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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章 埃德·辛格尔的地狱之旅(下)

    伊斯垂眼站在肖恩面前,感受着他锐利的视线刮过他的脸,等待着可能降临的怒火和责问。

    他当然不会忍气吞声地接受一切责难。他没能拉住埃德,那是他的错,但去极北之光可是埃德自己的主意。

    他只是……没有阻拦,还跟着跑了过去。

    他能听到老人沉重而缓慢,像是在忍耐什么的呼吸,但开口时,肖恩却只是告诉他:“我知道了……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以及,虽然无法直接把埃德从地狱里召唤出来,你可以试着召唤另一个人——尼亚·梅耶。无论他到底想做什么……我想他不会拒绝你。”

    伊斯霍然抬头。

    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个……奈杰尔他们可以召唤恶魔,而尼亚其实已经是恶魔了呀!

    他转身就要跑,又被肖恩叫住。

    “尽快。”他说,“我们可能会需要你,才能把通道开在尽量接近埃德的地方……以及,他也或许会需要一些引导,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可我进不了地狱。”伊斯说。这曾经让他骄傲的“天赋”,如今让他烦躁得恨不能从血肉和灵魂中剥离。

    “并不需要你进入地狱。”伊卡伯德接口,又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你也未必就完全无法进入地狱。”

    他在伊斯开口之前挥了挥手:“我得想想。”

    伊斯咬紧牙关,忍住,又一次跑回神殿的传送阵。

    天已经亮了。他不知道地狱的时间是如何流逝,但一夜已经是很长的时间……而他好像什么都还没做到。

    他直接横穿过庭院,在看见长廊上匆匆而来的娜里亚……和埃德的时候,心跳骤然一停,直冲过去,然后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埃德。

    那是柯瑞尔假扮的。

    埃德其实没让他帮忙掩饰他们的离开,毕竟船上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但半精灵兴致勃勃,也就没谁阻止他。

    伊斯僵在了那里。他没想到独角兽号这么快就能回到斯顿布奇,他以为他能在娜里亚回来之前把埃德弄出来的!他最好还是先躲开……可娜里亚已经看见他了。

    “伊斯!”她叫着,纵身跳过长廊边积雪的灌木,朝他跑过来。

    那一瞬伊斯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但最终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女孩儿跑得很快,冲到他面前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一路上总有些不安,这会儿看到伊斯的脸色,又没看到埃德,就……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他……”她张口,那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整个人都空荡荡的,空得像是能被风吹到半空里,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

    “……没有!”伊斯看着她骤然惨白的脸,立刻明白过来:“他没死!他只是……不小心掉进了地狱……”

    娜里亚飘在虚空里的心重重地砸下来,砸得她几乎有点想笑。

    “不小心掉进了地狱”……听起来好像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我没拉住他……”伊斯垂下头,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对不起……”

    他能在肖恩面前硬撑着,绝不承认半分不是他犯下的错,可在娜里亚面前,愧疚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得他几乎没法儿站直。

    “……你们商量着要去那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娜里亚冷静了一会儿才能开口,“明明是他要去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了他的坏毛病?不是你的错,说什么‘对不起’?你……”

    她的语气其实过于严厉,那是为了掩饰她的恐慌。她自己意识到了这个,立刻就停了下来,却让伊斯更加不安。

    他偷眼看她,眼眶红红的。娜里亚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乖巧到可怜的样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双臂,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又顺手抱过一样乖巧到可怜的娜娜。

    已经饿了一整晚加一早什么都没吃还哼都不敢哼一声的小龙呜呜抱怨两声,委屈地往她怀里钻。

    “别担心,”女孩儿说,“那家伙可没那么容易……”

    她还是说不出那个字。

    伊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心底泛起的酸涩压下去——他怎么能没用到还需要娜里亚来安慰!

    “我会把他找回来的。”他保证,“很快!”

    尼亚·梅耶出现得很快,仿佛一直就等着被召唤。

    “……你已经知道了吗?”伊斯劈头就问。

    埃德那个蠢货已经暴露了吗?!

    “是有点消息传来传去,”尼亚这回也没有东扯西拉,“说有两个假冒死灵法师跑去极北之光的家伙可能从地狱之门里掉下来了,运气好的话,多半是死了。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召唤我……我这么聪明,当然一猜就猜出来啦!”

    虽然没有东扯西拉,自夸还是必不可少。

    “那其他恶魔呢?也能猜到吗?”伊斯又紧张起来。

    尼亚不满地冲他翻白眼:“你觉得像我这么聪明的家伙能有多少?”

    “照你这么说,反正不止你一个。”伊斯说。

    尼亚被噎住了,但伊斯这会儿其实并没有讽刺他的心情,只是实话实说。

    “你能找到他吗?”他问。

    “那要看他够不够聪明了。”尼亚也不敢保证,“如果他暴露了身份,找到他反而不难。如果他把自己藏得很好……伊斯,地狱,其实比这个世界还要大,掉进地狱里的人,也比你们知道的要多得多。”

    伊斯心情复杂地沉默着。他现在,到底该希望埃德聪明一点,还是蠢一点呢?

    想来想去,埃德如今最需要的,或许是最不可靠又最玄妙的“运气”。

    “如果他被发现……”他说。

    “我会努力保住他的小命……如果来得及的话。”尼亚忍不住叹气,“别看我跑来跑去很自由,主意也很大的样子,我也……不过是个小卒而已啊。”

    “那你……小心一点。”伊斯别别扭扭地担心着。

    尼亚眼睛一眯,笑了起来。

    “那,”他不怀好意地问,“如果我和埃德都有危险,你会选哪一个?”

    站在一边费心费力维持着法阵却被彻底无视的奈杰尔嘴角一抽——这是什么破问题!

    “埃德。”伊斯斩钉截铁,面无表情。

    “啧。”伤心的尼亚叔叔遗憾地撇嘴,“行啦,放我回去吧。”

    奈杰尔并没有迟疑。一个像尼亚这样的恶魔会知道很多事,但现在,没什么比埃德·辛格尔更重要。

    埃德正在被围观。

    般多亚,极乐之地,这没有城墙的,喧闹拥挤的城市,乍一看有点像**师塔外围的街市,热闹又怪异,只是街道更宽,毕竟行走其上的,有不少身躯庞大的怪物。而堆砌在街道两边的怪模怪样的房子,也不再是各种各样的尖顶,却有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扎眼”。恶魔们似乎更喜欢浓重艳丽的颜色,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像极了沼泽里有毒的植物,自顾自地生长着,互相推挤又扭成一团,看久了只觉得所有的颜色都混在一起旋转又旋转,比颠簸的囚车还要催吐。

    街上的恶魔有着同样浓重的颜色和怪异的形状,像……行走的有毒植物。虽然大半都勉强有个人形,却又千奇百怪,难以形容。埃德不由自主地避开它们的视线——那些垂涎欲滴的,像看着一盘不用烧烤薰煮就能直接上桌的嫩羊肉的视线。

    可它们并不敢太靠近囚车。车上插了一面没风也直直展开的旗,大概是某种动物……或恶魔的皮制成,其意义大概相当于夏之海的货船上的旗帜。

    这囚车和车边得意洋洋的紫章鱼,应该属于这里一个相当强大的势力。这个城市有自己的规则,而城中的居民,好歹是有理智的生物。

    但很快,埃德便意识到,恶魔的“规则”和“理智”和人类的显然并不一样……他看着两个分明只是不小心撞在一起的恶魔瞬间就打成一团,不是像人类街头的斗殴那样,大半结束于鼻青脸肿和悻悻的互相谩骂,而是毫无顾忌地往死里打,直到其中一方彻底倒地不起,才有像是城市守卫的恶魔懒懒地放出一群拴着锁链的小恶魔,将那失败的家伙“清扫”得干干净净,甚至都没花时间去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已经死透了。

    埃德铁青着脸收回视线。他想吐,但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而他的“同伴”们,似乎对此毫无反应,有一个甚至表现出明显的兴奋。

    “害怕吗?”那章鱼恶魔咧嘴一笑,“你的恐惧正散发出香气。”

    埃德垂下眼睛,缩了缩。他的确应该表现出更多的恐惧。

    “别担心,小家伙。”那恶魔反而安慰他,“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么……新鲜,或许还能多活几天,有位大人,很喜欢看你们这样的家伙给他演些故事。你能坚持得越久,就能活得越久呢。”

    倒不是它好心。倘若这难得新鲜的货物吓破了胆,很快也就值不了几个钱了。

    作为商人之子,埃德奇妙地瞬间领会了它的意图,生硬地扯出一个惊恐万分,又充满感激的笑容。

    演戏……原来恶魔也爱看戏吗?

    转过两条街后,囚车被拉进一片屋檐乱翘的紫色建筑。埃德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拖进了地下,单独关在了一个小房间里。

    房间狭窄憋闷,但意外地明亮——门边墙上的蜡烛虽然味道有点刺鼻,燃起的却是正常的火焰。

    连烛台都像是人类使用的,正常的烛台,只不过是宴会厅里的那种精致样式,放在这样的囚房里,实在有点奇怪。

    但埃德感受到了那个恶魔让他“保持新鲜”的努力,一时竟有点想笑。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他的法术还没有失效。他现在只是一个干瘦苍白,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一个死灵法师……但他并不觉得这层皮能骗过所有恶魔。

    囚车被拉进来之前他看了一眼另一边的街道,明显更加干净整洁,街上的恶魔更少,多半都有坐骑和车驾,建筑也更加宏伟。

    显然,那边,才是真正的高等恶魔居住的地方,而他们刚才经过的,大概算是般多亚的旧街市场?

    以他所知,恶魔不讲什么血统,纯粹以力量的高下来划分等级,而更加强大的恶魔,未必看不透他这层伪装。可它们的力量到底因何而来?只是纯粹随机的“天生”吗?或者,如果尼亚能被“改造”,恶魔自己应该也可以?

    越了解这个“种族”,越觉得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实在太少。他们甚至都弄不清恶魔到底是如何诞生的。有人说它们就像人类一样繁衍,只不过关系混乱,根本没有所谓的家庭,更没有家族可言;也有人说它们生于人类的恶念,那些恶念注入所谓的恶魔之茧,就会生出不同的恶魔。

    照埃德所见,似乎还有一种可能——有一些恶魔,其实是人类转化而来。

    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没有在街上看到真正的“小恶魔”……恶魔的幼儿。它们总不能一生下来就那么大?

    他以为他能有很长一段时间考虑该怎么办,但似乎只是打了个盹儿,灰扑扑的牢门就已经被打开。

    紫章鱼甩出鞭子缠在了他脖子上,但这一次明显温柔了许多。

    “你的运气真的不错,”他说,“那位大人府上演戏的家伙正好坏了一个,而大人最喜欢的那个故事才演到一半儿呢!如果你能表现得好一点,就算最后坏掉,也不会被活着扔给那些没脑子的小恶魔。”

    在他看来,这就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埃德乖顺地站起来,突然很想介绍安克坦恩的国王陛下,博雷纳·德朱里,一位优秀的剧作家,给那位“大人”认识一下,他们想必能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这一次他被拖去洗刷干净,还套上了一件不知谁留下来的,浅灰色的衬衣,才被带上一辆还算舒适的马车……狗车。

    路上埃德从车窗里向外看了一眼。天还是亮的,不知恶魔们到底是如何计算时间,他猜这会儿大概是到了吃饭或休息的时候,因为街上的恶魔明显少了许多。

    所以……他要在见到那位喜欢看戏的“大人”之前就找机会逃出去,还是冒险去演上几场戏呢?

第一千四百三十五章 小玩具(上)

    埃德以为,一个爱看戏的恶魔,多少有点风雅的趣味,但走进那位“大人”的府邸,看着它粗犷简陋如兽人地堡的建筑,看着褚红石砖上锋锐的棱角和一团团仿佛被当成涂料般暗色的痕迹,闻着薰人欲吐的恶臭……他不得不又一次提醒自己,这里,是地狱。

    他不能拿人类的习惯来推测恶魔的性格。

    连紫章鱼都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这地方没有守卫,也用不着先报上姓名和来此的目的,等待主人的邀请,那恶魔拖着他穿行于迷宫般的通道之中,不时站在一边,让更强大的恶魔通过,或避开一场不知因何而起的斗殴。

    然而一片混乱之中,仿佛又有着某种埃德无法理解的秩序……至少,并没有谁伸手就把他抓过去吃掉,即使它们会在他走过时抽动鼻子,用贪婪的视线把他从头.舔.到脚,似乎也能闻得到他新鲜的香气。

    埃德低着头,躲躲闪闪的视线里带着恐惧和好奇,小心地将一切都收入眼中。

    他们最终进入一个大厅。说是“厅”,事实上更像是一个天然形成,不过稍加雕凿的巨大洞穴,到处挂满各种怪异的装饰,白骨的绶带缠绕着黄金的巨剑,怒放的水晶花簇下吊着一串串形状不一的利爪……洞穴正中燃着篝火——黑色的篝火。

    这还是埃德第一次在地狱看到人类传说中代表着地狱的黑色火焰。它似乎并没有温度,只是一团舞动的黑影,然而当那影子向上拉升,却恍惚显出扭曲的人形,无声地嘶叫着向他伸出双手,仿佛想要将他拉入其中。

    缠在脖子上的长鞭一紧,紫章鱼凑到埃德耳边,低声警告:“不想死的话,别看那个。”

    它不敢大声,因为篝火前正上演着不知什么剧目,听“演员”们拉高的声音,显然演到了高.潮。

    从他们站立的位置,根本看不到那大概正沉迷于剧中的主人,甚至连演员都看不清,埃德也只能顺从地收回视线,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听着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对白。

    这地方至少有一个好处——能把声音放得很大。

    埃德听了一阵儿,越来越纳闷……这故事,怎么这么奇怪呢?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的那一位,正愤怒地指责父亲的偏心,它分明如此优秀,却永远被视而不见,被指使着辛苦劳作,勤勤恳恳,也永远得不得一句称赞,而父亲所偏爱的私生子,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切。

    这是挺不公平的……可是,不是说恶魔没有家族吗?那“父亲”和“私生子”之类的,又是从何谈起?!

    或许是他心虚。埃德有点怀疑那恶魔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特意演这一场给他看……可他虽然的确有个私生的妹妹,也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嫉妒,却也从来没想跟她争什么呀!

    然后他又立刻警告自己,不要那么自大——他也没有重要到让那些恶魔连他父亲有个私生女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还立刻排出一场戏来讽刺他的地步吧!

    这大概是人类编的故事,他知道有人就喜欢看这种……但恶魔为什么会喜欢看这个?!而且对白还是用的古精灵语?!

    满怀不解的他还想多听一点,“演员”们却已经打了起来。

    那是真实的战斗。被无视和欺辱的“长子”一怒而起,将父亲和他的私生子一起撕个粉碎,吃了个干干净净。

    真是……简单粗暴,又挺有地狱的风格。

    埃德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能木然地低着头,还没能消化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家庭悲剧,已经被紫章鱼用力一扯,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向那口味独特的主人。

    他不敢抬头,只竖起耳朵,想再听一场地狱风格的阿谀谄媚,却只听见了极其简单的交谈。

    “还挺新鲜嘛。”那主人先开了口。

    埃德差点就忍不住抬了头。这恶魔用的是古精灵语,浑厚的低音甚至还挺好听。

    “是的。”紫章鱼恭恭敬敬地用恶魔语回答。

    “那就让他演下一场吧。”主人十分随意地做出了决定。

    埃德被拖下去的时候整个儿是懵的——这就要上场了?剧本呢?他演谁?!

    根本没谁回答他的问题。他被套上了一身过大的盔甲,塞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就被一脚踹了出去,哐当一声五体投地。

    他成功地得到了开场的喝彩。

    埃德默默爬起来,把面甲调整到合适的位置……至少能让他看得见的位置。这面甲只有眼睛那里开了一条缝,倒是能很好地隐藏他的表情。

    他没走几步又用更加狼狈可笑的姿势摔了一跤。大人们爱看的无非就是这些嘛,虽然他不爱看滑稽剧,懂还是懂一点的。

    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他终于趁机看清了主人,不由得大失所望。

    在黑岩对付那些恶魔时,其中有一些虽然怪异,却也有种另类的美感,而这位爱看戏的恶魔,浑身唯一能跟“美”沾边的,却只有一身结实的肌肉和发亮的红褐色皮肤。它坐在那儿都比埃德站着还要高,脸却皱皱巴巴,像揉成一团的纸,灰黑色的眼睛刀刻般小而锐利,没有眉毛,也没有头发,双臂长得诡异,背后还缩着两团黑乎乎又乱七八糟地戳出一堆尖刺,像腐烂到露出骨头的翅膀一样的东西。

    埃德只看了两眼就迅速收回视线,想着该如何扮演他的角色。穿着盔甲拿着剑,无疑是个骑士,按恶魔们对圣职者的厌恶,多半还是个圣骑士……而它们必然不会想看一个英勇无畏的圣骑士。

    即使在人类之中,被尊敬的圣骑士大人们,其实也有许多笑料,多半是关于他们的固执死板不知变通,或者嘲笑他们把长得略大的耗子都当恶魔的小题大做之类。

    而类似耗子的东西……这里倒是有的。

    埃德在心底默默地向所有的圣骑士们道了个歉,在一道小小的黑影慢条斯理从不远处爬过时夸张地跳起来——还因为盔甲太重没能跳动,差点又摔成一坨。

    “啊!”他举剑向那披着油亮甲壳的耗子宣战,“你这来自深渊的黑暗!你强大的力量并不能让我屈服,我被祝福的长剑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他冲上几步,举剑砍向那大概是用来清扫碎肉的小怪物。那东西十分淡定地看着他,动也没动,直到他的长剑砍在泛着油光的地面上,轻易崩断了剑尖,才慢吞吞地动了动。

    埃德捧着自己的断剑,试图用身体语言表现出极度的震惊,在周围轰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的时候,微微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真喜欢演戏,可他至少得接近那团黑色的篝火。

    他刚才留意过。那黑色的火焰对人类的灵魂的确有影响,但恶魔们显然也并不喜欢靠近它,倘若想要制造一场混乱,那是最方便利用的东西。

    如果戏不是这么难演,他原本还想坚持一下,看看能不能留下来,对地狱和恶魔们有更多的了解,但他开始怀疑这些所谓的“戏”,不过是主人换着花样看他这样的家伙,甚至其他恶魔,最终如何被撕碎而已。

    那么……恕不奉陪。

    但或许是恶魔们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演技”,居然兴致勃勃地看了下去。埃德硬着头皮瞎演了一阵儿,悄悄积攒的力量在听见“他”的名字的那一刻,差点就控制不住地轰了出去。

    是的,终于有个恶魔走上前来,跟他演了一出对手戏。看起来,对方也不是什么指定的演员,完全是谁想上就谁上的样子,相当的随心所欲……但台词功底居然一点也不比他差!

    当它中气十足地吼出“奥多”这个名字的名字的时候,那声音震得埃德的头盔都在嗡嗡地响,而在短暂的恍惚之后,他想起了这个名字。

    奥多,是兰登·列奥纳,第一个被称为圣骑士的人类最初的名字。

    曾经只是个普通猎人的奥多,在家园被毁之后成为愤怒的复仇者。至高神欧默赐予他强大的力量,让他能够将那些杀害了他的亲人的兽人们斩于剑下,他却在疯狂的杀戮之中渐渐迷失了本性,最终坠入地狱,却又在经历种种考验之后幡然悔悟,得以离开地狱,在欧默的圣殿里重获安宁。

    这故事流传极广,有着许多不同的版本。兰登·列奥纳这个人或许的确存在,他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却没人能说得清。

    但是,显然,恶魔们并不喜欢被当成“考验”一个圣骑士的工具。

    埃德觉得他大概掌握了这部戏的精髓——他要扮演的是一个被戏弄,被欺骗,最后被凄惨地切成碎片拿去砌墙的,愚蠢又可笑的圣骑士。

    可当他确切地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却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胡乱地演下去。

    他迟疑着,没能对上那完全是自由发挥的台词,身体也僵在那里。

    没有得到回应的恶魔不悦地眯起了眼睛,挥了挥手。

    因为套着盔甲,埃德直到被它突然伸长的,尖细干枯的爪子抓住时才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挣脱。那爪子探入他盔甲的间隙,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手臂,在他下意识地举剑砍过去之前,已经迅速吸取了他的血液。

    灰白的爪子泛起血色,在被长剑斩断时鲜血四溅。

    那恶魔发出一声怒吼,短暂的沉迷被剧痛所唤醒,另一只爪子直挥了过来,像无数尖刺,扎向埃德的身体。

    埃德就地一滚,甩掉了碍事的头盔,力量已凝在指间,另一只手则握紧了长剑——这锈得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剑,居然还挺锋利。

    但扎向他的尖刺被一块猛掷过来的盾牌挡开。他的手微微一顿,警惕地半蹲。但盾牌擦着黑色火焰的边缘飞出去,砸进另一边的墙壁,巨大的黑影已经笼罩下来。

    高坐主位的恶魔走了过来,乱糟糟的翅膀半展着,一根根如利剑般的骨骼清晰可见。它若有所思地俯视着埃德,鼻翼微微翕动,唇边渐渐裂出一点狰狞的笑意。

    “啊……多么奇妙的香气。”它说,“我好像,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呢。”

    埃德的喉头滚了滚。他之前一直以为那所谓的香气源自他确实还挺新鲜的血肉对恶魔的吸引,但此刻,他的鲜血散在空气之中,连他自己也隐约闻到一种诱人的香味,像是什么极其美味的食物……

    好想啃一口。

    这念头从脑海之中一掠而过,吓得他浑身一抖,瞬间清醒。

    呸!他才不想自己吃自己!

    惊惧和怒火交替上升,但那恶魔正好挡在了他与篝火之间。

    “我们,来演一出戏吧?”那恶魔笑眯眯地问,“我,就是我自己,而你……想要扮演斯科特·克利瑟斯,还是那条愚蠢的小冰龙?”

    埃德甩手砸出一团圣光。

    那光芒极亮,亮得像太阳在这地狱的一角升起。被夺去视力的恶魔们发出怒吼,不退反进,冲向那胆大包天的小小人类。

    圣光对它们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短暂的失明对它们似乎也没有什么妨碍。埃德的心沉下去,另一道法术轰向地面。

    罡风旋转而起,压缩成刃,散向四方。一些恶魔叫骂着闪躲,一些却仗着坚不可摧的身体硬冲过来,甚至撞成一团。埃德在一片混乱之中找到了空隙,飞窜而出。

    他一点不敢放松。那大概已经猜出他身份的恶魔在他的攻击之中好整以暇,没有退避,也没有攻击,看他眼神像看一只自己撞到了猫爪下的耗子。

    而且……他的身体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当他体内的力量散出,另一种力量难以抗拒地涌入,想要像之前那样拒绝它,却变得越来越困难——当那力量正是他所需要,甚至让他的身体都变得更加强壮和敏捷的时候。

    他在心中默念着来时记下的方向,在尚未反应过来的恶魔们惊讶的视线中飞一般冲过复杂的通道,一路把全身的盔甲扔了个干净,只紧握着那把剑,在几乎要冲到出口的时候脚下一顿,猛然停住。

    那恶魔不知从哪里穿过来,挡在了入口,向他裂开薄而发皱的嘴唇。

    “你要跑去哪儿呢?”它开口,声音轻柔无比:“……我的小玩具。”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小玩具(下)

    埃德沉默地握紧了长剑。

    “看看你的伤口,小东西。”那恶魔没有半点要攻击的样子,反而将双手背在身后,提醒他,“看看。”

    埃德一边警惕着,一边扯开烂兮兮的衣袖,垂下视线,飞快地看了一眼。

    ……然后定在了他的手臂上。

    之前被恶魔扎穿的伤口,他已经本能地给自己治好。血早已经止住,伤口也可以说已经痊愈——如果无视那一片坚硬发黑,更像鳞片的皮肤的话。

    眼前一阵昏黑,寒意直窜到头顶。他慌乱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曾经被那个章鱼般的恶魔用长鞭勒伤过,如今摸起来……也像是伊斯的鳞片一样光滑又冰冷。

    “你能感觉到,是吗?”恶魔张开双手,“力量,充溢于此地。如果你拥抱它,它也绝不会拒绝你。你会变成我们之中的一员,以你的天赋,你会比从前更加强大,或许能强大到成为领主,统治一城……”

    它充满诱.惑的声调忽地一转,变成了冰冷的讽刺:“可是,你敢吗?——你不敢。”

    埃德控制不住地抠着手臂上那几片鳞,心烦意乱。

    他的确不敢。

    可他如果不能毫无顾忌地施法,出手时犹犹豫豫,在这里,他必败无疑。

    不知道他变成恶魔会是什么样子,但愿不要太难看……不是,他才不要变成恶魔!艾伦不会让娜里亚嫁给一个恶魔的!

    他在内心对着自己尖叫了一通,那堵在胸口、让他无法呼吸的恐慌反而稍稍被压了下去。

    就算会变成恶魔,他也得逃出去……尼亚能保留自己的意识,他应该……也可以。

    待在这里,可以肯定,他的结局只会更加悲惨。

    “可我更不想成为你的玩具。”他说。

    隐藏在伪装下的面孔渐渐显露。灰发的年轻人眼神明亮而坚定。

    他跟斯科特长得其实并不像,但在这一刻,恶魔却仿佛看到了那个将它逐回地狱,让它失去了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之中踏足那丰饶之地的资格的男人。

    如果它能抓住眼前这个家伙,让他变成自己的玩具……没有比这更好的报复。何况,它还能以此重新夺回那份资格,甚至得到更多。

    从未有过的闪电在极乐之城永远明亮,也永远蒙着一层灰雾的天空下闪过,仿佛能撕裂那灰色的屏障。雷霆轰响,砸得半座城都似乎随之颤动。一些恶魔躲进了屋子里,更多的却涌向城东。所有的危险都代表着机会,而任何一个想要往上爬的恶魔,都不会放过半点机会。

    即使那“机会”在领主的家里也是一样。

    领主如洞穴般的府邸关上了大门,打开了防御,变成了坚固的堡垒,难以被攻破。领主大人此刻却有些焦头烂额。

    它没想到这个一直被轻视的“圣者”会这么难对付。

    它牢固远胜人类城堡的府邸已经被轰塌了小半边。要不是发现这样的法术太过浪费力气,那“小玩具”说不定连另外半边也已经轰个稀碎。它提醒他身体的变化就是为了让他有所顾忌,但这个年轻的人类居然意外地豁得出去。他受伤的那只手臂已经被鳞片覆盖了一小半,颈间的鳞片也已经漫上下巴,他却似乎毫不在意。

    而那柄剑……那柄本该钝得连腐烂的肉都切不开的剑,在他手中,居然能斩断它的骨刺。

    好在,埃德的剑术,跟他舅舅完全不能比,反而因为试图一手挥剑一手施法而分了心,给了它可趁之机。

    它乌黑的双棍交错挥开,一根砸向埃德肩膀,一根砸向他的腿,并且给自己找到了借口。

    说起来,它也有顾忌——它并不想弄死这小家伙。

    埃德不闪不避地直撞向它,身体一倒,从它双脚之间滑了过去,还试图顺便砍它的腿。

    恶魔的脸扭曲了一下,避开了这笨拙的一击。是的,这个在它眼前演了一场滑稽戏的圣者也没有绝大多数圣职者那种可笑的骄傲,他会毫不介意地使用那些并不怎么堂堂正正的招数,只是不甚娴熟,所以也收效甚微。

    坚韧的藤蔓从地底钻出,缠上它的双腿,漫天冰块落下,轰轰轰砸得它头晕眼花。在发现倒刺和冰刃并不能对它造成多少伤害之后,埃德果断地把所有的法术变得更加简单和实用,一找到机会就劈头盖脸地砸。

    恶魔对魔法有强大的抵抗能力,但再结实的身体也禁不住被巨大的石块冰块砸来砸去,何况那石块还是拆的它家的墙。

    它终于控制不住地放声怒吼——在发现通道另一端的恶魔们开始跃跃欲试的时候。

    它们看出了它的狼狈。

    对于一位恶魔领主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致命……它曾经因为输给斯科特而差点失去领主之位,如今又要因为他的外甥而再一次品尝失败的滋味吗?!

    迅速膨胀的怒火吞噬着理智。它在一声咆哮之后吼出了咒语。

    它还是领主,而这里是它的领地……这座城市的力量,还在它的控制之中。

    虎视眈眈的恶魔们遽然色变,纷纷逃离。

    埃德稍稍一怔。他感觉到了危险……却又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那咒语……像是神之语,又不是。

    他见过了那些符文,认识了其中的许多,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谁把它们念出来。那奇特的音调,似乎本身便已拥有巨大的力量,在恶魔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时,像是谁的手落在天地之间无形的琴弦上,一声声拨动。

    他感觉不到邪恶……只感觉到其中的宏大与精微,真实与浩渺。

    长剑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短了一截的剑尖砸在地上,拖出一声刺耳的轻响。

    心脏因此而惊跳了一下,像有谁在他耳边发出严厉的斥责。他回过神来,想要施法,却发现他的力量……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卷入了咒语之中,身不由己地一步步靠近那恶魔。

    “摩里恩·捷勒!”

    一声厉斥尖锐地扎进力量的漩涡,两柄乌黑如刺的匕首一前一后扎向恶魔。埃德下意识地提剑前刺,前后夹击之下,恶魔避开了长剑和前一柄匕首,却被后一柄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腰侧。

    剧痛让它怒吼出声,中断的咒语不甘地盘旋着,缓缓消散。

    黑影从天而降,落在埃德身侧,抓住他的腰带往后一拖。

    埃德甩了甩头。他还有点昏昏沉沉的,视线里,是一个身高才到他下巴的恶魔的头顶……和它微微展开的,如巨龙般的双翼。

    “……尼亚!”他欣喜地叫出声来。

    “凭你可还杀不了我,”摩里恩几乎同时开口,“曼妮莎的小玩具。”

    它咬牙切齿,伸手从自己的伤口里把那柄小小的匕首硬生生地拔了出来,甩向尼亚的脸。

    尼亚歪了歪头,抬手接住匕首,十分嫌弃地甩了甩,顺便拍着翅膀把埃德往后扇。

    “我是个小玩具没错,”他洋洋得意地开口,“但可已经不是曼妮莎的小玩具啦!另外,如果我真想杀你,动手之前可不会叫你那一声。”

    他有了更强大的主人,且毫不介意地仗势欺魔。

    摩里恩死死地瞪着他,锐利的三角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却并不能把他怎么样。它可以不在乎曼妮莎,但尼亚现在的主人……在它还宠爱着谁的时候,却是相当护短的。

    “这个,我要带走。”尼亚向身后指指,气焰嚣张。

    摩里恩扯起嘴角,阴冷而凶狠地一笑:“这是……那一位的主意,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你猜?”尼亚笑嘻嘻地反问。

    恶魔的视线在他与埃德之间扫来扫去,眼神闪烁,最终却还是退开了一步。

    “这样才对嘛。”尼亚满意地点头,甩过去一块乌黑发亮的东西。摩里恩本能地抬棍想要把它砸飞,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又忙不迭地伸手抓住。

    埃德从尼亚的翅膀后面探出头,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又被尼亚一翅膀拍回去。

    “作为你,”他向摩里恩抬抬下巴,“发现……尊贵的客人,并成功把他留下的奖赏。”

    刚刚露出点喜色的恶魔,一张皱巴巴的脸又开始扭曲,却也只能看着尼亚一把抓住埃德,抬手在空气中划了个圆。

    他左手的戒指闪出一片奇异的光晕,空气颤抖着塌陷下去,显出一个黑色的,漩涡般的空洞。

    尼亚把埃德推了进去,才紧跟着踏入。

    在通道消失之前,摩里恩的声音幽幽地飘到了埃德耳边:

    “你会后悔的……小玩具。”

    埃德不确定那声“小玩具”是对谁,忍不住回头看了尼亚一眼。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盗贼已经变了脸色,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摩里恩的那句话。

    “出息了啊。”他倒还是笑眯眯的,就是笑得埃德后颈发凉,“请你做客你不肯,自己偷偷溜进来……地狱好玩吗?”

    这会儿他们已经站在了另一片旷野之上,不远处是一片茂密得让人有点头皮发麻的森林,森林之外,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却是赤红的沙漠。红与绿强烈的对比,本该是热烈的,在这里,却只显出难以形容的荒寂与危险。

    “不是偷偷溜进来的,”埃德小声分辩,“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所以你们也是不小心晃去了极北之光?”尼亚笑得更加慈祥,“你觉得你们俩很擅长打探敌情吗?”

    埃德不敢吭声了。

    “要不是我听说了那阵闪电,立刻赶过来……”尼亚一巴掌拍上他的头,又顿了顿:“……你故意的?”

    之前太过急切,现在想想,那样炫目的,从另一个城市都能看到的法术,对付一群关在洞穴里的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

    埃德连连点头,眼睛亮得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反正已经暴露了身份,不如让整个地狱都知道,说不定还能浑水摸鱼。毕竟般多亚那个恶魔看起来跟斯科特有仇,如果逃不掉,落在它手里我一定倒霉顶透,但其他恶魔说不定有别的打算。我到底……也还挺值钱的吧。”

    他得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毕竟是在恶魔的地盘上,而他不仅孤立无援,还不敢任意施法。

    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不顾一切。

    尼亚的脸抽了抽:“值钱……你对自己的评价还挺高的嘛。”

    埃德听出了他的讽刺,但并不觉得这个评价有什么不对。

    值钱,等于重要。一点问题也没有嘛!

    尼亚吐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居然也有点放松下来,不由又多看了埃德一眼。如果这家伙是有意的……

    他心情复杂地戳了戳年轻人脖子上的鳞片:“挺不错的装饰……需要我给你面镜子照一照吗?”

    埃德赶紧摇头——还是不了,他不想吓到自己。

    “……我不能放你走。”尼亚终于说了实话,“你也不能继续在外面晃。像这样的异化,只会越来越快,越来越糟。”

    埃德搓搓脖子,没出声。

    “当然,我也没指望你会像我一样乖乖地当个小玩具。”尼亚自嘲地一笑,“我送你去潘吉亚,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他抬手,念出咒语,茂密的森林里,挤挤挨挨地纠缠在一起的林木向两边分开,分出一个还在不停蠕动的通道。

    “潘吉亚,在地狱之中,被称为‘至高之渊’,”他低声告诉埃德,“潘吉亚的领主,和其他城市的统治者……不太一样。”

    埃德认真地听着,跟上他的脚步,手中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柄剑,仿佛握着永恒之杖。

    他并非完全孤立无援,但他最大的倚仗,仍只有自己。

    他原本也没有指望尼亚能带他离开地狱——他毕竟是个恶魔。但他也毫不怀疑,尼亚绝不会伤害他……即使他会面不改色地骗得他团团转。

    他们在森林里走了好一阵儿,林木密不透风,却窸窸窣窣响个不停,仿佛一直有什么自枝叶间窥视着他们,彼此窃窃私语。

    “森林里有类似精灵的……生物。”尼亚看了他一眼,“但是,可千万别把它们当成精灵,不管它们的脸长得有多好看。”

    “我……也不是只看脸的啦。”埃德觉得他需要为自己辩白一下。

    尼亚短促地嗤笑一声,停下了脚步。

    光落在他们脚下,与林间的阴暗划出分明的界限,尼亚却仿佛畏惧那光芒更胜黑暗。

    他抬手往上指,声音却低低地往下沉:

    “这就是……潘吉亚。”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至高之渊(上)

    一步步走进这林中之城时,埃德一点也看不出它跟“渊”有什么关系,除非地狱里的“渊”跟他所理解的有不同的含义。

    高倒的确是很高的,毕竟整座城事实上是一颗巨大的树,树冠遮天蔽日,无数气根从枝条上垂下,深深地扎入看不清颜色的泥土。

    从走进森林他就没看见这里的泥土是什么颜色。大地完完全全被各种植物所覆盖,半点空隙也不露。

    而那些气根,也已经粗壮得堪比格里瓦尔生长了数百年的大树。所有的街道和建筑,就盘绕在这些气根之间,很像是精灵的风格,却又更加古朴,没有过多的装饰,也没有半分诡异之处,显得优雅而静谧,倘若不是树叶间漏出的天空是古怪的粉紫色,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不在地狱。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有点静谧过头了。

    街上不见半个恶魔的影子。从大开的窗户里看进去,房子里也似乎都是空的,以至于埃德在爬上一道旋转的阶梯时看见一个恶魔迎面走来,竟有些惊喜过望。

    那恶魔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生得高大强壮,且英俊得极其符合他的审美,除了头上顶了两只角,皮肤黑如乌木之外,简直跟精灵没什么两样,连耳朵都是尖尖的,还穿了一身精灵常穿的收腰的长袍。

    它矜持地向他们点头,没有对他们的“怪模怪样”露出半点好奇或轻蔑-——进入城中时尼亚就已经变回了人类的样子,只是额头覆盖着鳞片,看起来跟埃德就像是半魔化的两兄弟。在恶魔眼中,这模样应该是挺奇怪的。

    但对方没有多问一句,更没有看到食物时垂涎欲滴的丑态,甚至礼貌地靠边站了站,让他们先过。

    连这一点也很像精灵。不管心里在想什么,至少表面上彬彬有礼。

    走出一段之后,埃德忍不住凑到尼亚耳边,小声问他:“这里的领主……这么喜欢精灵的吗?”

    这症状简直比他还严重。

    尼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并且用眼神表示了他的为难。

    埃德理解地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要叽里咕噜:“这座城,也没有屏障——不能回答的话,你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嘛。”

    不像般多亚那样包着一层发光的、灰色的壳儿,位于森林之中的潘吉亚,是完全暴露在天空之下的。这里的力量也不像般多亚那样浓郁,尤其走到高处,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它不需要。”尼亚回答了这个问题,眼神却更加复杂,“你……会明白的。”

    他的语气让埃德觉得,弄明白这一点,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领主大人的府邸,理所当然,是在最高处。埃德爬得气喘吁吁,被尼亚翻了好几个嫌弃的白眼,才爬到了顶。

    树顶光线明亮,天空已经从粉紫变成了橘红,看起来倒还正常一点,如夕照般的金红光芒落在广阔的平台上。平台形状并不规则,像一朵被托在树梢的云,裸露的木纹显出完整的年轮——它就是从一棵树上横切出来的。

    平台边的建筑线条利落,结构精巧,但并不大,门前依然没有守卫,只有一只白胸红尾的小鸟,在他们走进门时婉转地唱起歌来。

    埃德不由多看了一眼。这只鸟,大概是他在地狱里所见的唯一正常的生物。

    尼亚却没有什么东张西望的心情。他明显地紧张起来,甚至不由自主地拉了拉变回人形后特意穿上的衣服——他可没有伊斯那种连衣服一块儿变出来的能力。

    被他所影响,埃德也努力收拾了一下自己,却还是把那柄锈剑插在腰带里。

    “……你就不能扔掉这破玩意儿吗?”尼亚压着声音低吼,莫名地暴躁起来。

    带着鞘都没有的武器拜访此地的主人,的确有些失礼……但埃德实在不想丢下这柄陪他努力战斗过的剑。

    “让他留着它吧。”温和的古精灵语不知从何处传来,“他或许是它等待已久的归宿。”

    尼亚的双肩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埃德也赶紧提醒自己,不要被这好听的、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的声音所.诱.惑。

    绕过空旷的前厅和走廊,他们在左侧的书房里见到了潘吉亚的领主,列乌斯。

    站在窗边的领主倒没有把自己也弄成精灵的模样。它的身高只比野蛮人略高一点,肌肉结实而不突兀,乌发直直地披垂至腰间,也只在腰间裹着齐膝的黑色腰衣,嵌着黄金与宝石的腰带垂在身前,有点像西南荒漠的风格。它的五官深刻如刀削,是与声音截然不同的凌厉,肌肤连同嘴唇都是雪白,从额头生出的双角却是纯黑,黑而亮,仿佛是用黑曜石精心雕刻而成,微微后弯,在末端卷出一段精致的螺旋。

    它的双眼亦是纯黑——像所有恶魔一样,没有眼珠的一片纯黑,但当你看进去的时候,却又仿佛能从其中看到闪耀的星光。

    埃德恍惚觉得他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像夜空,也像倒映着星辰的黑色大海,不是冰冷与死寂的深渊,而是孕育着万物的生命之源。

    他被尼亚猛扯了一把,回过神来,微微低头。

    哪怕是面对另一个世界的国王,这也已经是他最高的礼节。

    身份听起来像是奴隶的尼亚则如骑士般单膝跪地,恭顺地垂头。

    “起来吧。”列乌斯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却也不容违抗,“做得很好……你可以离开了。”

    尼亚沉默地起身离开,甚至都没有多看埃德一眼。

    埃德不得不再一次提高警惕——他还从来没有见到尼亚·梅耶如此恐惧的样子。

    对于这位新的“主人”,尼亚除了“不太一样”这种含糊的形容之外,并没有给出太多的描述,无论是有所顾忌还是其他……如尼亚所说,他只能靠自己。

    然而列乌斯请他坐下,亲手给他斟满地狱酿造的美酒,却只是跟他聊了聊天。如果埃德没有看错的话,它的眼神几乎能用“慈爱”来形容,仿佛是接待一位许久未见的、亲近的后辈,让埃德的后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寒栗。

    它问起他这几天的经历,像在关心他旅途是否劳累。埃德在一阵茫然和忐忑之后干脆实话实说,从差点浑身长虫到被送给般多亚的领主,不得不演了一场滑稽戏,通通倒了出来,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有种在对长辈抱怨和倾诉委屈的错觉。

    他甚至大着胆子喝下了那杯酒。味道其实挺不错,有种清冽的,仿佛冬日松林的气息。

    “真希望有一天也能跟我的儿子……像跟你这样聊天。”列乌斯轻声叹息。

    埃德差点把酒呛进了气管里——说好的恶魔没有家族观念呢?!

    然而列乌斯仿佛只是随口感叹这一句,而埃德的胆子也还没大到问它“您儿子是哪位它去了哪儿是不是不太听话”之类。

    门外那只鸟又唱起歌来,那声音清晰地传到书房之中。

    应该是有别的客人来访,列乌斯却仍不紧不慢地跟他说着话,问他喜欢吃什么,像是打算给他准备一场宴会。

    埃德本能地想要拒绝,又忍住了。

    一场宴会……也没什么不好。

    而后一位简直跟精灵一模一样的侍女把他送到了客房,如果不是她在微笑时候露出了一口食人鱼般尖利交错的牙齿,埃德很可能会忍不住跟她多说几句话。

    他终于有了一点独处的时间,而且可以确定是安全的。虽然明知自己该保持警惕,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他太累了……又累又饿。

    没有日月,他根本无法判断自己到底在地狱里待了多久。除了在般多亚控制不住地睡过去的那一小会儿,他没有休息,没有吃东西,只在被那个紫章鱼抓住之前小心地施法给自己弄了一点水。在喝下那一杯酒之后,还被体贴地询问了“爱吃什么”之后,这会儿他只觉得饿得能把自己都吃掉,又困得闭眼就能昏死过去。

    可他不敢睡。着看似平静的地方透着莫名的诡异,待得越久感觉便越强烈。那位温文尔雅的领主也是一样,它看起来太过真诚,却又一直避重就轻……他摸不透,更不敢接受来自一个恶魔的,毫无来由的“真诚”。

    而且……他也怕一觉醒来,会变成自己也认不出的样子。

    他挠着自己的手臂,那些鳞片没再增加,却开始发痒,摸上去也不像之前那么光滑,更加粗糙和坚硬,还分明长大了一些。

    再长一长,说不定还会蜕皮,他就可以存下来,留作日后吹嘘这一段冒险经历的证据——他苦中作乐地想着。

    仔细看的话,那鳞片并不是黑色,而是深蓝……是他喜欢的颜色。

    说出来太过自恋,但他确实挺喜欢自己眼睛的颜色。

    “像缀满星辰的夜空。”——瓦拉是这么说的。

    “这样的异化,有时会显现出一些你内心深处的欲.望。”

    走在森林里的时候,尼亚曾这样告诉他,“比如,你大概想过变成一条龙,所以你会长出鳞片而不是触手,再乱来的话,说不定还能长出角来;你喜欢蓝色,所以你的鳞片是蓝色……但你并不能真的变成一条龙。”

    只会变成一个龙不像龙,人不像人的恶魔,连灵魂也一点点扭曲。

    所以,除非迫不得已,绝不能再轻易施法。尽量拖延时间,保住小命……保住自己的意识。他的朋友正在想办法把他弄出去,他并不需要太过冒险地孤注一掷。

    ……所以,还是要等人来救吗?

    埃德沮丧地一头撞在床柱上,斜插在腰带上的剑也咚一声撞上雕花的床头。

    他把剑解下来,翻来覆去地看。按照冒险故事的主角们无敌的好运,这柄剑应该是一件十分厉害的魔法武器……它也的确能对恶魔造成他意料之外的伤害。

    连列乌斯都说了——“他或许是它等待已久的归宿。”

    但这会儿无论他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它形制的确古老,但锈得太厉害,剑柄上的花纹都糊成了一坨,更无法分辨出什么标记,剑刃坑坑洼洼,剑尖还断了一截,残留其上的恶魔的血既没有被吸收也没有消失,那一片暗色的痕迹还散发出隐隐的腥臭,就在他颠来倒去,又戳又敲的这一会儿,又簌簌地掉下一堆锈渣来。

    它等待已久的归宿……那意思大概是,它好歹终于是烂在个人手里,而不是烂在恶魔手里吗?

    他轻手轻脚地把它放下,无可奈何地倒在了床上。

    而这实在是一个错误的行为——他睡着了。

    等他在侍女温柔的呼唤中醒来……然后因为那口利牙而彻底清醒,晚宴都已经准备好了。他匆匆洗了把脸,换好了衣服,想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要来一块精致的、织着暗纹的黑布,把那柄剑裹了裹,依然插在腰间。

    这栋房子不大,所以宴会厅也不大。当埃德走入其中,视线迅速扫过,不由微微一怔。

    这里,至少有一半是人类。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至高之渊(中)

    有一瞬埃德觉得自己踏进的是一场小小的、人类的宴会。温暖而明亮的烛光照亮每一个角落,低低的琴声从半垂的帘幕后传来,美酒和食物的香气混合着花香和各种香水的味道,在空气中缓缓流动着,浓郁得让人忍不住想打上几个喷嚏。客人们衣冠楚楚,带着微微的笑意低声交谈。虽然其中一半……至少看起来是人类,而另一半,装得再像精灵也还是恶魔,但那种虚情假意又和乐融融的气氛,与他所熟悉的那些宴会简直一模一样,却也因此而显得分外诡异。

    只不过,主人并没有参与其中。

    他看向列乌斯。全身几乎只有黑白两色的恶魔漠然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在布置得精巧又富丽的宴会厅里,却比任何一个精心装扮过的“客人”都有着更加强烈的存在感。

    它迎上他的视线,向他举了举杯。

    作为宴会的主角,素不相识的客人们已经热情地向他迎了过来。埃德只能收回视线,就把这当成一场正常的宴会来应对。

    他小心观察着这些人。他们的确是人类,虽然或多或少有些异化的痕迹,但都显然保留着身为人类的意识。他们眼中有着竭力掩饰的恐惧,当他谈起另一个世界的种种,又控制不住地涌起悲伤和怀念。埃德很快就知道,这五个人,有两个是来自西南联邦的商人,一对面色微黑的夫妻,还有三个来自同一条海船,其中一个甚至是个随船的法师,另外两个一个是船上的水手,一个是商队的护卫。

    他们似乎是整条船开进了地狱,却只剩下了这三个人。

    虽然身份不同,但即便是那个中年的水手,两鬓斑白,穿着与他黝黑粗糙的面孔极其违和的绣花长袍,也并不那么善于言辞,嘴唇紧抿时却也显出风雨磨砺出的果敢与坚毅。而五人之中唯一的女性是话最多的那一个,活泼又风趣,几乎每一句话都伴随着舞蹈般的手势,却也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

    他们会谈及“从前”,但总是要立刻强调现在的生活更加安宁幸福。他们也完全不想谈起如何进入地狱,又是如何站在了这里。但能够站在这里,没有坚韧的意志……和足够的运气,恐怕是做不到的。

    埃德以为他们知道他是谁,但随着交谈,他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只是把他当成主人所喜爱的后辈,就像列乌斯所表现出的那样。

    于是他便也只把自己当成商人之子。这个身份倒是让他们对他多了一点真实的亲近之意。

    而恶魔们似乎是知道的。它们的神情里少了一点恐惧,多了一份审视,但它们对他的态度……就像人类一样,热情得过了头,反而令人尴尬。

    淡青的酒液在杯子里晃来晃去——埃德的指尖有点发抖。他意识到,他其实仍在演戏……以他自己的身份,扮演一场列乌斯想看的戏。

    他不是不能演下去。如尼亚所说,拖延时间,保住小命,等着他的朋友们来救他。可是……

    他转身,端着酒走向列乌斯。

    列乌斯的眼中泛起一点笑意。它线条凌厉的面孔其实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可它的眼神却可以生动无比。

    这躯体与其中的灵魂仿佛并非一体。

    “我想我该敬您一杯。”埃德开口。

    ——既然要演戏,那就演到底。一个受宠爱的后辈,怎么能不向主人表示感谢?

    “您待我如此周到,”他说,“……而我从前甚至都不认识您。”

    他想过委婉一点的表达,比如“真可惜没能早点认识您”之类,可他担心,即使是列乌斯这样的恶魔,也未必能准确理解人类的“委婉”。

    列乌斯的眼神依然温和。

    “不用客气。”它说,“你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当然。”埃德微笑,“可我总得回家啊。”

    宴会厅里骤然一静。

    他的声音并不低,至少不是轻缓的竖琴声能盖得过的,而这会儿,也只有竖琴声仍在继续,叮叮咚咚,一声声敲在所有人心上。

    但也只是一瞬,其他客人便又恍若不闻地重新回到友好的交谈之中。

    列乌斯平静地看着埃德,并没有生气。良久,它抬手,冰冷的指尖点在埃德的眉心。

    它的指甲也是黑色的,修剪整齐,并不尖利,却石头般又冷又硬。

    “我能看到你所想的一切。”它说,“我能看到所有人所想的一切,无论你们口中说着什么。”

    眉心那一点寒意窜到全身。埃德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惊惶地后退。

    “我所说的,”他说,“和我所想的并没有不同。”

    甚至对列乌斯的那一点感激都是真的。他此刻的确是在它的庇护之下,而无论是真是假,它也的确对他照顾周到。

    他也……真的很喜欢那双眼睛。

    列乌斯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它的脸原来也是能做出表情的。

    “是呀。”它放下了手,“我很高兴……但这又实在有些无趣。你们人类总是说,真心能换回真心,可我付出的真心,为什么总是换不回我想要的东西呢?”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

    “真心并不一定就能换回真心。”他承认,“可是……当我们付出真心的时候,也并不是为了换回什么呀。”

    列乌斯似乎十分认真地思考着这句话,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也不喜欢这样。”

    它深黑双眼星光流转:“不过,对我而言,你就像是……故友之子。我愿意给你一点选择,如果你留在这里……好吧,你并不想留在这里。那么,如果你离开潘吉亚,便不在我的保护之中,而一旦你离开,也再不能返回。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帮助你,看你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吧。”

    埃德的眼睛亮了起来。

    “多谢。”他说。

    这一声是绝对的真心实意。

    回到房间时他尽力回想宴会上的一切,包括他离开时那些人的眼神……那其中最多的其实是同情。

    他们显然并不觉得他能成功离开。

    他用力搓脸。有一瞬他想着是否能带他们一起离开,然后又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毕竟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也最好不要期待他们的帮助。

    然后他想起那一句“故友之子”。听的时候没觉得怎样,毕竟列乌斯的确一直把他当成后辈的样子,可现在想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慌。

    某种意义上,他算是尼娥的后代,所以……“故友”这个词所代表的,似乎不言而喻。

    他闭上眼,那双深黑的眼睛仿佛依然凝视着他……更加温柔地凝视着他。

    他猛然睁开眼睛。

    他想起来了,他的确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在安克兰让他看到的地狱之中,那半埋于大地,已经腐烂了大半的,巨大的形体……也有这样的一双眼。

    宛如神明……或者就是神明。

    他木然坐在床上,感受着心脏从一只上窜下跳的兔子变成只筋疲力尽的兔子,感受着血液全部冲上头顶,又一点点重新开始流动。

    无比震惊,却又似乎早有预料,反而也没有太多想法。

    他们或许有着相同的身份——他与列乌斯,都算是“圣者”?这么一想,好像也不需要那么紧张。

    那么,它口中的“儿子”……又是谁?

    他想着这些,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不管怎样,睡一觉再说!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埃德睡到觉得自己再不起可能会饿死在床上才爬起来,然后发现他在昏睡中抠掉了自己一层皮。

    指甲里带着血迹,还挂了一小片带着鳞片的皮。他心惊胆战地找到镜子照了照,脖子和手臂上的鳞片果然被他抠掉了一大半,连带着边缘的皮肤也撕出血来,而且鳞片覆盖的范围,又大了一圈。

    所以,待在这里,并不能让异化停止……但他的灵魂似乎还没什么问题?

    他干脆龇牙咧嘴地把扯烂的皮都撕了下来,想一想,又挑了两块还算干净完整的鳞片收起来留作纪念,虽然自己也觉得有点恶心,但又有点……爽?

    他的灵魂可能也不是太好了吧。

    但好歹睡过了一觉,他思路清晰,情绪稳定,准备先去外面逛上一圈。

    侍女为他端来了和宴会上一样正常,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的食物,也没有谁阻止他到处乱转。他在平台的边缘往下看,茂密的森林绿得发黑,似乎每一棵树都差不多大小,一棵挨一棵地挤着,围着潘吉亚绕成一个完美的圆,一笔都没有画歪。

    然而树叶并非随风起伏,更像是在自己蠕动。如果他离开这颗巨树,列乌斯大概也不会再好心让谁帮他打开一个通道,再想想尼亚的警告……这片森林显然不那么容易通过。

    他顺着阶梯往下转,大胆地敲着每一扇门,如果无人应答,就直接推门而入。

    房子里摆设齐全,干干净净,仿佛等待着有谁来居住。埃德不自觉地想到了传说中的“圣殿”——最接近神明,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和这里……还真是挺像的。

    然后他又赶紧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扔出去。倒不是因为这亵渎了神明——他对神明的敬畏依然有限,但对那些坚守信仰,清白正直地过完了一生,有资格进入圣殿的人,反而有着更深的敬意。

    没晃多久,一扇藏在树荫下的门在他敲响时突然打开。

    门后是昨晚那个法师,大概三十出头,额上的皱纹却很深,眉毛压得极低,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总有点睁不开的样子,偶尔掠过其中的光芒,却让人暗自心惊。

    他这会儿远没有昨晚那么友好,紧绷的脸上充满警惕和怀疑。

    “早上好啊。”埃德故作轻松地开口,“我只是,呃,随便转转。”

    “这里的景色是很不错。”法师干巴巴地配合了一下,但半点没有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

    埃德识趣地离开,走出好一阵儿,还觉得那法师的视线粘在他背上。他怀疑他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如果他们的船是在最近才穿进地狱的话。小商人和水手或许无意去了解那么多,一个施法者却不大可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但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的分量,显然不足以让他冒险。

    还是……不够值钱吧?

    带着些微的沮丧,他厚着脸皮继续到处敲门,又敲出了两个恶魔和那两个西南联盟的商人。夫妻俩自然是住在一起,他们倒是热情地请埃德坐了坐,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问了些“休息得如何”之类不痛不痒的问题,如果埃德试图说点别的,他们不是岔开话题,就是沉默不语。

    埃德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也不想为难他们,很快也起身告辞。

    “待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

    送埃德出门时那位妻子突然开口,也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埃德。

    纵然是关在笼子里的鸟,至少能在这黑暗之地活下去。

    埃德笑着感谢他的好意。

    “可是,”他说,“还有人在等我回家啊。”

    商人眼中掠过一丝怅然,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又往下转了两圈,埃德敲开了那位水手的门。

    名为罗杰的水手依然穿着并不适合他的长袍——这里大概没有别的衣服给他选择。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显出什么尴尬局促的神情,这样坦然地接受他并不能改变、事实上也没必要纠结的东西的态度,倒让埃德心生敬意。

    生活在底层,单是“活着”便要竭尽全力的人,有时反而是最顽强的。这位水手年纪在五个人之中显然最大,脸上可见的异化迹象却最少。

    但他昨晚的话就不多,埃德觉得他们最多也就是再聊聊今天的天气——说起来,今天的天空是绿色的,所以阳光也是绿色的,照得每个人的脸都一片惨绿,看着有点瘆得慌。

    但在“今天天气哈哈哈”之后,中年的水手却多说了一句。

    “这里的天空,偶尔也会是一片湛蓝……我们的船在鹰哨角穿过风暴,却穿到了这里来的那一天,天空就是海一样蓝。”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至高之渊(下)

    他说得很慢,浑身紧绷,像是警惕着,一旦有什么不对就立刻闭嘴。

    连埃德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甚至忍不住想要告诉他,如果会有危险,他什么都不用再说。

    可这句话结束,他们安静了好一会儿,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惩罚突然降临。

    水手紧抓在扶手上的手指僵硬地松开了一点。

    只这一句埃德觉得并不算什么秘密的话,他的冷汗就已经从额头滑落脸颊。埃德怀疑他们其实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是没有什么尝试的勇气。

    “它对你……很不一样。”水手低声说。

    埃德有点尴尬,好像他靠着后台占了什么不该占的便宜。

    “可离开这里很难。”水手的胆子似乎大了一点,“我听说……曾有位法师也想要离开。他力量强大,肆无忌惮,几乎毁掉了半个森林……却还是自己逃了回来,心甘情愿地被关起来。”

    埃德心中一动。

    “不过,我听说,”水手一字一句,像劝说,也像暗示,“他之所以想离开,也是因为脑子有问题呢……库里奥说,他的脑子是出了名的有问题。”

    库里奥,是那位随船法师的名字。

    “是吗?”埃德笑起来,并不追问,只是开玩笑般随口带过:“我听说法师的脑子其实都有点问题。虽然我不是法师……但大概也不是很正常吧。”

    罗杰松了口气,他似乎也只敢说这么多了。

    埃德离开时他欲言又止,可他眼中的期盼如此强烈,埃德不可能视而不见。

    从这些人的言行判断,列乌斯应该很不喜欢他们说起“回家”,甚至最好连这个念头都不要有。毕竟,它已经给了他们这么多,他们实在没有理由不知足……可即使回不去,又有谁会不想家呢?

    “我的父亲,也是航行于海上的商人。”埃德说,“他跟我说起过尼奥城里失踪船只的记录……每一年都有许多船消失在海上的风暴和巨浪之中,你们能活着,确实……已经很幸运了。”

    看着水手眼中骤然亮起的光,他知道,他听懂了。

    如果埃德能活着离开地狱,寻找一条有一个名叫库里奥的随船法师,在一场风暴里于鹰哨角附近失踪的船,虽然麻烦,却并不是做不到的——近五十年里每一条从尼奥城开出的商船,从船主,船长,每一个正当的乘客和水手,船上的货物,航程……都在商会里留有极其详细的记录。

    他或许无法带走这个水手……他或许也没有勇气跟他一起逃离。但埃德至少能为他的家人带去一点消息,或一点帮助,哪怕只是代他去看看他们是否还安好,对再也不能归家的水手而言,也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埃德没能找到那个护卫,但那是个极其谨慎的家伙,应该也不会告诉他更多。

    当然,他也没有找到关着那位“脑子有问题”的法师的地方。

    他大概能猜到那是谁。力量强大,肆无忌惮,脑子有问题,还被关着——罗穆安·韦斯特。

    可他已经死了。一个灵魂在这里的改变会跟活着的人一样吗?

    ……不,等等,没人能确定罗穆安·韦斯特就一定是死了啊!

    虽然通常而言能被从地狱召唤出的只有人类的灵魂,可如果疯法师已经像尼亚那样变成恶魔,灵魂和躯壳已是不可分割的一体,那他当然也能被召唤出去,而奥格罗他们不可能大胆到跑进法阵摸一摸他有没有实体,也根本想不到他可能还没死——毕竟他两百年前就已经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

    但如果已经成为恶魔,天知道他能活多久。

    埃德加快了脚步,蹦跳着冲上台阶。

    那个疯法师,既然发出了求救的消息,显然并不“心甘情愿”被关着。即使他脑子真的有问题,他也得试试——那可是个身处潘吉亚也敢逃,即使失败也并未死心,且能“毁掉半个森林”的家伙。

    那可是比尼亚更了解地狱的罗穆安·韦斯特。

    有些话列乌斯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可想而知,它或许对他会有一点点宽容,却绝不会允许有人闯进它的“圣殿”。

    他也绝不可能让他的朋友们冒险冲进潘吉亚来救他。

    当他回到最高处的平台,天空已经变成了明艳的绯红色,仿佛天幕后有火在烧。埃德不知道天空颜色的变化是不是有什么规律,反正这几天他是一点也没看出来,或者……是看谁的心情?

    平台上依旧空荡荡的。他正望着天空,忽然听见小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只白胸红尾的小鸟落了离他不远的地面上,迈开细细的腿,踱两步,啄一啄。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它警惕地歪头看他。埃德从未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这样的小鸟,但它长得挺漂亮,头顶两道白线夹着一条黑,顺着脖子拉到背上,消失在火红的背羽中,眼周却是两块艳丽的靛蓝,圆溜溜的黑眼睛映着漫天红光,如有血色在流淌。

    它没待在门边,意味着主人不在——埃德已经打听到了这个。他望向并未关闭的大门,又很快打消了悄悄溜进去的念头。

    他可以是一个想回家的后辈,却不能是一个趁主人不在家鬼鬼祟祟偷溜进去的贼。至少现在,他不能惹怒列乌斯。

    他所住的地方在另一边,相隔不远,建筑风格却并不相同。准备离开时,那笃笃的声音又拉住了他脚步——这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那只鸟是在啄什么?

    他一回头那只鸟就停了下来,发现他没有别的动静才继续啄来啄去,那动作与寻常觅食的小鸟并没有什么不同,埃德看了一阵儿,却像是一点点被浸入冰冷的水中。

    地面虽是木头,但很结实,那只鸟并不能在地上啄个洞,然后从洞里扯出条虫来,可它也分明咬住了什么,有时甚至还会甩一甩,仿佛它叼在嘴尖的是什么活物。

    可埃德什么也看不见。

    他僵硬地站着,开始怀疑眼前所见的一切并不真实……或者,不是全部。

    他想起尼亚眼中的恐惧,想起他曾告诉他,要怎样才能看到真正的地狱。那时他拒绝了他,因为他深知其中的危险,可现在,他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看一眼。

    他动了动手指,那颗被他藏起的小石块落到他手心——它可以成为他的另一双眼睛,或许依然是危险的,但总是隔了一层。

    他将意识融入其中。

    有片刻他只看到一片黑暗。无边无际,又层层叠叠的黑,像暗夜里森森的树影,在狂风中疯狂而无声地舞动,而他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片影子,身不由己地晃来晃去……又竭力从其中挣脱。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会被叫做“至高之渊”。它是至高之处,却也是黑暗的深渊。

    他在黑暗中寻找着。他看见了那只鸟,一团朦胧的灰白,漂浮在黑暗的海上,看不出清晰的形状,却还能捕捉到动作,一点一点,一晃一晃,从黑暗里叼出一片片细碎的、难以分辨的灰白——恍惚还在蠕动的灰白。

    那灰白也落在他肩上,像雪……像整个世界燃烧殆尽后的灰。视线缓缓向上,他看见灰黑色的天空。

    没有什么深深的裂痕,毁灭的雷霆,只有蒙蒙的灰雾。灰白碎片飘飘扬扬地落着,他凝视着其中的一片,在它飘过他眼前时,看见破碎的恐惧与绝望。

    他想要逃,可动弹不得,想要尖叫,声音却卡死在喉间。他拼命将视线从天空中拉回,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黑色的火焰所包围,那火焰攀上他双腿,向他仰起模糊的面孔,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触及他腰间暗红如余烬的微光时嘶叫着逃开,又不甘地飘回来。

    而他紧握的手心里还有一点光,温柔洁净的纯白,微如萤火,却足够将他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重新回到光明之中时,他脱力般向后跌坐在地上,冷汗如雨,在他控制不住的颤抖中滑落。

    他憋了好一会儿才能喘出一口气来,然后如差点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连天空那诡异的红光,此刻都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与安全。

    受惊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开。埃德把视线转向平台的边缘。

    从黑暗中抽离时他就看到了列乌斯——在那一片混沌的暗影中,只有列乌斯是清晰的,依旧黑白分明,优雅而平静。

    “啊……你看到了。”它叹息,“人类,总是爱做一些自己也知道并不该做的事。”

    可它也没有什么生气或责怪的意思,反而问他:“你觉得那才是真实吗?”

    埃德依旧急促地喘着气,却摇了摇头:“都是……真的。”

    此刻他眼中所见,和另一双眼睛所看到的,都是真实。

    生者看到生,死者看到死。只不过,在这个世界里,死亡是过于浓重的底色,而生命,不过飘落的花瓣般附着其上,轻易就能抹去或玷污的凌乱色彩。

    列乌斯似乎笑了笑。它走过来,向他伸出手,埃德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它的手,站了起来。

    那只手柔软而富有弹性,却极其冰冷,也像是……非生也非死的存在。

    “您为什么……”他忍不住开口,忽又茫然起来——他到底想问些什么呢?

    “不为什么。”列乌斯回答,“一定要找个答案的话,或许,只是因为无聊吧。”

    埃德闭上了嘴。这个毫无意义的回答,确实已经能回答他所有的问题。

    这个恶魔……或神明,虽然不知为什么,似乎十分认真地在扮演一个有感情的、“正常”的存在,可它冰冷的躯壳之中并没有一颗真正柔软的心,而它眼中的星光,看似温柔,却没有温度。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坐了好一会儿,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开始蹲在地上画法阵。

    刚才,如果没有腰间和手心的那点光,他几乎就已经看不到自己——他的灵魂被包裹在黑暗之中,漏不出半点光来。那像是一层硬壳,比黑更黑,可它到底是能一直保护着他,还是会一点点将他染透?

    他画了个并不十分复杂的法阵,却画得极慢,又咬着嘴唇仔仔细细再三检查。

    手上没有其他可用的材料,他费了老大的力气,一边在心底向塞尔西奥道歉,一边用那块灰白色的碎石在地面上画出足够清晰的痕迹。

    接下来,能使用的只有自己的力量,倘若失败……

    不管怎样也得试一试。

    他搓搓手,激活法阵。微光亮起时他叫出了被召唤者的名字:

    “罗穆安·韦斯特!”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逃亡(上)

    黑色火焰轰然从法阵中扬起,差点燎到埃德的头发,让他本能地往后仰,又因为两腿发麻没能保持平衡,整个人向后翻了过去。

    法阵眨眼便失效,被切断源头的火焰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两手撑地蹲在地上的老头儿,瞪大了微凸的两只眼,跟还没能爬起来的埃德面面相觑。

    埃德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其实没想过一次就能成功,而且这个被召唤出来的疯法师……与他所预料的相比,也太可爱了一点。

    那老头儿蓬着一头雪白的软毛,从下巴连到鬓角的胡子也是同样的雪白蓬松,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额头和脸颊并没有太多皱纹,只是每一道都极深,像用刀刻在了脸上,又像是画上去的。他的眼睛大而圆,虽然是恶魔一样的纯黑,这样用力瞪圆的时候,却显出怪异的、孩童般的纯真。

    “……罗穆安·韦斯特?”埃德小声确认。

    可老头儿没理他,只是保持着那古怪的姿势,在原地转了一圈。

    他在看地上的法阵。

    埃德正想开口解释,老头儿又噌地抬起了头。

    “取物术!”他直直往上冲的声音听起来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生气,“取物!你把我当成‘物’!……也没什么错,万事万物,万事万物,我不是事,那当然就是物。不同的法术针对的是生和死的区别,可我死了吗?没有!我没有!我活蹦乱跳……”

    他突然停下来,歪着头问埃德:“我死了吗?”

    埃德张嘴,又闭上,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黑眼睛。

    你没死……可你变成了恶魔。

    他在安都赫神殿里研究过那些召唤法阵。某种意义上,牧师们所召唤的都是“灵魂”——人的灵魂,恶魔的灵魂。可恶魔的灵魂与躯壳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一体,所以它们会被整个儿召唤出来。他本该使用召唤术,可召唤法阵同时包括开启两界之间的通道、禁锢等等,一环扣一环,想要在短时间里简化和改变,并不那么容易,而罗穆安,此刻跟他在同一个世界——只不过,他在“生”的那一面,罗穆安却被关在了属于死亡的黑焰之中。

    他在那一片黑暗里,看见了巨树的树干中蜂巢般的囚室。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巨树的鳞片,以为这颗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怪物,直到他发现其中几点微弱的光点。

    恶魔身上并没有这样的光。以黑焰为通道,它们应该可以往来于这个世界的两面,但他不行。

    然而藏于黑焰中的囚室,真正囚禁的应该也是灵魂。显然,就算是在恶魔眼中,“灵魂”也是更重要的,真正代表了“存在”的东西。

    但躯壳就真的不重要了吗?与灵魂一样,它事实上也是唯一的。

    所以埃德干脆使用了“取物”。稍加改变,这法术能把罗穆安当成死物抓到他身边。当然,不是没有风险……罗穆安可能因此而真的死掉。

    可罗穆安·韦斯特是那么容易死掉的吗?——当然不是。

    这些东西解释起来太过复杂,而且拿对方的生命来冒险,他也的确有点心虚。埃德爬起来,直视老头儿的双眼,试图抓住他又开始东张西望,到处乱窜的视线:“先别管那些。你还想离开这里吗?”

    老头儿想也不想地回答:“逃跑吗?做过一次的事,也不是太想再做一次啦。这里好歹有胡萝卜吃呢,全地狱除了这儿再没别处能有胡萝卜了!”

    埃德脸黑了——那你求救个屁!

    他很想照着他无辜的黑眼睛来上一拳,但还是忍住了。

    “两个人逃跟一个人逃怎么能一样呢?”他循循善诱,“两个人一起逃有趣多了,而且,我们还可以换条路逃。”

    “冥焰森林是圆的。”老头儿说,“浑圆。往哪个方向逃都一样。”

    埃德深深吸气。

    “不过,你说得对。”老头儿竖起两根手指,兴致勃勃,“我还从来没有跟人一起逃过。那么……快逃!”

    他猛跳起来,像只兔子般跳得极高。埃德的视线从他同样长满白毛的手,落到他毛乎乎的光脚上,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老头儿已经一头撞开门,欢呼着冲了出去。

    四肢着地。

    像只兔子。

    罗穆安·韦斯特变成了一只兔子恶魔……奥格罗,那个一心一意召唤他的战斗法师,可从来没说过这个!

    埃德拽下挂在门边的水囊,跟着那只疯兔子蹦……跑了出去,心中默默流泪。

    他想过跟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法师讨论逃跑计划之类的可能是没什么指望,但也不是这么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开始跑啊!

    但自己放出来的兔子,也不可能再塞回去。

    平台上依然空空荡荡,没有谁来阻拦他们,只有那只鸟在罗穆安蹦过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尖叫,扑腾着翅膀飞起来。

    老头儿立刻蹦了过去,试图抓住它。

    埃德吓得魂儿都要飞出去拦他。虽然列乌斯说了不会阻止他,可也不会允许一个把自己当兔子的恶魔随便闯进自己家吧!

    但老头儿并没有那么疯。一见那只鸟飞到了屋顶,他立刻就放弃了,甚至颇为忌惮地离那栋静悄悄的屋子远了点,只掀起嘴唇对着它呲了呲,掉头就跑了。

    他蹦得极快。埃德刚刚追上一点,就看着他在阶梯、栏杆、树枝、屋顶间蹦来蹦去,三两下不见了影子,简直哭笑不得。

    但老头儿很快又蹦了回来,生气地拿脚掌啪啪啪猛拍地面:“说好了是两个人的!”

    埃德嘴角抽搐,又没法儿跟他计较。

    “是你跑太快啦!”他说。

    “你要是变成兔子,也能这么快。”老头儿立刻热情地向他推荐,“兔子比蜥蜴好多啦!可爱又好吃,人人都喜欢!”

    “……我考虑一下。”埃德干巴巴地说。

    他们飞奔向下。那些设计精巧,弯来弯去地连接了所有建筑的阶梯和走廊,此刻全都变成了阻碍——主要是埃德的阻碍。

    埃德怀疑罗穆安其实也不是只兔子,而是只松鼠……他窜得也未免太快!

    但是,因为“说好了是两个人”,罗穆安倒总是会窜回来跟他一起跑,跑着跑着又消失,然后再窜回来,兴高采烈,精力十足,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埃德觉得完全不用那么急。至少,在这颗树上——在潘吉亚的范围之内,应该没有谁会来阻止他们。

    可他错了。

    才下到一半左右,黑色火焰如巨大的花朵,瞬间盛放在他们周围,恶魔们从火焰中走出,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它们形态不一,不再穿着并不适合它们的精致长袍,而是坦然.裸.露.着身体,脸依然都极其英俊,却也不再端着精灵般的优雅风度。

    “您最好让开一点……尊贵的客人。”其中一个手持长矛的恶魔嗤嗤地笑着,刻意“委婉”的腔调里充满讽刺:“我们只是要带回我们的囚犯而已,您一定不会让我们为难的吧?”

    埃德无话可说。列乌斯的确说了不会阻止他,但可没说不会阻止罗穆安。

    蹲在栏杆上的疯兔子突然直立起来。在埃德以为他要施放什么法术的时候,他开口,殷切地问道:“你们带了胡萝卜吗?”

    “当然。”恶魔冷笑着掷出长矛,很有点咬牙切齿,“你不如来啃一口,看看够不够新鲜?”

    罗穆安跳了起来,直直地迎向破空而至的长矛,似乎真的想要咬上一口。埃德吓了一跳,弹指射出风刃,罗穆安毛茸茸的……后爪,却已经更快地踢在了长矛上。

    黑色长矛在半空里微微一顿,瞬间散成无数利刃,尖端向下,疾落如雨。

    老头儿哈哈大笑:“我请大家一起吃呀!”

    埃德掉头就跑——这疯子根本就没有“攻击要避开同伴”的意识!

    逃亡之旅才刚刚开始,他就已经后悔了。

    这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跑呢!

    但疯疯癫癫却绝对不傻的兔子法师,攻击力确实强悍无比……也比埃德要精准得多。

    他显然十分了解这些恶魔。它们的弱点,它们攻击中的漏洞,它们可能会因为失控的情绪而做出的反应……似乎全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埃德怀着满心的惊讶与赞叹,默默地在一旁辅助。

    这些恶魔不会主动攻击他,但如果他碍事,出手却也毫不犹豫。好在罗穆安拖走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他只需要从旁骚扰,给疯兔子加上各种防御,甚至有余力尝试新的施法方式。

    他不能直接使用这个世界的力量,那么,他是否能用自己的力量,来带动这个世界的力量?如果他没弄错,它们原本也是同出一源。

    尝试总难免出错。有好几次他的攻击也未分敌我,甚至不小心给了敌人更快的速度。好在罗穆安并不在意,还似乎把这当成了“两个人一起逃”的乐趣之一,大笑着让他“再来一次”。

    宁静优雅的城市转瞬已是一片混乱。但破破烂烂还挂着冰棱的台阶会自己恢复原状,被轰断的气根带着攀附其上的建筑缓缓歪倒,又慢慢直回去——这座城市自我修复的能力,比恶魔们都还要强一些。

    埃德衷心希望那几个人类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他这会儿可真顾不上他们。

    黑色火焰不时绽开,甚至会在半空里爆出,似乎无穷无尽。居住在城市“另一面”的恶魔,比这一面要多得多。埃德坚持了一会儿,突然收了手,翻过一条断裂的长廊跳到下面的平台上,扔下他的“同伴”,一个人跑掉了。

    原本在跟他纠缠的两个恶魔有些惊讶地互望,然后向那越跑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的身影投去带着轻蔑与嘲讽的视线,转而冲向罗穆安。

    这个懦弱的人类,本来就不是它们的目标。

    埃德一路狂奔,冲到树下时几乎断了气。的确没有谁来追他……但他担心罗穆安坚持不了太久。

    他弯下腰,撑着膝盖用力呼吸,把快要跳出来的心脏使劲儿吞回去,然后看一眼不远处密不透风的森林,趴下来开始画法阵。

    这一次他画得极快。又一次被抓过来的罗穆安眨了眨眼,了然地大叫一声:“啊!”

    咬在他嘴里的两根手指噗噗落地。

    他的门牙并没有兔子那么大,但显然也足够锋利。

    埃德怀疑他这会儿才发现他之前扔下他先跑了……不用费力解释也挺好的。

    疯法师原本就胡乱套在身上的袍子已经被撕得半点不剩,浑身的白毛被血糊得一塌糊涂。埃德心惊胆战地拨了拨,给他拔掉插在右胸的两根不知什么材质的短矢。

    老头儿却仿佛根本不知疼痛,只是皱着眉看着自己血糊糊的爪子,然后伸出舌头狂舔一气,开始拼命揉脸。

    埃德喉头一哽。这动作真正的兔子做起来或许是很可爱,可一个血和碎肉糊了满身的老头儿做起来只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尤其是,他嘴里也全是血,这会儿再揉到自己脸上,简直惨不忍睹。

    但他没吭声。兔子是很爱干净的动物,这个他还是知道的。

    虽然心急,他也还是耐心地等着罗穆安猛揉了一阵儿脸才开口,声音格外温柔:“你知道怎么穿过森林吗?”

    这森林,就他这样不胖不瘦的正常身材,都没法儿从空隙里挤过去,何况这些树枝还会扭来扭去,看着也不可能乖乖让他挤……难道要爬到树顶?他虽然曾经被娜里亚叫“猴子”,可他不是真的猴子啊!

    “轰轰轰!”罗穆安抬手指向森林。

    埃德以为那是串拟声词,但它们也是动词。

    一连串火球从疯法师的指尖冒出,气势汹汹地轰向壁垒般坚实的树干。那不是正常的火焰,焰心发蓝,火苗亮白,温度高得埃德都忍不住后仰。纠缠在一起的树木飞快地散开,几乎能听到它们从土里拔出根来,拼命逃窜时的尖叫。

    “轰轰轰!”罗穆安开心地大叫着,撒开四条腿,一蹦老高,从它们让开的空隙直直地撞了进去。

    埃德淡定地喝了口水,认命地跟上。

    难怪那个水手说罗穆安上一次逃走时毁掉了半个森林……而他之所以自己跑回去,不会是因为逃到一半筋疲力尽,再也轰不下去了吧?!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逃亡(下)

    幽蓝的光照亮不见天日的森林。火焰如蛇一般攀爬在林木上,蔓延得不快,却也极难熄灭,所过之处劈啪作响,那焦臭的味道绝不是燃烧的木头该发出来的。

    但这会儿就算这些树在他面前手牵手跳个舞,或者张开血盆大口冲他咬过来,埃德也能面不改色地往前冲。相比之下,脚下粘稠滑腻,在他踩过时发出凄厉的尖叫还试图咬他的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还更让他烦恼一点。

    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的家伙,才是真正的疯子吧?

    跑出一段路之后,眼前变得更加黑暗。火光被他们扔在了身后,林中的树木并不像森林边缘那样紧密,层叠交错的枝叶也还是完全遮蔽了天空。

    罗穆安没有再继续轰轰轰,速度也慢了下来,还不时停下来左看右看,莫名其妙地就转个方向。

    埃德不知道他是靠什么做出的选择,据说兔子的视力并不怎么样……但他还是一声不响地跟着。

    他有点好奇罗穆安的脑子如今到底是在如何运转——他的确不怎么正常,可他一眼就能看懂他的法术,明白他的意图,战斗时依靠的也是准确的判断和恰到好处的攻击……以及偶尔错乱地爆发一下的本能。

    他仍拥有过人的智慧,甚至还多了一些恶魔的力量。除了开开心心地当只兔子,他也没有比埃德所见的记载之中疯多少。

    罗穆安又一次停了下来。他还没有完全被血弄脏的白毛在黑暗之中极其醒目,白到像是在发光。

    也许太醒目了一点。

    埃德意识到自己视力其实比从前好了许多。当他还是个正常的人类的时候,如果不借助于法术,在这样的黑暗里,他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他无视脚下叽叽的尖叫和抓挠,走到罗穆安身边。他能感觉到他的双腿也已经覆盖上了鳞片……这或许会是个巨大的麻烦,但现在,它保护了他。

    周围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尼亚带他进入森林时所听到的那样。

    “啊……没脑子的精灵。”罗穆安小声抱怨。

    而埃德微微向上的视线,正落在一张苍白的面孔上。

    一张精致得无以伦比的面孔自重重的树影间探出,分不出性别。五官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也无法塑造出的完美,浅金色长发自同样苍白的肩头一点点滑落,像在黑暗里洒下一片淡淡的月光,发间露出一点小巧的耳尖,新雪一样莹白。

    她,或他,低头看着埃德,带着纯然的好奇,不见一点恶意,如数千年前某一片森林中的精灵,第一次在月光中看见新生的人类。

    精灵俯身向他伸出手来,连手臂弯曲的弧度都是完美的——一个难以拒绝的,邀请的姿态。

    然而埃德纹丝不动。

    千万不要把它们当成精灵——这是尼亚·梅耶的警告。而他那看似精灵的侍女满嘴的尖牙,是另一个他想忘都忘不掉的提醒。

    那“精灵”摇了摇手臂,疑惑又悲伤。在埃德恍惚觉得它要唱起歌来的时候,它张开嘴,发出一声悠长刺耳的尖叫。

    埃德并不惊讶于那一口白森森的好牙,只惊讶于它居然能叫得这么难听。

    像钝刀刮在玻璃上,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忽而尖锐,忽而暗哑。

    无数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从黑暗里冒了出来,一个接一个,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将他们包围在其中,像暗夜的墓园里瞬间绽放的无数朵白花,阴冷又迷人。

    那是能吞噬血肉的花。

    埃德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却听见罗穆安嘟嘟哝哝地冒出句:“啊,蘑菇蘑菇蘑菇……”

    ……虽然也是挺像的,但你不会想吃它们吧?没听说过兔子爱吃蘑菇啊!

    “轰轰轰!”罗穆安叫起来,在敌人集中起来的时候,发起了另一轮攻击。

    他并没有乱轰,只是瞄准了一个方向,四爪如飞,勇往直前。而埃德依然紧跟在后,挡下漫天的尖刺。

    他看不清那些“精灵”是从哪里掏出的武器,毕竟它们也什么都没.穿……总不会那一嘴的尖牙还能像箭一样射出来吧?!

    “精灵”们并不会给他答案,只是尖叫着紧追不舍。那能像锯齿般拉开灵魂的尖叫是比它们的牙齿更可怕的武器。

    埃德只觉得脑子被搅成了肉馅儿,视线都开始模糊不清。当罗穆安一头撞在树上,他意识到这声音对疯法师也并不是毫无影响。

    他回头甩出风刃。

    没有水的地方,风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武器。他做不到罗穆安那样的精准,但密集放出,四散乱飞的无形之刃,到底劈开了许多敌人的身体。

    那些纷纷落下的鲜血和肢体让他极其不适……即使明知它们不是真正的精灵。

    他还以为列乌斯喜欢精灵,这会儿又怀疑它其实憎恶他们入骨。

    尖叫声稍稍停息了一刻,但很快又响成一片。森林里这些似乎连话都不会说的怪物实在太多,虽然除了叫声之外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却根本杀之不绝。

    即使埃德改变了方式,和罗穆安一起只是粗暴地往一个方向攻击,他们的脚步也还是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没脑子的精灵!”

    再一次被包围时罗穆安恼怒地刨地。埃德还以为他想挖个洞从地底逃出去,但他只是泄愤地刨了几下就放弃了,噗噗地猛吐着满嘴的泥。

    “……地底。”埃德问他,“能从地底出去吗?”

    罗穆安翻着一双纯黑的眼睛,只回了他三个字:“有树根。”

    那当然不会是乖乖扎在泥土里,辛辛苦苦本本分分地汲取养分的树根。

    埃德只能苦笑。

    他几乎已筋疲力尽。他都不敢去摸脸上的鳞片都蔓延到了哪里,可现在,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这片森林里跑出了多远。

    他不知道他们离“希望”还有多远,“绝望”……倒是近在眼前。

    “向上呢?”他不甘心地问。

    “它们在树上跑得比猴子还要快。”老头儿愤愤地承认:“兔子跑不过!”

    “我是说,飞到森林上空……”

    “飞不起来呀。”老头儿说,“谁也飞不起来,也许龙可以。”

    可龙进不了地狱。

    他哈哈笑起来,似乎觉得这是个绝妙的玩笑。

    微小的希望,像个微小的泡泡一样破灭,埃德只能默默地握紧腰间的剑柄。

    老头儿抖了抖腿,掉头往回蹦。

    “……罗穆安!”埃德大叫。

    “往回它们就不会追啦!”

    大概是看在一起跑了这么远的份儿上,老头儿居然扔下了一句解释。

    人人都说他疯……可他似乎清醒又理智。

    果然,“精灵”们发出细碎难辨的声音,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埃德不由自主地追出几步,又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那些“精灵”,它们也看着他。那条漆黑的通道像一条深深的裂缝,是出路……也是绝路。

    有一瞬他想过假装往回再倒回来,但如果森林里全是这些……“迂回”,不过是浪费力气。

    他看向另一边。没有罗穆安,他甚至都辨不清方向,“往回”才是正确的选择,可列乌斯也说过,他不能再进入潘吉亚。即使他回去,大概也只能被关在黑焰之中,一点点消磨了意识,成为真正的恶魔……或更糟的东西。

    他没有退路。

    埃德冷静地抬起手——轰轰轰嘛,他也会的。

    他没有浪费力气去尝试别的,比如传送或影响这些怪物的神智。在这方面他愿意相信罗穆安的判断,他一直只使用这最简单粗暴的法术,那它必然是最有效的。

    他所施放的火焰是明亮的金红,从手心喷薄而出时,仿佛旭日升起在黑暗的林间,并不及罗穆安的火焰炙热,却有着能照亮灵魂深处的热烈。

    “精灵”们嘶叫着向两边退开,他踏出一步,两步……越跑越快,仿佛逐日而行,追着阳光的轨迹,笔直向前。

    他的眼中只有耀眼的火光,而身后连绵的声响如汹涌而起的潮水,紧追不舍。

    但他并不觉得恐惧。他不再思考失败会怎样,是否还有别的办法可以逃出去……他的脑子里已经只剩下了那一个念头——向前。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小小的火苗在浓密的枝叶间奋力撕扯出一点缝隙,金色光芒穿透了黑暗,哪怕瞬间即灭,亦散出点点火星,在墨绿色的森林里拉出一条细细的火线,扬着淡淡的黑烟,明明弱得风一吹就散,却始终固执地不肯消失,一点又一点亮起,艰难地向前。

    没有心的神明在至高之处俯视森林。那遥远而微弱的火光仿佛跳跃在它眼中,又仿佛被淹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良久,苍白的恶魔抬头望向森林之外,更远的天空。

    白色影子从身边飞窜过去的时候,埃德揉了揉眼。

    他应该是眼花了,毕竟他盯着火焰看了这么久。

    “说好了两个人一起的!!”罗穆安在半空里回转,怒气冲冲的叫声随着他瘦小却有力的身体一起撞了过来——他踢了他一脚,还踢在脸上!

    埃德猝不及防地撞在一颗树上,懵了一会儿,又赶紧跳开。

    这树的确是会咬人的,虽然看不清牙在哪里。

    “你怎么……”他有些茫然地开口,罗穆安却已经追着开始黯淡的火光冲了过去,气势汹汹地补上了两发火球,轰开被烫得连声尖叫也迅速围拢的“精灵”们,扔一发吼一声。

    “两个人!”他直着嗓子表达他的不满,“一起!”

    埃德哭笑不得。虽然明白这家伙跑回来不大可能是因为什么并肩逃跑的情谊,而是因为说不出什么道理的固执,心底也还是暖了暖,像有朵小小的火花,开心地晃了一晃。

    他跟上那依然窜得飞快的兔子,努力压榨着最后的力量。有一阵儿他觉得希望似乎也不是那么渺茫,他们说不定真的能冲出去,即使森林之外也只有一片赤红的沙漠,离“离开地狱”还有着遥远的距离……也总是更近了一点。

    但这点希望几乎转瞬即逝——即便是罗穆安·韦斯特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轰轰……不出来了。”他告诉埃德,一脸拉不出来的郁闷。

    埃德的情况只会更糟。不提法术,他连体力都比不上这个老头儿!

    小心地用魔法加强过的身体也已经撑到了极限。胸口痛得吸不进气也呼不出来,双腿沉重而僵硬,每拖一步他都觉得这大概是他能迈开的最后一步,却还是一步步咬牙向前,不敢停,也不敢回头。

    追在他们身后的怪物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就算回头也只能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的白,而前方围过来的敌人依旧络绎不绝,让他怀疑他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森林的中心打转。

    “还……还有多远?”他半死不活地问。

    即使有防御,被高温烘得冒烟的嗓子也几乎发不出声音。罗穆安没有回答,或许是没听到,或许是来不及——他正猛跳起来,一巴掌拍飞了两个从上方扑下来的怪物。

    埃德倒过一口气,挥剑横斩。

    他甚至都不需要伸长手臂,也不需要寻找目标,挥出去的剑就已经能划开几个怪物苍白的皮肤。它们的身体其实极其脆弱,听得多了,那刺耳的尖叫似乎也已经没有太大的影响,可它们那么多,那么多。

    它们不再喷射尖刺,只是纷纷向他伸出了手,细白的手指仿佛柔嫩的花瓣,指尖却如猫爪般尖利而微弯,只轻轻一拖,就能从他身下挖下一片血肉。

    只一眨眼的时间,埃德已经看不见罗穆安。那些怪物们水一般涌了过来,将他们分隔开来,瞬间淹没。

    埃德咆哮般念出咒语,无形的力量将压在他身周的怪物轰然掀飞……也掀飞了相隔不远的罗穆安。

    老头儿立刻就蹦了回来,落地时趔趄了一下,苦着脸问他:“回去吧回去吧?我的毛都脏啦!”

    他已经变成了一只血兔子。

    “你……回去吧。”埃德轻声开口:“……抱歉。”

    他不该把他拖进来的。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绝望与希望的距离(上)

    温暖的力量流淌过全身时,疯法师怔了怔——他的伤被治好了。

    埃德却也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伸出的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甚至把手背戳到了罗穆安的眼前,眼睛亮亮的,神情像是狂喜,又像是惊恐。

    “看!”他说。

    他怼得太近,罗穆安后退了一点才能看清,然后好奇地拿爪子戳了戳。

    “鸡仔。”他说。

    埃德的手背已经被鳞片所覆盖,但鳞片之上,却隐约亮起一点银色的轮廓。

    “……是小鸟!”埃德下意识地纠正,确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摸着那点小小的印记,抬头望向看不见的天空,又看着周围渐渐围上来的敌人,欣喜又惊惶:“伊斯……”

    他是怎么进来的?他在哪儿?那印记之间的联系感觉极其微弱,是他的问题还是伊斯出了什么问题?……

    然后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通通按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念尼亚再三重复的另一个警告:“不要试图使用传送术,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他得离开这里。

    他环顾四周,缓缓抬手。

    凝滞的空气微微一颤,然后转动起来,缓慢而沉重地向内收缩。于此同时,水一般的柔光从埃德身体之中漾了出来,散入空气之中……散入那无形的漩涡里,混成明暗难辨的一体。

    风骤然变大,呜呜地往上吹,吹得罗穆安浑身的毛都往上竖。风暴的中心,埃德却笑了起来:“能行。”

    他这会儿已经满脸是血,连眼睛里都是红的,下半边脸那一片黑乎乎的鳞片正迅速漫上额头,在渐暗的光芒中笑得十足狰狞。

    “……你这样会疯掉的。”罗穆安说。

    这句话说得严肃又认真,没有半点疯癫痴傻。然后他又大笑起来,开心地拍着地,蹦来蹦去,像是要原地跳一场兔子舞。

    “欢迎!”他大叫,“欢迎!新的世界正向你打开大门!”

    ……疯子的世界吗?

    埃德嘴角一抽,摊开了双手——一手摊开,一手仍握着剑。旋转的气流一圈圈荡开,在从来无风的森林里激起怒吼般的风声。

    “我不会。”他说,语气坚定,声音却极轻。

    这一句话,只是说给他自己听:“我要找到伊斯,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

    他不再将这个世界的力量拒绝在外。他接受了它,却又改变着它,将他与自己体内残存的力量融成一体,像矮人把不同的金属熔成炙热的液体,一点点小心地混合在一起……他没时间那么小心。

    他强行将它们融合在一起,用他的意志,他的灵魂,他的力量。

    难以控制的洪流在他的躯体之中横冲直撞,撞碎了骨骼,撕开了皮肤,从内向外翻卷的血肉鲜血淋漓,迅速愈合,又在另一处裂出深深的伤痕,看得罗穆安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又不愿后退一步。

    “好……香。”他喃喃,舔了舔牙,又紧紧地闭上嘴。

    周围的尖叫声不知何时静了下去。怪物们不再靠近,却也不肯远离,看着深蓝双翼从哪个年轻人类的身后展开,又撕裂垂落,看着他额头探出的角开裂断折,看着至深至暗的黑从那过于明亮的瞳孔里漫开,又一点点缩回去,看着坚硬的鳞片覆盖他的面容,又一片片脱落。

    看着他满头灰发,尽成雪白。

    右手的长剑发出嗡嗡的低鸣,仿佛有所回应,最终却保持着原样,安静下来。

    罗穆安歪头看着埃德。他脸上的鳞片已经完全消失,像是已经变回一个正常的人类,只是脸上和身上满是斑驳的血迹,看起来更惨了。

    疯法师没有露出半点震惊和钦佩,反而失望地围着他转了几圈。

    “不疯吗?”他问他,“现在不疯吗?反正迟早是要疯的呀,现在吧现在吧?”

    “说不会就不会。”埃德绷起脸硬撑。

    那过于强大的力量是一头无法驯服的巨兽,的确随时都有可能再咆哮而起……但不这样的话,他也同样坚持不了多久。

    尖叫声再次响起。“精灵”们暂时的停止并不是因为恐惧,它们心中根本没有任何情绪。

    它们停下来,只是因为有一双眼睛,想看看这脆弱又不知好歹的人类,还能如何挣扎。

    这一次是埃德冲在了前面——他不再需要罗穆安来分辨方向。而疯法师欢快地蹦前蹦后,仿佛因为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伙伴”而欢欣雀跃,对他顿生亲近。

    盛放的火焰绽开又凋谢,一朵又一朵,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在黑暗的森林里,一步一步,铺出一条路来。

    一头撞出森林的时候,埃德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一片噩梦般的黑暗,直到他发现脚下踩的不再是会吱哇乱叫的“植物”,而是柔软的砂砾。

    ……天黑了?

    他疑惑地想着,抬起头来。

    血液尚未因成功的喜悦而沸腾,便因为眼前的绝境而冰冻。

    天没有黑,只是变成了沉沉的紫红。黑色火焰漫天燃烧,如重重的黑云,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而翻腾的火焰之中,影影绰绰,无数怪异的形体仿佛正从其中诞生。

    它们展开双翼飞翔于天空,或轰然坠落于沙地,赤红沙漠暗如干涸的血迹,不见半点生机。

    无论如何寻找,也找不到他期望又担忧的那一片银白。

    黑色的火焰仿佛烧到了他心里,烧出狂暴又冰冷的怒意。

    他冷冷地瞪着向他走近的身影。那恶魔曾在潘吉亚盘旋的阶梯上给他让过路,也曾在迎接他的宴会中热情地向他介绍地狱的美景,即便此刻脱去了长袍,那张英俊的面孔也挂着得体的微笑。

    “玩够了吗?”它问他,“主人正等你回家呢。”

    “……他说过不会阻止我。”埃德回答。

    “啊,”恶魔摊手,语气温和又耐心,像极了那至高之地的主宰:“这当然不是主人的命令,可它当然希望你能回家,而我们当然该为它分忧。别担心,虽然主人说过你离开就不能再回去……可是,如果你不再是你,如果你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潘吉亚自然也不会拒绝你。”

    “那么,烦请带回我的回答。”埃德也彬彬有礼地微笑起来,“请告诉它……‘不’。”

    他挥剑向前,撞进无尽的血色之中。

    “……这个蠢货!”伊斯终于忍不出吼出声,“他怎么还不出来?!”

    “门”已经打开。依照伊卡伯德的计算,开在应该是他们能做到的、离埃德最近的地方。他能感觉到中断的联系已经恢复——他手背上的小鸟亮起微弱的光,照理,依靠这一点牵引,埃德就应该已经能出来了。

    可他没有。在短暂的等待之后,从门里钻出来的只有恶魔。

    伊卡伯德早有预料。“门”开得极小,就开在希安神殿的密室那个小小的水池里,即使有恶魔敢钻出来,当头一剑就能砍下去,周围亦有层层的圣职者包围着,即使通道被撕得更大,有更多的恶魔蜂拥而出……黑岩矮人能把恶魔困那么久,他们当然可以做得更好。

    大概意识到这样只是送死,很快,便不再有恶魔从水池里冒出头来。就此放弃或许不大可能,要破坏或扩大通道,却也没那么容易。

    他们又等了好一会儿,埃德始终没有出现。

    “你该问的是,他怎么还出不来。”伊卡伯德开口,“被困。不能施法。已经失去了意识……原因可以有很多。”

    伊斯怒视着他。他刚刚吼出的那句话,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我下去看看。”巴弗洛·奎因,负责守在水池边砍恶魔的圣骑士说。

    听他的语气,进入地狱跟进入地下室好像没什么区别。

    伊卡伯德轻飘飘瞥他一眼。

    “可以。”他说,“你死了就能进去。”

    这话听起来相当无礼,尤其在奎因算是牧师的“前辈”的情况下。但对伊卡伯德而言,这就只是句实话。

    “布鲁克·修安能进入地狱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在肖恩皱起眉头时牧师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下:“我们研究过这个问题,至少对人类来说,灵魂进入地狱,所受到的影响会更小。即便如此……你也知道修安大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待了很久。”奎因坚持,“而我只是下去把那家伙捞出来而已。”

    “在另一边必然已经被包围的时候,”肖恩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你这是去送死。”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兰登·列奥纳的。”他在圣骑士开口前就打断了他,“现在也不是让你实现自己的梦想的时候。”

    这话也很不客气,但他是肖恩·弗雷切。眼前这家伙再桀骜不驯,对着教他如何握剑、连他少年时说过什么令人羞耻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的人,也只能低头。

    “……那我呢?”伊斯突然开口。

    他转向伊卡伯德,目光灼灼:“你说过,我也不是不能进入地狱……所以,你‘想’过了吗?”

    伊卡伯德难得地犹豫了一下。

    “是有一个办法。”他说,“但从来没有……”

    “那就试试。”伊斯打断他,在肖恩又一次皱起眉头时直言不讳,“既然我已经知道有这样的可能,就算你不允许,我总能找到其他办法。”

    他大可以跑去尼奥城或安都赫。倘若有一线可能,总会有人愿意试一试——那些看起来已经接纳了他的人,有多少是因为埃德,他再清楚不过。在他们眼里,他远不及埃德重要。

    如果有必要,他是可以被牺牲的。他们最大的顾忌,或许不过是这样可能会激怒埃德……和斯科特。

    他并没有什么愤怒和不甘,毕竟那些人对他而言也同样无足轻重。

    “所以,”他直视着肖恩,“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是吗?”

    埃德伸手按在谁覆盖着尖锐如刺的短毛的身体上,指尖微微用力,感觉到结实的肌肉在他手心爆开,粘稠的血喷了他一脸。

    他眨了一下眼,带着一片模糊的血色,冷静又茫然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那很容易——周围全是目标。

    他的脑子已经不甚清醒。奇怪的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好像……在梦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做梦。

    而这场噩梦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已经是全凭本能在战斗,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到底是用何种力量,施出了怎样的法术。

    弄死敌人,保住自己,仅此而已。

    恶魔的血其实也是热的,甚至比人类的血的温度还要高,起初他觉得那些喷溅在他身上的血,烫得就像是岩浆,现在却觉得它们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冰雨般砸在他脸上。

    他举起长剑,虽然疑惑于自己为什么还握着一柄剑,但还是毫不迟疑地把它刺出去。

    他恍惚记得它是有用的,但这一次,它卡在一个恶魔被骨甲覆盖的前胸,又崩掉了半截。

    他怔了一下,甩手就要扔掉它,紧握其上的手指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怎么也不肯松开。

    这短暂的迟疑让他被一根带着尖刺的长椎拦腰砸飞。如果他还是一个脆弱的人类,即使防御抵销了大半的攻击,这一击也足够砸烂他的内脏,可他几乎立刻就翻身跳起,直接用手格抓住了斜刺来的长剑,让夺目的闪电顺着长剑飞窜而过,击飞了一圈趁机围上来的恶魔。

    还不够。

    脑子里钻出小小的声音。他听不懂,却生出难以形容的焦躁和暴戾。

    他摇摇晃晃地站直,视线漠然掠过自己尖锐的利爪,微微一凝,又强行把它变回人类细弱无力的手指。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前者分明更利于战斗。可只要发现自己变了样子,他总要固执地变回去,即使这表面的改变毫无意义,即使会因此而被敌人找到可趁之机。

    不能让……认不出他。

    散开的黑影很快就会再次聚拢。他做好了准备,却恍惚等待了很久,也没有谁的武器再一次落下。

    他疑惑地抬眼,不甚清晰的视线里,混乱的红与黑之间,突然泻入一片夺目的金黄。

    仿佛漫漫长夜之后,太阳终于跃起在地平线上。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绝望与希望的距离(中)

    埃德没有感觉到温暖,只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刺痛,像千万根尖刺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

    疼痛和恐惧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把自己缩起来,即使那痛楚其实并不那么剧烈,却不知为何分外难以忍受。

    可身体里有另一种力量把他牢牢地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抬着头,直视着那火焰般流泻的光芒,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点什么。

    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到似乎有微凉的风和炽热的火,同时拂过他僵硬的手指。

    他听见有人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埃德……埃德!”

    他慌乱地眨着眼,胡乱地抹掉碍事的眼泪,顾不得紧握手中的、锈蚀的剑柄,在脸上拉出细长的血痕。

    带着凉意的风从他脸上吹了过去,也烧灼着他的皮肤。他恍惚看见朋友的影子,朦朦胧胧,被包围在一团火焰之中,满怀忧虑和关切。

    “你……怎么啦?”他问。

    埃德呆呆地瞪着他不该出现在地狱里的朋友,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他难道不该气急败坏地骂他“白痴”或“蠢货”吗?他难道不该一脚把他踩平在地上再把他揪起来揍个鼻青脸肿吗?

    他甚至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他的朋友……不可能这么温柔!

    “埃德·辛格尔!”伊斯终于恼怒起来,“你发什么呆!”

    心中小小的怀疑嘭一声炸成狂喜的烟花——这才对嘛!

    “伊斯!”他大叫,彻底清醒过来,“你怎么……”

    他伸手去抓,什么也没能抓住,瞬间一惊:“……你死了吗?!”

    “你才死了呢!”包裹在人类灵魂里的那点温柔和耐心终于消耗殆尽,伊斯暴躁地怒吼:“跟着我滚!”

    很好,他身为巨龙的灵魂此刻终于与他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浑然一体。

    埃德很想指出这句话不是很对,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紧跟这他脚不沾地飘在半空的朋友冲进开始重振旗鼓的敌人之中。

    “……等等!”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

    “这里除了你没有别的‘人’!”伊斯抬手轰开一条路,金色火焰没有任何花哨的变化,只是咆哮着冲开所有的阻碍。

    他回头打量着埃德,补上一句:“连你都不大像个人了!”

    埃德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还是坚持要找回他的同伴:“那是罗穆安·韦斯特!虽然浑身白毛蹦来蹦去看起来像只兔子……可他还有自己的意识!”

    这个名字让伊斯也犹豫了一下。

    “……我去找!”他最终咬牙切齿地开口,“你!——”

    他挥手,一条金色的火线烧上半空,遥遥连着一片如水波般漾开的空气:“往那边跑!”

    埃德用力点头,趁着潮水般分开的恶魔们还没能合拢,奋力向前疾冲。

    伊斯这会儿并没有翅膀。他的灵魂能进入地狱,是因为他对自我的认知有一大半依然是“人类”……那是他无法割裂的一部分,也因为他丢下了巨龙传承的那一部分。

    以及,因为永恒之火保护着他。

    那无形的火焰并不能真正伤害恶魔的身体,但或许能伤害它们的灵魂,这一样能置它们于死地。

    它们不敢靠近他。但使用这火焰并非没有代价。

    他飞上半空——此刻火焰便是他双翼。他盘旋着,在一堆奇形怪状的恶魔中寻找一只白毛的兔子,同时看顾着那个闷头往前冲的蠢货,及时赶开他前方的敌人,还得小心不要烧到他。

    他的视线其实有些混乱。他从未试过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他还不知道该如何调整。他时而能看见真实的形体,时而只能看见灰蒙蒙混沌的一片,各不相同的恶魔们,在他眼里都是一团团颜色暗沉的雾气,或许颜色略有不同,却都浑浊难辨。

    他也能清楚地看到缠绕在埃德灵魂之上的黑色火焰,即使他依旧是人类的模样。它们尚未能完全遮蔽他原本的光芒,却也差不多了。

    飞了一圈他都没有找到什么白毛的兔子,只看见乌泱泱一片恶魔,简直比黑岩底下那个坑里还要多。

    它们不能靠他太近,却也不肯远离。如果不是他的错觉……现在堵着他的恶魔比堵着埃德的还要多了。

    他迟疑了一下,选择了放弃。即使那是罗穆安·韦斯特……他才不要为了救一个早该死掉的疯老头儿丢了自己的命!

    但那老头儿的运气实在是不错。在他冲着埃德飞回去的时候,他看见了那蹦来蹦去的一团。

    在所有流畅地划出各种线条的雾气中,那突然从地上弹起来,独立特行毫无规律的蹦蹦跳跳,其实也挺醒目的。

    “罗穆安·韦斯特!”他开口叫道:“疯兔子!喂!这边!”

    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那灰扑扑又泛着点怪异的绛紫色的一团,欢快地向他蹦了过来。

    伊斯飞低了一点。视线转换,他看见那已经变成黑红一团、根本看不出人形的家伙本能地向后蹦了一下,显然也畏惧着他的火焰,却还是又勇敢地继续朝着他蹦。

    “龙!”

    它开心地大叫,“龙龙!”

    他的情绪在“这样居然也能看出来”的惊讶和骄傲,以及“这什么见鬼的叫法我要叫你兔兔你开心吗?!”这种幼稚的恼怒中来来回回,好不容易忍住了把疯兔子变成烤兔子的冲动。

    只这片刻没能顾及,埃德就又被埋在了恶魔堆里。伊斯猛冲向敌人最集中的那一团,不出意外地从其中把那没用的家伙扒拉了出来。

    他带着这两个家伙冲向出口,心里把那个又胖又秃的牧师骂了个狗血淋头。没过来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出口在地上,就像那个水池在地上一样,只要让埃德跳进去就行了……结果它悬在半空!

    那只一蹦老高的兔子说不定还能直接蹦进去,埃德可没长翅膀!

    而他试了几次,他的手都会直接从埃德身体里传过去——他没法儿把他拉起来。

    不知道能不能让那边的家伙吊根绳子下来……

    “……伊斯!”

    埃德突然大叫。

    那其中的惊恐和对危险本能的反应,让他急速地往下坠。

    可那力量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他根本无处可逃。

    悬停在埃德的头顶,看着漫天黑色的火焰瞬间直逼到眼前,他做出了一条巨龙最本能的反应——他放声怒吼。

    黑色火焰从水池中猛窜起来,巴弗洛·奎因依然是毫不犹豫地一剑砍下。

    平常的剑自然无法劈开地狱的烈焰,但他的剑不一样。在他成为高阶圣骑士的那一天,费利西蒂亲手附着其上的魔法,对所有源自地狱的力量有着额外的伤害。

    在当时,这样的魔法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毕竟能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恶魔少得可怜,而他们也并没有什么攻进地狱的理由。

    可费利西蒂只是笑眯眯地满足了他的愿望……

    火焰被劈开的同时也被压了下去。那不只是因为奎因的剑,也因为环绕着水池的法阵。但它虽被压制,却并未熄灭,像一片黑色的阴云,涌动在水面之上。

    奎因抬头:“我觉得……”

    “不行。”肖恩说。

    圣骑士悻悻地站直,不甘地猛瞪着那片火焰。

    “能坚持多久?”肖恩问伊卡伯德。

    “最多一天。”牧师回答,“除非调用希安湖的力量。”

    肖恩沉默了很久。奎因挑起半边眉毛,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命令——肖恩·弗雷切不惧牺牲,却也不会允许无意义的牺牲。

    而眼下,那出不来的年轻圣者和他的冰龙朋友,显然遇到了巨大的麻烦,肖恩绝不会冒着破坏屏障的危险一直开着通道,去等两个很可能再也回不来的……

    “必要的时候,”肖恩开口,“可以调用。”

    奎因脸上的惊讶根本掩饰不住……虽然他也没想掩饰。

    “而你,”肖恩转向他,“去找二十个有足够坚定的意志,也愿意跟着你踏入地狱去救人的人。我们提前试一试……那个增强力量的办法。”

    他们无法探知另一边的情况,而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的牺牲。

    奎因欣然领命。

    他离开密室,穿过狭窄的走廊,在神殿的大厅里看见一个黑发的女孩儿,笔直地站在女神的神像前。

    那是埃德·辛格尔的未婚妻。

    她没在祈祷。没有谁祈祷的时候会直直地盯着神像的脸。那样子更像是在发呆,但当听见他的脚步声,她的视线立刻就扫了过来,竟有种让他也无法直视的锐利。

    圣骑士以为她会冲过来问他情况如何,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他无法做出任何保证。可直到他走下神殿外的台阶,她连叫也没叫他一声,反而让他背心发麻。

    是个好女孩儿——他想。

    以及,幸好他没有未婚妻。从来没有过。

    娜里亚收回了视线。

    那个圣骑士过于匆忙的脚步,事实上已经给了她答案。

    交握的双手不自觉地扣紧,指甲掐进肉里,隐隐生痛。这点疼痛让她保持着理智,没有不管不顾地冲进神殿深处……那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

    情况或许不太好,但一切尚未结束,否则,即使再为难,也总有人会来告诉她,毕竟她是埃德的未婚妻……

    她拼命地安慰着自己,依旧抱紧娜娜,笔直地站着。当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头也没回,暴躁地开口:“别跟我说那句话!”

    艾伦沉默片刻,忍不住叹气:“你以为我想说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吗?”

    娜里亚猛地回头,怒视着她的父亲,口不择言:“所以,你满意了吗?!没有任何事能瞒过艾伦·卡沃,没有任何事能在艾伦·卡沃的预料之外!你……”

    艾伦脸上惊讶而受伤的表情刺入她眼中,让她吞下了更伤人的发泄,懊恼地咬住嘴唇。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对许多人都宽容又体贴,可对着她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总是苛刻到不讲道理。

    而且,明知道是自己的错,却连一句道歉都说不出口。

    “……我只是想在这里陪着你。”艾伦无奈地开口:“但如果你并不需要……”

    他没有等到回答。

    但当他默默地拖着脚步走向门外,却听见娜里亚低哑的呼唤:“……父亲。”

    他回过头,看见他一直坚强又独立的女儿孤独地站在那里,无助地红了眼圈。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走回去,张开双臂,拥抱这从小就总也不肯示弱的女孩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绝望与希望的距离(下)

    娜里亚低头靠在他肩上,泪水迅速地濡湿了一片。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哽咽着开口,“我只能等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

    “……所以,”艾伦反问,“你要放弃了吗?因为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我想埃德也不会责怪你,这样充满不可预测的危险的生活,也不会是他想让你承受的。”

    娜里亚立刻抬头,糊了满脸的泪,却依然气势汹汹:“他想得美!如果他出不来,就算要跳进地狱,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虽然是一时情急,但她声称她是埃德的未婚妻才能堵回那些“对于普通人来说太危险了你最好就待在斯顿布奇等消息”之类的废话,才能站在这里……而那家伙还根本没向她求婚呢!

    艾伦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抹掉她滑落脸颊的眼泪:“很好,这才是我的女儿……虽然我一直希望你能更温柔一点。”

    娜里亚一边胡乱地抹着泪一边翻了个白眼:“所以我这会儿只会惊慌失措柔弱无助地扑在你怀里哭个天崩地裂,你就会更开心一点吗?”

    艾伦拨开她粘在脸颊边的黑发,摇头叹气:“如果你不再试图把我的每一句话都噎回来,我想我应该是会更开心一点的。”

    “那真是抱歉呀。”娜里亚鼓起脸,“您的女儿不想放弃噎得您无话可说的乐趣呢。”

    他们互瞪一会儿,又相视而笑。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在这里。”娜里亚说,“不过……你没有别的什么要告诉我吗?”

    “也没有任何事能瞒过娜里亚·卡沃,是吗?”艾伦苦笑,“事实上,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个……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知道或不知道,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娜里亚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好吧。”艾伦举手让步,“伊斯曾经在安都赫神殿召唤过尼亚,那时他出现得很快,而且表示他会努力保住埃德的小命,但昨晚他们试图再次召唤他,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他没有出现。”

    “他……也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娜里亚不安地猜测。

    “我们也不知道。”艾伦问,“有很多可能:他遇上了麻烦,他被困住了,他没空回应……又或者,他只是不想回应。毕竟尼亚·梅耶只是他身为人类时的名字,如果他不愿意回应,谁也没办法强行把他召唤出来。”

    娜里亚说不出话——这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所以,我们现在正试图找到斯科特。”艾伦说,“但那并不容易。”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娜里亚低声问,“我不想只能这样一直等下去……”

    艾伦还没有回答,神殿外一阵骚动,一道白影近乎无声地冲了进来。

    娜里亚惊讶地看着那头许久不见的白豹……还有白豹背上身材娇小的红发女孩儿。

    “娜里亚!”

    泰丝跳了下来:“我把小白找来啦!你记得吗?伊斯说过这头豹子可能是什么神的眼睛之类,我想它总能做点什么的。”

    白豹优雅地甩了甩尾巴,追进神殿的圣骑士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们接到过命令,这头白豹能在任何一座水神神殿的任何地方来去自如。事实上,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拦不住这神出鬼没的家伙。

    一直乖巧地窝在娜里亚怀里的小龙兴奋地扑腾起来。

    “白!”它大叫。

    白豹动了动耳朵,看它一眼,果断地跑掉了。

    它一路小跑向神殿深处,娜里亚追上几步,又停下,怔怔地看着它的影子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答应过会“保持冷静,不到处乱跑”的。

    “白……”小龙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伤心又失落。

    泰丝在娜里亚身边探出头,把双手拢到嘴边:“加油呀!小白!”

    娜里亚默默低头看她。

    泰丝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误会什么。她骄傲地挺起胸膛,张开双臂:“来!抱一个!”

    娜里亚低低地笑着,俯身用力抱住了她。

    “你是这世上最棒、最棒、最棒的朋友了!”她说。

    她其实没有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泰丝·谢帕德想知道什么,总有办法知道。

    红发的女孩儿这会儿倒有点心虚起来.

    “也不用太感谢我啦。”她讪讪地说,“我是想去找它没错,但我找到它的时候,它也正往这边跑呢。我猜它是知道了什么,或者能感觉到什么……娜里亚,娜里亚,我喘不过气气啦!”

    被压在中间的娜娜叽叽地叫着,奋力从她们怀里挤出来,扑通落地。

    娜里亚更加用力地抱了抱泰丝才肯放开手,抬腿捞回试图跑去找小白的娜娜,一把抓起来,警告地点了点它的鼻子。

    艾伦走过来,按了按她的肩膀,把刚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说完:“很多人在为此而努力,娜里亚……而我们能做的,事实上也只有等待。这并非毫无用处,孩子……很多次,如果不是想着还有你母亲和你在等着我回家,我大概就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了。”

    “……不许说那个字!”娜里亚竖起一根手指。

    她知道她任性又霸道……她很高兴她还能这样任性又霸道。

    白色花豹窜进密室时肖恩并不怎么意外。

    这奇异的生灵一直安静地旁观着一切,似乎也只想旁观。但很多时候,哪怕只是以一头豹子的身份,它其实也帮了他们许多。

    他有点好奇它这一次会怎么做。而那白豹在水池边徘徊了两圈,便蹲下来低头看着水面,神情专注,仿佛这样便能看到另一个世界。

    肖恩忍不住向前踏了半步,探头看了一眼。

    黑蒙蒙的一片。

    他又等了一会儿,白豹就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

    圣骑士团长收回了视线,木无表情。

    ……费利西蒂说得对,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伊斯用一声怒吼逼退了漫天黑焰的时候,埃德其实有点懵。

    他知道巨龙的怒吼有震慑灵魂的力量,但他不知道居然还能这么用……但为什么不呢?这看似黑色火焰的东西,事实上应该也是某一种形式的“灵魂”。

    但这一声怒吼显然不足以让他们脱离危险。黑焰只稍稍后退,很快就又涌了过来。伊斯浑身的火焰轰然暴涨,在铺满了天空的黑色火焰下,却弱得像只竖起了满身的棘刺,虚张声势的火蜥蜴。

    “伊斯!”埃德抬头叫道,“你先离开这儿!”

    “……什么?!”伊斯蓄势待发的第二声怒吼就这么砸到了他头上,顿时砸得他两眼发黑。

    “……那黑焰,是冲你来的!”埃德吼回去,“列乌斯说过他不会阻止我!”

    恶魔们可以有自己的意志,可黑焰不会。它们原本只是伴随着恶魔们出现,仿佛某种传送的方式,完成任务便会消失,并不能形成这样的攻击。而除了列乌斯,埃德想不出还有谁能控制它们。

    但它既然做出了承诺,就不会明目张胆地违背——这火焰所阻止的并不是他。

    一条龙的灵魂,还带着永恒之焰,或许是比他更重要的“客人”。

    他正想着要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头顶的怒吼又轰隆隆落了下来。

    “列乌斯又是谁?!你连恶魔的话都信吗?!这还不算‘阻止’吗?!”

    接连三击。

    埃德踉跄一下,哭笑不得。

    “没脑子的龙龙。”罗穆安在他身边歪歪扭扭地蹦着,嘀嘀咕咕。

    “才不是!”埃德本能地维护着他有时的确不太动脑子的朋友。可他想了又想,意识到即使他解释得清清楚楚,也未必就能让伊斯先离开——他是为他而来的,如果他没能离开,他根本就不会走。

    依然是……除了向前,没有别的办法。

    他奔跑着,向前挥剑。白色光芒从断裂的长剑上延伸出去,倾泻而出的流水般切开他们身前黑幕般密布的火焰。

    圣光对恶魔们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对黑焰却是强而有力的攻击。

    有一瞬他恍惚觉得圣光中的断剑恢复了原本的雪亮与锋利,但当圣光消失,那柄剑依然是锈迹斑斑的模样。

    圣光与火焰接连攻击,在黑色洪流中笔直地轰出一条路。当他们冲到那小小的出口下方,抬头却根本看不见它。

    它完全被黑焰所遮蔽。而黑焰之中,有更多的恶魔涌了出来。

    追在身后的敌人在他们停下时团团围上,黑色的火焰落在赤红的沙地上,缓缓烧了起来,蜿蜿蜒蜒,蛇一般爬向他们脚边,示威般高高扬起半身,偏偏又给他们留出了小小的、浑圆的一片空地。

    像嘲笑……像戏弄。

    伊斯的瞳孔缩成危险的两条细线,伸手一甩,火焰凝成的长鞭挥成同样的浑圆,呼啸着向四方卷开。

    黑焰随之后退,恶魔们却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埃德挥剑拦住一个比谁都快地从长鞭下滑过来的恶魔。那家伙整个儿滑得像条鱼,是恶魔中难得以敏捷取胜的小家伙,乌黑的脸上两只硕大的眼睛像青蛙一样鼓起,也像青蛙一样带着满身的粘液。

    埃德对它还有印象,毕竟它个子特别小,而且所有的恶魔里,只有这个家伙是一直死盯着罗穆安打的。他怀疑它跟罗穆安有什么仇,可疯法师自己显然压根儿不记得。

    它现在的目标也依然是罗穆安,而疯法师已经跳不动了,认命般趴在火圈里使劲儿揉脸,还呸呸地吐着带血的唾沫。

    都已经到了这里,埃德怎么可能放弃他,哪怕真是只兔子,他也要提回家去!

    那恶魔用的是两把长长的、锥子一样的武器。它架开了埃德的剑,身体一扭就滑到了罗穆安身边,才刚刚阴笑着呲出牙,就被罗穆安蹦起来一脚踹飞。

    靠揉脸来恢复精力的法师嗷嗷叫了两声,咚一下直撞进敌人之中,浑身的兔子毛一丛丛地戳起来,坚硬而锐利,扎得恶魔们纷纷闪避。

    埃德可不敢再用魔法来改造自己的身体,他弯曲的爪子都已经收不回去,一直死死握在手心,唯恐被伊斯看见……即使他很可能已经察觉,他也不想承认。

    好在周围都是敌人,哪怕只是胡乱挥剑也能砍中几个。而这一路的奔逃,让他觉得他的剑术似乎很有些进步——更快,也更准……能够毫不犹豫地照着对方深黑的眼珠扎进去。

    但罗穆安并不惧怕黑焰,他却不行。没几下他们就再一次被分开,只有伊斯还在他头顶飞来飞去。

    埃德希望那是自己的错觉——伊斯的身影比之前要淡了一点。

    只一瞬的分神,就有带着倒勾的利刃扎向他的前胸。恶魔们似乎不再顾及他的性命……列乌斯大概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

    他回剑格开,长剑顺着对方的武器往前疾刺,在对方后退时抽身后撤,挡下砸向他头顶的一击。

    那只是柄弯刀,锋利却并不沉重。长剑撞在刀侧,在将它挑开的同时发出一连串细碎的轻响,不堪重负地寸寸碎裂。

    埃德呆住了。

    他始终怀着一点隐秘的希望。希望这锈得看不出原样的剑,是一柄神奇的魔法武器,会在千钧一发的某一刻承认他,接受他成为它新的主人,为他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就像所有传说故事里那样。

    所以哪怕只剩了半截他也一直紧握着它。但此刻,一缕暗红色的铁锈还如烟雾般飘浮在他眼前,破碎的剑刃已经纷纷落地。

    他呆了这一下,另一击已接连而至。仓促间他用仅剩的剑柄挡住了刀刃,在剑柄应声开裂的同时,也因为这一击而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地往地上倒。

    他觉得他可能都倒不下去。他几乎感觉到身后敌人兴奋的呼吸喷在他的头顶,为他准备好了最热情的“招待”,可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到静止,脑子里似乎转过了无数念头,身体却完全反应不过来。

    直到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飞出去的魂儿才又落了回来。

    他疑惑地眨眼。碎裂的剑刃有一块崩在了他的眉骨上,血流下来,糊住了他的左眼,模糊的视线中,骤然爆发的白光正渐渐黯淡,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他身前,右手长剑重重地敲击在左手的盾牌上,发出一声怒吼。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圣灵

    “这又是谁?”

    伊斯终于从密不透风的围攻里脱身而出,飞了过来,既因为朋友的死里逃生而庆幸,又因为救下他一条小命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有点莫名的不爽。

    埃德爬了起来,欣喜又茫然:“我也不知道……”

    已经冲向敌人的战士穿着简陋的皮裙和胸甲,赤着脚,小腿上打着绑腿,没戴头盔,卷曲的褐色长发纠结成一缕缕,十分随意地束在脑后,没有任何保护的双臂肌肉隆起,拿着盾牌往敌人头上砸的战斗方式活像个野蛮人。

    可他右手紧握的长剑……很像是刚刚崩掉的那一柄。

    “……圣灵。”

    伊斯从男人身上那耀眼的光辉分辨出来。

    埃德握了握拳,几乎想要欢呼。虽然跟他之前所希望的不太一样,但“召唤圣灵”,也是传说里才有的故事呀!

    “赶紧想办法上去!”

    看着他那一脸白痴般的狂喜,伊斯很有踹他一脚的冲动:“那东西待不了太久的!”

    被叫成“那东西”的战士一个头槌撞开了敌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还没见过对圣灵如此不敬的家伙!

    埃德赶紧向他行了个礼,伊斯却已经绕开,把被牢牢围住、已经开始张嘴乱咬的罗穆安解救了出来。

    圣灵,已进入圣殿的战士的英灵,说到底,也不过是另一种鬼魂,只是因为神力而暂时拥有实体而已。数千年前,在巨龙与精灵和矮人的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们还时常会出现,帮助伤亡惨重的同族,在那之后,却极少再现身……这种东西,一条龙难道还需要对他恭恭敬敬吗?

    当然不!

    “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往上跳!”他告诉那只疯兔子,抬手在漫天黑焰和恶魔之间轰出一条通道。

    不管怎样,弄出一个是一个。

    罗穆安反应极快。他后脚刨了刨地面,一跃而起,灵巧地踩上一个飞得稍低的恶魔的肩头,借力往上窜。

    箭矢追击而至。许多恶魔甚至扔出了自己唯一的武器——罗穆安在地狱里待了两百年,的确给他们带来了不少乐趣,大多数恶魔其实都对他手下留情,他才能活到现在。可如果他想逃离这里,那还是死了更好。

    永恒之火能够逼退恶魔和黑焰,却拦不住这些武器,伊斯低骂了一声,挥开的长鞭在埃德身周清出一片空地,而埃德趁机施法,用风墙挡开了大部分武器,看着罗穆安身上插着两根箭一把刀,嗷嗷地叫着,消失在那片漾开的水波中。

    埃德松了口气,心却又立刻吊起。

    “他不会一过去就被人砍了吧?”他忐忑地问。

    毕竟那样子已经很难看出是个人。

    “……你可以为他祈祷一下。”伊斯说。

    “你其实也可以先离……”

    “闭嘴。”伊斯瞥他一眼,“你的圣灵可不会飞!”

    ……你是能飞,可你也没法儿带我飞上去啊。

    埃德腹诽着,随手捡起根弯弯曲曲蛇一样的棍子。他其实曾经试图召唤风元素,但召不出来,单纯用风力让自己飞起来的话,平衡和方向都很难控制……

    黑影从头顶掠过。直接从他头上跳了过去的圣灵挥剑斩下一个冲得最快的恶魔的头,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有一双很亮的、蓝绿色的眼睛,眼中情绪分明——虽然我打得挺开心,但你们是不是也太闲了一点?

    埃德赶紧冲他露出感激到谄媚的笑容,而伊斯的视线却落在战士肌肉结实的双腿上——这家伙,跳得也挺高嘛。

    “嘿!”他叫起来,“你能把这家伙弄上去吗?就从刚才那个圈儿里塞出去!”

    战士没理会这无礼的家伙。他砸出的盾牌像一块从山巅滚落的巨石,撞飞了沿途所有的恶魔,又在冲过去捡回盾牌的时候挥剑斩断了敢冒头的那一茬,飞奔而回,在埃德面前稳稳站定,还没等埃德反应过来,扔下盾牌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甩手就往上扔。

    埃德晕乎乎地飞到了半空。

    他听见伊斯怒骂着追上来,轰出的火球再一次劈开通往希望的道路;他清楚地看见空气中一圈圈荡开的波纹,像风吹过时斯塔内斯特尔湖面的涟漪;他甚至能隐隐看见通道的另一边,一个硕大的、带着黑白纹路的的豹子头,那双蓝色的圆眼睛,似乎对上了他的视线。

    小白。

    他不由自主地、竭尽全力地伸出手去。

    从掉进地狱的那一刻起,他从未离“希望”如此之近。

    然而转瞬之间,黑焰倒卷如云,直垂而下,如从天空砸下的巨拳,吞噬了伊斯那点明亮却微小的火焰,重重地砸在埃德身上。

    埃德直坠下去,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被砸成了两段……或更多块。

    他把一把抓住,额角磕在陈旧发黑的胸甲上,反而磕出一点清醒,从触手可及的希望瞬间粉碎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圣灵拎着他轰然落地,扬起一片赤红的沙。

    冰冷又灼热的气息漫进埃德似乎已失去知觉的身体,唤回了一点生机。他挣扎着跳下地,努力站直,抬头望向天空。

    更加厚重的黑焰里,一点光芒飞落,摇摇晃晃地停在他身边。

    伊斯脸色阴沉,身形在火焰之中有一瞬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又慢慢恢复。

    而黑焰之中,列乌斯黑白分明的身形渐渐浮现。

    那并不是真正的它,只是个影子,与黑焰浑然一体的影子,深黑双眼却仿佛比它真实的形体更清晰地显出它的情绪。没有了那点温柔的假象,它眼中的好奇有着如孩童般单纯的残酷,像是想要一寸寸剖开那被火焰所围绕的灵魂。

    “欢迎。”它无视了埃德,向伊斯表达它兴趣:“地狱还从不曾迎接过像你这样的客人。”

    伊斯的回应简单之极——一声“滚开!”,伴随着一发直接朝脸砸过去的火球。

    埃德心一抖。列乌斯可不会喜欢这样的冒犯!

    他本能地想把伊斯抓过来往身后藏,可他抓不住。

    列乌斯的影子在火焰中化开,又在火焰消失时恢复。

    “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好好地当个客人呢?”它遗憾地摇头,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那身体微沉,蓄势待发的圣灵:“我的招待是有哪里不够周到吗?”

    “好的主人可不会强迫客人留下。”埃德在伊斯再次不管不顾地攻击前飞快地插了这一句。

    列乌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他已竭力不去想任何事,但那双眼睛似乎仍能轻易看穿他,并嘲笑他不自量力的垂死挣扎。

    “好的客人也不会擅自闯入别人的家中……还带走别人的奴仆。”它说,“我想我们算是……‘扯平’?”

    或许是无法在古精灵语中找到合适的表达,最后一个词它用了通用语。

    那悠闲的语气让埃德心中发寒。

    虽然没有膨胀到以为自己战无不胜的地步,他也曾经觉得他已经足够强大……可即使他的确不弱,此刻他们所面对的是全然不同的敌人。而他,他像是之前那柄满是锈迹的剑,稍一用力就会彻底碎掉,粉碎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伊斯只有一点灵魂在这里,倘若没有永恒之火的保护,立刻就会像沉进水中的火焰般灭掉;这不知姓名的圣灵固然战力强横,却并不能停留太久。

    他们不可能在列乌斯的领地上战胜它。

    “我很抱歉。”他开口,感觉到坚硬的鳞片再一次覆上伤痕累累的皮肤,“但是……”

    列乌斯淡淡地瞥他一眼——它已经失去了耐心。

    黑色火焰无声地飘扬,瀑布般倾泻而下。圣灵低吼一声,一跃而起,旋身挥剑,长剑在半空里划出螺旋般的痕迹,白色光芒如风般旋起,向上疾冲,利箭般在黑沉沉的火海之中撕出一条裂缝。

    埃德十分怀疑那圣灵也能看到他的每一个念头……毕竟他们配合得如此默契。

    他展开深蓝如夜幕的双翼,花了一点时间熟悉那奇异的感觉,终于双脚离地,飞了起来,抬头对着伊斯满是惊讶和忧虑的眼神,咧了咧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笑起来是什么样,但应该不会太好看。

    “跟上我!”他抬手向上指。

    伊斯的眼神立刻就变成了鄙夷,轻飘飘向上飞起——怎么也该是你跟着我吧!

    埃德拍打着双翼。“飞翔”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这多出来的两只翅膀分明是从他的血肉中生出,却仿佛并不属于他,生硬得难以控制。但当旋风自下而上托起它们,他好歹也能歪歪倒倒地往上飞。

    而圣灵正往下急坠,伴随着列乌斯冷冷的声音:“兰登·列奥纳,你上一次能够离开地狱,依靠的是我的仁慈……可不是你,或你身后那一位的力量。”

    ……兰登·列奥纳?!

    擦身而过时埃德不由自主地想要拉住他,却被那平静又热烈的眼神所阻止。

    被称为“复仇者”的,最初的圣骑士,他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光,越来越亮,像一颗从天空坠落的星星,燃烧出最后的力量。

    轰然落地的那一刻,骤然炸开的强光如劈开天地的闪电,清楚地烧灼在埃德的眼底。

    有好一会儿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拼命往上飞。视线稍稍恢复时,他再一次看见那柔柔的水波。

    黑色火焰再次席卷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怒火。一再被拒绝和阻碍的神明再无半点怜悯,舔上埃德双腿的火焰有了不一样的温度,也彻底带走了他的双腿,倘若不是靠近出口的地方有隐约的光雾弥漫,将黑焰压了下去,他大概会整个人被烧得连灰都不剩。

    可现在,他的翅膀还在。

    他奋力一挣。尚且自由的灵魂探出去,伸手扯住了试图飞下去拦住黑焰的伊斯,把那已经连个火球都搓不出的家伙强行扔向出口。

    大概是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抓住他,伊斯呆了一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甩了出去,只留下一声怒吼。

    埃德用最后的力量向上一冲,奋力伸出手。

    那一刻他其实没指望真能抓住什么……或有谁能抓住他。内心深处,他甚至没想离开——他怎么能以这幅模样出现在另一个世界,让所有关心他、费尽力气来救他的人失望?

    他的手指缩了缩,然后骤然一痛。

    有什么东西牢牢地扣住了他,深深地扎在他的血肉里,甚至骨头里,以难以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把他拖了出去。

    黑色火焰咆哮着冲入另一个世界,又被一片朦胧的、看似微弱的光压了下来,不甘地回落。空气中的涟漪在一阵急速的颤抖之后盘旋着收缩,在一个呼吸之间消失无痕。

    列乌斯的怒吼响在地狱暗紫的天空之下,黑色火焰如风暴中的海洋般掀起巨浪,让所有恶魔战栗着,深深地伏下身去:

    “奥穆雷多!”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余波

    菲利·泽里脚步匆匆地走过狭窄的走道,正撞上蔫头蔫脑的小泰瑞。

    “……还没醒吗?”他问了句废话,得到一个意料之中的、蔫蔫的摇头。

    菲利抓了抓胡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他还记得那一天的混乱……和触目惊心的惨烈。

    他是在奎因召集人手的时候强行挤进去的——他知道肖恩为什么要让他留在斯顿布奇。倘若出了什么意外,神殿里至少得留一个能撑得起来的人。可他深深地觉得,那个人真的不该是他……并且用胡搅蛮缠说服了奎因。

    但当他们进入密室的时候,一切却已经结束。他正好看见伊卡伯德把想要回身冲回地狱的伊斯塞回他自己的身体……然后看见那头白豹把头伸进水池之中,咬住一只覆满蓝黑鳞片的手,拖出个长着翅膀的恶魔来。

    或者说,半个——那恶魔已经没了腿。

    奎因不假思索地冲上去就是一剑,被那白豹一声怒吼震得连连倒退,撞在两个年轻圣骑士的身上才停了下来。

    然后肖恩在短暂的沉默后怒吼出声:“都滚出去!”

    辛辛苦苦奉命跑了一圈又带人回来的奎因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被他强按着才没有立刻跟肖恩打起来。然后,他让其他人退了出去,密室里只留下了肖恩,伊卡伯德,奎因,刚刚回了魂儿正摇摇晃晃爬起来的冰龙,蹲在水池边的白豹,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恶魔……

    当然,还有他。

    凑近时他终于看清了那恶魔的脸……那是埃德。

    鳞片正从他脸上缓慢地剥落,露出人类的皮肤,可他变了形的身体是无法否认的证明——埃德·辛格尔,已经不再是个正常的人类。

    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冒出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外面那个女孩儿看到这个!

    好在未经允许,她也进不来。

    他们团团站在那里,个个面无人色,直到冰龙带着寒意的吐息吹到他们脸上。

    “怎么?”它冷冷地问他们,“他变了个样子,就不再是埃德·辛格尔了吗?你们要把他带上锁链关在地底,还是索性就弄死了他,当他已经英勇地牺牲在地狱?!”

    它巨大的身体已经绷紧压低,微微展开的双翼是确凿无疑的攻击的姿势。菲利毫不怀疑,如果有谁脸上稍稍露出点犹豫之色,它立刻就能一爪子拍过去。

    奎因回头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胡说什么呢!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菲利很确定他当时跟他一样大脑空白屁都没想,但也没揭穿他。

    伊卡伯德已经俯下身,查看埃德身上尚未完全消失的鳞片。那双翅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像植物那样枯萎断裂,掉了下来,而不是收回身体之中。

    “应该……还有救。”牧师的语气难得地不那么确定。

    “……你们好歹先把他的腿弄回来!”

    冰龙咆哮着,暴躁无比地甩着尾巴,看起来很想找人咬一咬。

    “没那么容易。”牧师毫不留情地实话实说,“如果断了,捡回断腿接回去倒还简单,他的腿……”

    他歪头看了看:“……是被烧没的,而且地狱的毁灭之力尚附着其上,就算我试图给他疗伤,也是没用的。”

    冰龙怒吼一声,震得整个密室嗡嗡回响了好一阵儿。

    菲利原本默默地挪得离它远了点儿,又只能头痛地挪回去:“冷静,冷静,伊斯……你这样没有任何帮助。”

    这条龙对他大概还有点情分。金黄色的眼珠转过来怒视了他一会儿,稍稍冷静了一点。

    或者说,它把箭头对准了另一边。

    “欧默!”它冲着那头白色的豹子低吼。

    菲利的心跳停了不止一拍。

    他知道这头豹子很特别……但不知道它这么特别!

    毫不客气地直呼神名之后,从不低头的冰龙的声音低声下气地弱了下去:“……救他。”

    白豹眨了眨水蓝色的眼睛。

    菲利恍惚从其中看到一点笑意,但那应该是他的错觉——创造之神欧默,据说是个相当严肃的神明。

    白豹站了起来,开始围着埃德转圈圈。所有人都退开了一点,带着敬畏和期待,给它留出足够的空间。

    然后它开始低吼,忽高忽低,时快时慢,起初听不出什么特别,但当隐约感觉到其中的节奏,它便牵引着所有人的灵魂,用不同的音调,唱出同样的节奏。

    没有歌词的低吟混成一片,那其中最为清晰的并不是白豹的声音,而是冰龙的声音。

    巨龙浑厚的低音似乎特别适合这样的节奏。似乎也是它,而不是白豹,用音调连接了单调的节奏,让它能被称之为歌。

    那音调起伏如山川,蜿蜒如流水,暴烈如雷霆,温柔如细雨。

    菲利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仿佛看见高耸的山峰如何隆起在大地之上,看见潺潺溪水汇成洪流,冲开一切阻碍,奔腾入海,然后平息下来,成为孕育生命的河流;他看见星光洒落森林,微风拂过草原,万物在光与暗的轮换间生长……他看见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在波光粼粼的水底睁开。

    所以,他其实没能看见埃德的腿是怎么重新长出来的。回过神的时候,埃德就又已经是个完完整整的埃德,除了身边摊着一层他褪掉的鳞片,干净得就像初生的婴儿,安静地蜷缩在地上。

    白豹低头舔了舔他的脸,温柔得像是舔自己刚生出来的小豹子。

    那时菲利才留意到,埃德的头发已经彻底白了。

    说真的,其实比之前那一头半黑半白的灰毛要好看许多……像费利西蒂。

    但从那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天,埃德并没有醒来——伊斯也没有。

    那条冰龙在歌声停止之后就轰一声趴了下去,一直睡到现在。而白豹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忘记了那首奇妙的歌,半点记不起来。

    “那不是我们该记得的。”

    伊卡伯德这么说。

    他深以为然,但总归……有些遗憾。

    走过厨房时圣骑士停了停,又倒回去,看着娜里亚从烤炉里抽出铁盘,浓郁的奶香扑面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女孩儿并没有一直守在埃德或伊斯的身边,却也不肯离得更远,就待在了希安神殿,在肖恩的允许之下做些她力所能及的事。

    希安神殿的伙食变得前所未有地好,年轻的圣职者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油光水滑,连肖恩的脸上都隐约多了点肉。

    没有什么秘密能一直隐瞒下去,所以他们也小心地放出了消息,说埃德掉进地狱又幸运地被救了回来,至于怎么掉进去,回来的时候又是怎样,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现……这种细节,人们自然会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补充。

    即便是最亲近的朋友们,也不知道埃德曾经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独角兽号上的小法师,是在埃德回来的第三天跑来的,因为拿出了贿赂——一种能抵御地狱的力量对灵魂的侵蚀的法术,被允许留下来照顾埃德。

    但埃德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照顾。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纯净得宛如新生,呼吸平稳,心跳有力,“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倒是伊斯的情况更棘手一些。他们猜测它应该是因为耗费了太多的力量而陷入沉睡,可事实上他们并不清楚它的灵魂是否有受到伤害,更不知道该如何查探——伊卡伯德在试图这么做的时候被毫不客气地轰了出来,接连两天连路都走不稳。

    也许这能证明伊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与此同时,柯林斯神殿那边也有些异常的动静。有人闯了进去,在触动警告之后立刻退出,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可那座神殿里,除了圣墓之岛上的墓室,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连那一处“黑眼”,都已经被彻底封闭。

    在会谈之后本该更加平稳的局势,背后仍藏着许多无法确定方向的暗流。

    但这些并不需要菲利·泽里来忧心——至少他自己是如此决定的。

    他晃进埃德的房间,关上门……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抬手搭上了剑柄。

    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空气里闪出一点点细碎的光,熟悉的形体从模糊到清晰,显现在床边。

    “……你来得晚了点儿。”菲利说。

    斯科特没有回应。他脸色极差,差得菲利怀疑伸手戳上一指头,他就会像沙堆的一样整个人崩掉。

    “……可别告诉我你也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儿。”菲利试探着问,“你有吗?”

    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埃德他们到底在地狱里经历了什么,说不定斯科特真有帮忙呢。

    斯科特摇了摇头。

    菲利松了口气——能有反应就行。

    “埃德应该没什么事。”他看向那个睡得人事不省的家伙,“至少伊卡伯德是这么说的。那天……你那头白豹也在。它唱了一首歌……事实上,是伊斯唱的,可我现在半个音节也想不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提起这个……或许是希望那首歌对斯科特也能有点用处?它能让人重获新生,不是吗?

    斯科特抬头看他,但显然不是因为那首歌。

    “伊斯。”菲利叹气,“我也不知道他情况如何……你去看过他了吗?”

    “我进不去。”斯科特终于开口。

    他其实进得去。但强行进入会闹出太大的动静。

    “我带你进去。”菲利半点没犹豫,“趁着肖恩不在……”

    他停了下来,脸色变了变:“你知道。”

    他气得想笑:“你知道他今天不在,你知道我会带你进去……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斯科特垂下视线,没有否认。

    菲利恶狠狠地用手指凌空戳了他几下,很想放出几句狠话,却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能真正威胁到斯科特——他能不带他进密室吗?不能。

    哪怕只是为了伊斯,而不是为了他。

    巨大的冰龙躺在密室里,双翼铺开,几乎占掉了密室的一半。

    这卧姿不甚优美,但它原本就是失去意识倒下去的。起初看起来简直像具尸体,让菲利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儿,当确定它至少还活着,这姿势给人的感觉就开始有点……可笑。

    尤其是当还有一条小龙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趴在它头顶的时候。

    密室不是能让人随意进出的地方,就算是娜里亚也不能总往这里跑,娜娜便成了经过特许的守护者。它在他们靠近时抬起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斯科特显出身形。

    菲利一直浑身紧绷地等着,这地方并不是“有人开门”就能畅通无阻的。但他并没有等到什么警示——这密室允许了斯科特的进入,或根本没有察觉。

    娜娜爬了起来,在冰龙的双角之间端正地蹲好,一脸严肃地瞪着他们,发出警告般的大叫。但当斯科特向它伸出手,它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开心地顺着斯科特的手臂稳稳地跑到了他的肩头,还亲热地蹭了蹭他的脸。

    嫉妒让菲利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他喂了它那么多好吃的,陪它玩了那么久,居然还比不过一个只见过一次面,连如何有技巧地挠它下巴讨它欢心都不知道的人!

    迟疑片刻,斯科特的另一只手才落在了伊斯的头上。

    冰龙的鳞片雪白冰冷,在随它的呼吸而起伏时流过变幻不定的微光。它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它的灵魂在从地狱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淡得像一缕烟。

    而那首歌,唱完它时菲利有一种整个人被掏空的感觉——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灵魂上的虚弱。

    可想而知,伊斯的情况只会比他更糟。

    他知道,有另一种力量保护着伊斯的灵魂……一条冰龙的灵魂本不该被火焰所包围。可具体的情况到底是怎样,谁也无法确定。

    也许斯科特能弄明白。

    但伴随着由此而生的期待,菲利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立刻警惕起来——他从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斯科特的手指正痉挛般动了动,原本懒懒地趴在了它肩上的娜娜骤然抬头,发出一声异常尖锐的大叫,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上。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余悸

    菲利果断地撞开了斯科特,拦在他与冰龙之间,即使他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科特后退了几步,一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娜娜,另一只手却探向腰间。

    圣骑士怒骂一声,在密室的防御发出刺耳的警告时拔出长剑,却也黑着脸从内部封闭了入口。

    “斯科特·克利瑟斯!”他怒吼,“你是特意来害我被肖恩剁成肉馅儿的吗?!”

    斯科特的手握在了剑柄上,却始终没有拔出来。他定定地看着他,浅蓝色的双眼淹没在金色火焰之下,又挣扎出一线清明。

    他不该来这里,他知道。他只是……想看看他们到底好不好。

    可此刻试图夺走这具躯壳的控制权的意志,更想知道伊斯是不是偷走了本该属于它的东西,或者,更进一步,想要把它夺回来。

    而他差一点就让它得逞。如果不是娜娜咬了他那一口,他几乎已经说服自己,只是稍稍碰触伊斯的灵魂,看看他情况如何,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没有意识到那个念头有多少是因为他的忧虑,又有多少是因为炽翼的暗示。不知不觉间,它已经能够越来越轻易地左右他的行为。此刻回想,他在圣墓之岛自己的长剑上留下那样的记号,到底是他成功地瞒过了炽翼,还是炽翼成功地欺骗了他?

    他不知道。

    ——你已经被发现。

    他试图让那因为意料之外的失败而更加缺乏耐心的炽热灵魂冷静下来。

    ——这不是最好的机会。

    他学会了暂时的退让。可在他脑海中咆哮的声音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拔出了剑。火焰漫上剑刃,已经习惯了高温的剑锋一片火红,融化的金属在它抬起时向下滴落。

    他看见菲利满脸怒容,却听不清他在吼些什么,倒是脖子上的又一阵剧痛让他稍稍分神。转过头,他只能看见小龙竖得笔直的尾巴和微微张开的翅膀,它的身体也在火焰的包围之中,但它毫发无伤。

    血液还没能从伤口留出就已经在高温中凝结。娜娜死死地咬住了他一块肉,那伤害对他而言微不足道,却能让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他逐渐昏沉的意识因此而保持了清醒,直到紧握手中的长剑彻底融化消失,在他手心留下一片焦黑,也没有再往前刺出一分。

    除非他的灵魂被彻底毁灭。

    可倘若他的灵魂被彻底毁灭,他也就失去了他最大的利用价值。

    炽热而凝滞的空气忽又开始流动,骤起的风吹散了焦臭的黑烟,冰冷的水当头淋下,像巨浪砸在他身上,顷刻间熄灭了火焰。

    他看见他开裂的血肉上腾起白雾,却突然想笑。

    “……抱歉。”埃德讪讪地开口,扭了扭光溜溜的脚指头,心虚地把视线从**还冒着白烟的斯科特身上移开,又强行移回来。

    他得盯着他。就算一具烧得黑红却还在动的身体实在是很惊悚。

    他不确定他是被法阵的警示吵醒,还是被圣骑士们轰隆隆的脚步声吵醒,反正他醒了。冲进密室时他没有受到半点阻碍,还以为情况已经失去了控制,却只看到烧到冒烟的斯科特和不知所措的菲利。

    而伊斯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仓促之下,他本能地牵引出那个水池里的水,兜头浇了过去。

    那看起来小巧的水池,在正常情况下其实直通希安湖,冬季冰冷的湖水,足够让一条怒火中烧的炎龙也清醒过来,不甘地退去。

    斯科特转过头来的时候,浑身的烧伤正快速地恢复。没有对上一张面目全非的脸让埃德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想在他的噩梦里添上新的画面。

    娜娜松开了它的小尖牙,恼怒地猛拍着翅膀,啪啪地打在斯科特的脸上,斯科特只是稍稍偏了偏头,依旧抬起一只手护在它身后,像是担心它会摔下去。

    “……抱歉。”他艰难地开口,“我不该来。”

    菲利吊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回去,却落得不甚安稳。

    “下一次,”他用剑指着斯科特,严肃又暴躁,“别指望我再信你半个字!”

    “那很好。”斯科特认真地回应,“原本就该这样。”

    菲利差点就脱手一剑直戳他胸口。

    他咬牙切齿地收回剑,一边警告他“你最好快点滚蛋,肖恩很快就会回来了!”,一边脱下外套扔在他身上。

    “给我遮好!”他严正地指责他,“娜娜可是个小女孩儿!”

    斯科特接住了外套,小心地把娜娜从肩头抓下来。小家伙这会儿又开始气呼呼地咬他的手指,但显然没怎么用力。

    埃德接过了小龙,欲言又止。

    他的脑子其实还不是很清醒。他觉得他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现在却一个也想不起来,最后也只是笨拙地挤出一句:“伊斯……他会没事的。”

    斯科特回头看了看沉睡不醒的冰龙。

    一层光雾笼罩在它身上,那看起来若有若无的保护并不那么容易被破坏。

    一条会被神圣的力量所保护的冰龙——曾经,他最美好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要小心提防,”他告诉埃德,告诉菲利,也告诉伊斯,“尤其是……我。”

    话虽如此,只要斯科特还是斯科特……即使他灵魂只剩了碎片,只要他还在那幅躯体之中,他们永远会顾虑重重。

    埃德和菲利在斯科特消失时沉默地互视,对此心知肚明。

    “……我越来越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圣骑士沮丧地挠头,“他其实可以有别的选择,哪怕是最糟的……一了百了的选择,也好过现在这样……”

    他说得含糊,但埃德能听懂——如果斯科特能让自己彻底死掉,大家或许还更轻松一点。

    “也许他的生命根本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埃德说,“如果他选择死亡,消失的只会是他的灵魂,他的躯体一样会被利用。”

    “但我们能分辨出来。”菲利说,“我们不会再这样束手束脚。”

    这很残酷,但是事实。

    “也许,”埃德努力找着理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而他不能让我们知道。”菲利无奈地摊手,“知道吗?我越来越明白娜里亚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了。”

    但却依然无法放弃他。

    被封闭的入口已经打开,圣职者们因为埃德的命令而停留在外。菲利恹恹地出去安抚人心,以及做好迎接肖恩·弗雷切的怒火的准备,埃德却留了下来。

    他走近他的朋友,第一个反应是试图把它微张的嘴合上——等它醒过来发现自己流了一地的口水,绝对会气急败坏。

    他以为这很简单的,结果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的汗,冰龙还是过一会就又张开了嘴。等埃德意识到这是因为这条龙躺的姿势不对,他已经没有了继续折腾的力气。

    娜娜从头看到尾,眼神疑惑,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干嘛。

    然后埃德迟钝的脑子缓慢地做出了反应——是啊,他到底在干嘛?!睡觉流口水难道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吗?这家伙被他掰来掰去都没醒才是更需要担心的吧?!

    他蹲在地上,对自己有点绝望。

    他应该看看伊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事实上,除了冲进来的时候本能快过意识,给斯科特浇了那一身的水,他一直在避免施法,哪怕是最简单的,让自己力气更大一点的法术。即使他明明感觉得到,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他的灵魂也没什么问题,他好得不能再好……心底却总有种隐隐的恐惧。

    他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哪怕他能看到,听到,摸到,能感觉到娜娜在他怀里翻腾时爪尖挠在他皮肤上的微痛,清楚又真实。

    ……可万一呢?

    他蹲了好一会儿,直到菲利又跑来回来。

    “你要是再不出去,”他告诉他,“你的未婚妻就要把神殿给烧掉了!”

    埃德呆呆地抬起头。

    ——未婚妻?

    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必然不是真的。

    当他像游魂一样晃出去,娜里亚用滔天的怒火让他感受到了“真实”。

    她差点就把放满了苹果派的烤盘砸到他头上,又被菲利一声“不要砸头!”的提醒所阻止,在气得快要炸开的时候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气势汹汹地冲出了神殿,没有一个人敢拦她。

    埃德本能地想追上去——即使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个哭着跑掉的女孩儿其实是个狡猾的恶魔,他也得追上去。

    但他没追出几步,娜里亚就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回来,把他拖回房间。他只套了件睡袍,女孩儿拖着他就像拖了只眼神呆滞的小肥羊,利落地甩上案板……床。

    他有点懵——为什么娜里亚的力气这么大?!

    没等他说出一个字,娜里亚又绷着脸掉头离开,然后便是欣喜如狂但完全插不上话,一直跑来跑去跟着他们的泰瑞被拎了进来,对他进行了从头发丝到脚趾的仔细检查。

    再然后,是艾伦·卡沃用充满各种嫌弃、冰冷得让他浑身僵硬的视线把他从头扫到脚,没等他努力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又得迎接赶回神殿的伊卡伯德另一次从头发丝到脚趾的仔细检查,还被取走了小半杯血。

    最后,还有肖恩·弗雷切隐而不发,更让人心里直哆嗦的,意味不明的扫视。

    他只能木然躺在床上,双手交握在胸口,任凭摆布。

    他开始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毕竟,一个想让人陷身其中无法脱离的幻境,要么美好得令人流连不舍,要么恐怖得让人无力反抗,怎么也不会是这样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唯有真实的生活能如此一言难尽。

    他心心念念地想着要跟娜里亚说上几句话。他得向她道歉,因为让她如此担心……他还急切地想要跟她确认一下“未婚妻”的问题。

    可娜里亚再不肯出现,而他被禁止离开他的床,即使他声称他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每一个人似乎都觉得他应该继续卧床休息,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忐忑起来——他难道真有什么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问题?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也只是惴惴不安地躺着,跟蹲在他枕边的娜娜大眼瞪小眼。

    小龙安慰般抬起爪子拍了拍他的额头,趴下来团成一团,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它今天,也是很辛苦的呀!

    但埃德睡不着。他躺了一会儿,刚想爬起来,门就被推开了。

    菲利·泽里一步跨进来,迎着他失望的眼神,拖了张椅子瘫上去,整个人都冒着名为“沮丧”的黑气。

    “别看啦。”他无情地粉碎了埃德的希望,“在不会看到你就哭,或者想把你揍出屎来之前,你的‘未婚妻’,是绝对不会再让你看见她的。”

    埃德恹恹地躺回去,又偷偷瞥他一眼。

    “……肖恩惩罚你了吗?”他问。

    “没有。”菲利无精打采地摊开四肢,“他只是告诉我,我本来也已经不用服从他的命令……但他觉得我最好还是回到弗里德里克身边,那里更能发挥我的作用。”

    ——意思就是,肖恩要赶他走。

    “他这样是不对的。”因为肖恩不在这里,所以埃德也能大胆地表示他的同情,“他不能在用得上你的时候叫你回来,一生气又赶你走。”

    “就是这样!”菲利猛拍了一下扶手,“跟从前相比,他也就是在命令之前加了个‘请’字而已!我!明明是自由的!”

    被吵醒的娜娜发出不满的嘟哝,被埃德揉了几下又团回去。

    “所以,”埃德放低了声音,“你还是会留下吗?”

    他喜欢菲利。这个圣骑士总能让人放松下来,觉得“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一脸愤然的圣骑士僵了一下。

    “……我会离开一阵儿。”他说,“然后再回来告诉他,小国王并不需要我。那时候,肖恩的气应该也消了吧。”

    他还为自己迂回的战术找了个理由:“对年纪大的人,总要使用更温和一点的方式才好。”

    埃德只好默默地给他比出个拇指。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最不吉利的一句话

    心情好转的圣骑士收腿坐直,开始安慰他:“乖乖躺一阵儿吧,也别怪大家都这么小题大做的样子,你被小……那头白豹拖出来的时候,可实在有点吓人。”

    然后他猛地闭上了嘴——他好像,又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商量过的。如果埃德自己不提,就先别跟他说起当时的情形,或询问他在地狱的经历。那样的一场噩梦,多少会留下点心理阴影,最好给他一点时间,以免伤害他可能还不怎么稳定的灵魂。

    菲利倒是觉得埃德并没有那么脆弱。虽然他曾经因为瓦拉的死冲动地想要暗杀安特……“暗杀”这种方式的确有点问题,但想杀死害死了自己母亲的凶手,至少在他看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何况他到底没有动手。

    但这会儿,看着埃德骤然惨白的脸和不由自主地缩起来的身体,他还是有一点后悔。

    然而话都已经说出了口,敷衍过去当没说过,可不是他的风格。

    “你还记得吗?”他问。

    埃德点点头,又摇摇头:“被拉出去之后的事,全都不记得。”

    没有意识当然不会记得……但他确实记得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真的……很吓人吗?”他弱弱地问,又猛然一惊:“娜里亚也看见了吗?!”

    “没有。”菲利安慰他,“因为可能有危险,我们根本没让她进密室。”

    他索性把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虽然变成恶魔的样子还断了腿是挺吓人,但那首歌……他真希望还能再听一次。

    “伊斯叫小白‘欧默’,而它并没有否认。”他说,“所以,瞧,你可是创造之神亲自出手……出口,救回来的,你完全可以对自己再多一点自信,稍微骄傲一点都是可以的。”

    埃德骄傲不起来。

    “创造者之歌。”他说,“那首歌,应该是创造者之歌。伊斯……”

    他是条龙,可他毕竟不是星燿。他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能让他重获新生?

    他想跳下床,又被菲利按回去。

    “你刚才已经看过他了。”他说,“你有什么办法确定有效的办法,能让他立刻醒过来吗?”

    埃德并没有。

    “所以,”圣骑士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你可以利用只能躺着不动的时间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去解决问题,这样,他能更快恢复,你也能证明自己已经完全没问题……这对大家都更好。”

    对他特别好——他绝对不能再一次激怒肖恩。

    埃德默默点头。

    这会儿他才想起罗穆安。菲利并没有看到疯法师从水池里跳出来的那一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奎因一剑把他劈成两半,但他的确还好好儿的。

    被当成恶魔,好好儿地关了起来……但至少还活着。

    那家伙根本没法儿,或根本不想跟人好好对话,伊卡伯德却还是花了两天的时间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这件事暂时还是个秘密。“从地狱里带回了罗穆安·韦斯特”,或许是比“埃德·辛格尔掉进地狱又爬了回来”更轰动的消息,谨慎一点绝不为过。

    “他应该很喜欢吃胡萝卜。”埃德提供了应该可以安抚那只疯兔子的方法,其他的……也只能等他被允许离开这个房间之后再说。

    他不想无视那些出自关切的紧张,决定不管怎样,至少再乖乖躺上一天——他现在靠窗外的阳光和月光来计算时间了,单这一点就已经是巨大的安慰。

    他躺在床上认真地七想八想,中间居然又睡过去几次……大概是因为娜娜的小呼噜打得实在太动听。

    房间里大半的时间都有人陪着他。泰丝会在他醒着的时候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泰瑞会格外严厉地要求他“好好休息”,芬维……

    芬维吓了他一跳。

    那时候正是午夜,他从一场浅眠中醒来,在一片黑暗里,看见精灵苍白而精致的面孔。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想也没想就挥手砸出一团火焰。

    猝不及防的精灵也有足够敏捷瞬间跳开,而埃德也终于反应过来,险而又险地在那发火球砸中什么之前掐灭了它。

    一瞬的火光映出了门外,立刻就有人冲进来,在确定这只是一场误会之后又退了出去。

    芬维站在角落,安静又不知所措。当他想随着守卫离开的时候,埃德叫住了他。

    “对不起。”他沮丧地道歉,“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您做噩梦了吗?”精灵轻声问。

    “算是吧。”埃德苦笑。

    那片黑暗的森林和杀之不尽的“精灵”,大概会是他永远的噩梦——他怀疑他对精灵过度的迷恋都能因此不药而愈。

    “可以……跟我说说看吗?”精灵小心地开口,“柯瑞尔曾经告诉我,把黑暗和恐惧压在心底,假装它不存在,根本不算什么勇敢坚毅……那只会让它更加强大。”

    埃德忍不住笑起来——柯瑞尔的确不是会把任何阴影藏在心里的精灵。

    “当然,我不是说您不够勇敢……”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芬维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

    “我的确算不上‘勇敢坚毅’。”埃德摇头,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开口:“地狱里有一片森林,因为太过茂密而不见天日,那里没有任何动物,只有一群多到难以计数……长着精灵一样完美的面孔的怪物……”

    一旦开始,想要说下去便不是那么困难。而在向芬维描述那一段惊心动魄的逃亡时,他也渐渐意识到,如果他能够更冷静一点,如果他不是那么盲目地相信罗穆安——他脑子毕竟不是那么正常,他们其实并不是没有别的、更轻松一点的方法通过那片森林……或者至少多点尝试。

    可那时候,他是真的没法儿“深思熟虑”。难以呼吸的黑暗,紧追不舍的敌人,乱人心魄的尖叫,还有自己身上令人恐惧的变化……他是一点儿脑汁也榨不出来了。

    到底,还是不够成熟吧。

    芬维陪着他聊了很久,虽然多半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太阳升起,有人敲门问他们是否需要早餐,他才不好意思地在共进早餐后放精灵离开——就算是影舞者,也是需要休息的。

    然后他对着餐盘发了一会儿呆。他可以确定,那绝对是娜里亚的手艺,可她好像还是不想见他。

    这样的情形绝对不能持续下去……绝对不能给艾伦·卡沃一点可趁之机!但首先,他得解决这犹如禁足般的保护。

    他想了很久。在伊卡伯德出现,给他做了又一次检查之后,他问牧师:“修安大人……还在吗?”

    他从前没有问过这个。他总觉得其中还隐藏着什么他们不想让他知道的事,而那些,他其实也未必就非得知道。

    伊卡伯德平静地反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和他眼中所见的地狱,到底有什么不同。”埃德坦然回答,“我觉得我所经历的一切,你们应该尽快知道……我觉得我们之前的计划或许需要改一改。”

    伊卡伯德打量他几眼,什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开。片刻之后,有人来请埃德前往神殿的传送阵。

    会在斯顿布奇等待他的不止肖恩,还有约克和奈杰尔。来自地狱的消息,正是他们所缺少的。

    埃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房间,不用在床上躺到长出蘑菇啦!

    去传送阵的路上他请护送他的年轻圣骑士给他一点时间,先把娜娜又重新放回了冰龙的头顶,趴在冰龙耳朵上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也不管它是不是能听见,然后直奔厨房,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娜里亚。

    不等娜里亚开口,他冲过去就紧紧地抱住了她。

    “抱歉……”他说,“我回来啦。”

    什么话都被堵了回去。娜里亚闭上嘴,别扭地想要推开他,但那力气跟她把他拖回房间扔上.床的时候比,弱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他厚着脸皮不肯放手,娜里亚也没什么办法。

    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开口之前,她还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把额头抵在埃德的肩上,不肯看他。

    “你已经听说了吧?”她又羞又恼。

    听她的语气埃德就能猜出来她指的是什么。

    脑子里一瞬间至少晃过三种不同的答案,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又甜甜蜜蜜地承认:“听说啦……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未婚夫了。”

    娜里亚抬起头,一巴掌拍在他胸口:“想得美!你求婚了吗?!”

    埃德差点脱口说出“还没有”……但这当然不是一个恼羞成怒的女孩儿想听的。

    “当然!”他说,“在我心里,我已经想过了千万种求婚的方式,问了你千万次‘娜里亚·卡沃,你愿意嫁给我吗?’……你一定是听到了对吗?”

    娜里亚微微瞪大了眼,在片刻的呆滞之后,一张脸迅速地红到了耳根。

    “你……这根本不算……”她简直有点语无伦次。她知道这家伙的脸皮一向很厚,但什么时候厚成了这样?!

    “当然不算!”埃德斩钉截铁,“如果真要求婚,我当然要求得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让每一个人都羡慕我居然能有这样的幸运和幸福——哪怕只是有向你求婚的机会,我就已经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家伙啦!”

    娜里亚觉得……觉得她有点应付不来。

    但有一点她还是明白的:“但是这样的话,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之前并没有向我求婚,而我根本就还不是你的未婚妻了吗?!”

    大概是因为埃德的厚脸皮,有些她原本难以出口的话,居然也能顺利地脱口而出了。

    她知道在埃德死里逃生,伊斯都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实在不该计较这个……可她就是忍不住要计较。

    “女孩儿有这样的权力!”泰丝是这么说的,“何况男人计较起来只会比我们更计较,那我们凭什么不能在我们想计较的问题上计较一下?”

    她顿时理直气壮起来。

    “你得解决这个。”她告诉埃德,一根手指戳在他胸口,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当然!”埃德一口答应,“等我从斯顿布奇回来……”

    “你要离开?”娜里亚皱起眉。

    “肖恩允许的!”埃德立刻声明,“所以,瞧,我已经好了,好得不得了,一点儿也用不着担心。伊斯也很快就会醒过来的,说不定还会想揍我一顿……你会拦着他的吧?”

    他皱起一张愁苦的、可怜巴巴的脸。

    娜里亚告诉自己不该被如此轻易被逗笑,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弯了弯。

    “说定啦!”埃德飞快地偷了个吻,掉头喜不自胜连窜带跳地跑了出去:“我很快就回来!”

    这句话反而让女孩儿的嘴角又沉了下去——他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上上次也是,每一次他做出这样的保证,总会出点儿什么意外。

    再没有比这句话更不吉利的了……她决定从此在家里禁止任何人使用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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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