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责任
埃德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竖起耳朵偷听。
那也不算是偷听。说话的人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里又没有任何屏障,那些句子自己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您确定要一个人过去?”文斯问道,“当然,耐瑟斯与您同在。但那些野蛮人根本不信神……他们不会听您说什么的。”
“但他们也无法伤害我,所以用不着担心,照顾好这里的人。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尽快回来的。”斯科特说,“还有,能不能找人把我的朋友带到森林的边缘?”
“库兹河口?”
“不,向北,他们要去巨人之斧。”
“他们……难道想进入冰原?”文斯惊讶地问。
“是的。”斯科特简单地回答。
文斯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斯科特向他们走了过来。
“准备好了吗?”他问。
埃德胡乱地点头。
斯科特把他们送到了洞口,在等着文斯安排的人赶上来时,他一直不怎么放心地嘱咐着埃德。
“我原本打算至少跟你们一起去巨人之斧……虽然这不是最合适的季节,但我猜你应该有足够的钱找个好向导。”斯科特对他笑着,“那里也能买到马,但最好还是别让人看到那些矮人的珠宝。我没去过那儿,但我听说过,那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别相信那些人类,找一个野蛮人,或者混血儿,他们或许残暴易怒,但依然还有自己的骄傲与信仰——你们得让他以自己祖先的名义起誓,这样,至少在冰原之上,他不会敢违背自己的誓言。”
埃德点头。
“春天就快到了。无论你们能不能找到他,夏天结束之前离开冰原,那时我也会回到坎特里尔。你们不是答应过瓦拉和艾伦秋天时一定回去吗?别让他们久等,不然……谁也不知道艾伦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疯起来可比谁都厉害,就算劳根也不会敢拦他。”
埃德继续点头。他能感觉到斯科特的关心,就算他不肯叫他舅舅……他到底也还是他舅舅。伊斯其实与斯科特并没有血缘关系,而他却有……这种感觉让他有点说不出的别扭。
“如果艾伦让凯勒布瑞恩跟着你们,他就一定会跟着,但我担心他有自己的麻烦。”斯科特也无法解释埃德所说的,半精灵牧师在月光下突然消失的情形,忧虑写在他的眼中,“你们得自己小心。向导会带你们尽量避开野蛮人聚居的地方,但据说死灵法师一直在那片冰原上活动。如果他们的力量变得强大起来……那里会比以前更加危险。”
“如果你跟我们一起去,不就没那么危险了吗?”娜里亚突然开口,“我们可以等你。”
“我记得我们好像有个比赛?”斯科特笑着说,显然想要绕开这个话题。
“我都说了,忘掉那句蠢话!”娜里亚突然有些生气,“知道吗,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你想赶我们走!”
“哦,说不定他根本就知道伊斯在哪儿,等我们走了,他就可以偷偷地一个人去找,然后……嗒哒!他就赢啦!”泰丝顺势开始发挥她的想象。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斯科特在娜里亚带着怀疑的目光中苦笑,他的确不想和埃德他们一起出发,但绝对不是因为那个理由。
“或者你知道只要你站在那里大声叫伊斯的名字,他就会乖乖自己飞过来——相信我,只要他能听到,他绝对会的。然后,嗒哒!你又赢啦!……说起来,你们的赌注到底是什么?我可以下注吗?”泰丝噼里啪啦地说着,冰龙虽然救了他们,但把他们扔在半山腰上揪着心吹了半天冷风,落下来第一句话问的却是“斯科特·克利瑟斯在哪儿”,就像他们根本都不存在……这个仇她可也记得牢牢的。
这次斯科特笑不出来了。
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无法形容的悲伤与愧疚像是瞬间压垮了他,明亮浅蓝色的眼睛暗下来,脆弱得仿佛一击既碎。
泰丝闭上了嘴,有点不安地挪到诺威身边。
“抱歉……”诺威说,“泰丝并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她只是……”
“她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对伊斯来说很重要……如果你想要一个人去找他,那就这样吧。但是……别相信那些传言,别轻易放弃他,”娜里亚直视着斯科特的双眼,“就像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到你。”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扎进斯科特脚下的雪地,箭身大半没入雪中,只剩下黑色的尾羽微微颤动。
“停下,人类。”一个声音警告他,并不流畅的通用语听起来有些吃力,“再前进一步,你会死在那里。”
斯科特低头看着那支箭,有点惊讶于野蛮人的长弓能射出的距离。
“我是……一个牧师。”他扬声道,“我想跟你们的首领谈谈。”
“野蛮人不相信你们的神,人类,你的身份毫无意义。”那个声音告诉他,“你没有资格与我们的首领交谈。”
“如果你们并不信神,又为什么要畏惧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类?”
“……我已经警告过你!”恼怒的吼声中,又一支箭射向斯科特的胸口。
但那只箭并没能穿透人类脆弱的身体,它在碰到斯科特的一瞬间失去了力量,仿佛一只折翼的鸟,无力地掉落在斯科特的脚边。
“……你是谁?那是什么巫术?”依然响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慌乱。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个牧师,我只是想跟你们的首领谈谈。”斯科特平静地说。
他并没有等太久。
“让他进来!”有人叫道。
村口的木栅栏被搬开,斯科特缓步向前,并不是忌惮依然对准他的箭,而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那已经一次比一次更难。
野蛮人的首领坐在白天也依然燃烧的篝火边,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算矮的斯科特也不过只到他的胸口。他有着野蛮人标志性的高高的眉弓,那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黑色的长发和胡须辫成了许多条小辫子,其中装饰着兽骨。粗糙的皮肤看起来犹如岩石,青灰色的刺青突起在他的额头和裸露的双臂上,斯科特从其中辨认出一条冬狼的形象。
那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野蛮人部落的标志,但绘着冬狼的旗帜并没有飘扬在篝火旁。
“我是图伦。”年轻的首领同样打量着斯科特,眼神中有更多的好奇。他听说过这些诸神在人类之中的代言者,他们就像部落中的萨满,能与他们所信奉的神祗交流。
“你想谈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你们抢走了这个属于人类的村庄。”斯科特环顾四周,“……但你们并没烧了它,也没有杀掉任何一个人。”
“它现在属于野蛮人。”图伦坦然地说,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们抢走了它,”斯科特强调,“并不意味着你们有权占有它。我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一群野蛮人居然抛弃祖先的灵魂守护的大地,把诸神赐予人类的森林当做自己的家园。”
“……那不关你的事。”图伦怒气冲冲地说。
“你们是流亡者?”斯科特大胆地猜测,“你们是否被部落所驱逐而无处可去?如果是这样……”
“我们不是流亡者!”图伦怒吼着逼近斯科特,他身体的阴影整个笼罩了人类的牧师,但对方只是抬头用浅蓝色的眼睛无所畏惧地望着他。
“我们是幸存者。”野蛮人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他的愤怒却愈发炽烈,“你问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先问问你们人类,为什么要跑到我们的冰原上?!我看到过他们,那些人类的巫师。他们污染了我们的土地,祖先的灵魂再也不会回应萨满的召唤,死者变成了怪物,回来杀死他们自己的亲人!那些披着黑袍的魔鬼,他们甚至能指使一条巨大的冰龙,它从天而降,用魔法摧毁我们的勇士的斗志……我不知道是否有更多人逃往其他部落,但这里——”图伦环顾这个小小的、可悲的,被太多的树木包围得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人类村落,满怀悲愤,“这里剩下的,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我们所有的族人!”
血色从人类牧师的脸上消失,图伦起初以为那是因为恐惧,或羞愧,但牧师始终没有后退一步,他沉默片刻,再次开口:“你们不能待在这里。”
他在野蛮人的怒吼声中直视着图伦黑色的双眼,冷静地说下去:“但那些法师也同样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可以帮助你们在这片森林里落脚,我……我们可以让黑暗和邪恶远离你们的孩子,并不需要你们信仰任何一位神明。但在那之前,你得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那些法师,关于……那条龙。”
翻腾在他眼底是愤怒,忧虑,甚至悲伤,那让野蛮人迷惑不解。
“……我不相信你,人类。”图伦轻蔑地说,“你们的神甚至不能保护他信徒家园,他又凭什么会保护我们?”
牧师凝视着他——他告诫过自己要更有耐心,但此刻,他的耐心轻易被耗尽。
他把目光转向篝火。
火焰发出轰的一声轻响,突然猛烈地燃烧起来,火舌仿佛拥有生命般彼此相拥,纠缠着,飞舞着,渐渐化为一条巨大的火龙,它伸开双翼,似乎要用火焰吞没整个村庄,又似乎要冲上天空。
图伦咆哮着后退,抽出了他的武器,一柄巨大的双手剑,但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对抗这样的敌人——但转眼间,那条龙消失了。
篝火平静地燃烧着,懒懒的火焰显出几分无力。图伦疑惑地看向周围,那些与他一样,露出惊讶与恐惧的面孔告诉他,那条火龙并不是他的幻觉。
“现在,”牧师平静地转向他,蓝色双眼印出金红色的火光,“做出你的选择,图伦——接受我的建议,你会得到我的承诺。或者坚持你愚蠢和顽固,带着你最后的族人一起化为灰烬。”
他看起来如此强大,却又如此冷漠。他曾经生动而充满活力的眼里如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而不过一位神祗在这个世界的幻影。
图伦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甚至更愿意相信之前那个坚定而无所畏惧的年轻人,而不是某种他所不能理解的,强大的力量。战斗的**在他骄傲的灵魂中咆哮——但这并不是他们抛弃故土来到这里的目的。
年轻的首领缓缓放下了武器。
“你想知道什么?”带着屈辱与疲惫,他语气生硬地问。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骨与玫瑰
少年有些惊讶地环顾着四周。他想过自己会被带进某个阴森黑暗的洞穴,或者墓地,或者什么远古的废墟……但如今,他身处的却是一个精巧美丽的庭院。
庭院中心的喷泉旁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精灵少女的雕像。她微微弯腰拉起裙裾,像是担心会被水雾浸湿,纤细的身体上那一层薄纱仿佛能随风而动。
少年盯着雕像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她精致的脸庞上那一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恬静与神秘让他微微有些着迷。
他或许应该更关心附近走廊边那两个正低声争执着什么的男人——他们争执的结果大概会与他的性命相关。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座被精灵抛弃的城市里。那个耐瑟斯的牧师除了反复地逼问之外并没有对他怎么样,但他清楚自己的结局,杰·奥伊兰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过他。
他不想死,却看不见一点逃脱的希望。直到某个夜晚……有人把他救了出去。
救他出来的人显然不是真心想要帮助他。他甚至都没看清那个人的脸就被交到了其他人手中。
一个还没到中年的陌生男人,褐色的头发里已经夹杂着灰白,瘦长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厌倦而茫然的表情。他穿着像个小商贩,但身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虽不明显,却是少年熟悉得不可能错认的味道——死灵法师的味道。
男人带着少年行走于安克坦恩的荒山野岭之中,除了最初那句“跟着我,别乱跑,你或许还能活下去。”之外,没有再开口对他说过一个字,少年也明智地保持着沉默,从不试图逃走。
他们同样都是不容于这个世界的人,但少年毫不怀疑,如果他做了任何不该做的,男人对他下手时不会有一点犹豫,甚至会比那些不得不装模作样的牧师还要干脆。
离开那座废城的第十天,男人一言不发地蒙住了他的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天,再一次见到光明时,他已经身处这个即使在冬季也盛开着玫瑰的庭院。
深红色的玫瑰,开在白色的大理石花盆里,在白雪的映衬之下娇艳异常。
花盆上装饰性的雕刻确实骷髅。
两个男人结束了争执,向他走了过来,带他来的男人依旧一脸厌倦,只是显得更为不快。另一个男人则要年轻许多,毫不避讳地穿着一身黑袍,衬出一张雕像般端正漂亮却苍白的面孔,黑色的卷发显然精心打理过,优雅地垂在肩头。
他的动作却丝毫谈不上优雅。
他粗鲁地猛拉了少年一把,让他面对着他,抬起眉用傲慢而挑剔的神情扫了他几眼,然后抽出一条黑色的丝带紧紧地蒙住了少年的眼睛。被压迫的眼球一阵胀痛,但少年一言不发,在双手也被绑在身后时也依然没有半点反抗。
他被推向走廊的方向,纳闷着现在蒙住他的眼睛到底还有什么用处。
少年习惯了黑暗,但并不习惯盲目,
他走得小心翼翼,速度便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身后的人不耐烦地猛推了他一下,让他踉跄着向前冲去,险些跌倒在地。
少年的心中涌出怒意,但他早已习惯了忍耐。他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无人提醒直直地撞了墙壁时也只是默不作声地转身继续走下去。
暖意扑面而来,他们进入了一个房间。某个男人用低沉而平板的声音在不远处说着什么,听起来像是某种账目。少年安静地等待着,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那孩子是谁?”
她的语气懒散而漫不经心,但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
即使看不见,少年也能感觉到,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干嘛绑着他?可别告诉我你们连这样的小孩子也怕。”
这一次的声音里带上了嘲弄。
眼睛和双手上的束缚都被迅速地解开,少年眨着一片模糊的双眼,视线过了好一阵儿才逐渐清晰。
那一片如玫瑰般的殷红立刻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一个一身红裙的黑发女人,正懒洋洋地靠在一张临床的高背扶手椅上,一双绿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她很漂亮。不是庭院里那个精灵少女的雕像般精致易碎的美丽,显得成熟而艳丽,但同样难以捉摸。
“过来。”
女人向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少年听话地靠近,在一臂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垂眼盯着地面。
“这孩子有格洛丽亚的消息。”那个把他带来的男人开口道,“格洛丽亚……和那个废城里的消息。”
“格洛丽亚……”女人轻声叹息,“我亲爱的格洛丽亚,总是少那么一点点耐心。抬起头来,孩子,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少年怯怯地抬起头,脑子里却开始疯狂地转了起来。
“亲爱的”格洛丽亚……那个长得乖巧秀丽的疯女人和面前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关系?他能说出多少又要隐瞒多少才能保住自己的命?这些人又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
“我在一个闹瘟疫的村子外面遇见她……”
他轻声开口。
是那个该死的女人让他陷入了眼前的困境——他该像老师吩咐的那样,买到东西就尽快回去,而不是因为好奇停留在那个染上瘟疫的村庄外,看着那个女人干脆利落地杀掉了一个踉跄着试图逃离村庄的男人。
她发现了他,在他慌乱地试图控制她的精神的时候嘲弄地一笑。
“一个小小的死灵法师……有这么年轻的同行真是令人惊喜。你的法术是从哪个坟墓爬出来的尸体教你的吗?我都能闻到它腐朽的味道,那对我可没什么用。”
他们是黑暗中的同行者——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朋友。
“你的法术和我的又能有什么不同?”少年恼怒地反驳。老师告诉过他,所有的死灵法师使用的法术说到底其实都一样,他们无法从任何神灵那里得到帮忙,只能与地狱中的恶魔交易以换取力量。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他。
“看看他。”她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男人的尸体,“知道他是谁吗?”
少年沉默着,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他回答。
“一个牧师,水神尼娥的牧师。”女人的指间玩弄着一枚堪称华丽的符文戒指,无法掩饰她的得意,“但他既不能治愈这场瘟疫,也不能避免让自己被感染,即使是他的神也无法保护他——我散布了这场瘟疫,没人能阻止它,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
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别担心,你会没事的。”她对他阴冷地微笑:“但如果今天你所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有一点泄露出去,你将死去,而我会活着,这是另一个不同。”
她扬长而去,再没有看他一眼。
女人强大的力量的确让少年害怕,但更多的却是愤恨和疑惑。他离开那座即将灭亡的村庄,却在途经另一个村庄时见到了与那个女人自大的描述不同的结局——这个村庄也同样被瘟疫所袭击,但耐瑟斯的牧师出现在村里满是泥泞的、唯一的一条道路上,治愈了所有人。尽管有些病重的人失去了记忆,但那与死亡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大着胆子溜进村庄,却没有见到那个传说中创造奇迹的牧师,只是被一个男人拉住,不断询问他是不是霍安·肖,他的父亲去了哪里。
或许失忆多少还是会让人觉得慌乱不安。
他挣脱那个男人,回到他从不愿称之为家的居所,忍不住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的老师——杰·奥伊兰,一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已经像如今这样苍老的死灵法师。
老人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他:“你说有个男人说你是他朋友的儿子?”
少年吃了一惊,分辩道:“他根本什么也不记得……”他担心老人误以为他想要逃走——他的确曾经逃过,但现在,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他朋友的儿子。”老人漠然地打断了他,“我需要你混进那些失忆的信徒之中。”
老法师想要知道的不仅仅是那些神秘的牧师的力量从何而来,他更想知道那个女死灵法师的力量从何而来。
“没人会怀疑你,你也不需要做任何事。去听,去看,然后把一切都告诉我。”
——如果真那么简单就好了。
霍安·肖,他的确用这个名字轻易地混进了信徒之中,还加入了前去参与修建耐瑟斯的神殿的人群,因为据说在那里可以见到牧师。
他没有见到牧师,倒是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女死灵法师,混在另一队信徒之中加入了他们,称自己为格洛丽亚。更令他惊讶的是,她并不需要像他一样假装失忆,与她同行的的人都与她来自同一个村落,他们认识她,却只当她是一个安静勤快的、可怜的年轻**。
他还没来得及打探什么关于她的消息,女人已经找上了他。
“我告诉过你……”她的笑容里像是藏着毒药般令他胆寒。
“我没告诉任何人!”他说,“我的老师,杰·奥伊兰只是让我来看看那位新神到底有什么力量!”
女人半信半疑,但没再追究。
“奥伊兰,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她眯着眼睛看他,“如果你是他的学徒……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帮我一些小忙?”
“……什么忙?”他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太过危险,他还不如趁早逃走。
“你会知道的……在必要的时候。”女人狡猾地回答。
而他就此错过了逃走的机会。
格洛丽亚总是能轻易把那些不怎么惹人注意的男人弄到无人之处,再叫霍安来控制他们的精神,说出他们知道的一切,然后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
女法师虽然能够抵抗他的法术,却似乎不怎么擅长精神控制,而那正是让杰·奥伊兰在死灵法师中闻名的拿手好戏。
无视那个女人停不下来的冷嘲热讽和她总喜欢把那些尸体弄得奇形怪状的古怪嗜好的话,他们合作得几乎还算愉快。
如果不是他最后想要带走埃德……
少年停了下来,舔了舔嘴唇。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起埃德。杀掉格洛丽亚的并不是埃德而是他的“哥哥”,但认真追究起来,是他害死了那个女人……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杰·奥伊兰。”他面前的黑发女人沉吟着,像是完全忘掉了格洛丽亚和她悲惨的死亡,“我一直很想见他一面,但他实在很擅长躲藏。”
少年沉默着。他知道奥伊兰躲在哪里,但是……
“我饿了。”女人突兀地说,并且对他微笑着,“我想你也一定饿了,是不是?”
她没等他开口就站起来向他伸出了手,拉着他走向另一个房间,仿佛其他人根本不存在。
“我们去吃点东西,也许顺便交换些有趣的小故事?”她低头轻笑,呼吸让他感觉耳边有一丝轻微的酥痒,而她拉着他的那只手冰凉而柔软。
“我叫莉迪亚,莉迪亚·贝尔,你呢?”
少年蠕动着嘴唇。他有一个名字,但他厌恶着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
“霍安……”最后他低声说,“如果您允许,从今天开始,我叫霍安·肖。”
第一百三十七章 巨人之斧
埃德拼命地仰头,仰得脖子都快断掉,也没能看见巨人之斧的顶端。
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但走到它下面足足花了近两天的时间。那黑色的断崖高耸入云,顶端始终被缭绕的灰色云雾所遮掩。它朝向冰原的一面是完全垂直的,黑色的岩石裸露着,即使冰雪也无法覆盖。即使已经过了上万年,巨人们所显露出的力量与愤怒也依然令人心惊。
“它看起来还真像是被人用斧头砍过……”埃德说,“那真的是巨人干的吗?就一斧头?那他们得有多高!”
“传说中,他们一步就能轻松地跨过维因兹河。”诺威回答。
“为什么它不叫‘被巨人用斧头砍过的倒霉石头’?我还以为是巨人的斧头留在那儿变成了山呢!”泰丝为那座断崖的名不副实而不满。
“事实上,巨人之斧原本是指附近冰原上一片裸露的岩石,据说那看起像是巨人遗留的斧头,但它常年被积雪覆盖,所以人们干脆把这里叫做‘巨人之斧’,至少它很显眼,比没人能看见的岩石更值得有一个好名字。”诺威耐心地解释。
泰丝翻了个白眼:“见鬼,死心眼的精灵,我知道你年纪够大,看过很多很多人类几辈子也看不完的书,但我只是随口抱怨一下,你用不着解释得这么详细。”
诺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它们还真是绝配。”泰丝用双手朝断崖比划了一下,“黑色的,又高,又光秃秃。”然后再朝他们左侧的冰原比划一下“白色的,又大,又光秃秃。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这儿更让人绝望又无聊的地方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冰原。白色的雪似乎无边无际,一直铺到世界的尽头,看上去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谁也无法否认那是令人震撼的景色,他们在踏出森林的一瞬间就被扑面而来的苍茫与冷寂逼得无法呼吸,但即使没有传说中恐怖的暴风雪,那片无情的冰原也像是在拒绝任何人的进入。
“我们得在一个雪白雪白的世界里,找一条雪白雪白的龙——也许走到它鼻子底下我们都还不知道它在那儿呐。”泰丝说。
“那我们只好祈祷他没有又躺在那儿睡觉——至少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嘛。”埃德说。
诺威笑着摇头,这两个年轻的人类应付压力的独特方式,总是让他觉得自己的紧张也变得多余又可笑。
“别忘了,我们还得找到一个向导,才不至于在那个雪白雪白的世界里晕头转向。”比精灵更认真的娜里亚皱着眉头在右侧的森林里搜寻着,“我可没看到有什么像个镇子的地方。”
“哦,别担心,甜心,它绝对就在附近。”泰丝点点自己的鼻子尖,“我都能闻得到它散发出的臭味儿了。”
“以及,”诺威轻声提醒大家,“小心点儿……我想我们正被人盯着呢。”
拉掉一堆枯萎的攀缘植物,顺带弄掉白雪织就的斗篷,一个不知该用狰狞还是滑稽来形容的雕像出现在埃德的眼前。
他后退了一步,疑惑又不安地欣赏着这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的石像。它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年,时间模糊了那些原本粗糙却有力的刻痕,却并没有让它变得更加平易近人。它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近乎方形的脸上有一双大而凸出的圆眼睛,扁平的鼻子只是两个浅浅的小洞,野猪一样的獠牙从嘴里伸出来,嘴角却生硬地往上翘着,露出诡异的笑容——它的嘴唇和牙齿甚至还是红色的。
“这是血。”诺威的手指擦过那些暗红色的涂料,皱着眉闻了闻,“这大概是……兽人留下的东西,但被人改过了。感觉像是某种警告。”
不只是嘴唇和牙齿,石像抱在自己肚子上的双手和踩在脚下的像是人头的东西似乎也曾经被染红过,但已在积雪下褪得几乎看不见,而为它补色的人显然不怎么负责,只是草草地在嘴唇上随便涂了涂了事。
石像旁有一条小路,安静又幽深地向森林中延伸,那应该能通向他们的目的地。
娜里亚毫不犹豫地向前迈步,却被埃德一把拖了回来。
“娜里亚,我知道你很着急,但莫克和斯科特都说过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闯进去,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说。
“哦,埃德·辛格尔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是令人欣慰!”泰丝夸张地用一只手按住胸口。
埃德有点脸红:“我一直都很小心谨慎!”
“难道你没有指望过那其实是一个和平又友善的小镇,人人都会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或者指望你的金币能摆平一切问题吗?”泰丝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埃德的脸又开始变白。如果他们一路顺利,没有任何波折地到达了这里,他说不定真会这么觉得。
“泰丝……”诺威用他惯有的语调警告开始口无遮拦的红发女孩,头痛地意识到,他大概真的太过纵容她了。
“我有个主意。”当泰丝一脸无辜地扭过头,装作欣赏风景时,他压低了声音说,“那位一直跟着我们的朋友……也许我们该给他一点小小的惊喜。”
冒险者们小心翼翼地踏入被遗弃者和自我放逐的人们无名的小镇。它在夕阳的余晖中安静得几乎有些温柔,但那些胡乱搭在唯一一条路边的,风格混杂的建筑——石砌的矮墙,歪歪扭扭的木制小楼,兽皮搭的帐篷……毫无规律的混乱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安心。更何况,这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许多破碎的木板还躺在黑乎乎的雪地里,随处可见的血迹像是有意泼洒的颜料,完全无人理会……或许真的无人理会,整个小镇看起来就像是空的,街上无人行走,也完全听不见任何说话的声音。
“这里看起来像是……被野蛮人攻击了?”娜里亚想起了那个被野蛮人攻击的人类村庄。
“那这里的人也都逃走,或者藏起来了吗?”埃德不安地东张西望,尽管看不见半个人影,他却似乎能感觉到有许多目光正窥视着他们。
“我不知道这里是被人攻击还是他们自己打了一架……但这里可不是空的。”诺威轻声回答,证明了埃德的猜测。精灵能听得见那些沉重的呼吸声,从他们周围的每栋房子里传出来。
“欢迎!”
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从他们前面一栋房子低矮的屋顶上冒了出来,用有些生硬却过分准确的通用语大声叫道:“你们看起来不像是死人,所以,欢迎你们,陌生人!你们是来加入我们,还是只是好心地来给我们找点儿乐子?”
那大概是某种信号。他话音未落,周围的房子里发出轰然的响声,几十个男人挥舞着各种武器从门、从窗子、从破烂得随手一推就会到底的木板后吼叫着跳了出来,团团围住了像是落入陷阱的猎物般只能仍由他们处置的外来者。
但如果他们想从那些人脸上看见惊慌失措甚至恐惧的表情,那他们大概是要失望了——虽然的确是被吓了一跳,但早有心理准备的冒险者们很快恢复了镇定,面对十几倍的敌人和近在咫尺的武器,除了阿坎有来有往地对着他们吼了一嗓子之外,其他人看起来一副“就只是这样而已嘛?”的神情——毕竟,他们大多数可是面对过几十个挥舞着更为锋利的武器、技艺高超的精灵族骷髅战士,或者(大概)亲手关闭过地狱之门的。
娜里亚好奇又有些厌恶地打量着这些男人。他们全都又脏又臭,比那些白森森的骷髅更让她难以忍受,也不知道他们是懒得洗澡还是故意把自己弄成这种鬼样子。
这里大概也没有什么地方供他们修剪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那些乱七八糟又油腻腻地粘在一起,几乎能遮住整张脸的长毛让娜里亚很想干脆拿剑给他们好好修理一番。
其中有些个子特别高大的——包括屋顶上那个,无一例外地有着极为明显的突起的眉弓,有些皮肤粗糙得大概可以直接拿来磨剑,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刺青,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野蛮人。
没有达到期待中效果似乎让这些男人们有些不太高兴。
“撕了他们!”有人高声叫道,“让他们变成死灵法师也凑不起来的碎渣!”
“至少他们跟我们一样讨厌死灵法师,”埃德不抱什么希望地说,“如果我告诉他们我杀过……帮人杀过一个死灵法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跟我们谈谈?”
“你指望这些人会相信你——一个白白嫩嫩,干干净净,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还扎了个辫子,连胡子也没有的家伙?”娜里亚取笑他。
埃德摸摸下巴,很想辩驳说他已经有胡子了,他只是习惯性地剃掉了。
“我们无意跟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动手,”诺威高声说道,“但如果你们执意如此,也别以为自己必胜无疑!”
他猛地掀掉了帽子,露出飘扬的金发和尖尖的耳朵。
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有很多人不安地向后退缩了一下,但也有人在片刻的惊疑之后哈哈大笑起来:“一个精灵!你们这种漂亮又纤细的家伙可不该跑到冰天雪地的北方来!”
看来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从未见过精灵。
“如果你曾经见过,或听说我的种族,”诺威镇定自若地开口,他抬起左手,精巧的轻弩稳稳地对准了那个还没能停止笑声的男人,“那么你也应该知道,一个精灵从不会失手。”
笑声突兀地停了下来。
“谁想成为第一个?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射中他的额头。”精灵自信的笑容让更多人开始犹豫地互望,但埃德知道,诺威或许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冷静。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杰穆恩
从旅行者们踏进小镇的那一刻起杰穆恩就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但在他犹豫不决,想要弄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的时候,罗泽,那个冲动鲁莽的混血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出去,叫出了他教给他的台词——值得称赞的是,他倒是说得一字不差,似模似样。
但说完那句,他也就只会两手叉腰,高高兴兴地在那里看热闹,等着他的下一个指示了。
杰穆恩紧盯着那群看起来太过镇定的陌生人。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死灵法师,但却有可能是强大的法师——他听说过他们的能力,那些火球,或闪电,甚至一场冰风暴……法师通常不会携带什么武器,因为他们用不上,所以那个大个子,那个高个的男人,还有那个黑发的女人都不会是……
“女人。”他喃喃自语,终于想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应该有两个女人!”他叫出声来,他果然是年纪大了,连他的探子不久之前告诉他的消息都能忘记。
“当然。”一个甜美的声音回应道:“你现在才发现?还真让人伤心,你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吗?我明明是最惹人注目的那一个!”
他僵硬地想要回过头,后脑靠近脖子,那最柔软和脆弱的地方却被什么尖锐冰冷的东西轻轻地戳了一下。
“别动。”那声音警告他,“包括手,以及不管哪里都别动,也不许大声说话,在上面那个家伙跳下来之前我就能在你头上开个小洞再轻轻松松地逃走。我可清楚你们那些小花样啦,不管在哪个城市,或者世界的哪个角落,也没什么新鲜的嘛。”
老人摸向桌子底下的手也停了下来。
“也别去想你那些除了个子大之外,脑子还不如阿坎和埃德够用的守卫啦。”泰丝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她在银牙矮人的矿坑里把那个暗算过她的南方人一脚踹下通风口之前,也把他的麻醉箭通通摸了过来,一直到现在才派上用场。
那原本是精灵的计划——无论是谁在森林跟踪着他们,他们可以抓住他,逼他说出小镇里的情况,让他带他们进去,直接找到这个小镇里的首脑。但泰丝了解这些人,他们的嘴里可没多少实话,更可能把他们带进某个陷阱。她改变了计划,跟踪在他们就要进入小镇时一定会回头通风报信的人,直接找到那个首领,并且在埃德强烈反对的情况下,让诺威同意了由她来完成这个有趣的小任务。
让她独自去做什么危险的事,通常需要在她诺威的耳边各种威逼利诱,死缠烂打,花上足以让监视他们的人起疑的时间。但诺威很清楚,泰丝讨厌……或者说害怕那些她无法掌控的危险,但那些生活在黑暗和泥泞之中,卑劣凶残的家伙,她可是再了解不过了。
在他确定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需要面对的危险的时候,他总是会放手的——所以红发泰丝永远也不会放开她的精灵。
有点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幕后控制这个小镇的居然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儿,有着稀稀落落的白发和混浊的灰色眼睛。他甚至都不是个野蛮人!
当然,她也不会因此而放松警惕就是了。
“瞧,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啦。”泰丝用堪称温柔的语气与老人商量,“我猜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来陪我们。但如果你能让外面那些人离我的朋友们远远的,他们还是会挺愿意来陪一个老人聊聊天的。”
“你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杰穆恩用惊惶的声音说,“我只是个偶尔出点小主意,让自己能够处于罗泽——屋顶上那个大个子野蛮人的保护之下的可怜的老家伙,外面那些人可不会在意我的死活!”
“我可没瞎,”泰丝笑嘻嘻地说,“也没聋。”
杰穆恩闭上了嘴,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不会在他教罗泽那几句话,还不耐烦地骂他蠢货的时候就已经藏在哪里了吧?
脑后的刀尖又戳了戳,似乎有些不耐烦:“我得告诉你,我连晚餐都还没吃呢,说不定会饿得一时手抖什么的……”
“我是说真的,”杰穆恩让自己的声音在诚恳里带上点绝望,“即使你拿刀抵着我的脖子把我拖上屋顶,让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人也只会开始打赌我的血能溅到多远而已。”
“他们也许真的不在乎,但那个野蛮人在乎,而下面那些人,他们害怕那个野蛮人。不是吗?”泰丝把他的话堵了回去,“让你的野蛮人叫那些家伙有多远滚多远!”
“……你不会杀我的。”杰穆恩冷静地说,“你大概根本就没有杀过人吧,小女孩儿……”他能从泰丝的声音里判断,那是个还很年轻的女人。
“……哦,靠,真的吗?你要来这招?我不但杀过人,我还杀过死人呢。”“小女孩儿”的语气鄙夷又不耐烦,“瞧,我那些朋友可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家伙,他们只是不想惹麻烦。就算那些人现在动手,他们也有一半儿的机会能冲出去,而只要他们受了一点点伤,你可连半点儿活下来的机会也没有。”
杰穆恩沉默下来。他并不是没有逃生的办法,只是可能有些狼狈,而他的老骨头也已经越来越不经摔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那个法子。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他能从前面窗子那片仅剩的玻璃上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女人映在其中的影子,她的腰间有什么东西闪烁着金属的光泽——那似乎是一把刀,刀柄却有着被他烙印在记忆深处的,熟悉的形状。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矮人?”他突然问道。
“我认识好多矮人呢。”女人毫不迟疑地回答。
“莫克,他叫莫克。”
女人犹豫了一下。那片刻的犹豫已经足够杰穆恩证实自己的猜测——再说他现在也没什么可以选择的。
“罗泽!”他吼道,“让那些人都滚远一点儿!让……让我们的客人到我这儿来!”
“不是这里。”泰丝立刻说道,谁知道这里还有什么见鬼的花样,“他们可以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
“听着,小女孩儿,这里是唯一能保证你们安全的地方。如果你们是莫克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你们。再说你的刀不是还在我脖子后面嘛?如果你乐意,你可以一直让它待在那儿,直到你的朋友们平平安安离开这里——但你们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总不会是为了看看风景?无论你们想要做什么,我也会是这里唯一能帮你们的人。”
野蛮人的吼声已经从屋顶上传了下来:“滚开,全都滚开,杰穆恩要见他的客人!”
“……好吧。”泰丝勉强同意了,“让那个大家伙离我们远远儿的,但是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
在即将开战的时候听到那一声大吼,诺威多少松了一口气,有他和阿坎,想冲出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他们就别想在这里找向导什么的了。
但直到走进杰穆恩那歪歪扭扭,却异常结实的小楼,跨过几个躺在地上或楼梯上,正睡得香甜的男人,看见泰丝笑眯眯地坐在那个老人身边,一只手还亲昵地放在他脖子上——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完全无视旁边那个站得远远的,比阿坎还要高上一个头的野蛮人恶狠狠的目光时,他才真的放下心来。
“欢迎!”老人似乎也不怎么在乎脖子上的小匕首,笑容满面地向他们伸开双臂,“我叫杰穆恩,这里的……嗯,用你们的话来说,镇长。”
“你好,镇长,我是埃德,埃德·辛格尔,来自维萨,这些是我的朋友,精灵诺威,娜里亚,还有阿坎……以及你应该已经认识了的泰丝。”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埃德也能笑得轻松自如,就像平常那么讨人喜欢,那多少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却让它变得越发奇怪。
“欢迎!埃德·辛格尔,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在我面前连名带姓地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了,你看起来是个好孩子。”杰穆恩说,似乎很有些感慨。
莫名其妙被称赞的埃德稍稍愣了一下。
“因为我们并没有什么需要隐藏。”诺威说,“泰丝……你可以把刀收起来了。”
泰丝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收起了刀,在老人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才开心地回到诺威身边,寻求夸奖的小孩子一样抬头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
杰穆恩向角落里似乎准备冲过来的罗泽挥挥手,制止了他。
“看看那个精灵,他射一支箭的速度可比我用刀还要快。”那个女人的话还凉飕飕地留在他耳边,他可不想冒险一试,而且他还有更想知道的事。
“诺威说得对,我们没什么可隐藏的,也没有任何敌意。我们只是想在这里找一个合适的向导,带我们进入冰原。”埃德说。他们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杰穆恩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在这个季节,这种时候,你们打算去冰原?”
“我们有一个朋友……他在冰原上失踪了。”埃德说,“我们得找到他。”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来自冰原的消息
“你们的朋友,他是个野蛮人?”
杰穆恩猜测着。
埃德摇摇头。
“那他已经死了。”杰穆恩相当确定地说,“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他是个幸运的家伙,但,抱歉,我不知道他是发了什么疯才会跑进冰原,但如果他在冰原失踪,那他肯定是死了,如果你们跟去找他,你们也一样是发疯,一样会死在那儿。”
“他才不会死呢!”娜里亚怒气冲冲地向前跨了一步。
埃德赶紧拉住了她。
“我们的朋友,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战士,他不可能那么容易死的。”他向杰穆恩解释,“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有谁能带我们去冰原就行。”
杰穆恩依然摇头。
“听着,”他说,“我完全可以随便找个人带你们进冰原,然后把你们扔在那里,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全会死在那儿,根本用不着我动手。但既然你们是莫克的朋友,我总不能让你们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莫克的名字?”诺威问道。
杰穆恩看了一眼泰丝,目光落在她腰边的小刀上。
“那把刀,那是矮人莫克的刀。”他说,“我认得它……莫克可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家伙,而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会随便杀个矮人的人,所以我猜你们是他的朋友,那把刀是件礼物?”
泰丝歪着头,不置可否。她从不使用能在她身上看得见的武器,但她确实会把最漂亮和她最喜欢的挂在身上。
杰穆恩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确认。
“莫克救了我的命。”他说。一瞬间出现在那个其貌不扬,让人很难有什么好感的干瘦老人脸上的,是真实的怀念和感激,甚至一丝遥远的憧憬。
“他可从来没说过在这里有个朋友。”泰丝说。虽然的确是莫克告诉了他们这个地方的存在,但他根本没提过杰穆恩的名字。
“他也许已经忘了,也许以为我已经死了……毕竟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而在这里,还从来没人能活到我这个年纪。”杰穆恩有些自嘲地一笑,“我听说他已经回到了他的族人之中……那很好,那比四处漂泊的生活更适合他。”
“是莫克告诉我们能在这里找到真正的向导。”埃德试图说服杰穆恩,“所以……”
“几十年前,当然。”老人打断了他,“即使是几年前,只要有足够的报酬,也没有太大问题。但现在……”他摇摇头,“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得出,这个镇被袭击了。”
“被野蛮人?”娜里亚理所当然地猜测。
“是啊……死的野蛮人。”
杰穆恩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连旁边那个野蛮人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恐惧。
“你是说……亡灵攻击了这个镇?”埃德惊疑地问,“为什么?”
“好问题。”杰穆恩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下次他们再来的时候,我会认真地问问那些死人的。”
“我知道冰原上一直有死灵法师在游荡,但我也听说,他们数量很少,从来不足为患。而且他们并不能控制野蛮人的灵魂。”诺威说。
“从前大家都这么以为。没有哪个野蛮人把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放在眼里,老实说,他们大概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但现在……没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些死灵法师,他们就像得到了什么帮助,开始变得更加大胆,起初只是偷走死者的尸体,很快就开始带走活人,甚至一整个营地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等他们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连自己亲人都不认得……
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的野蛮人突然大声地说了几句什么,杰穆恩不耐烦地以同样的语言回了几句。
“他说什么?”埃德好奇地问。
“他说那根本与什么法师无关,人类没有力量召唤野蛮人的祖先,也没有力量伤害野蛮人。那些野蛮人冒犯了祖先的灵魂,所以被诅咒了。他们不是任何人的傀儡。”杰穆恩不以为然地说,“就算是死,野蛮人也不会承认自己会受人类摆布的。新来的家伙们倒是说起过一条龙……”
诺威和泰丝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埃德和娜里亚却不能,他们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而杰穆恩立刻就看了出来。
“所以……你们是去找那条龙的?”他露出了然的笑容,“你们是冒险者?我得说,作为冒险者,你们也太年轻了点儿。不管是为了那条龙的宝藏还是想用它的命来捞个好名声,奉劝你们,那都不值得拿命去换。据说那条龙现在和死灵法师是一伙儿的,你们不会有任何胜算。”
“我知道有其他冒险者进入冰原找过那条冰龙,”既然无法否认,诺威干脆默认了老人的误解,“他们从未说过它与死灵法师有什么关系。”
“其他冒险者?”杰穆恩哈哈大笑起来,“你是说那几个刚摸到冰原的边儿就幸运地被野蛮人赶回去的家伙?”
“我们一定得找到那条龙。”娜里亚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是没对付过死灵法师,别拿这个来吓唬我们。”
“……你们是跟那条龙有仇吗?”杰穆恩猜测着。
娜里亚只是一脸怒气地瞪着他,老人自以为是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已经尽力劝过你们。但如果你们执意要去送死,我可也拦不住。有个家伙会很乐意带你们去冰原……以及跟你们好好谈谈那条龙的。”
“很乐意?”埃德有点疑惑地问。
“他在哪儿?”娜里亚问,“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哦,那家伙可不在这儿。高贵的、真正的野蛮人怎么会住在这种肮脏、卑贱又堕落的地方?”杰穆恩讽刺地笑着,摊开双手,一边的罗泽吐了口唾沫,大声地说出一个谁也听不懂的词,显得愤怒又不屑。
“现在天已经黑了,根本没人会愿意离开自己的窝,你们得等到明天早上,我会派人带你们去找那家伙的,如果那家伙还活着的话……”
“如果我们也都还活着的话。”泰丝微笑着补充。
“你们可以住在这儿。老实说,这也是全镇你们唯一能住的地儿啦。”杰穆恩假装根本没听出这句话中的暗示。
“多谢你的邀请。我们明天再来。”埃德礼貌地谢绝了。
“让我给大家都省点事儿吧。明天一早,会有人在路口的石像旁边等着你们。”杰穆恩说,“如果那家伙已经死了,我建议你们还是直接回家,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带你们进冰原的。”
“如果这里有马,我们也想买上几匹。”埃德补充道。
“我们曾经有,虽然不多。”杰穆恩说,做了一个无能无力的手势,“但全让那些死人吓走或者弄死啦!”
埃德看看诺威和泰丝,泰丝耸了耸肩:“我倒是真没有看到什么马。”
诺威也摇了摇头。
“走吧。”他说,“如果有向导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在某个野蛮人的营地弄到马。”
在他们离开之后,罗泽大步走向杰穆恩。
“要告诉他吗?”他没头没脑地问道。
杰穆恩能从野蛮人的语气中听出他真正的问题,他没一点犹豫地回答:“当然,为什么不呢?”
“我以为他们是你救命恩人的朋友。”野蛮人讽刺地说。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罗泽一向懒得对这个老得早该死掉的家伙表现出什么尊敬,他们彼此需要,但也仅此而已。
“我已经劝过他们了。”杰穆恩交叉起十指,对罗泽的讽刺毫不在意,“是他们自己非得去送掉自己的小命,我说或不说又有什么区别?至少,说出去还能保住我自己的命——那也让他们死得没那么浪费,就为这个,我觉得他们该感谢我才对。”
罗泽没再说什么。他觉得他也该学学这个……人类是怎么形容它来着?
——厚颜无耻。
那一晚埃德他们就露营在小镇附近的森林里。他们不知道杰穆恩的话有多少值得相信,但在米亚兹-维斯经历的一切让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而那条传说中和死灵法师在一起的冰龙,他们更愿意相信那是银牙而非伊斯。
“莫克说一个死灵法师从矮人那里偷走了一样东西……也许银牙也是为那个去的,只不过它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而死灵法师可不会冒险去救它。”埃德说。
这个推测听起来十分合理。他们知道伊斯出现在悲泣森林就是为了追杀一个死灵法师,他跟那些法师们显然不可能有什么交情。
“但恐怕很难让其他人相信,那并不是同一条冰龙。”诺威低声说出他的忧虑。
而他没说出口的是,即便人们知道那并不是同一条冰龙又怎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龙就是龙,这一条和另一条,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都不过是一种巨大而邪恶的怪物。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总会有办法的。”最后埃德低声说,“我们都已经走到了这里……”
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却从未有一次如此无力。
第一百四十章 向导
并没有什么不死者的打扰,埃德他们度过了安静却无眠的一晚。第二天,那位不幸被泰丝跟踪过的探子鼻青脸肿地等在石像边,阴沉地带着他们走向巨人之斧。在那如斧凿般垂直的峭壁之下,有一顶小小的帐篷,已经有一半被埋在了雪里。
“早知道向导就在这里,我们就不用进那个见鬼的镇了嘛。”娜里亚说。那个带他们来这里的男人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看着埃德踩过厚厚的积雪走向帐篷,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意。
诺威快走几步,拉住了埃德。
“小心。”他说。
他们在离帐篷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
“呃……请问,有人在吗?”埃德大声叫道,同时又转头跟精灵嘀咕,“如果他根本听不懂通用语怎么办?”
“别担心,我们这位朋友会很乐意为我们翻译的。”泰丝笑嘻嘻地说,她用匕首逼着那个男人一起跟了过来。
帐篷猛地被人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钻了出来。
“……女人?”埃德怔怔地说。
那是个跟阿坎差不多的女性,高挺的鼻梁让她突起的眉弓显得不那么突兀,肤色很深,粗糙但很干净,看起来比昨天见到的那些野蛮人要顺眼很多,身材丰满,五官端正,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深邃的眼睛像是黑色,却又微微泛出些蓝,毫无表情的脸冷漠而严肃,更像石雕而非活人
她并没有开口,只是淡淡地俯视着埃德和诺威,目光稍稍在诺威的尖耳上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去,即使感到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来。
“我们是……呃……我们想去冰原找那条冰龙,杰穆恩说……”埃德不知为什么有点结结巴巴。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面对一位女性——在他的脑子里,一直以为野蛮人里的女性和矮人族的女性一样,跟男性没什么区别,而眼前这位完全颠覆了他的想象。她长得挺好看的,也没有胡子……倒是有着他从未见过的丰.胸,还毫不在意地袒.露了大半。无论在维萨还是斯顿布奇,女人们都以如精灵般纤细优雅的身材为美,安克坦恩的女人倒是更丰满,但她们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腰上猛力的一堆终于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他的脑子里赶了出来。埃德毫无准备地踉跄着跌倒在雪地上,耳边响起女孩儿们的惊呼,和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那个女性野蛮人毫无预兆地抽出一柄厚重的宽刃剑对着埃德就砍了下去,站在埃德身边的诺威用力推开了他,长剑连鞘一起上挥,挡开了那沉重的一击,木质的剑鞘发出破裂的脆响,精灵也因为那巨大的冲击力而向后退了两步。
“疯女人!”泰丝叫道,推开面前那个碍事的男人就冲了上去。
“都别过来!”诺威高声叫道,闪过女人的又一次劈砍,泰丝的脚步稍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冲,娜里亚也拔出了剑,却突然被身后的阿坎拦腰抱了起来,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阿坎!放我下来!”她叫着,用力踢着阿坎的腿,拿剑柄敲他的手,这个单纯的大个子明明是她和泰丝救出来的,现在却只听诺威的话,有时候还真让人有点生气。
阿坎迈开大步,一弯腰,似乎准备把泰丝也抱起来,却被泰丝敏捷地缩身躲过。
“坏阿坎!”泰丝叫着,差点就一刀戳在阿坎的手上,“为什么只听精灵的话?小莫,咬他!”
阿坎有点委屈地盯着她。
“也许诺威的意思是他们得一对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埃德还有点茫然地拍着自己身上的雪。
“这是什么野蛮人奇怪的见面礼吗?”娜里亚放弃了挣扎,看着那个两个正打成一团的人。
“野蛮人的见面礼就是把刚见面的人都劈成两半儿?”泰丝对这个解释相当不满,但精灵又抽空高声叫了一句:“待那儿别动!”她只好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倒那个正准备溜到一边看热闹的男人,凶狠地叫道:“给我乖乖趴着!”
不知道她昨天到底用了手段,那个吃过苦头的男人虽然一脸怒意,眼中带着仇恨与怨毒,却还是乖乖地趴在了雪地上。
诺威一脚蹬在旁边的峭壁上,借力回身砍向那个女人的左臂。在最初因为对方突然动手而生的惊愕和愤怒之后,他很快意识到,那个女人并不是真的想把谁劈成两半。砍向他的剑控制着力道,直到试探出诺威的实力才开始放手攻击。
就像阿坎一样,女人的优势在于力量而非敏捷,但她显然比阿坎更有技巧。她的每一剑都收发自如,不会因为用力过猛而让自己露出破绽,不断移动的脚步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有时连诺威都摸不准她会砍向哪里。她甚至能找到精灵攻击中的弱点——她只是跟不上。但诺威也同样不敢硬碰她的任何一剑,只能想办法闪开。
在精灵战士之中,诺威的速度绝对不是最快的,但面对此刻的对手,如果不能将精灵天生的优势发挥出来,诺威怀疑自己很有可能无法取胜。
他开始绕着女人转来转去,长剑不断地改变着方向,叮叮当当地敲打在宽刃剑的剑身上,他甚至有好几次都能击中女人,只是必然得付出受伤的代价。精灵并不介意接受平手的结局,但却不知道在野蛮人的习俗里,有没有“平手”这种说法——谨慎起见,他最好还是全胜。
他时常跳跃起来,那似乎是一种会让女人有一些不知所措的攻击方式,她之前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有时精灵甚至直接踩在了宽刃剑上,在围观者的眼中,他或许显得游刃有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太高,他的身体并不像精灵中的剑舞者那么轻盈,再这么跳下去,他的体力会消耗得比那个女人还要快。
他翻身落回地面,长剑削向还没有来得及转身的女人腰间,女人再次依靠那种奇特的步伐侧身躲过,高大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失去平衡,宽刃剑带着呼呼的风声掠过精灵的头顶,在一击落空之后她翻转手腕,顺势向下回砍,但诺威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
没人看清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精灵已经转回了女人的另一侧,长剑由下至上抵在女人的咽喉。
泰丝欢呼着跳起来,她的精灵赢了。娜里亚也很高兴,但她的目光更多地落在那个女人身上,猜测着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愿意教她几招——泰丝和阿坎的攻击方式都与她截然不同,诺威的又通常华丽得让她敬而远之,努特卡用剑的方式却相当合她的胃口。
女人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爽快地放下剑。
“你赢了。”她用通用语说,“你有资格与我同行。”
诺威收回了剑。
“诺威·逐日者,我很荣幸。”
“雪鹰部落的努特卡,普特之女。”
诺威当然不知道普特是谁,但从女人的表情看来,她的父亲也应该是个令她骄傲的勇士。
“下一个。”努特卡再次扬起剑。
“等等!”诺威赶紧阻止她劈向另一个人,虽然泰丝看起来跃跃欲试的样子,但她可不是这个野蛮人的对手。
“我们得每一个人都打赢了你,才能请你做向导吗?”埃德疑惑地问,这还真是奇特的风俗。
“向导?”努特卡皱眉,“你们不是镇长找来跟我一起去杀掉那条冰龙的人类勇士吗?我会付你们钱的。”
“杀掉?!”娜里亚的声音尖锐地拔高。
“……我想这之间有点误会,努特卡。”诺威叹息着说,“我们最好还是先坐下来谈一谈。”
“如果你们不是来和我一起去杀掉那条冰龙,你们为什么来找我?”努特卡不解地问。
他们团团坐在雪地上,照诺威的建议,“好好谈一谈”,只不过,埃德照例是蹲着的。
那个带他们来的男人已经被泰丝打发走了,没能看到他们打个你死我活似乎大概让他非常不高兴。
“我们只是想找一个向导带我们进冰原,而杰穆恩说你是唯一能带我们进去的人。”诺威说。
“但你们进冰原不是为了找冰龙吗?”努特卡指指埃德,“他说的。”
“我叫埃德……”埃德摸摸头,“我们的确是想去找冰龙……”
“如果不是为了杀它,你们为什么找它?”努特卡看起来更加疑惑,然后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如果你们想要它的宝藏,我知道它藏在哪里,和我一起杀了它,就送给你们,全部。”
“……他连宝藏都有了吗?!”泰丝的眼睛亮了。
“泰丝!”诺威轻声斥责。
“那应该是银牙的……”埃德说。
娜里亚摇摇头:“我们不要什么宝藏。”
努特卡看起来更加疑惑了。
“你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人和你一起去杀冰龙?”诺威换了一个问题,“你的族人呢?”
努特卡岩石般的面孔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那条龙杀了我的父亲。”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死灵法师的朋友
巨人之脊横亘在北部冰原的最北端,越过它便是一望无际的冰海。这条传说由巨人的尸骨堆积而成的山脉极高且险,根本无法翻越。它寸草不生,除了飞鸟偶尔掠过,巨大的冰原苔虫栖息于黑暗的洞穴里,几乎没有任何动物生存。
但在中东部靠近冰原的山脚下,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洞穴,野蛮人的祖先曾经生活在其中。当他们走出洞穴,习惯了无拘无束地奔跑在平原上,这些洞穴便渐渐被荒废和遗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它们不过是聊聊可数的死灵法师,或一些犯下罪行,无处可去的野蛮人藏身的地方,但现在,许多洞窟的深处被凿穿相接,向下挖得更深,巨大的空间里灯火通明,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进入了矮人的矿坑,但那些敲击声里没有矮人们的专注与热忱。
“瞧瞧我们,都变成了什么?只会敲石头的矮人吗?”
身披黑袍的法师对脚下那一片忙碌却没有任何生气的景象发出抱怨,但他身边的人并没有任何回应。
开口的人对此不以为意——他们是死灵法师,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有多少人喜欢说话,或者擅长跟活人打交道,即使聚集在一起,通常也不过沉默着完成各自的任务。他原本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回答,只是那些敲打声实在令惯于安静的法师头痛不已,如果再不抱怨两句,他觉得自己的头壳都快炸开了。
“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绝望地喃喃自语。
“到莉迪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为止。”
一个匆匆从他们身后走过的法师顺口回答了他,声音里多少也带着一丝怨气,“别抱怨了,图姆大师不会喜欢听到这个的,就算他自己也一样讨厌这些声音。”
站在路边的法师们注视着他沿着高低不平的石阶向下,穿过一群又一群死气沉沉地挥动着铁锤和凿子,敲打着岩石的野蛮人,消失在洞穴的深处。
那位一直没有出声的法师突然转过身,走向相同的方向,甚至没有跟旁边的人打一声招呼。
被无视的法师压下了心中的怒火——他不认识他,但那些年轻又漂亮的家伙多半是莉迪亚的人,他可不想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年轻又漂亮”的法师走得很快,浅浅的金发从黑色的兜帽里滑了出来。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一脸麻木的野蛮人,微微皱起眉头,他们几乎全都是老人和妇女,额头上都刻着一个印记——他认出了那个符号,这些人已被标记,他们将成为祭品。即便如此,野蛮人的天性本该让他们强悍而不易屈服,宁死也会反抗这样的奴役,但他们却像是几乎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志,而原因,或许是他们身后那些明明更加强壮和高大,却只是无声地看守着他们的野蛮人。
那些都并不是活人。
虽然看起来跟普通的野蛮人没有什么区别,但那些守卫早已失去心跳和呼吸。在火光之下,他们毫无生命的双眼动也不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肌肉却并不僵硬,也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他们走动时脚步沉重而有力,除了姿势稍有些怪异,几乎看不出是死人。
法师并没有隐藏他眼中的怒意。他不喜欢野蛮人,但更不喜欢死了还能动的野蛮人,更更不喜欢的,是那些让死人爬起来的家伙。
他已经杀过一个,不介意再多杀几个,但从刚才那个法师口中吐出的名字让他有些好奇——他很想知道,莉迪亚·贝尔到底在这里干些什么。
他在一堆碎石后停了下来,这里已经足够让他听清不远处那两个死灵法师对话。
“图姆大师。”莱纳恭敬地向托斯卡纳·图姆行礼。已经步入老年的大师是连莉迪亚也多少会表示出一些尊敬的强**师,尽管他的白发已几乎脱光,瘦削的身材也有些佝偻,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托斯卡纳阴郁地看了他一眼,这些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他头痛,所以他很少会到这里来,但今天早些时候,洞里又发生了一次塌陷,他不得不过来看看情况。早知如此,他根本不该让人告诉莉迪亚,他们在凿开岩石连接不同的洞穴,以便有更大的空间容纳更多人时,无意间挖出了一根像是巨人骸骨的东西。
现在,那位对骨头有着无限热爱的女法师,他们的“首领”,要求他们把那根巨大的骨头完好无缺地挖出来给他。他很担心,如果那真是巨人的骨头,她会要求他们把整座山挖空,给她挖出一具完整的巨人骨架来。
但她也很有可能因此而召唤出巨人的灵魂,拥有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巨人骷髅战士——那就是莉迪亚的可怕之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力量从何而来,只是她教给他们的那一部分,已经让他们得以解决死灵法师们几百年来没有任何突破的难题。
他没有开口,莱纳就只好安静地站在一边,直到托斯卡纳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他说下去。
“从杰穆恩那里传来消息,有一队冒险者准备进入冰原杀掉那条冰龙。”
“杰穆恩?”托斯卡纳皱眉,“那是谁?”
“巨人之斧下那个……”
“哦……”托斯卡纳想了起来,“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杰穆恩似乎认为那条冰龙……是我们的朋友。他说,如果有任何需要,他随时听候吩咐。”
“我们的朋友?”托斯卡纳冷笑着,“死灵法师可没有活着的朋友。”
他们之前倒的确曾经与一条冰龙有过一些小小的交易,但那条冰龙已经死在了银牙山脉某个无名的山峰上,而不久之前飞回冰原的那条,曾经满地转着圈儿地追杀一个死灵法师,还破坏了他们的上一次行动,显然没兴趣跟他们建立什么深厚的友谊。
莉迪亚让他们离那条冰龙远点,现在他只希望,那条冰龙也能离他们远点。
“似乎并不是只有他那么认为……野蛮人都以为是银牙,那条死掉的冰龙又回来了,他们可分辨不出两条冰龙有什么区别。我们袭击冬狼部落的那一晚……那些野蛮人以为它是在帮助我们。而且它之前也袭击过另一个野蛮人的营地。现在那些蛮人要么逃向卡斯丹森林和库兹河口,要么聚集在一起。我们最近找到的那个营地里有近千人,而且防守严密,想要像以前那样行动,恐怕不太容易。”
托斯卡纳的脸色更加阴沉——那是另一件让他头痛的事,他们的试验并没有完成,他们的力量也还远远不够强大,年轻的法师们却因为急躁和骄傲开始疏忽大意,过早地让那些野蛮人们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即使没有那条冰龙,身处从未有过的威胁之中的野蛮人,也迟早会抱成一团。但任由一条强大的、并不友好的冰龙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始终让他有些不安。
如果那些冒险者们真的能杀掉那条冰龙,倒是给他们减少了一个威胁。但很可惜,他所知的大部分冒险者,在一条巨龙面前都不堪一击,更何况这里是冰原,冰龙有着天然的优势。
“让杰穆恩别去管那些冒险者,他只需要尽快找到我们想找的人……”最后他说,“还有,不管用什么办法,弄回更多的人——尽量活着弄回来,我们得尽快把那根该死的骨头从石头里给敲出来。”
有机会的话,他不介意帮那几个至少有胆子进入冰原的人一把。莉迪亚对此也无话可说,毕竟最后杀死冰龙的会是冒险者。不过,即使是所有种族的死敌——死灵法师,也能与人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想到这一点,又让他觉得有些微的讽刺。
以及,对那条冰龙微妙的同情。
冰龙冲进洞穴的时候挟着无边的怒火,玛蒂尔达和那几个孩子们更加惊恐地缩成一堆,仿佛最悲惨的命运终于要降临在他们的头上,那让冰龙越发愤怒。
婴儿再次放声大哭。野蛮人的生命力原本就十分顽强,再加上玛蒂尔达的照顾,他很快恢复了健康——他能哭得比以前更大声了。
“让他闭嘴!!”冰龙咆哮着,它直立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地面,整个洞穴都随之颤动,长长的尾巴暴躁地横扫过地面,带起呼啸的风声,拍在了墙壁上,破碎的岩石飞溅开来,砸得到处都是。
连那两个女孩儿都尖叫着开始哭了起来。
冰龙张开了嘴。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吐息,它就能让这个世界安静下来。
玛蒂尔达竭尽全力地安抚着孩子们,声音哽咽着,泪水无法抑制地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冰龙的脖子硬生生地转向洞口,寒冷的吐息变成一声闷闷的喷嚏,洞穴里瞬间冷得刺骨。
它泄气地轰一声趴到地上——除了眼睛的颜色之外,那个女人根本一点也不像娜里亚……就算像娜里亚又怎样?它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一条龙怎么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几滴眼泪击败!
它开始后悔,不该因为听见那些敲打岩石的声音而一时好奇,变成人类的样子钻进死灵法师的地盘。它总觉得每一次使用人类的形体都会让它变得更加软弱……那大概是一种惩罚。
它是在顺着巨人之脊向东飞的时候听见那些敲击声的。在无法跟踪那些亡灵找到他们的巢穴之后,它突然意识到,他们能隐身的地方事实上只有巨人之脊的群山,而他们是从东向西而来。
但如果不是那些奇怪的声音,它不会如此顺利地找到这里,好奇心一时压过了其他,混进洞里也一点都不难,但现在……
听见那些冒险者的消息它就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根本忘掉了原本的目的。它不知道是什么让它更生气,是它一退再退,却依然还有人宁可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冰原也要杀了它,还是被当成死灵法师的朋友。
它忽地扬起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也可能是埃德和娜里亚。
它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都怀疑他们已经放弃了……
但或许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冰原。
第一百四十二章 父仇
诺威抬起头。天一直是灰蒙蒙的,就算不下雪,也从来没有放晴的时候,即便是精灵的眼睛也无法穿透云雾,但他有总觉得云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过。
“你在看什么?”努特卡问。
“好像有……一只大鸟飞过去。”
“那是雪鹰。”努特卡骄傲地告诉他,“白色的大鹰,我们部落的守护者,能飞得很高,看见一切,不惧寒冷,即使在暴风雪中也能够飞行。”
诺威笑了笑,没说什么,那东西感觉可比一只鹰要大多了——更像是一条龙。
但那或许也只是他的希望。
眼下的情形有些微妙。他既希望能尽快找到伊斯,又希望它不会真的突然从天空中飞下来,落在他们面前——努特卡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拔出她的宽刃剑砍过去。
他不得不隐瞒他们真实的目的,娜里亚为此一直怏怏不乐。她半点也不相信是伊斯杀了努特卡的父亲,并且坚持将“真相”告诉努特卡,埃德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而诺威坚决地阻止了她。
“就算她相信冰原上曾经有两条冰龙,”他这样告诉固执的黑发女孩,“她也不会觉得它们有任何不同。或许一条冰龙杀了她的父亲而另一条没有,但它们都同样是‘白色的恶魔’,同样邪恶……你的故事只会被她当成谎言,或某种冒犯。我们会失去向导,或者更糟。我知道你不喜欢撒谎,但有时谎言是必要的。跟着她,我们才有可能尽快找到伊斯,才有可能在它与她,以及其他野蛮人发生任何冲突的时候想办法阻止,那样不是更好吗?”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的确有可能是伊斯杀了努特卡的父亲……如果无端遭到攻击,一条龙在盛怒下的反击绝对是致命的。
但这样的理由,绝对不可能说服得了努特卡。攻击一条龙,对她而言是绝对正义而且无比勇敢的行为,她只会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而她的仇恨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娜里亚当时只能默默点头,但她依旧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一路上,他们终于从并不健谈的女战士口中问出,她为何坚持是冰龙杀了她的父亲。
努特卡所在的部落,雪鹰部落的领地,在冰原最靠近东部的位置,再向北是无法翻越的巨人之脊,再向东是是如巨人之斧般垂直的断崖,崖下是无法渡过的冰海。他们并不是野蛮人里最强大的部落,也不是最富裕的,因为只有靠近卡斯丹森林的冬狼部落一个邻居而保持着长久的和平,但那条冰龙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野蛮人的营地之间相距很远,即便是同一个部落,一年之中也只有大的节日和祭祀祖先的时候会聚集在一起。每个营地通常只有几家人,有时较大的家族甚至会独自居住,且时常随着猎物迁移,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联系。
有一家人在迁移的途中发现了一个空荡荡的营地,人们像是突然失踪,一个都没剩下,所有的东西却都还好好地放在原处。疑惑而不安的他们将此事告知了雪鹰部落的酋长,萨满求助于祖先的灵魂,指给了他们方向,正在跟随萨满学习的努特卡带人去寻找,却一无所获,只发现了更多空无一人的营地。
在人们开始恐慌的时候,一些人逃了回来,带回努特卡的父亲,普特的头,说他们被一条冰龙的魔法所迷惑,当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看见那条冰龙撕碎普特的身体。
“……有没有人说过,那条龙只有一只前爪?”埃德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努特卡摇头:“没人说过。为什么你这么问?”
“我知道这不容易相信,但事实上,有两条冰龙。”诺威回答,“其中一条失去了一只前爪,不久之前被……被另一条冰龙杀死在银牙山脉。它的尸体现在应该还在那里,所有的银牙矮人都能证明,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切。”
努特卡沉默片刻,严肃地点了点头:“恶魔总会自相残杀。”
她没有对“有两条冰龙”的说法提出任何疑问,反而让诺威有些惊讶。他以为不曾亲眼见到的人应该很难接受这个。
“你要知道,或许杀了你父亲的是死掉的那条冰龙。”他谨慎地提醒。
努特卡皱起眉头想了想。
“或许。”她承认,“但那没什么不同,活着的龙如果不死,总有一天会杀掉另一个人的父亲,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诺威只有苦笑。他忍不住担忧地回头看了走在最后的娜里亚一眼。黑发女孩满脸怒容,但终于还是努力克制了自己,低头不语。
努特卡曾经独自越过冰海,甚至找到了冰龙的巢穴,那些冻在厚厚的冰层里的宝藏无人看管。她在那里等待了一段时间,冰龙却从未回来过。她只好回到了部落,而她的族人们却完全失去了踪影。
她不知道他们是逃走了还是被龙吃了,只能一路向西,走到巨人之斧附近的时候,她想起曾听到的传言,说巨人之斧下有个小镇,里面居住着一些并不值得尊敬,但消息十分灵通的家伙。
像埃德他们一样,她进了小镇,却并没有遭到攻击。那个小镇似乎刚刚被袭击过,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躲在黑暗中。她在镇子的中心大声说出她的来意,才有一个野蛮人出现,带她去见了杰穆恩,那个自称镇长的老人。
杰穆恩让她在巨人之斧下等着,说会给她消息,说不定还会有人愿意帮助她。诺威他们并不是第一拨去找她的人。另一群人在那之前找过他,告诉她冰龙最近曾出现在冬狼部落的领地,还破坏了他们召唤祖先的仪式。但他们打起来实在太差,差得根本根本不配做她的同伴。
“让我猜猜,那些人,是他们先攻击你的吧?”泰丝问道。
努特卡点了点头,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他们或许不是来帮我的。”
“而那些被你打败后才给你的消息,也很难说有几句是真的。”泰丝翘起了嘴角。
“如果找到冬狼部落的人,我们就能知道。”努特卡说。
困扰精灵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找到冰龙栖身的那座岛的?”他问,“我听说冰海上有许多孤岛……”
如果没有确切的消息,在茫茫的大海上准确地找到一座小岛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这一次,努特卡却紧紧地闭上了嘴,没有回答。
——她也同样有所隐瞒。
诺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因此而释然一些。
他们已经在冰原上跋涉了三天,连泰丝都有些无精打采。冰原上偶尔会有一小片丛林,或低矮的灌木林,但大多数时间,周围都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犹如沙漠一般——只不过又白又冷。起初或许会让人有些兴奋,时间久了却很容易疲倦,甚至生出一丝绝望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他们,在这空无一物的大地上不停地走着,永远也找不到尽头。
努特卡却说他们是幸运的,没有很大的风,也没有很大的雪,要是不幸遇上暴风雪,他们根本寸步难行。如果天气晴朗,向北看就能看见一线连绵的雪山,那就是他们的目标,巨人之脊。努特卡相信,那片山脉是唯一可能成为冰龙的栖身之地的地方。如果他们能找到附近一个有人的营地,也许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缩小范围。
但诺威担心,恶劣的天气不是冰原上唯一的危险。
他们问过努特卡是否听说过死灵法师,或看见过那些在黑夜里游荡的不死生物,但努特卡只是疑惑地摇头。那是在她的部落里不曾发生过的,那里的人们只是失踪,再不曾回来。带回她父亲的头颅,亲眼目睹他被冰龙所杀的人,甚至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营地,走到那片接近巨人之脊的岩石堆附近去的,他们只能认为那是冰龙的魔法。
“冰龙没有这种魔法。”诺威耐心地向她解释,希望能一点一点改变她对冰龙的看法。
“所有的龙在发怒时都有一种天生的威慑力,能让其他生物感到无比恐惧,被称为‘龙威’,但除此之外,龙根本不屑使用其他控制精神的魔法,死灵法师对此倒是颇为擅长。”
但努特卡拒绝承认她的族人会被人类的法师所控制。在这一点上,她骄傲而固执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是巨人的后代,我们的灵魂强壮而自由,即使是你们的神也无法控制,被神所创造出来的人又如何能做到?”
诺威无法回答。他想起米亚兹-维斯里那些被唤醒的骷髅,它们同样强大得不可思议,远超出人们从前对亡灵的认知。
越来越深的不安在他绿色的双眼中投下阴影。诅咒,安克兰,亡灵……他隐约觉得其中必有关联,但他对魔法实在知之甚少,而历史又早已湮没无闻。
在他身后,埃德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不知道被什么绊倒,整个人扑进了雪里,爬起来时满头满脸的雪,看上去十分滑稽。泰丝哈哈大笑,连娜里亚也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诺威回头看着他们,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次旅行结束之后,他或许该再去一次安克兰……但现在,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这些人,让他们平安回家。
第一百四十三章 混血儿
“营地!”泰丝兴奋地大叫起来,埃德随之欢呼雀跃,向前冲去。在这片雪地上无论看见什么不是雪的东西——顽强地从雪里冒出点头的灌木枯枝,死去的动物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都能让他们兴奋一下,更何况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野蛮人营帐。
兴奋很快便被失望所代替。
“空的!”泰丝从一个帐篷里钻出来,极不开心地大叫。从其他帐篷里钻出来的埃德和娜里亚也都一脸失望。
这座营地被废弃的时间应该不长,有几个帐篷还立在原地,入口被风扬起的雪盖了大半,有几个地方却只留下圆形的浅坑。野蛮人搭帐篷时会先在雪地上挖一个近半人高的坑,再用兽骨和兽皮搭起圆顶,这样会更暖和,低矮的帐篷也更难被风摧垮。
“看起来,至少他们是自己离开的。”诺威说,这里并不像遭到过什么攻击,大多数人离开时也带走了自己全部的东西。
“好吧,至少我们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埃德说。在雪地上露营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他们得在雪里刨个坑钻进去,互相紧靠在一起,才能勉强抵挡夜间的寒气,还得小心翼翼地让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干燥。他真不知道野蛮人在这种地方是怎么活下去的。
诺威看了看努特卡,他不知道住在被遗弃的帐篷里是不是会犯了某种野蛮人的禁忌。
努特卡点点头:“我们住在一个帐篷里,这样更温暖,也更安全。”
他们才刚刚升起火来,诺威便听见风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他站在营地边极目远眺,视野中,几只动物出现在茫茫的雪地上
“那是什么?”泰丝走到他身边,努力分辨着那些小小的黑点。
“看起来像是鹿。”诺威说。
“驯养的驯鹿。”努特卡说,“听,铃声。”
清脆的铃声随着驯鹿不紧不慢的步伐一声一声地响着,响着营地而来。当它们渐渐走近时,泰丝睁大了眼睛。
“它们拖着雪橇!”她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娜里亚!甜心!来看鹿拉的雪橇!!”
他们离开卡姆时,曾经在冰冻的维因兹河面上看到过狗拉雪橇,那时泰丝就恨不能扑过去把那些毛茸茸的大狗抢过来。而鹿拉的雪橇,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
正在准备晚餐的娜里亚和埃德也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惊讶地看着那些有着树枝一样的大角的动物,而驯鹿的主人在看清营地里的人时,也同样惊讶地停下了雪橇,大声地问了几句什么。
“他问我们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埃德说。
娜里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连野蛮人的话也能听懂了?努特卡教你的吗?”
埃德嘿嘿地笑:“听不懂。不过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问出什么来?”
他们看着努特卡走上前去,跟对方交谈了好一阵儿,泰丝已经按捺不住地想要跑过去摸摸那看起来极其温顺的鹿,却被诺威硬拉着留在原地。
过了好久,坐在雪橇上的男人才跳下来,跟着努特卡走了回来。
“这是哈尔。”努特卡说,“他有些消息可以告诉我们。”
名叫哈尔的男人有着野蛮人粗糙的皮肤和高大的身材,五官却更接近人类,他来自冬狼部落,那是最接近卡斯丹森林,最常与人类打交道的野蛮人部落——虽然大多数交流都并不怎么愉快。
冬狼部落遇到了与努特卡的部落相同的情况,甚至更糟。他们也遭到过冰龙的攻击,但那条冰龙并不常出现,还有其他东西更令他们恐惧。哈尔并没有亲眼看到,但听逃到他们营地的人描述过,一个突然出现在他们营地的野蛮人像是失去了神智,会攻击见到的每一个人。他们抓到了他,才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心跳和呼吸,却比活着时更加强壮和有力。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努特卡不悦地皱着眉,“你们一定是触怒了祖先。”
“一开始,大家都这么以为。”哈尔说,他的通用语带着安克坦恩口音,但比努特卡更流畅:“大家都觉得这是某种警告。但萨满日夜在火堆前祈求,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们的首领派出了勇敢的战士,想要聚集所有的族人举行仪式,找到祖先震怒的原因,才发现许多营地已经空无一人,而首领的儿子图伦则带回了更令他们惊恐的消息。变成那种怪物的野蛮人并不止一个,他看见几个身披黑袍的人类,驱使着十几个同样的怪物,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夷平了一个不大的营地,带走了所有人。他怀疑那些无人的营地都是遭到了同样的袭击。
但这样的说法遭到了酋长和萨满的斥责。
就像努特卡一样,他们不相信人类能有这样的力量。疑惑与恐惧滋生了无数种猜测,在酋长犹豫不决的时候,他们遭到了攻击。冰龙在他们举行祭祀,召唤祖先的神圣的夜晚从天而降,用吼声把恐惧塞进了每个人的脑子里,在他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更多的怪物冲进了每一个帐篷,如果不是图伦带着一群年轻的战士引开那些怪物和冰龙,或许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
“唔,那条冰龙,它是不是只有一只前爪?”埃德不得不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没人提过这个,所有我想,应该不是?”哈尔并没有见过冰龙,他对此也难以确定。
“你不在那儿吗?”娜里亚问,“你们的首领不是让所有族人都聚集到一起吗?”
哈尔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看起来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个混血儿。”努特卡说,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似乎这就能解释一切。
哈尔垂下了头,尽管他比努特卡更高大,在努特卡的面前,他总是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我们住在……另一个营地。”他说。
作为混血儿的哈尔与另一些混血儿聚居在另一个营地,没人告知他们首领的命令。远离集会之地的他们侥幸逃过了一劫,但那几个逃来的人带来的消息也同样吓坏了他们。混血儿大多不像野蛮人那么强壮,也很少有机会学习如何战斗,如果遭到同样的攻击,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抛弃了自己的营地,有些逃向有更大的部落聚居的地方,有些逃向卡斯丹森林或库兹河口。哈尔和几个同伴原本想去库兹河口,那个人类的小镇有坚固的城墙可以抵御亡灵的进攻,而且那里的统治者愿意接纳任何寻求帮助的野蛮人和混血儿。但他们还没到那里,就听说镇上出了乱子,现在已经被封锁,不允许任何人的进入。
无奈之下,哈尔和同伴们只能另寻安全的栖身之地。他们听说奔鹿部落的首领正召集所有部落的野蛮人聚集到鹿湖边,共同应付他们面对的危机,即使是混血儿也会受到欢迎。在商议之后,哈尔冒险再次进入冰原,看看黑鹿部落的首领是否真的对混血儿也一视同仁,而他的另一位同伴则去向卡斯丹森林——据说有一群野蛮人如今已在森林中有了定居之地。
“我们大概听说过那些在卡斯丹森林定居的野蛮人……”埃德说,他猜那就是他们在荧苔洞穴时听说的,攻击并占据了人类村庄的野蛮人。但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已经被赶走,还是与安克坦恩人达成了某种协议,毕竟他们离开的时候,斯科特是打算去跟那些野蛮人“谈谈”,而不是攻击他们。
“艾萨人不该居住在森林里。”努特卡严肃的表情就像那是多么严重的错误。
“总比待在冰原上等死好嘛。”埃德说,“他们更不该的难道不是去抢人类的村子吗?”
他不讨厌努特卡,相处几天之后,女战士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难以接近,她坚毅,勇敢,值得尊敬,但野蛮人的许多想法,却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我们可以和哈尔一起去鹿湖。”娜里亚对努特卡说,“如果那里有很多人,也许有人知道……冰龙的消息。”
努特卡看了哈尔一眼。或许是诺威漂亮地赢了她,她并不曾因为需要与人类和精灵同行而表现出什么反感或蔑视,但要与混血儿同行,她神情却像是会因此而受到侮辱。甚至哈尔所说的一切,她看起来也不怎么愿意相信。
“你一个人进入冰原,不怕会被那些不死的怪物发现吗?”诺威问哈尔。
哈尔笑了笑,他一直有些本能地畏惧着精灵,那传说中尖耳的妖魔,而现在,自豪仿佛冲淡了他的恐惧:“我的鹿跑起来很快,那些怪物追不上我的雪橇。”
“那如果是那条龙飞过来呢?”泰丝问,她知道诺威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一条龙。”
“那我猜,我得有点好运气才行了。”哈尔说,“我们不能总是逃来逃去的,总得有人去看看情况,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待下来。”
“那需要运气,也需要勇气。”诺威说,“哈尔,你是个勇敢的人。”
他能理解哈尔的处境。身为精灵和人类的混血儿,半精灵也很难得到精灵的承认。只不过半精灵通常更为骄傲,他们不会让自己卑微地生活在精灵的轻视之中,而更倾向于用各种方式证明自己的能力——像凯勒布瑞恩那样强大的牧师,在精灵的咏者之中都极为罕见。
如此直白的称赞大概是哈尔从来没有听过的,尤其是出自一个精灵之口,那让他变得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惶恐地偷偷瞄了努特卡一眼。
女战士看了看精灵。她开始觉得那句话有一半是说给她听的,但她不得不承认,在知道一切危险的情况下还独自进入冰原,对任何艾萨人来说都需要勇气,更何况是一个混血儿。
“我们跟你一起去鹿湖。”她对哈尔说,语气依然生硬,“到那里,我们会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棒!”泰丝兴奋地高举起双手,“我可以坐在雪橇上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黑鬃
泰丝一爬上雪橇就赖着再也不肯下来,甚至得寸进尺地想爬到鹿背上去,在诺威无奈的斥责下才撅着嘴放弃骑鹿的打算。哈尔的雪橇够大,两只驯鹿也有足够的力气,最后连娜里亚也爬了上去。
哈尔让走得气喘吁吁的埃德也坐上去,他自己可以跟着走,却被埃德拒绝了。他在努特卡的眼里已经够弱,可不想变得更不堪。
即使风箱一样大声地喘着气,他还是边走边跟哈尔聊天。哈尔和善而健谈,绝对是比努特卡更好的,能让他更多地了解野蛮人,甚至学上几句野蛮人的语言的对象。
但哈尔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努特卡。
“……你喜欢她吗?”埃德悄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哈尔吓了一跳,他矢口否认。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如果把头发和胡子理一理,哈尔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埃德觉得他跟努特卡还是挺配的。
哈尔苦笑:“我可是个混血儿。”
埃德沉默了一下,这种纯因血统而生的自卑感,在他看来,就跟人类之中因地位和身份而生的自卑感一样毫无必要。
“也许森林更适合你们居住。”他对哈尔说,“我认识个……牧师,他是个不错的人,在安克坦恩人里很受尊敬。他能帮助你们在那里安家,不需要去抢夺别人的村子,也不会被任何人瞧不起……你们可比人类要强壮多了。”
“多谢你的好意。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会回到森林,不过……我们可是在冰原上长大的……”哈尔的声音低了下去。
混血儿的处境十分艰难,他们大多是被抢走的安克坦恩妇女生下的孩子,既不被野蛮人所接受,也不被人类所接受。但他们从小在野蛮人之中长大,如果有可能,他们还是会希望能在野蛮人聚居的地方找到容身之地。
鹿湖位于冰原的中部,巨人之脊上融化的冰雪将水注入其中,使它成为冰原上最大的湖泊,也是维因兹河的源头之一。春夏季节,那里会聚集数量众多的肥美的猎物,在许多年的争夺之后,冰原上的部落才终于达成共识,将鹿湖周围作为所有野蛮人共同拥有的狩猎场。夏天的时候,他们还会在鹿湖南侧举行盛大的比赛,整整十天的时间,每个部落都会派出自己最好的战士和猎手,比赛骑马,射箭,角斗,甚至喝酒,那是每个野蛮人都不会错过的狂欢。但在冬季,湖面会被完全冰封,皑皑白雪之上罕见人迹。
“没人在湖里捕鱼吗?”埃德问。维因兹河在冬天也会结冰,但那可不会妨碍人们凿开冰面捕鱼,埃德试过几次,那不太容易,但也挺有趣的。
“野蛮人不吃鱼。”哈尔向他解释,“传说最后一个巨人倒在荒原上的时候,任何动物都没有碰过他的尸体,但他的脚落进了水里,而水里的鱼吃掉了他的一根脚趾。从此之后所有的鱼都被诅咒了,是不能吃的。”
“哦哦,我猜野蛮人的诅咒大概对人类无效,我们可以去捕鱼吃吗?”泰丝大声叫道,眼睛都绿了,她已经好久没吃过什么新鲜的东西,更别说是鱼了。
“不行。”诺威无情地粉碎了她的希望,“我们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客人,最好不要再触犯任何禁忌。”
“偷偷地吃也不行吗?”泰丝哀号着。
“如果你们真的能杀掉那条冰龙,就会成为最受尊敬的客人。”哈尔笑着说,“就算你们吃了鱼,也不会有人指责你们。”
泰丝闭上了嘴,庆幸哈尔看不见坐在他背后的娜里亚的脸色。
娜里亚把脸转到了一边,心烦意乱地看着白茫茫的雪原。这当然不是哈尔的错,也不是努特卡的错,甚至不是任何野蛮人的错——和死灵法师们合作的绝对是银牙,但银牙却已经死了。
她要怎么才能让人们相信,她的伊斯一点也不邪恶?
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正渐渐开始动摇。并不是认为伊斯会真的伤害了谁,只是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一切努力,最后可能终究是徒劳。
“小心!”诺威突然出声提醒,“前面有人。”
他们放慢了脚步,看着一队野蛮人出现在视野之中,在发现他们之后改变了方向,策马而来。
他们被十几个骑马的野蛮人团团围住,带着猜疑的目光并不友善,响亮的呼喝声和不断让马逼近的动作也充满威胁。尽管精灵在他们眼中和人类没有太大区别,但这样的一队人——野蛮人,混血儿,人类,还有两个是女人——无论怎么看也不算正常。
诺威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剑柄,看着努特卡昂然向前,开口与那些人交涉。
“他们在说什么嘛?”埃德凑近哈尔,低声问道,但哈尔只是紧张地摇了摇头,似乎不太敢在这样的情况下给他们充当翻译。
“‘你们是谁?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这种情况下还能问些什么呢?”娜里亚没什么精神地重复着埃德说过的话。
泰丝则兴致勃勃地观察着那些野蛮人。
“他们骑马都不用鞍!”她说,“我以为只有爱显摆自己天生敏捷的精灵才不用鞍呢。”
野蛮人的马高大雄壮,长长的鬃毛未经修剪,看起来野性未驯,一直不耐烦地喷着鼻息,刨着地上的雪,不停地动来动去。
“他们是黑鬃部落的人。”哈尔终于轻声说了一句,“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整个平原上没有哪个部落能比他们更擅长骑马了。”
他停了一会儿,把声音放得更低,低到只有半靠在他肩上的埃德才能听见。
“也没有哪个部落比他们更好战的了……”
“在这种时候,好战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嘛。”埃德用同样的音量安慰他,“你们可是有一堆不死的怪物要对付呢。”
哈尔却回给他一个苦笑。
片刻之后,埃德终于明白了那个笑容的含义。
“他们让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努特卡皱着眉,显然也没有意料到这样的情况,“去他们的营地,而不是黑鹿部落的。他们在鹿湖的西南建起了另一个营地,同样是召集所有的野蛮人,共同对付那些怪物和冰龙。”
她花了一些时间才说服那些黑鬃部落的人是她花钱雇来的冒险者,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而那个混血儿是他们在路上碰到的,正为冬狼部落的幸存者寻找合适的地方落脚。听起来,那些人对哈尔更感兴趣,他们已经把混血儿拉到一边,开始询问他有多少同伴,现在在哪里,库兹河口还有多少野蛮人,卡斯丹森林又有多少,他们是否能带来更多人……
努特卡摇了摇头。很显然,黑鬃部落的酋长更感兴趣的是扩张自己的势力,如果能顺便击败敌人,建立威信,那当然更好。
“我们只是要打探消息,去哪个营地倒没有太大区别。”诺威说。
身后的说话声突然大了起来,他们回过头,正看见一个野蛮人扬起手,重重地给了哈尔一拳。并不比对方矮小的混血儿向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一声不响地摸着自己的脸。
“嘿!你们干嘛!”埃德叫起来,冲了过去。
娜里**不自禁地摇摇头:“他知道自己连剑都不会握的吧?”
“正确来说,他会的,诺威教过他。”泰丝笑嘻嘻地说,“但他也就会那个啦。”
虽然总是忍不住要取笑几句,她们还是紧跟了过去。
埃德被一个野蛮人随手推了一把,向后撞到阿坎的身上,大个子扶住了他,不高兴地吼了一声,手上的锤子已经抡了起来。
“阿坎!”诺威制止了他,也拉住了两个女孩儿,和努特卡一起站到了野蛮人和自己的同伴之间。
“到底怎么啦?”被推的埃德倒也没怎么生气,在努特卡提高了声音,似乎在质问什么的时候,他问哈尔。
混血儿苦笑着:“他们让我立刻带他们的人去找我的同伴和族人,一起去他们的营地……我只是说我不能代所有人做决定……”
“所以你拒绝了他们,干得好!”如果不是踮起脚来也够不着,泰丝大概会像对待阿坎那样拍拍哈尔的头顶。
“但我担心……”哈尔不安的声音伴随着武器出鞘的声音,努特卡在对方拔出武器的瞬间也抽出了自己的宽刃剑,愤怒地吼了一句什么。
一种奇特的哨声响起,悠长却尖锐,那十几匹野蛮人的马突然受惊似的乱跳起来,扬起前蹄,嘶声乱叫,或者拼命地晃着头向后退,几个还坐在马上的野蛮人差点掉下来,他们大声地呵斥着,想要让马安静下来。哈尔的驯鹿也惊恐地跳着,努力想要摆脱背上的挽具,当那一片混乱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向诺威。
是精灵吹出了那一阵奇怪的口哨。
“哈尔想去哪里得由他自己决定。”诺威平静地开口,“我想你们酋长的命令是‘召集’而不是‘胁迫’,冰原上还有更多的野蛮人,他们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召集方式,而你们的酋长也不会喜欢最后的结果。”
努特卡看了他一眼,又用他们的语言重复了一次。
诺威从那些黑鬃部落的人的目光中判断出他们的首领,一个依旧坐在马上,黑发黑须的家伙。他不动声色地移动着,如果最终还是得动手,一击擒下首领是能最快地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我想先去黑鬃部落的营地看看也不错……”在他身后,哈尔有点忐忑地开口,这场因他而导致的冲突让他觉得十分不安,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做出了妥协。
“而我们会和他一起去。”
努特卡宣布。她并不喜欢混血儿,但更讨厌黑鬃部落的蛮横无理。
没人对此有任何异议。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玛蒂尔达
冰龙在天空盘旋了一圈,落回洞口,收拢双翼,端端正正地蹲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它最近经常发呆。
它找到了埃德和娜里亚,精灵和那个红发的女孩依然跟他们在一起……他们甚至还带上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傻大个儿!他们到底是在想什么?!这可不是什么悠闲的旅行!……
它在他们头顶转悠了好久,却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到底在怕什么?!——它这样恼怒地问自己。
每一天它都会在外出捕猎时有意无意地从冒险者们头上的云雾中无声地滑过。有好几次它甚至想干脆落在他们面前,结束这一切。
但最终,每一天它还是没用地飞回了洞穴。
它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无论他们是对它拔剑相向,还是再次劝它回家。
家——这个词已经离它如此遥远,远得它都几乎忘记了它意味着什么。
它也不允许那些记忆再次回到自己的脑海。那些虚假的记忆,唯一真实的只有隐藏在温柔之后的欺骗。它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痛楚才挣脱那一切,绝不可能让它们再次束缚它的双翼。
但娜里亚的眼泪……它没办法告诉自己那也是假的。
一阵夹杂着雪花的朔风呼啸而过,它居然打了个哆嗦。恼怒地弄掉头上的雪,它转身走进了洞穴。
那个瘦小的女人正蹲在火堆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居然没有像之前那样一看见它的影子就飞快地抱着孩子缩回角落去。
她逐渐瞪大了眼睛,疑惑,惊讶与欣喜,那些它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让她平淡无奇的面孔变得生动起来。
“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怀疑自己在做梦。
冰龙愣了一下,低下头,熟悉又陌生的装束让它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它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变回了人类。
它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你也是被它抓来的?”那个傻女人显然也意识到这样一个年轻人不大可能有从这里把他们救走的能力。
冰龙依旧瞪着自己的手发呆。它结结实实地被自己给吓到了,这会儿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哦,别害怕。”女人走了过来,虽然有些失望,却极其温柔地安慰着他:“如果它把抓到这里来,一时半会儿好像不打算吃掉我们的样子。”
她握住了它的手。女人的手粗糙却温暖,暖得简直有些发烫。
“你的手真冷。”女人皱着眉把它拉到火堆前,让它坐下,又把一碗热乎乎的肉汤塞进它僵硬的手里。
它下意识地捧住了碗,依旧呆滞地盯着里面晃动的,冒着热气的东西,飘着厚厚一层油的表面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张人类的脸。
“我叫玛蒂尔达。你呢?”女人问道。
“……伊斯。”它不知道那个名字为什么会自己从它嘴里冒出来,不,它肯定是从碗里那个影子的嘴里冒出来的。
“伊斯,你得吃点东西,但不能吃得太多,如果你长胖了,或许真的会被吃掉。”玛蒂尔达说。
这蠢到无话可说的猜测终于让冰龙稍稍找回一点自己的脑子。
它该把手里的东西扔到这个蠢女人脸上去——但它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喝了一口,因为太烫而且太油腻而皱起眉头。
那实在比娜里亚的手艺差得太远,但它是热的……而且是熟的。
“你不是野蛮人,它是从哪儿把你抓来的?卡斯丹森林?我以前也住在那儿。哦,我不是说我也是从那儿被抓来的。不,我是被野蛮人抓到冰原的,然后那条龙又从野蛮人那里把我们抓到了这儿……”玛蒂尔达絮絮叨叨地说着,在它头痛得就要让她闭嘴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对它羞涩地笑了笑:“抱歉,我说得太多了,我猜我是太久没有……用自己的语言跟人聊过天了。”
这可不叫聊天。它根本一句话也没说。
冰龙——伊斯,渐渐无可奈何地冷静下来,既然已经变成了这样,也只能把它当成另一个游戏。它很好奇,如果它就在这个女人的面前变成一条冰龙,她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有人看见你被抓走了吗?会不会……有人来救你?”玛蒂尔达抱着微弱的希望问道。最近那条冰龙越来越喜怒无常,每一天她的心都悬在半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在那张大嘴里。
“……有一队冒险者,他们正在找冰龙。”伊斯轻声回答。
“冒险者?”玛蒂尔达的眼睛亮了起来,“哦,我听说过冒险者,他们很厉害吗?他们一定能找到这里的是不是?”
伊斯没吭声。
“我真希望他们能快点来……”玛蒂尔达抱起自己的膝盖,怔怔地盯着火焰,“也许他们还能带我回家……我是说,瓦兰德,它就在卡斯丹森林里。我的父母,他们大概以为我早就死了……伊斯,你的父母一定都很担心你。”
“我没有父母。”伊斯冷冷地回答。
“那……兄弟姐妹呢?”
“没有。”简单而不耐烦的回答像冰块一样又冷又硬,终于让那个聒噪的女人闭上了嘴,但她那充满同情的目光更令人难以忍受。
那两个缩在角落里睡觉的野蛮人小女孩儿也醒了过来,她们围在火堆边,好奇地看着新来的倒霉家伙,低声议论着伊斯过分白皙的皮肤和浅浅的金发,更小的那个女孩甚至伸手摸了摸伊斯的头发,在伊斯皱着眉想要一把拎起她扔到一边去的时候,那个婴儿理直气壮地用哭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吃饱喝足之后,婴儿很快安静了下来。玛蒂尔达熟练地拍着他,摇晃着,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了伊斯一样,脸上露出的笑容让冰龙突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在他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玛蒂尔达已经把那个婴儿塞到了它怀里。
“你要抱抱它吗?”她温柔地问。
——这个问题问得是不是晚了一点?!
伊斯瞪着怀里那个沉甸甸还散发出一种奇怪的臭味的家伙,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简直让一条龙都毛骨悚然。婴儿也本能地觉得这个怀抱既不温暖也不安全,他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嘴,放声大哭。
伊斯手一抖,立刻把他扔了出去,一瞬间脑子里晃过一个念头——如果斯科特·克利瑟斯真的想要杀了他,他大概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现在就非常想把那个哭闹不停的家伙一把捏死,而他绝对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他记得很清楚,在他小的时候,哭起来绝对不会比这个小声,而斯科特总是抱着他……
胸口突然有一种无法忍受的抽痛,像是猛地被谁紧紧地捏住。那颗脆弱的、容易受伤的人类的心脏,它沉沉地跳动着,将一幕又一幕他已经扯成了碎片烧成灰的记忆重新带回他面前。
——他早该把它挖出来扔到外面的寒风里冻成冰块!
玛蒂尔达顺利地接到了婴儿——她跟冰龙玩这种抛接婴儿的游戏已经玩得十分熟练。她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伊斯,小孩子可不能这么乱扔,你这样看起来简直就像那条龙。”
伊斯阴沉着脸——他现在就可以变成那条龙给她看看。
女人的笑容却渐渐有些恍惚。
“那些冒险者……他们会杀掉那条龙的,是不是?”
“为什么不呢?”伊斯冷冷地回答,金色在他逐渐冰冻的眼底蔓延。
但玛蒂尔达并没有注意到。
“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伊斯,”女人叹息着,“可我并不想让他们杀掉那条龙……”
伊斯瞪着她,像是看着什么怪物——多么可笑,他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怪物!
他好歹当过十几年的人类,却完全不明白面前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无数从未见过他的人都想要他死,养了他十几年的人想杀了他,这个被他抓来“养肥了吃”的女人却说,她不想他被人杀掉?
“你到底是哪里有毛病?”他不由自主地就问出了口。如果娜里亚在,一定会为这种粗鲁的问题而一巴掌打在他头上,但那个女人却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蠢透了。谁都会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我大概是真的疯了也说不定,或许只是我希望是那样……我是说,有时候那条龙看起来并不坏,至少它并没有真的伤害过我们……不,忘了这些傻话吧,那一定只是因为我希望它不会真的吃掉我们……”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低下了头,让乱糟糟的褐色头发遮住她通红的脸,却又忍不住偷眼看看伊斯,羞愧又紧张,像是万分后悔把这种愚蠢的念头说了出来。
伊斯呆在那里,弄不清心里那种乱七八糟的感觉到底是什么。那是一条龙被人轻视的愤怒,还是因为被这样一个显然并不聪明的女人轻易看穿的慌乱,抑或是他永远也不会承认的软弱……和一丝绝对荒谬的希望。
“你……要再来点汤吗?”一片沉默中,玛蒂尔达尴尬地问着。
伊斯默默地递出了已经空掉的碗。
第一百四十六章 错误的时间
黑鬃部落的营地位于鹿湖的西南方,对于埃德他们来说,等于是在向回走,娜里亚显得焦躁又不耐烦,让埃德衷心希望他们真的能在这里得到点确切的消息。
娜里亚最近的心情可是糟得不能再糟,连对泰丝都不怎么搭理了,更不会对他有任何好脸色。
营地里十分热闹。还没走进去就能听见响亮的马嘶声,那些马在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帐篷之间大摇大摆地乱跑,看起来更像是这里的主人。营地外围了一圈高高的围栏,也不知道是为了保护其中的人们,还是为了让马不至于撒着欢儿跑得踪影全无。营地外便是冰封的鹿湖,平平整整的雪地让泰丝很想坐着雪橇上去滑上几圈。
埃德已经听哈尔说过,黑鬃部落的男人对自己的马比对妻子和儿女还要爱护,他们也喜欢让马保持它们自由的天性,但眼前这太过自由的情形还是让他有些目瞪口呆。据说那些跟野蛮人一起长大的马即使看起来跟野马没什么区别,却只需要一个呼哨就会立刻回到主人身边,忠诚而勇敢。所以用一声口哨让那些马全都突然失去了控制的诺威,一路上都被野蛮人们不停地打量,却又尽量离得远远的。
他们大概以为精灵有什么奇怪的魔法。
哈尔和努特卡都很快被带去见黑鬃部落的酋长,埃德他们却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帐篷。
“为什么我们总是会被人当成坏人呢?”泰丝坐在一边,一脸无聊地撑着头,装作百思不解的样子,“被矮人当成贼,被安克坦恩人当成坏法师……要来猜这里的人会把我们当成什么吗?”
“我们是被努特卡雇佣的屠龙者……我猜也不会有谁来问我们,但如果被问起的话,暂时就当是这样吧。”诺威说。
娜里亚心不在焉地扯着打结的头发,没说什么。
“至少我们没有像其他冒险者一样被立刻赶走,而是住进了野蛮人的营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嘛!”埃德说着,把头从门缝里探了出去,但很快就被一只大手粗鲁地推了回来。
“是呀,简直如同创造历史般的了不起。”泰丝嘲笑他。
埃德揉了揉鼻子,只好开始研究帐篷上粗犷的花纹,直到确认那不过是多年积累的古老污渍,哈尔和努特卡终于回来了。
哈尔看起来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显然又被好好盘问了一番。努特卡却带回了冰龙的消息。
“他们说那条龙消失过一段时间,大概一个多月前又再次出现……”努特卡凝重的脸色让所有人都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们说它抓走了几个孩子。”
娜里亚直挺挺地躺着,瞪着帐篷的顶部,那里有一块奇怪的污渍,在火光中看起来像是一张狞笑的脸。
她睡不着。不可能有人睡得着,就连阿坎都没有发出一点鼾声,只有泰丝不停地翻来翻去的声音和莫奇不满的叽叽声。哈尔被那种诡异的气氛吓走了,就算这里更暖和,那些人类待他也一直很好,他还是更愿意去跟他的驯鹿待在一起。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去杀冰龙的人听到那条龙的消息时没有一点兴奋,反而一个比一个阴沉。
他们去确认了努特卡带回来的消息——反复地确认,盘问着每一个细节,直到那个失去两个女儿的野蛮人暴怒地抡起了斧头。
那只能是伊斯。它从那个野蛮人的营地里抓走了两头牛,三个人,而那时它的爪子里已经有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
埃德依旧坚信伊斯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他们只看见他抓走了那些人,可没看见他吃掉他们。”即使脸色苍白,埃德也如此坚持,“也许他……只是觉得寂寞,想抓几个小孩子去陪他而已。”
娜里亚不知道他是真的这么想,抑或只是尽力让自己相信,那个拥有巨龙的躯体的,依旧是他的朋友。
她没法再往下想——她记忆里的伊斯一直都是那个连动物都没杀过,手上从不曾沾染任何血迹的少年。即使曾经见过那条冰龙,她也只记得它救了他们。
但现在想想,她确实知道它是会杀人的,它在诺威和泰丝的面前毫不犹豫地撕碎过一个死灵法师。
“但它绝对没有吃掉他,它连它爪子上的血都没有舔一下!”泰丝用力强调,像是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它能杀它厌恶和痛恨的人,或许也能杀它不在意的人,说不定有一天,当娜里亚站在它的面前,那双巨大的金黄色眼睛里,也已经只剩下冷漠和残忍。毕竟,对于一条龙来说,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甚至不是它的同类——而它也不是没杀过自己的同类。
娜里亚拉起毯子蒙住了自己的头——她不能再想下去。
“如果你们害怕,可以离开。”努特卡显然把他们一切奇怪的举动和神情都当成了畏惧。“我的同族会帮助我。”
黑鬃部落的人蛮横好斗却也勇敢无畏,努特卡知道她很容易在这里找到愿意与她去屠龙的勇士。
“不。我们跟你一起去。”娜里亚执拗地说,即使她内心无比想要逃走。也许她早该听斯科特的话,这样至少在她心里,伊斯永远是无辜的。但现在,他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她无法允许自己背过身去,假装她的无所作为,只是因为没有看见。
谁都清楚努特卡一个人是不可能杀得了冰龙的——至少,她或许还可以阻止它做错更多事。
冰龙掠过夜空,双翼划开云雾,飞得更低一些。
它并不在意被人发现,甚至,它有些期待被人发现。那些惊叫声或许能让它更加确定自己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
它在那些人类睡着之后才偷偷溜出来——它当然不会再继续那个愚蠢的游戏,只是失去了在他们面前变成龙的兴趣。
它无法克制地搜寻着娜里亚和埃德他们的踪迹。那行人一直在向北走,如果任由他们走下去,说不定真的能找到它的洞穴。不过,它可以在那之前离开,飞回冰海。他们总不可能越过冰海去找它,如果他们真的顽固到那种地步……
即使他们真的顽固到那种地步,它也不可能跟他们回家。
它有很多事无法确定,唯有这一点确凿无疑——它回不去了,就像时间永远不可能回到最初。
它可以一直这样逃下去。与它相比,人类的生命短暂得就像一个梦。只需要几十年,所有曾经认识那个人类少年的人都会从这个世上消失,再也没有谁回来烦它,提醒它曾有过的样子……它该为此而绝对欣慰,却又莫名地烦躁起来。
或许它应该更干脆一些,索性出现在他们面前,让娜里亚明白她想做的事根本没有一点希望,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家去,好好过她自己的生活,忘掉那个叫做伊斯的少年……就像它自己一样。
那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它告诉自己。
事实上,它的身体却再一次背叛了它,几乎是不自觉地转向西南,远离了埃德他们前进的方向,并竭力为自己寻找着理由。
等喂饱肚子再去找他们也不迟。
但它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甚至都没有发现一个还有人居住的营地,雪地上毫无生机,即使对于一条龙来说,这样的景象也未免太过荒凉死寂。
冰龙很不高兴。它最近实在没什么心情去找那些死灵法师的麻烦,但显然,他们需要一些教训。
它向上拉高,看见远远的鹿湖边上那隐约的火光。它还没去过那儿,但它知道野蛮人正在那里聚集起来,也许那些人自己也能对付死灵法师,用不着它帮什么忙——毕竟,在那些野蛮人眼里,它跟那帮披着黑袍的人类可是一伙的。
它向着火光飞去。既然不喜欢吃人也不喜欢金币和宝石,吓唬人已经成为它屈指可数的乐趣之一,而且,那里多少也有一些东西是它用得上的。
“龙!”
听见那个词,整个帐篷里的人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
“……我没听错吧?那是在说‘龙’?”埃德呆呆地问了一句,在任何一种语言中,“龙”的发音都几乎是一样的。
努特卡一声不响地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拿起她的剑冲了出去。
“我猜是没错。”泰丝说,她还卷在几层兽皮里,只露出头,像一条奇怪的,半折起身体的虫。
娜里亚伸手拿起斗篷裹在身上,连鞋都没穿就跑出去了。
“娜里亚!”埃德大叫着,奋力拉上他的靴子,“等等我!”
等他终于掀开厚厚的门帘,跑出帐篷,外面已经是一片混乱。满地乱跑的马成了最大的麻烦,在人们惊慌地跑来跑去的时候,同样受惊的马四处乱撞,将许多人撞倒在地。
埃德抬头看向天空,根本没有看到什么龙的影子。
“去找娜里亚!”诺威推了他一下,他才清醒过来,慌乱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黑发女孩的身影,她在这里显得格外娇小的个子很容易被那些高大的野蛮人给挡住,但埃德知道该如何找到她。
“她会往龙出现的地方跑!”他叫道。
“那边!”诺威给他指出了方向,而埃德也已经听见了那一声怒吼。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重逢
龙威的力量一向能让冰龙满意。它不能否认,看着人们吓得抱头鼠窜或者蹲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样子会让它有一种隐隐的快意,就像小时候故意弄乱一群蚂蚁整整齐齐的队伍,看着它们没头没脑地乱跑一样。
但这些野蛮人的强悍的确值得佩服。他们很快克服了恐惧,开始举起武器,怒吼着向它冲过来,火箭擦过它的身体,斧头砍在它的鳞片上,让它不高兴地大吼了一声。那些伤不了它,但会让它生气,而它生气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确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大多数都会让它后悔,比如抓回个傻女人之类。
也许今天最好还是到此为止。
它掀开另一个帐篷,扯出一块够大够厚的粗布毯子,顺手抓起两件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衣服,然后低低地滑到柴堆旁——看那些燃得旺旺的篝火,它就知道这里会有足够的木柴。它不怕冷,但洞里那几个人类没了火可不行。
在它用爪子把木柴向毯子里扒拉的时候,一柄剑重重地砍在了它的尾巴上。
冰龙怒吼一声,展开了双翼,巨大身体迅速地扭转过来,冲着那个大胆的野蛮人发出了一声咆哮——那真的很痛!
那是个女人,正高举起一柄对她来说也显得颇为沉重的宽刃剑再次向它劈过来。
冰龙甩起长尾,想要把那个女人拍到一边去,却被她敏捷的避开。
各种武器如雨般向它飞来。野蛮人已经开始组织起来,一根长矛带着粗大的绳索从它的左翼上飞过,它恼怒地拍动翅膀,在另一边的人还没来得及拉起绳子的时候就把长矛拔了出来,远远地扔到一边。
它看见了弩车——这里的人们似乎早有准备,它或许不该这么大意。
它扇动双翼,准备离开,但那个女人顶着风压向它猛冲过来,似乎不惜殒命也要在它胸口来上一剑。
金黄色的双眼中有了真正的愤怒。如果它真的想要伤害这些人,即使有所准备,他们也根本不堪一击。
它舒展身体,扬起长颈,发出愤怒的吼声。它很少使用龙息——事实上,只在对付那些冒险者,以及那个变成亡灵的野蛮人时用过一次,而且大半也只是吓吓他们,但现在,如果这些人真的如此想要面对一条冰龙的怒火,它也不介意让他们见识一下。
但一声呼唤轻易地阻止了它。
“伊斯!停下!”
那是娜里亚的声音。
黑发的女孩就站在它面前,她裹着一件斗篷,连鞋也没穿,黑色的卷发乱糟糟地飞着,满脸泪痕,看起来单薄、脆弱又狼狈。
她跟它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待在一起时间不过短短的五年而已。它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但看到这样的娜里亚,却让它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它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它依然会为她而心痛。它比它愿意承认的更在意这个女孩儿。
冰龙迟疑了一下,那柄宽刃剑已经砍在了它的胸部,比身体其他部位更柔韧的鳞片上泛起一条白色的痕迹。它因痛楚而大叫着,直立起来,又重重地落地,用整个身体撞向那个不知死活的野蛮人。
“不!伊斯!住手!”娜里亚大喊着,她冲过来把努特卡拖倒在地,扭住了女战士的手臂,让她无法再攻击,同时也让她的身体置于冰龙和努特卡之间。
冰龙只能恼怒地低吼着,向后退去。
娜里亚扭过头,她含泪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让冰龙的心底瞬间一片冰冷,像是那未能喷出的寒冷致命的吐息,全都一口喷在了它自己的心上。
“你相信了他们?”它难以置信地低语。
她相信了它不过是个怪物,会杀人,会吃人——它早该知道的,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们会放弃所有天真的念头,忘记他们曾经朋友,认定它不过是一条邪恶的巨龙,有着残忍贪婪的天性……
它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埃德、诺威和阿坎终于绕过那些乱跑的马和人找到娜里亚的时候,冰龙正拍打着双翼,渐渐向上升去。
“伊斯!等等!”他大叫着,但冰龙理也没理。
那声低语隐隐约约地钻进了埃德的耳朵里,而它的语气让埃德明白,如果现在让它走掉了,他们大概再也不可能找到它。
他得把它留下来——不,留下来只会更糟,它会被抓,或者伤害更多的野蛮人,让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他得想个办法,他不能在终于又见到伊斯的时候彻底地失去了他!
埃德猛地回头,抓住了阿坎的胸口。
“扔我上去!”他的眼睛亮得让大个子以为他是要疯了,“阿坎,把我扔到那条龙身上!”
诺威在一边摇着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埃德叫道,“诺威,相信我,他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阿坎,”精灵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照他说的做。”
他绝对会因此而后悔——但看着埃德的眼神,他却没办法再阻止他。
飞向天空之前,冰龙最后一次微微下沉,让身体恢复平衡,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了它的侧腹。
冰龙稍稍歪了一下,再次愤怒地大吼。
“伊斯!……别让我掉下去嘛!”
埃德慌乱地大叫着,抓挠着冰龙光滑的鳞片,沿着它的身体一路下滑。
它肯定听出了他的声音,但它还是没理他。从这个高度掉下去他倒是摔不死,但他好不容易才上来的!
幸运的是,埃德顺着冰龙腰部到后腿的肌肉一直滑到了它的腿上,然后就紧紧地抱住了它的一条腿。
“……松手!”冰龙恼怒地大叫。
“不干!”埃德干脆地回答,他现在坐在冰龙的后爪上,用四肢死命地抱紧它的腿,后悔没有带上一条绳子,把自己牢牢地捆在上面——菲利·泽里可以骑在伊斯的脖子上,为什么他就只能抱腿呢?!
弩车射出的长矛向冰龙飞来,它不得不向一旁闪开,飞得更高。
它蹬了蹬腿,埃德立刻发出夸张的惊叫,让它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埃德满意地蠕动了一下,抱得更紧。
冰龙升得更高,飞离了营地,将那些又跳又吼的家伙留在他们永远也无法脱离的地面——他们至少可以夸耀自己赶走了一条冰龙了。
埃德看着营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心中有一丝雀跃。
所以,这就是飞翔的感觉!……希望下次的位置能好一点。
冰龙一声不吭地疾飞着,埃德不知道它是要去哪儿,但扑面而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裸露的脸和手,他很快就冻得想松手都松不开了。
“好……好冷,伊斯……飞……飞慢一点嘛。”
他哆哆嗦嗦地开口。
现在已经离那个营地够远,冰龙俯身向下,落到了雪地上,冷冷地开口:“下来。”
“不。”埃德依旧紧抱着它的腿不放。如果觉得寒冷就能让他松手,伊斯也太小看他的决心了。
冰龙闭上了嘴,提起后腿,用力地甩着。埃德惊叫了一声,尾音却带上了无法控制的笑意,这种尴尬的情形,他打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一条龙遇到过。
而他打赌伊斯也不敢真的太用力,即使它低下了头,气急败坏地亮出尖锐锋利,寒光闪闪的前爪,对他吼着“埃德·辛格尔,给我滚下来!”它也不会真的伤到他。
“不。”埃德瞪着冰龙,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眨眼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自己睫毛上的白霜。他的头发和眉毛也一定都白了,脸色估计也不会好看,毕竟他是仓促地从帐篷里跑出来的,根本没来得及穿多少衣服。
冰龙的前爪在埃德紧盘在它腿上的四肢边划来划去,似乎找不到地方下手。它当然可以轻易把他拉下来,但它不知道会不会弄伤他。
它不想弄伤他——埃德再次确定。
“如果你……把我扔在这里……我很快就会死掉。”他可怜兮兮地睁大眼睛看着冰龙,不管它打什么主意,他反正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冰龙挫败地低吼。
“我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告诉你,不过……我们能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吗?”再待在雪地上他说不定真的会冻死。
“我没兴趣听你说任何事!”冰龙不耐烦地咆哮。
“即使是……斯科特的消息?”
“闭嘴!闭嘴!”冰龙暴躁得几乎在雪地上跳起来,“你们只会撒谎!”
埃德这才想起来,已经有人用过这一招了。
“菲利·泽里……圣骑士爱撒谎……我可从来没有骗过你!”最后一句他差不多是吼出来的,多少觉得有点委屈。他可是真的,真的,一丁点儿谎言都没有对伊斯说过。
冰龙怔了一下。
“而且……真的好冷,伊斯……”埃德颤抖着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有点犯困。
冰龙再次飞了起来。这次似乎放慢了速度,也没有飞得太高。
埃德渐渐不再觉得冷,他大概是习惯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渐渐连四肢也似乎离他而去,只有胸口始终有一点暖意。他撑开越来越重的眼皮,确认自己的手脚都还缠在冰龙的腿上。
很好。
他满意地想着。也许他可以小睡一会儿,等醒过来,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正躺在金币堆上,旁边的火堆噼啪响着,燃着温暖的火焰……
“埃德……埃德·辛格尔!……”他恍恍惚惚地听见冰龙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惊慌和焦急。
“我很好,”他轻声回答,懒懒地阖上了眼睛,“还有,我找到你啦!伊斯……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能……”
第一百四十八章 埃德的计划
冰龙收拢双翼,直接对着洞口冲了进去。
它冲得太快,而且有一条后腿不敢着地,结果跌倒在地面上,几乎是翘着一条腿滑进洞里的。
玛蒂尔达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但冰龙已经顾不上去想它的样子到底有多么狼狈和滑稽。
“把他弄下来!!”它对着女人吼道,把右腿伸到她面前。埃德·辛格尔还紧紧地扒在上面,但它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它从来没有这么慌乱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它带着一个野蛮人的婴儿飞过,他可没死!它不知道原来人类是如此脆弱的生物……那是它唯一的朋友……不,那是伊斯·克利瑟斯唯一的朋友……不管怎样,它不能让他死掉!
玛蒂尔达手忙脚乱地努力想把埃德的手掰开,但他的四肢都像是粘在了它的腿上。
“……让开!”冰龙冲着她吼,它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白色的光芒闪烁着,冰龙的身体扭曲着渐渐缩小,在那个几个人类因太过惊讶而呆滞得几乎失去了焦距的目光里,变成一个金发的年轻人。
他扑向冻僵的埃德,粗暴地拍打着他的脸。
“埃德·辛格尔,睁开眼睛!”
那个厚脸皮、总是说个不停的家伙,这会儿却没有任何回应。
“埃德……”他轻声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寒冷是他的武器,他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驱散寒冷。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玛蒂尔达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他居然哭了!变成龙之后他还从来没有哭过。
“让我来吧。”那个女人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他习惯的惊恐不安,显得温柔而从容:“他被冻坏了……让我来照顾他。”
诺威低头看着地上——那里铺着一张毯子,上面散落地堆着些木柴,木柴下好像还压着什么东西。
他蹲下身,把那个布片抽了出来。
那是件小孩子的衣服。
“你们跟那条龙到底是什么关系!!”努特卡在他身后咆哮着,“你叫了它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它的名字!!”
“嘿!我的甜心可是救了你的命!在你冲她大吼大叫的时候先想想这个!”泰丝不满地叫着。
诺威赶紧退到女孩们身边,以防她们真的打起来。
“冷静点,努特卡,我们的确认识那条龙……”
他还在考虑着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娜里亚已经轻声开口:
“他是我弟弟。”
努特卡瞪大了眼睛,在惊愕中后退了一步,伸手去拔她的剑。
“你也是一条龙?”
她难以置信地问。
“她哪里看起来像一条龙!”泰丝跳了起来,“一条龙怎么可能这么可爱!”
“她当然不是。”诺威叹着气,“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那条龙是以人类的样子,被人类养大的,他们之前并不知道他是一条龙……”
“就算他是一条龙,他也还是我弟弟!”娜里亚固执地说。
诺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四周的人们已经渐渐恢复了冷静,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们,正对他们指指点点。
这里可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
“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他对努特卡说,“我们可以告诉你……”
“你们可以一开始就告诉我!”努特卡怒视着他。
“但你不可能会相信。”诺威保持着冷静,下垂的双手却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那是另一回事!”努特卡吼道。
——这样纠缠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
诺威微微皱眉,察觉到一群野蛮人正慢慢向他们逼近,将他们团团围住。
努特卡恼怒地高声说了句什么,有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酋长要见那个人类的女人!”他用通用语大声说道。
“只有她吗?”诺威扬声问,“为什么?”
“有人看见她跟那条龙说话。”那人阴沉地回答,“她是个女巫。”
“你才是女巫呐!”泰丝不高兴地说,“她是在……用咒语驱赶那条龙!它飞走了不是吗?你们的武器根本伤不到它,它为什么要飞走?因为它害怕她的咒语!”
“她或许是个好女巫,或许是个坏女巫,所以酋长要见她。”那人谨慎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诺威给了泰丝一个眼神,红发的女孩心领神会地眯了眯眼。如果此时努特卡告诉他们娜里亚刚才所说的……他们就只能打出去了。
但努特卡满脸怒容地站在一边,却一声不吭。也许她毕竟还是得承认娜里亚救了她的命。
娜里亚抬头看着诺威,精灵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去。”他说。
他希望埃德·辛格尔那疯狂的计划进行得还顺利,因为显然,他们很可能在短时间内无法离开这里了。
埃德做了很多梦,几乎是从一个梦直接跳到另一个。他梦见他在飞,身下忽而是白茫茫的冰原,忽而是斯顿布奇整齐的街道,无数喷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却在顷刻间又挤满无数骷髅;他梦见幽深的地底,迷宫一般的通道伸向四面八方,墙壁上满满地雕刻着他从未听过的传说故事,无数巨龙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城市在火焰与雷电中倒塌成废墟;他梦见精灵之国,他从未去过的格里瓦尔,巨木参天,浓荫匝地,精巧绝伦,却显得太过繁复的建筑间,没有一个精灵的影子;他梦见堆得高高的金币与宝石,那是巨龙的宝藏,一柄长剑斜斜地插在其中,剑柄上有一颗深蓝色的宝石;他梦见凯勒布瑞恩,半精灵牧师背对着他,匆匆前行,但他前方的风景永远不停地变幻着……然后那变成了他自己,在无数个不同的世界里穿行,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他梦见一个女孩,站在一片虚空之中,有着长长的白发和海水般湛蓝的眼睛,他应该从未见过她,但她歪着头对他笑的时候,却让他觉得十分熟悉;他还梦见伊斯,小小的伊斯,就躺在他的对面,浅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嗯嗯啊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的头顶是灰色的岩石,身下也只有不怎么好闻的兽皮,头有点发胀,整个身体都微微地刺痛着,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力气。
有人遮住了明亮的火光,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那是个野蛮人的小孩子,一时间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正好奇地低头看着他,然后回头叫了声:“玛蒂尔达!”
一个女人匆匆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欣喜地伸手摸摸他的头:“你醒了?你恢复得真快。”
埃德眨眨眼,突然想起,他应该是紧抱着伊斯的腿的……到底那是梦?还是眼前的一切才是梦?
他用力一挺身坐了起来,同时拼命睁大眼睛,这样通常都能让他摆脱梦境,但这次他只是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又直挺挺地倒了回去。
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埃德转动着眼珠,对上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
“伊斯!”他高兴地打着招呼,“你又变成人了嘛!”
“不许动!”他许久不见的朋友恶狠狠地回应,“你这个疯子!”
“但我找到你了。”埃德得意地说,他简直想要翻几个跟头,“我找到了你,我找到了一条龙!我就知道那张地图是真的!不过真可惜,我们不能告诉别人,瓦拉还以为我在柯林斯神殿呐,神殿才不会这么有趣!这里可是精灵的城市!被精灵抛弃的城市也是精灵的城市对吧?”
“埃德……”伊斯担忧地看着那个语无伦次的家伙,他好像把很多事情都混在了一起,“你还好吗?”
埃德闭上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时间和空间毫无规律地搅在一起,让他晕乎乎的,还有点想吐。
“我想吐。”他老老实实地说。
“不许吐在这里。”伊斯黑着脸,玛蒂尔达刚刚给那个婴儿换过尿片,这里的味道已经够难闻了。
“伊斯,”埃德伤心地说,“你不喜欢我了。”
那个女人笑出声来,然后又赶紧低下头去,偷偷地看了伊斯一眼,她看起来有点怕他。埃德有点疑惑,怎么会有人害怕一个安安静静的少年呢?
然后他再次想起来,是啊,伊斯是一条龙嘛,但埃德是他的朋友,所以他不用怕他。
“伊斯,”他笑嘻嘻地说,“你是一条龙欸!”
伊斯的神情徘徊在担忧和恼怒之间。埃德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朋友表情这么丰富的时候,那让他看得兴致勃勃。
但他脑子里那团搅在一起的东西像是突然膨胀起来,填满每一个缝隙,甚至想要撑开他的头,爆出一朵灿烂的烟火。
他蜷缩起来,抱住了头,它正突突地痛着,痛得他想拿锤子猛敲它一这儿。
“伊斯,”他呻吟着,“我真的很想吐,我可以吐嘛?……”
他没有听到伊斯的回答。突如其来的黑暗再次将他拖回仿佛永无止境的梦中。
他甚至不知道刚刚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也不过是场梦。
第一百四十九章 龙不开玩笑
伊斯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埃德的额头,他分辨不出那温度算不算是在发烧,人类的温度对他来说总是太高。小时候他更喜欢寒冷的天气却也同样喜欢人类身上的温暖,但现在……他几乎都已经忘掉那是什么感觉了。
埃德醒来过几次,每次要么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再睡过去,要么连他的脸都认不出,即使睁着眼睛也神情恍惚,像是在做梦。玛蒂尔达说那是因为他发烧烧坏了脑子,但伊斯总是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他能感觉到埃德的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时强时弱,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总觉得他的日子已经过得够精彩,但埃德的经历似乎也不遑多让。
有时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有些嫉妒。他总是独自一个,而埃德却有许多朋友相伴。
但无论如何,他来找他了,即使明知他是一条龙,那个笑嘻嘻的家伙似乎也毫不在意。
玛蒂尔达走了过来,伸手探了探埃德的温度,轻声对他说:“他看起来好多啦。”
伊斯没有吭声。这几天他已经自暴自弃地在所有人面前变来变去,但玛蒂尔达,那个他一直以为懦弱、愚蠢又无用的女人,对此却表现出令人意外的冷静。她对一切视若无睹,闭口不谈,就像一条龙会变成一个人,或者一条龙有一个人类的朋友,都是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大概也已经告诫过那两个小女孩儿,她们总是忍不住会在他变身的时候盯着他看,但谢天谢地,她们总是离他远远的。
那很好,他对小孩子实在没什么耐心,也许一不小心就会拍扁了她们,尤其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
“伊斯……”
他低下头去,埃德睁开了眼睛,正呆呆地盯着他看。
“我醒了吗?”他问。
“我怎么知道!”伊斯恼怒地回答。但玛蒂尔达说得没错,他的脸色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了。
“我一定是还没醒。”埃德叹着气自言自语,“伊斯不会对我这么凶的!”
伊斯忍无可忍,一掌拍在了那个傻瓜的头上——反正他也不可能更傻了。
埃德惨叫一声,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头。
“好吧,我醒了。”他呻吟着说。
“真的吗?你记得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伊斯怀疑地问,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埃德已经恢复正常,但他总是在下一秒就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抱住了你的腿!”埃德得意地说,“我就知道这计划能行!……然后我好像睡着了?”
“那不是睡着,你差点冻死!”伊斯没好气地说。
“是吗……”埃德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自己睡了好久。伊斯,我做了好多梦,好多好多。”
他疑惑地瞪着眼睛,也不知道看着哪里,当伊斯担心他又要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埃德摇了摇头。
“真奇怪,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他说。那些梦现在都变成了影子,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却怎么也抓不住,他只恍惚地记得一个小女孩,白色长发,蓝色眼睛,总是反复地出现。他唯一能记得的,是她最后那个带着歉意与无奈的笑容,那让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愧疚,但他明明根本就不认识她。
“很好。”伊斯说,语气变得冷淡,“你没事了。”
埃德警惕地盯着他,立刻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
“你不能把我扔回去!”他叫道,滚到角落里缩成一个球。
“不能吗?”伊斯冷冷地反问。
埃德开始考虑现在闭上眼睛装死还来不来得及……但如果一直装死,他这么辛辛苦苦的,差点冻死才抓住伊斯,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想知道斯科特的消息了吗?”他再次使用同样的招数。
“不想。”伊斯冷着脸,那不是真话,但他不想再因为这个而被任何人要挟。
埃德愣了愣,这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都没有把他们扔回去!”他只好指向玛蒂尔达和那几个孩子,“为什么不能连我一起养着呢!我是你的朋友!”
他的冰龙朋友洞里没有成堆的金币和宝石,倒是养了几个小孩,这还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我养着他们是拿来吃的!”伊斯咬牙切齿地说,“你也想被我吃掉吗?”
埃德斜眼看他:“伊斯,知道吗?你这个样子说这种话一点威胁也没有。”
玛蒂尔达忍着笑迅速地走开了。她喜欢看他们像小孩子一样吵来吵去的样子,但这种时候伊斯的心情都不会太好,她可不想被无辜牵连——那无论怎么说也还是一条龙,虽然现在她已经确信他不可能吃掉他们。
果然,她才刚刚走开,洞穴里一阵风刮过,一条巨龙趴在了埃德的旁边,张开布满尖牙的大口,低低地咆哮:“现在呢?!”
埃德不由自主地又向后缩了缩,靠着背后的岩石坐了起来,那张嘴足够把他一口吞下去,的确会让人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本能的畏惧。
他看着那条冰龙抬起了身体,巨大的金黄色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总能轻易看出伊斯在想些什么,但现在,冰龙所有的表情都像是被封在了厚厚的冰层之下。
“你到底想要从一条龙这里得到什么呢?埃德·辛格尔。”冰龙问他,声音低沉,姿态威严,感觉突然一下子陌生起来。
埃德呆呆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幻想过无数次同样的情形,他准备了好多好多的说辞,自信满满地以为足以说服一条龙甚至整个世界,让伊斯·克利瑟斯的故事拥有一个童话般的美好结局。但一路走到这里,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那些自以为是的句子有多么苍白无力,他再也没办法天真地把它们说出口。
他总是安慰自己说,只要找到伊斯,他总会有办法的,但现在,伊斯就在他的面前,他的脑子却像是糊住了一样,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那么,或许只能回到最初的念头。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伊斯,我是你的朋友,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他轻声说。
但冰龙凝视他良久,摇了摇头:“你叫我‘伊斯’,但那并不是我的名字。你看着我,只看到那个人类影子。但我不是他……他死了,我杀了他,在这里。”冰龙指指自己的胸口,“这样我才得以我真正的样子诞生。埃德,你们所寻找的只是一个幻影,他不存在了。”
埃德瞪着他,心底有一股小火苗嗖嗖地窜了上来——所有的努力都这样轻易被否认,即便是他也忍不住怒上心头。
他开始明白娜里亚为什么会生气,明白泰丝为什么总是说伊斯是个“别扭的小孩儿”——他的确别扭得让人想要抱住他的大头用力摇晃,看看能不能让他清醒一点。
“那你为什么还在意我是不是会冻死,或者在意娜里亚到底相信了什么?”他气恼地问,“我都懒得问你为什么还会变成那个已经被你杀掉的家伙的样子了!你就是伊斯!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个呢?我都能接受你是条龙了!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
他的话被一声怒吼打断,整个身体被轻易地抓了起来,扔到洞穴的另一边墙上,撞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咔咔地发出抗议。他听见玛蒂尔达的一声惊叫,晕头胀脑地滑到地面,正试图爬起来,一只巨大的爪子已经牢牢地把他按在地面上,力量大得像是随时能把他压成薄薄的一片。
恐惧摄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一条龙不开玩笑!”冰龙把头凑近那个可恶的家伙,怒火融化了它冰冷的面具,或许也将它的愤怒和恐慌和茫然都暴露在一个人类的面前——它最不需要的就是有谁提醒它那些无时不刻不在困扰着它的东西,更不需要有谁告诉它,它甚至做不好一条真正的龙。
它分明天生就是一条龙,强大,冷酷,不可战胜,那已经是它唯一仅剩的骄傲,但它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它也许真的该杀了这个在它的爪子里扭动着,竭力想要逃脱的家伙,从此之后再无退路,再没有那些虚妄的牵挂——他跟那个被它撕碎的死灵法师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人类而已,有着一样脆弱的血肉和骨骼,一样软弱多变的灵魂……即使前一刻还自称是它的朋友,这一刻眼中已经充满了恐惧,像是终于认清他所面对的不过是个怪物。
“怪物”——那个遥远的,充满轻蔑的称呼再一次刺痛它的心脏,它低低地吼着,前爪不由自主地,更加用力地压了下去。
它想起娜里亚伤心的眼神,她曾经滴在它手上的眼泪……也许让她彻底心碎之后,她便再不会为它而流泪。
它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玛蒂尔达的惊呼和恳求,孩子们压抑的抽泣,人类的骨骼断裂时的脆响,它们在它的耳边回荡,却传不进它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