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终末之龙TXT下载终末之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终末之龙全文阅读

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会飞的独角兽(上)

    他们就此莫名其妙地吵了一路,一直到飞回斯顿布奇还在吵,但到家时立刻默契地闭了嘴,依旧是两个亲亲热热的好朋友,只差勾肩搭背地唱起歌来。

    然而迎接他们的只有睡眼朦胧的小法师和他怀里同样睡眼朦胧的娜娜。

    “娜里亚说她今天大概没空做午餐。”泰瑞很忧心,“我们中午吃什么?”

    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待了也没多久,他最关心的问题就变成了“今天吃什么”……他在独角兽号上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好吃的!

    “不是还有一整头羊吗?”伊斯随口回答。

    “……我不会做呀。”小法师小声说。

    伊斯默默地捋起袖子。

    其实饿他们一顿也无所谓,何况还饿不着,娜里亚就算没空做也肯定都安排好了,可娜娜被养得……要是吃得不开心,它能嚎穿屋顶。

    还是该把那头豹子抓回来的。

    “娜里亚她们去哪儿啦?”

    埃德更关心这个。

    “我也没听明白。”泰瑞说,“好像是……找人造个魔像?为什么不找你呢?”

    ——因为我不会。

    埃德默默回答。

    正确来说,应该是,某一部分他不会——让那具魔像足够美,美到让泰丝满意的那一部分,他是真的不会。

    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为诺威重新制作一个躯体的问题。他不能永远待在一只猫鼬的身体里,毕竟那小小的动物生命脆弱又短暂,它本无法容纳一个精灵的灵魂,能支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埃德原本还在犹豫,他担心这样会对诺威的灵魂有损。但小猫鼬已经越来越爱睡,即使是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像只猫鼬。虽然当他们呼唤诺威的名字,他仍能迅速地反应过来,就像之前不过是打了个盹儿……在他长睡不醒,或彻底变成只猫鼬之前,他们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

    埃德甚至想过,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先把诺威的灵魂封进一颗宝石里,这是他所知道的、对灵魂伤害最小的方式。但已经失去了身体,倘若再失去行动的自由,他怀疑一向坚强又乐观的诺威,也很难再坚持下去。

    他已经与德西蕾·基恩,那个提出这个办法的法师见过面。法师对此的确有所研究,但也从来没试过在魔像里注入人类的灵魂。她最成功的“作品”,是在她所宠爱的小狗死去之后,把它的灵魂,封进了一个制作精美的木头小狗里。

    埃德也见过了那只狗。它的关节做得极其灵活,会叫会跑还会甩尾巴,活蹦乱跳的样子简直跟只活生生的小狗没什么两样。

    但一个精灵的灵魂要复杂得多。他不是只有本能,还有更重要的记忆和情感。

    事实上,德西蕾最初信心满满地表示她能做到,是因为她以为他们要转移的是那只猫鼬的灵魂,一旦埃德含含糊糊地表示,他们想做的可能比这更复杂一些,她立刻就警惕地缩了回去,并且好心地警告他们:“这其中的界限很有些模糊,即使是在**师塔,也有法师觉得,只要没有使用人的身体就没关系……可这真的,已经很接近死灵法术。”

    埃德当然明白这个。

    他半点不敢冒险,又不得不冒险,因为各种事情拖来拖去拖了很久都不敢下定决心。泰丝从未表现出来,仿佛已经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却只让他们更加心惊胆战,唯恐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来。

    比如,把自己也变成只猫鼬,跟诺威一起去西部荒原上寻找真正的自由。

    从黑岩返回后埃德有了些新的想法,其实也未必能保证成功,泰丝就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准备。

    她打算给诺威换张脸。或者,不止一张。

    “看了十几年,多少有点腻,我们可以做一个能换脸的魔像吗?再做上一堆好看的脸,隔段时间就换上一张,多么美滋滋!”她说。

    除了她之外没人觉得美滋滋,连诺威都裂掉了。

    但他确实并不坚持用回原本的面孔——精灵对于灵魂的重视远胜外表。

    然后泰丝还异想天开地想用暗金做具魔像,被伊斯冷酷地拒绝:“就算真能做出来,他走在路上一步能砸一个坑,入水立刻沉到底,还得随时小心被拖去扔进炉子里熔掉……你真的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然而用暗金嵌成符文的确是可以的。伊斯在黑岩最后解决掉的那个恶魔,埃德特意研究过,其实就是具魔像。它身上血红的纹路反而拥有生命……或者说,那些“符文”才是它的本体,而那魔像只是它所操纵的武器。

    不考虑立场的话,恶魔……还真是相当奇妙的生灵。

    倘若不是有所顾虑,那恶魔的“材料”倒是很合用。但伊斯的“财产”里,那种被永恒之火烧过的,已经有点像金属的石头,也是很好的材料。

    那东西他们已经弄了回来,连同那具恶魔的“尸体”,都藏在水神神殿。而泰丝和娜里亚今天去找的,应该是娜里亚的朋友介绍的一位铸造金属雕像的艺术家,在整个鲁特格尔都很有些名气。

    不管怎样,一张好看的脸,是泰丝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哪怕黑漆漆都没关系,一定要好看。

    回来的时候泰丝气呼呼的。那位艺术家的审美与她不太一致。

    “他做出来的女人的脸明明很好看,为什么男人就一定要‘棱角分明’?!因为他自己长了张四四方方的方块脸吗?!”

    她拍着桌子骂,然后想到了什么,忽地转向诺威。

    “其实,”她说,“你变成女人我也不介意啦。”

    埃德同情地看了看眼神呆滞的小猫鼬——精灵自己显然还是有点介意的。

    但他们很愿意配合泰丝。无论是声讨那位艺术家偏颇的审美,还是出些不着边际的主意,一本正经地讨论来讨论去。

    即便是泰丝·谢帕德,也并不是真能毫不在意地接受自己的恋人变成魔像……她只是别无选择,又绝不肯为此就整日愁容满面。

    那么,他们也绝不会自以为是地,施与她并不需要的同情。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斯顿布奇前所未有地一片银白。这里原本就极少下雪,下到能堆起来更是见所未见,明明冷得耳朵都能掉下来,街上的人影反而多了一些。

    那是按捺不住出来玩雪的人。

    “没见过雪的南方人。”伊斯嗤笑,然后给娜娜堆起了第三个雪人。

    那是照着娜娜堆的。圆圆的肚子,小小的翅膀,微微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他的手其实很巧,不管堆什么都惟妙惟肖,或许因为最近在学着做戒指的缘故,连细节上都格外精致用心。泰丝缩着两只手在旁边看他一点一点画出细细的鳞片,突发奇想:“要不,诺威的脸,就由你来做嘛!”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特别补充:“不要做得太像……那谁。”

    她还记得之前在卢埃林参加特林妮节的时候,伊斯把诺威的脸变得很像斯科特。虽然斯科特长得也不错啦,但她还是……敬谢不敏。

    伊斯缓缓站直,转身。泰丝跳起来就跑,后心还是挨了两记雪球,立刻大叫着奋起反击。院子里闹成一团,埃德从窗子里探出头看了两眼,又摇摇头缩回去,继续似模似样地做个勤奋的成年人。

    可是,为什么,成年人的内心,总是这样充满了忧伤。

    没能勤奋多久,他就被一阵惊呼声又引到了窗口。

    “船!”

    “天上有条船!”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喊,心中骤然一沉——黑帆?!

    窗口视野有限,他直冲下楼,跑到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

    灰白的天空下,的确有条船在飞……但并不是黑的。

    那是条线条优雅的白帆船,只是左右两侧伸展出一对巨大的翅膀,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在并不明亮的天光下银光闪闪,形状像龙翼,翼尾几道长条又像是鸟羽,说是在飞,船身又隐约包在一个巨大的气泡里,翅膀也没怎么动,更像是漂在半空,还歪歪扭扭的,似乎有点控制不住方向。

    埃德张大的嘴好容易才闭上。

    “那、那是……”他问伊斯。

    “独角兽号。”伊斯倒是挺冷静,“它要掉下来了。”

    刚才还在街上欢呼雀跃的泰瑞已经冲了回来,一迭声地惨叫:“它要掉下来了它要掉下来了!埃德埃德怎么办怎么办?!”

    “那难道不是你的杰作吗?”伊斯冷笑,“你就没想过它要是掉下来该怎么办吗?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

    泰瑞呆了呆,又掉头冲了出去。

    埃德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这么大条船,如果真的掉下来,就算是他,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得住的。

    泰瑞一路狂奔,仰着头一边跑一边叫,因为声音传不上半空,不得不用了法术,以至于整个斯顿布奇城都能听到他的吼声:“开尾翼!开尾翼!你们不会没装尾翼吧?!”

    还在忽上忽下的船终于在接近船尾的部分又弹出一对小小的翅膀,看起来更像是鱼的尾鳍,它迎风展开,终于稍稍平稳了一点,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埃德抬手开始召唤风元素,但旋风刚起,一条条光带飘上半空,粘在了那条船上。

    埃德警惕地四望,看着那条船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法师们牵引着落在斯托克广场,落地时喷出一个巨大的气囊……然后就整个儿陷在了气囊里,晃晃悠悠,要倒不倒。

    “还好,还好。”泰瑞心有余悸地擦完了汗,又立刻手舞足蹈:“我就说这个会有用的!”

    他冲向独角兽号,埃德继续跟在后面,放慢了脚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泰瑞时常会有些颇为大胆的主意,毕竟他所处的那个时空,法术也好,其他技术也好,似乎都比现在要强上许多。可这个,也未免太大胆了……

    虽然,也真的很棒。

    聚拢而来的法师们脸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惊讶,好奇,赞叹,甚至觊觎……如果这是敌人的船,他们大概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把整条船一点点拆开,里里外外摸个清楚。

    可船上挂着红底黑塔的旗帜,即使陷在气囊里也冒出个尖尖,在寒风里顽强地飘着,醒目得他们没法儿当看不见。

    这是条往斯顿布奇运送物资的船,得到过巴尔克大人的允许,也已经经过了检查。简而言之,它能飞在斯顿布奇的天空,是巴尔克大人同意过的。

    甚至连它可能会摔下来,巴尔克也早有预防。

    被当成预防措施的法师们心情复杂,稍稍了解了情况的埃德也心情复杂。这条船事实上是规规矩矩走水路到的港口,然后在得到允许之后,卸了货才从港口飞过来的。

    就这么一点距离都摔了下来……这点距离都能摔下来居然还敢飞!!

    伯特伦顺着绳子从船上下来的时候还在哈哈大笑,兴奋得整个人都是红的,腾腾地冒着热气,完全控制不住。

    “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拖着泰瑞不停地问,“它能飞!它真的能飞!”

    泰瑞使劲儿点头,嘴几乎咧到耳根。吉谢尔翻着白眼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简直连一眼都不想多看。邦布和石头抱成一团在唱歌,活像喝醉了酒,从船上下来的水手们也一个个兴奋远大于后怕。唯一一个脸色惨白地下来的,是艾伦。

    一个水手扶着他,可那倔强的老人晃来晃去站都站不稳还试图把他推开,埃德赶紧冲过去牢牢粘上。艾伦黑着脸甩了几下没能甩开,也就放弃了。

    如果因为逞强而摔在地上,只会更丢脸。他可不是那些巨浪里颠过无数次的水手,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乱晃了那么一阵儿,这会儿只感觉一开口能把内脏都吐出来。

    在那个不着调的船长两眼放光地说“我觉得我们可以飞一飞试试”的时候,他就该果断地跳下船的!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会飞的独角兽(下)

    广场上很快就挤满了人,热闹得就像从前一样。埃德怀疑整个斯顿布奇的人都跑了过来,毕竟一条能在天上飞的船可比一条老是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的龙少见多了。

    被士兵和比他们更好奇的法师们隔开,普通人并不能靠得太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奋。伊斯在听见“船舱里装了一条龙!要飞的时候它就把翅膀伸出来”这样的议论时眼角抽了一下,憋着气大步走向艾伦。

    还没等他开口,那巨大的气囊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响亮的、难以描述的声音。

    喧闹的人声随之一静,又轰然响起,难以分辨是惊呼还是欢呼。

    “伯特伦!”船上有个粗哑的声音传下来,“你的翅膀把你的肺戳破啦!”

    听起来好像也有点幸灾乐祸。

    失去平衡的船在漏气的气囊里颠了几下,开始往左歪,又很快被寒冰结结实实地冻住。而伯特伦还在跟泰瑞争执不休。

    “我跟你说过翅膀上没必要加尖刺!你干嘛非得把它做得……像那谁的翅膀一样!”泰瑞气咻咻。

    “可是这样好看,必要的时候还能当武器!”伯特伦自有道理,“肺破了补一补就行嘛。”

    “你以为补起来很容易吗?!”泰瑞跳脚:“用它来保住船身是最后手段!最后手段!你们第一次试飞就把最后手段用坏了!……不是,你们为什么要在我不在的时候试飞!!”

    “你一声不响一跑就快两个月,”伯特伦居然委屈起来,眼神里带着悲伤与控诉,“我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

    “我……不是写了信嘛……”理亏的小法师声音越来越小。

    伯特伦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一个三十多岁,又高又壮还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做出娜娜一样委委屈屈的表情,简直让人头皮发麻。伊斯忍不住抖了抖,左右看一眼,冷冰冰扔过去一句:“你们,就把詹西一个人丢在上面收拾乱摊子吗?”

    兴奋过头的失职船长呆了呆,尴尬地挠了挠胡子,回身又往船上跑,同样失职的设计师缩着脖子,蔫蔫地跟在他身后。

    “有长进嘛。”吉谢尔玩着她的小刀,悠悠地评价,视线在他胸前打了个转,“你……养了猫?”

    心情稍稍舒畅了一点的伊斯并不跟她计较,按住在他衣服下面乱蹬腿儿的娜娜,终于走到了艾伦身边。

    坐在早已干枯的水池边,艾伦这会儿其实也有点尴尬。他不过是晕了个船,不但被女儿按住不给动,还被埃德连施了两个治疗术……晕船有什么可治的!

    尤其是,旁边还站了几个看他热闹的老家伙……他的脸今天真是丢得一干二净。

    “啊,你儿子也来啦!”老乔伊挥着手,体贴又热情:“伊斯,赶紧把你的父亲送回家,飞得稳一点,他现在可虚弱啦。”

    伊斯迟疑了一下,他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但艾伦的脸色也的确挺难看。

    “不需要!”在他准备变回冰龙的时候艾伦黑着脸吼。

    “你对他吼什么?”娜里亚不高兴了,“证明你还精神十足吗?那你自己站起来呀!”

    艾伦用力瞪她——你按着我我怎么站起来!

    眼看父女俩又要吵起来,伊斯手一松,让挣扎了一路的娜娜钻了出来。

    小龙恼怒的大叫又脆又响,嗷的一声,立刻引来了周围的视线。埃德悄悄挪了挪,把自己塞在人缝里,不让太多人看到娜娜。

    他们当然不能一直把它藏起来……但他还是有点担心。

    娜里亚也微微皱眉。即使已经有许多人知道小龙的存在,让它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是有点冒险。

    但艾伦已经呆住了。伊斯从蛋壳里出来就是个人类婴儿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龙。

    看到陌生人的小龙有点警惕地瞪圆了眼睛,但并不害怕,在被伊斯提着后颈送到艾伦手中时也没有挣扎。

    艾伦僵住了一般托着它不敢动。它那么小……又小又精致,像是无数片精雕细刻的宝石连缀而成……不,它远胜世上一切珍宝。

    他在老乔伊凑过来的立刻把娜娜抱在了怀里。没能摸上一把的老人遗憾地直起腰,但很快又不知从哪儿摸出块肉干。艾伦十分嫌弃地想要拒绝,但娜娜并不嫌弃,伸出爪子,又快又准地抓住就啃。

    “你们都没有让它吃饱吗?”艾伦十分不满,“怎么能让它什么都吃?!”

    “……它能吃掉一整头羊。”伊斯说,“它连石头都能啃。”

    在他们为了娜娜的成长而忧虑时,伯特伦又从船上爬下来了,同时下来的还有阿坎……和被他提在手里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了船的泰丝。

    以及,一个安安静静的精灵。

    “阿坎……芬维!”埃德向许久不见的朋友们用力挥手。

    阿坎黑了好多,南方群岛的阳光把他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看起来更加健壮,笑容却还是一样的天真。芬维也不再总是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坦然显露着脸上的刺青,虽然笑起来还有些拘谨,眼中却有了更多的光彩。

    所以埃德更喜欢让他四处去跑,自己做出判断和选择,而不是像个影子一样守在他身边。

    “辛格尔大人很安全。”

    虽然之前已经有过交代,精灵还是认认真真地向埃德解释,“所以我就去帮柯瑞尔他们探听些消息。后来卡沃大人需要帮助……”

    而阿坎在激动地比手画脚,向娜里亚描述他第一次坐船出海……以及上天的惊险旅程。

    艾伦在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小心地藏起娜娜,小龙也配合地一边啃新的肉干一边从他指缝里向外张望。

    巴尔克从他们身边走过,笑着扔过来一句:“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不是吗?”

    埃德不知道这个结论从何而来……因为天上掉下了一条船?

    但朋友们能这样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的确是令人高兴的。

    所以他兴高采烈地回答:“是呀!”

    结果,这一天,他不得不帮着收拾场地,小心设防,邀请客人……然后,雪停风息,圆月升起的夜晚,围着一条端端正正重新半冻在冰里,仿佛某种奇怪雕刻的帆船,斯托克广场上热气腾腾地开了一场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名目的庆典。

    积雪被推到了四周,地上的裂缝被填补得平平整整。篝火四散燃起,像虹弯岛的布里人一样,人们各自聚在一起,又捧着独角兽号今天刚刚送来的果酒四处走动。不管是吉恩家的烤饼,还是布洛家的肉肠,都破天荒地在广场上支起了摊子——虽然前者的黑脸老板看起来怒气冲冲很不情愿,但并没有影响烤饼的味道,也就没有人在意。

    早已被丢弃落灰的各种小吃摊又被收拾了出来,即使站在摊后的已经不是从前的人,做出来的东西……有些味道也实在不敢恭维,大家也都还是开心地挤来挤去,唯恐吃漏了什么。

    毕竟,就算难吃,至少免费。

    糖苹果,炒杏仁儿,现烤的鱼,什么都能包的薄饼,油炸的各种圈圈块块和条条……从北到南的各种口味都能在这里吃到,还不要钱——再挑剔的人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最受欢迎的居然不是娜里亚的小点心,而是伊斯的烤肉。尽管金发蓝眼的年轻人杀气腾腾满面冰霜,挥舞铁钎的姿势像挥舞长剑,也不能阻止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挤过来抢上一轮又一轮。

    一条冰龙烤的肉!而且居然还很好吃!

    人群里还有人表演杂耍——十分紧张的表演,看起来更像是滑稽戏,反正每个人都笑得很大声,哪怕表演者只是让手里的土豆迅速地发了芽,他们也会使劲儿鼓掌欢呼。

    “……这些人都疯了吗?”白鸦问,“或者,脑子里也都长芽儿了吗?”

    虽然这么说,她自己逛得也挺开心,一身参加晚宴的曳地长裙毫不优雅地被提起来掖在腰间,一手烤饼一手烤肉……且依然很美。

    埃德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热闹又拥挤的人群里打过转,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仿佛没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也不会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

    没喝酒他就已经有点晕乎乎,被人一拉就坐了下来,即使周围的人他根本就不认识,也还是大家各说各的哈哈哈聊了好一阵儿,然后又被人拖走。

    坐到独角兽的船员们之间时他已经有点意识不清,被谁塞了一杯冰凉的果汁,几口下去,终于清醒了几分。

    “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问伯特伦。

    “想让我们的船也飞起来吗?”伯特伦很清楚他想问什么,“你以为是在看到黑帆那条魔龙船之后?才不是!我们很早之前就有这个念头了!虹弯岛好多人都知道!那家伙的主意是从我们这里偷过去的!”

    “很早之前是多早之前?”埃德问,有意无意地看了泰瑞一眼。

    小法师紧张起来:“不是我的主意!”

    “我的主意。”伯特伦挺胸,“其实,也就是在藏宝海湾,看见伊斯飞起来又掉进海里之后。”

    “……你最好别在他面前提‘掉进海里’。”埃德说。

    伯特伦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然后,我们当时在那条黑帆船里找到些图纸,虽然不全……那时九趾应该没想过能让船飞起来,他想的是让船能像鱼一样游来游去,不用靠人力和风力也能快速前行。那些图纸很有意思,虹弯岛有个很擅长这种机关的家伙,我们叫他扭扭,不是布里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来,有点怪但脑子很厉害……”

    “扭扭!”邦布得意地插嘴,“这名字是我取的!因为他总是喜欢把手指扭来扭去,做出来的东西也扭来扭去,扭扭!”

    伯特伦按着他的头把他拨开:“那家伙还在船上,他不大爱见人,但无论你有什么奇怪的想法,他都能找到确实可行的方案。最棒的是,他并不因此就排斥魔法。我觉得你们应该见上一面……不过要等我先哄哄他……”

    总之,靠着并不全的图纸,一些拼凑在一起的奇思妙想,一个现在还躲在船舱里不肯出来的,有着古怪名字的古怪家伙,泰瑞的法术和对各种材料的了解,他们完成了——差不多完成了“让独角兽号像龙一样飞上天空”的伟大梦想。

    并且,第一次试飞并没有摔死,可以说相当成功了。

    忠于职守的詹西是最晚从船上下来的,却还满怀愧疚。

    “船失控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转舵。”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在翅膀动起来的时候保持方向。”

    泰瑞心虚地低头——那是因为他根本还没有弄好这一部分就跑掉了,那双翅膀甚至都没有足够的动力多动几下。

    埃德真心叹服。他一直很想当个自由自在的冒险者,但照娜里亚的说法,他想当的与其说是冒险者不如说是寻宝者,如果可以一路吃吃玩玩,轻轻松松地找到宝藏,他绝对不会去自找苦吃。而伯特伦和他的同伴们,是真的热衷于“冒险”本身。

    “也许有一天你们甚至能在虚无之海中航行。”他感叹。

    伯特伦哈哈大笑着拍他的肩。

    “虽然不知道虚无之海是什么海,”他说,“但是独角兽号哪里都能去!”

    他们整齐地发出一声大吼,举起酒杯撞得酒液四溅,仰头豪饮,最后,在摔杯子之前被吉谢尔阻止了。

    “那个老头儿说了,虽然食物和酒都免费,但所有器具损坏一律十倍赔偿。”她幽幽地说,“你们知道‘飞’这一趟花了我们多少钱吗?”

    所有人默默地放下酒杯。

    在耳边稍稍安静下来的这一刻,埃德听见精灵的歌声——维奥莉塔的歌声,清亮,明快,没有一点藏在婉转曲调里的失落迷惘,也没有刻意的高雅矜持。

    星夜旅馆的精灵没有拒绝邀请,甚至挺乐在其中的样子,也让埃德有些惊讶。毕竟,格里瓦尔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他们耳中……又或者,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今夜唱出不一样的歌?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逃跑的独角兽(上)

    第二天一早埃德就跑去了洛克堡。

    巴尔克正在扫地——老人常拿“打扫卫生”来锻炼身体,即使地上根本没有什么灰尘。

    埃德被他支使着跑去花园里剪了几支不合季节地开着的玫瑰花回来插在瓶子里,在他收拾完之后才能迫不及待地问:“昨晚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巴尔克有点疑惑,“‘快乐’?和因为喝得太多而头痛,却还得接待客人的清晨?”

    不请自来的客人噎了噎,还是厚着脸皮表达自己的疑惑:“可昨晚的‘庆典’,难道不是什么陷阱吗?”

    “不。”巴尔克回答,“我就是觉得找个理由让大家开心一下也挺好的。如果连你都觉得那明显得像个陷阱,其他人应该也会觉得吧,所以他们并没有趁机干点什么。”

    埃德默默坐直,觉得自己像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不,不是像,他就是。

    老人愉快地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头痛的样子。

    “我以为你会花更长时间跟朋友们待在一块儿,好好放松一下。”他说。

    埃德苦恼地皱起脸。

    “瞧,是这样,”他说实话:“我天生就不是很勤奋的人,如果一直很紧张,就会一直很努力地保持头脑清醒,迅速解决各种问题,但一旦放松下来……就只想一直瘫着,瘫到不得不动。”

    所以今天,从斯托克广场上搭起的帐篷里爬出来,看着初升的阳光下一片狼藉里的平和安详,他用力拍了拍脸,在“钻回去睡个回笼觉”和“必须做点儿什么”之间选择了后者,路上甚至还小小地为自己感动了一下。

    巴尔克这一次笑得更大声了。

    “好吧,”笑够之后他说,“我们确实有点收获。我原本打算让你跟朋友们好好开心一天再告诉你,但既然你都跑过来了……”

    他翻开桌角的一本书,从里面抽出张折了几折的纸。

    “契约。”他说。

    埃德欣喜地跳起来:“这么快!”

    纸上的字迹是从什么东西上拓下来的,字很大,内容却十分简单:

    以血为系,以魂为祭,允之以亘,取之以……

    最后一个字是模糊的一团,难以分辨。

    “掉了一个字?”埃德把纸翻过来又翻过去,“也没有签名?”

    巴尔克挥了挥手:“我带你去看原件。”

    “原件”在石榴厅。

    埃德站在暗红的地毯上,看着士兵们爬上高处,从王座背后的墙上,撬下那块刻着王族徽章的巨大石砖,心情难以言喻。

    “所以,安特一直在找的东西……就一直顶在他头上吗?”他问:“他知道了吗?”

    “国王陛下,”巴尔克看他一眼,“自从……那一晚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埃德讪讪赔笑。

    “而我们能找到这个,”巴尔克说,“是因为我们抓到了昆茨。”

    他不无得意地搓了搓下巴:“昨晚我就把他关在这里最高的塔上,远远看着斯托克广场,告诉他,如果他再像耗子一样总在黑暗里打洞,总有一天也会无声无息地烂在黑暗里,再也没法儿享受那样的快活和热闹。”

    冰冷,孤独,绝望。

    埃德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都能感觉到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窜。

    石砖被吊了下来,契约就刻在徽章背面,这么严严实实地砌在墙上,确实没人能想到后面还有字。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那个干瘦的老头儿不但找到了它,拓下了字,还打算严严实实地把它砌回去。

    可惜只砌了一半就被抓住了。

    “如果他不是执着于这样的‘天衣无缝’,大概也不会被我们抓到。”巴尔克不得不承认,“某些方面,他的确是挺厉害的。”

    埃德蹲在地上,把那块石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还用了法术,也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能理解,徽章大概就算是契约一方的签名,可模糊掉的那个字,看起来就像是自然的磨损,又偏偏绝不可能是自然的磨损,而另一方的签名,也完全找不到痕迹。

    难道这也不是原件?

    巴尔克打算把它原样砌回去,以应付那位国王陛下,并好奇他是不是能发现些他们看不到的东西。至于昆茨那里,他们还没能问出太多,依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为谁在找这个……小老头儿可固执得很。

    “你还关着他吗?”埃德问。

    巴尔克点头:“关着呢。”

    ……但是没关住。

    看着空荡荡的囚室,巴尔克的嘴角慢慢地勾了上去。

    他经常笑,各种各样的笑,没有哪一次笑得这么……让埃德都浑身发毛地想缩进墙里。

    看守此处的人脸上毫无血色,僵硬地戳在那里,仿佛已经是两个死人,也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恐惧。

    多半是因为后者。

    埃德心生同情,但并不敢开口。

    “也……没什么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说,“让他在外面跑,我们也许能得到更多……”

    他在巴尔克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牢牢地闭上了嘴。

    回到家中时他都还心有余悸,十分需要一点安慰,然而等待他的不是还冒着热气的早餐和娜里亚带着微嗔与关切的脸,而是两个老头儿,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沉默又严肃地对坐在桌子两边,仿佛下一刻就准备把自己面前的热牛奶掀到对方脸上去。

    “艾伦……昆茨?”埃德战战兢兢又惊喜万分地打着招呼,“早上好啊!巴尔克正……”

    “想剥了我的皮做成气球?”昆茨冷笑:“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在为你担心。”埃德一脸真诚,“他以为你遇到了危险。”

    “你说这话不心虚吗?”昆茨惊奇又讥讽地扯起嘴角,“难怪你能跟那只老狐狸混到一块儿。”

    刚刚走过来娜里亚手一顿,在艾伦面前放下餐盘,带着另一份早餐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把昆茨才喝了一小半儿的牛奶也端走了。

    埃德忍着笑从他们身边溜过去,为他饱受惊吓的心灵寻找慰藉。

    他偷偷重新在昆茨身上做了记号,但娜里亚觉得那并没有必要。

    “既然他自己跑出来,至少最近不会再消失。”她说,“如果他真要消失,魔法也未必能有什么用。他从洛克堡里逃出来,只是不想被关在牢里,用泰丝的话来说,这是‘一个盗贼最后的骄傲’。”

    “……可他真的惹怒了巴尔克大人。”埃德说,“我从来没见过巴尔克笑得那么……恐怖。”

    “让他受点教训才好呢!”娜里亚说,把煎出的第四个蛋饼堆到埃德的盘子里。

    埃德低头看了看他怎么吃也吃不完的早餐……他可不是娜娜啊!

    娜里亚显然有点心不在焉。

    “还有什么别的事吗?”他问。

    “唔,”娜里亚叹气,“我正在想着要如何在这栋房子里塞下九个人。”

    埃德噎住了。

    这栋二层的小楼有个难得的院子,占地不小,卧室却只有三个,原本娜里亚和泰丝住一间,出了钱的蒙德大人住一间,伊斯和埃德住一间,泰瑞住在楼下储藏室改成的小房间,刚好塞得满满的,如今艾伦和阿坎回来,再加上芬维,即使泰瑞回到独角兽号,不再继续住这里,也怎么都塞不下了。

    埃德突然感觉到强烈的危机。

    “我可以住楼下小房间的。”他可怜兮兮,“或者地下室也行。”

    “……你是不知道你的东西有多少吗?”娜里亚说,“不止是衣服。你搬来的各种书,堆了满地的卷轴,是打算塞在哪里?要不还是搬回你家吧,那里至少……”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埃德看着就快哭出来了。

    “那……”埃德张开嘴,眼泪差点流下来,“那里都没人了……”

    只是栋又大又空又冷冰冰的房子。

    娜里亚沉默了一会儿,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你觉得我会把你一个人赶回去吗?”她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我是说,我们可以全部搬去你家,那里离洛克堡还更近一些呢。”

    然而艾伦不乐意。他就是固执地要“待在自己的房子里”,而娜里亚虽然叉着腰跟他吵了一架,其实也舍不得周围越来越熟悉的邻居。

    她想着不如去隔壁家借一个房间。好在,有钱的蒙德大人回来,立刻就解决了问题。

    “加盖一层难道是很难的事吗?”他问埃德,“尤其是这种结实的石头房子……你从来没有盖过房子吗?”

    埃德茫然地摇头——他为什么会需要盖房子?

    “只要有材料,知道结构如何,用魔法盖房子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蒙德说,“简单,还挺有趣。这样,即使是在荒郊野外,也不用住在简陋的帐篷里,或者像野兽一样钻进黑乎乎的山洞,你想住什么样的房子,就能住什么样的房子,哪怕在深山里盖个城堡也不是不行。”

    斯凯尔·蒙德**师,即使出门游历,也是绝不肯随便将就的。

    材料倒是现成的,埃德十分慷慨地把自己家的房子拆了一部分,又砍了几棵树,眼也不眨地看着蒙德比划几下,就把二层的小楼变成了三层,多出的三间房,居然还跟二楼不一样,又和谐又别致,就像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一样,一点也不突兀。

    泰丝立刻就跑上去占了一间,并且振振有词:“个子越矮的人越该住在高处。”

    看到一条会飞的船和一夜什么都有的庆典之后,住在周围的人们看着眼前做玩具一样造房子的戏法儿,也并没有太过激动,欢呼了一阵儿又各自回去睡觉——天气这么冷,也实在没什么可做的。

    埃德却从法师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和无可挑剔的作品里看出点微妙的熟悉感。

    “那些魔法造景……”他问。

    “啊,”法师向他凑近,露出神秘的微笑:“你看出来了?连伊卡伯德都是拆到第三个才发现呢。”

    “那根本不是维厄斯留下的……”虽然是自己猜出来的,埃德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哦,不,那当然是艾克·维厄斯的杰作。”蒙德严肃地绷起脸,“不然它可就没那么值钱了。”

    他冲埃德挤挤眼,潇洒地走开。埃德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给他鼓个掌。

    无论如何,他好歹解开了“为什么斯凯尔·蒙德这么有钱”之谜。

    当天晚上挤到这栋房子里来的人比娜里亚预计的还要差不多多上一倍,不过有一半儿只是来蹭一顿晚餐。即便如此,屋子里也根本塞不下,甚至连桌椅都不够,娜里亚索性在院子里点起篝火,邻居们带着食物闻讯而来,开开心心地又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庆典。

    伯特伦依然没能把扭扭从船里拖出来,但他好歹答应了跟埃德见上一面,不是因为什么圣者之名,而是为了能好好研究一下冰龙的身体结构——以及,他们两个,大概是最熟悉九趾那条魔船的。

    提到那条船伊斯就开始狞笑。他两次差点没命都是因为那条船!他没有追着它把它扯成碎片,只是暂时顾不上,可不是他不记仇!

    从他们离开赫特兰德……从埃德偷偷分出去的那一点灵魂被霍安·肖吓回来,他们就再没有那条魔船的消息。

    不,还是有一点的,虽然直到现在埃德也想不明白——九趾为什么会帮萨克西斯让那轮圆月重回天空?因为找到了精灵圣岛却没有发现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顺手帮个忙吗?

    但他至今没再出现在夏之海。而在被柯瑞尔,那个有时候比他们还疯的精灵坑了一把之后,黑帆海盗也渐渐销声匿迹,即使柯瑞尔放出了那块石板在他手中的消息也没能引出来。

    伯特伦急着让独角兽号能飞起来,事实上也是出自某种不安。

    他怀疑九趾已经回来了。

    九趾沃克绝不会放弃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他也绝不会放过敢与他作对的人。或迟或早,他会出现。

    而他们现在并没有能与他抗衡的力量。改装到一半的独角兽号,比之前要脆弱得多。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逃跑的独角兽(下)

    “说实话,我们其实算是逃过来的。”伯特伦叹着气承认,“黑帆的船在斯顿布奇的港口没什么优势,而九趾的魔船……绝不会飞到斯顿布奇。”

    如今的斯顿布奇,可以用来挟持威胁的普通人不多,力量强大的法师牧师却一抓一大把,留守的士兵也丝毫不容小觑。更令人忌惮的是,巴尔克必然还留着后手。九趾再自大,也不会为了追一条船而冒这么大的险。

    “原来你们也会逃跑吗?”埃德感慨。

    他还以为这群疯子只会向前冲呢。

    “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伯特伦也很惊讶,“你那个精灵朋友才是真疯!我们能活到现在全凭逃得快。打一下就跑,是我们最擅长的战术。”

    “独角兽,逃起来也是最快的船!”又醉得差不多的邦布兴高采烈地喊。

    他们又整齐地大吼一声,举杯撞在一起。

    “……这到底哪里值得得意啦?”伊斯十分鄙视。

    “为什么不值得?”伯特伦理直气壮,“我们,一条船对上整个黑帆,却还活了下来,而且会一直活下去……一口一口地咬死它。”

    他脸上还带着笑,眼中却堆积着孕育风暴的黑云。

    他们不止是冒险者,也是复仇者。

    片刻的沉默笼罩在这一角,但那一点阴影很快便被驱散。院子里的欢声笑语,食物的香气,将他们从用鲜血才能洗去的仇恨之中,拉回明亮的月光之下。

    “所以,”伯特伦嬉皮笑脸地抬手勾住伊斯的脖子,“你会帮我们的吧?”

    伊斯没有翻着白眼反问“关我什么事”,甚至都没有甩开他的手臂,只是懒懒地点了点头。

    埃德看着他开始涣散的眼神,觉得有点不妙:“……你们给他喝了多少?!”

    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连自己喝了多少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伊斯喝了多少?反正酒桶就堆在他们身边,不使劲儿喝怎么对得起他们特意挑选的好酒和特意挑选的好位置?

    “一条龙……”伯特伦疑惑地问,“酒量这么小的吗?”

    一条龙的酒量或许不够大,宿醉后的脾气却绝对不小。第二天钻进独角兽号的船舱时,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离他起码三步远。

    想再远也远不了了。船舱里空间有限,而且塞得比之前还要满。埃德曾经在这条船的船舱里待过,那时它看起来跟其他船没什么两样,黑暗,狭窄,潮湿,见缝插针地堆满了各种东西,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但现在,虽然更加狭窄,船舱里却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异常明亮。

    埃德好奇地抬手摸了摸嵌在他们头顶的光源——一块长方形的玻璃,并不很通透,摸起来热热的,在他手指下嗡嗡轻颤,仿佛里面有一群光之镰在飞来飞去。他只感觉到微弱的魔法,玻璃之下散发出的光却比普通的光焰要亮得多,在一条金属架上隔一段距离嵌上一块,照得整个船舱亮如白日。

    “这是什么?”他问。

    “电荧石?”伯特伦回头向泰瑞求证,“这是扭扭和泰瑞弄出来的,一直到前天泰瑞回来才能亮起来呢。”

    “不是我!”泰瑞立刻表示,“是扭扭……我只是,提供了一点储存的闪电之力。”

    “……用不着这么紧张。”埃德有点想笑,“我相信你。”

    泰瑞的眼睛立刻亮晶晶,但还是强调:“真的不是我,是扭扭自己发现的,把一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有持续的电流激发,就能发出稳定又明亮的光来……”

    伯特伦的视线在他们脸上打了个转,若有所思,但没有多问。

    竖着耳朵听泰瑞解释的并不止埃德。船舱里还有好几个法师,因为帮助独角兽号“顺利降落”,他们得到允许分批进入这里,满足他们强烈的好奇心。

    连蒙德都混在其中,东敲一敲,西摸一摸,兴致勃勃。

    并没有谁试图撬点什么带走。他们可不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法师,何况这条船的船长并无意隐藏,反而十分大方地表示他会公开整条船的图纸,让大家一起来研究如何能让它飞得像条真正的龙一样。

    他并无意把它当成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武器。

    埃德并不意外。伯特伦·格瑞安,是被当成格瑞安家族的继承人培养起来的,即使他更喜欢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许多事,他会自然而然地看得更加长远。一条能飞的船,它的秘密根本不可能藏得住,与其让人觊觎或忌惮,还不如让更多人参与,让更多条船能飞翔在天空……这样,他们战胜黑帆的可能都要大得多。

    尼奥城的法师们正忙于内斗,能待在斯顿布奇的法师们却守规矩得多,这也是伯特伦选择斯顿布奇来“试飞”的原因之一。

    光源两边,长而宽的金属管紧贴在船舱上方,打开的盖子的下面排列着更多粗细不同的管和线,如法阵中的符文般,以某种奇异的规律并行或交错。

    “船舱能整个封闭。”伯特伦说,“所以我们也能潜进水里,或者飞到高空,都不至于无法呼吸……但这个还没完成,所以上次只能靠泰瑞的泡泡。”

    “那不叫泡泡……”泰瑞嘟哝,但其实已经放弃了——这条船上的人只记得住这么简单的称呼。

    他们一路走过去,花了不少的时间。埃德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扭扭还在等着他们。

    “他大概只会希望你们永远也走不到他面前。”伯特伦有些无奈地放低了声音,敲响了船舱尽头一扇小小的门,又特意提高了声音提醒:“我们要进来啦!”

    过了好一阵儿他们才得到回答:“请、请进。”

    埃德突然就不紧张了——这绷到结巴的声音比他紧张一万倍。

    门后的空间并不小,或者说,因为收拾得格外整齐,所以看起来格外宽敞,一点也不是埃德猜测中混乱不堪,堆积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随便碰一碰就能稀里哗啦塌下来的样子。

    端坐正中的人也收拾得十分整齐,虽然其貌不扬,但干干净净,也才三十来岁的样子,略显稀疏的头发剪得很短,瘦长的脸肌肉紧绷,表情几乎是惊恐的,配上苍白的皮肤,硕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睛,骨碌碌不知道该看哪里的眼珠,以及在他们进门时嗖一下直挺挺地站起来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个等候审判的贼。

    还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贼。

    “别紧张,别紧张。”伯特伦十分习惯地安抚,“再没有比埃德·辛格尔更好说话的人啦,无论你说错了什么他都不会生气的。”

    埃德看他一眼——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呢?

    扭扭裂开了嘴,大概是想笑,却笑得埃德后背发毛。

    小时候那具吓得他半死的干尸就是这个表情!

    干尸扭扭终于开口:“好的,所以,那个……你可以先脱掉衣服,我会……呃,帮你叠得整整齐齐。”

    他扭着自己的手指,紧张又期待。他的手很瘦,手指显得特别长,长到扭在一起时几乎能打成结。

    埃德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也打了结,只能茫然地转向伯特伦。

    伯特伦似乎也思考了一下才弄明白,扭头告诉埃德:“不是你,他是想让伊斯……”

    伊斯的视线冰刀一样,唰一下扎在他身上。

    “……他是好意。”伯特伦憋着笑解释,“绝对的好意,他希望你能变成龙飞给他看看,而在他看来,要变成龙当然得先脱衣服,以免损坏……他还会帮你叠好呢……对吗?”

    扭扭点头点得让人担心他的头会掉下来。

    如此……曲折。

    埃德用力闭上嘴以免自己笑出声,否则伊斯能拿真的冰刀扎他。

    “我觉得,”泰瑞低声告诉伯特伦,“如果你不想让伊斯拆掉这条船,最好还是别让扭扭跟他直接交流。”

    伊斯的脾气的确没有从前那么糟,但谁让他们昨晚把他灌醉了呢。一条宿醉的龙有充足的理由不讲道理。

    伯特伦抓抓后脑勺,想叹气。他很想让扭扭学会如何正常与人交流,毕竟有时候连他都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理解扭扭到底想说什么……但现在,或许的确不是合适的时机。

    可是……

    他回头看扭扭。扭扭正低着头扭手指,看起来垂头丧气,但伯特伦很怀疑他其实如释重负,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这里,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他想做的事。

    ——他故意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伯特伦恍然大悟。他就觉得哪里不对,扭扭的表达是有问题,可也没“有问题”到这个地步!

    他笑了起来。那是一个能让埃德想到昨天的巴尔克大人的笑容,然后他掰了掰手指,向埃德和伊斯道歉:“抱歉,你们能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吗?”

    埃德体贴地推着怒气冲冲的伊斯退了出去。他觉得伯特伦应该是想要跟扭扭好好谈一谈,但站在并不怎么隔音的木门外,他们只听见乒乒乓乓一阵响……和显然是被堵住了的嗷嗷惨叫。

    泰瑞一脸尴尬地解释:“有时候,这也是一种……呃,有效的交流方式。”

    伊斯脸上的怒火变成了微妙的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了埃德一眼。

    埃德并不想理他。

    门再一次打开的时候,扭扭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衣服也还是整整齐齐,就是头发乱了点儿,红着眼睛抽抽搭搭,可怜兮兮。

    “他现在会好好说话了,”伯特伦保证,“不过……他说话的方式确实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而伊斯的心情这会儿就好多了,他完全可以大度地容忍一点不一样。

    而扭扭的问题其实在于,他的思维太过跳跃,而且常常说着说着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懂。但他的确是个天才,船上的各种机关都是他弄出来的,无论伯特伦提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想法,他都不会说“这不可能!”,而是埋头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泰瑞则只负责按照他的要求选择合适的材料,以及将所有机关与魔法连接的那一部分。

    比如,那双巨大的翅膀。它看起来像龙翼,但参照的其实是鸟的翅膀,鸟的骨骼如何连接,肌肉如何带动骨骼和鸟羽,那双翅膀上便有相对应的构造,让它只需要一点动力,就能进行各种复杂的运动。

    他们甚至用不同的材料做了好几只鸟,有一只用一种极轻又极韧的金属制成,精巧无比,上好了发条,是真的能飞出一段距离,只是没办法控制方向,

    但鸟的身体可没有这么重,尤其是在伯特伦坚持“飞在半空也要扬起白帆”的情况下,即使扭扭想办法增加了船的浮力,单靠翅膀,他们也根本飞起来。上一次的“飞行”,他们其实只是靠着“泡泡”升上半空,然后滑翔了一小段儿,连平衡都很难保持。

    当然,足够强大的魔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伯特伦并不想太过依赖魔法。

    “它最好是一条普通人也能操纵的船。”他说。

    所以,扭扭需要了解冰龙的翅膀是如何带动它巨大的、肌肉结实的身体,于是伊斯爽快地带着他们出去飞了一圈儿。

    伯特伦厚着脸皮挤了进去,在巨龙的背上叫得比谁都大声,差点儿就被扔下去。而扭扭,他像只蜘蛛一样在龙背上爬来爬去,也摸来摸去,摸得冰龙浑身的棘刺都竖了起来,像只炸了毛的鸟,咆哮声都变了调,伯特伦拼命吹捧,给了它无数许诺,才让它勉勉强强忍耐着,没把这只蜘蛛从身上掸掉。

    那家伙甚至试图在冰龙拍打翅膀的时候从翅膀上面翻到翅膀下面……然后毫不意外地掉了下去。

    有埃德在,怎么也不可能让他摔死。捞起来两次之后,他索性把扭扭吊在半空,按他的要求升升降降,左左右右,让他能如愿以偿地把整条龙从头摸到尾,深切地感受这条魔法巨兽蕴藏在肌肉中的强大力量。

    还没有谁能有过这样的殊荣,但扭扭并不满足。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不一样的魔像

    终于摸够了之后,扭扭既兴奋又失望。

    “这是魔法!”他说,“它根本就不该能飞得起来!……不,我还得看看里面,再……”

    忍无可忍的冰龙怒吼一声,扭头咬住他的腿,在一片惊呼和惨叫声中把他囫囵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又吐了出来。

    “看到‘里面’了吗?”它冷冷地问。

    扭扭大概并没有听到这一句。他晃晃悠悠地吊在半空,裹着一身亮晶晶的口水,被寒风吹得又冷又硬,魂飞天外,呆若木鸡。

    谁都没敢开口。埃德默默把他拉上来,弄掉他一身的口水。扭扭僵硬地瘫在龙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还活着。

    完完整整地活着,并没有被咬掉两条腿,或者在龙肚子里被渐渐消化。

    “……往好处想,你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进了龙的肚子里还能活着出来的人了。”伯特伦悄悄安慰他,同时也责备他,“不过,这完全是你的错。什么叫做‘看看里面’?!他是我们的朋友,不是可以让你剖开看清楚内脏之后再烤来吃的鸡!”

    “没进到肚子里,”泰瑞虽然也吓坏了,但是看得很清楚,“在喉咙里卡了一下就被吐出来了——幸亏龙的脖子够长。”

    虽然如此,也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经历了。

    扭扭发出一声濒死般的抽泣,终于回了魂儿,开始发抖。冰龙重重地哼了一声,哼得所有人噤若寒蝉,战战兢兢。

    他们就这样静默着回到斯顿布奇。冰龙把他们扔到甲板上就扬长而去,吉谢尔踱过来,看着四条正扑腾起来或瘫着不动的鱼,幸灾乐祸:“你们又怎么招惹那条小心眼儿的龙啦?”

    可这事儿并不能怪伊斯。

    四个人灰溜溜钻回船舱。扭扭又被揍了一顿,抽抽噎噎说了半天才说明白,照他看来,如果没有天赋的魔法,以冰龙的体型和重量,就算它的翅膀够大,胸肌发达,也根本不可能飞得起来。

    当然,也可能它有特别大的肺,或者像鸟一样身体里还有气囊,骨骼也很轻……所以扭扭才想要“看看里面”。

    “所以,你是想说,让独角兽‘像龙一样飞起来’,是不可能的吗?”伯特伦有点沮丧地得出结论。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扭扭斗志昂扬。

    龙的身体是天生的,而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做出各种改造。既然冰龙能飞起来,独角兽号也一定能飞起来!

    “如果在必要的地方加入魔法的支持……”他画图给他们看——他画的图可比他说的话要容易理解得多。

    魔法和机械的结合,似乎是泰瑞非常熟悉的。埃德安静地听着,很少开口,却越来越惊讶。

    他看见一个……和现在的法术系统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

    “我想让你看的就是这个。”送他离开时候伯特伦说,“瞧,魔法十分强大,可能够掌握它的人却实在太少,而绝大多数的魔法物品,倘若不是被动的防御类,基本也只有施法者才能使用。如果能够把‘魔法’作为单纯的能量,把法术所能达成的效果转化在普通人也能掌握的机械上……”

    “会很危险。”埃德轻声说。

    “没错。”伯特伦承认这个,“可既然已经有人想到,有人做到……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一个扭扭。如果你能从一开始就控制它,让它得到有序的发展,它反而不会有那么危险,只会让普通人也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在安克坦恩,我们会教农夫和猎人如何用剑,其中足够优秀,且值得信任的,即使不能成为骑士,我们也会奖励他们足够精良的武器,让他们负责保护周围的人。这样一来,当战争发生时,他们拿起剑就能成为战士……而如果未曾经过训练,就算给他们一柄锋利无比的魔法长剑,他们多半也只会伤到自己,也有更多的可能,将剑锋转向我们。”

    埃德沉默下去。他知道伯特伦说得没错,就像生命一样,一种新鲜的事物……一个新的方向,一旦冒出头来,就很难让它停止生长——它总能找到出路,愈是想要强行压制,它爆发时便愈为激烈。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他说,“……你想去维萨城看看吗?一个月后,我们可以一起去。”

    伯特伦点头。

    “到那时,独角兽号说不定就已经能飞起来了呢!”他满怀希望地说。

    埃德觉得,这个希望……似乎有点渺茫。

    “在魔法有可能彻底消失的时候,你们居然还在研究这个?”伊斯对伯特伦的期望和埃德的忧虑都嗤之以鼻。

    “泰瑞给过我两块宝石。”埃德说,“储藏其中的,与其说是‘魔法之力’,不如说是纯粹的能量……就像从天空劈下的闪电,或肆虐于海上的飓风那样纯粹。还有,维罗纳大师说过……”

    魔法不会消失。

    那时他以为维罗纳所说的魔法,就是他们所能控制的魔法之力,可现在想来,那或许有另一种意义。

    “所以你想怎样?”伊斯随口问他。

    作为一个天生的魔法生物,他对这些其实并不放在心上。魔法对他而言是生命的一部分,但对人类而言,无论饰以何种名目,一直都是种工具,如今不过是换一种形式来使用,本质上又会有什么不同?

    真正强大的永远只会是少数……而他会越来越强。

    “我想……”埃德说,“做一个,不太一样的魔像。”

    泰丝并不反对让诺威拥有一个“不一样的身体”,甚至满怀期待,诺威自己当然也不会反对。

    有泰瑞和扭扭的帮助,魔像的进展比他所预料的要快得多。尤其是,他不需要找人来辛辛苦苦地锻造——伊斯已经能够操纵永恒之火,把任何金属熔炼成他想要的样子。

    当埃德发现这样制造出来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带着永恒之火的气息,伊斯已经把诺威的脸都捏了出来。

    他捏得很开心,就像玩一种新奇的游戏。只不过,埃德每次看到满屋子各种形状各种表情的脸,都觉得浑身发毛。

    最终被大家一致通过的那张脸,像诺威又不像诺威。

    “像他的人类兄弟。”娜里亚评价。

    五官不像精灵那样精致,线条更加分明,从眼角到嘴角,有几条暗色的银线,让诺威能够控制这张脸上的表情,即使无法像活人那样生动,也总是聊胜于无。

    暗银的线条嵌在黑色的金属中,让这张脸显出一种异样的神秘和华丽。泰丝对此十分满意,简直连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总得先熟悉一下嘛。”她说。

    身体的制造需要花费更多的心力。诺威是个优秀的战士,只要有一点可能,埃德都不想让他失去像从前一样的敏捷和灵活。这种时候,他才更能理解扭扭为什么会想要“看看里面”——如果能够摸清骨骼的连接和肌肉的走向,清楚地了解精灵身体的构造,对制造一具完美的身体,显然大有用处。

    幸好,他还有芬维。虽然力量上有所不足,芬维的战斗技巧绝不逊于诺威,更棒的是,在诺威的指导之下,他几乎能完美地重现诺威的战斗方式。

    没过多久,连蒙德都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他甚至比埃德更擅长这个——埃德之前压根儿就没做过魔像。

    一般的魔像,只依靠简单的法术指令行动,没有自我思考的能力,更别提随机应变,因此也不需要特别灵活。而诺威的身体,不仅要像活的精灵那样灵巧,还得能依据他的灵魂发出的命令瞬间做出反应,就像……不过把他的血肉和骨骼换成了金属和各种机关。

    这很难,也很有趣,蒙德完全沉浸其中,埃德反而有了更多的时间花在其他事情上。

    在巴尔克的帮助下,他悄悄将十个人送入“花园”之中,其中有私语者,也有巴尔克手下的普通人。因为担心他们会出意外,起初他每天都要跑进去好几次,连那些人都从最初的提心吊胆,渐渐有些啼笑皆非。

    “这里连野兽都没有,”文森,巴尔克所指定的管理者告诉他,“晚上那些影子也只是看着有点吓人,而且,只要有一点火光,它们就不会接近。您实在用不着这么紧张。”

    之前送进去的动物已经开始繁衍。埃德低头看着脚边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仔,默默地点了点头,还是不放心地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记,才改成两天进去一次。

    但花园终究只是一个别无选择时的退路。肖恩依旧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击败任何敢于入侵的敌人,和重建这个世界的屏障上。埃德对前者毫无意见,对后者却隐约有了不同的想法。

    他们为什么就非得把自己封在高墙之内?那堵墙所隔绝的,就只有虚无之海吞噬一切的波涛吗?

    虚无之海的波涛……就真的只会吞噬一切吗?

    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当遥远的西南海上,另一颗星辰被点亮,他都没有投去太多的关注。

    斯托贝尔已经不知用什么办法击败了挑战者,那边的事,自然有他去操心。

    倒是艾伦在确定方位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沃瑞缇之墓。”他说。

    那原本是他出海想要找到的目的地……也是斯科特在寻找的地方。可惜海上风云难测,他根本连那座墓的影子都没找到,就因为一场意外不得不返回虹弯岛,然后又被伯特伦哄上了独角兽号。

    “毒蝎”沃瑞缇,埃德从记忆里找到了这个名字。也有人跟他提起过那座墓。

    “我记得加文说,沃瑞缇之墓,应该在东南海域?”他说,“黑帆之前也在找它,因为据说其中有深海之心,可深海之心……”

    极有可能是深海之心的宝石,嵌在三重塔的塔底,而据九趾自己所说,他要寻找的“深海之心”,根本就不是一颗宝石,而是埃德差点死在那里的,巨人所留下的遗迹。

    “什么叫‘传言’?”艾伦说,“有意和无意,真实与虚假,总是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但无论如何,现在可以确定,那里的确有斯科特想要的东西。”

    而他也显然已经得到。

    “我觉得,”埃德小声说,“就……别再阻挠他了吧?斯科特,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他本该被阻挠。”艾伦回答。

    他扔下他脑子不太灵光的准女婿,去找他的老朋友们喝酒,有些郁闷地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已经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老头子。可是,这种曾经被他唾弃甚至恐惧的,“安度晚年”的感觉……似乎也不坏?

    除此之外,他们的“敌人”似乎再无动静,连博雷纳都写信来抱怨,说他为那座人人瞩目的暗金矿设下了极为完美的陷阱,却没人塌进去,让他觉得寂寞无比。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大袋书,连娜里亚都开始好奇。

    “你们到底在交流什么?”她问,“博雷纳有那么了解魔法吗?”

    这已经不是第一袋,伊斯还带回过两次。埃德声称那是伯兰蒂图书馆里有关法阵之类的书,要很麻烦才能借出来……可博雷纳现在明明已经回到了卢埃林。

    伊斯露出奇怪的笑容,但他还没能开口就被埃德死命拖走。

    “……只许你出卖我,不许我出卖你吗?”伊斯愤愤不平。

    “你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是需要被谴责的,所以,你怎么能做呢?”埃德义正辞严。

    即使对埃德脸皮的厚度有着深刻的了解,伊斯也对这新的境界叹为观止,一时大意,居然没能揍到埃德就让他逃走了。

    埃德其实也很无奈。之前在巴拉赫的时候,他只是无意间提了一句,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未婚妻跟他更亲密一点,现在想起来,其实只是想炫耀一下而已……但无论博雷纳是当了真,还是故意戏弄他,居然在百忙之中找来了各种爱情故事——其中还有他自己的大作——给埃德作为参考。

    埃德简直想亲自跑过去告诉那位不务正业的国王,“已经够啦!”,但他怀疑博雷纳并不想失去这个乐趣。

    愁到头秃。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坚守

    斯科特睁开了眼睛。

    深海之中,静如永夜,他却恍惚听见悠远的歌声,低沉空灵,杳杳而来,如流水轻抚,微微牵动着灵魂。

    可他灵魂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记忆,没有情感,只有无尽的火焰。

    他该拥抱那火焰……那已是他如今唯一拥有的,他却仍不自觉地追寻着那幽渺的歌声。

    微弱的光落在他金色的双眼中。浅浅的蓝光,如那歌声一般渺茫,他伸手去抓,只握了一手的空,冰冷的海水随之波动,微光摇曳,牵出一声低低的呢喃。

    ……永在你手心。

    然后他才想起自己的名字。

    斯科特。斯科特·克利瑟斯。

    他听见谁的呼唤。一个人,或许多人,用不同的语调,带着欢乐,带着期盼,带着无奈,带着愤怒,带着失望,带着刻骨的仇恨,带着不变的信任,带着温暖的爱意。

    光与水的颜色沉在他眼底,淹没那一片金黄。灵魂中的火焰永不熄灭……可他在,它才能在。

    他动起来。沉重僵硬的身体仍难以控制,仿佛有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想要将他永远禁锢在此地,又仿佛是谁恳切的挽留。

    但力量已随着意识一丝一缕地生出。他随手拔出扎在他腿上的长矛,疑惑于这锈迹斑斑的武器居然也能伤到他……他甚至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刺中他的。

    血在海水中带出一丝暗色的痕迹,很快便消失。他回身面对那一片巨大的黑影——一条静静沉在海底的船。

    沃瑞缇之墓。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它黑暗的船舱里出来的。

    曾经的海盗之王,把作为自己坟墓的船建造得大而结实,而传说中迅捷无比,神出鬼没的尾刺号,却如骑士所珍爱的坐骑般沉默地陪伴在侧。这样的船在海上极其笨重,却能更长时间地抵御海水的侵蚀。依附其上的藤壶和海绵已将所有流畅的线条变得参差不齐,在微微变幻的光线中漾出狰狞而怪异的影子,像只守护着自己宝藏的怪物。

    可真正的怪物是端坐其中的人。生命短暂的人类对“永恒”有着最为执着的追求,直至死亡也不肯放弃。“毒蝎”沃瑞缇死时尚且年轻,当他未曾改变的容颜在他紧握手中的珍珠柔和的光芒里显露,有一瞬竟像是会睁开双眼,重回世间。

    他坐在一张长桌的上首,像一场欢宴的主人,像一位高贵的君主,精致的五官有着近乎妖异的美丽。而长桌两边,他曾经的手下正开怀畅饮,摆着最欢乐的姿势,神情却凝固在癫狂和恐惧之中,在静止百年的时光里显出难以形容的诡异。

    沃瑞缇并不曾拥有深海之心……又或者,那颗也不过鸽蛋大小的珍珠,才是真正该被称为“深海之心”的宝物。

    谁也不知道沃瑞缇是如何得到了它,它本属于海精灵,被那已灭绝的种族奉为圣物。可它或许能让时光冻结在某一刻,却并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斯科特并不在乎它有多么特别的能力,他需要的只是它足够强大的力量。然而此刻回想,那颗珍珠对他或许并不是毫无影响——他彻底丢失了一段记忆。

    可仪式已完成,他能感觉得到。流动的海水让此地不会像地面那样变得全无生机,但周围广阔的范围之内,仍没有任何生物敢于靠近。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松懈下来的身体中沉着深深的疲惫。他收回视线,浮向海面。

    他沉入海中时尚是深夜,如今太阳却已经升起。曾经虚弱下去的阳光仿佛已恢复了昔日的热烈,在这夏之海的边缘洒落延绵无尽的碎金。

    有一刻斯科特竟被晃得睁不开眼……他似乎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

    他放松四肢,任由自己漂在了海面之上。阳光炙烤下的海水有着微微的温度,温柔地将他托起,轻轻地摇晃。

    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一张渔网正当头撒下。他没动,像具真正的尸体,被一点一点拉向船只。头顶有人叽叽咕咕说着腔调怪异的通用语,或许是附近岛屿的渔民。

    被拉上船的时他睁着眼睛,对上一张黑瘦的长脸。

    那衣衫褴褛的渔民呆了呆,却并不显得如何恐惧,甚至都没松手让拉到一半的渔网落回手中,反而很有些淡定地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

    斯科特翻上船,随手扯开渔网,坐了起来。

    渔民看他一眼,又低头去看他像一张纸一般被轻易撕烂的渔网,依旧神情呆滞,看不出多少愤怒,也看不出多少畏惧。

    船板上扑腾着一堆之前捕上来的鱼虾,船尾还蹲着个同样黑瘦的小孩,分辨不出男女,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看看他,又看看那张网。

    斯科特的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这仪式会不分善恶地带走周围一定范围内所有生物的生命和灵魂,所以他选择了深夜……但即使真有人不幸被波及,也不该是这种样子,因为“失去生命和灵魂”,意味着彻底的死亡,而不是变傻

    他举目四望,只见一片无尽的湛蓝,唯有北面隐约有一线灰影,像是座小小的岛屿,完全无法判断自己漂到了哪里。

    他转向那男人,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独自一人太久,他似乎渐渐失去了正常沟通的能力,但如果有人先开口,他也还是能接上去的。

    可没人开口。

    他们六目相对,沉默不语,只有一堆濒死的鱼虾奋力挣扎,甚至有一条成功地跳回了海里。小小的渔船在海面上孤零零地漂着,漂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拿起船桨,重新开始划船。

    他不问斯科特是谁,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斯科特就只好呆呆地坐着,觉得自己或许也该重新跳回水里。

    不,他并不需要游回大陆。他心念一动就能去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可他……哪里也不想去。

    至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也暂时可以哪里都不去。

    摇来摇去的小船,似乎脑子有点问题的渔民,这怪异的一刻,竟有种莫名的安宁。

    到岸时那渔民也没理斯科特,只是扛起了自己的破渔网。小孩儿提着他们不多的收获跳下船,歪歪扭扭跟在他身后,倒是回头多看了斯科特一眼——那一眼也更像是在看他腰间的长剑。

    但也仅此而已。

    被扔下的斯科特走上沙滩,视线掠过更高处错落的茅屋。这是个偏僻而贫瘠的小岛,或许在尼奥城最详细的海图上都找不到踪迹,居住在此的人多半来自一场海难……然后便被茫茫的大海隔绝在了这里。

    这会儿还是下午,岛上的人多半还在海上捕鱼,小小的村落里几乎不见人影,只有带着警惕甚至惊恐的视线在他走过时从低矮黑暗的屋子里投出来。

    斯科特反而舒了口气。警惕和惊恐——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这岛是真的小得可怜。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走回来,都花不了多少时间。斯科特在一间茅屋前停下了脚步,那个把他拖上船的渔民,正在门前努力补他的破渔网。

    斯科特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巨大的破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随手那一下,已经毁掉了这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工具。

    他从前不会这样……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毫无所觉。

    他的手指动了动。他可以轻易让这张渔网瞬间修复,他甚至可以把这算是“救”了他的两父子送去更繁荣富饶的地方,可他看着男人娴熟的动作,又觉得他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

    那小孩儿捧着个木碗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现在斯科特可以确定他是个男孩儿了,因为他根本就没穿衣服。

    父子俩依旧旁若无人地分掉了木碗里那一点水。男人回头看了看呆站在那里的斯科特,冲小男孩儿努了努嘴。

    男孩儿跑进屋子里又跑出来,依旧捧着那粗陋的木碗,跑到斯科特身前,高高地举了起来。

    斯科特茫然低头。碗底铺着少得可怜的一点水,甚至都不够他一口。

    即使并非生于海岛,他也知道这一口水有多么珍贵……而他还刚刚撕破了他们的渔网。

    那一瞬有什么汹涌地撞击在他灵魂深处筑起的高墙上。被他强行封闭,想要保护,却似乎一点点消磨掉的,身为人类的情感,几乎要冲破堤防,重新注满他空洞干涸,唯余无尽火焰,和一点摇摇欲坠的坚持的灵魂。

    可火焰在那一瞬间的动摇中张扬而起……他半点不能冒险。

    但至少,他可以喝掉这口水,再道一声谢。而那一点微凉,亦足够让他再坚持更久一点。

    火焰悻悻地平复下去,不再那样张牙舞爪。他信守着承诺,它便也只能如此,而当离最后的胜利只余一线,它也并不想冒险。

    它终究会得到他彻底的臣服。

    时间过得飞快,埃德觉得自己根本没解决什么问题,便到了该北上维萨城的时间。经过改造的独角兽号,即使还不能如伯特伦所希望的那样飞起来,在水中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也不受风向的影响。从维因兹河逆流而上,日夜不停,不到三天他们就能开到维萨城——这是伯特伦充满信心的保证。

    然而,虽然身为北方人,在南方待得太久的船长忘了一件事——在寒冷的北方,冬天的维因兹河,是会结冰的。

    何况今年的冬天还特别的冷。

    接近维萨城,看到水面上的浮冰时他才反应过来,然后在撞上冰层之前迅速想到了办法,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他把整条船变成了雪橇。

    尽量减轻船身的重量,在船底装上足够结实的雪橇板,然后,再让冰龙把冰层加厚,让原本北高南低的冰面,变得北低南高。

    剩下的这一段路程,水流并不曲折,地势起伏也不大,拖着一船目瞪口呆或兴高采烈的乘客,神奇的独角兽号,就这么风驰电掣地从冰面上滑过去,没多久就滑到了维萨城,因为冰面被兴奋过头的冰龙抬得太高,差点就在石桥上撞断了桅杆。

    这令人震惊的出场,直到几百年后都被人津津乐道,然而当时,帮忙控制方向和平衡的埃德因为过度紧张之后的突然放松而手软脚软,一跤摔在甲板上还滚了几滚的事,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泰丝一路上叫得嗓子都已经哑掉,这会儿还是捧场地为埃德献上岔了气的嘎嘎大笑。娜里亚憋着笑拉起面红耳赤的埃德,本想安慰他一句,却一开口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连埃德自己都笑得站不起来。原本塞在脑子里的各种忧虑,都被这比飞翔还要刺激的滑行冲得不见踪影。

    奎林·阿伊尔在码头上迎来了这一群十分重要,看起来却又特别轻松,几乎人人带笑的客人,心情都不自觉地好了许多。

    他这段时间简直筋疲力尽。虽然如约而来的黑岩矮人……和他们不同寻常,黑得发亮的石头身体,在惊异之外也让他安心许多,但这么多人集中在维萨城,哪怕其中有一半不需要任何保护,甚至不需要他安置也各有去处,另外那一半的安排也让他头痛无比。

    国王和贵族,自由城邦的统治者和手握重权的商人以及他们带来的护卫,住满了他个人的宅邸和整个维萨城稍微像样的旅馆。安克坦恩的国王带来了他的王后和女儿,轻松得像是来度假,但大多数人紧张,挑剔,热情地互相拜访又警惕地互相怀疑,表面上的热闹之下暗流涌动,让阿伊尔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接下这个任务到底是否划算。

    肖恩和伊卡伯德他们几天前就已经来到这里,却只给他送了个信儿便直接返回了迷雾笼罩的柯林斯神殿,根本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小国王弗里德里克和老卡洛斯公爵还在路上,太后茉伊拉则留在了别宫。如今的维萨城里根本没人能镇住局面,倘若真出了什么问题,他虽有应对的方法,心里却总是有点没底。

    而现在,埃德终于来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北城

    这位年轻的圣者在鲁特格尔的贵族之中其实并没有多少影响,最相信他的茉伊拉也不会来,但安克坦恩的国王是他的朋友,矮人之王是他的朋友,精灵王虽未前来,派来的使者却也自称是他的朋友,**师塔新的领导者是他的朋友,新任的安都赫的大祭司和黎明女神若拉的大祭司跟他的关系也都很不错……

    “欢迎!”

    维萨城的城主带着十二万分的真心开口。

    他很想让埃德干脆住进自己家中,但埃德更想待在船上。

    这条船,现在可藏了不少暂时不能被发现的东西。

    “也不过只隔一个码头!”他安慰两个月不见就憔悴了许多的城主大人,“您在自己家窗口挥挥手我都能看到!”

    阿伊尔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他说,“如您所愿。”

    需要的时候,他可真是会在窗口挥旗子的!

    “所以,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戴夫德·莱威难以置信地问道。

    北风在门外呼啸,比往年更早被白雪覆盖的大地上,这座位于希德尼盆地的神殿更显凄清。为数不多信徒聚在炉火熊熊的大厅里,怔怔发呆或喃喃自语,再多的热情都冻结在多少火盆都无法驱散的寒意之中。

    如果里塞克在这里,或许会小心翼翼地要求施下魔法的屏障,让这些信徒至少不至于受冻——那个大概已经死去的“圣骑士”,总怀着这样一些无用的仁慈。但现在,莱威可顾不上他们,科帕斯更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

    已经被称为大祭司的男人坐在犹如王座般精美的椅子上,微薄的阳光从他左侧高墙上的窗外透过来,正落在他身上,本是带着神圣意味的一幕,却因为他诡异的姿势,连阳光都显得惨白阴冷。

    科帕斯其实坐得极其端正——太过端正,像刻在椅子上的雕像,却没有能撑起那份端正的气势。他的两颊都垮了下去,松弛的皮肤堆叠出深深的皱纹,一双微凸的眼睛里,眼珠像是滴在白纸上的墨,黑而无光,甚至微微颤动着,仿佛要从眼白里流出来。

    莱威恍惚记得科帕斯的眼睛原本并不是这样的黑……他记得这个男人在还被称为无名的“牧师”的时候,也曾身姿挺拔,沉稳而威严,让人只看上一眼,便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而不是现在这样,连强烈一点的阳光都无法承受的……怪物。

    得到了强大的力量,却把自己弄成这幅见不得人的模样,到底图什么?真正的强大,并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能握在手中的权力啊。

    但此时此刻,莱威不得不藏好心中的轻蔑。在斯科特踪迹全无,科帕斯整日缩在黑暗中的时候,他已经掌握了许多势力,可现在,还不是跟科帕斯反目的时候。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他试图说服科帕斯,“我们在维萨城的人一直隐藏得很好,而现在,那座城里,哪怕随便往窗外泼一盆水,都能淋到几个执掌一方的人。当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举行什么会谈的时候,我们却只是缩在这里不动吗?”

    “那么,”科帕斯掀了掀眼皮,反问他:“我们要去干什么?证明我们就是让他们如临大敌的……那个‘敌’吗?”

    莱威稍稍被噎了一下。博雷纳·德朱里,那个越来越嚣张的家伙极其狡猾,尽管他们分明已经撕破了脸,博雷纳对外放出去的消息里半个字没提到“耐瑟斯”,他声称只是一伙“藏在黑暗里的敌人”试图破坏安克坦恩难得的和平与安宁,而他,一个勤奋又谦逊的国王,有幸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包括寇米特领导下的那群天知道信什么但仍自称为耐瑟斯的信徒的战士,一群在圆月升起后突然拥有了奇怪的力量,被称为“私语者”的人,银牙矮人,还有雇佣兵“夜鹰”,一个水神的圣者,一条强大的冰龙,甚至一群被“感化”的野蛮人,等等,等等。

    国王陛下的威望日益高涨,连原本并不怎么服气的领主们都偃旗息鼓,再不那么容易被挑拨。

    这样的挫败让莱威难以接受。他背叛了安都赫……他放弃了原本触手可及的位置,想要得到的可不是这样的灰头土脸。

    “至少,”他说,“该让所有人了解吾神的伟力……我听说所有的神殿都派出了代表前往维萨城,难道我们不该在其中,拥有一席之地吗?”

    科帕斯连眼皮都懒得掀了。

    他知道莱威想争些什么,可那根本毫无意义。他们之前引起的混乱,是因为削弱屏障,打开通道,需要大量的祭品,然而斯科特用自己的方法解决了问题;他们同时也希望能破坏尼娥和安都赫,这两个在这片大陆上势力最强的神殿的影响力,让耐瑟斯的信徒能得到更快的发展,这个倒勉强算是做到了——如果斯科特没有突然发了疯,随手弄死了曼西尼和那位太后的妹妹,行事再也不受控制的话,他们原本可以发展得更好。

    但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他甚至都没想杀死博雷纳,上一次随手抛给莱威这个任务,不过是不想看他在自己眼前蹦跶。成功或失败,他都毫不在意。

    那些看不清事实的人,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的努力。当耐瑟斯最终降临于这个世界,它无法抵挡的力量能轻而易举地征服一切。倘若它不能……另一位也必然可以。

    他曾全心侍奉的神明,将所有的关注,给了一个根本不信他,甚至心心念念只想毁灭他的人,那么,也该能接受自己选择的结果。

    如今真正该做的,是保证自己能够屹立在最后的棋局之上,而不是惦记着维萨城里那可笑的“一席之地”。

    他抬手,懒懒地挥了挥手指,像挥掉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他说,“只要不堕吾神之名。”

    他可不想用这种方式,重新赢回神明的关注。

    有人野心勃勃地想着要如何大显神威时,埃德正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笑到脸痛。

    维萨城里最近天天都有各种宴会——毕竟每天都有新的客人到达。安克坦恩的国王豪爽地自己掏钱,邀请所有客人来参加为迎接他最好的朋友埃德·辛格尔而设的晚宴,倒是让有些捉襟见肘的阿伊尔省下了一大笔。

    正确地说,还赚了一大笔。而将来——如果他们还有将来的话——或许还能赚上更多。

    曾经对这位挂着“弑君者”“私生子”等等名号的国王颇有些看不上的城主,在晚宴上对着埃德赞不绝口,称博雷纳是他所知的安克坦恩国王之中最慷慨和睿智的一个,让埃德再一次充分认识到了金钱的魅力。

    这种场合伊斯根本不想出现。娜里亚也必然毫无兴趣,却还是换上了漂亮的长裙,跟埃德一起笑到脸痛。

    “你其实用不着……”

    笑来笑去的间隙里,埃德低声告诉娜里亚,满足又愧疚。

    他并不需要娜里亚为他改变什么。

    然而娜里亚只是冲他翻了个白眼——再漂亮的裙子也不能阻止她翻白眼。

    “又不是为了你!”她说。

    至少不全是。

    连这样的口是心非,埃德也喜欢得不行。

    但有些事,是现在的娜里亚还做不到的。她没法儿像埃德那样跟所有人都能谈笑风生,尤其是当话题她毫无兴趣,而对方还端着一张比她还假的笑脸,不动声色地把她从头发丝儿打量到脚尖的时候。

    “你完全可以照样打量回去,”克里琴斯·康斯塔姆,博雷纳的妻子,安克坦恩的王后,抱着自己的小女儿这样教她,“如果有什么能看得过眼的,真真假假地夸一夸也没什么所谓,说不定还能聊起来,如果实在没有,你就这样——”

    她微微侧脸,垂下眼皮,从眼角似看非看地斜出去一眼。

    娜里亚差点笑出声来。

    她喜欢克里琴斯。这位不像王后的王后跟她一样,在人群之中格格不入,却处之泰然,并不太过努力去融入,也不会刻意去轻视。

    “说到底,也不过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嘛。”她说。

    克里琴斯并不能算什么美人,最多也只能夸一声“五官端正”。但她有一双大而有神的黑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她才一岁多的女儿完全继承了这双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像黑色的宝石,一直精神十足地扭来扭去,想要蹦下来自己走路。

    她刚会走,对此充满了热情。娜里亚真的很想让娜娜学习一下,那条小龙已经越来越懒,不止懒得飞,在发现“不会说话”似乎更惹人怜爱后,它连话都懒得说了。

    最初见面的时候,它可还说过她“香香的”呢!

    埃德和博雷纳就站在一边,声音压得比她们还低,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都带着……似乎有点欠揍的笑意,直到脸色微变的奎林·阿伊尔,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戴夫德·莱威,作为耐瑟斯神殿的高阶牧师,向发起者弗里德里克二世,寄出了十分正式的信函,希望能参加维萨城的会谈。

    小国王完全懵掉了。他好不容易才弄清楚他们要对付的是谁,如今这“敌人诚心诚意地要求参加讨伐自己的会谈”,到底又是什么情况?

    老卡洛斯公爵立刻就让随行的圣职者把消息传到了维萨城,让阿伊尔提高警惕,因为戴夫德·莱威显然不会在乎他们同意还是不同意。

    “有些人的脑子,长得真是……不可思议。”

    从自己的渠道确定这件事里并没有什么误传,博雷纳发出这样的评价。

    “所以他是来示威?”阿伊尔只能想到这个。

    “有什么意义?”埃德没法理解这“不可思议的脑子”里钻出来的念头:“偷偷摸摸想破坏点什么也就罢了,这样大摇大摆的……他是觉得展示一下他的神明的力量,我们就会放弃一切抵抗?还是想现在就开战?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

    “多半是前者。”博雷纳说,“听起来有点可笑,但未必没用。圣职者们有自己的坚持,都有人背叛了各自的神明,法师之中更有不少摇摆不定。而普通的领主,大多数并不清楚那些到处出现的裂缝,这个世界所面对的危机,到底因何而来……何况中间还有恶魔的影子,而耐瑟斯的信徒们做的许多事,只要他们咬死不认,我们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让他们立刻就身败名裂。如果莱威能让那些领主相信,唯有耐瑟斯能够解决这场危机,甚至能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利益,他们大概并不介意多信……或改信一个神。但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莱威?他是觉得我们摁不死他,还是觉得一个背叛了安都赫的高阶牧师特别容易得到信任?哪怕科帕斯也比他更有说服力吧!难道他能在必要的时候召唤斯科特,让他直接一把火烧了维萨城吗?”

    阿伊尔的脸有点发白。他是见识过斯科特的力量的,而如今他所听说的斯科特则更为可怕——他的确有一把火烧掉整个维萨城的能力。

    “……斯科特不会做这种事的!”反应过来的埃德连连解释,“而且他怎么可能听莱威支使!别听这家伙随口胡诌!他最喜欢编故事啦!”

    阿伊尔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看来埃德跟这位爱编故事的国王陛下,的确是很好的朋友。

    “那么,”他问,“要让这位莱威大人……进入维萨城吗?”

    他当然不愿意。但即使是敌方派来的使者,也没有不让人家说话的道理,何况对方还摆出了“我并不是敌人”的姿态。

    “要我说的话,当然不。”博雷纳并不想跟敌人讲这种道理,“我会在表面上表示热烈的欢迎,给他准备好向阳的房间,欢迎的宴会……然后暗地里把他摁死在路上,再对这样的意外表示极度的震惊和深深的遗憾。”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国王的暗杀计划和疯法师的求救信

    阿伊尔一时说不出话。

    他已经算是一个相当开明,手腕灵活的城主,但他到底是以谦逊守礼的要求被十分严格地培养起来的贵族,这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手段,简直让他觉得他们才是邪恶的那一方!

    “不会……激怒他们吗?”最后他干巴巴地问出这一句。

    “激怒了又怎样?”博雷纳反问,“他们一直缩头不出,才更令人担心。”

    “可我们并没有准备好吧?”阿伊尔还是忧心忡忡,“稍稍敷衍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那只是给了他动摇人心的机会,”博雷纳说,“以及给了某些人动摇的机会。情况已经够复杂,没必要让它更复杂。何况,我们固然没有准备好,他们显然也没有,否则的话,就不会派出来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而是一声不响地让我们全灭在这里,或者,在会谈开始的当天突然出现,以绝对的力量震慑全场——当然,也有可能对方根本不在意我们想干什么,那家伙就是在内斗里被扔出来找死的,而他自己还蠢得根本意识不到。倘若是最后这种情况,反而可以留他一条命,让他们继续互咬也不错。”

    埃德听得一愣一愣的,几乎有点跟不上。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不情不愿登上王位的国王,博雷纳也“长进”了不少。

    察觉到他带着敬意的复杂视线,博雷纳自得地抱起双臂:“为了当好这个国王,我也是看了很多书的。”

    ——所以,你到底是看的什么书?

    阿伊尔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而最后的决定也不是他能做出的。算了算消息往来花费的时间,他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没关系。”博雷纳表示,“你可以只负责‘准备好向阳的房间,欢迎的宴会,以及戒备的利刃’那一部分,而‘摁死他’那部分,你就当做从来没有听说过吧。”

    阿伊尔沉默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

    “可我已经听到了。”他说,“如果我认同这样的方式,必然不会让您独自行动,承担所有风险和责任,况且,我……并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虽然它听起来十分……”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博雷纳笑眯眯地帮了他一把:“令人神清气爽。”

    阿伊尔笑了起来:“的确如此。可是,首先,我得到的命令是‘提高戒备’,我可以服从,可以反对,却不该阳奉阴违,而且,如果如您所说,这位莱威大人不过是来示威,暗地里杀了他,只会让我们显得毫无自信,甚至连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人,都不敢让他出现在维萨城。您说他的言辞或许会动摇人心……可即使您有能力让谁也查不出他到底因何而死,一旦他死在来维萨城的路上,人们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怀疑,而他身后的力量更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这样的怀疑,一样会动摇人心,甚至更为危险。为何不让他来,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看看他的神到底能给出怎样的证明……以及,看看到底有谁,会真的因此而动摇?陛下,此刻会动摇的人,多半坚持不到最后,早一些看清,早做打算,不也一种选择吗?”

    埃德连连点头。他差点就被博雷纳绕了进去,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却无法像阿伊尔这样说得清清楚楚。

    博雷纳摊开手,长长地叹口气。

    “所以,”他说,“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阿伊尔怔了怔:“您……并不真想这么做?”

    “想啊,”博雷纳一本正经地回答,“可想做和能做是两回事。我还不想在回到黑堡的时候被我的执政官当胸一剑钉在王座上呢。”

    阿伊尔的脸僵了僵——这句话对认真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玩笑。

    埃德偷偷拿手肘撞过去,国王陛下只好挠着头道歉。他们稍稍商议了一下如何加强维萨城的防备,阿伊尔便匆匆离去。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莱威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到维萨城,只能尽量做好各种准备。

    偏厅里只剩了埃德和博雷纳。埃德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问出口:“你是在……试探阿伊尔大人吗?照我看来,他是值得信任的。”

    博雷纳是有点不着调,但也绝不会用“暗杀”来解决问题……即使是更不择手段的伊森·克罗夫勒都不会。

    “即使他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在了安特那一边?”博雷纳也十分直接地反问。

    埃德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个……毕竟那时候阿伊尔的选择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可他也尽量帮助了我。”他说,“他是维萨城的城主,他有太多需要顾及的东西,他无法像菲利那样放弃一切站在我身后,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再信任他。”

    “我对他的人品没什么怀疑。”博雷纳解释,“可看他以往的行事……他其实,也是很容易左右摇摆的人,只不过是比某些人多了道底线。在没有什么大的危机的时候,像他这样的人完全可以被称为‘好人’。但正是这样的好人,关键时刻的一点摇摆,很可能会让你在毫无防备时受到比敌人的暗箭更致命的伤害。不过,这位城主的底线,似乎比我想的更高一点……也许不用太担心。”

    埃德听懂了。

    “这不是,有你这样的朋友,在为我小心防备嘛。”他厚颜无耻地开口,“我觉得我完全用不着担心呀!”

    博雷纳诧异地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不可思议:“你的未婚妻,对着你这种脸都不要的甜言蜜语,居然还不肯跟你更‘亲密’一点……你是不是还有些别的问题?来来来,不用不好意思……”

    埃德抓起个软垫,照着国王陛下的脸糊了过去。

    比莱威更先到达维萨城的是奈杰尔·洛维。不高兴祭司端起架子来似模似样,一见面就获得了阿伊尔的好感和敬畏,然后转身就直奔独角兽号,把埃德从船舱深处挖了出来。

    耐瑟斯的牧师将参加会谈的消息早已传开,那位牧师复杂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埃德觉得,奈杰尔大概比博雷纳更想把莱威摁死在路上,毕竟,如果不是他的背叛,霍伊特·拉瓦尔,那位老祭司,或许不会那样孤注一掷。

    而莱威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安都赫神殿也是一种羞辱。

    他试图安慰一下奈杰尔,但越发高深莫测的不高兴祭司并没有把莱威放在眼里。

    “不过是个小丑罢了。”他说,“看他能跳出什么花样来,也算是个消遣。我来找你,是因为罗穆安·韦斯特。”

    埃德紧张又期待:“你们召唤出他了吗?”

    奈杰尔摇头:“没有。但我们怀疑,这既不是我们的问题,也不是他的问题……我们怀疑他被‘关’起来了。”

    这怀疑并非毫无证据。他们在多次的尝试之中得到了一块被啃得干干净净,还留着一点新鲜血丝的小恶魔的骨头,上面画了个像是在惊恐万分地尖叫的人脸。

    埃德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抬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

    “《噩兆》,”奈杰尔说,“奇夫·普雷斯蒂的名画,赝品到处都是,画的是向神呼救的钮比金。”

    埃德一时无语。他想起了那副画,画得十分精细,钮比金,那个感知噩兆的牧师脸上每一块肌肉的扭曲都清晰可见。罗穆安能用如此简单的线条画得如此传神,也……挺厉害的。

    “所以,”他问,“罗穆安·韦斯特在向你们求救?”

    这句话单是说出来都透着各种诡异。

    “如果是真的,”奈杰尔回答得很谨慎,“或许可以证明……他的确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再厉害,如今也不过是地狱里的一个游魂。”埃德有些疑惑,“如果不想让他开口,恶魔们难道没法儿让他魂飞魄散吗?”

    “或许,”奈杰尔猜测,“他对恶魔们也相当有用?”

    埃德沉默不语,脑子里无端浮现那个疯法师和尼亚对坐下棋的画面,然后又赶紧将它拂开。罗穆安·韦斯特,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他的强大无可否认。无论是那顶让埃德能够看懂神之语的“王冠”,还是被扭曲的三重塔,都是再好不过的证明。即使他已经死去,不能再施法,塞在他脑子里的东西也的确珍贵无比。

    “……地狱里的游魂还能施法吗?”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萨克西斯是可以的,但他到底不在地狱里,而他本身也太过特别,并不能拿来作为参照。

    “这重要吗?”奈杰尔皱眉,“即使罗穆安的灵魂曾经强大到能在地狱里施法,现在应该也是不行的。”

    “是不重要……”埃德讪讪,“我只是在想,如果他能扔出块骨头来‘求救’,至少证明他还能够,也愿意与我们交流……如果我们能让他感觉到我们的召唤,是不是也能给他……传句话什么的?比如,是不是能在召唤符文中加上一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奈杰尔的神情越来越……不高兴?

    “没人这么干过。”奈杰尔说。

    “所以……是不行吗?”埃德尴尬地挠头,“抱歉,你也知道,我没怎么学过这些……”

    没有学过,所以,反而能不被那些即成的规则所困吗?

    “也……不一定就不行。”奈杰尔心情复杂地开口。

    图尔·奥格罗,那位伯兰蒂图书馆的战斗法师,已经返回**师塔,看看是否能找到更多能够帮助他们的东西……和人。

    奥格罗雄心勃勃地想要让已经成为“一个甘于平庸的图书管理员”的费尔南也加入他们的“研究”,奈杰尔觉得,与他那些过于实际的目的相比,埃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或许还更能吸引那个发明出“实验专用型法阵速成法”这种东西的法师。

    无论如何,他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埃德身上,这家伙显然已经忙得晕头转向。

    离开独角兽号时他看见一个艰难地在狭窄的船舱里踱步的魔像,构造之精巧复杂令人惊讶,黑银相间,华丽无匹,动作之协调……却连安都赫神殿里第一次制造魔像的牧师的作品都不如。就他看那两眼的时间,那魔像就连摔了两次,要不是它身后跟着个大个子,负责在它彻底摔倒之前把它提起来,奈杰尔怀疑船板都能被它砸出个洞。

    “呃……那个……”埃德小心翼翼地解释:“是个魔像。”

    ——所以,必然不是个普通的魔像。

    奈杰尔瞥他一眼,对他略显心虚的表情有些好奇,却也没有多问。这条船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多,再多一样,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而埃德既然把整条船都开到了这里,有些东西,大概也没想隐瞒。

    “你知道,”他都要下船的时候埃德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不是只有一种……那不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吗?”

    “……这种说话的方式并不适合你。”奈杰尔直言不讳。

    “好吧,”埃德从善如流地放弃了委婉和含蓄,“我知道,你或许想要证明,拉瓦尔大人执着于召唤恶魔,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努力……想证明我们的确能够通过这种方法得到极其有用的消息,可这真的不是唯一的方法,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上面。

    “谁告诉你我把它当成了唯一的方法?”奈杰尔反问。

    埃德呆了呆,这才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自以为是……即使他完全是好心。

    “……抱歉。”他说。

    奈杰尔莫名地更加郁闷了。对方道歉太快,让他自奥格罗离开后已经憋了很久的唇枪舌剑毫无用武之地,只能继续憋下去,憋得自己胸口痛。

    他默默转身离开,留给一头雾水的埃德一个十分不高兴的背影。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昨日之影

    第二天下午,迎接弗里德里克二世的人群从城里一直排到了城外,独角兽号上的人却大多不用,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趁着跑来围观独角兽号的人少了一些,已经在船舱里辛苦了许多天的船长大人溜溜达达跑上码头,准备欣赏一下这座前朝王都,古老城市的独特风情。

    码头上大多数酒馆和店铺都关着门。今天显而易见的不会有多少生意,还不如去看看那位疯国王的儿子是不是跟他的父亲一样疯。

    维萨城的几代城主都还算忠诚,但维萨城的人对博弗德王室可没什么好感——倘若不是卡萨格兰德一世覆灭了克利瑟斯王朝,伟大的维萨城才应该是王城呢!城里至今都还有人会在奥斯本·克利瑟斯,上一个王朝最后的王者死去的那一天,将如血般鲜红的葡萄酒倒进维因兹河,博弗德家的历任国王,也因此对维萨城各种忌惮和限制。而安特·博弗德,疯得弄丢了自己的命也就罢了,还让他们再也无法进入柯林斯神殿,简直是罪无可赦,死了都该下地狱。

    伯特伦站在路边听两个老人义愤填膺唾沫横飞地骂了好一阵儿,当巡逻的士兵走过来,对王国的咒骂立刻就变成了对自己年纪太大走不动路无法去迎接英明睿智的小国王的遗憾。

    伯特伦差点笑出声。他记得奥斯本·克利瑟斯,在传说中是个公正,勇猛,十分强势的国王,生活在他曾经的王都里,依然怀念着他的人,居然意外地圆滑。相对的,博弗德王朝的国王几乎有一半疯得各有特色,另一半则庸庸碌碌,没什么作为,斯顿布奇人的性格却格外强悍。对比之下,实在是相当有趣。

    他沿着灰岩石板铺出的小路往前走。漫长的时光让曾经平整的石板都变得凸凹不平,当年精心修建的下水道却还发挥着作用。正在化雪的路面上并不见污水横流……但头顶泼下来的水跟其他城市一样防不胜防。

    他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路口停下来,懒懒地回头。

    “请问,”他开口,“你到底打算跟我多久?或者,我们可以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坐下来喝杯酒?”

    一直在寒风里走啊走,他耳朵都快冻掉了!

    片刻之后,街角的阴影里走出个瘦高个,一张脸冻得比他还青。

    伯特伦惊讶地挑起眉——他没想到会是个女孩儿,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略高,清秀的五官在寒冷和阴沉中显出一丝冰冷的戾气,随意裹着件又肥又大的袍子,一头褐发乱糟糟地挽着,蓝灰色的眼睛让他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你请我吗?”她问,然后迅速补充,“我没钱。”

    伯特伦笑了起来,兴味十足。

    “当然。”他说。

    虽然他最近也很穷,而且可以预料地会穷很久,但请几杯酒的钱总还是有的。

    他任由女孩儿带着他左拐右拐,钻进一家不起眼的酒馆。酒馆里只零零星星坐了四五个人,但好歹壁炉里的火够旺,暖得他瞬间打了几个惬意的哆嗦。

    女孩儿毫不客气地自己去柜台要了三杯酒,然后指向站在门口的男人:“他给钱。”

    伯特伦看着她端着酒自顾自地走掉,不可思议地眨眨眼。

    这是……完成了任务,所以就连一个眼神都不用再给他了吗?他可好歹出了酒钱呢!

    也许不该太早对维萨人的性格做出评价。

    他摇着头晃到柜台,准备掏钱,手在钱袋上摸索着,心中暗数,还没数到三下,身后传来意料之中的声音。

    “怎么能让尊贵的客人掏钱呢?”

    那声音抑扬顿挫,简单的一句话都能让人听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尊贵的客人利索地拉紧钱袋,回头微笑。

    楼梯旁的侧门那里站了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貌不惊人,衣着也很普通,却有种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敬意的气势。

    但这种气势对从小到大见惯了各种高阶圣职者的伯特伦并没有什么用处。他伸展双臂,向后靠在柜台上,似笑非笑:“莱威大人……我难道是维萨城中第一个有幸迎接您的人吗?真是令人受宠若惊呐。”

    人人都在猜测这位独立特行的牧师会如何出现,他却偷偷摸摸来找一个在满城权贵之中毫不起眼的、早已抛弃自己身份的冒险者吗?

    “……您认识我?”莱威有些意外。

    “小时候见过。”伯特伦随口回答,“我的记忆力还算不错。”

    莱威若有所思地点头:“跟您的兄弟一样,这算是格瑞安家的天赋吗?”

    伯特伦依然漫不经心地笑着,眼神却已经沉了下去。

    果然,那牧师微笑着开口:“也许您不知道,我和您的弟弟,贝林·格瑞安,有挺不错的交情。”

    走出酒馆时伯特伦又打了好几个哆嗦,这回是冷的。

    他还没哆嗦完,楼上扔下来个小东西,准准地砸向他头顶,但没能击中就被他一把抓在手心。

    二楼的窗啪一声关上,他连那女孩儿的影子都没能看到。

    手心里是枚印章戒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制作精美,图案却有些一言难尽——是只穿着盔甲还挥舞着一柄长锤的鹅。

    伯特伦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是他画的……独属于贝林·格瑞安,他那个呆头呆脑,固执又古板的弟弟的徽记。小时候他们需要学习各种徽章印记,并且牢牢记住其中的含义,贝林问他,有一天他们是不是也会有自己的徽记,他就胡乱给他画了一个,免得他又一直追根究底地问些他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其中取笑的意味还多过安抚,那家伙居然都没有看出来……

    不,他不会直到现在还意识不到其中的玩笑,却居然真把它做了出来……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他难道在用这个作为凭信指挥夜鹰吗?他的下属们不会笑到失去战斗能力吗?

    脑子里有点乱。他怀疑这才是那个女孩儿原本该用来引.诱.他的东西,但他太过配合,以至于没能用上……如果他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个,不知道是否还能那么冷静地面对莱威。

    ……但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牙痛般咧咧嘴,抬腿晃悠悠走回独角兽号。

    他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完成那个……他“不得不完成”的交易。

    这一晚埃德与风尘仆仆赶来的小国王交谈至深夜,其中一大半的时间埃德都尴尬得浑身发痒。弗里德里克对他极为热情,考虑到他们上几次见面时的鸡飞狗跳,这份热情就……让人颇难消受。

    弗里德里克并非没有察觉,甚至比埃德更为尴尬,但还是坚持热情到底,让埃德不禁想起博雷纳的评价——“不管怎样,是真的很努力了”。

    不管怎样,努力总比不努力要好。

    小国王满脸通红又试图保持尊严,绷得像块木板似的向他道了歉,为他曾经的猜疑忌恨和荒唐举止。埃德隐约觉得他的猜疑并没有彻底消除,他的道歉也未必有太多真心,但比从前那个只会尖叫咒骂着认为只要他戴上了王冠,所有人就该无条件地服从他的偏执少年,实在好得不止一点半点。

    他也确实很认真地向埃德请教了许多问题——茉伊拉似乎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不管他是否能理解。如果是这份过于沉重的压力让任性的少年国王稍稍成熟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埃德耐心地回答他所有的问题,用他能够理解的方式解答。或许是承认了彼此这份认真,告别时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不那么怪异,连少年那点装模作样的矜持都显得可爱起来。

    但小国王的最后一个问题还是透出了点天真。

    “我们会成功的,是吗?”他问。

    “……我们都如此希望。”埃德回答。

    这大概不是弗里德里克所想要的答案,但他并未因此就恼怒起来,反而因为埃德没有随口敷衍他而更为满意。

    离开时他似乎还想问点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而后,埃德在老卡洛斯公爵口中听到了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安特·博弗德,”埃德坚定地重复着他之前给阿伊尔的答案,“他已经死了。”

    他并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那位前国王作为一个活人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当所有人都只把他当成一个早该安息的不死者,许多事会变得更加简单。

    老人沉默片刻,了然地点头。

    “他就像一团散不开的阴影,”他低声叹息,“即使我们离开了洛克堡,离开了斯顿布奇,也依然笼罩在我们头上,可是……那或许不过是因为我们觉得它永远也散不开,是吗?”

    他看起来比从前衰老得太多,老得埃德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当他问起茉伊拉时老人沉默得更久。

    “她很好。”老人回答,“至少她希望每个人都觉得她很好。可我的女孩儿,她原本有一双全世界最温暖的眼睛,如今支撑着她的却只剩下了责任,身为女儿的责任,身为母亲的责任,身为太后的责任……可她会撑下去的。”

    埃德默默无语。他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可事实上,即便他能抬手便毁灭或创造一个世界,这世上仍有许多事,他全然无能为力。

    弗里德里克没有借助任何魔法,带着不算庞大却足够强大的军队,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倒是充分彰显了一位世俗国王的威势。但第二天清晨,灰白云层下自北而来的戴夫德·莱威,所彰显的却是另一种力量。

    他骑龙而来。

    一条身形比伊斯更为巨大的冰龙,有一双空洞冷漠的金黄眼眸,身上的棘刺半是天生的雪白,半被银光湛湛的秘银所包裹,冰冷而锋利。事实上,它原本所有不够完美的部分都被替换成了秘银,而当它落在石桥上,展开双翼,那逆着光的影子几乎能覆盖半个码头,而矮人所建造的坚固石桥,也似乎在巨大的身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

    这一幕起初并未惊动太多人——维萨城的人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一条冰龙从他们头顶飞过。可当他们意识到那并不是伊斯,几乎整座城静寂无声。

    伊斯就站在独角兽号上。当他准备伸出双翼的时候埃德一把抓住了他。

    他回头看他,冬日惨淡的阳光之下,他的瞳孔缩成细而危险的一条。

    埃德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他。他的愤怒理所应当,他曾回头寻找那条被拼凑而起的龙,却再不见它的踪迹,仿佛那黑暗中短暂的战斗只不过是为了试一试它的威力……那本就是扎在伊斯心里最深的一根刺。

    他连让它成为耐瑟斯所占用的躯壳都无法忍受,又怎么能忍受像莱威这样的家伙把它当成卖弄威风的工具,没有意识和武器……和毫无尊严的坐骑?

    它的脖子上甚至紧缚着制作精巧的鞍具。

    可他们不能在维萨城打起来。拥有永恒之火的伊斯比之前更为强大,而那条违背自然的冰龙……它的鳞片之上必然刻上了更多他们至今尚没有把握应对的符文。

    即使是在重重的保护之下,整个维萨城也有可能毁于一旦,而他们准备许久的会谈,将要施行的计划,全都可能会因此而落空。

    这是足够充分的理由,可埃德还是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朋友不放。

    如果把冰芒换成瓦拉……无论有多少理由,他都绝不可能忍受这样的亵渎,那么,他又凭什么让伊斯忍受?

    “伊斯……”娜里亚轻声呼唤,“如果你想要让它……让它们得到安息,那就去吧。”

    埃德手指一僵,又缓缓松开。

    这种时候他总是没办法像娜里亚一样坚定不移,但她说得没错。既然无法阻止……那就和伊斯一起面对。

    有点摸不清情况的伯特伦左右看看,摸了摸胡子。

    “……虽然那家伙有支秘银做的爪子,”他说,“可你们也还有一条船呢。”

    埃德依旧没吭声。他飞快地想着办法,想着该如何在保住这座城市的同时迅速解决那条龙……然后,伊斯沉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总有一天。”他说。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但不是现在。

    埃德骤然松了口气,又因此而愧疚不已。

    伊斯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当他回身大步走进船舱,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默默为他让开一条路。

    “……所以,那条龙到底是怎么回事?”伯特伦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伊斯不是最后一条冰龙吗?”

    “他是。”埃德回答。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情解释这个。

    伯特伦识趣地闭了嘴,看着埃德匆匆下船,无意识地挠着栏杆上的木刺。

    他知道得还是太少……这个戴夫德·莱威,或许不是他所想的那么好对付。

    按照礼节,阿伊尔并不需要亲自出迎,毕竟莱威的名字前面也只挂了个“牧师”的称呼。但当莱威谦恭地表示想要跟城主大人友好地打个招呼,他也并不能拒绝。

    虽然骑着一条冰龙而来,莱威本人倒只是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袍,谦和沉稳,不卑不亢,仿佛他从一开始就是耐瑟斯的牧师,从不曾在安都赫神殿度过几十年的时光。

    “您的……龙。”阿伊尔谨慎地提起,“要如何安排?”

    那条龙仍盘踞在石桥之上,一动不动,像座过大的雕像。可它确实是活着的,有心跳,有呼吸……只是,比伊斯更令人恐惧。

    在莱威出现在阿伊尔面前之前,已经有足够多的消息送到他手中,每一点描述,每一点形容,都让他的心往下沉。

    伊斯是条活生生的龙,那条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龙,却更像是一件活生生的武器。

    “啊,并不需要您太过费心。”莱威随口回答,“我已经告诉您的属下,给它一块足够大的地方就行了,它会乖乖待在那里的。也不用担心它会伤人……它很听话。”

    即使跟伊斯并没有什么交情,这几句话也听得阿伊尔如鲠在喉,分外难受。他已经习惯了把那条冰龙当成有智慧的、至少是与人类对等的生灵,实在很难再把另一条龙当成怪物……或被驯服的野兽。

    “……如果它也能变成人形的话,”他试探着开口,“我们完全可以给它安排一个房间。”

    莱威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

    “没有必要,”他说,“龙就是龙,把它当成人不是很奇怪吗?”

    阿伊尔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除了那条龙之外,莱威没有再带上任何随从。虽然并不怀疑他另有安排,阿伊尔还是愿意对他的勇气给予一点敬意。如之前所计划的那样,他将莱威安排在码头附近的金叶旅馆——所有在城中没有自己所属的神殿的圣职者们,都被安排在这里。

    包括奈杰尔·洛维。

    阿伊尔衷心希望他们不会在旅馆里打起来——如果他知道当那条龙出现时维萨城逃过了怎样一场劫难,或许会觉得两个圣职者打上一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他以为莱威特意要求见他一面是有什么话要说,但那牧师居然就真的只是来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便要起身告辞。而在派人将客人送到旅馆之前,他终于收到了新的消息。

    在这之前他或许会有点患得患失,现在他却只觉得如释重负,带着轻松的笑意告诉莱威:“今晚请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会派人送您前往柯林斯神殿——会谈将改在那里进行,毕竟有些演示,在维萨城里实在不便进行。当然,您要带着您的龙去也无妨,柯林斯平原宽阔得足够停下许多条龙。”

    莱威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我听说柯林斯平原被无法驱散的迷雾所笼罩?”他问。

    “是有那么一阵儿。”阿伊尔轻快地回答,“但如今,迷雾已经散去……就像从前一样,阳光普照。”

    虽然今天并没有太阳。不过……总会有的。

    迅速传开的消息并没有让埃德停下脚步,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之一,也是他在最短的时间里说服了弗里德里克。

    他跑去看那条龙。

    龙并没有被刻意安置在隐蔽之地。“既然所有人都已经看到,还不如让大家看得更清楚。”——这是博雷纳的建议。

    但阿伊尔仍是谨慎地在城外通往柯林斯平原的路边,圈出了一片地。

    云层变得更厚,但即使光线微弱,也能清楚地照出巨龙身上略显黯淡的龙鳞中,那些秘银打造的鳞片,只是鳞片上光滑无比,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不见半个符文。

    埃德怀疑符文藏在了鳞片的背面……但他并不能去偷偷地拔下一片鳞来。

    周围站了一圈的人,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出于安全的考虑,都小心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三三两两,低声议论,像是唯恐惊动了那低着头却睁着眼的巨兽。

    埃德隐约听见银牙的名字……在北方,那条巨龙的存在,并不是没有人知道。

    斯凯尔·蒙德来得比埃德更早,不远不近地站着,眉心皱出深深的纹路。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埃德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还没想好说什么,法师便先开了口:“这东西是死的。”

    不止是因为它一动不动,漠然而立,也因为,即使能看到它胸口微微的起伏,即使它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一下又一下地吹飞又开始飘落的雪花,它浑身上下,也真的没有一点活气。

    “它是……被拼出来的。”埃德艰难地开口,“用两具冰龙的尸骨,和其他一些东西……其中很可能还包括伊斯的血。”

    蒙德了解死灵法术,也了解他们正在制作的魔像……这其中的确有相通之处,却又截然不同。

    “您认识艾布纳·莱因吗?”他问,“这是……他做出来的。”

    还在消化“拼出来”这个描述的法师脸色一沉:“我还以为那家伙已经死了……他当初可在塔里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您应该也认识灰袍坎迪安,”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里,埃德觉得再说更多也无妨,“那位法师……在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如今住在洛克堡里的那位夫人假扮的。”

    蒙德确确实实地被惊到了,惊得有一阵儿脸上都显不出什么表情。

    然后他自嘲地一笑:“而我们还以为**师塔固若金汤……无所不知。”

    埃德扯扯嘴角,脑子里却轰轰地响着白鸦那时所说的话。

    他记得那个女法师向他微微倾身,靠得极近,低低的声音婉转迷人:“我想他其实更像你呢,埃德……他分明不是个私语者,却能像私语者一样施法……他能把这个世界的力量变成他自己的力量,又熟知法师们的技巧。再给他更多的时间,他或许真能像神一样创造出生命……你也,可以的吧?”

    他硬生生地打了个哆嗦,然后掩饰般扯扯他厚实的斗篷。

    那是女管家特地送到船上的斗篷……瓦拉亲手做的斗篷。他似乎从它的温暖之中汲取了一点力量,再次开口:“艾布纳·莱因事实上是白鸦的弟子,但他并不是个私语者。他……有些特别……”

    蒙德垂头听着,从塞斯亚纳第一次在卡斯丹森林中看到那条龙的影子,到伊斯与它在极北之光那一次短暂的战斗,微皱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

    “所以,”他说,“你怀疑莱因利用某种能够持续的能量,让它看起来仿佛拥有生命……但那事实上只是魔法和机关控制下的运动,就像我们在那具魔像上所做的一样?”

    埃德点头:“这条龙……或许更多地利用了魔法。”

    伯特伦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个世界不止一个扭扭。无论是在九趾的魔船里留下图纸的、那位无名的建造者,还是艾布纳·莱因,他们之间或许根本毫无交集,却用自己的方式踏入了新的领域。

    他们其实已经晚了一步。

    “……如果能拆了它,独角兽号大概就真能飞起来了。”蒙德说。

    ——虽然的确是这样,但重点不是这个吧?!

    “这是件好事。”蒙德说,“‘创造生命’是属于神的领域,无论其中是否有灵魂存在……但如果它只是一具制作精良的魔像,它的存在反而会让我们的魔像更容易被接受,而不是被指为异端。而且,‘这东西我们也能做出来’,它所能造成的冲击,会比‘他们居然能驯服一条龙’还要小得多。不过……”

    阳光之下,法师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眯了起来:“这件事要如何让更多人知道,才能造成最大的影响,或许需要一点技巧。”

    埃德觉得,这个问题,他们或许可以去跟博雷纳好好商量一下。

    以及……这必须是一个能让伊斯接受的计划。

    雪下了大半天,入夜后却风停云散。圆月升起,明亮的月光洒落白雪覆盖的维萨城,天地之间一片明净,仿佛没有半点污秽与黑暗。同样的月光落在千里之外四季如春的山谷,伊斯盘腿坐在窗台上,手指在半空里缓缓地绕着圈儿,一缕火焰随之旋转,在空气中留下明亮的轨迹。

    他什么也没烧……虽然他很想烧点什么。站在独角兽号上看着那条龙“乖乖地”飞向为它圈定的地方时,他甚至想要烧掉整座维萨城。

    所以他只能离开。

    但他并非独自一个。娜娜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呼呼大睡——它已经这样睡了好几天,但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而门外窸窸窣窣,像有一只大耗子不停地钻来钻去,片刻之后,甚至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还飘过来一缕熟悉的甜香。他忍了一阵儿,还是没忍住,吼了一声:“滚出去!”

    他该在保护山谷的法阵里加点别的,让某些听不懂龙话的大耗子再也钻不进来!

    埃德没滚出去,他滚进来了。

    他把手里的木盘放在窗台上,讪讪地捏手指:“娜里亚做的,有点凉了,我想烤一烤,但是……”

    烤焦了。

    伊斯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几乎跟盘子里那几坨黑乎乎的南瓜饼一样黑——都焦成这样了你拿进来是想干嘛?!

    埃德默默地把盘子挪开,吸了口气。

    “你要是想说‘对不起’,我现在就把那玩意儿塞你嘴里。”

    在他开口之前,伊斯就冷冷地把他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埃德默默地把盘子挪得更远。

    “会谈改在了柯林斯。”他说,“柯林斯平原……足够宽阔。”

    伊斯的瞳孔缩了起来,月光之下,那两点金黄映着他手中突然窜起的火焰,亮得惊人。

    “……它是我的。”他说。

    埃德坚定地点头:“它是你的。”

    迷雾散去的柯林斯平原,阳光普照,鲜花盛开。

    娜里亚恍惚想起第一次驾着车穿过柯林斯平原时的情形。白头翁、蓝钟花、点地梅、远志、小白菊……无数野花盛放在马蹄下,一如从前。

    一片花海之中,也依然有着成群的动物和偶尔出现的、守护圣地的骑士,一身重铠,策马而行。

    而她的家人……艾伦虽留在了斯顿布奇,伊斯却依旧在她身边。虽然早已不是从前的绵软乖巧,但他还能在这里,就已是奇迹。

    而且……还多了一个人。

    阳光照进了她心里,那些不合季节的鲜花也开在了她心里。

    她摘了一朵小白菊,在指间绕成一枚戒指:“这是……神殿那边施了什么魔法吗?”

    维萨城的雪还堆得挺厚,这里却连一点雪都没有,带着寒意的北风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慵懒地放慢了脚步,轻得像是要睡过去,连一片花瓣都未曾吹落。

    埃德偷偷看着她指间的小花戒指,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算是吧。”

    这或许,更像是这个世界自己的魔法。

    柯林斯原本就是生机盎然之地,何况娜娜还在斯塔内斯特尔湖底睡了那么多年。笼罩在这里一年多的迷雾,并不曾消耗半点,反而将所有的生机都封锁在此地。当迷雾散去,那让满地野花无视季节地盛开的力量,也不会这么快就随风消散。

    没人不喜欢花和阳光。终于不用穿成个球的泰丝开心地唱起歌来,虽然那首属于斯顿布奇的“走过小石桥”,听起来有点不伦不类,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而在接近柯林斯神殿的时候,娜娜醒了过来。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我们的世界

    小龙从伊斯怀里钻出来,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在浓郁的花香中连打了两个小喷嚏。

    埃德以为它会对它“沉睡”了许久的斯塔内斯特尔湖表现出一些特别,但它并没有,仿佛它在此时醒来,纯粹只是因为它睡够了。

    或许是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它居然拍着小翅膀,试图飞起来,但没拍两下就又放弃了,拿爪子扒拉着伊斯的手,呀呀地叫。

    “听不懂。”伊斯看都没看它,“说话。”

    他不能再无底线地宠着这小家伙,宠得它不但半点没长大,反而越来越小。

    娜娜甩着尾巴哼哼唧唧,扭来扭去,在发现并不能打动伊斯,周围的人也都狠心地扭头当看不见之后,终于怏怏地叫唤:“饿!”

    饿得飞不动呀!

    “……真幸福啊。”泰丝在伊斯掏出颗宝石塞给它,娜里亚又心疼地加了块奶酥之后,一脸嫉妒地感慨,“吃饱就睡,睡醒再吃!”

    “如果你变回个几个月大的婴儿,也能有这么幸福的。”埃德说。

    泰丝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遗憾地摇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可长不出什么都能吃的牙!”

    和朋友的谈笑让埃德轻松了一点。阿伊尔的动作很快,只一晚的时间,大大小小的帐篷已经在靠近柯林斯神殿的草地上竖了起来,不同的旗帜迎风招展,不得不让他想起五月节……和在安特的帐篷里,浑身发冷地面对各种指控的那一天。

    可迷雾已散,阳光重新照着湛蓝湖面上白色的神殿,殿前广场上的喷泉间映出一弯小小的彩虹。他怔怔地回头,恍惚能看见一个黑发蓝眼的少年脚步轻快地走过石桥,走过他身边,嘟嘟哝哝地计算着要在什么时候把信送回家中,才不会让母亲发现他所声称的“想试试能不能当个圣骑士”,只不过是偷偷溜出去和朋友们一起冒险的借口。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薄薄的茧。

    埃德用力反握回去,握了好一会儿才肯松开。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放手,毕竟娜里亚允许他这样一直握着的时候可不多……可他其实已经来晚了,而作为水神的圣者,他即使不需要在这里迎接客人,也不能把自己当成客人,什么事都甩手不管。

    他与朋友们分开,走上那条沿水而建的长廊。套着全身盔甲的骑士静立两旁,就像从前一样……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努力让自己脚步保持平稳,在长廊中段的平台上,看到了弗里德里克。

    菲利陪着小国王,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不修边幅的圣骑士难得把自己收拾得似模似样,在看见他的时候露出一脸得救般的神情。

    他真的不喜欢哄小孩儿,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哄得特别好呢?!

    埃德不理他,只是恭敬地向弗里德里克微微低头:“陛下。”

    他无需行礼,但如果能让神色不渝的小国王心情再好一点,低个头又算什么呢?将会谈改在柯林斯,其实完全偏离了弗里德里克原本的目的,可当埃德向他说明其中的危险,他到底还是放弃了少年的任性,做出了一个国王该做的选择。

    弗里德里克向他回礼,迫不及待地问他:“你的冰龙,一定打得过那条龙的吧?”

    他也偷偷去看了那条龙,老实说,那大家伙可比伊斯吓人多了,让他止不住地有点担心——尽管他对伊斯也没什么好感,可它到底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作为国王,他还不至于敌友不分。

    “伊斯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冰龙’。”埃德不厌其烦地纠正,“您不用担心这个……那条龙,伊斯从前就已经击败过不止一次。”

    他指的是银牙,所以也不算欺骗,而现在,弗里德里克也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小国王满意地点头,不再多问,转而要求菲利继续带他参观整个神殿——他其实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埃德直奔后殿。

    然而肖恩并不在他该在的地方……或者,正在他该在的地方。

    踏上圣墓之岛时,埃德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这安眠之地不会有亡魂游荡,却总是比神殿其他地方都更冷一些。树叶未落,植物长得比从前更为丰盛,路边开着零星的白花,树荫下却也凝着还没融化的冰霜。

    又静又冷,仿佛一个呼吸稍重,都会瞬间破碎开来的幻境,让埃德屏声静气,缓步而行。

    当他下到墓室,那阴冷的寒意将他整个儿包围。肖恩就站在山克斯·布劳德的石棺前,垂头不语,像是在悼念,又像是在沉思。

    并没有什么祭奠逝者的仪式。他来到这里,更像是来看望一个老朋友。

    “有许多事我并不会告诉他。”

    埃德走近时他突兀地开口。

    “不是对他缺乏信任,而是因为,虽然他总是说着‘我能理解’,但即使一把年纪,他依旧太过单纯……他并不适合面对那些太过复杂的问题,所以我也不再让他去面对。他其实知道,但他一直脾气很好,想要的也从来不多,所以从不生气,也从不质疑……”

    他停了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什么都告诉了他,他是不是会多一点警惕,是不是……”

    是不是,不会那样轻易地倒在敌人的剑下。

    埃德极少看见肖恩露出这样软弱迟疑的一面……他以为他总是做出任何选择都绝不会再往后看,只是坚定地向前,在没有路的地方都要硬走出一条路来。

    可他知道,即便是在这种时候,肖恩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他们会付出代价。”最后他低声说。

    一年多之前的五月节,或许是一切开始的那一天,当他带回提姆,那个年轻牧师的尸体,艾伦曾经这样告诉他。而在那之后,他们失去了更多同伴。

    “复仇”不是圣职者该有的欲.望,可有些东西,唯有鲜血才能洗净。

    肖恩抬头看他,目光沉沉。

    “他们会付出代价。”他说。

    让所有人从维萨城转到柯林斯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倒也不是没有人抱怨,但单是柯林斯平原的花海便足以让他们闭嘴。曾经似乎被逼至绝境,几乎销声匿迹的水神神殿,在这一天,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之上。

    或更高。

    那位带着无数争议,从来都更像个未经世事的富家少爷的年轻圣者,终于穿回了一身的白袍,却再不像最初那样,总是竭力在人前绷出一副稳重矜持的模样。他甚至并不曾紧握永恒之杖,也并不需要一条冰龙在他头顶盘旋,为他撑起足够的气势,只是坦然地顶着一头灰发从人群中穿过,轻松随意地跟他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也向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人点头微笑。

    “嘿!朋友!”柯瑞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亲亲热热地单手勾住他的脖子:“你是来找我的吗?”

    作为精灵的使者,他这几天压根儿就没有待在维萨城,而是带着他的同伴们在周围跑来跑去,甚至在迷雾散去之前就穿过了柯林斯平原,跑到克利瑟斯堡外“留下了到此一游的标记”,活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傻游客。

    这句话是不得不跟着他们到处跑的阿伊尔的属下向城主大人回报时的原话,又被阿伊尔带着一脸疑惑和无奈的笑意转述给埃德。真正让阿伊尔惊讶,甚至有些忌惮的是,这些精灵居然没有在迷雾之中失去方向。

    他有些怀疑柯瑞尔跑去克利瑟斯堡的目的,但埃德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也知道柯瑞尔不是寻常的精灵……以及,他是无论如何也闲不下来的。

    “不,”他告诉他,“我来找莫克……你没有跑去跟矮人打架吧?”

    柯瑞尔嘿嘿一笑,跟他抱怨:“把全身都变成石头,这简直是作弊!——不过他们现在连酒都喝不了啦!所以我特意送了他们几桶来自南方的好酒呢。”

    他笑得幸灾乐祸,并且毫不掩饰。

    因为个子比人类还要矮,脸也长得嫩,柯瑞尔笑起来十分无害,甚至能让年长的女性们生出满心的怜爱,但来自尼奥城和西南联邦的人,统治者对他敬而远之,商人们则对他又爱又恨——在南方沿海的城市中,他不仅仅是精灵王的使者,间谍的头目,也负责格里瓦尔与这些城市的各种交易,其手段丝毫不逊于三大种族之中以狡诈著称的人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精灵没跟埃德说几句话就跑开了。趁着坏名声还没传开,许多人还觉得他单纯好骗,他得抓紧时间谈成几笔生意。

    尤其是那些没见过精灵的北方人,简直不要太好忽悠!如果没有那位国王从中作梗,他其实还可以赚更多的。

    稍稍被利用了一下的埃德毫不介意,甚至有点开心。如果柯瑞尔已经开始向北开拓,那或能证明,密林之中的局面已经完全在佩恩的控制之下。

    他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找到了矮人的营地。黑岩矮人们来得很早,莫克却是今天才赶来。营地里除了黑岩矮人,又多了一群红胡子的铜焰矮人……以及十来个满地乱滚,毛茸茸的小矮人。

    埃德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还算是幼儿的小矮人凑在一起。矮人寿命绵长,相对的,生育能力比人类差得远,每一个都被小心地保护着。他站在那里,看着一堆黑头发的毛团和一堆红头发的毛团打在一起,被路过的矮人随手扯开,然后又打在一起……简直有点目瞪口呆。

    “得让他们更早地看看这个世界。”走过来的莫克告诉他,“总好过在矿坑里养出许多固执的偏见,又在离开矿坑时被一一打破。”

    “可是……”埃德迟疑地开口。

    可是,这里并不那么安全。

    “埃德,”莫克深深地看他一眼,“可以担心,不要犹豫。”

    可以更加警惕而细心,却不能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埃德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莫克把小矮人们带来这里,事实上也表明了某种态度——那是强大的自信,和坚定的信任。

    他不可辜负,也绝不会辜负的信任。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驱散缭绕的轻雾,金色的线条从整个营地的中心蜿蜒而起,向四方蔓延。

    那仿佛是从阳光中牵出的光线,在人们半身高的位置绘出流畅的线条。起初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当山川与河流逐渐成形,当营地边缘的线条翻腾起金色海浪,人们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其中寻找自己的家园。

    这像是幅用金色阳光绘成的地图,柔和又分明,不够精致却足够精确,有高低起伏,有水流不歇,有无数城市与村落点缀其间。而当人们抬起头,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半该完美无瑕的天穹之上,散布着一道道细细的裂缝,如黑色的闪电,从天空裂向地面,或像残破却依旧危险的蛛网,静静地挂在本无人可见的角落,仿佛触手可及。

    “各位,”

    约克·特瑞西的声音随风散开,在每个人的耳中都清晰可闻:“这就是,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世界。”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主角

    埃德站在神殿的广场上。

    整个神殿,包括斯塔内斯特尔湖,都已在那张“地图”之外。从这里看向那幅金色光线交织而成的画面,竟有种在虚空之中遥望整个世界的错觉。

    控制那张地图的人从伊卡伯德换成了约克·特瑞西,是因为伊卡伯德绝没有半点“向一无所知的蠢货们认真解释”的耐心,也因为一个刚刚掌握了光之剑,年轻又英俊的大祭司,显然会比一个中年发胖,貌不惊人,最擅长的表情只有“漠视”和“鄙视”的牧师更受欢迎,也更令人信服。

    中年牧师在圣职者和法师之中都声名显赫,但他们现在所要做的,是让那些对他们所面临的情况只有一知半解的领主们了解真正的问题所在,以在必要时得到他们的理解和配合,约克自然是更为合适的人选。

    这是埃德的主意,而伊卡伯德对此毫无意见。他根本不在乎这个,或许还乐得轻松。

    除了约克之外,营地里还有许多圣职者分散开来,如果有谁心生疑问,想要立刻得到答案,他们也同样能够做出解答。

    虽然只是说明情况,还未涉及任何解决的方法,这也花了不短的时间。埃德一直警惕着,但莱威本人并没有任何动作,那条龙……也一直待在营地和神殿之外,近得他抬眼就能看到,又远到并不能在他们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做出什么破坏。

    戴夫德·莱威比他们所预料的更沉得住气。尽管将会谈之地改在柯林斯让他稍稍慌乱了一瞬,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从前天到昨天下午,他如常与人交际,游刃有余,即使是在遇上奈杰尔的时候,也没有显出丝毫的心虚。

    不高兴祭司当然不会如阿伊尔所担心的那样跟他打起来,但也充分表示了他的不高兴。他那奇怪的,可以称之为“耿直”或“直言不讳”的嘲讽方式,正是莱威那种人最难应付的。据说牧师只三两句就败下阵来,带着一脸勉强挤出的笑容缩回了自己的帐篷,一直到今天早上都老老实实的,没再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嗡飞来飞去。

    金色光线从空气中一点点淡去,像是重又融入了阳光之中。埃德搓了搓发僵的手指,稍稍分了下神——今天的风好像比昨天又冷了一点,柯林斯平原的花大概也开不了几天。娜里亚那么喜欢花,也许他应该再改改戒指的设计……

    然后他终于听见了莱威的声音。

    “令人惊叹。”他说,“我从未见过如此清晰明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光之沙盘’?”

    营地之中设了简单的法阵,任何人只要高声说话,声音都能传得很远。

    照博雷纳所说,整个营地就是一个巨大的剧场,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可以随时开始表演。也正如奈杰尔所说,莱威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戴夫德·莱威,在安都赫神殿之时,对世俗权力的渴望就远胜超过常人的力量。”不高兴祭司如此评价,“他绝不会等到真正能做出决定的人坐在一起时才发难……他需要尽可能多的人来仰望他的光辉。”

    预料之中的演员站在了台上,埃德反而放下心来。他把手指缩进袖子里,淡定地听着。

    “……收集如此详尽的信息想必费了不少的心力,但恐怕其中还是漏了一点。”那自信满满的牧师说,“在希德尼盆地,离我们的神殿不远的精灵古城,极北之光米亚兹-维斯的地下库房里,也有不小的一道裂缝。”

    “多谢。”约克彬彬有礼地道谢,没有让心中的嫌恶露出半点。

    “不用客气。”莱威回答。

    在他们附近的人眼中,这是颇有些奇怪的场景——正在对话的两个人其实隔得很远,并不能看到彼此,却能如常交流。

    “而且,都能把自己当成这场戏的主角。”博雷纳兴致勃勃地向妻子发表自己的见解,“这不是很有趣吗?啊,我应该把这些都记下来才对!也许我能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剧种呢。比如,同时在三个剧场,以三个不同的角色为主角,在同一个时间轴上,讲述同一个故事……”

    “记吧,记吧。”克里琴斯从不会像伊森那样泼他冷水,反而笑眯眯地怂恿,“等你不再需要当国王的时候,至少也能靠写剧本养活女儿呢。”

    当国王陛下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抄起笔的时候,莱威正开始表示他的疑惑。

    “但说实话,”他说,“我们并没有从那裂缝里感觉到什么太大的危险,更不觉得我们的世界就真像条满是裂缝,正在下沉的船,值得这样的……大张旗鼓。当然,或许是我们运气好,那裂缝并没有通向地狱,或充满了影魅的幽魂界之类的地方。它应该是像大多数裂缝一样,通向……你们所说的,虚无之海。可是,各位,海……不正是孕育万物之地吗?以我所知,连诸神都诞生与其中……它真有那么可怕吗?”

    “这位牧师大人,”营地的一角,有位皮肤黝黑的商人敲了敲自己的烟斗,带点讽刺地开口,“应该没出过海吧?”

    他声音不高,只有周围的人听见,却激起一阵笑声。这一片全是从南方港口城市和海岛而来的人,海的丰饶与恐怖,温柔与冷酷,都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而莱威仍在继续:“像各位一样,我们十分小心地研究了那条裂缝,就像更早之前偶尔出现的‘黑眼’,它的确会让法术变得不那么稳定,但只要我们稍稍改变方法,它——或者裂缝另一边的虚无之海,反而能成为极其强大的力量之源。事实上,我听说,水神神殿的牧师早就掌握了这种方法……所以他们才能在危险降临时用一片迷雾保护了他们的神殿和这片美丽的草原。”

    埃德脑子里有根弦蹦地断掉了。

    他没料到莱威居然敢提起这个。是的,他说得没错,伊卡伯德利用圣墓之岛上的“黑眼”维持着那片迷雾,可那并非预谋,而是仓促间的灵机一动,甚至是在莉迪亚的启发之下完成。而且……柯林斯神殿为什么会需要这样的“保护”?!

    一瞬间他仿佛重又看到迷雾涌上脚下洁白的石板,而迷雾之下,是满地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他徘徊其中,找不到方向,而他所有的呼唤,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去……然后被牢牢抓住。

    那只手比掠过的寒风更冷,冷得他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

    伊斯放开了他,抬眼看着不远处,安安静静蹲在一片树林边的那条龙。

    “不是现在。”他说,“不会太久。”

    埃德闷闷地低头,又把手揣回袖子里。

    “您说得没错。”营地正中,约克的反应比他要冷静得多……冷静又成熟。

    “伊卡伯德·贝利亚大人能够有限地使用‘黑眼’另一边的力量,但其中也有巨大的危险。我们早有安排,会就此作出更详细的解释。”他说,“以及,和您有着同样看法的人并不少,持相反意见的人也同样不少,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努力找到一种更好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毕竟如今这样的裂缝越来越多,到底通向何处也完全不由我们控制……这件事与我们所有人休戚相关。”

    莱威噎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虽然这一场会谈确实“大张旗鼓”,但至少刚才,在约克的解释之中,所说的只是天地之间那巨大的、出自诸神之手的法阵,说到这些裂缝因为保护这个世界屏障被削弱而产生,以及已经引起的诸多问题,并不曾刻意渲染它的危险……甚至都没有涉及屏障为何会被削弱,仿佛只是因为年深日久,地势改变……仿佛这不过是诸神的考验,而不是谁刻意的破坏。

    他甚至都没有提起斯科特,仿佛那些被点亮的星辰毫无意义,他们也并不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满是裂缝的沉船”这个比喻,也并不是出自约克之口,而是他昨天从一个大地女神的牧师那里听来的。

    即便那真是埃德·辛格尔亲口所说,他现在也没法证明。

    纠结于此并没有意义。

    确定了这一点,牧师有些不甘地偃旗息鼓。约克的一句“早有安排”,能堵回他的大多数质疑——这毕竟才是会谈第一天的上午。

    他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

    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午餐和之后的休息时间里,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地向他打听那“稍稍改变方法”到底是什么样的方法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亦并不是只有法师。

    魔法之力如此强大,这片大陆上大大小小的统治者们从不曾放弃将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然而看似相互争斗却又连成一体的神殿,屹立于尼奥城的**师塔,即便不是坚不可摧,亦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他早有准备,也擅长于此。一点可有可无的承诺,几句似是而非的解释,足够让大多数人心痒难耐,热切地希望能与他有更近一步的“合作”。

    至于知道真相,亦不肯就范的那些人……那些迟早会像尘埃般被抹去的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反正,他们又不可能在这里杀了他。

    “这就是你们不肯听我的话,干脆把他摁死在路上的结果。”博雷纳对着闷闷地吃不下东西的埃德大快朵颐,毫不同情,“让他张嘴,就得被他恶心。”

    克里琴斯一脚踩在他脚尖上,还碾了碾,成功地让他闭了嘴。

    但博雷纳其实很有些委屈。除了柯林斯神殿之外,他可以算是五月节上那场“意外”最大的受害者。他被关进高塔,九死一生,差点就回不到妻子身边,然后又不得不领兵打仗,解决内乱,连弟弟的魂儿都弄丢了……他跟莱威那些家伙也算是有血海深仇。

    他也不是故意要戳埃德的伤口……或许也有一点点故意。圣职者们总是顾虑太多,该心狠手辣的时候犹犹豫豫,只会给敌人反咬一口的机会。

    埃德绷着脸拿刀切在鸽肉派上,多少有了一点恶狠狠的气势。

    娜里亚毫不客气地敲他的手:“切得再碎也要自己吃掉。”

    无论如何,浪费食物都是不可原谅的。

    埃德那点难得的气势立刻就没了。博雷纳只想叹气,克里琴斯却笑了起来,他们的小女儿琴妮便也跟着咧出一口小乳牙咯咯地笑。

    博雷纳特地邀请了埃德和娜里亚来共进午餐,原本是想帮他的朋友能和自己的恋人“更近一步”,结果埃德完全浪费掉了这个机会……又或者,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个机会。

    “听说你们那位冰龙朋友喜欢吃烤肉?”克里琴斯的黑眼睛里亮着星星一般发光,“我这里随时准备着整只的烤羊呢,他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哦。”

    虽然知道那个金发蓝眼的年轻人只是一条冰龙变化出的形态,但这形态可实在太对她的胃口了。

    埃德代他的朋友接受了这份好意,但他怀疑伊斯也很难有什么好胃口。

    “他还在对着那条龙看吗?”博雷纳问,“不会看着看着就扑过去打起来吧?”

    他算是少数知道那条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难免会有这样的担心。

    “不会的。”埃德很肯定,“他现在可比从前要……”

    帐篷外的惊呼声如浪潮涌起。

    “……抱歉!”埃德跳起来冲了出去,娜里亚却并不那么紧张。

    “不会是伊斯。”她甚至还有心情安慰克里琴斯,“就算是,他也不会输的。埃德知道,他就是喜欢瞎担心。”

    喜欢瞎担心的埃德在帐篷外皱起了眉。

    天气很好,阳光有些耀眼,但足够让他看清,远远的天空之上,展开双翼飞向柯林斯神殿的,并不是伊斯,也不是“那条龙”。

    那是独角兽号。

    张着雪白船帆的三桅船飞得比在斯顿布奇“试飞”时要稳得多,甚至有了一点仿佛天生之物的优雅与从容,牢牢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可它本不该在此时出现。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主角

    埃德站在神殿的广场上。

    整个神殿,包括斯塔内斯特尔湖,都已在那张“地图”之外。从这里看向那幅金色光线交织而成的画面,竟有种在虚空之中遥望整个世界的错觉。

    控制那张地图的人从伊卡伯德换成了约克·特瑞西,是因为伊卡伯德绝没有半点“向一无所知的蠢货们认真解释”的耐心,也因为一个刚刚掌握了光之剑,年轻又英俊的大祭司,显然会比一个中年发胖,貌不惊人,最擅长的表情只有“漠视”和“鄙视”的牧师更受欢迎,也更令人信服。

    中年牧师在圣职者和法师之中都声名显赫,但他们现在所要做的,是让那些对他们所面临的情况只有一知半解的领主们了解真正的问题所在,以在必要时得到他们的理解和配合,约克自然是更为合适的人选。

    这是埃德的主意,而伊卡伯德对此毫无意见。他根本不在乎这个,或许还乐得轻松。

    除了约克之外,营地里还有许多圣职者分散开来,如果有谁心生疑问,想要立刻得到答案,他们也同样能够做出解答。

    虽然只是说明情况,还未涉及任何解决的方法,这也花了不短的时间。埃德一直警惕着,但莱威本人并没有任何动作,那条龙……也一直待在营地和神殿之外,近得他抬眼就能看到,又远到并不能在他们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做出什么破坏。

    戴夫德·莱威比他们所预料的更沉得住气。尽管将会谈之地改在柯林斯让他稍稍慌乱了一瞬,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从前天到昨天下午,他如常与人交际,游刃有余,即使是在遇上奈杰尔的时候,也没有显出丝毫的心虚。

    不高兴祭司当然不会如阿伊尔所担心的那样跟他打起来,但也充分表示了他的不高兴。他那奇怪的,可以称之为“耿直”或“直言不讳”的嘲讽方式,正是莱威那种人最难应付的。据说牧师只三两句就败下阵来,带着一脸勉强挤出的笑容缩回了自己的帐篷,一直到今天早上都老老实实的,没再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嗡飞来飞去。

    金色光线从空气中一点点淡去,像是重又融入了阳光之中。埃德搓了搓发僵的手指,稍稍分了下神——今天的风好像比昨天又冷了一点,柯林斯平原的花大概也开不了几天。娜里亚那么喜欢花,也许他应该再改改戒指的设计……

    然后他终于听见了莱威的声音。

    “令人惊叹。”他说,“我从未见过如此清晰明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光之沙盘’?”

    营地之中设了简单的法阵,任何人只要高声说话,声音都能传得很远。

    照博雷纳所说,整个营地就是一个巨大的剧场,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可以随时开始表演。也正如奈杰尔所说,莱威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戴夫德·莱威,在安都赫神殿之时,对世俗权力的渴望就远胜超过常人的力量。”不高兴祭司如此评价,“他绝不会等到真正能做出决定的人坐在一起时才发难……他需要尽可能多的人来仰望他的光辉。”

    预料之中的演员站在了台上,埃德反而放下心来。他把手指缩进袖子里,淡定地听着。

    “……收集如此详尽的信息想必费了不少的心力,但恐怕其中还是漏了一点。”那自信满满的牧师说,“在希德尼盆地,离我们的神殿不远的精灵古城,极北之光米亚兹-维斯的地下库房里,也有不小的一道裂缝。”

    “多谢。”约克彬彬有礼地道谢,没有让心中的嫌恶露出半点。

    “不用客气。”莱威回答。

    在他们附近的人眼中,这是颇有些奇怪的场景——正在对话的两个人其实隔得很远,并不能看到彼此,却能如常交流。

    “而且,都能把自己当成这场戏的主角。”博雷纳兴致勃勃地向妻子发表自己的见解,“这不是很有趣吗?啊,我应该把这些都记下来才对!也许我能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剧种呢。比如,同时在三个剧场,以三个不同的角色为主角,在同一个时间轴上,讲述同一个故事……”

    “记吧,记吧。”克里琴斯从不会像伊森那样泼他冷水,反而笑眯眯地怂恿,“等你不再需要当国王的时候,至少也能靠写剧本养活女儿呢。”

    当国王陛下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抄起笔的时候,莱威正开始表示他的疑惑。

    “但说实话,”他说,“我们并没有从那裂缝里感觉到什么太大的危险,更不觉得我们的世界就真像条满是裂缝,正在下沉的船,值得这样的……大张旗鼓。当然,或许是我们运气好,那裂缝并没有通向地狱,或充满了影魅的幽魂界之类的地方。它应该是像大多数裂缝一样,通向……你们所说的,虚无之海。可是,各位,海……不正是孕育万物之地吗?以我所知,连诸神都诞生与其中……它真有那么可怕吗?”

    “这位牧师大人,”营地的一角,有位皮肤黝黑的商人敲了敲自己的烟斗,带点讽刺地开口,“应该没出过海吧?”

    他声音不高,只有周围的人听见,却激起一阵笑声。这一片全是从南方港口城市和海岛而来的人,海的丰饶与恐怖,温柔与冷酷,都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而莱威仍在继续:“像各位一样,我们十分小心地研究了那条裂缝,就像更早之前偶尔出现的‘黑眼’,它的确会让法术变得不那么稳定,但只要我们稍稍改变方法,它——或者裂缝另一边的虚无之海,反而能成为极其强大的力量之源。事实上,我听说,水神神殿的牧师早就掌握了这种方法……所以他们才能在危险降临时用一片迷雾保护了他们的神殿和这片美丽的草原。”

    埃德脑子里有根弦蹦地断掉了。

    他没料到莱威居然敢提起这个。是的,他说得没错,伊卡伯德利用圣墓之岛上的“黑眼”维持着那片迷雾,可那并非预谋,而是仓促间的灵机一动,甚至是在莉迪亚的启发之下完成。而且……柯林斯神殿为什么会需要这样的“保护”?!

    一瞬间他仿佛重又看到迷雾涌上脚下洁白的石板,而迷雾之下,是满地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他徘徊其中,找不到方向,而他所有的呼唤,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去……然后被牢牢抓住。

    那只手比掠过的寒风更冷,冷得他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

    伊斯放开了他,抬眼看着不远处,安安静静蹲在一片树林边的那条龙。

    “不是现在。”他说,“不会太久。”

    埃德闷闷地低头,又把手揣回袖子里。

    “您说得没错。”营地正中,约克的反应比他要冷静得多……冷静又成熟。

    “伊卡伯德·贝利亚大人能够有限地使用‘黑眼’另一边的力量,但其中也有巨大的危险。我们早有安排,会就此作出更详细的解释。”他说,“以及,和您有着同样看法的人并不少,持相反意见的人也同样不少,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努力找到一种更好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毕竟如今这样的裂缝越来越多,到底通向何处也完全不由我们控制……这件事与我们所有人休戚相关。”

    莱威噎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虽然这一场会谈确实“大张旗鼓”,但至少刚才,在约克的解释之中,所说的只是天地之间那巨大的、出自诸神之手的法阵,说到这些裂缝因为保护这个世界屏障被削弱而产生,以及已经引起的诸多问题,并不曾刻意渲染它的危险……甚至都没有涉及屏障为何会被削弱,仿佛只是因为年深日久,地势改变……仿佛这不过是诸神的考验,而不是谁刻意的破坏。

    他甚至都没有提起斯科特,仿佛那些被点亮的星辰毫无意义,他们也并不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满是裂缝的沉船”这个比喻,也并不是出自约克之口,而是他昨天从一个大地女神的牧师那里听来的。

    即便那真是埃德·辛格尔亲口所说,他现在也没法证明。

    纠结于此并没有意义。

    确定了这一点,牧师有些不甘地偃旗息鼓。约克的一句“早有安排”,能堵回他的大多数质疑——这毕竟才是会谈第一天的上午。

    他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

    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午餐和之后的休息时间里,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地向他打听那“稍稍改变方法”到底是什么样的方法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亦并不是只有法师。

    魔法之力如此强大,这片大陆上大大小小的统治者们从不曾放弃将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然而看似相互争斗却又连成一体的神殿,屹立于尼奥城的**师塔,即便不是坚不可摧,亦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他早有准备,也擅长于此。一点可有可无的承诺,几句似是而非的解释,足够让大多数人心痒难耐,热切地希望能与他有更近一步的“合作”。

    至于知道真相,亦不肯就范的那些人……那些迟早会像尘埃般被抹去的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反正,他们又不可能在这里杀了他。

    “这就是你们不肯听我的话,干脆把他摁死在路上的结果。”博雷纳对着闷闷地吃不下东西的埃德大快朵颐,毫不同情,“让他张嘴,就得被他恶心。”

    克里琴斯一脚踩在他脚尖上,还碾了碾,成功地让他闭了嘴。

    但博雷纳其实很有些委屈。除了柯林斯神殿之外,他可以算是五月节上那场“意外”最大的受害者。他被关进高塔,九死一生,差点就回不到妻子身边,然后又不得不领兵打仗,解决内乱,连弟弟的魂儿都弄丢了……他跟莱威那些家伙也算是有血海深仇。

    他也不是故意要戳埃德的伤口……或许也有一点点故意。圣职者们总是顾虑太多,该心狠手辣的时候犹犹豫豫,只会给敌人反咬一口的机会。

    埃德绷着脸拿刀切在鸽肉派上,多少有了一点恶狠狠的气势。

    娜里亚毫不客气地敲他的手:“切得再碎也要自己吃掉。”

    无论如何,浪费食物都是不可原谅的。

    埃德那点难得的气势立刻就没了。博雷纳只想叹气,克里琴斯却笑了起来,他们的小女儿琴妮便也跟着咧出一口小乳牙咯咯地笑。

    博雷纳特地邀请了埃德和娜里亚来共进午餐,原本是想帮他的朋友能和自己的恋人“更近一步”,结果埃德完全浪费掉了这个机会……又或者,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个机会。

    “听说你们那位冰龙朋友喜欢吃烤肉?”克里琴斯的黑眼睛里亮着星星一般发光,“我这里随时准备着整只的烤羊呢,他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哦。”

    虽然知道那个金发蓝眼的年轻人只是一条冰龙变化出的形态,但这形态可实在太对她的胃口了。

    埃德代他的朋友接受了这份好意,但他怀疑伊斯也很难有什么好胃口。

    “他还在对着那条龙看吗?”博雷纳问,“不会看着看着就扑过去打起来吧?”

    他算是少数知道那条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难免会有这样的担心。

    “不会的。”埃德很肯定,“他现在可比从前要……”

    帐篷外的惊呼声如浪潮涌起。

    “……抱歉!”埃德跳起来冲了出去,娜里亚却并不那么紧张。

    “不会是伊斯。”她甚至还有心情安慰克里琴斯,“就算是,他也不会输的。埃德知道,他就是喜欢瞎担心。”

    喜欢瞎担心的埃德在帐篷外皱起了眉。

    天气很好,阳光有些耀眼,但足够让他看清,远远的天空之上,展开双翼飞向柯林斯神殿的,并不是伊斯,也不是“那条龙”。

    那是独角兽号。

    张着雪白船帆的三桅船飞得比在斯顿布奇“试飞”时要稳得多,甚至有了一点仿佛天生之物的优雅与从容,牢牢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可它本不该在此时出现。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自由发挥

    独角兽号落在了斯塔内斯特尔湖上。那云朵般的白帆与白色的神殿意外地和谐,仿佛它们本是一体。

    但船上的气氛并不那么和谐。当埃德匆匆上船,伯特伦正一脸无奈地站在甲板上,泰瑞和詹西一左一右地看着他,不像是要为船长大人说话,倒像是催着他老实交代。

    他们服从了船长的命令,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解释。

    他们原本的计划,在博雷纳带着难以拒绝的热情加入之后修改了许多。而在国王陛下的剧本上,“出场时间”是相当重要的一环。

    “即使是这条无论何时出场都能令人印象深刻的船,也要在重重的铺垫之后,选择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那一刻,隆重登场,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曾经和未来的剧作家如是说。

    而擅自修改了剧本的伯特伦,必须得给他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真的,”伯特伦一手按在胸口,举起另一只手发誓,“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一下。”

    ——这种理由,当然是不行的。

    “……你想怎样?”埃德问道。

    这句话实在算不上友好,却也没有伯特伦意料中的愤怒与失望。

    “……你会知道的。”伯特伦回答。

    埃德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下了船。

    那一眼几乎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船长冒出一身的冷汗,好一会儿才弱不禁风地把双手都按在心口。

    詹西疑惑地歪头,并不能理解这种示弱的方式,泰瑞看懂了却不为所动。他瞪他一阵儿,忽然扭头冲着船舱里喊:“扭扭!我们的船长大人,需要换个心脏!”

    伯特伦的脸僵了——不,他并不需要!

    “那个,”他说,“你们相信我!”

    “信的啊。”吉谢尔看完了戏,又懒懒地抛起她的短刀,“要是不信,这会儿他们该商量着给你换个脑子了……不是正好有个现成的嘛?”

    伯特伦打个哆嗦,背心那点冷汗,迅速地凉透了心。

    “有时候,实力强大的演员难免想要自由发挥一下。”博雷纳对此表示理解,且跃跃欲试,“需要我修改剧本吗?”

    埃德摇摇头:“我想他大概……拿了个不一样的剧本。”

    “所以,是我们的酬金给得不够?”博雷纳严肃又不满地搓着下巴,“还是有人想挖角?”

    答案呼之欲出,而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就先让他……”埃德缓缓开口,“自由发挥一下吧。”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不长的休息时间里,关于那条船的真真假假的消息,就几乎传遍了整个营地。

    有船上那一群胆大包天的冒险者各种匪夷所思的经历,也有船长大人其实并不那么神秘但很值得八卦一番的姓氏;有独角兽号不屈不挠地硬扛黑帆,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光荣事迹,也有关于九趾沃克那条黑色差点毁灭了虹弯岛的魔船的恐怖传说;有斯顿布奇那次失败的试飞,也有他们是故意藏拙的猜测……

    种种的“据说”里,有一条并不起眼,也像所有的“据说”一样言之凿凿——**师塔的法师们与黑帆海盗勾结,在怒风之门,海盗们的巢穴里,对那里的一处“黑眼”进行了许多年的研究,并将他们研究的结果,展现在了九趾那条魔船上。

    于是,“会飞的独角兽号大概也是类似的情况”,便成了有理有据的推测。

    “我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剧本了。”博雷纳失望地摇头,“耸人听闻,却不考虑角色的行为逻辑,这样的剧本,是注定要失败的呀!”

    来维萨城前他并不认识伯特伦·格瑞安,但格瑞安家的人是什么脾气,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斯凯尔·蒙德找过来的时候憋了一肚子的气。作为**师塔的使者,他已经被许多人用各种方式试探过许多次,最让他难受的是,他并不能全盘否认。

    **师塔——中的部分法师,的的确确在怒风之门对着那个小小的裂隙研究了很久;**师塔——中的部分法师,也的的确确跟黑帆勾结了很久。可他们是得蠢到什么地步,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结果,送给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海盗头子?!这种话也有人信,是因为**师塔出来家伙,在人们眼里其实就是这么蠢的吗?!

    他坐在博雷纳的帐篷里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从“装神弄鬼屁事不管”的维罗纳大师,一直骂到“缩手缩脚屁事不沾”的斯托贝尔,骂得埃德连想为他们分辩一句都不敢开口。

    终于骂到解气之后,法师连喝了两杯酒,彬彬有礼地向听得眼冒精光的国王陛下表示了深深的歉意。

    “您有没有兴趣,”此前对这位法师了解不多的国王陛下心花怒放地发出邀请,“再增加一点戏份?”

    埃德从帐篷里钻了出来,返回神殿。

    他的确喜欢待在这里胜过待在神殿。神殿里几乎每一张面孔都严肃得让人喘不过气,博雷纳那种把一切都当成演戏的处理方式,却能十分有效地缓解紧张的情绪,但这到底不是一出三幕戏……必要的紧张,能让他更加谨慎和清醒。

    他并不会以此来要求博雷纳或蒙德。他们都比他要成熟得多。

    神殿外围沿水而建的弧形长廊是他最喜欢的一条路,而喜欢它的并不止他一个。

    从前伊斯更喜欢坐在长廊顶上,现在他倒是坐在廊下,但也还是不怎么规矩地坐在栏杆上。从他所坐的位置看过去,不管是那条龙,还是独角兽号,倒都是清清楚楚,一个不漏。

    娜娜蹲在他肩头,难得地既不是在吃,也不是在睡,而是惬意地眯着眼,享受午后的阳光,和从水面上吹拂而来的风。

    埃德停下脚步,伊斯只懒懒地瞥他一眼:“……你不是又来让我‘别冲动’的吧?”

    “不是啦,”埃德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克里琴斯为你准备了整只的烤羊,你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

    娜娜飞快地扭过头,小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又被伊斯面无表情地扭回去:“那是我的!”

    “……我觉得克里琴斯不会介意多烤一只。”埃德说。

    你不要没出息到跟小婴儿抢吃的!

    伊斯哼了一声,没有理他。但在他走开时,他又叫住了他。

    “伯特伦心眼儿很多,”他说,“但他毕竟是长锤格瑞安家的人。”

    格瑞安家绝不受制于人。

    埃德笑了起来:“我知道啊。”

    他真的,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来安慰啦。

    下午的时间本该交给矮人。但在短暂的商议之后,他们迅速做出了决定,把伊卡伯德从他的图书室里拖了出来,让他解释他是如何利用虚无之海的力量,将柯林斯笼罩在迷雾之中。

    毕竟,这是大家现在最感兴趣的话题。

    伊卡伯德很不高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打断他原本的计划,一个原本就没有耐心的牧师不高兴起来自然更没有耐心。他说得很快,但深奥无比,别说埃德,连蒙德都没有听懂。

    很少有“听不懂”这种情形的法师肃然起敬。因为虽然听不懂,他至少能听出,伊卡伯德绝不是在胡诌。

    所以,在伊卡伯德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整个营地都鸦雀无声。然后才有低低的议论声潮水般响起,从南到北,内容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你听懂了吗?”

    他们彼此询问,又不敢太大声,以免让人疑心他们的脑子并没有他们自诩的那么好使。

    最后还是莱威打破了僵局。

    “我想,”他说,“贝利亚大人的解释,对不熟悉魔法的人来说,还是太深奥了些吧?”

    “既然如此,”任劳任怨的约克语气平平,“也许您有兴趣详细介绍一下,您所使用的‘稍稍改变的方法’?”

    莱威并不能。他要敢堂而皇之地在这里提起血祭,那些道貌岸然的圣职者们就真有了足够的理由把他当场摁死。但他既然开了口,又怎么会毫无准备?

    “我想这里或许有人比我更合适,”他谦逊地微笑着,“那条刚刚从维因兹河上飞到了斯塔内斯特尔湖的,美丽的白帆船,听说也是利用了虚无之海的力量?那位船长大人,长锤格瑞安家的长子,应该还在这里吧?”

    北地贵族们的营地里有轻微的骚动。长锤格瑞安,那古老的家族,即使名望和势力都已大不如前,却仍有着足够的分量。

    格瑞安家的伯特伦发冷般抖了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有太多人在念叨他这个不成器的长子。

    但他早已找好了位置,这会儿正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埃德:

    “帮我个忙!”

    “朋友们!”船长大人热情洋溢的声音从柯林斯神殿的广场上升起,“请往这边看!”

    泰丝下意识地啪啪啪鼓掌——这不是街头杂耍的开场白嘛!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鼓起掌来。稀稀拉拉的掌声之中,神殿广场的上空,透着浅蓝的白色光线,一点点勾勒出独角兽号的样子。

    “再大一点!”伯特伦低声要求,“翅膀要细一点,越细越好!”

    埃德默默地把那条船的轮廓拉大。白色双翼展开在船身两侧,比船上其他部分都更加精细明亮,即使远远地看着,也能看到双翼之下,连接在“骨骼”和“鳞片”间,复杂的机括和符文。

    幸好不用他凭空画出来,只是照着独角兽号“复制”一下,否则他可画不了这么细。

    “如各位所见,”伯特伦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自豪,“我们的船,跟九趾那条阴森森黑漆漆的鬼船可不一样。这其中的确有魔法的力量,但更多的是人类的智慧——这条船,并不需要法师或牧师来操纵,而它的动力之源,也并非来自什么虚无之海,它其实很简单……”

    莱威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这个放弃了家族权力的船长,显然并不打算按他的要求行事……而他现在也已经无法阻止。

    他可以用利益引.诱他人,伯特伦也一样可以。屏障另一边的力量固然令人向往,能没有危险地立刻就握在手里,甚至不用倚仗施法者的力量,岂不是更令人难以放弃。

    他只是不愿相信,伯特伦居然真的蠢到把自己手上最大倚仗的秘密,就这样当众揭开。

    连他都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这是,他们也未曾掌握的秘密。对于没什么魔法天赋的人来说,它实在是有着十分强大的吸引力。

    而伯特伦从来就没有打算隐藏这个秘密。

    他允许那些斯顿布奇的法师们上船,毫不吝啬地向他们解释魔法与机关如何结合,并不是为了自保而故作姿态。在与埃德的商议之中,他甚至考虑过让更多的人加入其中——一个扭扭的脑子并不那么够用。

    他们原本的计划其实更谨慎一些。他们会先向少数人解释其中的原理,然后再渐渐推广开来,或许并不能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之中发挥太大的作用,但这样的发展……其实是根本无法遏制的洪流。

    但既然莱威如此迫不及待,伯特伦也不好意思放过这样的机会。他让埃德充分展示这船上的各种机关,甚至准备了两只扭扭改进过的小鸟,一些船上用得最多、做起来也最简单的电荧石,吆喝着邀请了好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让他们“试用”一番。

    看着纯然金属制作的小鸟从手心飞起,绕了小小的一圈又落到他手心,弗里德里克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这个,”菲利慷他人之慨地做主,“就送给你啦!”

    弗里德里克白他一眼,拿出国王的气度,把小鸟还给了伯特伦,在得到主人的赠送之后,才开心地把小鸟拢在双手之中。

    “这个,嗯,研究。”小国王有些磕磕绊绊地说出他并不熟悉的词汇,十分认真地表示:“我很乐意资助!”

    另一边,博雷纳正在感慨:“这位伯特伦家的长子,没去做生意实在是可惜。”

    但他的母亲如果在这里,说不定会被他气到吐血。

    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伯特伦家族的旗帜之下,被派遣而来的安塞姆·布玛木无表情,心情复杂。

    那位伯爵夫人不允许他有丝毫接触的前继承人,他曾经的弟子……这到底算是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呢?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动力之源

    柯林斯神殿雪白干净的广场,即使是在五月节那天也从未如此热闹,像维萨城码头的集市般熙熙攘攘。一半的人群聚集在伯特伦周围,等待着“试用”的机会,一半的人群站在靠近独角兽号的岸边,抽取之后的几天里登上独角兽号,亲眼目睹那些精巧的机括如何运动的机会。

    “不能让他们花钱买吗?”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邦布在短暂的局促之后兴奋起来,低声问吉谢尔,“在船上待多久花几个金币之类的……住上一晚也没关系!我可以把我的床贡献出来!”

    吉谢尔难得地多看了他一眼——这里的确没人缺钱,想上船的人也绝对愿意花钱!可惜,邦布这句话说得晚了一点,船长大人之前可没提要出钱才能上船……但他们或许可以想点别的名目?毕竟他们今天可损失了不少!

    最初被伯特伦要求掌管整条船的“财政大权”的时候半精灵只想把塞到她手里的那个破木盒子砸到船长大人的头上去,但现在却似乎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斤斤计较,锱铢必究……

    习惯真是可怕!

    当伯特伦被人群所包围,埃德的任务便已经完成。广场上人太多,而神殿里肖恩的脸色实在有点吓人——他同意了把广场“借”给伯特伦使用,但显而易见地不会喜欢神圣的殿堂变成买菜的市场。

    他只好默默地躲回独角兽号。

    扭扭也正躲在他的独立小舱房里哭号。这个不爱跟人打交道的天才还有个极大的毛病——他近乎苛刻地要求周围环境的干净和整齐,上船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独角兽号跟其他所有船一样乱糟糟臭烘烘的船舱,改造得几乎跟柯林斯神殿里一样一尘不染,整整齐齐。

    而今天,他镶在船舱里,笔直地排成一条线的电荧石,被伯特伦叫人来撬掉了一大半。这也就算了,难道就不能按着顺序撬吗?为什么非得像兔子打洞一样挖得乱七八糟呢?!

    扭扭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坐在船舱里,在泰瑞的解释中听着扭扭抽抽搭搭的哭声,埃德把头埋在双臂之中,闷闷地笑了好一阵儿。

    “你不需要待在外面吗?”泰瑞小声问。

    待在外面,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主持大局,结交各种人,迅速做出各种重要的决定,等等。

    埃德笑着摇头。

    需要他知道的事自然会有人告诉他,不需要他解决的问题自然是有其他人解决。他并不需要战战兢兢地把什么事都背在自己身上。

    柯林斯神殿,以及营地的安全,更不用他担心。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教训,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那,你需要这个吗?”泰瑞更小声地问。

    埃德低头看他的手心,那里躺着两颗蓝莹莹的宝石。

    泰瑞眼巴巴地看着他,唯恐他会拒绝,埃德却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呢?”

    这东西他在黑岩时没有用,现在就更不会用了。

    “就……总觉得,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小法师恹恹地低头,“而且,这个,蒙德大人不是说了吗?**师塔里,已经有这种东西了呀。你不用担心那么多的……”

    不是封存某个法术,而是储存纯粹的力量,是**师塔这一两年里刚刚研究出来的东西,但因为对法师而言,需要这些额外的辅助时多半是千钧一发的时候,瞬发的法术远比需要吸收的力量实用,这东西并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

    蒙德发现他们将此作为各种机括的动力之源时才想到这个,还很是赞叹了一阵儿。

    “我没担心。”埃德耐心地哄小孩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需要你的帮助,而那时你也很可能需要这个……由你来使用它,总是比我来使用更顺手一点嘛。”

    泰瑞还是很好哄的。他乖乖地把宝石装了回去,认真地看着他:“那你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呀!”

    “……好。”埃德微笑着保证。

    天黑之后伯特伦才筋疲力尽地爬回船上,像条死狗一样瘫在船舱里,却没有半个人表示同情。

    吉谢尔站在他旁边,捧着个小本本,用“今天我杀了几个人”的语气,向船长大人列数:“十一个电荧石,包括石头挖崩了那个;你从扭扭那里骗走,再也拿不回来的两只小鸟;伤心的扭扭一天没有工作的损失——如果你今晚安抚不好他,或许还不止一天;从明天开始接待各位‘大人’们的花销……”

    “那个!”伯特伦立刻竖起手指,“由鲁特格尔慷慨的小国王资助!以及,我们之后会赚到很多钱的!我保证!”

    他的嗓子都哑了,听起来实在有点可怜。

    吉谢尔挑挑眉,合上了她的小本本。

    她招呼都没打就走掉了,猫一般的脚步悄无声息。伯特伦毫无所觉,当他在半昏迷般的困意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还以为吉谢尔又在翻页,不由自主地抱着头缩起来。

    “放过我吧!”他哀号,“我连晚餐都还没吃呐!”

    那声音停了停,然后,有温和的力量流过他的身体,洗去这些天来的紧张与疲惫……也洗去了他继续瘫在床上的理由。

    他只能抓着头发坐起来,向埃德道谢。

    “不客气。”埃德笑眯眯,“不过,你这样……没关系吧?”

    莱威必然是抓住了他的软肋,才让伯特伦不得不……至少表面上“听话”了那么一阵儿。被如此戏弄,那牧师绝不会善罢甘休。

    “应该没有吧?”伯特伦回答,“我可是特地留了一个电荧石送给他呢!”

    虽然外面崩了一块,但其实还能用的!

    莱威的确没能按捺住他的怒火,在人群渐渐散开时凑到了伯特伦面前,向他表示祝贺:“您的母亲……和兄弟,一定会为您感到骄傲。”

    “贝林?”埃德听懂了其中的威胁。

    伯特伦怏怏地点头:“那家伙说,贝林跟他有一个‘不可违背的约定’。”

    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乖乖听莱威的话,但着实忧虑了一阵儿,十分后悔在藏宝海湾时没抓住贝林问个清楚。但他确实知道,当时的夜鹰与黑帆海盗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而黑帆海盗背后的力量……却跟莱威如今的倚仗脱不开关系。

    “可格瑞安家绝不受制于人。”伯特伦说,“如果让那家伙知道我因为他而受制于人,他说不定会找我来一场决斗,因为我的顾虑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

    “我可以让博雷纳打听看看。”埃德说,“贝林和他的军队,现在也算是博雷纳的属下呢。”

    伯特伦迟疑了一下:“会不会……”

    “让博雷纳对贝林生出什么怀疑?”埃德忍不住笑起来,“博雷纳曾经死在贝林剑下,一剑穿胸……这样他也能把离开了格瑞安家,还带走了下一任国王的贝林当成值得信任的同盟,甚至让他收编了那群野蛮人,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约定’,就开始怀疑他呢?”

    关心则乱,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

    伯特伦长长地舒了口气,也终于能露出真心的微笑:“既然如此……来点酒庆祝一下吗?”

    埃德遗憾地摇了摇头:“今晚不行。不过,倒是有人,应该很想跟你喝上几杯。”

    伯特伦钻出船舱,站在甲板上的骑士身形挺拔,头发花白,神情严肃得可一点也不像是来跟他“喝上几杯”的。

    “布……”伯特伦开口。

    骑士沉默地拔剑,行礼。

    “等……等等!”伯特伦在长剑不由分说地砍过来的时候跳起来惨叫:“我都没有武器!”

    耳后风声呼啸,吉谢尔体贴地把他的长剑扔了过来。

    伯特伦没空骂人。他抬手接剑,顺势侧身,躲开攻击的同时挥剑下斩。安塞姆回身格挡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又立刻站稳。

    伯特伦忍不住咧嘴一笑。

    这是一条停泊在水上的船……是他的独角兽号,他熟悉它起伏摇摆的节奏,并习惯了成为那节奏的一部分。而对一个规规矩矩地套着盔甲,从来没有经历过水战的北方骑士而言,这可不是什么有利的战场。

    安塞姆重重地哼了一声,身体的重心微微下沉。他年纪大了,没有从前那么灵活,但脚步依然很稳,力气也没有从前那么大,经验却更加丰富,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只知前进,不知后退。

    长剑交击的声响让他恍惚回到那座古老而坚固的灰色城堡。伯特伦和贝林的剑术都是他所传授,却最终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格。贝林沉稳而严谨,伯特伦却灵巧多变……现在更是越发像只跳来跳去的猴子。

    他快得他几乎招架不住。

    决出胜负的一剑之后,伯特伦立刻收剑回撤,嘴角几乎要裂到耳根,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

    也还是那样……轻浮。

    “轻浮”,是赛琳·格瑞安最常用来形容她的大儿子的词语。年过半百的骑士,从前也挺看不惯这怎么也稳重不下来的性子,暌违已久之后的现在,却突然觉得,年轻人活泼一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他无视了伯特伦已经三十多岁的事实,带着许多感慨默默地收回长剑,恍若无事地向伯特伦点了点头。

    “我没来过。”他说。

    他怎么会违背伯爵夫人的命令呢?

    伯特伦呆了呆,忍不住苦笑。

    他看着骑士顺着舷梯下船,慢慢地踱过去。

    “这船上也没什么好酒。”他说,“无论是虹弯岛的果酒,还是纳昔葡萄酒,都连一桶也没有……所以,当然也没法请一位从没来过的骑士喝上几杯……真是可惜呢。”

    安塞姆顿住,抬头瞪他一眼,又默默地爬了回来。

    “纳昔葡萄酒?”他问。

    伯特伦用力点头:“一滴也没有!”

    天气比昨天冷了许多,但营地上的热闹一点也不逊于昨晚。戴夫德·莱威坐在他自己的帐篷里,眉间都压着阴云。

    他没有带随从,也拒绝了阿伊尔所安排的侍者,如今独自坐在这里,被帐篷外的喧闹一衬,显得格外凄清。

    倒也不是没有各怀心思的拜访者,但显然比中午时分要少了许多。他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内地深处竟漫出一丝冰冷的恐惧。

    上午时那感觉还并不分明。他只觉得略有遗憾,但到底达成了目的,然而下午那一场不属于他的热闹,在因伯特伦的“背叛”所导致的愤怒渐渐消退之后,将事实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他每进一步,都会被逼退一步,想要迈出的脚步越大,反而后退得越多。

    这些人早有准备……他们当然早有准备。

    骤然而起的惊惶在他脑子里控制不住地乱窜,蛇一般冰冷湿滑。帐篷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惊得他差点跳了起来。他听见一声含含糊糊的“安都赫在上”,带着醉意,只是谈笑间随口带过的一句,却让他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安都赫在上……可安都赫已经哪里都不在了。他身处绝境时也曾虔诚地祈祷,给予他回应的却是另一个神明。

    若非如此……若非他看不到一点希望,他不会放弃花了几十年才努力站上的位置,转投另一个神明的怀抱。那神明的力量显而易见,他的要求也简单明了,他冷酷……残忍,但公正,你付出多少,就确确实实地能得到多少。至于他到底是真是假,那又有什么重要?

    他说服了自己,急促的心跳亦渐渐平复。情况再糟,他也不是没有最后的手段。

    如果不能从其中得利,那就彻底毁掉这场可笑的会谈。

    他起身,准备去看看自己带来的那条龙。作为一个温和的主人,他总不能对它不闻不问。

    没能让斯科特养大的那条冰龙跟它打起来实在有点可惜……他并没有毁掉整个维萨城的意思,但如果能充分展示它的力量,再让它服从他的命令,用退让来结束战斗,想必会给所有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但它并不是没有别的用处。

    他掀开帐篷,风灌了进来,烛火随之猛烈地摇晃。牧师走了出去,并没有察觉到,帐篷的一角,有一片淡淡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地动了一下。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1766/ 第一时间欣赏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作者:聂九所写的《终末之龙》为转载作品,终末之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终末之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终末之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终末之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