点一点,把所有的记忆当成一本本书,分门别类地整理起来……”

    它在自己的脑子里,建了一座图书馆。各种各样的知识自不必说,祖先们所经历的一切,也完全可以变成书页里的故事,它们的怨恨与不甘依然存在,却不能再那样强烈地冲击它的灵魂。

    埃德觉得……这,不就是他最初所以为的“传承”方式吗?!

    所以巨龙的传承,为什么千万年来都那么简单粗暴?没有谁想过可以用这种方法,让它们的后代接受得更轻松一点吗?

    他委婉地表达了他的疑惑,冰龙却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它说,“因为正常出生和成长的龙不会有这种忧虑。它们会被好好地保护着,直到它们的灵魂足够承受这样的传承……或者说,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灵魂,也就根本没有继承这些记忆的资格,即使仍能活着,却也不过是一个传承记忆的工具。”

    它平静地说起这些,不再因为自己不被父母所期待的诞生而黯然。无论如何,它总归是活了下来,而它的生命,也并不是无人在意。

    “……也,用不着对自己的后代这么狠吧。”埃德说。

    在他们叽里咕噜的时候,第一头烤羊已经抬了进来。娜娜看着一整头羊瞬间消失在冰龙的大嘴里,震惊又羡慕,同样张大了嘴,试图一口吞掉它的小羊腿。

    娜里亚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它的后颈,把它提到毛毯上,三两下把羊肉切成了小块放在盘子里才摆到它面前,只差给它系上小小的餐巾。

    被这样养大的巨龙绝对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有足够坚韧的灵魂……但是,反正,娜娜也并没有什么记忆需要传承。

    把神殿最重要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巢穴,吃吃睡睡了两天之后,冰龙才变回人形,离开了那个有着充沛力量滋养身体和灵魂的密室。

    他对此心安理得——从水池里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密室的力量,有一大半是从娜娜的蛋壳里获得的。

    “出生的时候,应该让它吃掉自己的蛋壳才对。”他告诉埃德,“这样它就不会一直觉得饿。”

    “所以你出生的时候也会吃掉自己的蛋壳吗?”埃德问,“我是说,如果你是以一条小龙的样子出生的话。”

    伊斯摇头:“我们的蛋壳,虽然足够坚固,但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言。”

    “那,娜娜会这样一直长不大吗?”娜里亚更担心这个,“因为出生时没有得到足够的力量。”

    “倒也不会,”伊斯把小龙提起了掂了掂,“它其实已经长大了一点。”

    这个,埃德还真看不出来……那小小的肚子倒的确似乎又圆了一点。

    “我们应该每隔一段时间量一量它的身高……身长。”娜里亚说,“还有翅膀张开的长度。”

    然后他们又开始忧虑起娜娜的教育问题。它固然还小,而且可能营养不足,但毕竟是一条龙,到现在连飞都飞不起来,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一条正常的龙,破壳两个月就该能飞的!

    “它就是懒而已。”伊斯严肃地绷起脸,“总有人抱着它,它连自己走都不用,又怎么能飞得起来!”

    正窝在娜里亚怀里的娜娜警惕地抬起了脖子。

    对上它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娜里亚立刻就心软了:“也……不用那么急啦。”

    伊斯默默扭开头——他就知道会这样。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应该带娜娜出去磨练一下……它在黑岩矿坑里分明就飞起来过一小会儿的!

    这念头不过一晃而过。他并没有想到,这个“机会”会来得如此之快。

    另一阵更强烈的寒风从北方吹来时,也带来了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埃德他们已经回到了斯顿布奇的家中。将瑞伊和罗莎迎进温暖的客厅时,埃德随口问起赛斯亚纳。

    剑舞者已经回到了博雷纳麾下。明面上,他依然是被驱逐的,但如果有能靠近格里瓦尔的机会,他总不会放过。

    而且,看着他沉默地站在罗莎身边,似乎也已经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罗莎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应该知道他在哪儿吗?”

    她的笑容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语气也轻描淡写,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单单这句话,就已经很不像罗莎·拉图斯了。

    泰丝的眼珠转了转,忍不住张开嘴,却并没有肆无忌惮地揶揄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一块杏仁酥塞进嘴里。

    她是嘴快,但就算是她,有时也不太敢招惹罗莎。

    瑞伊在壁炉边坐下时不由自主地吐了一口气,挺直的肩背也稍稍放松下来。她打量着这个热闹又朴素的地方——它实在亲切又普通得不像是一位圣者和一条龙的居所。

    但她也知道埃德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那点惊讶不过转瞬即逝。

    “我来找那条冰龙,”她开门见山,“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去一趟白石岛。”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去向

    瑞伊只用几句话就说动了懒洋洋并不想动弹的冰龙。

    “那条巨齿龙受到了攻击,伤重到差点就死了。”她说,“那绝不是普通人会做……或能做到的事。玛雅本该能与它沟通,却不知为何被它拒绝。它很焦躁,那对它的伤可没什么好处……我想只有你才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我怀疑,这件事其实是针对你而来。”

    卡恩,那条曾经在藏宝海湾帮助过伊斯的巨齿龙,虽然并不是伊斯所养的宠物,但既然他给它取了名字,就绝不会置之不理。

    娜里亚有千万个不放心,却也不能阻止他——他甚至拒绝让埃德跟他一起去。

    “你难道很闲吗?”他问埃德。

    埃德当然不闲。

    “如果不放心的话,”他又告诉娜里亚,“你可以一起去嘛。”

    埃德很想表示反对,但没敢开口。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为什么这家伙刚醒来时会对着他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了。

    于是,最终是娜里亚和罗莎与伊斯和娜娜一起去了白石岛,瑞伊则暂时待在了斯顿布奇——她原本也不是单为把这件事告诉伊斯而来。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直接传送到远志谷才飞向那座神秘的岛屿。整个北地几乎完全被大雪所覆盖,那茫茫的一片白刺得娜里亚睁不开眼,只好闭上双眼发呆。能冻结血液的寒风被埃德送她们的项链阻隔在外,冰龙的背上也不像从前那么冰冷,让她差点就睡了过去。

    冰龙开始往下落时她才稍稍睁开眼睛。白石岛离大陆很有一段距离,这里的海水尚未被冰封,仍是一片深邃的湛蓝,雪白的小岛被托在海浪之上,像盛放在浪尖的一朵花,也像飘在海上的一片云。

    美丽,却显得有些孤独。

    她低头看着,突然听见一声悠长而低沉的鸣叫,一片巨大的黑影浮上海面,向着天空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嘴。

    娜里亚吓了一跳。冰龙已经降得太低,低得像是自己把自己送进那张能把它拦腰咬成两段的大嘴里,而那隐藏在海中的巨大身躯,看起来更比冰龙还要大上一倍。

    但冰龙毫不紧张,反而飞得更低了一点。那巨兽却已经缓缓落回水中,在海面上砸出雪白的浪花。

    它开始在水中盘旋着,翻滚着,不时把头露出水面,呜呜地叫,乌溜溜的圆眼睛里充满了喜悦和期盼,还有一点委屈,那眼神像个急切地想要得到安慰的孩子……过于巨大的孩子。

    老实说,这海中的巨兽实在算不上好看,但就算听不懂它在叫些什么,那声音里单纯的欢欣和绝对的信任连娜里亚都能感觉得到。

    而且,它还保护过伊斯。

    这足够让娜里亚立刻就对它生出好感,甚至觉得它长得其实还挺可爱。

    它的身体其实更像鳄鱼,有着粗短的四肢,只是多了一对小得没什么用处的翅膀,白色的鳞片也比鳄鱼要光滑得多,当它在海中翻滚时候,尚能看到许多斑驳的伤痕,其中最新的一道几乎斩断它的脊背,在它游来游去的时候,仍有不断渗出的血水落在海水之中。

    冰龙落在了离卡恩最近的沙滩上。如果不是娜里亚还在它背上,它大概更想直接冲进海中。

    “去吧。”

    落到地面后娜里亚立刻开口。

    “不用担心,这里是安全的。”罗莎补充。

    冰龙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娜里亚的肩头才潜入海中。娜娜在她怀里扑腾着想要跳下去,她犹豫一下,放开了它,看着它连飞带跳冲过沙滩,扑进了海里。

    不是不担心的,但埃德说得对,娜娜再小也是一条龙……她并不能永远把它抱在怀中。

    巨兽带着浓重鼻音的叫声呜呜咽咽穿透水面,倘若不是看到了它的模样,娜里亚会觉得那还是头幼兽……娜娜都没这么会撒娇!

    “听说那家伙很可能已经活了上千年。”罗莎说。

    她们聊了好一会儿,两条龙依然待在水里,岛上也没半个人出现。

    “这里已经没人了吗?”娜里亚忍不住问道。

    “有,”罗莎回头扫了一眼,“甚至比我们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多了一些……但她们并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她们?”娜里亚问,“这里只有女人吗?”

    罗莎笑了笑:“差不多。即使是同样拥有了‘被诅咒的力量’,女人的处境也总是比男人们要艰难得多……尤其是在安克坦恩。瑞伊之所以不得不回来,其实并不是因为卡恩,而是因为,在得知私语者的力量得到了国王的承认之后,玛雅,那个能跟卡恩沟通的女孩儿的家人就试图让她回到家族之中。”

    他们并不是对她全无亲情,否则也不会想法设法地找到了一个能够接受她,让她安全地生活下去的方法,将她送了出去,但如果她的力量能够为他们所用,那当然就更好不过。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便理所当然地找上了瑞伊。瑞伊问过了玛雅,女孩儿当然更想回家,瑞伊便如她所愿地将她送出了岛。

    白石岛从不强迫任何人留下。

    然而玛雅才不过十来岁,又在这座岛上长得过于天真,力量虽强大,却不够成熟,脾气还相当暴躁。或许是希望太过美好,在意识到她所憧憬的家人其实另有所图,她的怒气立刻就爆发了。

    成群的动物疯狂地涌向阿泰德家族的城堡,见人就咬,虽然玛雅并未完全失控,那些动物最终也没有真的咬死什么人,却也给瑞伊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如果是我,恐怕不会再让那个女孩儿回来。”罗莎说,“但瑞伊看起来冷冷淡淡难以接近,其实心软得很……尤其是对小孩儿。”

    回到白石岛没多久,玛雅听到了卡恩的呼救。

    她脾气不好,但心地不坏,为了救回那头受伤的巨兽,可以放下她的骄傲,向其他私语者求助。

    萨克西斯毕竟已经不在,白石岛的力量远不如从前。她们竭尽全力才救回了那头重伤的巨兽,却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什么要伤害它。

    它身上致命的伤口绝不是鲨鱼或虎鲸之类的海中掠食者造成的。

    “我有足够理由怀疑,”罗莎微微眯起眼,“是黑帆干的……准确说来,是九趾的那条魔船。”

    “是他。”

    终于从海里钻出来的伊斯脸色阴沉。

    卡恩身上巨大的伤口并不难辨认——同样的伤也曾经差点切断它的身体。在还没有长出翅膀飞起来之前,龙骨号上的武器就已经足够危险。除了带毒的利箭和长矛,船舷两侧还能向水下弹出利斧般的巨大刀片。

    卡恩的鳞片并没有那么坚硬,动作也不够灵活。而那条魔船,如今既能上天,也能入海,如果对方真想弄死它,它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这是那魔船上的海盗,故意送给他的消息。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娜里亚觉得那群海盗简直莫名其妙,“他们就只会这种手段吗?”

    绑架埃德的父亲,伤害一条无害的巨兽——这样堂而皇之的卑劣,实在令人愤怒又无奈。

    “他们可是海盗。”罗莎说,“海盗行事从来不择手段,而九趾更是能把‘不择手段’当成乐趣的家伙。”

    伊斯烦躁地捋着半湿的头发。他有点后悔一时冲动把娜里亚也带来了这里,倒不是说白石岛会有什么危险,而是……他大概得把她丢在这儿,或让她回斯顿布奇,那显然会比没把她带出来更让她生气。

    “如果真是九趾,我建议你最好冷静一点。”罗莎斟酌着语气——她是知道这条龙脾气有多么别扭的。

    “在去找你之前,我已经告诉了博雷纳我的怀疑,他会看看是否能从夜鹰那边打探到黑帆的消息……他们仍有人驻留在藏宝海湾。”她说,“再等一等如何?”

    伊斯点了点头,甚至还道了声谢,虽然快得几乎听不清,却也足够让罗莎惊讶地挑起眉,又忍不住弯起嘴角。

    “……长大了啊。”她悄悄在娜里亚耳边说。

    “毕竟七岁了呢。”娜里亚忍着笑,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

    伊斯就算听见也只能装作听不见,绷着脸大步向前走去。

    白石岛依然极其安静,但显然多了些生气,那曾经诡谲而失秩的感觉不复存在,却也还是隐藏着几分不安。这里的人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但也并不靠近,只远远地看着,没什么敌意,在谨慎和疏离之外,也有一丝好奇。

    当伊斯与娜里亚在一个能眺望大海的白色石亭里坐下,很快,一个身材高大,甚至有些粗壮的年轻女人便随着罗莎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高挑,清秀白皙,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的少女。

    伊斯还记得这个骄傲的女孩儿的名字——玛雅,一个出身高贵,能与风和动物沟通的私语者,也是能控制卡恩的人。

    要不是看在她的确关心卡恩的份上,上一次来到这里时他已经拧断了她的脖子。

    女孩儿瞥他一眼,又冷冰冰地移开视线,显然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贝弗莉·卡拉瑟斯。”那有点粗壮的女人没等罗莎开口就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瑞伊不在时我照看着这里。”

    听她的语气,这地方不像是什么拥有神秘力量者的隐居之地,倒像是个孤儿院。

    “而我想,”女人说,“你们应该会想听听雪影被找到时的情形。”

    娜里亚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雪影”应该是那条巨齿龙的另一个名字……虽然除了颜色之外,简直哪哪儿都不搭。

    这显然是玛雅取的名字。伊斯嘴角抽了一下,却也不想跟一个小女孩儿纠结这个。

    虽然并不情愿,也总是偏离重点,玛雅到底还是说清楚了一件事——卡恩其实并没有向她求救。

    她喜欢这巨大却温驯的生灵,或许胜过喜欢岛上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在她心目中,它是独属于她的。她能够操纵鱼群,在她刻意的投喂下,卡恩通常不会离白石岛太远,即使离开也总是会回来,近十年里形成的习惯,不是轻易就会改变的,所以当她回到白石岛,却从岛上其他人那里得知卡恩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她立刻就意识到,它很可能遇到了危险。

    它很听话,但其实并不聪明。即使她离开时曾向她告别,它也并没有能察觉她已经不在岛上的智慧。

    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让各种各样的海中生物,甚至海上的飞鸟,为她寻找那巨兽的踪迹,而当她得到消息,追过去的时候,重伤的卡恩正艰难地向西南游去。

    就算是健康的时候,它也很少会游到这么远的地方。再往前一点,海中便充满混乱的暗流和漩涡,截断了安克坦恩从西海岸通往鲁特格尔,或更远的另一个大陆的航线,是大大小小的船只的坟场,也是海中生物的坟场,像卡恩这么巨大的动物,在已经受伤的情况下,更是根本不可能穿得过去。

    可它执着地向前,即使听到了玛雅的呼唤也不肯回头。是她强行控制了它,才把它拖了回来。

    回到白石岛附近后它依然焦躁不安,却也不再一有意识就想掉头往西南游,仿佛那里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它。

    伊斯越听脸越黑。

    “你们没有看到过那条会飞的魔船?”娜里亚问道。

    玛雅摇头。

    “它会一直重复某个音节,”她说,“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从前它也偶尔叫过,但不会这么……急切而怀念。”

    她能感知和影响卡恩的情绪,对它发出简单的命令,甚至能够彻底控制它,却并不能完全理解一个大脑原本就十分简单的动物模糊的意识。

    “它在叫‘凶眼’。”伊斯说,“那是它从前的主人。”

    “……可它的主人应该早就死了吧。”玛雅小声嘀咕。

    这座岛上的人对龙的了解或许还胜过**师塔。她当然知道一条巨齿龙的主人多半是条真正的巨龙,可这里已经有数百年都没有听到过任何一条龙的消息——除了眼前这条冰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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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