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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动力之源

    柯林斯神殿雪白干净的广场,即使是在五月节那天也从未如此热闹,像维萨城码头的集市般熙熙攘攘。一半的人群聚集在伯特伦周围,等待着“试用”的机会,一半的人群站在靠近独角兽号的岸边,抽取之后的几天里登上独角兽号,亲眼目睹那些精巧的机括如何运动的机会。

    “不能让他们花钱买吗?”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邦布在短暂的局促之后兴奋起来,低声问吉谢尔,“在船上待多久花几个金币之类的……住上一晚也没关系!我可以把我的床贡献出来!”

    吉谢尔难得地多看了他一眼——这里的确没人缺钱,想上船的人也绝对愿意花钱!可惜,邦布这句话说得晚了一点,船长大人之前可没提要出钱才能上船……但他们或许可以想点别的名目?毕竟他们今天可损失了不少!

    最初被伯特伦要求掌管整条船的“财政大权”的时候半精灵只想把塞到她手里的那个破木盒子砸到船长大人的头上去,但现在却似乎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斤斤计较,锱铢必究……

    习惯真是可怕!

    当伯特伦被人群所包围,埃德的任务便已经完成。广场上人太多,而神殿里肖恩的脸色实在有点吓人——他同意了把广场“借”给伯特伦使用,但显而易见地不会喜欢神圣的殿堂变成买菜的市场。

    他只好默默地躲回独角兽号。

    扭扭也正躲在他的独立小舱房里哭号。这个不爱跟人打交道的天才还有个极大的毛病——他近乎苛刻地要求周围环境的干净和整齐,上船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独角兽号跟其他所有船一样乱糟糟臭烘烘的船舱,改造得几乎跟柯林斯神殿里一样一尘不染,整整齐齐。

    而今天,他镶在船舱里,笔直地排成一条线的电荧石,被伯特伦叫人来撬掉了一大半。这也就算了,难道就不能按着顺序撬吗?为什么非得像兔子打洞一样挖得乱七八糟呢?!

    扭扭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坐在船舱里,在泰瑞的解释中听着扭扭抽抽搭搭的哭声,埃德把头埋在双臂之中,闷闷地笑了好一阵儿。

    “你不需要待在外面吗?”泰瑞小声问。

    待在外面,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主持大局,结交各种人,迅速做出各种重要的决定,等等。

    埃德笑着摇头。

    需要他知道的事自然会有人告诉他,不需要他解决的问题自然是有其他人解决。他并不需要战战兢兢地把什么事都背在自己身上。

    柯林斯神殿,以及营地的安全,更不用他担心。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教训,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那,你需要这个吗?”泰瑞更小声地问。

    埃德低头看他的手心,那里躺着两颗蓝莹莹的宝石。

    泰瑞眼巴巴地看着他,唯恐他会拒绝,埃德却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呢?”

    这东西他在黑岩时没有用,现在就更不会用了。

    “就……总觉得,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小法师恹恹地低头,“而且,这个,蒙德大人不是说了吗?**师塔里,已经有这种东西了呀。你不用担心那么多的……”

    不是封存某个法术,而是储存纯粹的力量,是**师塔这一两年里刚刚研究出来的东西,但因为对法师而言,需要这些额外的辅助时多半是千钧一发的时候,瞬发的法术远比需要吸收的力量实用,这东西并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

    蒙德发现他们将此作为各种机括的动力之源时才想到这个,还很是赞叹了一阵儿。

    “我没担心。”埃德耐心地哄小孩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需要你的帮助,而那时你也很可能需要这个……由你来使用它,总是比我来使用更顺手一点嘛。”

    泰瑞还是很好哄的。他乖乖地把宝石装了回去,认真地看着他:“那你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呀!”

    “……好。”埃德微笑着保证。

    天黑之后伯特伦才筋疲力尽地爬回船上,像条死狗一样瘫在船舱里,却没有半个人表示同情。

    吉谢尔站在他旁边,捧着个小本本,用“今天我杀了几个人”的语气,向船长大人列数:“十一个电荧石,包括石头挖崩了那个;你从扭扭那里骗走,再也拿不回来的两只小鸟;伤心的扭扭一天没有工作的损失——如果你今晚安抚不好他,或许还不止一天;从明天开始接待各位‘大人’们的花销……”

    “那个!”伯特伦立刻竖起手指,“由鲁特格尔慷慨的小国王资助!以及,我们之后会赚到很多钱的!我保证!”

    他的嗓子都哑了,听起来实在有点可怜。

    吉谢尔挑挑眉,合上了她的小本本。

    她招呼都没打就走掉了,猫一般的脚步悄无声息。伯特伦毫无所觉,当他在半昏迷般的困意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还以为吉谢尔又在翻页,不由自主地抱着头缩起来。

    “放过我吧!”他哀号,“我连晚餐都还没吃呐!”

    那声音停了停,然后,有温和的力量流过他的身体,洗去这些天来的紧张与疲惫……也洗去了他继续瘫在床上的理由。

    他只能抓着头发坐起来,向埃德道谢。

    “不客气。”埃德笑眯眯,“不过,你这样……没关系吧?”

    莱威必然是抓住了他的软肋,才让伯特伦不得不……至少表面上“听话”了那么一阵儿。被如此戏弄,那牧师绝不会善罢甘休。

    “应该没有吧?”伯特伦回答,“我可是特地留了一个电荧石送给他呢!”

    虽然外面崩了一块,但其实还能用的!

    莱威的确没能按捺住他的怒火,在人群渐渐散开时凑到了伯特伦面前,向他表示祝贺:“您的母亲……和兄弟,一定会为您感到骄傲。”

    “贝林?”埃德听懂了其中的威胁。

    伯特伦怏怏地点头:“那家伙说,贝林跟他有一个‘不可违背的约定’。”

    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乖乖听莱威的话,但着实忧虑了一阵儿,十分后悔在藏宝海湾时没抓住贝林问个清楚。但他确实知道,当时的夜鹰与黑帆海盗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而黑帆海盗背后的力量……却跟莱威如今的倚仗脱不开关系。

    “可格瑞安家绝不受制于人。”伯特伦说,“如果让那家伙知道我因为他而受制于人,他说不定会找我来一场决斗,因为我的顾虑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

    “我可以让博雷纳打听看看。”埃德说,“贝林和他的军队,现在也算是博雷纳的属下呢。”

    伯特伦迟疑了一下:“会不会……”

    “让博雷纳对贝林生出什么怀疑?”埃德忍不住笑起来,“博雷纳曾经死在贝林剑下,一剑穿胸……这样他也能把离开了格瑞安家,还带走了下一任国王的贝林当成值得信任的同盟,甚至让他收编了那群野蛮人,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约定’,就开始怀疑他呢?”

    关心则乱,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

    伯特伦长长地舒了口气,也终于能露出真心的微笑:“既然如此……来点酒庆祝一下吗?”

    埃德遗憾地摇了摇头:“今晚不行。不过,倒是有人,应该很想跟你喝上几杯。”

    伯特伦钻出船舱,站在甲板上的骑士身形挺拔,头发花白,神情严肃得可一点也不像是来跟他“喝上几杯”的。

    “布……”伯特伦开口。

    骑士沉默地拔剑,行礼。

    “等……等等!”伯特伦在长剑不由分说地砍过来的时候跳起来惨叫:“我都没有武器!”

    耳后风声呼啸,吉谢尔体贴地把他的长剑扔了过来。

    伯特伦没空骂人。他抬手接剑,顺势侧身,躲开攻击的同时挥剑下斩。安塞姆回身格挡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又立刻站稳。

    伯特伦忍不住咧嘴一笑。

    这是一条停泊在水上的船……是他的独角兽号,他熟悉它起伏摇摆的节奏,并习惯了成为那节奏的一部分。而对一个规规矩矩地套着盔甲,从来没有经历过水战的北方骑士而言,这可不是什么有利的战场。

    安塞姆重重地哼了一声,身体的重心微微下沉。他年纪大了,没有从前那么灵活,但脚步依然很稳,力气也没有从前那么大,经验却更加丰富,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只知前进,不知后退。

    长剑交击的声响让他恍惚回到那座古老而坚固的灰色城堡。伯特伦和贝林的剑术都是他所传授,却最终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格。贝林沉稳而严谨,伯特伦却灵巧多变……现在更是越发像只跳来跳去的猴子。

    他快得他几乎招架不住。

    决出胜负的一剑之后,伯特伦立刻收剑回撤,嘴角几乎要裂到耳根,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

    也还是那样……轻浮。

    “轻浮”,是赛琳·格瑞安最常用来形容她的大儿子的词语。年过半百的骑士,从前也挺看不惯这怎么也稳重不下来的性子,暌违已久之后的现在,却突然觉得,年轻人活泼一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他无视了伯特伦已经三十多岁的事实,带着许多感慨默默地收回长剑,恍若无事地向伯特伦点了点头。

    “我没来过。”他说。

    他怎么会违背伯爵夫人的命令呢?

    伯特伦呆了呆,忍不住苦笑。

    他看着骑士顺着舷梯下船,慢慢地踱过去。

    “这船上也没什么好酒。”他说,“无论是虹弯岛的果酒,还是纳昔葡萄酒,都连一桶也没有……所以,当然也没法请一位从没来过的骑士喝上几杯……真是可惜呢。”

    安塞姆顿住,抬头瞪他一眼,又默默地爬了回来。

    “纳昔葡萄酒?”他问。

    伯特伦用力点头:“一滴也没有!”

    天气比昨天冷了许多,但营地上的热闹一点也不逊于昨晚。戴夫德·莱威坐在他自己的帐篷里,眉间都压着阴云。

    他没有带随从,也拒绝了阿伊尔所安排的侍者,如今独自坐在这里,被帐篷外的喧闹一衬,显得格外凄清。

    倒也不是没有各怀心思的拜访者,但显然比中午时分要少了许多。他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内地深处竟漫出一丝冰冷的恐惧。

    上午时那感觉还并不分明。他只觉得略有遗憾,但到底达成了目的,然而下午那一场不属于他的热闹,在因伯特伦的“背叛”所导致的愤怒渐渐消退之后,将事实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他每进一步,都会被逼退一步,想要迈出的脚步越大,反而后退得越多。

    这些人早有准备……他们当然早有准备。

    骤然而起的惊惶在他脑子里控制不住地乱窜,蛇一般冰冷湿滑。帐篷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惊得他差点跳了起来。他听见一声含含糊糊的“安都赫在上”,带着醉意,只是谈笑间随口带过的一句,却让他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安都赫在上……可安都赫已经哪里都不在了。他身处绝境时也曾虔诚地祈祷,给予他回应的却是另一个神明。

    若非如此……若非他看不到一点希望,他不会放弃花了几十年才努力站上的位置,转投另一个神明的怀抱。那神明的力量显而易见,他的要求也简单明了,他冷酷……残忍,但公正,你付出多少,就确确实实地能得到多少。至于他到底是真是假,那又有什么重要?

    他说服了自己,急促的心跳亦渐渐平复。情况再糟,他也不是没有最后的手段。

    如果不能从其中得利,那就彻底毁掉这场可笑的会谈。

    他起身,准备去看看自己带来的那条龙。作为一个温和的主人,他总不能对它不闻不问。

    没能让斯科特养大的那条冰龙跟它打起来实在有点可惜……他并没有毁掉整个维萨城的意思,但如果能充分展示它的力量,再让它服从他的命令,用退让来结束战斗,想必会给所有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但它并不是没有别的用处。

    他掀开帐篷,风灌了进来,烛火随之猛烈地摇晃。牧师走了出去,并没有察觉到,帐篷的一角,有一片淡淡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地动了一下。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歪掉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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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歪掉的重点

    第二天上午,站在营地中央的换成了莫克。

    矮人没有使用任何引人注目的花样,只是平实地描述黑岩之下那一场惨烈的战斗,亦并不讳言矮人们所犯下的错误,唯一没有提及的,是伊斯所拥有的永恒之火,而这一点,即使有一天被发现,也完全情有可原。

    变成了石头却一样能跑能跳还能说话的黑岩矮人,这些天里一直是人们热衷的话题,即使昨天被那位船长大人的精彩表演占去了风头,也依然被许多人津津乐道,也令许多人满怀疑虑。毕竟,虽然相信自己“诞生于岩石”的矮人对此适应良好,在人类眼中,这样的变化也还是太奇怪了一点。

    奇怪,且令人忌惮——倘若这些矮人从此拥有不死之躯,会是一支多么可怕的战力。

    与黑岩矮人打了多年交道的阿伊尔不会有这样的忧虑,但大多数领主,其实自出生,甚至从父辈算起,都没见过几个“异族”。

    人们总是会对自己不熟悉也不了解的东西充满怀疑。

    莫克很清楚这些。他也曾想过,隐瞒某些事是不是会更好一些,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坦率地说出事实。

    无论是出自善意,还是因为有重重的顾虑,“隐瞒”时常会变成敌人的武器,或挖在自己脚下的深坑,一个不慎就会跌进去,摔个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

    他已得过惨痛的教训。

    “是我们自己给了那些恶魔可趁之机,”他说,“这一点无可否认。虽然,如果不是屏障被削弱,那传自我们祖先的古老法阵,在黑岩那样的力量平衡之地,即使失败,也不该撕开那样的裂缝……”

    恶魔。

    无论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没有谁能无视这样的威胁,或敢怀着侥幸,觉得自己能从地狱之中获利——即使从未见过,那些从小听在耳中的恐怖故事,足以让人对那混乱与邪恶之地的恐惧深入骨髓。

    当莫克的语声落下,消失在细而冷的风里,片刻的寂静之后,许多人几乎同时问出了许多的问题。

    没人怀疑黑岩矮人是故意撕开了那道裂缝,让恶魔得以进入这个世界,毕竟黑岩矮人牺牲了太多,而招来恶魔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你们确定那个通往地狱的裂缝已经被堵上了吗?毕竟我没有听说过其他裂缝有能被堵上的。”——这是合情合理的忧虑。

    “那道裂缝,真的是因为那什么法阵而碰巧被撕开的吗?”——这是担心其中有什么更可怕的阴谋。

    “你们变成这样,真的因为是神明的垂怜,而不是什么恶魔的伎俩吗?……当然,你们自己或许并没有察觉。”——这是或许并无恶意,却藏着深深的忌惮的怀疑。

    有好一会儿,高高低低的声音响成一片,潮水般涌向矮人,含混一片,什么也听不清,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压力,一波又一波地撞过来。

    莫克岿然不动,站在他身边的黑岩矮人们也同样坚如磐石,铜焰矮人们却按捺不住地骚动起来,跃跃欲试地端起自己的斧头,又被莫克一个眼神压得老老实实。

    当那混乱的声音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渐渐平息,莫克才又一次开口。

    “先让我来回答您,来自卡利克的弗鲁萨尔伯爵的问题。”他说,“我们可以确定那道裂缝已不复存在,但我们也并未放松警惕。矮人的战士会守在那里,倘若真有恶魔再一次入侵,我们的战士会是第一道防线——绝不会后退的防线,而我们的警告,会立刻传至每一个神殿。而关于如何让裂缝消失,以及同样的方法是否能用于其他裂缝,原本就是这次会谈需要解决的问题,您会在之后的几天里得到远比我能做出的解释更为详尽的答案。然后,来自克雷西的休德法师,你所担心的……”

    他准确地说出每一个提问者的姓名,准确地回答他们所提出的问题。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那一片混乱之中捕捉到这些……就算是精灵也没有这么好的耳力。

    但这有效地震慑了所有人。即使他所回答的都是他认为值得回答的问题,而不曾计较那些恶意的揣测,却也再没人敢吵吵嚷嚷,试图浑水摸鱼。

    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周围,想要找出其中的耳目,而置身于人群中的圣职者们神情淡然,目不斜视——他们从不曾掩饰自己的存在,而他们也并没有做任何他们不该做的事。

    莱威不动声色地在人群里转了小半圈,终于能确定他昨天就有的怀疑。

    这些圣职者们站立的位置并非毫无规律。这很有可能是个法阵,或其他什么……可无论是理论的研究还是实际的使用,他在法术之上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不管什么东西,破坏总比创造容易。

    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但不是现在。他知道科帕斯与恶魔有些心照不宣的“合作”,但这些生于地狱的怪物在人类心目中的印象根深蒂固,难以改变,即使他很清楚安都赫神殿多年以来召唤恶魔的行为,也不会以此来攻歼——奈杰尔很清楚他知道些什么,绝不会毫无防备。如果他真敢提起,多半只会引火烧身。

    而矮人……一个注定灭亡的种族,更不值得他多费什么心思。

    正午时莫克结束了回答。他当然没能回答所有的问题,却也没有刻意逃避那些对矮人的质疑和指责。

    我们犯了错。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仍愿竭尽全力来弥补。我们不会再躲在岩石之下,逃避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责任。

    这样的坦率和沉稳为莫克赢得了更多的信任和尊重,何况他所代表的不止是如山岳般的力量,还有巨大的财富。

    “压轴的筹码。”博雷纳抛起一块精金,“没有谁会拒绝财富。”

    正埋头啃羊腿的伊斯抬头瞟他一眼,看在克里琴斯的份上没有说出口——这个把他练手的材料拿去忽悠人的家伙,到底在得意什么!

    然而就算他说出来博雷纳也不会在意,他的脸皮可比埃德还要厚得多,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在同样的等级之上。

    这会儿已是下午,柯瑞尔正绘声绘色地讲述在嶙山对上拉斯洛·卡马克,那位拉开了一道通往幽影界的裂缝,把自己变成了影魔的西塔之主时的情形。继承了大名鼎鼎的携光者的血脉,却又有着一半少有人知的人类血脉的精灵,口才不是一般的好,既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无味,又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讲一个离奇的冒险故事。

    他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所讲述的,是他确确实实经历过的,没有增加半分,也没有减少半分。

    但事实上他不能说出口的东西比莫克更多。比如维罗纳大师精通死灵法术,比如**师塔如今的领袖现在根本不能施法……这些为了**师塔岌岌可危的名声和地位做出的隐瞒,足够让斯托贝尔欠他一个老大的人情。

    不亏。

    总而言之,他需要说明的只是,那些能够撕开裂缝的人,很可能可以控制它通往何处。这是比因为屏障被削弱而自然出现的裂缝更危险的。

    完成这一点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结束之后他意犹未尽地唱了一首歌,一首让他的同伴们露出微妙的嫌弃,人类们却觉得十分好听的歌,节奏简单又明快,却气势昂扬,让人一听就精神十足。

    “这首歌!”泰丝激动地握拳,“我也能学啊!”

    这调子比那首“小石桥”还要简单嘛!

    ……可这是首儿歌。

    芬维默默地咽下这个秘密。

    古奥的语言掩饰了言辞的天真,但这确实只是一首古老的儿歌——一个小小的精灵幻想自己长大后会成为怎样伟大的英雄,这梦想和人类的小孩儿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完美——还锦上添花地完成了任务的柯瑞尔,却对结果不怎么满意。

    “我等了好久!”他说,“还特意唱了支歌,那家伙怎么一声也没吭?我明明给了他那么好的机会!”

    埃德有点无奈。因为那位牧师一直蹦跶个不停,他的朋友们似乎渐渐弄歪了重点——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看谁能让莱威跳得更高啊!

    下午的时间比上午要长,在柯瑞尔之后,斯凯尔·蒙德讲述了**师塔所经历的那一场危机。

    虽然早有种种猜测流传,但这还是**师塔第一次公开承认,他们遭遇了“蓄谋已久”且“阴险恶毒”的攻击。

    法师可没有莫克那么坦诚,他什么也没隐瞒,却巧妙地弱化了**师塔惨重的损失,反而大谈特谈先辈们所留下的、保护了**师塔最珍贵的力量和传承的空间法术。在他的描述之中,**师塔简直比从前还要令人向往——那些盘踞在高层,只痴迷于自己手中的力量和权力的,早已腐朽的家伙,已经因为自己的贪婪和愚蠢灰飞烟灭,如今的**师塔百废待兴,却并没有失去最核心的力量,简直充满了蓬勃的生机。谁都不用再担心会被排挤,被压榨,被无视,任何稍有天赋的法师,都有比从前大得多的机会,登上四塔之一……甚至连至高塔都空出了一个位置呢!

    他们连最近刚刚发现了自己的力量的“私语者”们都不会拒绝,毕竟殊途同归,万法同源,焕然一新、秉持着三位伟大的创立者的初衷的**师塔,也有着最大的包容。

    蒙德还借机把之前的传言中勾结黑帆海盗之类的责任全甩在了那些已经“灰飞烟灭”的家伙头上。如今的**师塔,清清白白,公正严明,一朝进入,前途无限。

    就只差在半空里用**师塔特有的紫色烟火打出鲜明的大字——“速来加入”。

    柯瑞尔摇着头,自叹不如。

    “但你会唱歌啊!”泰丝安慰他。毕竟这个精灵难得地不那么讨厌,她之前一直觉得除了诺威之外的精灵都挺讨厌的。

    柯瑞尔呆了呆,一时竟无法分辨这是称赞还是讽刺。

    而不会唱歌的法师,直到最后才轻描淡写地提起幕后的凶手。

    “他们自称是某个神明的信徒。”他说,“但谁知道他们信的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愤怒的控诉与指责……但这样的轻蔑和怀疑对莱威而言却更难接受。憋屈的是,他甚至都没法反驳,蒙德可没指明那“某个神明”到底是哪个神明,也没把他们的信仰当成真正的信仰。

    直到现在他才心惊地发现,除了伯特伦横插而来的那一笔,这场他原本并没有放在眼里的会谈,那慢条斯理,松松垮垮的安排,其实有着清晰的脉络:被削弱的屏障,谁都知道却无人提起的斯科特——越来越多,危险或可以利用的裂缝——从更容易被撕开的裂缝另一边而来的恶魔,危险——同样危险的另一处连接之地,而撕开裂缝的人,**师塔的西塔之主,可以控制它通往何处——差点遭遇灭顶之灾的**师塔,被无可置疑地还保留着强大力量的法师们揪出来的幕后凶手——“某个神明的信徒”。

    而他居然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这些人并不想把耐瑟斯定义为“邪神”或“伪神”。莱威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却说不出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问与答

    第三天,即使阳光依旧灿烂,满地野花也开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凝聚此地的力量越来越快地流动着,已经无法将季节的变化抵挡在外。

    柯林斯神殿也并没有强行阻止这样的变化。取暖的火盆和篝火都点了起来,日夜不熄,而会谈也终于转移到了室内。

    神殿的宴会厅足够宽敞,甚至与洛克堡最大的宴会厅也差不了多少,但即使能进入其中的只有收到了邀请函的人,连国王也不能前呼后拥地带上随从和护卫,整个大厅也还是塞得满满登登。

    在博雷纳的指导下准备的座位让这里更像个剧场,又像自由城邦里商议事务的议会大厅,沿墙三面,外侧高而内侧低,只有大门那一侧空了出来作为通道。大厅正中留了相当大的一片空地,站立其中的埃德一身白袍,几乎与地毯都没铺的白色大理石地面融为一体,看着并不显眼,却又让人难以忽视。

    “各位,”他开口,依旧带着年轻人的清朗,却又多了几分平和与从容,“我相信你们都已经明白,真正的危险,并不在于被削弱的屏障,和自然出现的裂缝。事实上,从它存在那一天开始,它就在不断被削弱——我们的世界漂浮在虚无之海中,而虚无之海的波涛永不停息。”

    千万年的时间里,通往另一个世界,或通往虚无之海的裂缝总会时不时地出现,其中大多数在被发现之前就已消无声息地消失。

    “因为保护我们的屏障,并不是只知抵御的坚固石墙,而是一个能够自我调整的法阵。支撑它的也并不只是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或凝聚了这个世界的力量的‘基石’,还有它从虚无之海所吸收的力量,只要两者能够保持平衡,这屏障便能自行修复。千年之前,人们过于频繁地穿梭于不同的世界,毫无顾忌地在这个世界打开一扇又一扇甚至从不关闭的门,破坏了这样的平衡,才导致……如今我们所说的‘混乱时代’。那时的记载如今大多已遗失,但从残存的片段里推测,当时的情形与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有些相似,甚至更为糟糕。然而在那样肆无忌惮的空间法术被禁止之后不过数百年,这个世界——这个屏障,便渐渐自行恢复。倘若方法得当,我们甚至能够像那时一样,自由来往于异界,我们的船或将能航行于虚无之海,满载着另一个世界,而不止是另一片大陆的货物归来。前提是……没有谁,再像现在这样,刻意破坏这屏障。”

    从费利西蒂开始,到如今仍在继续的伊卡伯德,当他们对那将天与地,将日月星辰都囊括其中的法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修复它”,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就能够做到,但在这之前,他们必然得解决那执着的,且一日比一日更加急切地想要砸碎屏障的敌人。

    “一条龙。”他说,并不理会这指认引起了怎样的骚动,只是稍稍提高了声音,“一条古老的炎龙,名为埃斯塔瑞纳·炽翼。”

    他停了停。即使“炽翼”并非真名,当他念出它,那虚无之海中如今唯一的“神明”不会毫无所觉。

    他听见一声咆哮,极远又极近,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轻易撼动他的心神。

    “大约五千年前,”他说,“它死于一个精灵……安克兰之手。但那场仪式,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杀死它,只是为了将它送往虚无之海,以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它的躯体被彻底毁灭,谁都以为这场仪式是失败的……或本身就是个陷阱,但安克兰或许有自己的算计,仪式却并未完全失败。”

    巨龙本该在死后消散于天地之间的灵魂,被送到了虚无之海,也的确在那里获得了它所想要的力量。然后它发现,事情与它原本所想的不太一样——它并不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用它无可匹敌的力量,统治一切。

    它必须得到这个世界的允许,或削弱这个世界的屏障才能够回归,如它所愿地成为独一无二的统治者。而它显然已经没有耐心去等待前者。

    “要如何阻止它,我们尚无定论。”他说,“但无论如何,它绝不会放弃。不管我们将屏障修复得如何坚固,留着一个坚持不懈地想要击溃它的敌人在我们无法触及之地,或许能保得一时的安宁,却会将巨大的灾难留给后世……留给我们的后代。何况,在它之外,我们并不是没有别的敌人——地狱的统治者显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而除了恶魔之外,它们也不是没有别的爪牙……”

    他说起斯顿布奇地下道里的亡灵,隐藏其后的亡灵法师是比他们难以进入这个世界的恶魔盟友更难防备的敌人。他也提起私语者,再次强调这些人绝不是什么“恶魔之子”,他们的力量深藏在血脉之中,亦来自这个世界本身……

    他的声音如淙淙的水流,不急不缓地流淌,不煽动,不夸大,不掩饰,亦不轻忽,反而更容易让人们冷静地接受,或至少愿意听进耳中。

    能够进入此地的人不会无礼地打断他。他们只在他停下低声交谈,而埃德在结束之后微微垂头,耐心地等待,等着必然会有的无数疑问。

    上午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虽然人们彼此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开始争论,却始终没有人贸然开口提问。

    他们得花点时间来消化这过于庞大的信息。

    连莱威都没有出声,对旁人的试探也只是含糊以对。埃德依然没有提到耐瑟斯,也没有提到斯科特,但在座的人不傻,这些问题总会有人提出。

    他不知道埃德会如何解释……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他甚至没料到埃德敢如此坦率地提起安克兰。连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名字,作为一个需要提防的,强大的对手。可精灵们费尽心机将这个名字隐藏了数千年,如今却允许埃德就这么说出来了吗?

    他并没有在柯瑞尔的脸上看到震惊与愤怒……又或者是他掩饰得太好?当察觉他的视线时那精灵甚至还对他笑了笑,实在是让他有点头皮发麻。

    因为在格里瓦尔遭到接连的失败,他们已经失去了从密林而来的消息,科帕斯表示那已经无关紧要……如果他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牧师对他的神明有着绝对的信任——至少是对他的力量有着绝对的信任,无论他是条龙还是别的什么。但此刻,看着满厅热烈交谈的人,和安然站在其中的埃德,却突然有一阵强烈的恐慌。

    中午时埃德躲进了神殿深处。并不只是为了躲开那些私下的询问,而是,他也的确需要一点时间来放松一下。

    他在神殿里的房间很大,包括了会客室,书房和卧室,还有一个独立的小花园,他却与娜里亚挤在窗边的小圆桌旁,安静地吃完简单的午餐,即使很快就被人叫走,都没来得及跟娜里亚说上几句话,这短暂的相处也让他能够继续冷静地面对各种问题。

    下午,会谈一开始,最先被问及的是“证据”——他要如何证明真有过这样一条巨龙,又如何证明一条死了数千年的炎龙是如今这一切异象的罪魁祸首。

    柯瑞尔代他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毕竟它的存在与安克兰的存在密不可分。

    渎神者安克兰,被诅咒的安克兰,降下诅咒的安克兰……数千年过去,精灵终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了这个被抹去的名字,并不会再因此而被关入赎罪之塔,静默至死。

    泰丝坐在角落里,怔怔地发着呆。她想起极北之光那高悬空中的囚牢,想起诺威为此而经历的一切,不甘和愤恨又一次从心底最深处翻腾而起,又在感受到怀中急促而微弱的心跳时渐渐平复。

    小小的猫鼬缩在她怀里,呼吸清浅又平稳。如今它终于只是她的小莫,而她所爱的精灵亦将拥有新的生命。

    当一个精灵这样当众剖开整个种族的伤痛与禁忌,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在撒谎。柯瑞尔坐下时筋疲力尽,又如释重负。

    他也不是不会紧张的。但至少,他揭开了旧伤,却也彻底剜掉了那颗脓疮。

    第二个问题由埃德自己回答。他提起了不到一年前那几场震惊了整个斯顿布奇城的仪式,提起泰利纳·博弗德的死亡……提起他自己所经历的那一场。

    他清楚地记得那些身披红袍的男人所吟唱的歌谣,因为听过不止那一次。用古老的精灵语唱出的、热情洋溢的赞歌,赞美一条炎龙巨大的身躯,辉煌的火焰,无坚不摧的巨剑,红色宝石般的盔甲……

    他清楚地记得他吼出它的名字时,仿佛就跳跃在他眼前的金红色火焰,记得那一瞬充斥于他灵魂之中的,纯粹的怒火和纯粹的力量。

    可记得那些的也唯有他,并没有谁可以为他证明。

    最有力的证据,是费利西蒂留下的。

    从极北之光到三重塔,再到悲泣森林,从逐日者精灵远离故乡时的悲歌,到藏在**师塔图书馆最深处的只言片语。那位已逝的圣者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把她所找到的那些零星的碎片一点点粘贴起来,拼凑出匪夷所思,却又无可置疑的真相。虽然其中很多地方靠的是推测,而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但既然费利西蒂能做出结论,那推测必然严密无比。

    费利西蒂被称为圣者有一百多年,她的威望远胜于埃德,甚至远胜整个水神神殿,即使生命的最后十几年因为甚少出现在人前,而被怀疑已经变成了一个“被糊弄的老奶奶”,对她的信任也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更何况,如今他们身处柯林斯神殿……她的继任者,又怎敢在她所建造的神殿之中,利用她的声名来欺骗所有人?

    “她的笔记,允许检查真伪,也允许抄录。”埃德说,“但不能有丝毫破坏,不能带走。”

    肖恩曾固执地反对这一点。在他看来,“费利西蒂”这个名字本身便不容置疑,任何对她的一点怀疑都是亵渎。

    “可如果能更好地达到我们的目的,费利西蒂自己绝不会在乎这个。”埃德告诉他,“如果有人能在她的推测之中找出漏洞,她也会比谁都更高兴。”

    肖恩无法反驳,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选择了让步。

    没有人想要查验真伪,想要抄录的倒有许多,其中大半是其他神殿的圣职者,也有不少法师。埃德早有准备,只花了一点时间便让略显激动的人群平静下来。

    然后,有人提出了更难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的问题——斯科特·克利瑟斯。

    普通人或许对魔法并不敏感,但那些在夜晚亮起的光柱,即使多在荒僻无人之处,也太过醒目,醒目到没办法无视。而手握权力和财富的人想要知道某些事,无论那件事隐藏得多深,也总能挖出些东西来。

    他们只是无法确定斯科特到底在干什么,又对他的力量怀着深深的畏惧。但现在,他们没有理由不问个清楚。

    “……众所周知,”埃德回答,“斯科特·克利瑟斯是我的舅舅,又是肖恩·弗雷切的外甥。因为他的‘失踪’,我的母亲花了多年的时间四处奔波,而他也救过我不止一次。说实话,我无法保证我对他的评价没有一点情感的偏向,而肖恩……你们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对一个不再是水神的骑士的斯科特·克利瑟斯,无话可说。”

    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埃德会用这样的理由将如此重要的问题敷衍过去——这几天下来,他们至少对这年轻的圣者生不出什么恶感,而他打算为了一个斯科特,把他毫不容易得到的这点信任,彻底败个干净吗?

    “但是,”埃德说,“幸好,这里有比我们更熟悉斯科特……那个成为了耐瑟斯的圣者的斯科特的人。莱威……大人,或许您能帮我回答这个问题?”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流星

    大厅里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莱威冻结在他的位置上,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张微微带笑,胸有成竹般的脸,脑子里仿佛转动着无数念头,又仿佛只有一片空白。

    斯科特·克利瑟斯——他原本最不担心的就是关于这个人的问题。埃德·辛格尔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进行任何攻击,只会千方百计地维护他。而斯科特与耐瑟斯神殿的关于比他更难以割裂……他一度以为这就是埃德他们不敢将耐瑟斯当成伪神,或直言他就是那条炎龙的原因。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问题会落到他头上……不,他应该想到的。难道不曾有人拐弯抹角地向他问起斯科特吗?那时他能够回答,现在为什么就不行?

    ……因为现在他惴惴不安,举棋不定,甚至心生退意。

    他定了定神,端着笑给出无可挑剔,却也毫无意义的答案:“抱歉,恐怕我对斯科特……我们的圣者并没有那么熟悉。我甚至都不曾见过他一面呢,但我以为,无论他如今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总都是……为了这个世界吧。”

    埃德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破坏这个世界的屏障?”

    莱威脸上的笑控制不住地开始扭曲:“确实……您显然比我更清楚他在做什么嘛。”

    “我不知道。”埃德一口否认,“我所知道的只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结果——那些被点亮的星星。”

    他放开了永恒之杖,让它笔直地竖立在他身边,双手一张,璀璨星光从他手中流泻而出,如它们从黑暗中诞生的那一刻。然后它们在天空……在大厅的天花板下,一片微暗的天幕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悠悠地飞了上去。

    低低的惊呼如风声掠过。即使不懂得这需要掌握怎样的力量,至少这一幕,是任何人都能欣赏的美。

    “星辰,”埃德开口,“在我们的传说之中,代表神明,代表不朽的英魂,代表霍克的火炉里溅出的火星,代表特林妮发间的鲜花,代表冰雪女神指尖凝出的第一朵雪花化成的精灵少女……但事实上,它们之中有许多,是隔着浩瀚的虚无之海,仍遥遥可见的另一个世界,另一些,是保护这个世界的法阵的一部分。”

    他挥手,漫天星辰微微错开,分成了上下两层,然后,下面一层渐渐隐没,剩下的另一层中,又渐渐亮起更多,更细小的光芒。

    比他们如今所能见的要多得多的星辰,或明或暗地散布整个天空,大多集中在正中偏西南的位置,如一条星河般横过他们头顶,又像两天前,他们刚刚踏上柯林斯平原时所见的花海,有穷尽语言也无法形容的灿烂与热烈。

    “**师塔有一些颇为古老的星图,”埃德说,“其中有一张,据说原图出自巨人之手。那时的星空与现在截然不同……因为他们所画的,是这片法阵形成之前的星空。”

    “有……这么多不同的世界的吗?”有人在惊讶之中不由自主地问出口,又赶紧道歉。

    “虚无之海无边无际。”埃德回答了这个问题,“漂浮其中的无数世界……对它而言,大概就像海中的砂砾。只不过,有些世界早已死去,我们所看到的不过它残留的光芒;有些世界人类根本无法进入,更无法生存。”

    他抬手挥去了这一层,让刚刚隐没的下一层的群星再次亮起。

    这些星辰更为明亮,虽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规律,却明显散布得更为均匀,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就像两天前约克在营地中所展示的那样,星辰与星辰之间延伸出蛛网般的光线,彼此连接交错,又缓缓向下蔓延,与无声浮现的地面上的法阵交织在一起。

    这一幕人们其实已经看过。只是当时阳光灿烂,而约克也并没有描绘得太过精细,看上去只觉宏大而奇异,却不像眼前这一个……精美得像一幅巧夺天工的画。尤其,当星辰开始在天空中流转,当无数连接的光线随之变动,更让人完全移不开视线,但稍稍看久一点,又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朝着那张星光闪闪的巨网飞过去,心甘情愿地成为它的猎物。

    菲利随手抓了颗杏仁儿,准准地砸在埃德的后脑勺上。

    埃德反应过来,赶紧抹掉了大半的连接,只留下最主要的那几条,也不再移动改变。清醒过来的人们相互交换着眼神,暗自心惊……却又怅然若失。

    那片刻的失魂并不可怕,倒像是一场让人心醉神迷的美梦。

    “总之,”埃德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些组成了法阵的‘星辰’会随着其他星辰一起移动,只是更为明亮,压过了大多数世界的光芒……但这其中也有并不那么明亮,甚至本身并不发光,却能遮蔽其他星辰的光辉。它存在于此,但我们看不见它,但当它消失,曾经被隐藏其后的星星,反而亮了起来,就像是……被谁所点亮。”

    但“看不见”,并不意味着“没有用处”。

    “各位或许还记得,一年前的某一晚,漫天流星坠落……但第二天,当我们抬头望向夜空,却发现似乎也并没有少了那颗星星,反而多了一些,那时所崩毁的,或许便是这样‘看不见’的星辰。我们的圣职者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星辰坠落之地找到一些碎片。”

    埃德停了下来,让人们有时间传看几位年轻的牧师刚刚几块碎片。

    那东西质感像是黑曜石,又更偏金属,却并非纯黑,而是奇异的灰黑色,其上还有一道道稍微明亮一些纹路,像水流,也像火焰。

    “看起来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连矮人也认不出。”埃德说,“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它原本的形态。”

    他举起一小块黑色的金属,让他浮上半空。

    “这是暗影银锡。”他说,“一种产自地脉深处魔法充沛之地的,极其稀少的金属,在黑暗中是银色,在光明下却是黑色,能够隔绝魔法。”

    然后他打了个响指。

    一团小小的火焰瞬间包围了那块金属,绕着埃德急速地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在他手心之上悬了片刻,掉落在他手心。

    埃德手一抖,差点把那玩意儿扔出去——还是好烫!!

    他坚强地忍住了,默默地给自己治好伤,把那块被烧过的金属分成两半,再一次传给大家看。

    除了纹路稍有不同,它几乎跟那些碎片一模一样。

    “这样的碎片应该还能找到一些。”埃德说,“暗影银锡,我们的矮人朋友也能够提供一些。只要有足够的条件,你们可以做出同样的实验。而斯科特……他所做‘破坏’的那些星星,未必是群星之中更重要的,却也确确实实让整个法阵的效果变得越来越微弱。”

    埃德将星空之中斯科特所“点亮”的几颗星辰变得更亮一些,连接其上的光线却迅速黯淡下去。

    有一会儿,连他也只是望着那片星空,没有开口。他们曾经以为斯科特所选择的位置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毕竟第一次是在希德尼盆地的第一座耐瑟斯神殿,第二次是在巴拉赫的伯兰蒂图书馆。后来当他们对着各种各样的星图,对着费利西蒂复原的法阵算了一次又一次,却发现,真正重要的并不是“位置”,甚至不在于被破坏的到底是哪一颗看不见的星星,而在于斯科特所找到的,那些藏有蕴含巨大力量的物品的位置——除了耐瑟斯神殿那一次,他在哪里找到东西,就在那里举行仪式,半点不讲究。有些星星的确是重要的,比如伯兰蒂图书馆的水晶尖顶所对应的那一颗。那座图书馆建立之初,不知是萨克西斯提出的建议,还是建造它的那位私语者王后基于自己的了解或感觉,让那座水晶尖顶在那一刻准确地对应了他们所称的“暗星”之中最主要的五个交汇点之一。

    而在基茨山脉,利用了群山之心的残余力量的那一次,所破坏的星星又像是随便选择的一颗最近的。

    它依然重要——每一颗星星都很重要。但斯科特随心所欲实在让他们在很长的时间里完全摸不着头脑。这其中有什么他们还想不出的深意吗?又或者斯科特就真是那么随心所欲?毕竟他就算还是水神的圣骑士的时候也不怎么守规矩……

    埃德把自己散开的思绪拉回来,缓和了语气,也拉回许多人的思绪。

    “听起来似乎有些难以接受,”他说,“我们寄托了许多美好希望和幻想的星星,不是‘另一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东西……可千万年的时间里,是它们保护着我们。它们拒绝任何超出这个世界所能容纳的力量进入其中,即使是诸神自己。倘若它不被破坏,或许也会逐渐被削弱,但那会花上极其漫长的时间,到那时,我们或许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

    “所以,”提出问题的安瑟伦爵士坚持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你认为斯科特·克利瑟斯在破坏这个世界的屏障……他是我们的敌人吗?”

    埃德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瞧,我说过,”他说,“在这个问题上,我的评价或许没办法那么公正。我只能说……是的,斯科特正在破坏这个世界的屏障,可我并不能确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的确是我们的敌人,又或许,如莱威大人所言,他所做的,仍是为了这个世界。”

    安瑟伦爵士不满地皱着眉——没有谁会喜欢得到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之前也说过,”埃德平静地继续,“要如何应对迫在眼前的危机,我们还没有定论。但在我看来,有一种方法,虽然危险,却一劳永逸……我们,可以借着已经被削弱,却仍有一定效果的屏障,将那条想要‘回到’这个世界的巨龙拉进来。”

    他在骤然而起的,各种表示惊讶和反对的声音中有意无意地看了莱威一样,看得那紧握双手一言不发的牧师毛骨悚然。

    然后他提高了声音,压过那越来越喧哗的声浪:“就当是……召唤一个恶魔。法师或牧师,许多人都曾经做过这样的尝试。在这个世界尚未被完全破坏的规则之下,在我们精心准备的法阵之中,被召唤者的力量会被压制到最低。是的,这其中仍有巨大的危险,因为我们要召唤的,单论力量而言,已近乎于神明,可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彻底消灭敌人,再无后顾之忧的机会。”

    他压下了那些声音,因为当他开口,人们便不自觉地屏声倾听。

    “你……你真有这样的把握吗?”还没有坐下的安瑟伦爵士问出了这个问题,声音微微发抖,像是恐惧……又像是兴奋。

    “我们,会有。”埃德笑得坚定而自信,又有一点狡猾,“而且,大人……那条时时刻刻俯视着这个世界的巨龙,它应该能听到一些这个世界的声音。我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凑在一起,它大概也不至于骄傲到置之不理。”

    颇为强壮的爵士瞬间变了脸色,咬紧了牙,到底没有说出什么丢脸的话来。

    “所以,也许我们也可以直接问问它——”埃德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明亮如他们头顶尚未隐去的星辰,“埃斯塔瑞纳·炽翼……你觉得如何?不用再遮遮掩掩,费尽心机,我们,让你回来,堂堂正正地战斗,你赢了,这个世界将再没有能够对抗你的力量,你输了……至少,你也不用再孤独地漂泊于虚无之海。”

    “……这样,好像也算不上堂堂正正?”博雷纳凑在妻子的耳边,沾沾自喜地窃窃私语,几乎想要告诉每个人,这正大光明又厚颜无耻的主意,是他出的。

    克里琴斯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无情地把他推开。

    在那一刻,一声怒吼从天而降。

    那声音如有实质般重重地压了下来,压在每个人的灵魂之上。柯林斯神殿严密的防御骤然闪出耀眼的光芒,那光如亮了许多倍的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让人们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

    当光芒散去,那令人窒息的重压也随之消散。

    然而怒吼声并未消失。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输赢

    当一直纹丝不动地蹲在湖边树林外的那条龙突然展开双翼,坐在沿湖长廊上的伊斯立刻就跳了起来。而当那条龙在营地上的一片惊呼声中飞掠过斯塔内斯特尔,伊斯也已经变回了冰龙,冲着那条龙直飞过去,将它堵在了湖上。

    它听见了那声来自虚无之海的怒吼……却只感到远比人类要冷的血液都在沸腾。

    它们在半空中对峙,巨大的翅膀在素来平静的湖面上激起浪花。而它紧盯着那双眼睛——那双空洞的金黄色眼睛,左眼比右眼要浑浊……银牙的眼睛。

    可银牙已死,它的灵魂消散于天地,它们的战斗是真的堂堂正正,而它死时悲哀却平静。

    它本该得到安息——此刻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愤怒,根本不属于它。

    “炽翼。”冰龙轻蔑地叫出那个名字,“我以为你不至于堕落到把自己装进这样……用尸体拼凑出的躯壳。”

    即使降临其中的只有一丝意念,那也是一条……巨龙之中最为骄傲的炎龙。

    那条龙发出一声怒吼。残破的声带被强行愈合,秘银打造的利爪和鳞片纷纷脱落,带着血色的光芒流淌在新生的鳞片之上,却到底没有办法把那一片银白变成炫目的火红。

    它也没有办法用这副天赋与它完全相反的躯壳,喷出一点火花。

    发现自己事实上被困在其中的炎龙一爪抓向冰龙。

    哪怕只凭着这副不合身的壳,它也能撕碎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小冰龙!

    “快快快!收帆收帆!其他人都别看了!给我滚进船舱!”

    伯特伦在独角兽号的甲板上飞奔怒骂,自己却不时抬头看看那两条刚撞在一起就打得天崩地裂的龙,一时间竟想不出哪里是安全的。

    这简直是天降横祸。他们来的时候就不该贪图方便,将船停在靠近那条龙的这一侧,也不该为了好看一直挂着帆的!

    “……詹西,转舵!转到神殿另一边!”

    他在打算让船飞到营地那边之前改了口——老实说这条船飞得并不稳,从维萨城飞来时一大半的路程都是靠魔法漂过来的,只有最后那段人人都能看见的部分飞了一段,这会儿如果他们一头栽到营地里,那才是火上浇油,他这几天的努力也全都白费了。

    即使是逃,也要逃得漂漂亮亮!

    然而要转到神殿的另一边,他们得从那两条龙下面穿过去,而它们虽然没有到处乱飞,却忽高忽低,看得伯特伦心惊胆战,唯恐它们突然砸过来撞断独角兽的桅杆……或撞碎整条船。

    或者干脆躲进水底?

    他想着,却有有点犹豫。这样的战斗,他们不能参与其中也就算了,连看都看不到,也未免太亏!

    泰瑞固然也能撑起屏障,但在这样的攻击之下能撑多久就很难说了,而这会儿伊斯显然是顾不上他们的。

    他再次抬头。冰龙的身体其实比那条龙要小上一大圈,单纯肉搏很是吃亏,全凭着身形敏捷勉强坚持下来,还时不时地能反击一记……就是,好像没什么用。那条龙的伤消失得比它还快。

    “我们……要不要帮它一把?”邦布问。

    伯特伦不禁侧目,有点不敢相信这话是平常胆子最小的家伙说出来的。

    “我们,不是有‘那个’嘛!”邦布跃跃欲试。

    伯特伦脸黑了:“你是想把我们自己炸上天,看看能不能碰巧砸到那条龙身上吗?!”

    自己都没能完全掌握的武器也敢乱用?!

    “收好你的帆!”伯特伦一脚踢过去,耳边却突然有什么声音,像破裂的水泡般炸开。

    巨大的黑影从天空急速坠落。那两条扭在一起的龙轰然落进水中,距离不远的独角兽号被骤然而起的巨浪抛起,吱吱嘎嘎地响着,控制不住地歪向一边。

    伯特伦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一半儿是因为他刚刚抬起一只脚,要不是眼疾手快抓了跟绳子,这会儿就已经掉水里跟那两条龙作伴了;一半儿是因为,现在的独角兽号的确比以前结实,但一旦有所损坏,修起来可是翻着倍地费钱!

    他抓紧绳子,欲哭无泪。而他还在半空里晃荡,那两条龙又已经从水里冲了出来。他在最近的距离看着它们巨大的身躯几乎擦着他的鼻尖向上直飞,每一块鳞片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及,冰龙背上那一条长长的伤口,已经消失无踪。

    伯特伦吐出了憋住的那口气——伊斯并不是独自在战斗。

    独角兽号又竖了回去,依旧在巨浪中摇晃,但湖面上这点浪跟大海根本不能比。他嗖嗖几下就爬回了船,在船身从神殿长廊的边缘擦过时,看见了站在其中的埃德。

    永恒之杖上的水波开始旋转,斯塔内斯特尔的湖面渐渐平静下来,独角兽号飞快地冲向神殿后方,却又转了个圈,倒回更靠近神殿的地方。

    神殿的防护向着湖面扩张了一些,泰瑞不会察觉不到。

    而那两条龙已经打到了神殿的另一边。

    当它们撞向神殿,流窜的电光会像蛇一样凶猛地咬过去……但并不会咬到伊斯。炽翼本身或许并不在意这样的伤害,它附身的躯壳却会在电光中不由自主地痉挛,让伊斯能够趁机狠狠地给它几下。

    它只能愤怒地咆哮着,离神殿更远一些。

    埃德并没有追着它们跑来跑去。他固然担心伊斯,但身后的神殿和神殿里的人,以及神殿外的营地,都同样是他的责任。

    被伊斯扔在了长廊上的娜娜在他怀里扭动着,尖利的小爪子紧紧地抓着他,难得地有些不安。

    “……别担心。”埃德小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他低垂的视线里有娜娜甩个不停的尾巴,有长廊雪白的大理石栏杆,有斯塔内斯塔尔仍在缓缓起伏的,湛蓝的湖水……也有此刻正在神殿上空的两条龙。

    这里是柯林斯。如果伊斯会输在这里,他们的计划,就真的只是个笑话。

    两条龙的战斗粗鲁而残暴,没有半分优雅可言,就像两只狂怒的野兽般彼此撕咬。伊斯曾尝试使用它寒冷的吐息,但那被强行复活的躯体也毕竟是冰龙的躯体,对寒冰有着极强的抵抗。而它还不想过早地使用永恒之火。

    那就只有用最原始的方法战斗。

    炽翼比曾经的银牙要强壮得多,但在战斗的技巧上却实在乏善可陈。作为巨龙之中最强大的一种,很少有其他龙会去招惹它们,而炎龙同族之间也都隔得很远,它大概在数千年前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很少需要这样战斗。

    而伊斯……它也已经许久不曾用巨龙的形态来战斗。

    察觉自己的笨拙时冰龙恼怒不已。它甚至时不时地想要凝出把冰刃砍过去……它为什么不能凝出把冰刃砍过去?

    再一次灵活地从炽翼肚皮下钻过去时,它旋身甩出了长尾——尾巴里卷着一柄比它作为人类时使用的武器大得多的冰剑。

    阳光穿透它剔透的剑身,描绘出其中蜿蜒的符文,为它们镀上一层灿烂的金光。

    炽翼在那柄剑快要砍到它背上的时候才试图闪避。

    这样的武器本不该能对它造成什么伤害……但它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它躲得晚了一点。冰剑重重地砍在它后背上,破开了它的鳞片,深深的伤口向下拉至后腿,浓稠的鲜血从半空里倾泻而下,在透明的防护之上洒开一片血色的花朵。

    它放声咆哮。即使感觉不到疼痛,这也实在是莫大的耻辱……它都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受伤是在什么时候。

    可它痊愈得比伊斯更快,扭头便咬向冰龙的脖子。

    它咬了一口的冰。

    冰龙准确地往它嘴里塞了一大块冰,趁机向下急坠,又翻身从另一侧飞到它上空,射下漫天冰箭。

    炽翼急速地旋转,冰箭在疾风中失去了准头,散成一堆无害的小冰块,又在触及营地的防护时变成一片飘飘扬扬的雪花。

    它们这会儿已经打到了营地上方。当知道到自己身处保护之中时,大部分人不再向更远处逃窜,而是大着胆子抬头观战——这实在是很难得的经历。

    有人好奇地伸手接住雪花。阳光之下,那晶莹的六瓣花朵却并不那么容易融化。

    立刻便有人试图把这东西收藏起来。不管是留作纪念,带回去做礼物还是卖钱,有什么比这更特别的吗?

    甚至有人开始遗憾另外那条龙的血居然没有渗过来。龙血可是极其珍贵的材料!

    铜焰矮人们则吵吵嚷嚷地想对那条龙射上几箭,或者扔出他们心爱的小飞斧,又被莫克头痛地压下去。

    柯瑞尔其实也手痒得厉害。他的准头可比矮人要好得多!他的箭也是极其难得的魔法箭矢……可连埃德都没有出手,他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当冰龙掌握了新的战斗方式,炽翼便有些手忙脚乱。它从不知道一条冰龙可以这样战斗。倘若它也能使用天赋的能力,它的烈焰绝不可能输给寒冰,何况它如今的能力可不止烈焰……然而这具躯体容纳了它却也束缚了它,甚至还不如斯科特的躯体好用。

    只要它在,这具躯体几乎是不死的,然而即使满怀愤怒与不甘,它也只能承认,这样纠缠下去并没有什么意义。

    又一次被冰冷的长枪扎穿翅膀的时候它连声怒吼,冲向天空。

    金红色的火焰从它的身体之中爆开,直扑到紧追不舍的冰龙头上。那火焰其实并无实质,却仍压得冰龙骤然下坠了一截,当它能睁开双眼,重新追上去,另一条龙已经从半空里掉了下来。

    那只是一具被扔下的躯壳,冰龙却仍不由自主地猛扑过去,试图抓住它。

    它可以把它撕成碎片……却不能见它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个血肉模糊。

    然而它并未能抓住。那躯壳再一次被火焰所包围,在半空里消失无踪。

    冰龙放声咆哮——那家伙到底要这样一具躯壳做什么?即使证明了它根本不好用也不肯扔下吗?!

    但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感受到它的愤怒。地面之上,人们已经开始为它欢呼。

    “……所以,那条……伊斯,他赢了吗?”

    过了好一阵儿,弗里德里克才小声问道。

    “敌人都逃了,当然是赢了。”菲利回答。

    虽然那条气得在半空里转圈,一声一声吼个不停的冰龙或许并不这么认为,但它的确是赢了。

    人们只会把它的怒吼当成骄傲。

    原本聚集在宴会厅里的人这会儿都站在神殿的广场上,毕竟这里的视野更好——谁也不想错过这样的战斗。

    博雷纳不自觉地站得离湖边远远的,听着周围的人们低声的议论。恐惧与疑虑依然存在,但伊斯的胜利也确实让许多人开始觉得,埃德那大胆的主意,或许也不是异想天开。

    谁控制了那条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事。但这样一来……那位被扔下的牧师大人,处境就变得异常地尴尬。

    莱威远远地站在一边,再也没法维持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立刻从这里消失,但在巨龙的吼声落下,神殿的另一重防护开启时,他就已经失去了机会。

    何况,如果他那样狼狈而逃,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就算他的神……把他忘在一边,科帕斯也不会放过他。

    博雷纳远远看着他失魂落魄,形只影单的样子,简直要心生同情。但于牧师大人而言,灾难还并未结束。

    埃德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开口问他:“莱威大人,您那条龙……只是个傀儡吧?”

    莱威怔了怔。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片,完全不明白这种时候埃德为什么会问他这种问题。

    “它并没有自己的意识,是吗?”埃德耐心十足,循循善诱,“只是个被造出来的空壳……像魔像一样,只不过自主的能力比魔像还要低。没有您的命令,它动都不会动一下。”

    莱威不由自主地点头,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推脱责任的机会——虽然给他这个机会的人有点出乎意料。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晚宴

    “那么,这就难怪了。”埃德轻声叹息,“它很容易被更为强大的意识夺去控制。”

    他甚至对牧师的损失表示了遗憾和歉意,毕竟是他呼唤了那条炎龙的名字……但他当然没想到炽翼会选择降临在这样一个傀儡之中。

    “说到底,”他说,“它毕竟不是神明,只是一个不甘的幽魂,对它的风度、品行和智慧,都不该抱有太大的希望才是。”

    “这……只是个意外。”莱威张了张嘴,艰难地说出这一句。

    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表示那条龙就是他的神明,而它的力量无人可敌。

    他甚至对他的神生出了怨怼——你已经不是一条龙了,就不能冷静一点,睿智一点,不要这么愚……暴躁吗?

    太阳开始西沉,这漫长的一天终于就要结束。为了安抚各位受到惊吓的客人,埃德宣布提前结束今天会谈,而柯林斯神殿亦会准备盛大的晚宴。

    尊贵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并不执着于立刻找埃德寻求一个答案。

    盛大的晚宴——这显然是特地为他们准备,更好的交流机会。

    而在晚宴之前,人们的猜测与议论便传入神殿之中。一些原本以为耐瑟斯就是炽翼的人开始摇摆不定,毕竟没有哪位神祇的牧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否认自己的神。他们开始转而怀疑的确是有耐瑟斯这位神明,这位神明或许是想借用炽翼的力量做点什么……比如在这个世界濒临毁灭时突然从天而降,消灭敌人,拯救世界,以便让自己的信徒能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缩在寒冷北方。

    毕竟,如那位安克坦恩的国王所说,耐瑟斯的牧师的确拥有圣职者的力量。其中也有许多,并不像莱威这样热衷于哗众取宠,而是踏踏实实,甚至十分低调地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人其实很容易受到影响,尤其是在身处人群之中的时候。亲眼目睹的事实,再加上一点有意无意的引导,足够让大多数人得出他们想要的结论。

    忧虑仍然存在。但无论如何,对付一条已经死了几千年,还刚刚被一条年轻的冰龙击败的炎龙的幽魂,比对付一个已拥有一大群固执又好战的信徒的神明要轻松得多。

    哪怕那败逃的只是炽翼的一丝意念,那也是败了嘛。击败它的那条冰龙,在巨龙之中,都不能说是“年轻”,还只能算是幼儿呢。

    莱威在这样的议论之中缩在自己的帐篷里,如坐针毡。但他无法阻止,也无法反驳。

    他甚至都不能装病拒绝晚宴——他可是个牧师!

    煎熬之中,他开始自欺欺人:他的神明并不曾对他施以任何惩罚,不曾把他丢在火里不死不活地烤上几天,那么,他或许也并不反对被这样……分开。

    即使炽翼失败,耐瑟斯或许仍能存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一定是这样。

    相比莱威大人的焦虑,埃德倒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样的摇摆不定,已经是他绞尽脑汁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虽然最简单的方法,无疑是直指耐瑟斯就是炽翼——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包括一些耐瑟斯的信徒们这两年里暗中的行径……包括他们当初对柯林斯神殿的攻击,和与死灵法师的勾结。

    哪怕只以复仇为名,他们都能理直气壮地对敌人进行指责和反击。

    但他既不想让人们将斯科特也当成敌人,也不想让如今仍坚持着自己的信仰的人,成为被鄙视甚至迫害的伪神的信徒。

    他们已经经历过这样的迫害,可他们大多数并未做过任何伤害他人之事。他们选择信仰耐瑟斯,不过是因为,在他们困苦无依的时候,唯有这位“神明”,对他们有所回应。

    就像那群满怀热情,竭尽全力在荒凉的希德尼盆地上,为他们的神建起第一座神殿的人,像许多在乔金·德朱里,那位前国王失去理智的攻击下努力保护最普通的信徒的人,像寇米特和他的同伴们,那些并不觉得以神之名就能肆无忌惮的人……他们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他知道其中的隐患。这样或许会给炽翼留下一线生机,但……耐瑟斯,原本也不是它的名字。

    更何况,他还得为茉伊拉和弗里德里克着想,更不希望在危机之后,这个国家又陷入另一场动乱。

    即使谁也没有明言,弗里德里克发出会谈的邀请之前就已经知道,站在博弗德家族身后,在红色石榴旗的阴影里,将卡萨格兰德一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领主推上王位的,那不知名的神祇,就是炽翼。

    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出放弃这份“护佑”的决定是一回事,在众人面前承认这一点又是另一回事——这会让小国王原本就并不稳固的统治更加摇摇欲坠。

    好在,斯科特的死而复生反而埃德的暗示变得更加可信。毕竟,如果耐瑟斯就是炽翼,又怎么会把一个被献出的祭品当成自己的圣者复活?如果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事情就容易解释得多。

    而安特,作为一个被邪恶的巨龙之魂诱·惑和欺骗的国王,倒也得到了些微的同情。

    埃德能做到也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只能靠弗里德里克自己去努力。

    肖恩·弗雷切并没有出现在晚宴上。事实上,这几天他都没怎么出现在人前。在人们看来,这表示神殿的权力终于交给了年轻的圣者,而年老的圣骑士团长,对此或许并不是毫无芥蒂。

    被问起时候埃德只是带着点忧虑和歉意笑一笑:“弗雷切大人身体不太好。”

    是真的不太好。

    埃德不知道伊卡伯德是用什么办法支撑着肖恩的生命,可那显然并不能长久。人老了,就会死去,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挽回。有时候他甚至想劝说肖恩,不要再这样强撑下去……可在一切结束之前,肖恩必然不肯就此离去。

    需要牺牲的时候他绝不会畏惧死亡,可什么都还没做到就无用地衰老而死,他会觉得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没能弥补犯下的错……会觉得他辜负了费利西蒂。

    埃德怀疑斯科特的固执是从母系的血脉和父系的血脉里共同流传下来的,所以才会比肖恩和瓦拉加起来还要固执。

    而他,有了辛格尔家“凡事不要太认真”的血脉来中和,才会这样的随和可亲。

    回到柯林斯神殿之后,肖恩看起来倒是精神了许多。虽然不常出现……他要做的事可一点也不比埃德少。

    而许多人都以为不会出现,却依然准时出席的戴夫德·莱威则恢复了平静,仿佛已经从下午那“意外的损失”中振作起来,依然是位风度翩翩,温和沉稳的牧师大人,也很是令人……肃然起敬。

    埃德也依然对他保持着尊敬,还愿意对他的损失给予一点赔偿,在莱威大方地表示没有这个必要的时候,又对牧师大人的宽容和慷慨进行了毫不吝啬地称赞。

    连那条冰龙在被附身之时掉落的一地各种秘银部件,都已经被柯林斯神殿的圣职者们一个不剩地收集起来,并将在晚宴之后奉还。

    当然,那上面的符文,他也已经一个不落地抄了下来,只不过,这种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就没有必要说出来让莱威大人烦恼了。

    既然是晚宴,就不需要像会谈那么严肃。依然有许多人会用各种方式问起斯科特,只是谁也不好意思太过直截了当。于是埃德也不用给出什么确定的答案,反而让“斯科特是什么人”的问题,渐渐变成了“斯科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有很多人见过斯科特,在他作为耐瑟斯的圣者待在斯顿布奇时,或者更早,在他还是水神的骑士,帮助安特·博弗德获得王位的时候。

    作为圣者的斯科特强大而难以接近,人们对他的忌惮却大半是因为他那时似乎也掌握了王权——茉伊拉对他太过信任和依赖。所以人们才热衷于编造“圣者与太后”的各种故事,再加上安特,简直是吟游诗人们最喜爱的,充满战争与爱情,阴谋与背叛,复仇与永难弥补的遗憾之类的,“史诗般的长歌”。

    这样的传言娜里亚曾经收集了一堆,直到现在埃德听到还是忍不住嘴角抽搐。然而回想起来,那时斯科特其实有意与茉伊拉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也从不曾对鲁特格尔的政务发表任何意见。

    而作为圣骑士的斯科特……那些曾见过年轻的斯科特的人,没法不对他生出好感。

    “他笑起来就像清晨的阳光,明亮透彻,又不会太过耀眼。”一位曾率领家族的军队参与斯顿布奇夺位之战的伯爵在遥远的回忆被唤醒时感慨。

    前一个王朝的尊贵血脉,出众的外表,热情善良的天性……和悲惨的遭遇,很容易让人们产生深深的同情。

    “出众的外表,”泰丝表示,“这一点十分重要。”

    娜里亚撇嘴。这种时候,倘若她能以“斯科特的前冒险者朋友的女儿”的身份,讲述一些斯科特作为冒险者多么勇敢又珍惜同伴的故事……就是艾伦在她小时候告诉她的那些故事,一定会是大受欢迎的锦上添花。

    可她不愿意。那时的斯科特·克利瑟斯已经死了,她曾为此而惋惜,甚至为父亲和伊斯的悲伤而悲伤。可现在这个做事莫名其妙,只会让人为他担心的斯科特,简直讨厌透顶。

    两相抵消,她觉得她什么也不说,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你只是嫉妒而已。”泰丝客观地评价,“嫉妒伊斯喜欢哥哥胜过姐姐——明明你陪伴伊斯的时间都比他还要长了!”

    “……我没有。”伊斯说。

    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当他不想被察觉的时候,也的确没有多少人能察觉。两个女孩儿都吓了一跳,原本就靠得很近的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你不是说不会来参加晚宴的嘛!”娜里亚揉着额头,有点恼羞成怒。

    “我只是来给娜娜拿点吃的。”伊斯看着她,很认真地重复,“我没有喜欢斯科特胜过喜欢你,只不过……”

    只不过,你在我身边,你会过得很幸福,斯科特却只能孤身前行……而他已经失去过他一次,却有可能会再度失去。

    他没法儿不更加地在意。

    娜里亚的脸红得发烫。即使伊斯的“喜欢”里已经没有别的意思,这句话听起来也还是……太直接了一点!

    她已经算是说话十分直接的人了,可人类的“直接”跟龙的“直接”,果然还是不同的吗?

    但伊斯还是那么认真地看着她,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回答。

    “我……我知道啦。”她结结巴巴地说。

    “哎呀,”克里琴斯笑眯眯地凑了过来,并不假装路过,但一句调侃还没出口,视线便被伊斯怀里冒出的小龙所吸引。

    “……你把娜娜也带来了呀!”她的语气立刻就变得又甜又软,比对她的小女儿说话还要软。

    伊斯第一次把小龙带到她的帐篷里吃烤羊肉时她就喜欢上了这小家伙。虽然也被它跟伊斯不相上下的好胃口吓了一跳,但这么可爱又神气的小龙,可比伊斯还要对她的胃口!

    这些天里伊斯都没有刻意隐藏娜娜的存在,但在大事接二连三,人人神经紧张,无论是严肃还是不严肃的话题都半点不缺的情况下,一条小小的龙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轰动。

    何况娜娜的确与众不同。幼龙一出生就会有强烈的自我保护的意识,并不会像在不同的人温暖的怀抱里滚来滚去地长大的娜娜这样,看起来对谁都毫无防备的样子,而人类对幼小的生物,又总是有更多的怜惜。

    即使以龙的形态长大,它也不会再被所有人不由分说地当成邪恶的怪物。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

    对于提供食物的人,娜娜总是抱有更大的热情。发现伊斯并不阻止,它毫不见外地扑腾到了克里琴斯的怀里,甜蜜地奉承:“香香的~”

    娜里亚的笑容僵了僵——所以这家伙并不是只会对她说这一句吗?!

    小小的龙并没有感觉到危机。它还不能理解人类复杂的情绪。只是,在忙着讨好都很香香的女孩儿们的间隙,有片刻,它抬头望向窗外,甩了甩尾巴。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夜影

    圆月的光辉洒满斯塔内斯特尔平静的湖面,将白日时湛蓝的湖水,铺上一片闪烁的银白。

    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称为“圣湖”的斯塔内斯特尔,除了水清如镜之外,还有个人人皆知的独特之处——掉进湖里的人,即使不会游泳,也不会沉下去。

    它不会夺走任何人的生命。

    这真实的传说,在去年的五月节那天,随着失踪的博雷纳,无声无息地破碎。

    即使博雷纳并没有死,之后柯林斯神殿所经历的种种,也让它曾经的神圣不可侵犯,蒙上了点点尘埃。

    然而事实上,即使是在柯林斯被迷雾所笼罩之后,这片湖水也依然拥有那独特的力量,直到肖恩把许多年前费利西蒂深埋湖底的那颗龙蛋挖了出来。

    而这几天里,除了那两条撞进湖中的龙之外,并没有谁特意跳进湖中,确定一下这座“圣湖”是否还有传说中的力量,毕竟他们都是守礼之人……而天气也真的一天比一天更冷。

    湖面并未结冰,这为今夜潜入湖中的人提供了一点便利。像从前一样,柯林斯神殿将上方遮得严严实实,却并未在水中设防,仿佛他们依旧相信,湖水本身便会保护他们。

    ——如此的愚蠢。

    瑟若因甚至因此而生出更多的警惕。但湖水中的确并没有任何危险的陷阱,甚至不像从前那样,得费点力气才能沉下去那么麻烦。当他从神殿后方花园中的水池里冒出头来,寂静的月下庭院中,还能隐隐听见不远处宴会厅里的欢声笑语。

    他在水里待了好一会儿,藏在暗影中的头顶起几片枯叶,而他微弱的呼吸和心跳,不会比一只鸟或一条鱼有更大的动静。

    他看见巡逻的圣职者,还有那些静立不动的守卫者。他们交错的视线足以覆盖每一寸空间,而分外明亮的月光也似乎能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可如果他们与暗影融为一体,便无迹可寻。何况他们这一次也没想闹出什么大的动静。

    他再一次潜入水中,水面小小的涟漪微不可察。

    很快,一个接一个的,他的同伴们悄无声息地翻出水池。月光穿透水面,瑟若因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影子在离开水面的那一瞬隐入阴影之中,感觉到微微的骄傲。

    他们人数极少,但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他们的隐藏并不需要魔法,而是纯粹的技巧,就算是精灵之中的影舞者,也未必能及得上他们。这座神殿的防御对魔法尤其敏感,他们这样的潜入方式,反而是守卫者们所料不及的。

    他耐心地计算着时间,直到同伴们应该都已到达正确的位置,才最后一个离开水池。倘若有人此时从水池边走过,也只会感觉到树影摇晃,夜风轻拂,不会察觉到他半分气息。

    可当他在黑暗中藏好身形,心却极轻又极快地跳了两下,跳得他仿佛心中一空,感觉到莫名的寒意拂过后颈。

    他并未忽视这本能的警告,即使周围平静如前,但在他看出什么端倪之前,有人从一片阴影中走了出来。

    瑟若因的瞳孔微微一缩。

    来者身形单薄,宛如少年。月光分明地照出他短发下的尖耳,和他脸上蔓延的,藤蔓般诡异又华美的黑色纹路。

    一个影舞者……一个脱离了暗影的影舞者,芬维。

    精灵浅褐色的眼睛明亮通透,直直地看着他,让他生不出一点侥幸——他的确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

    他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冰冷的匕首从袖子里落进手心。

    仿佛能看见他每一点细微的动作,精灵几乎在同时亮出了短刀,直扑而来。

    只有他。

    附近的守卫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连视线都不曾从原本的轨迹上挪开,不远处从长廊上走过的巡逻者脚步不停,仿佛他们根本看不见这个精灵,也听不见武器相击时的轻响。

    轻而快,如连绵的雨声,但在这静夜之中,已是清晰可闻。

    影舞者的招式没有精灵那些无用的花巧,迅捷凌厉,如极北的罡风般无孔不入,寒彻心扉。瑟若因并不是第一次对上影舞者——他的同伴之中也有这样的精灵,他们有许多技巧就是从他那里学得,可就像战士与战士之间的实力可以天差地远,不同的影舞者……也是真的不同。

    他不知道是芬维原本就如此,还是在阳光之下学会了什么别的东西。精灵出手又快又稳,只攻不守,却并不毒辣,甚至都不带什么杀气,仿佛这只是一场友好的比试。

    可他实在是太快,快而敏锐。瑟若因发现自己任何的花招都无法逃过对方的眼睛,而那连绵不绝的攻击也逼得他再也使不出什么花招。

    他渐渐失去了冷静,却也被打出了血性。当他如野兽般低吼,精灵的短刀在月光下划出的影子反而变得分外清晰。

    这大概是他一生之中最酣畅淋漓的一战……却也是最后一战。

    芬维的短刀扎进了他的关节。不由自主地跪下去的时候,他居然只是在好奇,这一刀到底是怎么扎过来的。

    精灵收刀后退,眼中有点淡淡的失望。

    ——失望。

    瑟若因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他的攻击乱了节拍,却也更加诡异,仿佛每一击都能在转瞬间改变位置……连他的身体也会在被击中之前随着被破开的空气扭到一边。

    像雾……像一团软泥。

    细细的铃声响了起来,并不曾盖过宴会厅里的喧哗,也不会影响那场热闹的晚宴。那是神殿的防御发出的警告。瑟若因使用了魔法,或他本身已经被魔法所改变。

    散布各处的守卫者并未离开自己的位置,只是更加提高了警惕——那铃声也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瑟若因仍在疯狂地战斗。他动得越快,身体越模糊,让芬维想起他们在嶙山所对付的敌人……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黑影。

    而瑟若因的样子像是还没有完全变化,也没办法完全变化。他被切断的关节似乎已经恢复,而当芬维再次击中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扎进了一团已经腐烂的肉里。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把自己变成这样的怪物。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适应这新的战斗方式。他身上最细微的伤口都会在一瞬间被治愈……他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他有同伴——瑟若因开始混乱的脑子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他的同伴们毫无动静……大概也不会再有动静。

    如果芬维能看见他,又怎么会看不见其他人。

    愤怒与绝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但精灵的武器对他并不是没有伤害……他还无法脱离这个世界。

    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散在体外的飘忽的黑影,重又凝回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当他再一次跌倒,精灵像片树叶般随风飘开——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没有必要,更没有兴趣夺走这个人的生命。

    圣职者们在他退开时围了上来。瑟若因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体,视线缓缓扫过一圈。

    他看见了包围者之外,长廊边白发的老人。

    他僵硬的肌肉牵动嘴角,靛蓝色的双眼里窜过暗色的光芒。

    “你们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他说。

    没有人给他回应。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冰冷又平静,那些曾在突如其来的攻击中陷入迷茫与混乱,像群圣洁又天真的小羊羔一般在迷雾中无助地呼喊的圣职者,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把自己锤炼成了复仇的剑。

    瑟若因的嘴角裂得更开,衬着他死白的脸和脸上的血迹,像具狞笑的尸体:“不管我杀了你们多少人……你们也不会杀了我,不是吗?”

    这像是挑衅,又像是示弱。他依然没有等到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足够他凝聚出最后一击的力量。

    他骤然从原地消失,又在另一边出现。

    他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散成了黑雾,但他还没有单凭这个便夺人性命的能力,只能用尽全力刺出了匕首,向着离他只有半臂之距的肖恩·弗雷切。

    “杀个人,偷点东西。”

    他牢牢地记得自己的任务……他至少能完成前一个。

    肖恩动也没动。老人曾经凌厉逼人的蓝眼睛已经略显浑浊,却仿佛比从前更令人畏惧。

    匕首在刺中目标之前便无力地落了下去。瑟若因怔怔地站着,他的脸都几乎贴在了肖恩的脸上,可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身体便已如一蓬细沙般崩落,只有一枚戒指和一把匕首保持了完整,叮叮两声,掉落地面。

    肖恩这才厌恶地向后退了两步,避开那腾起的黑灰。

    长廊的另一边,菲利·泽里收回他细长怪异的武器,满脸惊奇:“居然真的有用?”

    伊卡伯德冷冷地斜他一眼——他做出来的东西,什么时候“没用”过?

    芬维并未靠近,却也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他只看见那长烟斗一般的“武器”里极快地射出了一道细细的光,并不如何明亮,甚至有点软绵绵的感觉,却轻易将那已经是半个异类的战士整个儿化成了灰。

    菲利喜滋滋地准备好好收起他的新武器,却被伊卡伯德伸手拔了回去。

    “……不是给我的吗?”圣骑士的语气透着委屈。

    伊卡伯德根本懒得理他,拿着他的作品转头就走。

    有用,但还不够完美——这东西其实只能使用一次。他可没时间跟只有肌肉且大脑萎缩的蠢货浪费口舌。

    菲利只好踱到肖恩身边,抬脚拨了拨瑟若因留下的匕首。

    “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呢。”他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其他人死得更加无声无息,都没有机会像瑟若因这样,在逼迫之下显出异常的形态。

    他们现在远比从前要小心。

    “‘杀个人,偷点东西。’”肖恩终于开口,“他们的任务。”

    菲利惊讶地抬头。他这几天一直陪着费里德里克,今天终于能把小国王塞给他的新欢,那位独角兽的船长,因而不用在无聊的晚宴上晃荡……他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是太清楚,但水神神殿什么时候居然在耐瑟斯的神殿里扎进了钉子?这当然很有用,但实在不符合肖恩·弗雷切的性格。

    “那位安克坦恩的国王陛下的人。”肖恩仍能一眼看出他的疑惑。

    菲利了然地点头,又对着向他们走来的精灵露出热情的笑容。

    “厉害!”他从来不吝夸奖,“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比你出手更快的精灵呢。”

    芬维愣了愣,十分老实地回答:“影舞者里我并不是最快的,如果换成更重的武器,我也快不过塞斯亚纳和诺威。”

    菲利噎了噎,又忍不住笑出声,笑得精灵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

    “有时候呢,”圣骑士笑眯眯地教他,“对别人真心的夸奖,你只需要回答一声‘谢谢’,或者只是谦虚又骄傲地笑一笑就可以了。”

    芬维不太明白要怎么才能笑出“谦虚又骄傲”的效果,但还是乖乖地点头:“好的……谢谢。”

    但他在肖恩向他道谢时也紧张地回了一声谢谢,让圣骑士笑得抬不起头。晚宴尚未结束,他直接把精灵拖进了宴会厅,打着教他“一些必要的社交礼仪”的名义,尽情享用美食和美酒。

    而晚宴结束时,莱威大人被恭敬地请进了神殿更深出,面对四具冰冷的尸体……和他们连尸体都没剩下的首领的遗物。

    “这不是……”他脱口想要分辩,又硬吞了回去。

    “这不是我的命令”,跟承认也没什么区别。

    “这当然不是您的命令,”埃德微笑,“他们也并不服从您的命令吧?”

    莱威铁青着脸,无法回答。

    这些人只服从科帕斯的命令……那个连过于明亮的阳光都已经无法承受的家伙,嘴里说着“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会谈”,却同时在利用他吸引别人的注意,或把他当成可以随时丢出去的牺牲品,暗地里做着别的打算吗?!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像商人一样思考

    夜风里,埃德袖手看着莱威离去时充满愤怒的背影,心情不坏。

    他并没有刻意挑拨,只是将事实摊在莱威眼前;他也没有想要让莱威与科帕斯针对相对水火不容,否则科帕斯轻而易举就能摁死他……但如果莱威能够聪明地保住自己的性命,继续摇摆不定,倒是比他死了更有用一点。

    “你的人,足够安全吧?”他问半醉般晃过来的博雷纳。

    “当然不可能有绝对的安全。”博雷纳实话实说,“但他已经是我能找到也能信任的最大胆又谨慎的家伙了……要让他查一查那些人想偷的到底是什么吗?”

    埃德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管是什么,让他们偷不到就行了。”

    打听清楚,弄份假的,再设个陷阱什么的……他们真的不擅长这个,也没有必要去冒险。

    “这位莱威大人,”博雷纳向那已经消失的背影抬抬下巴,“运气其实挺不错的啊。”

    他对人的评价经常与众不同,但埃德神奇地听懂了。

    只有点小聪明,也没什么强大的力量,却能在安都赫神殿爬到高位,转而跳到另一个神明的怀抱,位置似乎也不低。不怀好意而来,却能平平安安回去,还会得到意料之外的帮助……运气真的是很不错了。

    “也许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让厌恶他的人也觉得,留他一条命也没什么,”奈杰尔也曾如此刻薄地评价,“毕竟他也闹不出什么大麻烦,还是个相当不错的管家。”

    他们的真正的敌人,可不是莱威这样的家伙。

    夜已深,博雷纳从宴会中带出来的热气迅速散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圆月向外晕开大大的一圈。

    “就算是魔法之月,也还是月亮啊。”他感慨,“要起风了。”

    第二天果然起了风。呼啸的北风瞬间把三天前还像是在春天里的柯林斯平原带入了正确的季节,即使火盆火堆到处都是,也抵不过自然不可抗拒的伟力。反差太大,人们难免生出些抱怨,但柯林斯神殿声称,这几天里保护此地的防御法阵事实上已经抵御了一些严寒,倘若再加强,恐怕会破坏平衡——离平原不远的森林上方可还横着一道黑影呢。

    有人跑出防御之外体验了一下,在冻僵之前瑟瑟发抖地跑了回来,再也没说什么。

    会谈仍在继续,事实已摆在眼前,人们仍花了五天的时间彼此争论,才勉强在大的方向上达成共识。倘若不是大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时间说不定还会拖得更长,但即使躲在防御之中,看着毫无遮蔽的柯林斯平原那一片无边的雪白,都会从心底感觉到仿佛极北冰原般彻骨的寒意,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发起抖来。

    何况该谈的交易,也已经都谈得差不多……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在埃德之后,约克·特瑞西提出了另一种方法——彻底修复屏障。如果有足够的力量支撑,只要能够保证内部无人破坏,外部的攻击得花上数千年,甚至的更久的时间,才能让它受到影响,而那时的人们,如埃德之前所说,或许已经更为强大。

    这听起来更为稳妥,但问题也同样存在。这个世界的智慧种族或许会在数千年的时间里强大起来,但炽翼也会。在功败垂成的愤怒与不甘之中,它或许会变成更为可怕的敌人。另一个更大的问题是,这个巨大的法阵,也需要巨大的财力……他们毕竟没有诸神那样的力量。不但在修复时需要,在长期的维护中也需要,尤其是在有外敌虎视眈眈的时候。

    当约克说出“大概的金额”,满座沉寂。

    然后埃德适时地补充了一下,如果用他的法子,他们或许可以利用炽翼的力量来修复法阵,在维护上也显然能节省许多,与约克所说的方法相比,简直划算得不能再划算。

    许多圣职者神情复杂。他们实在不习惯在这样严肃的问题上“用商人的方式来思考”,但在座的更多人却对此适应良好。

    因为尼奥城的存在与繁华和西南联邦的快速崛起,曾经封闭的大陆正是热情十足地发展商业的时候。各个领地的统治者们在地图上反复修改确认的不再是军队行进的路线,而是商路——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埃德的思考方式。

    ……但这“把敌人拉到面前”的方式,听起来又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在反反复复的争论期间,精灵和矮人不负众望地打了一架。

    起因根本没谁能说清,反正……就是彼此看不顺眼吧。这两个种族的不和大概就像是岩石与树木,那是天生的不合,完全不是几个关系不错的矮人和精灵“美好的友谊”能感化的。柯瑞尔亲自上场——反正他不是国王,带着一群精灵和铜焰矮人从傍晚直打到天黑,而热情旁观的人类,从一开始的拍手起哄,到最后一片沉默,在数百年之后,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充分了解了这两个仿佛正渐渐消失的种族强大的战斗能力。

    黑岩矮人根本没动,看着嗷嗷乱叫的铜焰矮人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孙般慈和。而柯瑞尔带来的精灵中,那一小半被称为剑舞者的专职的战士,也摆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站在一边,像在看一群小孩儿毫无章法地乱打。

    天快黑时莫克出来吼了一声,两边才各自把自己家的小孩儿提回去。人群渐渐散开,满怀庆幸,至少现在,他们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柯瑞尔的小腿被不知哪个矮人砍了一记,不深,但也糊了半条腿的血,却还兴奋地挥着剑想找个黑岩矮人打一场。

    埃德过来的时候他的伤已经治好,却连衣服都没换,比比划划地研究着要如何对付那些身高才到他胸口的小矮人。

    “你也比他们高不了多少。”有个精灵无情地指出,“正常情况下,矮人的身高应该刚过精灵的腰。”

    受到打击的半精灵终于消停下来,一脸不忿。

    埃德哭笑不得:“只是演场戏而已,要不要这么认真!”

    “认真才有效果嘛。”柯瑞尔故作深沉地摸下巴,“而且我真的很想跟石头矮人打一架看看,可他们简直都没脾气……他们是变成了石头才这样的吗?”

    “黑岩矮人一向稳重。”埃德说,“没变成石头他们也不会无聊到跟你打架。”

    但打架或许也是联络感情的方式。在这之后,精灵和矮人之间的关系反而好了一些,从互相当对方不存在,或一边吐口水另一边翻白眼,变成了见面就想打上一架。

    “……这真的算‘好了一点’吗?”娜里亚疑惑。

    “算的吧。”泰丝回答她,“对真正讨厌的家伙,精灵根本懒得理会。”

    时间飞快地滑过。最终,在两位人类国王,加上精灵和矮人的支持下,大多数人同意了接受埃德那大胆的计划——它当然还需完善,最好能完善到一点危险也没有,但他们也会尽快组织军队,给普通人准备好藏身之地,在他们恐慌时加以安抚……“以防万一”。

    这样其实就足够了。

    弗里德里克离开之前,埃德特地去向年少的国王表示感谢。他知道博雷纳虽然一直在念叨“这真的很危险”,但总是会支持他的,何况相比两个月之前刚刚提出来的时候,他的计划已经“安全”了很多。

    而弗里德里克的勇气却实在值得称赞,甚至敬佩。

    小国王也别别扭扭地向他道谢。来之前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甚至写好了一篇长长的,慷慨激昂的稿子,以便在人们怀疑他这“神明所护佑”的王权时表明他的态度。他甚至无意死守这顶王冠,但在危机降临之时,他至少会担起博弗德家最后一位国王的责任。

    “本来那也不是什么真的神明。”他说,“即使是,如果我想要什么,该努力自己去争取,而不是依靠神明或恶魔……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那您自己觉得呢?”埃德轻声问他。

    茉伊拉当然没有说错,但他仍希望能知道弗里德里克真实的想法。

    小国王低头沉默了很久。

    “父亲曾经告诉我,我生而为王。”他说,“可你告诉我,生而为王,并不意味着我就一定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我还是,想当一个真正的国王,被人尊敬,被人铭记,而不是,成为博弗德家的另一个疯子。”

    ……如果你做不到呢?

    埃德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至少,弗里德里克在向着正确的方向努力。

    送走来自各地的客人又花了三天的时间。当柯林斯平原恢复宁静,被踩得一塌糊涂的草地变回平整的莹白,伊斯也变回冰龙,直接趴在了越来越厚的雪地里。

    对他而言,这天气真是好得不行,再冷一点也完全没问题。

    娜娜也并不怕冷,滚来滚去地玩得十分开心。它从冰龙的背上滑下去,张开小翅膀假装自己在飞,又滚啊滚的滚出许多雪球,全部堆在冰龙的脖子下面。

    “珠珠。”它说。

    克里琴斯有一条珍珠项链,颗颗又大又圆,不好吃,但挺好看,所以它也给伊斯做了一条。

    冰龙懒懒地掀起眼皮,不知道它到底在折腾什么,但哄小孩儿它还是会了一点的。

    “哦,真棒。”它说,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

    它没能睡多久。独角兽号上的人们很快也心痒难耐地跑到了雪地上。

    除了伯特伦,船上全是没见过雪的南方人,难免兴奋过头。一群二三十岁的男人似乎变回了最讨人厌的七八岁男孩儿,吱哇乱叫着跑来跑去,准头又不好,好几个雪球砸到了它身上,虽然不疼不痒,但实在是烦得很。

    它眼睛都没睁,用尾巴随便卷住个家伙,晃一晃,扔开。

    意思很明显了——滚去别处玩儿!

    它把这当成威胁,但水手们只稍稍静了静,就在不知谁的领头下把这变成了游戏,一个接一个地被龙尾巴远远扔开,又跑回来再被扔一次。

    反正雪那么厚,穿得也那么厚,又摔不死,还可以体验一下飞翔的感觉呢!

    他们乐此不疲,直到烦不胜烦的冰龙怒吼一声,把他们全部拍在了雪里,再压个严严实实。

    伯特伦只好派人去把他们挖出来。

    泰丝趴在船头看了两眼,连连摇头——这也太蠢了!

    “男人都这么蠢的吗?!”她问踱到她身边的吉谢尔。

    “这难道是什么秘密吗?”吉谢尔反问。

    她们心照不宣地笑一笑。泰丝拍拍胸口,安慰自己:“还好我的精灵不这样。”

    吉谢尔垂眼看着她火红的头发。

    你的精灵,还连船舱都爬不出来呢!

    魔像的制作并没有他们所希望的那么顺利。诺威的灵魂已经被小心地置入一颗绿色的宝石——就像他从前的眼睛那么绿。埃德改变了方法,让他可以随时从宝石中脱离,以防出现什么意外,但自从进入其中,诺威再也没有回到那只小猫鼬的身体。

    小莫的意识已经极其微弱。

    魔像坚固的外壳里并不止一颗宝石,以保证力量的流动和指令的传达。然而魔像的身体被制造得十分精细,问题便也出乎意料地多,任何一点小毛病都需要重新调整,重新打造许多细小的部件,更换符文,甚至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如何让自己的意识在正确的时间激活正确的符文,做出正确的动作,诺威也只能自己摸索。

    那是比调整魔像本身更难的事。如果不靠他来控制,只加以简单的命令,那具魔像如今已经能跑能跳,还能挥剑跟伯特伦对上几招,但如果靠他自己……直到现在,他连平衡都还没法儿掌握。

    诺威并未放弃,泰丝也毫不泄气。她会在诺威走一步摔一跤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也会为他任何一点微小的进步欢呼雀跃。

    吉谢尔此前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情侣……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什么人,可现在,心中却似乎渐渐生出一些微妙的羡慕。

    她也能,找到一个能如此互相陪伴的人吗?

    半精灵瞥一眼雪地上那些被埋的家伙,对自己摇了摇头。

    希望渺茫……她还不如给自己也造个魔像呢。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理论与实践

    朋友们可以开开心心地玩雪,埃德却没有那么悠闲。伊卡伯德沉迷于他的新武器,蒙德得回一趟**师塔,奈杰尔也匆匆离开——奥格罗真的成功地把弗尔南拐去了安都赫神殿。

    埃德只能自己把之前从那条龙掉落的秘银部件上抄下的符文一个个整理出来,又小心翼翼把亡灵书翻出来对着看。不知道是出自艾布纳·莱因自己的研究,还是有谁的帮助,这些符文有许多并不在亡灵书的记载之中。

    事实上,亡灵书中类似的符文原本就不多,其中的很多法术,只是因为其效果而被冠以死灵法术之名,究其本源和力量运用的方式,跟其他法术并没有什么不同。

    得到的符文越多,就越容易发现其中的规律,想要弄懂它也就不是什么难事……呸!这种话只有没自己做过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埃德对自己的能力已经有了相当的自信,却还是对这些分明脱胎于神之语,却又完全使用了另一种规则的语言无计可施。如果他能知道它们分别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或许还更容易一点……可炽翼扔下了这些,是因为它对自己的力量太过自信,还是这些符文的力量与它并不相容?……它到底要那样一具躯壳干什么?

    想得太多容易头疼……或者发困。他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娜里亚正站在桌边,举着一张纸转来转去地看。

    “是你画得太难看还是它们原本就这么难看?”她嫌弃地说,“像一堆蛇用各种姿势扭在一起。”

    埃德蹭过去寻求安慰:“它们原本就这么难看!还那么难懂!”

    娜里亚只能同情地拍拍他的头。这个,她可帮不了他。

    连自称“精通所有语言”的伊斯都帮不上忙。这些符文被他们称为“恶魔的语言”,但其实并不是高等恶魔们用于交流和沟通的语言,之间的关系,大概就像从古精灵语中衍化出来的法术符文和他们现在使用的通用语。要说无关,多少也有点关系;要说有关,又实在相差甚远。伊斯过来看了几眼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他才没这个耐心!

    但另一些问题,娜里亚倒是可以跟埃德讨论一下。

    “我不太明白,”女孩儿问出她的疑惑,“炽翼是条龙,它的‘信徒’们却在使用这样的符文……这不是死灵法师们用的吗?死灵法术不是安克兰所创造的吗?炽翼跟安克兰不是死仇吗?”

    “我觉得炽翼并不在乎这个。”埃德说,“它应该从安克兰那里学到过一些……而且龙语比这种符文更难掌握,毕竟后者死灵法师们一直在使用,而龙语除了龙之外几乎没人能用。或许,出于骄傲,它也不想让他们使用。龙对私语者,可比人类还要残酷。”

    娜里亚摇头:“也不知道该说它讲究还是不讲究。”

    埃德笑起来。他们现在能比以前更轻松地提起炽翼——伊斯那一场其实名不副实的“胜利”,有着出乎意料的影响。

    在埃德埋头于难看的符文之中,毫无进展的时候,伊卡伯德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他的新武器。

    说起来很简单。那是一个类似“圣光发射器”的东西,就算不是圣职者也能使用,还比圣职者们现场施法要快得多,形状像一根细细的金属管,用纯银制作,一端稍粗,嵌了一颗刻着符文的无色水晶,另一端开口,使用的时候,只需要拨动金属管上的机关,激发水晶中的力量,就会有柔和的光芒从另一端射出,对人类毫无伤害,对原本就畏惧圣光的影魅、灰雾之类,是菲利·泽里亲手证明过的一击必杀,甚至比他自己能施放的圣光还要有用。

    “这东西……好像水枪啊。”泰丝曾如此评价。

    经过改造后,它变成了一支……短一点的水枪,而且能连续使用五次。

    “五次就是极限,但应该也够用了,”牧师对此不是很满意,但这已经是他能在威力、效率和投入之间能找到的,最好的平衡。

    埃德把那外表其实挺平平无奇的武器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心情复杂。

    天赋这种东西……真是羡慕不来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挺厉害了,跟伊卡伯德一比简直弱到尘埃里。泰瑞也已经是天赋极佳的小法师,但从他第一次看到这武器时毫不掩饰的震惊可以看出,即使他有所顾忌,没有竭尽全力,他跟扭扭的合作,也完全比不上伊卡伯德一个人的成果。

    牧师从前过于专注与魔法本身,根本没有去关心别的。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觉得纯粹的魔法才是终极的力量,但肖恩觉得魔法与机械的结合也挺有用,他就随便研究了一下……然后几天之内就拿出了近乎完美的成果。

    “那个……”埃德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恭敬了许多,“也许您知道,我们做了个魔像,不知道您是不是能拨冗去看一看呢……”

    伊卡伯德斜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能对引起他兴趣的东西,还是能多那么一点点耐心的。

    埃德欢天喜地地把牧师带上独角兽号,闻讯而来的伯特伦恭恭敬敬地迎接大驾,跟在他身后的泰瑞两眼放光,就算是伊卡伯德漠无表情的冷脸也没有打击到他的热情。

    他像个恭迎导师检查试验结果的好学生,详细地介绍着船里各种各样的机关和连接其中的符文。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半句废话,简单又清晰,倒是让伊卡伯德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满意。

    埃德默默地跟着,又欣慰又嫉妒——这位牧师,可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丁点儿满意!充满轻蔑的一瞥他倒是收获过许多……他还勉强算是他的学生呢!

    只听一遍伊卡伯德便能对他们的进度了如指掌,随口就指出了几个可以改进的地方。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具努力向他们走过来的魔像,在它不知第多少次扑向地板,又被阿坎越来越熟练地一把提起来的时候。

    牧师围着魔像转了一圈,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从诺威到其他,连同不明所以的阿坎,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站得笔直。

    牧师敲了敲魔像材质特殊的身体,没有问这是什么材料,反而问了句:“里面是空的?”

    埃德点头:“不然就太重了。”

    黑岩矮人的石头身体能行动自如,那其实已经算神迹,他们的魔像可做不到。

    “那为什么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里面?”牧师问。

    埃德看了一眼那些“乱起八糟的东西”,那些紧密相连的机括都是秘银制成,参考了人类肌肉的走向,线条顺畅,弧度完美,再加上花纹般的符文……其实挺好看的。

    “好看”的确是他们的标准之一,尤其是在泰丝的坚持之下,但这个答案绝对会让伊卡伯德嗤之以鼻。

    “因为……好修。”他紧张地回答,“哪里出了问题,也比较容易看出来。”

    牧师的眉头舒展了一点——这倒是他可以接受的理由。

    “还好看呀!”泰丝理直气壮地把埃德刻意隐瞒的理由说出口。

    牧师看一眼红发的女孩儿,居然也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鄙视和嘲讽。

    “但不够安全。”他无视了这个理由,直指问题所在,“越精密的东西越脆弱,能藏在里面就藏在里面,而且,这个——”

    他指指那些交错的机括:“太多了,反而更容易出错。人类的身体精巧无比,不是靠魔法和机械就能完全模仿出来的,只能视你们的目的,选择最重要的部分,再一点点添加,而不是一股脑地把什么都弄上去,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它能拿手指头给你挠痒,但走一步摔一跤,会是你想要的吗?”

    埃德点头又摇头,安静乖巧地听着,并庆幸蒙德不在这里——法师的观点跟伊卡伯德完全相反!

    其他人交换着眼神,默默无语,倒也没有谁蠢到直言不讳。

    观点不同再正常不过,泰瑞都经常跟扭扭吵起来呢。

    “抬起手臂看看。”牧师说。

    诺威依言抬手。这比走路要容易得多,但他也没有办法十分平稳地抬起来,反而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

    “瞧,”牧师说,“它的手指先动,这对‘抬起手臂’这个动作而言根本没有用处。可它的手指能动,还很灵活,而且动手指也比抬手臂更简单,它会不由自主地先动手指——因为它有自己的意识。但在它刚刚开始熟悉这具身体的时候,这会分散它的精力,导致它什么都做不好。”

    牧师看了看魔像用绿色水晶嵌出的双眼,仿佛能看到其中的灵魂:“你们想用一个精灵的灵魂来控制这具魔像,把它当成他的身体,你觉得,是从最简单的动作开始熟悉,还是给他一个哪里都能动,操纵起来过于复杂的身体,让他自己去一点点摸索更快?这不是婴儿学步,埃德,这只是具魔像,它不像人类的身体那样能够自我调整和成长……不,自我调整或许是可以做到的。”

    他的思考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下打量着魔像。

    “你们得更换一部分材料。”他说,“秘银韧性虽强,也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们在独角兽号上耗掉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然后埃德又恭恭敬敬地把牧师请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感觉伊卡伯德今天的心情很不错,这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他把满纸的符文铺开在牧师眼前,说出自己的困难,请求牧师的指点。

    “只要知道这些符文各自的用处,就简单很多吧?”牧师对这个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

    埃德连连点头:“是的,但是……”

    伊卡伯德随手在半空里画出个符文,在埃德反应过来之前,那符文在半空中一亮。

    空气骤然收缩,又轰然爆开,震得整个房间都在嗡嗡作响……又或者是埃德脑子里在嗡嗡作响。他及时张开了防御,护住了他这些天的成果,也没有被轰到墙上去砸成张饼,可房间另一边的窗玻璃被震得粉碎,窗边精致的桌椅也被轰了个粉身碎骨。

    立刻就有圣骑士冲了进来,在看见端坐原处的伊卡伯德和呆若木鸡的埃德之后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风压。”伊卡伯德评价,“不错的想法。”

    然后他告诉埃德:“想知道它有什么效果,用一用不就知道了吗?”

    “也……不能随便用的吧……”埃德挣扎着,弱弱地反驳。

    “为什么不能?”伊卡伯德反问,“你连一个符文导致的麻烦都收拾不了吗?”

    埃德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倒也不是收拾不了……他只是,实在没想到这种比伯兰蒂图书馆的战斗法师还要简单粗暴的方法。

    牧师抚了抚白袍,施施然离开。只留下一个可怜的埃德·辛格尔,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但“自我怀疑”已经是他的老朋友,他早就学会了如何与它握手言和,迅速振作起来,从一个只有理论的研究者,成为一个孜孜不倦的实践者。

    在离开柯林斯之前,他都没有轰塌他的房间所附带的实验室,也没有把自己变成蜥蜴或其他,甚是可喜可贺。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旧伤

    他们原本就没有打算在柯林斯神殿待太久。这座神殿有着特别的意义和地位,但自从斯顿布奇的神殿建起,无论是肖恩还是费利西蒂,都已经很少再回到这里。那座位于南方的城市,不但有许多他们急于解开的谜,作为鲁特格尔权力的中心,也有许多方便之处。何况现在,他们与其他神殿的合作更为紧密,大多数实验也都在斯顿布奇附近的希安神殿进行,即使有传送阵,来来回回地跑,也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有时埃德会觉得,这座白色的神殿就像克利瑟斯堡……像他们开始一段长长的旅程时留在身后的家园,充满怀念,永难遗忘,却终究是渐行渐远。

    这一次离开,他们不会再将柯林斯隐藏在迷雾之中,却也不能任由它被荒废在这里。临行前几天,埃德去找肖恩,却被告知老人又去了圣墓之岛。

    埃德心生忧虑——这些天里,肖恩去那里的次数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他找了过去。果然,肖恩并不在有“黑眼”的那一边,而是在圣职者们的墓室里。

    埃德找到他时,老人站在昏暗的火光之中,并没有看着任何一具石棺,只是笔直地站着,茫然的视线落在虚空之中,一动不动,仿佛他只是这沉默的墓室里一具同样沉默的雕像。

    埃德有好一会儿甚至不敢开口叫他,像是担心他的声音会惊散了什么。片刻之后,肖恩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

    “当我死去,”他说,“无论我死在哪里……我希望能回到这里。”

    这里有他的先辈,他的同伴,他的后辈……他还记得小时候所住的那栋木头房子,记得他总爱在旷野上飞跑的小妹妹,可这里才是他的家。

    埃德默默点头。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肖恩看了他一眼,蓝色眼睛闪着幽冷的光,“我花了许多时间才弄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在柯林斯进行那一场……屠杀。”

    他们有过许多猜测,但每一种都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示威——可那些人一直以雇佣兵的身份出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被当成莉迪亚的属下……可莉迪亚否认了这一点,而在这种事情上,她从来都不是敢做不敢认的人。

    然后有人猜测是为了削弱神殿的力量。他们在猝不及防之下的确遭到了重创,真正死去的人却大半是缺乏经验的年轻人,若非神殿内部出了背叛者……即使神殿内部出了背叛者,从斯顿布奇而来的那群圣职者训练有素,很快就能组织起反击,单凭那群“雇佣兵”,能做到的终究有限,何况水神的圣职者分散各地,在柯林斯神殿的其实只是很少一部分。

    当时的情况之所以变得那么混乱,是因为莉迪亚趁机摸进了圣墓之岛,正撞上伊卡伯德,而伊卡伯德在神殿遭到攻击时误以为是安特的军队冲进了神殿。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种事,能够做出决定的人又全都不在,只能遵从了肖恩之前的命令——如果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先避开,再伺机而动。

    他弄出来的那片迷雾的确让谨慎的敌人迅速撤退,也阻挡了安特的军队,在当时,却也让许多圣职者陷入慌乱之中,可就他在这方面的能力而言,他实在已经尽力。在莉迪亚知难而退之后之后他带走了他能找到的所有人……除了别有用心的雷姆·弗兰德和被他骗走的索尔兹。

    而后他们又回去收敛了逝者的尸体。

    伊卡伯德联系上了布鲁克。那时形势混乱,自己都未能脱身的老牧师让他带着那群圣职者藏了起来,而在他们让埃德知道这件事之前,在愤怒与绝望中失去理智的埃德跑去刺杀安特,又被斯科特带走,就此消失了好几个月。

    回来时埃德其实已经猜出了大概,肖恩便也从未向他提起这些。

    “斯科特……”埃德不由自主地问出口。

    斯科特是否事先就知道这件事——自从艾伦提出这样的怀疑,这始终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你觉得呢?”肖恩听懂了他没有出口的问题,却只是反问他。

    “……他不知道。”埃德回答。

    肖恩点了点头:“他并不知道科帕斯手中握有这样一支队伍,他也没有想到……”

    他的视线掠过一具具石棺,然后停留在其中的一具上。

    “他来过这里。”他说。

    埃德一惊:“斯科特?!”

    他能感知整个神殿的防御,可他一点也没有察觉。

    “在你来这里之前。”肖恩说,“我来时……他躺在自己的石棺里。”

    埃德哑然。

    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斯科特会做的事……可若他疲惫已极,又无处可去,或许真的会回到这里。

    在最脆弱的那一刻,他或许会希望他早已以水神的骑士的身份,安眠于此地。

    “他告诉我,这是他的错,也是我的错。”肖恩的声音低下去,仿佛又听见斯科特冰冷的质问:

    “水神的骑士,何时变得那样不堪一击?”

    即使遭遇的是突然的袭击,许多年轻骑士的反应也确实令人失望。在斯科特还活着的时候,即使是刚进入神殿的年轻人,也不至于那样慌乱无措,连信仰都似乎随之崩溃。

    而这的确是肖恩的错。他让神殿处于太高的位置之上,即使仍有严苛的训练,年轻人们却难免在骄傲之中疏于防范——他们根本就没想到过会遭到攻击。

    连肖恩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或许是其中最骄傲的。

    如今回想他是如何在费利西蒂失踪的那几年里不知不觉地改变,连他自己也为之心惊。

    “……他并没有说错。”

    那一刻老人眼中的疲惫与愧疚让埃德不忍直视,也难以直视。

    “这也是……我的错。”他说。

    他被尊为圣者,却把自己变成了神殿最大的弱点;他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从曾经的普通人的角度看到了神殿的问题所在,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甚至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满怀怨愤与怀疑。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肖恩说回最初的问题。

    他们抓到了一些人,虽然没能从那些人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却到底弄清楚了一件事。

    “那次袭击,被他们称为‘出鞘’。”老人说。

    在此之前,瑟若因和他的队伍一直隐藏在暗处,从未有过什么大的行动。那一次的突袭,的确有破坏神殿的威望,削弱神殿的力量的意图,更多的,却只是想试一试,这柄暗藏许久的剑,到底能有多锋利。

    埃德浑身一冷,仿佛冻结的血液又在极度的愤怒之中瞬间沸腾。

    那些逝去的生命……就只是他们用来开刃的吗?!

    这一刻,他只觉得几天前那几个人,死得实在太过轻易。

    他脑子里轰轰地响着一团杂音,像是快要炸开,肖恩的声音却仍清楚的传入其中:

    “那群人,除掉几个用于掩饰身份的真正的雇佣兵,一共二十五个,如今还剩下十一个,再加上握剑的那只手……埃德,一个,也不要放过。”

    埃德重重地点下头去。

    离开时肖恩的视线又一次扫过石棺,突然脚步一顿。

    一点画面从记忆中钻了出来——或许那时他就察觉了什么,所以它才能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他转了方向,大步走向石棺,用力推开其中一个的棺盖。

    埃德不明所以,但还是跑过去帮忙。

    那是具空棺……斯科特的空棺,里面只放了一柄他从前用过的长剑。

    埃德记得迷雾尚未散去时,他曾独自来到这里,那时这具空棺的棺盖是歪的,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曾经打开看过,那时长剑被歪歪斜斜地扔在了右下角,他没碰它就把棺盖拖回了原位。但现在,长剑跑到了右上角的侧边。

    如果斯科特曾经躺进来,他动过这柄剑也挺正常?

    埃德依然不知道有哪里不对,但肖恩几乎一寸寸看过整具石棺,又伸手把剑拿了出来。

    “他离开时把棺盖推了回去。”他说。

    这是毫无必要的举动。而斯特科原本就不是什么很仔细的人,现在就更不是。

    埃德看向那柄剑。长剑与其他圣骑士所用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原本就是由神殿统一铸造,再根据圣骑士各自的战斗风格和需求加以改变,长短宽窄都有些微区别,样式却几乎一模一样。

    肖恩转过剑柄。剑柄另一边的正中,嵌了颗蓝紫色的宝石。

    “这颗宝石有什么问题吗?”埃德小声问。

    斯科特并不喜欢这种过于艳丽的颜色。

    肖恩摇了摇头:“这是他们在冒险中得到的,能够……”

    他停了下来,指腹从宝石上拂过,然后侧向埃德。

    隐约的火光映出宝石上浅浅的纹路,不知是用什么刻出来的,歪歪扭扭,难以辨认。埃德看了半天,不怎么确定地开口:“……门?”

    那纹路,至少下一半,确实挺像恶魔语中的“门”,上一半那几条斜线他却认不出,结合起来,就更不知道是什么了。

    他只能先牢牢记住。

    离开圣墓之岛,踏上另一边的湖岸,埃德在寒风中打个哆嗦,不自觉地沿着长廊走到广场上,脑子里那些奇怪的线条渐渐扭成一团,越发难以辨认,还让他有点想吐。

    他停下来,看着一片雪白的大地,暂时把脑子清空。

    问题当然是要解决的……但他也不想变成罗穆安·韦斯特那样的疯子,把自己的脑子折腾出什么毛病来。

    没站多久,寒风压下来,扑得他身边雪雾乱飞,冰龙轰一声落在他身边,压低了脖子看他。

    “你又便秘了吗?”它问。

    埃德瞬间黑脸:“我什么时候便秘过!”

    “也对,”冰龙说,“你只会窜稀。”

    这个埃德没法儿否认,脸顿时又黑了一层。

    “你现在挺闲的吧?”冰龙视而不见地问他。

    “我很忙!”埃德强调,“我只是出来透口气!”

    “哦,”冰龙听而不闻,“那不如来打一架?”

    埃德愣了一下,还没回答就冰龙抓了起来,拎上半空。

    “你发什么疯!”埃德愤愤地踢腿儿,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好像娜娜,赶紧停了下来,满心冤屈地叫:“我最近什么也没干呀!”

    没有跟娜里亚告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没有!

    但冰龙就真的只是单纯地想打一架而已。

    “我是条龙,”它告诉埃德,“以龙的形态战斗时,我才是最强的——也应该是最强的。”

    可它越来越熟悉人类的战斗方式,却忘了该如何挥出自己的爪子。

    埃德听懂了。难怪这几天伊斯几乎都是在以冰龙的形态到处乱飞……但要找到个能跟它打一架的人,还真是不容易。

    这样的话,埃德倒是不介意陪它打一打。

    他们起初还有些小心地彼此试探了一阵儿,毕竟打架他们是乱打过几次,这样的切磋却还是第一次。渐渐熟悉了节奏之后便放开了手,在雪地上打得翻翻滚滚,被法术和龙翼掀起的雪满天乱飞,声势惊人。

    这被大雪覆盖的广阔平原实在是不错的战场,冰龙巨大的身躯不会受到束缚,埃德的法术也不用小心翼翼,打起来几乎比伊斯和炽翼那一场还要热闹。

    只能远远旁观的人什么也看不清,难免有点紧张。娜里亚出来眯着眼看了一阵儿,向朋友们摆摆手。

    “没事的。”她说。

    如果到现在连打架都还掌握不了分寸……等他们回来再各自揍一顿好了。

    当他们累瘫在雪地上,埃德的心情却格外地舒畅,甚至有点遗憾。

    等回到斯顿布奇,他们就没法打得这么痛快了——这实在是很不错的解压方式。

    “你施法是挺快,可是跟身体的攻击配合得不太好。”他拿脚踢踢朋友的肚子。

    “你施法也挺快,可是有好多根本没用。”冰龙喷气。

    他们互相挑剔了一阵儿,然后埃德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用火?”

    冰龙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它说,“永恒之火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它还得再研究研究。

    从雪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埃德想起了那个在他脑子里打了结的符文,随手画给冰龙看:“你能认得出这个吗?”

    冰龙沉默了好一会儿。

    “阳光下的门。”它说。

    埃德呆了一下。

    “斯科特,”冰龙烦躁地甩甩尾巴,“他画阳光就是这么画的。”

    左边三道,右边两道,在中间交错。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画,似乎也没人问过。

    埃德低头。

    所以,这刻痕的意思是……阳光下的地狱之门?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阳光之下

    莱威一回到希德尼神殿,立刻去见了科帕斯。

    无论心底压了多少怀疑与愤怒,他半点没有表现出来。在提起死掉的那几个暗刃时甚至愧疚地表示,他实在来不及救人……埃德把他叫过去的时候,人都已经死透了,而他事先又毫不知情。

    科帕斯漠然地听着,只在听到那条龙被带走时候皱了皱眉。

    他们在那条龙身上花了许多心血,虽然原本就是……神明的授意,但突然失去了那么强大的武器,还是让他有点无法出口的恼怒。

    至于瑟若因……他和他的人的确好用,可现在已经越来越用不上了——他们的失败更证明了这一点。

    当对手提高了警惕,就远不是暗中刺出的剑能对付得了的。没有必要为已经无用的东西耗费力气。

    他对那些人花了几天的时间讨论的内容也没有多少兴趣。问题就摆在眼前,解决的办法无非就是那些,埃德的大胆稍稍出乎他的意料,却对他有利无害。

    他也……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他向莱威挥挥手指,让他退下,并不在意牧师心中怀了多少怨怼,也没有对他自己都承认的“失败”施以任何惩罚。

    毕竟,他们的神对此也没有任何表示。

    这个人永远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

    莱威离开之后他又独坐了一阵儿,冰冷的手指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在坚硬的扶手上敲出轻响。

    他皱了皱眉,雾一样散开,转瞬间出现在附近那一座精灵古城的地底。

    身体变得轻松起来,心情便也随之好了许多。他举步向前,这个城市四通八达的下水道如今灯火通明,几乎如盛夏般充满逼人的热气。

    恶魔们讨厌北地的寒冷,而他已经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

    几处下水道交汇的地方如今已被挖空,被几根黑色的石柱所支撑,奇异的植物攀爬其上,有些狰狞怪异,有些却也堪称美丽。各种各样的小恶魔跑来跑去,如在它们自己的家园般自由……自由地互相残杀。

    它们在高等恶魔走过时候畏惧地缩进黑暗之中,在他走过时也是一样。

    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味道,这是科帕斯最讨厌的,因为实在难闻,但现在也已经渐渐习惯。

    他走向一群高等恶魔,它们在他靠近时向他点头,仿佛他是它们之中的一员。

    他此刻也的确很像其中的一员。黑雾漂浮在他周围,让他的身形变得模糊不定,黑色纹路在他苍白的皮肤之下蜿蜒游动,宛如活物。

    可他当然不是……他是它们足够强大、难以轻视的盟友。

    他们可以平等地对话。

    “那扇门,”他周围看了看,“又跑了吗?”

    有个恶魔像人类那样耸了耸肩:“抓不住。”

    它们并不恼怒,也不沮丧,反而似乎觉得这还挺有趣。

    那扇由人类制造出来的地狱之门,连它的制造者也无法控制。当它落到恶魔的手中,恶魔们却也一样没法控制。它们封住了地底的空间,让它只能在其中跳来跳去,就像那位“夫人”曾经所做的,而它们设下的“诱饵”,确实偶尔能吸引那扇门,让它在它们需要的位置开启片刻……然后它就又跑了。

    它自己随意开启时,能钻过来的多半只有低等的小恶魔。那些东西越来越多,即使一堆一堆地弄死了送回地狱,也会又一群一群地跑过来,让恶魔们自己也很不耐烦。

    可现在,还没到能把它们放出去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这扇门也比他们能够撕开的裂缝要稳定得多。通往黑岩地底的那道裂缝,恶魔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撑了那么久,但一次能通过的恶魔仍极其有限,不然它们也不至于连一群矮人都解决不了——单凭数量它们都能把那个坑填满。

    科帕斯有点惊讶于斯科特居然没有在门上做什么手脚就把它交给了恶魔,交换一个根本不需要自由的恶魔的自由……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这些恶魔想干什么吗?

    从前他大概会这么觉得,现在他却不敢确定。

    据恶魔们说,有个家伙能制造出控制这扇门的东西,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但从它们说出这句话到现在,可已经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

    它们不再提起,科帕斯也不好多问。

    “柯林斯的水神神殿,”他开口,“那里有个东西,你们或许用得上。”

    既然他的人没能弄到手,不如让这些恶魔去试试——他们杀了他的人,哪怕是已经没什么用的人,也总得付出点代价。

    “柯林斯神殿。”有个恶魔低声笑了起来,“那可不是什么……适合我们玩耍的地方啊。”

    科帕斯并不意外。这些恶魔可一点也不蠢。

    “我只是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他像之前那个恶魔一样耸耸肩,“要怎么做是你们自己的事。”

    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个身形矮小的恶魔问了出来:“所以……那是什么东西?”

    柯林斯神殿的库房,在迷雾降临之后,原本已经空了。在此之前,那些入侵者的确拿走了不少东西,但他们显然不是很清楚那些是最珍贵的,所拿的多半都是宝石和武器,一些看起来更像是摆设的都没碰,也没敢损毁——谁也不知道它们被砸坏时会不会放出什么威力强大的法术来。

    伊卡伯德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在此处的另一个空间,也没有什么时间去整理,这会儿法术解除,便乱七八糟地又堆回了库房,看上去不像人类的宝库,倒更像巨龙的洞穴。

    伊斯在其中挑挑拣拣,勉为其难地拿走了几样,作为神殿向他换取精金的交易品。

    “这远远不够!”他说,“你们真的就只有这些东西了吗?”

    这刻薄债主的语气听得埃德嘴角直抽。

    “这里存放的原本就是一些……不太好出手的东西。”他老实交代。

    多半有些危险,或是哪位尊贵的大人物所赠送的礼物之类。

    伊斯还想再挑剔一下,被娜里亚在小腿上踢了一脚,只好暂时放弃。

    “你觉得,”埃德随口问了一句,“这里有什么东西,会是科帕斯想要的吗?”

    虽然跟博雷纳气势十足地说了那句“不管是什么,让他们偷不到就行了”……他其实还是有点担心的。

    伊斯周围扫了一眼:“……这怎么看得出来!”

    他的确认识许多有名的魔法物品,但也不是什么都认得出,何况这里乱成这样,他简直连翻都懒得翻。

    老实说,他很怀疑,真正珍贵的东西,早就被那个老头子藏起来了。

    但单是从剩下的这些,就足以看出,水神神殿这些年得到的财富一点也不比安都赫神殿少……被惦记和嫉恨也实在理所当然。

    埃德看看四周,尴尬地挠挠下巴。说真的,如果那些人想偷的东西真的在这里,他怀疑他们就算能摸进来也找不到,除非那东西特别明显。

    而这里最明显的是一具身披轻纱,能变成“活人”来跳舞的少女雕像……是谁送给神殿这种东西!

    他没再多想这个,反正伊卡伯德会把这里再一次封起来,那位牧师对任何敢侵入他所设下的防御的人,可半点也不会客气。

    但如果那些人想偷的东西不在这里……

    两天后他们返回斯顿布奇,依然是乘坐独角兽号。柯瑞尔也带着精灵们蹭了上来。他很喜欢这条船,虽然船上的水手们看的他眼神好像有点……敬而远之?

    他们明明是并肩战斗过的好伙伴嘛!

    河面上的冰比之前更厚了,在两岸人群好奇又期待的视线中,伯特伦不负众望地又一次把船改成了雪橇——不是用临时制作的粗陋木板,而是用和船身一样线条流畅的金属板。

    “它甚至能在水面上滑翔!”船长大人得意洋洋。

    “……如果你想让这条船什么都能干,它最后很可能动都动不了。”埃德严肃地给他忠告。

    伯特伦大手一挥:“那就加到它动不了的时候再往下减嘛!不然怎么能知道极限在哪儿呢?”

    埃德默然。这不就是他们之前做魔像时的想法嘛!被伊卡伯德训了一通之后,这家伙半点也没想改啊!

    但至少现在,独角兽号还游刃有余的样子。它轻盈地从冰面上滑过,像一只掠过水面的白鹭,在维萨城的人们热情的欢呼声中,疾驰向南。

    拥挤的人群里,一个看起来年轻又苍老,瘦瘦高高的男人被挤到了角落,也就安静地缩在了那里,只是努力伸长了脖子,看着那远去的白帆,直到它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人群渐渐散去,仍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着。

    然后他把视线投向西北,隔着一片森林,他并不能看到那静立在蓝色湖面上的雪白神殿。

    它已不再被迷雾所笼罩……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艾瑞克?”

    他听见有人用轻柔的嗓音呼唤,怔怔地回头。

    胖胖的女管家向他笑了笑。

    “回家吧。”她说。

    曾经的圣骑士默默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是的,他也……还有家。

    从维萨城向北,一直到高耸入云的巨人之脊,雪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地。卡斯丹森林里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和树上的积雪簌簌落地的声音。

    一阵细碎的马蹄声融入其中,几不可闻。

    黑衣的骑士们穿过森林,夜一般静默无语。他们的营地在林间的一片高地上,据说也曾是兽人的堡垒,但如今地面之上已经不见半点痕迹。高高的木墙之中正有炊烟升起,一群身材高大的野蛮人围在篝火边,磕磕巴巴地用通用语交谈。

    贝林经过时他们起身向他行礼——这些蛮族并不是他们之前所想象的那样野蛮。

    他其实没有要求他们非得用通用语交谈,只是告诉他们,如果连他的命令都听不懂,他也无法交给他们更重要的任务。

    简单又实际。不去牵扯什么种族之间的隔阂,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反而让他们更容易接受。

    他的帐篷并不比别人更大,但的确更暖和一些,毕竟他还带着一个不那么健壮的少年。曾有人对此颇有微词,毕竟一个连剑都不会用,也不会说话的少年,在战斗之中实在是个拖累。

    然后他们见识到了那金发蓝眼的小王子,如同神灵附体般与自然沟通的能力。

    他不止一次地帮助他们避开了各种危险,如今在夜鹰之中,他的地步一点也不比贝林低。

    骑士掀开厚重的毛皮,热气扑面而来,但这一次,在帐篷里等着他并不止塞尔西奥——埃德·辛格尔正笑眯眯地向他举起……热腾腾的蜂蜜水。

    伊斯坐在另一边,看他一眼就算是打了招呼,懒洋洋的样子不像条龙,倒像只猫。

    贝林缓缓站直,视线落在塞尔西奥怀中,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少年抱着一条正在认真抠脚的、小小的龙,像抱着什么珍贵又脆弱的东西,小心翼翼,又满脸笑容。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

    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放松了一些。他看着两位……三位不速之客,有些生硬地开口:“……欢迎。”

    既然是客人,不管他是不是真欢迎,刻在骨子里的礼节也要求他,怎么也得欢迎一下。

    埃德的笑容有点僵——这位已经成为夜鹰首领的年轻骑士,还是不怎么会说话啊。

    “抱歉,”他站了起来,微微躬身,“冒昧打扰。我们只是……有点事想问问塞尔西奥,又不想让太多人发现。”

    不是不信任夜鹰,但这里多半有人盯着的。

    贝林点了点头,看向抱着龙的少年。

    少年眼眸清澈,充满单纯的喜悦——这是塞尔西奥,但埃德真正想问的显然不是他。

    “那一位,”他开口,“偶尔会沉睡一会儿,不会太久。”

    埃德点头。然后他们便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埃德只好没话找话地说起伯特伦……而关于伯特伦,也的确有很多话题可说。

    他说起那条会飞的船,说起其中各种精巧的机关,还有伯特伦卖菜一样吆喝着拉到的大笔赞助。贝林沉默地听着,并不多问,甚至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眼底分明闪着光。

    埃德也说得兴起,直到伊斯踢了他一脚。

    塞尔西奥依旧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带着好奇,孩童般纯真,长者般包容。

    “他”醒了。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地狱之上

    斯科特留下的警告,他们猜测,最有可能的是两种含义:地狱之门会在阳光下打开,或者,极北之光下的地狱之门。

    极北之光,逐日者精灵的城市,用阳光来表示,再合适不过。

    据博雷伦所说,那座精灵城市的废墟,被防守得比希德尼盆地的神殿还要严密,而埃德也见过从神殿通往城市下水道的密道。

    除了隐藏那条龙,关一些不能被人知道的囚犯,科帕斯必然还在那里做了些别的什么。

    那被废弃的城市依然拥有某种力量,而对这些,没有谁会比他们此刻想要请教的“那一位”更清楚。

    然而“塞尔西奥”所知道的,只有“从前”。

    从前,极北之光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砖,都浸透着太阳神残存的力量,即使后来那力量被污染,被侵吞,也并没有完全消失,某种意义上,甚至变得更为强大。但当那缕幽魂被迫逃离他的诞生之地,他存在的基石,就无法再如从前那样,清晰地感知到极北之光中的一草一木和每一点细微的动静。

    当他进入这个人类少年的躯壳,就更是断绝了与那座城市的联系。

    他掏出一块小小的,灰白色的碎石,递给埃德。这是他唯一剩下的,能帮助他们的东西。

    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埃德的眼睛——借助它,你将能看到,我曾经能看到的一切。

    埃德伸手接过,心情复杂。这块雪鸮叼来的碎石,当初是他塞到了塞尔西奥的手心,如今却又回到了他手中。

    “这个……”他低声开口,不自觉地用了敬语,“对您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少年摇头。他已经不再需要它。

    那一天傍晚时分,埃德已经站在极北之光的废墟里,冰雪女神卡露缇的神殿中。

    这座神殿很大,但其实位置略偏,在城市第二层平台的正北,迎着呼啸的北风,很可能是整个城市里最冷的地方之一,虽然很适合那位女神,但在整个城市都已被废弃的时候,就算有人巡逻,也不会巡到这里来——毕竟神殿的门都已经差不多被积雪完全堵塞。

    这对埃德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他来过这里,又握着那块碎石,无声无息地潜入其中并不难,但要去到防守更严密的地方,就需要再小心地谋划一番。

    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神,想起多年前……不,其实也就是两年前,他也是在这里,答应了菲利假装他的弟弟,混入那群耐瑟斯的信徒之中。

    两年而已,如今回想起来,竟已恍如隔世。

    伊斯在神殿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埃德还在发呆,立刻就失去了耐心。

    “你要在这里站到发出芽儿来吗?”他问。

    埃德回过神来,安抚他:“娜娜不会有事的。”

    “……我没担心这个!”伊斯恼怒地低吼。

    因为娜娜似乎很喜欢塞尔西奥的样子,他们把它留在了夜鹰的营地。伊斯的确有意让它接触更多人,却还是难免有些担心……但贝林·格瑞安是个再正直不过的骑士,即使他并不喜欢龙,他点头答应了照顾它,就不会让它受到半点伤害。

    他按下无用的焦躁,问埃德:“想出办法来了吗?不行就直接打进去。”

    埃德简直后悔带他一块儿来这里,但还是耐心地强调:“我们只是来侦查,‘侦查’!可以的话,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博雷纳的人根本进不了这里,他也不想让对方为此而冒险,想着不如自己过来看一看,伊斯却一定要跟过来。

    他知道他想找那条龙。但找到又能怎样呢?再打一架,多半也没什么结果……只要炽翼还需要它,随时都能带走它,就像带走安特……和斯科特那样。

    但埃德也没法阻止他。

    他之前已经试着“看”过了一眼。借助那块碎石,他的确“什么都能看到”——他看到无数的线条,无数的光,五彩斑斓地交缠在一块儿,闪烁不定。没看几眼他就不得不抽身而出,差点吐出来。

    那大概就是“塞尔西奥”眼中的世界,但他或许能从那无数的点点线线中分辨出哪里是一只天鼠哪里是一朵花,埃德却做不到。

    如果他直接用自己的灵魂之眼去看,好歹还能看出轮廓,可伊斯警告了他那么多次,他也的确不敢再乱来。

    “我再试试看。”埃德鼓起勇气。

    伊斯一把抢过了那块碎石,将自己的意识探入其中。

    一瞬间,他的灵魂与整个城市相连。

    所见所感,一片繁杂与混乱,但与他无边的记忆之海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整座城市仍有微微的光芒,是如建造它的岩石一般的灰白,只是越往下越黯淡,最终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然而那如波浪般微微涌动的黑暗里也有光,沉沉的光,不亮,却厚重无比。其中最明亮的一团,在某个范围之内跳一跳,停一停,像只正在觅食的兔子,而每当它停下,总会从其中喷散出更多密密麻麻的,小小的光点。

    像在……拉屎?

    这个念头让伊斯神情古怪地睁开了眼。

    “……怎么样?”埃德紧张地问,“想吐吗?”

    伊斯斜他一眼——我才不像你那么没用!

    “地狱之门。”他说,“他们在下面重新打开了地狱之门……但好像也没能完全控制它。”

    他还记得那些跟尼亚一起追着那扇门四处跑的日子,也记得他们是怎么“抓住”了它。那些记忆在他心里扎出细密的痛,又被他恼怒地挥开。

    “你觉得,”他问埃德,“我们能不能干脆砸了那扇门?”

    他们之前没能彻底毁了它,一开始是因为抓不住,后来是因为尼亚需要它……可那根本是个谎言。

    被欺骗的愤怒迅速变成另一种愤怒——他这会儿是真的很想砸了它。

    埃德已经无力再重复什么叫“侦查”,伊斯开始变色的眼睛告诉他,他现在可没那么容易被说服。而且,如果就只这么“看”一下,连他都觉得不甚满意。

    “……我们先去看看。”他说,“那里可能还藏着些别的什么,所以,不要轻举妄动,行吗?”

    他不想被发现。在他们准备好之前,他也不想跟科帕斯撕破脸。

    伊斯勉强点了点头。

    下水道原本的出入口已经全部被封闭,唯一留下的入口他们溜不进去,传送亦会被扭曲。但这并不能阻拦他们,有那颗碎石,他们可以在岩石和泥土中穿行,虽然感觉相当糟糕,却能让他们完全避开各种防御。

    在小心地窥探一番之后,他们假扮成了两个死灵法师。

    这里有不少死灵法师,而埃德如今的伪装技巧可比从前要高超得多……也比从前心狠手辣得多。当他们弄晕了两个没有亡灵跟在身后的死灵法师拖进泥土之中,变成了他们的样子走进已宛如地狱的下水道,埃德稍稍怀念了一下当初那个杀了人会连做几天噩梦的自己。

    没有弄死那两个死灵法师,是因为如果他们控制的亡灵在别处突然倒下,立刻就会被发现。他甚至给他们留了点呼吸的空间,让他们不至于太快就窒息而亡……可他也没打算离开时放他们出来。

    他拉了拉斗篷,感觉自己也有点难以呼吸——那并不是因为不安而产生的幻觉。

    这里的空气的确稀薄,而且充斥着难以忍受的恶臭,四处乱跑的小恶魔会停下来对他们呲牙,但并不会冲上来把他们撕成碎片。下水道里放了些动物给它们作为食物,装在坚固的笼子里,得拆开笼子才能吃到,虽然远远不够,到底能稍稍安抚一下它们。

    没有用人类……难道是考虑到那些人类盟友的心情?

    埃德小心地前行。那两个死灵法师身上有什么,他就照样给他们伪造出什么,哪怕是用灵魂之眼来看,此刻他们的灵魂也只有黑雾包裹的微光。

    从幻魔那里学来的一点伪装之术,可是连伊斯的眼睛都看不透的。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学。”伊斯说。

    “只是技巧!”埃德低声分辩,“我并没有使用什么不该用的力量!”

    伊斯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不管怎样,那一点“技巧”确实好用。

    他们像其他那些死灵法师一样,在高等恶魔走过时恭敬地低头站到一边。伊斯答应了埃德“不会轻举妄动”,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一点屈辱就跳起来。他们无惊无险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沿途记下所有的符文,或每一点原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埃德隐约看出一个尚未完成的法阵。他们也亲眼看见了地狱之门——它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出现,下水道里顿时变得更加热闹,小恶魔从门内往外涌,高等恶魔们从附近朝着门跑,倒也不显急躁,反而哈哈大笑着将冲出来的小恶魔踢开,像是在玩什么游戏。

    这让埃德想起那些雪地里前仆后继冲向冰龙,只为被它用尾巴甩上天空的水手,心情莫名地有点复杂。

    但也很容易看出来,无论恶魔们有什么计划,它们一点也不着急,仿佛一切都在它们的掌握之中……又或者,无论结果如何,它们都并不在意。

    这跟尼亚之前所说的似乎并不一样。尼亚试图让他相信,地狱所面对的危机比这个世界更大,它们只是想要为自己寻找一线生机……从这些恶魔脸上可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危机。

    “早让你别再相信他。”伊斯木无表情。

    埃德不吭声。他有点后悔没有如尼亚所说的那样,用他的眼睛看一看真实的地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尼亚没有说谎。

    他渐渐有些喘不过气。这地方的环境对人类实在不怎么友好,而且,他发现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无所事事地在这里走得太久了。

    当被一个恶魔叫住的时候他们立刻停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躬下身——在这里,死灵法师完全就是恶魔们的奴隶,做一些它们不愿自己去做,而小恶魔们又做不了的事,比如扯掉某些长得太疯的藤蔓之类。

    “你们两个看起来挺闲?”恶魔开口,语气意外地温和又客气,“左二那边有点麻烦,你们可以去帮个忙吗?”

    埃德赶紧把头垂得更低,连声答应,虽然他完全不知道左二是哪里……这些恶魔居然还给下水道编了号吗?

    他已经感觉到有点不妙。果然,没走出几步,那恶魔扬声叫道:“葛文。”

    埃德猛掐伊斯——这是伊斯所假扮的那个死灵法师的名字。如果他及时回头,做出点正常的反应,他们应该还能混过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恶魔发出一声轻笑,问道:“两位客人这是从哪儿来,又想去哪儿呢?”

    这一句已经从恶魔语换成了通用语。

    伊斯一把将埃德的头按下去,躬身后撤,正准备甩手扔出冰刃,已经被埃德使劲儿按住。几乎同时,一根细细的金属线从他们头顶切过去,无声无息,却满含杀意。

    它在向后回切时被埃德抬手斩断,用一群银色的飞鸟。这法术模仿光之镰,更像是某种被魔法操纵的暗器,在斩断那根金属线后旋转着冲向那恶魔。

    这从未见过的攻击方式让恶魔惊讶地向后退,从双臂间拉出白骨的盾牌。埃德趁机抓住伊斯的手腕,随便找了个方向往前冲。

    “不打吗?!”伊斯很不满。

    “它们又不会真正死在这里!”埃德硬拖着他飞跑,“那打来有什么意义?!”

    伊斯的脸更黑了。这地方实在跟地狱已经没什么区别,他竟然忘了,这里不过是极北之光的地底。

    “那扇门呢?”他不肯死心,“它会被力量所吸引,我们也许能把它吸引过来?”

    “然后我们就会被冲过来的无数小恶魔埋在底下!”埃德没好气,“你没见到它打开时是什么样子吗?!”

    他抓住伊斯的手腕撞向墙壁:“先离开这儿!”

    他们是漏馅儿了但应该还没漏光……总之,埃德·辛格尔和伊斯·克利瑟斯没有来过这里。

    没有!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埃德·辛格尔的地狱之旅(上)

    他们横穿过两条下水道,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被封闭的地方。

    “向上不是更快吗?!”想张嘴时被塞了一嘴泥的伊斯恼怒地吼。

    埃德脚下一顿,差点摔跤,但还是坚持往前跑:“很快就能出去啦!”

    对会飞的冰龙来说,“向上”是个很自然的选择,但他一个人类,在土里往上钻,他不知道怎么钻呀,他又不是土拨鼠!

    恶魔们已经开始冲着他们围了过来。即使那个发现他们的恶魔没有发出消息,两个在下水道里狂奔的死灵法师也太过醒目。埃德觉得他们还是缺少了一点逃跑的经验,他们或许原本可以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离开的……但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了。

    他们穿过另一条下水道,一个正好走过的高等恶魔挥起巨大的斧头砸了过来,伊斯提着埃德往后一缩,斧头贴着他们飘起的发丝斩下去,一面铁墙般竖在他们面前。

    伊斯毫不犹豫地一脚踹上去,埃德气得想跳脚:“绕过去就好了呀!”

    简直毫无默契!

    斧头被伊斯一脚踹到了另一边的墙上,那惊讶的恶魔居然抬手给他鼓了鼓掌,埃德只好硬拉着想冲过去开打的伊斯往旁边绕。

    下一瞬,异变陡生。

    埃德只觉得脚下一空,像是地陷了下去,还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往下拉,伊斯似乎也有点站不稳,但并没有往下陷,只是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他。埃德不假思索地施法想把自己弄出去,那吸力却骤然增大,拉得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头不堪重负地咔咔响。

    他痛得想叫,没好意思叫出口。

    伊斯被拉得半跪下去,微微变了脸色——埃德的身体已经向下陷到了胸口。

    而在他脚下,旋转开来的黑色深渊深不见底,隐隐浮现出两扇黑门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地狱之门……因为他在这里,所以这扇门就真的跑过来了吗?!可他们明明已经在这里待了那么久……

    埃德会掉进去,他却分明感觉到排斥的力量。他来不及多想,成群的小恶魔已经蜂拥而出。

    它们几乎像是那扇门喷出来的。各种各样怪异的肢体胡乱在砸在他脸上,推着他向上。他不由自主地闭了眼,死命抓紧了埃德的手腕,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一点点从他手心里滑出去。

    那些即使在被喷出来的时候都在互相撕咬的小恶魔,它们淌下的不知是什么的液体腥臭而滑腻,糊了他一身。如果他变回冰龙,或许还有足够的力量把埃德拉出来,可现在变回去,埃德立刻就会脱手。

    他抓不住。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脑子里轰然一空……然后手心里也空掉了。

    又或者是手心里先空的,他不知道……他茫然被小恶魔们推挤着,它们尖锐的爪子和牙齿,或者不知生在那里的尖刺,在他身上划出无数伤口,又被隐约现出的鳞片抵挡开来,无法再伤得更深。

    它们倒不会有意伤害他,他的身上还留着那些死灵法师的标记。

    标记……他猛然清醒过来。

    当地狱之门再次关闭,喷涌而出的小恶魔们四散飞奔,在新的世界里寻找比彼此更可口的食物,那扔出巨斧的恶魔走上前来,提起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斗篷。

    它隐约看见那两个人类陷进了门里……可怜的家伙,它的斧头分明是更仁慈的死法——他们现在一定很后悔自己的拒绝。

    它回身向跑过来看热闹的同伴们做着手势。如果有人能混进来,这地方的所有人类显然得收拾一番,它还得通知地狱里的伙伴,好好招待那两位“幸运”的客人。

    如果他们还没有变成碎肉的话。

    伊斯僵直地贴墙站着,看着周围的恶魔渐渐散去,任凭几只小恶魔从他身上飞奔而过,纹丝不动。

    很少有人知道,龙其实也很善于隐形。它们的鳞片让它们能瞬间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而他原本就比人类低得多的体温和他缓慢的心跳,在他有意隐藏时,连法术也难以探查。

    他从不曾逃得这样狼狈……狼狈又屈辱。他甚至不能现出自己的原形,彻底摧毁这个地方……如果防御被打破,那扇门会跑得更远;如果他真实的身份被发现,埃德也会被发现。

    一个不知是谁的家伙掉进地狱,跟埃德·辛格尔掉进了地狱,其意义和会引起的关注,截然不同。

    而那地方他甚至都进不去……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不知道掉进去的埃德会不会被发现,但至少,不能再从他这里,露出任何破绽。

    他得偷偷溜出去,无论这如何违背了他的本性。

    这其实不难……也很少有人知道,龙不止能变成人。

    埃德有好一会儿脑子里完全是懵的,别提施法,连动都动不起来,毕竟“被无数疯狂的小恶魔挤成泥”这种经历,实在是绝无仅有。

    但他并没有被挤成泥。一片混乱之中,他好歹还记得保护自己。

    他冷静地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足够强壮——硬邦邦的肌肉.摸.起来确实挺有安全感,尤其当这肌肉长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但如果他真的足够冷静,刚陷进地狱之门的时候他就该把自己弄出去,而不是想着“都坚持到现在了怎么也不能暴露”。

    现在可好。他虽然还努力给自己包着那层死灵法师的皮,但如果伊斯沉不住气,他再包多几层也没用。

    他有点不记得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从伊斯手里滑脱的,只担心那家伙会控制不住地把那地方砸个稀烂……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暂时应该是回不去。别提跨界的传送,连手上的银鸟标记都亮不起来,那所谓的“穿透一切空间”的法术,显然不包括地狱。

    还是先相信伊斯一下——他在半空里安慰自己,调整着落地的位置。那扇不知道又跑去了哪里的门,刚刚是开在一座山上的,而那座山,它是从天上往下倒着长的。

    奇妙的地狱。

    他甚至在半空里停留了一会儿,欣赏了一下风景,但很快就有点力不从心,只能赶紧往下落。

    他之前就怀疑尼亚之前拉他进去的并不是真正的地狱,而是两界交错之地,现在就更加肯定了。真正的地狱……对一个施法者可没那么友好。

    他无法从这个世界得到任何力量,甚至能感觉到他体内的力量和水分一起在一点点散失,像条暴晒在阳光下的鱼,即使他努力给自己裹了层湿泥,也正一点一点被烤成鱼干。

    风炽热而干燥,让他想起他并未去过的西南荒漠。据说那里的风和阳光能让血肉都收缩开裂……可人们也还是在那里生存了下来。

    他,埃德·辛格尔,应该也是可以在地狱里生存下来的!

    落地时他踉跄了一下。地面是软的,不是沙漠的那种软,而是沼泽的那种软,可地上分明没有水,甚至都干得裂开了。

    像烤裂了口的面包。

    他这么想着,怀念了一下他大概已经吃不上的晚餐。

    但无论如何拼命地自我安慰和调侃,这种孤身一人待在一个危险又陌生的世界的感觉,实在有点糟糕。

    他茫然地举目四望,不知该往哪里去。这会儿天空上除了那些倒生的、黑刺般的山峰,看起来倒是正常的蓝色,并没有什么巨大的裂缝,只飘着一丝丝不怎么正常的,粉红色的云,依然看不见太阳,仿佛阳光是从天幕之后直接透过来的。

    而地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灰黄,大大小小山坡连绵起伏,也看不到什么活着的动物……或小恶魔。

    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当他一脚踩进个掩饰得天衣无缝的空洞里,差点被一口咬断腿的时候。

    他跳得老远,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张从地底钻出的、长满利齿的大嘴对着空气不甘地咔咔乱咬一通,又慢慢缩回去。

    只有嘴,没有五官,后面连着根暗红色,说不清是脖子还是触手还是藤蔓的玩意儿……他连这东西到底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分辨不出来。

    他得找个安全一点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见鬼的地狱。

    伊斯凭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奈杰尔差点就一道闪电劈了过去。

    他甚至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还在神殿——安都赫神殿可不是能随便传送的地方,何况他也没听说过这条龙会传送术。

    “……埃德在哪儿?”他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这条龙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慌和无助。

    “……他出事了?”他猜。

    伊斯僵硬地点头:“他掉进了……地狱。”

    “……哪儿?”奈杰尔有点不想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冰龙瞬间暴躁起来。

    “地狱!”他冲着他吼,“极北之光的地底!他们打开了地狱之门!你们难道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奈杰尔在他吼出地狱两个字的时候就冷静地封闭了周围,让声音无法传出,然后又拖着这条看起来快要崩溃的龙三转两转,转进独属于他的实验室。

    他的冷静也让那条龙稍稍冷静下来。听完他们几句话便能概括的、失败的“侦查”,大祭司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年轻人……真是,热情又冲动,勇敢又愚蠢。

    但这会儿他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只是问伊斯:“所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计划吗?”

    “你们,不是能从地狱里召唤出罗穆安吗?”伊斯急切地问他,“能不能直接把埃德召唤出来?”

    奈杰尔被噎住了。他以为埃德的想法已经足够天马行空,这条龙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太了解这种召唤的法术吧?”他说,“我们能召唤出的,只是罗穆安的灵魂。”

    “可你们能召唤出活的恶魔。”伊斯说。

    奈杰尔又被噎住了。

    “……可这不一样。”他说,让自己说“说不定真的可以”的想法里挣脱出来,更加冷静一点:“埃德可不是恶魔,我们从没这么干过……我们很有可能会把他的灵魂召唤出来,而他的身体会死在地狱。还是,你知道有能把他活着召唤出来的办法?”

    “有。”伊斯皱起眉,收紧的手指让被按在他怀里的娜娜难受地挣扎起来。

    他松了手,说不出地沮丧:“可我不记得……”

    他只是听说过这种法术,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他说,“用某种法术跟他联系在一起。”

    他告诉奈杰尔那枚银鸟胸针:“照理说,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能把他拉出来的,可是这联系断掉了……它还有用吗?”

    奈杰尔看着他充满期盼又充满不安的眼睛,沉默片刻,用尽量平稳又缓和的语气安抚他:“或许是有的,可我们需要时间研究一下。我们会看看要如何调整法阵,但与此同时,你应该去找肖恩——他们曾经打开通往地狱的通道,让布鲁克·修安的灵魂得以进入,然后又把他带了出来,他们应该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伊斯已经像一阵风一样从他眼前消失……然后又一阵风一样卷回来:

    “借用你们的传送阵!”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埃德·辛格尔的地狱之旅(中)

    埃德记不清自己已经在这片光秃秃的丘陵地带走了多久,中间大地还曾经变成了一片汪洋。他震惊了一小会儿就钻出了水面,淡定地在水里游啊游,毕竟游泳他还是很行的,而泡在水里,怎么也比被烤成鱼干要舒服一点。

    所以尼亚果然是骗人,他分明能够看到,甚至感觉到地狱的各种变化……但他确实没有闻到那浓郁的恶臭。

    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多少小恶魔?

    可惜水很快又变回了起起伏伏还软乎乎的地面,而他被水泡过的皮肤没一会儿就开始变得奇痒无比。一开始他还想节省下力气,直到有小小的虫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从他大到恐怖的毛孔里钻了出来。

    发现身上长虫的那一刻他吓得头皮一炸,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是靠着本能瞬间施法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再也顾不得“节省力气”或“暴露身份”之类的。

    然后,站在一片旷野之中,他没出息地哭了一阵儿。看着自己长虫什么的,简直比死还可怕啊!

    反正也没人听见——他抽抽噎噎地安慰自己。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披回那层死灵法师的皮,又格外小心地给自己换了个面孔。

    前者其实挺容易,激活一个符文就能做到……他再也不会蠢到把符文直接画在自己的皮肤上。

    这一路之上唯一的安慰是那块小小的石头。无论环境如何变化,它始终透着微微的寒意,像冬日的新雪,冰冷又温柔,虽然并不能给他什么实际的帮助,但能让他觉得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他的朋友们会想方设法地把他弄出去,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但他也不至于没用到等着他们来救。

    而且,既然都掉下来了,他好歹得有点收获吧?

    终于走到丘陵边缘时他发现这里的地势居然还挺高。脚下一片断崖,从绵软的小山丘,突然就变成了气势雄浑的高山。

    远远看过去,山脚下绵延的土地居然透着隐隐的绿色,仿佛有植物生长,交错相连的河水在依然明亮,仿佛永不会有黑夜的天幕之下闪闪发光,像是用蘸着金粉的笔,一点点细细描出,而金色的河网间,躺着一颗巨大的,灰色的“珍珠”。

    城市——地狱里的城市。

    埃德想起安克兰让他“看到”的那个地狱,想起灰色珍珠里一如人类城市般的繁华热闹,心中一动。

    那里必然有更大的危险,却也有更多的机会。

    他探了探头,想着该如何更省力地下去,耳边却突然有凌厉的风声。

    他僵了一下,没能躲开,也没有反击。

    深紫长鞭卷在他脖子上,轻易把他拖翻在地,被倒刺掀起的皮肉鲜血淋漓,却连叫也叫不出来。

    那力量用得很巧,恰好在他觉得窒息,却又还死不了的边缘。

    他伸手去扯长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中倒映出缓缓走近的恶魔的影子。那恶魔腰侧伸出许多深紫的长鞭,舞来舞去,活像海里的章鱼。

    一条生出了人类的头和四肢的,紫色的章鱼。

    “又一个。”他听见它得意又好奇地嘟哝着,“还挺新鲜。”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一个没有多少防御能力的死灵法师,在踢到他头上的那一脚之下,无论如何也是该晕的。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那句“又一个”。虽然是恶魔语,但他确定他并没有听错,所以……掉进地狱的活人,其实也不是那么少?或者,还有其他种族,甚至其他世界的生灵掉进来?

    他必须让自己进行些严肃又认真的思考,否则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跳车逃走。

    他被倒吊着装进了一个囚车里。拉车的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像只六条腿的大狗,跑得飞快。车颠得厉害,他就一直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挂在铁钩上的羊,跟其他三只长得怪模怪样的羊一起,马上就要被拖去剥了皮,放上案板切了块儿,被各种各样的恶魔们挑肥拣瘦。

    就这样,他还得努力抓紧自己跳得又重又急,快要从喉咙里掉出去的心脏,继续装晕。

    这实在超过了他的伪装能力。他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也牺牲得太多了一点……或者说,他害怕了。

    他其实一直都在害怕,然后又拼命鼓起勇气。

    那城市看着不远,却很久都没能到达,当感觉他们开始不停往下,周围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埃德忍不住小心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他们好像真的钻进了地底,长长的斜坡一圈圈往下,通道里没有光,唯有每一个转弯处支着根颜色怪异的火把,蓝白色的火焰在一片黑暗之中飘得极高,鬼影般舞动,囚车的影子印在墙上,仿佛也在随之诡异地飘舞。

    所以,他们这是要在拖进市场之前,先扔进仓库剖洗干净?

    埃德乱七八糟地想着,又打个哆嗦,把自己从错误的思考方向上拖回来。

    他原本以为能被运进那颗灰色的“珍珠”里。如果不能……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被绞成肉馅儿之类。

    囚车停了下来,但并未打开,只是被那恶魔踢了一脚,往地上一歪,原本直直吊着的几只“羊”,变成了半吊——脚还拴在侧边的骨栏上,身体则半躺在地上。运气好的脚吊得低一点,基本算平躺,运气不好的依然吊得老高,只有肩膀和头能着地。

    这里空间广阔,也亮了很多,四周都点着火把,如果有谁想要挣开绳子逃走,或者哪怕只是动一动,都立刻就会被发现。

    真聪明啊……

    运气还算不错的埃德木然地想着,微微飘开的视线对上了他左边的“同伴”。

    这一车里四个,大概并不是只有他在装晕。

    那“同伴”细看又很有些像人——像个过胖的中年男人,毛发稀疏,脸上的皱纹都被脂肪……或者因为浮肿而撑开,紧绷的皮肤几乎有点发亮,只是脸上生着许多软软的肉刺,额头和下巴上尤其多,且长,触手般微微蠕动。

    他的身体也胖得像个快要炸开的球,露出或长或短的肉刺,有些已经发黑的,看起来硬许多,连着皮肤都变得黝黑粗糙,甲壳般坚硬。

    埃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破破烂烂的布片上,心微微一沉。

    这个布料和花纹实在有点眼熟。而且恶魔……好像都不会穿什么衣服。

    他再次看向对方的眼睛。那浑浊的双眼原本空洞茫然,现在却渐渐透出一种强烈的渴望,甚至翻滚着,试图向他靠近。

    “香……”他含混破碎的声音几乎难以分辩,“你……真香啊……”

    ——那是通用语。

    埃德先意识到这个,然后又脑子一懵:什么香?谁香?

    囚车被打开,一根长鞭利刃般切断了绳索,把他拖了出去。

    那恶魔凑近他嗅了嗅,有点惊讶:“是挺香的。”

    它用的是恶魔语,仿佛是自言自语,可它无疑能听懂通用语。

    埃德这会儿已经没法儿继续装晕,磕磕巴巴,吓傻了一样接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我……还、还很新鲜?”

    下水道里那些死灵法师,是能听懂恶魔语的。

    被勒过的喉咙,说话时刀割一样痛。埃德欲哭无泪地僵着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当个好演员真不容易啊。

    那恶魔愣了一愣,笑了起来。那张带着斑点的紫色大脸有着厚厚的嘴唇,笑起来其实有点滑稽。

    “你,挺有趣的。”它说,“如果你到了城里还能这么新鲜,也许能卖个好价钱。”

    ——能进城!

    埃德在心底欢呼了一下,继续哆哆嗦嗦:“我……我会努力的!”

    他们在地底待了好一阵儿,听见仿佛有轰隆隆的雷声从头顶滚过,让埃德怀疑地面上是否又有什么变化,让他们不得不躲在这里。

    而且,这些变化,对恶魔们来说,是有预兆……或是有规律的。

    雷声消失之后,被挑选出来的“货物”们被装上了另一辆车,总算不是被吊在车里,而是能坐在里面,甚至也没有了束缚。

    埃德开始觉得自己之前想得太多,这个章鱼恶魔根本不在乎他们是不是想逃走……他大概觉得他们根本没法儿逃走。

    被挑选的“同伴”们看起来更像人了一点,或者原本就是人,只是一个个目光呆滞,神志不清。埃德担心又有谁会凑过来说他“很香”,但他对他们的吸引力似乎并没有那么大。

    其中有一个一路不停地自言自语,但说得又快又含糊,埃德努力听了半天,才隐约听出,他似乎是在重复自己的名字,家在哪里……

    他想记住自己是谁。

    可他们的身体都已经有不同的变化,像是正渐渐变成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埃德抓紧了自己的破斗篷,又开始觉得浑身发痒。

    如果他没办法弄掉那些虫,他现在的样子恐怕比他们还要可怕。

    所以,活着掉进地狱,就会被地狱所同化,甚至连灵魂也渐渐扭曲吗?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掉进地狱?那个自言自语的年轻人,分明只是个普通的农夫。

    是因为那些裂缝吗?

    然后他想起尼亚。他是为了保留自己的意识才被改造成那样,还是因为被改造成那样,才保留了意识呢?

    埃德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这地方,他不能久待。

    天一直就没有黑过,只是会变幻出不同的颜色。地面上的确有层细细的、绒毛般的绿草,那大概是埃德在这个世界里看到的、最正常的东西。

    他把头抵在栏杆上,近乎贪婪地将那蓬勃的绿意摄入眼中,惊讶地看着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开出细碎黯淡的白花,结果,爆出黑雾般的种子,又迅速枯萎,而那些落进泥土的种子又片刻不停地开始发芽生长……

    另一个世界里,要花上一季甚至一年的时间才完成的循环,这些最高也不过他手掌那么长的小草,一天之间要经历多少次?

    不过,这里大概根本没有“一天”这个概念。

    地上也没有什么路可言,好在还算平坦。埃德发现那恶魔总是尽量远离河边,即使沿河走分明更快,它也宁可绕远。他原本有些疑惑,但河流自己给了他答案。

    他看见一群小恶魔如草原上飞奔的兽群般席卷而来,在掠过河边时有一部分冲到了沙滩上。几乎是一眨眼,那看似平常、缓缓流淌的河水,忽地卷上沙滩,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过,瞬间将那群小恶魔舔走了一半,又慢条斯理地退回去,继续缓缓流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以……那到底是不是河?

    埃德呆呆地想着,想知道答案……又不太想知道。

    当囚车停在那颗巨大的“珍珠”外,不只是埃德,那些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神智的人都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

    某种沉重的力量压得埃德喘不过气,尤其是穿过那片微微发光的、半透明的灰色屏障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硬生生被拉进了石头里,整个人被压成薄薄的一片。即使穿过了屏障,空气也过于浓稠,他还是觉得像沉进了水中一样无法呼吸。

    耳边尖锐的鸣叫声仿佛声嘶力竭的警告,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像根拉得快要断掉的弦,而周围的一切如在水中化开般飘忽不定。他竭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藏在胸前的那颗碎石抵在胸口,那微弱却始终如一的凉意让他勉强保持着清醒。直到濒临崩溃的某一刻,他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水漫了进来。那是纯净而强大的力量……是他可以使用的力量,一如另一个世界的水,如尼娥手中的雾霭与江海,温柔又强悍地包围了他,一点点渗入开始干涸的大地,在其中留下不一样的痕迹。

    后脑轻微的刺痛让埃德一惊。那点异样若有若无,却让他下意识地感觉到恐惧与不安。他瞬间封闭了自己,将那力量拒之于外……但不得不说,他现在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其他人。他们似乎并没有像他这样强烈的反应,只是本能地紧张着,而走在囚车边的恶魔,正一脸陶醉地用力呼吸。

    “欢迎来到般多亚,”察觉到他的视线时那恶魔向它裂开嘴,“地狱中的极乐之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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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1766/ 第一时间欣赏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作者:聂九所写的《终末之龙》为转载作品,终末之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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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