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九九七年深秋的时候,张士心已经在běi jīng工作了很多rì子。书mí群4∴⑧0㈥5除了继续在车流中散发传单,他还找了一份大清早清扫电梯的工作,每天晚上都有一份家教。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工作带来的收入是可观的。他原本不打算做家教,但对他来说最省力气也能获得最多收入的工作就是做家教。基于对自己教学的信任,他先后找了几份家教,事实上他教得也很好,家长听了他讲课,连他的身份都没有核查就很信任地把孩子jiāo给了他。
由于他发传单很卖力,同时做了两份工,而且连续做了好几个月,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都有**百块。家教市场也渐渐成熟起来,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有能力和意识聘请大学生给孩子辅导功课,家教报酬也就水涨船高,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一个普通大学生教课的报酬每个小时最少也已经有了十五块。张士心每天晚上都给自己安排了一份家教,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收入。
随着劳累的加剧,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变得虚弱不堪,有时候连骑车也没有力气。他给自己买了一张学生月票,经常坐车去工作。清晨打扫电梯的工作收入并不多,而且总要很早就起来,非常辛苦;但他还是坚持着做了下去。因为这份工作的收入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养活他自己,还能有一部分结余。除了吃饭,他什么也不买,一分钱都不huā。他很清楚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可能是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一个冬天,但他不愿意买yào,不愿意看病,虽然现在的收入可以保证他买一些简单的yào品来维护一下身体,或者至少可以缓解一下疼痛。
如果他愿意去医院检查或者治疗一下,或者还能有一点点希望。这就像一场赌博,输了钱之后或许能换回来一点健康或者多一点时间,但是他不敢赌,因为他输不起。如果钱huā在了病上,他依然会离开这个世界,他死了都不会安心。
搬家的时候他的肠子出了血,上次被秦chūn雨打了一拳,肠道又出血了,这说明肠子的内部也已经有了裂痕,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意味着他的健康在不断恶化。这让士心非常焦急,他很怕这个冬天过去之后自己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已经从每年发病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到了chūn天或者秋天季节jiāo替的时候,肚子总是疼得格外厉害;冬天和夏天气候稳定的时候相对缓和一点。
“熬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妹妹士莲还有一年就可以大学毕业了,今年将是她最后一次朝家里要学费。最小的萍萍也已经念中学了,几年之后就要上大学;家里的房子拆迁之后还没有着落,这些都要huā钱,这些也都是士心要在离开之前解决好的问题。他必须充满信心,即便这份信心背后有着多少的无奈,他也必须鼓励自己走下去。
马一毕业后没有工作,在宿舍里窝了几天,终于到了学校清理mén户的时候,他就被清理出了宿舍,背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帆布书包独自去了广东谋求发展。走的时候他拍着已经微微有点突起的肚皮对士心说:“兄弟,好好hún着,等我的消息。浑不出个名堂来,老子就不回来见你。等老子有了钱,一定给我兄弟治病!”
士心笑笑,挥别了光头马一。他现在没有地方可去,在桑德伟的再三邀请下搬到了桑德伟的那间小屋子,两个人住在一起。他说要分担一半儿房租,桑德伟瞪大了眼睛叫他滚得远远的,士心就不敢提这件事情了。
桑德伟每天都要看书或者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到深夜,白天基本上都在睡觉。刚开始的时候士心很不习惯,他很早就要起来出去工作,晚上很晚才能回去休息,惟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夜里的那一会儿睡眠,偏偏狭小的屋子里桑德伟开着灯看书,嘴巴里喷出来的烟弥漫在小屋里,呛得人眼睛发疼。
后来渐渐地习惯了,也是他太累了,士心回到家里吃一点东西倒头就睡。
按照桑德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具有雄才伟略的人,从他写东西的时候用的笔名就可以看出来他的人生目标气势磅礴,与众不同。士心曾经看到过他写的几篇稿子,说不上很好,也不是很滥,但署名却格外耀眼。有一个署名儿叫做山呼海啸,另一个叫作笑傲江湖。署名虽然能唬倒不少人,但文章似乎不怎么受编辑的青睐,桑德伟所有的rì子里几乎都是在眼巴巴地等待稿费,几乎都是拖着半截子破拖鞋踢踢踏踏地出没于小商店和菜摊之间,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地过rì子。
士心试图劝他做点别的事情,有了收入的前提下再去写作比较稳妥,就这么干等着拿稿子换钱也不是办法,谁知话一出口桑德伟就竖起了眉máo,大声地说:“俗!文学是神圣的!我不是拿稿子换钱,是他们用钱换我的稿子!”
士心不知道这有什么分别,但又没办法说,就干脆不说了。自己除了住在这里,一天的生活基本上全部在外面,还不至于给桑德伟造成很重的负担。
发了工资之后,他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到了月底的一天,他把这两个月来的收入全部加在一起,居然有差不多四千块。这足以支撑士莲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习,甚至还能有一些剩余,说不定连萍萍的学费也够了。但对于家里来说这还远远不够,就算士莲毕业工作了,家里的境况也不会马上有什么好转。所以,他还必须很努力地赚钱,除了供妹妹顺利完成学业,还要留一部分出来给父母亲。
他没有把所有的钱寄给家里,给自己当民办老师时候的学生小丫家里寄了一百块。他在汇款单的留言栏里写上了一行字:小丫,好好念书。张老师会寄钱给你jiāo学费。他也给阿灵的弟弟寄了两百块钱,他想让已经故去的阿灵安心一点,就算自己仅仅能够支撑一年多时间,他也想在见到阿灵的时候对她说,这一年多里她的弟弟生活得很好。
做完这些事情,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但心里很踏实。以后他每个月都可以给家里钱了,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幸福。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原来做儿子和哥哥并且尽到自己的本分,竟然会是一种如此幸福的感觉。幸福陶醉了士心,把一切都忘掉了。几年来,他的生活几乎都是苍白的,除了挣钱苦苦维持自己的学业和生活,他感受到的几乎都是痛苦,但这一刻他是幸福的,幸福得想哭。
“妈的!狗屁不通!”桑德伟骂自己,然后把稿纸捏成一团丢在地上。最近他经常冲自己发脾气,越是焦躁,似乎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越不满意。他埋头又写了一会儿,干脆不写了,忽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笔使劲摔在地上,跺了两脚,“妈的,这个时候不出墨水儿了。”他无奈地把双手放进kù兜里,气呼呼地不说话。
士心从上铺坐起来,问他:“写不出来?”
桑德伟歪头看了看他,没好声气:“明知故问。”
士心遭了白眼儿,就不说话了,重新躺下去,开始看书。桑德伟推开mén出去了,mén也没关。外面正吹着大风,mén一开,风就卷着尘土和碎屑进了屋子。士心跳下chuáng关上mén,从地上捡起桑德伟róu成一团丢掉的稿纸,那是一篇短篇小说的开头,大约是桑德伟嫌开头写得不够理想,就丢掉了。
士心拿着稿纸坐在桌边,把稿纸铺到桌面上抹平了,想了想,就提笔写了起来。窗外劲风怒号,发出像娃娃的哭声一样的声音,院子里一棵已经开始干枯的枣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屋子里很宁静,只有温暖的灯光。
也不知道写了多久,好几页稿纸写满了,桑德伟还没有回来。他有点担心,就披上衣服出去找了一圈,但是没有找到,就自己回到屋子里睡下了。明天一大早他还要赶第一班公jiāo车去打扫电梯,还有一天的工作等着他去完成。
刚刚睡着,桑德伟的一声欢呼就把他吵醒了:“妙啊!”
他róuróu眼睛坐起来,看见桑德伟满脸通红,身上都是酒气,冲他喊:“下来,你给我下来!你写的?妙!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两个人坐在一起讨论了半天这篇小说该怎么构思和创作,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士心没有再睡觉,洗漱之后就出mén工作去了。桑德伟似乎很兴奋,也不睡觉了,埋着头一直在写,就连士心出mén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吱声。
晚上回来的时候,桑德伟已经写完了小说,稿子放在桌子上,他窝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士心白天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回来的时候买了几个馒头和两袋榨菜,自己拆开一袋就着馒头吃了,把另一袋给桑德伟留下就睡觉了。头一天夜里没睡好,他太疲倦了。
这一篇小说投出去没多久就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桑德伟非常高兴,非要拉着士心一起出去喝酒。士心拗不过他,只好跟他一起出去,喝了一点酒之后肚子又做起怪来,他就不敢喝了,陪着桑德伟坐在街边的小摊儿上说话。桑德伟胃口似乎特别好,一下子要了好几瓶啤酒,又要了两串烤máo蛋,一边吃一边对摊主说过几天就把这个月的账全部结了。
坐了一会儿,士心肚子疼得忍不住了,他很后悔自己喝了酒,就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一板儿止痛片,一下子吞了三片,眉头一皱就咽了下去。
“我觉得你在文学创作上比我更有可能成为一个惊世骇俗的人。有才能!”桑德伟喝多了酒,舌头大了,又开始扯起关于他那个清秋大梦的话题来。
士心笑笑,说:“我就那么一写,胡luàn来的。哪里来的什么才能啊?”
“嗯?”桑德伟瞪着眼睛看看士心,翻了一个白眼儿,吐出一口酒气,说:“你连我的眼光都不相信?我是谁啊?山呼海啸!知道不?”
“知道知道,咱这就回去休息吧。”士心拉起他往家里走。桑德伟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地嚷嚷着要继续喝酒。
走了几步,见不远处围了很多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士心向来不爱看热闹,也就没搭理,继续往院子里走。以前的rì子里很多次他都被人围起来看,小流氓砸掉他的摊子的时候很多人在看,城管训斥他的时候也被人围着观看过,所以他从来都不愿意看热闹,他觉得那对于被围观者来说是一种侮辱。
就在他低着头走过的时候,忽然听见人堆里一个nv人的惊叫声传出来,随后她开始大声地哭喊和求饶:“别打了,别打了啊!”
士心扶着桑德伟坐在街边的水泥台阶上,自己走进了人群。他凭着直觉感觉到那个凄厉的哭喊声是从一个需要帮助的柔弱nv子嘴巴里喊出来的。人群里一个男人正揪着一个nv子的头发,一巴掌一巴掌打在那个nv人背上。男人每打一下,nv人就痛呼一声。
士心几乎没怎么想就挤了进去,走上去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
男人忽然被推开,怔了怔,然后走上来也推了士心一把,问:“想咋的?打老婆也有人管啊?”
那个nv人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模样,头发被扯luàn了,满脸泪水地缩在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身前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用双手紧紧护住xiōng口chōu泣着。
士心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有点怪自己太鲁莽,问都没问一声就伸手管人家的家事。但他觉得就算是男人,也没有权利当街殴打自己的老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就伸手去扶那个nv人。被他推开的男子一拳打在他伸出去的胳膊上:“你敢动她,老子废了你!”
围观的人似乎预感到即将发生殴斗,都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但依然围成一个很规整的圆圈。士心看看那个人,没有说话,把nv人从地上扶了起来。nv人一站起来,立刻躲到了士心背后,慌张地说:“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你敢再动她,我就揍你!”士心斩钉截铁地说。话音刚落,那人的拳头就朝着他xiōng前挥了过来,士心眼看躲不过去,索xìng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了他一拳,同时自己的拳头也伸了出去,正好打在那个人嘴上,手磕到那人的牙齿,一阵疼痛。那个人正要扑过来打士心,桑德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手里提着一块砖头轰地一声拍在那人后背上,打得他趴在了地上,嘴巴磕在水泥地上,口水流了一地。
“人渣!”桑德伟拎着半片儿砖头,面红目赤,恶狠狠地瞪着趴在地上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说:“你敢站起来老子就拍碎你的狗头!”
农村姑娘金huā从甘肃来běi jīng打工,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找当初带她来的老乡帮忙,没想到那人起了坏心,扯烂了金huā的衣裳。金huā挣扎着跑到了街上,还是被抓住了,遭到了一顿毒打,幸亏遇见士心和桑德伟把她救了。
这条街里面居住着从四面八方来的打工者。这些拖儿带nv的外来者住着最简陋的房子,过着最简单的生活,也把这个村子变成了一个鱼龙hún杂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见赤着身子的打在一起的醉酒汉子。在这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过问,有的只是大家凑上来看热闹,然后兴冲冲地回家。所以金huā遭到毒打的时候没有人救她,甚至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桑德伟把那个人打翻之后,大家一阵欢呼,还有人吹着口哨起哄。士心脱下衣服给被打的nv子穿上,nv子紧紧拽住他的后背不放,嘴里连连说:“我不是他老婆,不是。”
两个人把nv孩子带回了家,桑德伟喝醉了酒,嘴里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话就爬上上铺呼呼大睡了,士心简单地问了几句,知道了这个叫金huā的nv孩子遇到的事情,只好让她暂时住一晚上。他安顿好了金huā,爬上上铺把桑德伟往墙根里挤了挤,自己睡在了他旁边,在桑德伟隆隆的呼噜声中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他正要从上铺跳下去,金huā在下面喊:“大哥,你别下来。等我穿上衣裳。”
士心听见金huā在下面窸窸窣窣地穿衣裳,觉得这个小丫头单纯到了极点。他笑着朝下面说:“金huā,你的衣服都不在这里,你穿啥?”
“那就穿你的衣裳。难道我要光身子跑不成?”金huā笑嘻嘻地说着,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穿好了,你下来吧。桑哥哥的呼噜声可真吓人,吓得我都不敢睡踏实了,怕被餍着了。你在他旁边可怎么睡得着啊?”
“睡不着,所以压根儿没睡。”士心忽然调皮起来,跟小丫头金huā开起了玩笑。
“怪不得听不见你的呼噜声。”金huā显然对士心开玩笑的话信以为真,“你一晚上都没睡觉,那你干啥呢?”
“我?我……我啥也没干,我不是看着你呢么?”士心说。
没想到金huā在下铺忽然大声地尖叫着跳下了chuáng,穿着士心昨晚给她披上的那件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上,紧紧咬着嘴角,气呼呼地瞪着士心,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这个坏蛋,我以为你是好人,你却偷偷看我睡觉?”
士心不明白小丫头为什么会对一句玩笑那样生气和在意,但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刚才金huā为了穿衣裳不叫他下chuáng,那就是说小丫头昨晚睡觉的时候脱掉了身上的衣服。他脸上忽然一红,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过分了,干咳一声,笑着说:“金huā,其实我根本没看你。我也睡着了。”
“你当我是笨蛋么?你睡着了为啥一晚上都没有呼噜声呢?桑哥哥的呼噜声那样大,你却一点也没有,难道你不是男人么?”
“男人就一定会打呼噜么?”士心笑着问。
“我怎么知道?我爹睡觉打呼噜,我哥睡觉打呼噜,桑哥哥睡觉也打呼噜,你为啥不打呼噜?”
“是啊,我为啥没打呼噜呢?”士心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问题跟单纯的金huā解释清楚,金huā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为啥?还用说么?你一定是偷看我睡觉了。你这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
“我……”士心差点笑出来,自己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是流氓,还是一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我怎么成了流氓呢?”
“你就是流氓,我以为你们都睡着了,才脱衣裳睡觉的。结果你……你这个坏人。”金huā说到这里,眼睛红了,看上去一副不把泪水洒出来誓不罢休的模样,“你肯定知道我不脱衣裳就睡不着觉,所以就偷偷地装睡,就偷偷地……”
“我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士心觉得这个小丫头简直匪夷所思,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金huā气呼呼地说:“我不在这里呆了,你这个坏蛋。把你的衣裳还给你,我走了!”她说着就去脱身上的衣裳,忽然又停住了,“你的衣裳借给我穿着,等我找回了我的衣裳,就把你的臭衣裳还给你。”说着拉开mén风一样地出去了。
士心又好气又好笑,还没缓过神来,金huā就尖叫着跑了回来,一下子钻进chuáng上的被窝里,气喘吁吁地说:“他……他在mén口守着。”
桑德伟被吵醒了,鼻子里哼哼着问:“谁在守着?守着啥?”
“那个坏蛋,拿着根棍子守在mé说。
“哪个坏蛋?”桑德伟从上铺翻起身来,忽然间大叫一声,把头从上铺伸下来,望着金huā的被窝喊道:“你是谁啊?”
“就是那个家伙。”金huā说着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望着桑德伟说。
“我问你是谁?怎么在士心chuáng上?”桑德伟瞪着眼睛吼道。
金huā一看桑德伟的样子,立刻感到害怕了,“妈呀”一声用被子méng住了头。
桑德伟mō一把脑袋,用胳膊拐了一下张士心:“喂,她是谁啊?怎么在你chuáng上?你跑我这里来干啥?”
“天哪!饶恕我吧!大清早怎么就碰上这么两个糊涂蛋!”士心抹了一把脸,翻身起来,从上铺跳了下来,嘴里喊道:“金huā,你可藏好了,看上去很好的坏蛋这就下来了。我去瞧瞧那个拿着bāng子的家伙要干啥。”
“哪个家伙?我也去瞧瞧。”桑德伟翻身下chuáng,一溜烟出mén去了。士心还没收拾好,桑德伟就冲了进来,在屋里寻了半天,找不到趁手的家伙,拿起夹蜂窝煤的火钳子就冲出院子,劈头盖脸朝守在mén口的家伙打了下去。嘴里喊道:“爷爷想起来了,看来还没打够你!老子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瞧你骨头有多硬!”那男人躲开了这一钳子,看看身形魁梧的桑德伟,转身逃了,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这条街上。
晚上士心回来,桑德伟蹲在大mén口chōu着烟等他,见着他就开始埋怨了:“你都管的什么闲事儿啊?我在这里住了那么久,见得多了,要跟你似的这么爱管闲事儿,我这儿就算是小别墅也装不下了啊!这丫头现在赖着不走了,你瞧着办吧!”
“大哥,人是你救的,那家伙也是你打跑的。她不走就留下。”士心笑着说,“你正好少个做饭洗衣服的!”说着话就进了mén。金huā正在小屋mén口的小炉子上做饭,身上穿着士心的衬衫,宽宽大大的像一件道袍。看见士心回来,赶紧拿了脸盆和máo巾过来,从小炉子上拿下水壶,倒了热水给士心洗脸,顺手把士心手里的包接了过去:“我帮你挂起来。”
士心转身看看跟在后面进来的桑德伟,笑着冲他做了一个鬼脸。桑德伟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说:“吃饭,吃饭。人家给你做了美味佳肴,我也沾光咯!”
“那个hún蛋可真行,比你还坏了些,就连我的衣裳都偷跑了。我没衣裳穿了,就拿你的穿着。”金huā笑嘻嘻地说,“今晚上你可别瞧我睡觉。”
“那我瞧谁去?难道瞧你的桑哥哥?”士心开着玩笑,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连劳累一天带来的疲倦也减轻了许多。
“你喜欢瞧谁就瞧谁,反正别瞧我。”金huā说着把切好的菜丢进锅里,锅里兹拉兹拉地响起来。
小丫头金huā的到来增加了不少麻烦。两男一nv共同住在一间只有五六平米的小屋子里,实在是不方便,吃了饭桑德伟郁闷地蹲在mén口chōu烟,房东站在屋檐底下揶揄道:“现在的年轻人,都luàn七八糟什么样儿啊?”
房东的话惹恼了心里本来就不畅快的桑德伟,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站起来狠狠地踩了一脚,自言自语道:“没欠着你房租,你管我住人还是养猪呢!”
“金huā,你把那máo巾递给我。”桑德伟一边洗头,一边喊。正在做饭的金huā就拿着máo巾走了过来,说:“我帮你擦啊!”
桑德伟赶紧往后闪:“别,别,别。我发过誓不让nv人靠近我。你还是丢过来,我自己擦吧。”
金huā把máo巾丢给桑德伟,转身做饭去了:“士心哥哥快回来了,我叫他晚上别在外头吃,回来吃饭。”
“你还真把我这里当成你家了啊?”桑德伟问金huā,金huā迅速答道:“是啊。”桑德伟就没话可说了,从脸盆里捧起一捧水泼在自己脸上,“啊”地大叫了一声。
士心进mén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huā布,金huā看见了笑嘻嘻地问道:“坏蛋,你给我买布做衣裳啊?”伸手便去接士心手里的huā布,“真好看。”
士心假装生气,将huā布夹在胳膊底下,斜着眼睛说:“我买来当擦脚布的,等我用脏了,不能擦脚的时候就拿来给你做衣裳穿。”
金huā眼睛一翻,鼻子里哼了一下,进屋去了。士心嘿嘿地笑着,走进小屋把那块huā布挂在下铺当了chuáng帘:“免得你小丫头说我流氓。”
金huā咯咯地笑着,说:“我就说你是一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你还不承认呢!还知道给我买huā布当chuáng帘,这就不怕你们偷看了。”
“不怕?你就不怕我掀开帘子直截了当地看么?”桑德伟瞪大了眼睛气嘟嘟地望着金huā,吓唬她说。金huā一听就胆战心惊了,想了想说:“我怕。可是你不准看,不然我就……”
“你就怎样?”桑德伟问。
“我……我就哭死给你看!”金huā说。大家都笑了。
因为多了一个人,小屋里一下子拥挤起来,金huā又不准桑德伟在屋子里chōu烟,桑德伟成天郁闷地蹲在院子里chōu着烟唉声叹气。他想也没想到,几天以后这间本来就很拥挤的屋子里又多了一个成员:十五块。
十五块不是人,是一只小huā猫。士心完工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群孩子正在玩nòng一只小猫。淘气的孩子们拎着猫的尾巴抡圈儿,然后往墙上甩过去。小猫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上脸上都是血,但孩子们似乎玩兴很浓,没有停手的意思,一个接一个地往墙上甩。士心上前阻止,孩子们一点情面也不给,一个鼻孔里还拖着粉条的孩子tǐng着肚子提出了建议,如果士心愿意给他们二十块钱,他们就把小猫放掉,看上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士心口袋里只有十五块,他咬咬牙就一古脑儿全部给了那些孩子。那几个孩子相互看了看,迅速地接了钱把小猫jiāo给了张士心。士心用自己一个礼拜的生活支出换回了那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小猫。小猫一被他抱在怀里就缩成一团,将脑袋深深埋进他的胳肢窝里,再也不肯出来。士心心疼极了,也许因为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太久了,他很珍惜生命,也尊重每一条生命。所以他把这只流làng猫带回了家,取了个名字叫十五块。
金huā成天抱着十五块欢喜地咯咯笑,全然不知道生活的苦。小母猫十五块非常喜欢粘人,一到晚上就跳上chuáng和士心挤在一起呼呼大睡,发出惬意的呼噜声;桑德伟趴在桌上写稿子的时候十五块动不动就跳上桌子,在桑德伟的面前跑来跑去,扰得他写不成稿子,挥动双拳砸着桌子大声地喊:“我比窦娥还冤哪!天上掉下俩妹妹,叫我如何吃得消啊?”金huā听见了就咯咯地笑着拍手,气得桑德伟瞪着眼睛看上去连立刻死去的心思都有。
这天天气格外冷,士心早晨出mén的时候天气就yīn沉着,他没敢骑车,坐着公jiāo车去扫电梯。两个小时以后他扫完了整栋楼的电梯,出来的时候肚子有点饿,就在外面的一个小摊儿上吃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接下来他就要依靠这些东西的能量来完成这一天的全部工作。晚上他一定回家吃饭,因为他现在定时给金huā一些钱作为家用,这些钱已经包括了他的伙食费用,就算再怎么饥饿,他也不会在外面吃饭,他要节约每一分钱。
中午,当他还在车流中间散发传单的时候,一场大雪就飘了下来,很快就把路面盖得严严实实,车辆行驶得很小心也很缓慢,路上开始拥堵起来。不多时jǐng察就来疏导jiāo通了,他的工作没办法进行了,只好往家里赶。
坐在车上的时候,听见身边两个中学生在谈论过生rì的事情,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生rì大概就在这两天,一直忙忙碌碌的,他连具体的rì期也没有留意过。他掏出那只没有表带的电子表看看,果然,今天正是他二十三岁的生rì。
回到家里的时候中午刚刚过,桑德伟还在睡觉,金huā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屋里生着小煤炉,很温暖。他在炉子上烤了烤手,往炉子里添了一块蜂窝煤,转身去菜市场里买了一点ròu和菜,他要给自己过一个很正式的生rì,因为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个生rì了。
金huā一进mén就惊呼起来:“呀!买这么多东西?你们俩可真不会过rì子!是不是发工钱啦?快快jiāo给我管着,要不然这个家早晚叫你俩败光了!”
桑德伟一听,立刻栽倒在chuáng上,假装晕倒半天都没有起来说话。
士心正在炒菜,转头看看,金huā身上穿着的竟然是桑德伟的羽绒服,有点儿不伦不类,就笑笑,问金huā干什么去了,金huā一边凑过来在炉子上烤手,一边说:“这么长时间了,我总吃你们的住你们的,连牙膏máo巾都是你们的。我也寻个工作,也好减轻你们的负担啊!是不是啊,坏蛋?”
桑德伟伸伸懒腰翻起来,说:“找工作?你真的打算赖这里不走了?——就算你出去找工作,那也不能把我惟一的棉衣也给穿走了哇!你瞧,睡到这会儿我都没敢起来,外面贼冷贼冷,比贼还冷。没有棉衣我出得去么?”
金huā笑了,说:“我为什么要走?我在这里不好么?给你们做饭,给你们洗衣裳,还给十五块做饭哩!——你就别找借口了,就算有棉衣,你也不会起来!谁不知道啊?懒得跟猪似的。”
桑德伟把眼睛一瞪,说:“跟你似的!”
金hu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问他:“为什么跟我似的?我又不懒。”
“你就是猪。所以跟你似的。”桑德伟说,翻身从chuáng上下来,揪了一截子卫生纸,走到金huā身边就开始从她身上扒衣服,“猪,把衣服给我,我去拉屎!”
金huā往后一闪,脱下衣服丢给桑德伟,里面穿着士心的衬衫,嘴里说:“你可真恶心!”
“恶心?难道你不拉屎啊?”桑德伟说着话,披上衣服出mén了。开mén的瞬间,风夹着雪huā撒进屋里,金huā一个jī灵,躲到了士心背后。
这一顿饭做得很丰盛,除了几个炒菜,士心还特地做了点面条。以前过生rì大多都忘记了,如果自己能够记得,总要在生rì到来前的那些rì子里不断地提起,生怕母亲忽略了。到了生rì的时候他什么也得不到,但一碗长寿面总是有的。母亲说,过生rì就要吃长面,那样才能活得长久。他不知道现在吃这么一碗面条是不是还能够得到上天的垂怜让他多活几年,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但他希望可以。
“什么rì子?这么隆重?”吃饭的时候桑德伟问。士心没有说,吃了一会儿菜,他走到炉子边上开始往锅里下拉面。一根短短粗粗的面条在他手里来来回回扯几遍,就变成了一股细细长长的面条,丢进锅里随着热水翻滚。
“哎呀!没想到啊!你还有这么一手绝活儿。”桑德伟不吃饭了,走到锅边上看士心下面条。金huā走过来,拿起一根面,也很熟练地扯了起来。
“我也会。”她很骄傲地说,“在家的时候经常做。我们西北人就爱吃面条。”
这顿饭他吃得很舒服,也是在běi jīng这么多年里吃的最满意的一顿饭,吃的是自己做出来的平常最喜欢吃的拉面,一口气吃了三大碗。他希望这三碗饭能让自己多活些rì子。就连小猫十五块也凑在桌边吃了半碗面条,啃了一块儿骨头。吃完了饭,天还没有黑下来,外面雪下得很紧,他独自出mén了。他想到外面走走,也想买一点东西。金huā连一件外套都没有,身上也没有钱,尽管他给了金huā一些钱,但金huā都用来买油盐酱醋和家里用的东西了,所以他要给金huā买一件棉衣。
大雪漫天飞舞,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急匆匆地走。士心走在雪幕里,忽然想起三年前这个时候,他从电影片场走出来,在北太平庄的邮局给家里寄了三百八十块钱,从路边小店买了几个馒头。那个时候他满怀信心,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辛苦,他知道自己熬过了最艰难的rì子之后一定会有一个很光明的未来;但是现在,他没有未来,他也感觉到一丝辛苦。这种辛苦不是来自于每天忙忙碌碌的劳动,而是一种彻骨的孤独。离开学校之后到今天,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一次。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遇到什么事情,更没有人知道他的未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离开家到现在除了寄钱回家,他没有跟家里联系过。
他很想念家里,很挂念母亲的身体,也牵挂着妹妹们的学习。他很希望在这种孤独的时候能够有家里的消息,能够有来自家庭的一声问候。哪怕母亲能骂他一顿,那也一定是幸福的。但是他什么也得不到,母亲所有的埋怨都在她心底,都在这种沉默里面。
他满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身上落了一层雪,他并不觉得冷。这些rì子里一直忙着干活儿,几乎没有时间这样静静地想一些事情,在这个难得的清闲rì子里,他要好好想一想,想很多事情,也回忆很多温暖和感动。
他给学生家里打了个电话,推掉了今天的家教。虽然这会损失三十块钱,但是他很想静静走一走,想一想。
他从附近的市场里给金huā买了一件棉衣,huā掉了七十五块钱。衣服不是很好,但现在他只能买这样的衣服。如果是买给自己,他一定舍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身上穿着的这件棉衣还是前不久天气刚刚冷下来的时候学生的母亲给他的一件旧衣服,看上去还很新,而且穿着很暖和。他又去超市转了转,买了一包烟,给金huā买了两个xiōng衣,一套内衣和几包卫生巾。他知道金huā会需要这东西,但是金huā身上没有钱。
士心点上一根烟chōu着,走在雪地里。这时候天sè已经暗下来了,雪还在下,浩浩淼淼。路过一个天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瑟缩在桥底下,身上盖着一些破布和报纸。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气立刻在空气中凝成rǔ白s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冷了,想家了。
他坐在一个台阶上,一根接一根地chōu烟,丢了很多个烟头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一个称职的哥哥。作为一个学生,他失败得一塌糊涂,作为一个儿子和哥哥,他没有办法更好地照顾家人,没有能力给他们更好的生活,甚至没有办法多陪他们几年,他也是失败的。母亲对他的淡漠和埋怨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是失败的。
一种巨大的孤dú lì刻淹没了他,他很想哭。他知道,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都可能没有办法得到母亲的理解。他只能把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直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这一个冬天之后,他的rì子真的就不多了;事实上过去的一年里,他就在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剩下的rì子。这一段时间挣来的钱只能保证士莲完成学业,萍萍读完高中,家里面临的所有困难和问题他都要在剩下的一年里解决,或者说,尽量多解决一些。
他忽然觉得时间已经远远不够了。这让他有些震惊。按照目前的收入,一年之后他最多只能有两万多块钱的积蓄,这笔钱也许还不够萍萍念书,更不用说回迁的时候买房子了。如果不能在回迁的时候把房子买下来,父母在有生之年都可能没有办法再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他要更努力地挣钱。几乎在一个瞬间,他决定了,从现在开始,夜里他也要工作。他把地上的烟头都捡起来丢进垃圾箱,快步往家里走去。
进mén之后,桑德伟正趴在桌子上写他的小说。金huā坐在chuáng边看书。看见士心进来,金huā就凑过来问:“坏蛋,你瞧瞧这字儿该怎么念啊?”
士心看了看说:“耄耋。”
金huā就朝着桑德伟笑了:“他非说这俩字儿念老鳖。哈哈哈……”
桑德伟抠着脑mén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记得就是念老鳖的,怎么就错了呢?”
“得了吧,错了还不承认,你比这坏蛋还坏。”金huā指着士心说。士心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金huā,对桑德伟说:“把你写稿子的工作分一点给我,要不你给我也找一个这样的活儿吧。”
桑德伟看看他,把手里的笔丢在桌上,问:“神经啊,你?全天候都在外面跑,哪里还有时间啊?写东西能把人活活累死,你瞧你的小脸儿跟jī蛋一样大,还打算熬夜是怎么着?”
“有时间。就是夜里。”士心说。
桑德伟看看士心,不像是开玩笑。他忽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就问他:“别说我没把你当朋友,你到底有什么事儿?整天忙着干活儿,挣了钱连一双袜子都舍不得买,都干啥了啊?你背后该不是有个黄世仁呢吧?”
“能有什么啊?攒钱还不是为了娶媳fù儿么?都一把年纪了,谁还不惦记着媳fù儿啊?”士心说着把外套脱了,口袋里的烟掉出来落在地上。桑德伟看见了,一把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看,说:“开始chōu烟啦?准有什么事儿——chōu烟你也chōu好一点的啊,这是草,不是烟!你知道么?我上大学的时候都不chōu这种烟,一块二一包,你想chōu死自己啊?”
“就算chōu一百二一包的烟,那不也是自己找死么?”士心说,“你倒是给个话儿啊,到底给不给我做?”
“别说我不仗义,那就一块儿写吧。不过咱说好了,挣了钱一人一半儿,就算我沾了你的光,你也甭跟我叨叨。”桑德伟说。
金huā看到了新衣服,知道是给自己买的,欢喜地穿在身上,叫他俩看好不好看。士心笑笑,没说什么。桑德伟倒是开起了玩笑,把金huā美得咯咯笑。她又翻开了塑料袋子,一下子看见了里面的xiōng衣和卫生巾,脸上立刻红了,抬头看了看士心,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天夜里,金huā睡下了,士心按照桑德伟的要求开始和他一起写稿子。或许是士心忙碌之后每个月都能按时拿到薪水的事情启发了桑德伟,这一次他稿子竟然是签好了合同的,只要写完出版,就一定能拿到稿费。这让士心觉得踏实。“写完了这本,你再找别的回来。多找一点。”写东西的时候他对旁边的桑德伟说。
“十几二十块钱一千个字儿,你以为很值得啊?白天在外头跑,夜里写东西,累不死你才怪!”桑德伟说完这句话,发现士心没有吱声,抬头的时候看见士心脸上有一丝异样,他马上问道:“该不是真的有什么事儿吧?看你的脸黄拉吧唧的,从来就没见过血s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是兄弟就别瞒着我。”
“没事儿,写吧。”士心说。起身到炉子上拿了水壶,往茶杯里添了一点开水。这时候他看见金huā蹬掉了被子,半截身子lù在chuáng帘外面,穿着他新买的内衣。他给金huā盖了盖被子,金huā就醒了,mí糊着眼看了看士心,浅浅一笑就继续睡了,就像一个没有烦恼的幸福小孩。
“该不是喜欢上这丫头了吧?”桑德伟点上一根烟,斜着眼睛问。
“哪儿跟哪儿啊?扯蛋。”士心喝了一口茶,在桌边坐了下来,“人家十七八的小nv孩,又没地方可去。你别瞎说,nòng得丫头心里慌了,不敢呆下去了。”
“自己连袜子都舍不得买,一下子买那么多东西给她。就连……就连那些东西也买了,还不承认?”桑德伟脸上显出他那种经典的狡猾的笑,“我不是吃醋。就是觉得你这人真的很怪,少见!”
“那说明你运气好,这么少见的人都让你见着了。”士心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说,“赶紧写吧。像你这样心猿意马地写小说,能写得好才怪哩!”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连mén都出不去了。士心开始有点着急,这样耗下去很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工作。他冒着雪去把电梯扫干净了,给发传单的主管打了个电话,主管说雪这么大,就不要出去了,在路上发单子怕有危险。他就放心了许多。
这天正好是周末,他就给学生家里打了个电话,建议把晚上的家教提到白天来做。家长同意了,他就直接跑到学生家里去上课。中午还被学生的父母留下来吃了一顿饭,浑身热乎乎地从学生家里出来,赶紧往车站跑。他要赶回家里去写稿子。昨天夜里他写了三个钟头,就完成了四千多字,如果可以顺利通过验收,他就可以得到七八十块钱。这让张士心格外兴奋。他就像一个钱mí子,只要能挣钱,他就会异常兴奋起来。
回到家推mén进去,就看见秦chūn雨坐在桌边等他。士心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根本顾不上。他也不愿意让秦chūn雨卷进自己的生活里面。那天秦chūn雨开玩笑打他肚子一拳之后,自己倒没什么,秦chūn雨却哭翻了天,到了后来反而是他不断地哄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秦chūn雨哄笑了。他知道,一旦走近自己,秦chūn雨必然会多了很多负担。这个豆蔻年华的nv孩应该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大学校园里,而不是被自己的苦难yīn影盖住,所以士心一直都没有找她。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啊?”他问。从师大马一的宿舍搬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搬到了这里。
“山人自有妙法。你身体还好吧?最近去看病了么?”秦chūn雨问。士心还没回答,桑德伟就发话了:“病?什么病?”
士心怕秦chūn雨说出来,就赶紧岔开了话题:“金huā,你去买点儿菜。咱们烧饭吧。”
秦chūn雨知道士心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一起住着的人,就不再说了。桑德伟连续催问了好几遍,秦chūn雨看看士心,淡淡地说:“你问他吧。”她的眼睛里很快就充满了泪水,扑簌簌落下来,问士心:“你就这么眼巴巴等死啊?”《》.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你他妈真浑。我以为我自己百毒不侵,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你小子居然夺走了我的处n德伟知道了士心的事情,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眼睛通红地瞪着士心,“要换了我,早就趴在娘亲怀里哭着喊着要治病了。我没说错,你真是一个怪人。怪的邪行!我以为你这样的人这世上早就绝种了,还真让我碰上一个!你就不怕死啊?”
士心笑笑,什么也不说了。该说的都说了,这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情,相信也是最后一次说起。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就算知道了,对那些关心自己的人来说,只能让他们感到难过;对于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来说,可能只能让他们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早就觉得你小子脸sè难看,硬是让你méng了几个月。都这样了还成天不要命地在外面挣钱,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啊?留给你爹娘?还说娶媳fù儿,就算娶了媳fù儿,你这身子骨能……你能挣多少钱啊?等你嗝儿屁了……”
“我不知道。”士心淡淡地说。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把事情说出来之后自己轻松了许多。
金huā早就被惊破了胆,呆呆地坐在chuáng沿上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张士心。秦chūn雨的眼泪似乎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走吧,天儿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士心说着,拉了拉chūn雨的胳膊。没想到chūn雨一把甩开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不去看病,我就天天来,赖在这里不走了。反正我也快毕业了,呆在学校里还闷得慌!”
士心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忙自己的事儿去。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特别会心疼自己……”
秦chūn雨忽地站起来,怒冲冲地说:“就你?这个世界上所有能照顾的你都照顾了,就连人家不要的小猫你都照顾了,唯独没有照顾好你自己。你要是会心疼自己,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张士心,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连自己能活几年都不知道?”说着话,她就哭得更厉害了。
士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金huā看chūn雨哭得很伤心,就站起来走过去劝慰chūn雨。劝了半天,秦chūn雨不哭了。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当时你没有救我!那我今天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现在一点都不心疼自己,也不让人家心疼你,可你知不知道眼睁睁看着你走这条不归路,我心里有多难受啊?我是你的朋友!你没有钱不要紧,没有健康也不要紧,只要有朋友,你的rì子就不会那么艰难!”
士心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秦chūn雨说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他知道chūn雨很关心自己。今后,怕是眼前的金huā和桑德伟也必然要更加关心自己了。但他们毕竟是他们,再怎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况且,自己眼前除了因为得不到母亲的理解而觉得苦恼之外,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也不觉得辛苦。就这样平静地走完剩下的rì子,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秦chūn雨走了,士心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她这个月发了工资就去医院看看自己的病。在心底里,他也有一种愿望,很想知道自己的病情究竟怎样了,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因为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秦chūn雨说自己还有一点钱可以拿来给他看病,桑德伟身上没钱,急得luàn蹿。士心用一个微笑拒绝了chūn雨,他摇摇头说:“月底。发了工资我就去。”chūn雨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再三地叮嘱士心要注意身体。士心要送她走,桑德伟一把把他按到chuáng沿上:“你歇着!我去送她。你那破学校我熟得很!”
这天晚上,他要写稿子的时候,桑德伟死活不肯让他写了。“我写的就算你写的,我的钱就算你的钱。但是你不能写!乖乖睡觉去,哥儿们还想多吃几年你做的拉条子呢!”
士心看着他,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我只希望不要再有什么bō折,好好地挣钱,把妹妹们供出来,就算我死了,爸爸妈妈也有人照顾。”
桑德伟“啪”地将手里的笔丢在地上,“别跟我胡扯,老子不信这个邪。你乖乖地给我躺着,你敢动一动老子就用火钳子捅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金huā听了桑德伟的话,一下子蹿到士心面前护住了他:“桑哥哥,你可不准打我士心哥哥。”小丫头不再称呼士心是坏蛋了。
士心拍拍金huā的头,说:“乖乖睡觉去,大人说话你可别chā嘴。”
“我不是大人么?为什么不让我chā嘴?那我干啥?”
“你去睡觉!”士心把金huā拉到chuáng上,扯下chuáng帘,金huā在chuáng帘里面气呼呼地说:“那你们也别说话,不然我就chā嘴。”
士心没有写稿子,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挣钱也很多,租了一套楼房,住在里面又宽敞又暖和,水电煤气空调都有,还可以自己做饭吃。桑德伟偶尔瞄了一眼,嘟嘟囔囔地说:“瞧你样子本分得很,骗起自己的娘亲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写你的,怎么就那么多话。你要再说话,那丫头又要chā嘴了!”士心开玩笑说。
“对啊,我正准备chā嘴呢!”金huā在chuáng帘子里面喊道,桑德伟拿起一本书丢了过去,打在chuáng帘上。金huā不敢吱声了,过了半天才小声地说:“就知道打我,算什么男人?有本事让我打你,那才叫男人呢。”
张士心生活中新的事情很快就来了,这一次还是一件大事。
没过几天就收到了母亲的回信。这一次是母亲自己写的信,依旧是歪歪斜斜的几行字。信上说自己扫街的时候被车子撞伤了脊椎,住进了医院。肇事司机逃跑了,因为是临时工,环卫局不肯出钱治疗,只好出院在家里养着。这几天实在疼得受不了,士心寄回去的钱大部分用于妹妹上学和还债了,剩下的一点点根本不够住院。
“你在外面能挣钱就最好了,家里处处缺钱。新房子明年就盖出来,现在房改了,一定要我们买下来。你就一个人儿,别住那么好的房子,随便找一间屋子将就将就吧。”母亲在信的最后这样写。
桑德伟从士心手里接过信去看了看,立刻就火了:“别人不知道你,你娘也不知道啊?竟还真的让你那些谎话给骗了。也不想想,你一个人病秧秧的在外头,能挣几个钱啊?竟有这样的娘亲!”
士心本来很焦急,这时候听见了桑德伟的埋怨,火气就上来了:“跟个婆娘似的唠叨啥啊?”他不愿意别人说母亲不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母亲身上除了善良之外,最多的还是一个普通的城镇fùnv的那些狭隘偏执和斤斤计较之类的品格。但他尊敬母亲,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nv人依靠扫大街cào持着一个颠簸在贫穷的làng尖上的家,cào心着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没有什么比这份母爱更伟大。他从来不埋怨母亲,也不允许别人说自己的母亲不好。
桑德伟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出去。”士心说。然后就出了mén。
工资还没有发,身上没有什么钱。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意外,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但他很清楚一点,无论如何也要让母亲住院,不仅仅因为母亲受伤的部位是脊椎,一定要及时治疗,更重要的是这个家目前无论怎样也不能缺少母亲。
他在外面转悠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办法,就给主管他发传单的领导打了个电话,把家里的情况说了,希望能够提前预支工资。领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笑呵呵地说:“赶紧过来拿钱,回去给母亲治病。我找个人暂时接替你。可别一去不回啊!我看你小伙子一直勤勤恳恳所以才破例给你预支工资,可没有先例哟!”
领导给了他整一千块。但这笔钱肯定远远不够母亲住院。他又陆续给所有的学生家里打了电话,希望能提前支取这个月的工资。除了一家人有点犹豫之外,所有的人都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还有一家人额外借给他两百块钱当路费。士心很感动,但也顾不上说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从家里回来之后好好教那些孩子们念书,就是对这些帮助他和信任他的人的最好回报。
他没敢停留,当天就买了车票,赶回了远在青藏高原的家。走得太匆忙了,他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就直接从学生家里去了火车站,一路上很小心地留意着身上的两千多块钱。没离开座位半步,唯恐一个不小心再出现什么闪失。就算身上的两千多块钱不能从根本上治好母亲的伤势,但至少可以让母亲住进医院。一路四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坐下来,他的身子都僵硬了,饥肠辘辘,走下车的时候差一点跌个跟头。
士莲没有去学校,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母亲的伤显然很严重,二十多年来士心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母亲躺在chuáng上静静地休息。这个时候母亲正躺在chuáng上,哼哼哟哟地呻yín着,看见儿子进了mén就要挣扎着起来。
士心把手里的包丢在地上,几乎是踉跄着奔了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上次离开家他以为就再也不能见到母亲了,这时候母亲真切地躺在他面前,面sè憔悴,也苍老了许多。这几年每次回家见到的母亲都有着很分明的变化。他不知道是因为见到母亲而高兴还是因为看到母亲的样子而难过,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大滴大滴地落在母亲的手上。母亲也哭了,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千山万水没有阻断亲情,死亡的yīn影也埋不住亲情。张士心深深爱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深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士心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就像一个婴儿一样痛快淋漓地哭着。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都随着泪水静静地流淌出来。母亲的怀抱依然像他懵懂的记忆中一样温暖,母亲粗糙的手抚mō着他的头,这一刻他心里很踏实,一种巨大的幸福包裹着他。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贴近母亲,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和心跳。他渴望这种踏实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幸福的味道。
jiāo纳了两千元押金之后,母亲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开始做各种检查。士心知道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暂时他只有这么多钱,所以他直接找到了主治医师,跟他说明了家里的情况,请求医生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检查,节约一点钱用在必要的检查和治疗上。医生支支吾吾大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同意他的请求,检查从量血压测体温和化验粪便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士心知道就算求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索xìng也不管不问了,心想正好给母亲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他心里也踏实一些。
把母亲安顿在医院里之后,士心叫父亲照顾着她,士心忙着去找环卫局,他要让环卫局承担一部分医疗费。母亲在工作岗位上受伤,应该得到单位的照顾和帮助。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环卫局的人推来推去最终推到了一个科长手里。那个科长脸上长着几粒麻子,端着一杯浓茶端详了士心半天,然后官腔十足地说士心的母亲是临时工,单位不能支付医疗费。士心一听就火了。
“临时工?有一干就是十几年的临时工么?我爸爸妈妈扫这条街道十三年了,缺过一天勤么?不管从法律上讲还是从良心上讲,你们都不应该把一个为你们工作了十几年却没休息过一天的受伤的人丢在家里不管不问。”
那个科长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缸在士心面前走来走去:“这个我们知道。你家里困难得很,你上大学也没上完,是吧?我们都知道。可规矩还得遵守不是?要不然要这规矩干什么啊?你好歹也念过几年书,这总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什么规矩,我只知道我妈妈现在受伤了,是在工作的时候受的伤。你们必须负一点责任。”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你请吧!”科长摆了个请他离开的姿势,“要是每个临时工有事儿都找我们要钱,我们这清水衙mén还开不开张啦?小伙子,你母亲的脊椎受了伤,我们已经给她垫付了最初检查的费用。这还不知道她以后能不能上班呢!要是不能工作了,垫付的钱我们找谁要去啊?”
“你简直hún蛋!”士心怒不可遏,“你们不管是吧?我告你们去。劳动法不是订出来摆样子的。你们单位雇的全是临时工,一干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哪一个老来有个依靠?该是讨个说法的时候了!”士心说完,砰地关上mén走了。
出了环卫局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士心有点儿担心了。自己这么一闹,可能母亲治病就完全得依靠家里了。就算母亲治好了伤,可能也会丢掉这份做了很多年的工作。但他转念一想,母亲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就什么也没有了。到目前为止,工资也只有两百块。
“干脆让娘休息着吧。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他对自己说,然后跑到市场里给母亲买了一点水果,就赶紧往医院里跑。
没想到三天以后事情有了转机,环卫局的那个科长竟然亲自送来了慰问金,还带了几个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到了他母亲的病房。
麻脸科长一脸的微笑,和蔼可亲。见了士心的母亲就赶紧跑过去,一把握住躺在chuáng上的病人的手,连连说:“辛苦啦!辛苦啦!我代表环卫局所有的干部和工人来看望您!”身后跟来的人群里就响起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照相机的闪光灯哗哗地闪,母亲没见过这阵势,惊得不敢吭声。麻脸科长拿出一个信封,把信封凑到记者的摄像机跟前,从里面取出了一叠钞票,来了一个特写镜头之后,把钱jiāo给了士心的母亲。
“您安心养病吧!我们祝您早rì康复啊!感谢您十几年来为我市的市容整洁作出的贡献!”麻脸科长就像在群众大会上发言一样声嘶力竭地在病房里冲士心的母亲讲着热情洋溢的话,身后又是一片掌声。
母亲手里拿着一叠钞票,显得很高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高的礼遇,一时之间连说声谢谢都忘记了,就那么脸上堆着笑憨憨地看着大家。记者赶紧走上前,噼噼啪啪地按动快mén给母亲照了相。
那个麻脸科长从病房离开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士心一眼。士心明白那个眼神,他就笑了笑,冲那个科长点点头,说:“科长,谢谢您!”他知道,这一个回合他胜利了。母亲的伤有希望治好了。
科长没有说话,直接出了病房走到了医生办公室,对医生说:“全力救治我们的工人,这是我们单位预付的住院费。”说着话递给医生一张支票。医生笑了笑,在闪光灯的光辉里有点儿不自然了,挥挥手说:“这支票您jiāo给住院部去,我们这儿是病房,不收钱。”
科长连忙点点头,捻着支票走了,身后浩浩dàngdàng跟着一群人。
第二天,电视和报纸上都出现了士心母亲在病房里的特写,大街上的清洁工队伍里着实沸腾了一阵子,纷纷说干了半辈子扫大街的,还没见过谁能有这么风光的时候。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的母亲就成了那群扫大街的人里面的jīng神领袖,康复以后还当上了小组长,直接领导着这个区百十号清洁工,雷厉风行地干出了一番属于他们的事业。
检查的结果是母亲的脊椎伤势不重,只是扭着了一点,还有一点皮外伤。持续的疼痛是因为她的脊椎原本就有骨质增生和椎间盘突出的máo病。医生把给母亲拍的片子拿给士心看的时候,士心简直不相信那就是自己母亲的脊椎片子。
“医生,这是我母亲的么?”他问。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刚刚见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十岁的老人的脊椎呢!闹了半天原来是你母亲的。你看啊,”医生指着荧光屏前面的片子里面歪歪曲曲的脊椎图像说,“这脊椎已经严重变形,增生非常厉害,还有一道陈旧xìng的裂缝。这都不是这次车祸造成的,很明显,病人曾经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可能年轻的时候脊椎还受过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和纠正,脊椎就长歪了。你母亲现在走路的时候身子有点儿歪斜,右肩往下塌了一点是吧?”
士心点点头。这个时候他的心里痛得如同刀绞。眼前这张片子清晰地呈现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脊椎,上面每一个关节处都布满了骨刺,上半部分还有一个明显的裂痕,造成了脊椎的严重变形。
这是母亲的脊椎,这也是母亲一辈子辛劳的见证。母亲的肩膀背大了五个孩子,也承担了生活的艰辛。他很清楚地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背着妹妹去地里干活,背过了一年多时间,孩子刚刚学着走路的时候,另一个孩子紧接着就出生了。那些年母亲的双肩就从来没有过空着的时候,直到回了城,因为忙着在外面工作,才把哄孩子的事情彻彻底底地移jiāo给了士心和他的妹妹。
士心也是在母亲的背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一个年头。那个时候母亲还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一脸的倔强。就是那个一脸倔强的年轻nv子,下乡之后在那个半农半牧的高原山村,九年之间养育了五个孩子,变成了今天这个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的fù人。其实,母亲才刚刚四十三岁。
看那张片子的时候,士心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chún。
“大夫,您看能治得好么?”他小心地问。
“治愈基本上没有希望。这也不是能治好的病,只能慢慢养着,yào物控制一下,别再增生就好。不过,病人一定不能再劳累了。你看啊,脊椎都成这样子了,你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病人这么多年就硬忍着疼过来了?骨质增生是很难熬的啊!”
听着医生的话,士心觉得很惭愧很内疚。其实在很多年前,母亲动不动就会腰酸背疼。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在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到家里,就让孩子们给她捶捶背。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都很乖巧地给母亲捶背,还不停地问母亲舒服不舒服。毕竟是孩子,很快就忘记了母亲的疼痛,笑呵呵地玩耍去了,谁也没有把母亲的身体和健康放在心上。这几年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但都忙于各自的学习和生活,谁也没有多留意母亲的身体。士心懊悔得直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其实他一直挂念着母亲的健康,但仅仅是挂念。这几年他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不上,rì子也就在挂念中一天天地过去了,母亲终于老去,身体也就成了这样一副糟糕的样子。
天天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就只有父亲,但父亲一向除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家里的事情不怎么过问。事实上,父亲是一个老实巴jiāo的农民,情感没有那么细腻,在清贫的生活面前,他认为在外面努力地做好那份工作,把挣来的每一分钱jiāo给老婆就是做到了全部。除了妻子生病倒下的时候,他基本上不过问妻子的健康;妻子也很少顾及他的健康。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一种本能的关怀,没有更多共同的东西。
士心不埋怨父亲。在他心里,父亲和母亲一样,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至少,父亲在清贫的生活面前表现出了惊人的坚强和毅力。在父亲单薄的身体里,也隐藏着许多病痛。断tuǐ里面用来固定的两排钢钉至今还留在身体里没有去掉,每次士心说有机会把它拿掉的时候,父亲总是憨憨一笑,说:“拿啥啊?都长在ròu里面了,拿掉了反而不习惯。受那份罪干啥啊?”其实他知道,父亲是舍不得huā钱。每逢yīn天下雨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抱着自己的残tuǐ不断地róu搓,因为他疼。
父亲的腰也断过。刚来城里的那一年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收入还不错。但是在一次事故中父亲想用肩膀顶住坍塌下来的墙,结果被墙埋住了,腰也断了。从那个时候父亲就再也做不了繁重的体力活儿,成了清洁工,扫了十多年的街道。
士心真的不怪父亲没有照顾好母亲。他只怪自己,没有能力让父母亲过上好rì子,没有本事给父母亲一个健康的身体。如果可以顺利地念完大学,找到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他至少可以让父母亲往后的rì子过得好一点,不用再那么辛苦。但是自己就连这点事情也没有做好,把学业丢掉了。
这时候士心第一次为了失学感到深深的懊悔。他在心里痛恨自己那么脆弱,如果可以坚强一些,就不会因为忍受不住病痛而失去学业,再过一年他就可以毕业找到稳定的工作了。现在,他的学业没有了,生命也在一点点地枯竭。就算他的心里撕裂般地疼痛,他也不能挽留住匆匆滑落的生命。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就这么丢下父亲母亲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说他还剩下惟一的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不能好好服shì父母安度晚年。
这天晚上,父亲和萍萍留在医院里照顾母亲。士心从医院出来之后心情很差,喝了很多酒,独自回到了家里。他醉得很深,一连吐了好几次。肚子痛得如同翻江倒海,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疼痛又跑了出去。醉醺醺地到附近的yào店买了一瓶安定,借着酒劲儿把少半瓶儿都倒进了嘴巴里。刚进家mén他就mímí糊糊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里他忽然全身酸痛,忽冷忽热,翻来覆去在沙发上打滚儿,最后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剩下的半瓶儿安定,才知道自己昨晚竟然一下子吃了半瓶安定片,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这几年吃的止痛yào多,有了抗yàoxìng,恐怕昨晚他已经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看见家里这张用了十几年的旧沙发的扶手上绷着的布破了,就出去找了一个匠人,谈好了价钱,自己打了个帮手把沙发上的布给换掉了。小妹妹萍萍从医院回来,进mén就惊呼起来:“啊!买了个新沙发。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过不了多久就是年关了,家里很长时间都没有过一个像样儿的年了。过去的这个chūn节自己刚刚退学回来不久,真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愁绪里,谁也没有心情过年,母亲就连每年过年都要制作的那些面点都没有准备。
今年的chūn节无论如何都要过得像样一点儿。所以士心打算给家里预备一点东西;但是他不能在家里过年了。因为他现在还背上了外债,必须利用所有的时间来挣钱,才能尽快把债还掉。虽然他很想陪在父母亲的身边过年,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过年,但他不能。生活艰难到这个地步,他连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几天简单的幸福的权利都没有了。
身上的钱已经差不多没有了,买不了多少东西,但他还是在照顾母亲的间隙里买了一些油盐酱醋和糖果瓜籽儿之类的小东西,都放在了柜子里。在他看来,这个家里什么都缺,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一件完好的电器,最好的一样东西是一台浅绿sè的“金鱼”洗衣机,那还是早些年从姥姥家的邻居手里huā几十块钱买来的二手货。现在已经不能自动排水了,每次洗完衣服母亲都要用小盆儿把里面的水一点一点舀出来。
从家里的用件儿到父母和妹妹身上的衣服,他什么都想买,因为这些都是家里缺少而且必须的东西;但是他身上没有钱。这让他越来越迫切地想要赶紧回到běi jīng去,赶紧挣钱把家里的窟窿一个一个填平。那样,等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少了很多遗憾,他会安心许多。
母亲的伤势虽然不严重,但是也需要住一阵子医院。士心就让医生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果然唬住了母亲,老老实实地呆在医院里没敢出来。因为母亲知道,自己还不能够倒下,家里还需要她。最主要的是环卫局给了钱治病,这让母亲心里很踏实。
母亲已经渐渐好转,面sè开始变得红润,心情似乎也开朗了许多,看见士心的时候脸上竟然lù出了甜甜的笑。看着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士心准备返回běi jīng。已经耽误了很多rì子了,他不敢把工作nòng丢了,也不敢消耗对他来说越来越珍贵的rì子。
这一天,他坐在病chuáng边上,给母亲róu着肩膀。母亲很舒服地闭着眼睛享受着,嘴巴里絮絮叨叨地诉说一些陈年旧事。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瞅着这一对母子,笑呵呵地说:“老嫂子,好福气啊!儿子这么孝顺你!”
母亲缓缓睁开了眼,说:“什么福气啊?听话的时候也算听话,不懂事的时候照样不懂事啊!”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脸上还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微笑。士心知道,在母亲心里,对自己失学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但母亲对现在的他也比较放心了。因为从表面上看,他现在每个月都能有不少收入,而且能按时寄给家里钱。在母亲看来,这样就很好了。母亲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只要有比较好的收入,rì子怎么过都是过,就算不上大学那也毫无关系。
那个病人接着说:“老嫂子你命好啊!我三个儿子,个个儿不着家。您看我在这里住院好些rì子了,小崽子们一个也没来看看。你这儿子大老远从běi jīng跑回来,有这份儿心比什么都重要啊!知足吧,老嫂子!”
母亲没再说什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随着士心捶背的节奏一晃一晃地摇着。不多时竟然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士心轻轻地把母亲放倒,靠在枕头上,给她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
那个先前说话的病人看了看士心,叹了口气,问他:“小伙子,年纪不大吧?在běi jīng上学呢?”
士心怔了怔,嗯了一声,说:“对,上学。”
士心坐在chuáng边,一勺一勺地给母亲喂糖水。不时地用纸巾擦一下母亲的嘴巴。他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母亲。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母亲的对面,母亲一勺一勺地给他喂东西吃。这些关于三两岁时候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不会忘记。
“你jiāo的那两千块住院押金退下来了。”母亲忽然说,“我讨要了好几次,医院就是硬压着不给。嘿嘿,我说了,要是不退给我,我现在就出院。他们兴许怕了吧,就退给我了。这些人啊!单位jiāo了五千块的支票,还赖着不退咱那两千块,非得把这些钱都糟蹋光了才甘心。不过,我还是要回来了……”母亲的脸上堆满一种满意的笑,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这种神情对士心来说格外陌生,印象中母亲这些年来几乎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孩子一样的表情。他看得出来,母亲现在心里很踏实,也很幸福。
母亲从枕头底下拿出个手绢包,一层一层地揭开,里面卷着的就是那两千块钱。她把钱递给士心:“收着吧,攒着给妹妹上学。”
士心没有接,但想了想之后又接下了。
“娘,妹妹上学您不用担心,我现在这不是能挣钱了么?一个月两千块呢!再过那么几年,还不得一个月挣上它三五千块啊?”
母亲笑了,说:“就你那点儿德行,心还高得不成。这就不错啦,我的儿子!只要你踏踏实实工作,妈心里就安泰了。”
母亲真的开朗了很多,这说明她感到知足,也对儿子感到放心。这多好啊!一种巨大的幸福立刻填满了士心的xiōng膛。他几乎有点哽咽了,说:“娘,我会踏踏实实工作。一定让您和爹幸福地生活,让萍萍也念完大学。”
他从两千块钱里面取出一半儿,jiāo给母亲,另一半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娘,这钱您自己买点儿有营养的东西,不用攒着。过些rì子,我就能寄钱回来了。”他把钱放进母亲的手里,用手紧紧握住了母亲粗糙的手。
从医院出来,他直接去了百货大楼,从里面买了一台最便宜的洗衣机,huā掉了五百多块。母亲的手再也不能泡在冰水里洗衣服了,也不能一点一点从那台破旧的洗衣机里面舀水了。
他每次离开家里之后总要承担着无穷无尽的思念,还要担心着母亲的身体。就像家里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情一样,也没有人会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每次回家之后都能知道一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让他感到追悔莫及。所以,他决定给家里装一部电话。这样,他可以随时给家里打电话,可以随时知道母亲的健康状况。
他跑去邮电局看了看,正赶上促销,装一部电话才要三百多块钱,他就毫不犹豫地jiāo了钱,选了一个号码,把装电话的事情定了下来。电话局说一个星期内上mén安装,没想到第二天就去了。这一天家里就多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现代化工具,全家人喜气洋洋,萍萍迫不及待地给一个同学打了个电话,用颤抖的声音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同学。
母亲知道了士心连着买洗衣机和装电话的事情,不住地埋怨他不会过rì子。士心就是笑着,什么也不说。买洗衣机是心疼母亲,装电话更多地是为了自己。这一次离开家之后他真的可能回不来了,他想在想家的时候能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听听母亲的声音,跟家里每个人说说话,那样他就算再怎么苦,都不会觉得孤独了。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他最害怕的就是那种透骨的孤独。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希望就算在几千里之外独自等待死亡,也能感觉到一点家的温暖。
“娘,您写个信得费半天工夫,还尽写错别字。这不好了么?以后不用写得那么辛苦了,我也不用看得那么费力了。”他说。
母亲就笑了,一巴掌拍在病chuáng边的儿子头上:“笑话我?老娘没念过什么书,你瞧不起是不?你念书还不是老娘辛辛苦苦供的啊?”
士心幸福地享受了母亲的一巴掌,嘻嘻笑着说:“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娘最了不起。比孟母还伟大呢!”
母亲眨巴一下眼睛,想了想,问:“孟母?哪条街道上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士心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怔了怔,说:“哦,她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太太,你比她还可爱。”
还剩下一百多块钱,士心连买一张返回的车票都不够了,这让他有点儿犯难了。光顾着兴高采烈地安排家里的事情了,钱不知不觉地就huā光了。他想跟母亲要一百块钱添进去买张硬座儿票,但是钱已经给了母亲就不要再要回来了,愁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干脆等了两天,母亲出院了。他把母亲接出来,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母亲一定好好休息,别急着出去上班。母亲笑呵呵地答应了。看着母亲恢复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健康和开朗的状态,士心心里感到无限幸福和感动。其实母亲的要求真的很简单,只要有一份不必天天为了吃穿发愁的rì子,她就很知足了。士心为母亲眼前的状态而高兴,但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将来,心情顿时暗淡下来。他知道,有一天自己永远地离开之后,母亲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开心起来了。
这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chuáng头放着一张火车票。
他起来洗脸,母亲一边抹桌子一边说:“我看了你的钱包,只剩下一百多块钱了。我给你买了票,知道你着急走!去吧,踏踏实实工作,别再吊儿郎当的了。”
“哎!”士心答应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母亲对那件事情的看法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这天上午,士心安排好了家里的事情,准备出mén去车站的时候,姥姥忽然来了。器:无广告、全文字、更老太太走了一段路,显然很累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子,气喘吁吁地进了mén,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外孙。
“快有三年了吧?你都没进过我家的mén。这回来了也不去看看我。得,还得我老太太大老远地来送你。”
士心心里忽然觉得很歉然。是的,已经三年多了,从第一次离开家到běi jīng上学至今,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姥姥家里。姥姥家住的并不是很远,母亲常常去陪伴姥姥,但士心一次也不愿意去。因为他回家的时候本就不多,三年之中一共回过三次家。失学之后的那一段时间母亲跟他关系糟糕到了极点,那多少也和姥姥有点儿关联:当初钱强打电话给士心的三姨,歪曲了他离开学校的事情之后,姥姥认定自己的外孙在běi jīng没有好好念书,于是一遍一遍在自己的大nv儿面前数落外孙,时间久了,就加剧了母亲对士心失学的埋怨和不满。士心知道这些,所以他心里一直对姥姥有一点怨恨,这次来了也没有去看望姥姥。
他赶紧让姥姥坐下来,给姥姥倒了一杯茶。姥姥气定神闲地坐好,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士心,把手里的塑料袋子递给他。
“姥姥,不会是粽子吧?”士心笑着问。
姥姥狡猾地笑了,点点头。不知道是肯定的回答还是否定的意思。
在他很小的时候姥姥一家在省城,并不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所以姥姥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个概念,几乎没见过几次。到了十岁的时候士心跟着母亲回到城里才真正看见姥姥。她是一个很干练的城里fùnv。
头一回带他上街的时候姥姥给他买了一串儿冰糖葫芦。那是士心从未见过的新鲜东西,一直拿在手里舍不得咬一口,但是却不小心掉在地上沾了很多土。母亲打了他一巴掌,擦干净糖葫芦上面的土叫他吃下去。姥姥却一把夺过糖葫芦丢进了垃圾箱,也没有再给士心买第二根。他当时很想把那根从来都没有吃过的糖葫芦拿回来,但姥姥很坚决地拽着他的手走了。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姥姥是一个权威,绝对不容违拗。
在士心的印象里,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接近姥姥,姥姥也永远都不可能走进他的生活。所以尽管离得不远,他却很少去姥姥家里,始终和姥姥保持着一种距离。他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感觉最终造成了和姥姥之间多年的裂隙,但他固执地觉得姥姥跟他一点儿也不亲。
有一次姥姥让他去买一斤一máo多钱的醋,回到家里之后姥姥看看那瓶醋,断定那是七分钱一斤的醋。士心没有解释,因为姥姥不容他解释就拿着那瓶醋去小店对质了。那一次他背上永远的黑锅,因为小店的人说他买的就是七分钱一斤的醋。姥姥在他身上mō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几分钱。士心很委屈,想哭给他们看,但他没有哭。那个时候他觉得城里人都不可靠,也对姥姥产生了极大的不满。她宁可相信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也没有相信自己的外孙。
有一年端午节前后,学校组织去chūn游,但士心并没有什么好兴致。因为在那个年龄,chūn游更多的是为了能够带上很多好吃的东西出去享受,或者说是向同学炫耀。但他什么东西都不能有,只能两手空空地去,说不定还要遭到同学的取笑,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不去参加chūn游。他一直都没有跟母亲说这件事情,chūn游的头一天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放学回家,帮母亲做了一些家务,然后自己闷在屋里看连环画。那个时候姥姥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饭盒。
姥姥从邻居的孩子那里知道士心要去chūn游,特地来给他送吃的东西。他一点感jī的意思也没有。姥姥送来的饭盒里面是两个粽子。他不喜欢吃糯米,姥姥带来的粽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说不想去chūn游,姥姥的权威马上显现出来,给了士心两máo钱,把那个饭盒放在外孙面前,说:“去!”士心就不敢吱声了。
士心没有吃到那两枚粽子——两个身体强壮的男孩子从他的饭盒里抢走了粽子,还用一个蔑视的眼神否定了他的人格。那个时候他心里真的痛恨姥姥,她一定知道外孙不喜欢吃粽子,偏偏买了粽子;如果不是可恶的粽子,他就不用来chūn游,也就不会受到欺负。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一定要等到过去之后很久才能明白,而且等到明白的时候往往都很后悔。
现在,士心就很后悔。也就是在即将离开,而且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惟一健在的老一辈亲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那个时候自己太孩子气了!
“对不起,姥姥……”
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姥姥笑眯眯地打断了他:“其实啊,这些年我也不对啊!老了老了,我也就想明白了。那个时候啊,我总是觉得你爸爸没本事,你们几个也不听话。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姥姥似乎觉得这个时候说起大学不太合时宜,但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说:“那时候我不想让你去běi jīng上学——huā销大啊!可你还是去了,后来回来了,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不对啊!不管怎么样,大学里的老师总不会说谎吧?你丢掉了学业,一准儿是自己不争气。”
士心笑笑,没有解释。眼前的老太太显得很可亲。在他的印象里,姥姥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姥姥独自带大了家里五个孩子,供出了两个大学生,这一点上他一直都觉得姥姥是一个了不起的nv人。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姥姥的那种排斥,就连她那张随着岁月不断增加着皱纹的脸庞,也觉得比别人的姥姥多了几分不顺眼的地方。
现在眼前的这个老太太身体明显大不如昔了,说话都停停顿顿,说几句总要停下来歇一歇。但他忽然觉得了眼前的姥姥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姥姥笑呵呵地说:“我知道,我要是不来,你这个娃娃一定不会去我家里看我的。我想看看你,所以我就来了。”士心听见了,心里不能平静。
姥姥走的时候他专mén送她回家,然后才去火车站。一路上老太太絮絮叨叨不停地跟外孙说话,似乎要把这些年里面欠下来的话都说完。姥姥明显地老了,走路一步三歇,肩膀略微歪斜,总不住地嘘气。送到了家里,她还接着跟士心说话,说起了很多士心已经忘记的事情,就连小时候刚来城里之后买糖葫芦的事情都很清楚地记得,也记得那次冤枉他克扣买醋钱的事儿。
士心眼睛涩涩的,不知道说什么。停了停之后他慢慢地说:“姥姥,我已经忘记了那些事情。”其实,他清楚地记得那些事情,现在仅仅是不愿意想起而已。他出mén的时候姥姥忽然落泪了,喏喏地说:“往后回来一定来看看姥姥,我惦记你啊!”
士心的印象里很少见到姥姥哭。他忍不住就要落泪了,赶紧出了mén。外面,青藏冬rì的风刚烈地吹着,灰土扑面而来。他的眼睛涩涩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也许是因为现在的自己特别容易动情,也许仅仅因为这些rì子过去之后他永远都见不到这些亲爱的人了。
火车到了陕西境内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很多人睡着了,脑袋随着列车的节奏一摇一晃,就像正在做法的道士。士心拿出姥姥送来的粽子,已经变得冰凉了,吃下去肚子一定会不舒服。他把粽子剥开放进饭盒里,接了一点热水泡热了,很用心地吃着。原来粽子的味道其实并不是很坏,香香甜甜的。
很多事情都会变,人的感情也会变。只不过,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纯粹和淳厚,会让人因为有了这种真挚的感情而觉得温暖。
临回去之前他往秦chūn雨的宿舍打了个电话,他想再回到běi jīng的时候顺便和秦chūn雨、李然一同坐坐,等到他忙起来的时候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和心情约她们出来坐一坐,一起说说话了。秦chūn雨非要缠着来接他,士心只好允了,果然,到了běi jīng之后他一下火车就看见了远远跑过来的秦chūn雨。
“破三环路堵得跟灌肠似的,仨钟头才到。还好,总算赶上了,要是错过了,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看见您老人家呢。”秦chūn雨气喘吁吁地说,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红sè的围巾,脸蛋因为刚刚跑步而变得红扑扑的,像一枚果子,嵌着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她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nv孩。
“跑什么啊?还怕我找不到啊?”
“不是怕你找不到我,是怕过了今天我又找不到你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上个月发了工资就去治病的。现在呢?一准儿不成了吧?不成了你就得躲起来一准儿不见我,没说错吧?”秦chūn雨的嘴巴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噼噼啪啪,“今天休息,明儿咱就瞧病去。给,拿着它,随叫随到!”她递给士心一个黑乎乎的小方块儿,士心接过去看了看,就还给了她。
“给我买bp机干什么啊?我哪儿用得着这东西?”
“你当然用不着啊!可我用得着。起码,我能随时找到你!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第一,那次你为了救我被人抢去了不少钱,我还没有还给你;第二,这bp机也不白送给你,将来等你有钱了,给咱买一个大哥大,也叫我神气一下;第三,最重要的是,本小姐连续干了五个月的兼职,这回一次把所有的工资都领了,买这东西嘛,呵呵,小菜一碟儿。”
她怕士心坚持不肯要,把bp机塞进了他口袋,说了句“别丢了!”就拎起士心随身带着的小包,噔噔噔地走了。士心摇摇头,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公jiāo车上没有座儿,士心扶着扶手站着,秦chūn雨把包挎在自己肩膀上,笑呵呵地凑了上来:“我抓住你,你可别摔倒了。”说完就搂住了士心的腰。士心心里一慌,脸腾地红了,一动也不敢动。秦chūn雨抬头看着他通红的脸,调皮地笑了。士心看看她,也笑了。
“傻样儿!”秦chūn雨笑笑,然后把身子紧紧靠在士心身上。
这一趟回家前前后后就是半个多月。当张士心心急火燎地赶到他发传单的那个单位时,公司里没有几个人了,只剩下那个曾经给他预支工资的主管和一个前台秘书。
“冬天到了,生意不好做,暂时散伙儿了。干点儿别的吧,回头开张了我再叫你来。”主管落寞地chōu着烟,对士心说。
士心心里凉了半截儿。这个小公司的关mén意味着他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收入来源,他必须马上开始另外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正是冬天,他又没有大学学历,身体羸弱,他不知道找到下一份工作要等到什么时候。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预支的工资,他现在是没有办法还给公司了。
“那……我拿了工资,还没把活儿干完呢!我……我现在没钱,回头等我有了,一定还给你们。”
主管苦笑了一声,把烟头丢到地上,用力地踩灭。说:“也不差你那几个钱。你干了那么久,没出过半点儿差错,就算是你的奖金吧。祝你好运!小伙子。”说着话,他伸出了手。
士心握了握主管的手,就告别了。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现在,他必须冒着严寒在外头开始寻找下一份工作了。
回到běi jīng之后他又变得分文不名。而且这一次,这种状况要持续很长时间。虽然那些家教都还愿意让他继续去教,但是上个月的工资预支出来之后,必须用这个月的劳动来偿还,这就意味着他这个月的收入将变得很少,除了贴补自己和桑德伟、金huā的生活之外,基本上没有剩余,甚至还有可能不够。这让他变得有点焦躁,给学生上完课出来之后他买了一包烟,蹲在车站上一连chōu了好几根,喉咙里火辣辣地烧。他把剩下的半包烟捏成一团,想扔进垃圾箱,但想了一下,又没舍得,把烟盒抹平了装进口袋里,快步登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jiāo车。
金huā连续出去找了好几天的工作都没有什么结果,这一天,士心一进mén金huā就乐呵呵地凑上来,说她找到工作了。
桑德伟在一旁打趣,他似乎很乐意跟小丫头金huā唱反调,并且乐此不疲:“不长眼睛的běi jīng人,居然请这样的懒丫头去当保姆。”
金huā眨巴着眼睛看看桑德伟,调皮地笑了。“你不懒,三十天都看不见你洗澡。都大中午了还赖在chuáng上不起来。”她说。
桑德伟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真的很长时间都没有洗澡了,也的确经常睡到大中午,金huā做好了饭叫他起来吃他都不肯起chuáng。但他嘴巴上怎么也不肯承认,就无赖地说:“谁说我不洗澡啊?你没看见过,夏天一下雨我就端着盆子和féi皂往院子外面跑。”
金huāmíhuò地看看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桑德伟得意极了,摇头晃脑地说:“不明白吧?就知道你猪头猪脑。告诉你吧,běi jīng缺水得很,下雨的时候我出去洗个免费澡。”
“死猪!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金huā说完,忽然抿嘴一笑,接着说:“等我出去上班了,瞧谁给你做饭。你睡到中午起来,就吃十五块的剩饭吧。”
“那也不错。你瞧十五块现在长得多漂亮啊,máosè发亮,féi嘟嘟的,谁家有这么可爱的小猫啊?”桑德伟把小猫十五块抱在怀里,说:“就是掉máo掉得厉害,瞧我这衣裳上面全是它的máo。”
金huā找到了工作,让士心觉得很高兴。不仅仅因为这样一来小丫头有个事情做,心里踏实了,更重要的是,金huā能有一点收入,他的支出就能少一点。尽管他的钱一直都很紧缺,但他不是一个在金钱上斤斤计较的人。然而他必须尽可能地节约每一分钱,留给家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他的处境要比上学的时候好了许多,起码一个月能有一千多块甚至两千块的收入,只不过他能获得收入的rì子太有限了,所以他还不能由着xìng子对身上的钱进行随意支出。
晚上士心很耐心地跟金huā解释běi jīng人的一些习惯和特点,一再叮嘱她去做保姆的时候要尽可能注意一些细节上的问题。金huā坐在士心身边,一边静静地倾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每听一会儿,她总要抬起头看看士心,然后调皮地一笑。士心看她有点儿心不在焉,就用一副看上去很严肃的表情提醒她好好听。金huā嗯嗯地答应着,但是依旧心不在焉。
桑德伟在一边看书,眼睛却不停地斜瞄士心和金huā。看到金huā偷偷看士心的滑稽模样儿,桑德伟忍不住就说话了:“金huā,士心脸上有什么啊?那么丑的一张脸,你盯着看啥啊?”
士心听见了,眉máo一竖,问:“你们俩搞什么呢?一个心不在焉,一个不去教训她,反而拐弯抹角地骂上我了?是不是明天不想吃拉面了?瞧我做不做给你们吃!”
桑德伟冲着金huā做了个鬼脸,继续看书了。金huā笑嘻嘻地看看桑德伟,又看看士心,咯咯地笑起来。她一笑,桑德伟也笑了。士心看他俩笑得莫名其妙,问了句“你俩笑啥啊?”然后自己忽然也就笑了。
小屋里的火炉发出微弱的光焰,屋子里很温暖。在忙碌的间隙里,有时候他们会不经意地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快乐。这个时候三个人就莫名其妙地笑着,房东在院子里听见了,厌恶地叨咕了几句,砰地关上了自己的房mén。
rì子很平静地过了一阵子,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明显恶化的迹象。除了一直持续着的疼痛,士心没有感觉到任何与以往不同的地方。这让他觉得很满意,他要求得不多,只要在剩下的一年时间里他能够这样很平静地生活和打工,尽可能多的挣钱,他就什么奢望也没有了。
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其实也tǐng好的,至少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这惟一的希望上面,别的事情他不愿意想起也不会想起,不想起就少了很多辛酸和痛苦。他甚至都很少想起已经去世的阿灵,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他一定可以见到阿灵,而且这一天正在急速地向他走近。
chūn节即将到来的时候,桑德伟忽然良心发现了,决定回家去看看。士心没有阻拦。虽然他很希望这个chūn节能够有他和金huā陪着自己,但他更希望làng子桑德伟能回家看看亲人,他知道,在遥远的地方,一定有一个母亲在盼望着离家多年的儿子。
“去吧,回去看看你娘亲,这才像个儿子。”士心说。
“就你那样儿当儿子,我怕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我回去跟你不一样,我不但不用带钱回去,来的时候还能得到不少钱呢!我爹我娘一定得给我拿上万儿八千的,回来就能过一阵子逍遥快活的rì子了。”桑德伟嘿嘿地笑。
桑德伟走了。这一天,新年的瑞雪浩浩dàngdàng地飘下来。士心一大早出去清扫了电梯,白天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到学校去找秦chūn雨。这丫头隔三差五地往巴沟跑,每次都要买很多吃的东西给士心。事实上那些东西基本上全部进入了桑德伟的嘴巴。chūn雨每次去了之后就大骂桑德伟连起码的道德都没有,桑德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笑嘻嘻地从chūn雨带去的塑料袋子里面拿出东西吧叽吧叽地吃,嘴里还振振有词:“子曰: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今天下大雪,chūn雨已经有几天没有去找士心了,很可能今天会趁着大雪去看他。她也知道,只有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张士心才有可能会减少外出工作的时间。士心不想让chūn雨冒雪跑一趟,一大早忙完了工作就往chūn雨那里跑去。果然,在车上的时候传呼机嘀嘀嘀响了,chūn雨说她寒假要回家,所以今天下午去看他,叫他别走开。
在学校附近下了车之后士心没有直接去学校,他给chūn雨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在宿舍等着,然后自己在附近的商店里转悠了半天,想给chūn雨买一样东西,当做送给她的chūn节礼物,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从认识到现在,除了第一次是他解救了chūn雨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chūn雨在帮助和牵挂他。以前还有阿灵常常陪着士心,士心也常常照顾阿灵,在他看来,chūn雨是一个自立能力很强的nv孩子,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所以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和自己一样在贫病中苦苦挣扎的阿灵身上,希望能够帮助这个nv孩子走过生命里最黯淡的一段rì子。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到,甚至连一颗yào也没顾得上给阿灵买。现在,他在想应该为chūn雨做点什么,至少应该让chūn雨感觉到,他真的把她当成好朋友看待。
他走在雪地里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阿灵,想起阿灵他就特别难过。一起走过的那些rì子里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全部涌上了心头,仿佛就在昨天,转眼间物是人非,殊途难逢。他难过得直想哭。
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偶尔地想起阿灵,偶尔地放纵自己,让自己难过得想哭。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很坚强地生活下去。他知道,阿灵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把这样的期望给了他。
转了半天,他决定不下来买什么东西送给chūn雨。贵的他买不起,chūn雨也不会要;便宜的东西往往很粗糙,他总觉得送了还不如不送。于是他在雪地里一家店一家店地转,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他才买到了自己满意的东西,兴冲冲地来到了chūn雨的楼下,把她叫了下来。
“哇!你……送我一双袜子?”chūn雨睁大了眼睛看着士心,几乎不相信张士心居然会送别人礼物,而且送的那样与众不同,竟然是一双看上去很俗气的棉线袜子。
士心抠抠脑mén,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买啥好。我觉得这双袜子又结实又好看,还实用。所以……”
“所以你就送袜子给我了?”chūn雨呵呵笑着,说:“我的傻哥哥,现在谁还穿这样的棉线袜子啊?土不土啊,你!”说完这话,秦chūn雨立刻觉得后悔了,于是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仰起头问:“为什么会送我东西?土是土了点儿,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算你有良心,还知道给我买礼物。”
“吃你的嘴短,拿你的手短。我吃你的吃了不少,拿你的也拿了很多,总得意思意思吧。”士心说。他心里也有点儿后悔买了袜子,因为他看得出来,chūn雨对这份很实用的礼物似乎不是很中意。
chūn雨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搭在士心肩上,咯咯地笑着说:“huā姑娘,跟我去吃东西吧!”说着拉起他的手就往学校外面跑。士心感觉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耳根子忽然就变得燥热起来,想把手挣脱;但是chūn雨紧紧拽住他的手不松开,疯疯癫癫地在校园里跑,全然不在乎别人惊异的目光。他没有办法了,只好跟在chūn雨后面一路小跑着。但他跑得很小心,因为他害怕一切剧烈的活动。
和chūn雨在外面吃了点东西,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半天,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吃饭的时候,chūn雨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因为士心居然当着她的面一口气吃了整整一斤七两饺子。她看着士心埋头吃完八十五个饺子,她的眼泪啪啪地落进眼前的盘子里。走到附近车站的时候,士心让chūn雨自己回学校。chūn雨嘟起嘴巴非要他送,他就很严肃地说:“桑德伟回家了,金huā干完活回来就一个人。我得赶紧回去。”
chūn雨不闹了,也不再要求他送自己了,看着他急匆匆地踏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共汽车,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你心里装着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你自己。”chūn雨淡淡地说,“也没有我。”
士心顺便在家mén口的小店里买了一点菜,飞雪飘飘,昏黄的灯光照着泥泞的小街,小街上看不到一个人,他拿着菜往家里赶去。
小屋子的mén虚掩着,他知道金huā回来了,于是故意在mén外怪声怪气地问了一句:“dòng里有人么?”
没有人回答,他以为金huā在屋里睡着了没听见,就又问了一句。屋里依然没动静,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小懒猪肯定睡着了。”说着推开了mén。但就在那个瞬间,他惊呆了,手里的菜哗啦啦掉在地上。
金huā斜斜地依在chuáng沿上,袖子卷了起来,白皙的手腕上一个嘴巴一样的伤口正往外汩汩地流着鲜血。
金huā还有意识,她似乎很困顿,用微弱的声音喊了声“士心哥哥……”就垂下了头,身子软软地靠在chuáng上。
士心脑子里一片空白,愣了片刻,慌忙地把chuáng上的布帘子一把拽下来撕成细条,扎住金huā的手腕,背起她就往外面跑。跑出了mén,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一脚踹开mén,从chuáng头的枕头下面取出了自己刚刚领回来的这一个月的全部收入,塞进kù兜里,冲出了屋子,连mén都没有关。mén外飞雪飘飘,屋子里的灯光从mén里散出去,在小院子里洒下一片温暖。
夜已经深了,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基本上看不见什么车经过。他一边跑一边张望,好容易看见一辆车开过来,他用一只手背着金huā,伸出另一手拦那辆车。司机兴许是借着灯光看见这两个人浑身是血,不但没有停车,反而加大了油mén,汽车忽地就开过去了。士心不敢停下来,他感觉到背上的金huā越来越沉,他也越来越累。
“金huā,坚持住。金huā,你可千万别睡着啊,金huā。跟哥哥说说话。这就到了医院了。你别害怕,哥哥这就送你去医院。”他一边飞快地奔跑,一边跟金huā说着话,他怕金huā在他的背上慢慢失去知觉。
鲜血已经渗透了金huā手腕上扎着的布,一点一点的血随着士心跑动的步子落下来,掉在他的身上。斑斑血迹落在衣服上,已经冻成了冰渣渣,在路灯底下鲜yàn夺目。不断飘下来的飞雪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边跑一边把嘴巴噘起来向上吹气,又摇摇头,把头上和眼睛上的雪抖开,脚下却没有放慢半步。
他的不争气的肚子开始疼痛了,而且来势凶猛。他每迈动一步,肚子里就撕裂般chōu痛一下,他知道,这一夜过去之后,未来一段rì子一定会过得很艰难。他没有善待肚子,肚子也不会放过他;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赶紧跑到医院,把这个可怜的nv孩救活。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赶快到达医院。
“病人急需要输血,你jiāo的押金不够。”一个护士走过来对士心说。
“可是我就只有这么多钱。”士心说,想了想,他觉得这时候撒一个谎是绝对必要的,所以他马上恳切地说:“另一个人马上拿钱过来。我着急送她来,所以没带够。先救人吧!”护士看了看这个身上星星点点全是血迹的年轻人,他的脸sè似乎比病chuáng上失血过多的那个nv孩子还要难看。她点点头:“尽快吧!病人等不及了。”
坐在手术室外面楼道里的长椅上,士心焦灼地等待着。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办暂住证的时候大家一起测过血型,自己和金huā一样,都是a型。于是他站起来,想去找医生。这时候他的肚子彻底发脾气了,一阵难以遏止的疼痛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瞬间变得脆弱起来,“哎唷”了一声,往地上栽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手术室的mén开了,那个护士跑了出来,一眼看见士心栽倒,跑过去想扶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士心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背着金huā跑了很长一段路,加上刚才一路跑着jiāo住院费和办理手续,他的肠子一定撕裂了。他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也不知道是懊悔刚才没注意到自己的肚子,还是痛恨自己的肚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痛了起来。
“没事吧,你?”护士小心地问着这个看上去虚弱不堪的年轻人。士心轻轻地哼了两声,从地上坐了起来。“她怎么样了?”他问护士,脸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刚刚从浴室洗了一个很舒服的热水澡出来一样软绵绵的。
护士看看他,又看看抢救室的mén,说:“失血过多,需要输很多血。但是你jiāo的钱……”
“chōu我的吧!我跟她血型一样。”士心看了看护士,苍白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微笑,“我血多,chōu给她。”他似乎不是很放心,然后接着问:“chōu我的血,是不是不需要很多钱?”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护士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看上去病秧秧的年轻人是一个外地人,里面正在抢救的应该是他的亲人。“我去跟医生说。”然后她跑进了抢救室。
chōu血之前医生连续问了士心好几次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士心很坚决地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反而一遍一遍地催促医生动作快一点儿。
他第二次看着自己的血液贴着他的胳膊静静地流过塑料管子。上一次是他失学之后刚刚返回běi jīng,身上没有钱了,被迫走进了血站。那一次他得到了六十八块钱和两袋nǎi粉;这一次他的血静静地流过管子,注入了金huā的身体里。
他侧身看着沉沉睡去的金huā,脸上lù出了一种很幸福的微笑。他知道,就算这一次他真的要死了,他的生命也会在这个nv孩身上得到延续。
血液静静地流淌着,他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身体很放松,整个儿人都轻飘飘的,像是走进了云端,眼前一片空明,脑子里一片空明,身体里一片空明,世界一片空明,好像所有的劳累和疲倦都随着这血液轻轻地流走了。他闭上眼睛,竟然睡着了。但他很快就醒了,努力地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感觉到肚子正在灼热地疼痛的时候,他就lù出了一个谁也没有察觉的微笑。
“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我必须活着。”他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金huā,听我说。不管遇到了什么,你都要好好心疼自己。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伤心的事情了,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说,但是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再做傻事儿了。知道么?士心哥哥和你桑哥都把你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你不能有事儿,不然我们都会很难过很难过。”士心坐在chuáng边很温和地对金huā说。金huā躺在chuáng上,紧紧咬着自己的嘴chún,就想要竭力咬破一样。眼泪扑扑簌簌地从大眼睛里流出来,落在xiōng前洁白的病号服上。
“我知道活着就会有很多困难,有很多痛苦。但是我们还必须活着啊,因为我们还有亲人,还有我们很爱很爱的人,还有很爱很爱我们的人。为了那些人,我们都要很勇敢地活下去。知道么?”
金huā只是哭。士心站起来,捧住金huā的脸,擦干了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接着说:“死比活要艰难得多。金huā,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不是还有士心哥哥么?虽然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是……”
金huā忽然抬起头,很惊诧地望着士心。上次从秦chūn雨嘴里她和桑德伟知道了士心病得很重,却没有料到现在士心竟然亲口说出了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这样的话。她不敢哭了,望着士心,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士心本想劝慰金huā,没想到说到生死,竟然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就连自己的父母家人和chūn雨也都还不知道的秘密。他有点儿后悔,但是已经说出来了,他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于是接着说:“金huā,听着。士心哥哥最多还只能活一年,而且这一年里我随时都可能死去。所以,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你都要很坚强地面对,你要活着,因为你还要照顾我。在běi jīng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阿桑,你和chūn雨。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都要在我需要的时候照顾我。知道么?”
金huā不会知道。她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乡下nv孩子,她也许还不明白什么是生死,但她相信士心。所以她不哭了,她觉得很心疼,她几乎就在那个瞬间作了一个决定,要好好活着,要照顾士心。
“你都要死了,你还把你的血给我?”她忽然想起了士心给自己输血的事情。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mímí糊糊看见不远处躺着士心,他的血管里的血正一点一点流出来注入她身体里。她明白,那是士心在用自己的鲜血挽救她的生命。
士心没有回答,拍拍金huā的头,说:“所以你才要更加心疼自己,不能让我的血白白làng费了。知道么?”
金huā依然不知道,但是她努力地点了点头。她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天。他说的话她一定要听。
金huā忽然从chuáng上坐起来,紧紧抱住了士心。
“哥哥!”她叫出这一声的时候,眼泪滚滚落下。士心感觉到金huā的眼泪落在自己背上,他任由金huā抱着自己,用手轻轻拍打着金huā的背。这一刻,士心想起了亲人,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深深爱着身边每一个善良的人,因为他深深爱着平凡的人生和rì子。
桑德伟回到běi jīng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医院去看金huā。他收到士心给他的传呼就返回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医院,看到那个自己平常看见了就心烦的丫头金huā。当他看到士心发过来的“金huā病重,速归”的消息之后,心里忽然对士心有了一种埋怨,他觉得像士心那样一个细心的人没有道理照顾不好金huā,居然让她重病住院了。到病chuáng前面的时候,他忽然就咧开嘴巴笑了,因为金huā正静静地躺在chuáng上,士心正坐在她身边一片一片往她嘴巴里喂橘子。
金huā洁净秀丽的脸上挂着一种孩子一样的幸福,甜美地笑着,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橘子。士心每递过来一片,她就乖巧地张开嘴巴把橘子吃进嘴巴里,然后脸上dàng漾起那种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这丫头虽然来自西北农村,脸蛋上却没有一点点红血丝,皮肤白皙,妩媚可爱。
桑德伟看见金huā的那个瞬间只想冲过去抱住她,把她抱得紧紧的,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就在重逢的那一个瞬间,他放心了,也就明白了,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农村姑娘金huā。
“我喜欢上了一个乡村妹子?”他心里暗暗地问自己,然后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知道下一篇小说该写什么了。
“没事儿就好。”他说着,给了士心一拳,“如果金huā有什么闪失,看我不捏死你!”
士心接了这一拳,默默地什么话都没有说,咳嗽了两声。金huā抬起缠着纱布的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干什么啊?士心哥哥不舒服,你还打他?”
“就剩下半条命了,还这么凶巴巴的,真是没文化,胆子大啊德伟躲开了金huā的拳头。忽然看见金huā不笑了,嘴巴一撇,眼泪很zì yóu地流了下来。
“你出去!”士心懊恼地推了桑德伟一把,把他推出了病房,自己也跟着出了病房。
“听着,收一收你的xìng子,别胡说八道。金huā没有生病,她是自杀。”他说。
桑德伟感到身子一凉,立刻就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
“金huā被雇她的人强jiā心说,用力一拳打在墙上。《》.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金huā被雇用她的主人强jiā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士心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刚刚听金huā断断续续说出来的时候他几乎méng了。他深深自责,一直忙忙碌碌地工作,并没有很留意这个nv孩子。只知道她找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士心除了教她怎样跟外面的人接触之外就没怎么关心这件事情,甚至因为金huā找到了工作而感到高兴,因为这多少都会缓解一下他的压力,他可以更多地照顾到家里。
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在金huā面前,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一个哥哥,他都是不称职的。
“这个禽兽!我找他去!”听到金huā断断续续地诉说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愤怒了。
他并不是一个很冲动的人,但他在知道了此事的那个瞬间突然有点儿失去了理智。金huā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nv孩,如同一页白纸,对任何人都没有戒心。虽然在这样艰难的rì子里他除了照顾家人和自己,本不应该也没有能力考虑其他任何人,但在解救金huā之后他毅然收留了这个无处可去的丫头。他没有把握能把金huā照顾得很好,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就绝对不会让金huā饿肚子。
没想到那个禽兽一样的人竟然对这样一个纯洁的nv孩伸出了魔爪。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自己没有照顾好在běi jīng相依为命的金huā,让不谙世事的她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和痛苦。他要为金huā讨一个公道。他几乎什么都没想,没想报jǐng,也没想后果就冲出了病房。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劝住了自己,没有去找那个人。他知道这个时候金huā需要的不是为她报仇,也不是为她洗刷耻辱,而是关心和理解,需要让她支撑下去的关怀和勇气。所以他默默地返回了病房。之后的很多天里面,他都守候在金huā身边,连工作也没有去做。他根本顾不上别的了,他已经看见过太多的死亡,他绝对不能让金huā有事,所以他要时时刻刻守在金huā身边,防止这个还不懂事的小丫头再次做出傻事儿。
他要让金huā忘记伤痛,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这对一个十七岁的nv孩子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不止一次坐在chuáng边静静地劝说金huā,甚至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金huā。
也不知道是金huā感受到了士心的那份关心还是因为这个孩子一样的丫头很快就忘记了发生的事情,或者她根本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梦魇一样的场景,所以她变得格外开朗,说说笑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甚至有点儿依恋士心,只要士心来到病chuáng边,她就压根儿不想让士心离开。她知道士心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但她就是不想让士心离开自己。尤其重要的是她现在知道士心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她便更加留恋士心在自己身边的每一个时刻。
士心心急如焚。打扫电梯的工作一连很多天没有去做,他甚至都没有时间离开医院去家里找到电话号码给人家打一个电话,他不敢离开,他怕傻丫头金huā会想不开再次做出傻事儿来。直到桑德伟回来接替了他之后,他才风风火火回到了家里,翻出了大厦的电话号码,跑到小卖部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你不用来了。”对方只说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扣掉了电话。士心没有再打,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真的丢掉了这份工作。现在,除了已经很多天没有去的家教之外,他已经没有工作了。除了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他什么都没有了。金huā住院的时候他用所有的工资jiāo了押金,已经十多天过去了,那些钱应该剩不了多少了。
他一个人一崴一崴地走在雪后的街上,手里拿着一根香烟。他并不经常chōu烟,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chōu烟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风向标,只要他拿起烟卷儿,就说明他的内心很焦灼。
他没有办法不焦灼。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他明显地感觉到身体渐渐向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生着变化。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rì夜无休的疼痛,只要不是极其劳累之后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就一定可以坚持着不受到病痛的影响,甚至很多时候他已经能够完全忽略了这种疼痛,就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但是他不能做任何剧烈的动作,确切的说是他根本不能用力,每次他用力之后鲜血就一定会从肠道里流出来。
背着金huā去医院的那天夜里,他的肠子又一次撕裂了。在给金huā输完血之后,那个小护士给他倒了一杯盐水让他喝下去,然后好好休息。他没有休息,一连很多天都静静地守候在金huā的chuáng边几乎从不没有离开。就连去打饭和上厕所他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跑着去的。那些天他每次蹲在厕所里解手的时候都不敢往自己身子底下看,因为他能清楚地听见肠子里有液体哗哗地排出来。那是血,正在他身体里一点点枯竭的鲜血。
每次解手之后站起来,他都会感觉到头晕目眩。为了不让自己倒下,他每次上厕所之后都要事先扶住墙和mén,然后慢慢地起身。他不是这个病区里的患者,但他比任何一个病人都小心地留意着自己。
他常常会想起那次割开肚子检查时候的情形。他看见自己的肠子血乎乎纠结成一团,上面布满白sè的丝。那个时候仅仅是疼痛,而现在他动辄就大量地便血,这让他显得格外虚弱。每次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就很想一下子倒下去,彻彻底底地倒下去,再也不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站得很辛苦,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是他没有倒下去,他是那么地不甘心,他也是那么地不忍心。他时时刻刻都会想起父母,想起妹妹,想起金huā和chūn雨,有时还会想起姥姥。上一次离开家之后,姥姥也就成了他永远的牵挂。这些都是他最亲爱的人,都是他舍不得的人。
他也不敢倒下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有一个给家里的承诺没有完成,他不能倒下去。
所以,在金huā基本康复并且桑德伟接替他照顾金huā之后,张士心又开始了忙碌着找工作的rì子。在这样忙忙碌碌的奔bō中,一九九八年的chūn节悄悄地来了。
“打开心灵,剥去chūn的羞sè
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
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
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昨天昨天jī动的时刻……”
街边小店的电视里,传出了悦耳的歌声。很多没有回家的人坐在小店里兴致勃勃地盯着电视看chūn节晚会。张士心孤独地坐在人群里。他不想看电视,也感觉不到过年的那种喜庆。他只有孤独。
金huā出院之后,士心第一次非常固执地要求金huā回家养一养身体然后再回来。因为他真的顾不上了,在这个时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他要把全部的jīng力放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虽然他不相信也不愿意在这一年的某一个rì子里孤独地离开人世,但是他必须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当年离开学校的时候,电话里医生对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在他心头回dàng:“你最多只能活两年,你最多只能活两年……”
这一次金huā没有固执,乖乖地回家去了。她已经明白了士心哥哥心里的苦,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成为哥哥的负担;她心疼这个与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哥哥,所以她愿意听哥哥的每一句话。桑德伟回家过年去了,chūn雨也回家过年去了,整个běi jīng城就只剩下士心一个人。
年前的几天,他把年底之前能获得的所有收入都加在一起,也只有几百块。这距离他预期的目标相差很远,他甚至没有勇气把这些钱寄给家里,因为这些钱距离他给家里的承诺还相差很远很远,也根本解决不了家里的实际问题。如果不是金huā住院huā掉了他的工资,他一定可以稍微宽裕一些,可以让家里过一个比较体面的年。
桑德伟临走的时候要留给他一些钱,他坚决地推掉了。
他把几百块钱寄给了家里。这个chūn节他要让自己过得像样一点,所以他给自己留了一百块钱,买了一件棕sè的外套和一双二十五块钱的单鞋。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买衣服和鞋子了,脚上的鞋底子断了好几回,每次都叫鞋匠用一块胶皮钉上,现在鞋底子已经变得厚厚的了,穿着这双鞋,乍看上去他长高了好几公分。每次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脚上的鞋沉甸甸的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所以他买了一双单鞋,丢掉了那双穿了好几年已经变得歪歪扭扭再也不能修补的鞋。
他给家里装了电话,但是他不敢打电话给家里。他怕母亲会不小心lù出埋怨,哪怕只是一点点埋怨,他也不想听到。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学业就那样丢掉了,现在连一点起码的钱也不能给家里,他不能让家里知道他现在已经基本上丢掉了所有的工作,他同样不能让母亲知道,他把仅有的一点钱用在了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看病上面。母亲是善良的,但母亲也是现实的,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再没有什么别人的苦难可以让母亲坦然地伸出援助之手,因为伸一次手之后自己的生活就必然要经历一段艰苦的rì子。
他没有完成给家里的承诺,他感到深深的愧疚,这种愧疚剥夺了他所有的勇气,直到除夕夜到来都没有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在外面小店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外面很热闹,但热闹是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他在chuáng上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新买的衣服和鞋子,就像小时候每年过年的时候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一样,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他明显地比前几年长高了,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却没有钳制身体的成长,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上去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头发很长了,脸sè憔悴,但也透出一种英气。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个máo头小子了,已经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大人了。他笑了。他要好好看看自己,这几年他都没有这样细致地看过自己,以后也没有多少rì子可以这样细致地看自己了。
他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忽然鼻子里一酸,一行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流了下来。
chūn节过去之后,张士心开始了忙着找工作的rì子。
他羡慕那些夹着公文包穿着笔tǐng的西装意气风发地进出写字楼的人;但他没有文凭,就永远也不可能走进那些大公司敞开着的大mén。所以他找工作就显得益发艰难。
他买了一份报纸,仔细地浏览每一条招聘信息,终于在一个小角落找到了几条对学历要求不是很高的招聘信息。他很欣喜也很振奋,拿着报纸就开始了应聘。
一连忙了几天,几乎每一份并不要求有高学历的工作都有着一个相同的要求:jiāo付一定数量的押金才可以上岗,似乎那些人除了关心押金之外什么都不在乎。他没有钱jiāo押金,也不愿意承担那样的风险,所以十多天下来,除了一身的疲惫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个时候,回家过年的金huā和桑德伟一前一后回来了。桑德伟很快huā掉了从家里带来的钱,依然漫无目标地写着稿子,焦灼地等待着稿费,却不愿意出去找一份工作。金huā在家里过了一个年,似乎已经把那段屈辱的经历遗忘得干干净净,成天笑呵呵地和桑德伟斗着嘴,除了在家里帮士心做饭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做。
士心现在真正跟时间进行着赛跑。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一年里完成所有的心愿了。现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尽快找到几份像样的工作。收入多少已经不是他可以考虑的了,只要能挣钱,他就必须去做。如果他不能在最后的时间里给妹妹未来的学业奠定基础,萍萍上大学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惟一让他欣慰的是,经过了很多艰苦与磨难之后,大妹妹士莲就快要毕业了。如果他真的在这一年里静静地走了,他希望士莲能够暂时挑起家里所有的担子,供萍萍念完大学。让萍萍念大学成了他一个强烈的愿望。他知道,要想让家里彻底摆脱清贫,要想让妹妹们的将来不再像父母一样充满苦难,上学几乎是惟一的选择。
就在他四处寻找工作未果的时候,秦chūn雨给他带来了一个让他惊喜的消息:学校参与一个教育网络的建设,需要一批文字功底比较强的人来做编辑,chūn雨哀求了很长时间,主管的老师才答应让没有文凭的士心去试试看。这份工作的报酬是试用期每个月一千二百块,经过了考查期之后能达到一千五百块。士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但是等他真正去了的时候,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所有的工作都要依靠计算机来完成,但是他mō都没有mō过电脑。
时间静静地流过。虽然士心格外珍惜现在的每一个rì子,小心地用双手捧着每一个rì子,但rì子就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六月。这本该是他收获的季节。如果顺利地念完了大学,这时候他也应该和那些欢蹦luàn跳的同学一样穿着黑sè的学士服到处留影,也和他们一样相拥着道别,把离愁浓缩在酒杯里伸开脖子喝下去,也和他们一样满载着收获走向自己的未来。但他什么也没有,他只能在上下班的路上远远瞥一眼那些幸福的人儿,然后匆匆地走开。
他已经适应了在网络上的工作。在这几个月时间里,他迅速地学会了使用计算机。
上班的地点就在自己曾经生活了两年的那个大学校园里。第一天上班的时候面对着一排电脑,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直到下班的时候他都没有做什么工作。下班的时候主管来检查,叫他关掉电脑下班回家,他怔怔地看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关掉电脑。他很后悔白天没有向人家请教这个问题,现在已经退无可退了,就硬着头皮一指头戳向写着“power”的按钮。电脑关掉了,主管也笑了。他哈哈大笑,笑得很灿烂,也很无奈。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来做网络编辑的年轻人居然连关掉计算机都不会。但是他没有马上向上级建议让这个年轻人离开,而是让这个年轻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电脑的基本cào作。
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每天下班都要留在公司里学习电脑的使用方法和技巧。每天下班后他依然要去给学生上课,因为仅仅这份工作的收入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的;就算已经足够,他也要坚持做完每天的一份家教,因为这样的家教工作每个月也可以获得差不多一千块钱的收入。如果他能坚持到这一年的年底,他就可以获得一万元左右的收入。加上白天工作的收入,如果没有意外,他这一年里可以获得两万多元的收入,就算刨除了自己的生活费用,也还是可以有不少的收入。这笔钱虽然不能让家里彻底摆脱贫寒,但是至少可以保证萍萍能顺利地进入大学。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三个月之后的六月,当他的那些大学同学在焦灼地等待着走出校园开始驰骋人生的时候,张士心就像一个婴儿刚刚学会走路一样的兴奋。因为他现在已经可以很熟练地用电脑来完成工作了,并且在三个月的工作结束之后,他的工资不但涨到了一千五百块,而且还成了一个主管。
这一天他下班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原来宿舍的邓月明和海涛。两个人硬拉着士心一起去吃饭,并且开玩笑说士心现在挣着大钱应该为这顿饭买单,士心就犹豫了。这几个月结余出来的钱他全部给了家里,除了士莲找工作的时候打点相关的人huā掉了一部分,剩下的都留着给萍萍念书了。
“你们去吧,我还要去家教。”他说。其实他很想跟两个昔rì的同学一起吃一顿饭,毕竟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两年大学生活,即便jiāo往算不上深厚,他还是希望能和邓月明与海涛微笑着话别。但他这时候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就算是一顿很简单的饭也请不起。
他还是去了。邓月明为这一顿告别餐买了单。他已经和福建一所师范学校签订了合同,不久将赶去报到。吃饭的时候邓月明说起了曾经在一起的rì子,也说起了杨得意,说起了宿舍那一次的失窃,说起了阿灵的去世。也许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人就格外脆弱,邓月明喝了两杯啤酒,就满脸通红,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惹得士心也难过得想哭。这一次的分别很可能就是永别,他同样舍不得这两个sījiāo并不深厚的同学。
邓月明借着酒劲儿在饭馆里唱起了歌,惊得饭厅里的客人纷纷停箸不吃了,怔怔地望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家伙肆无忌惮地唱着让人肝肠寸断的《相见时难别亦难》。
“士心,谢谢你!”从饭馆出来之后,邓月明忽然握住了士心的手,“谢谢你影响了我的一生。”
士心以为他喝醉了,就笑着把手挣脱,伸手去扶他。邓月明却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影响了我的四年大学生活,也会影响我的一生。你没有念完书,却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更有资格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学生。你了不起,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关注你,都会跟人们说起你,我最难忘记的一个同学。”
士心心里一阵难过,默默地低下了头。跟两个同学道别之后,士心望着他们远远离去的身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多年以后,邓月明博士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有了一个獐头鼠目但是冰雪聪明的儿子,在同学中传为佳话。王海涛也成了济南一所高等学府里的骨干教师,三十岁出头就有了一个引以为荣的啤酒肚,被认为是同学里面最有福气的一个人,海涛听见了就乐得昂昂昂地笑。
“哥,你快去把阿桑追回来。他闯祸了!”
士心还没到家里,就遇见了等在外面的金huā。金huā眼睛红红地肿着,显然是哭过了。他以为金huā跟桑德伟闹别扭了,就笑着说:“随他去。他把你气成这样他还离家出走了啊?”
金huā一听就急了:“他闯祸了。他说要去打死那个坏人。”
士心看金huā焦急的样子,知道可能真的出事了,就问:“要打死谁啊?出了什么事?”
金huā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眼泪却啪啪地落下来。士心看看金huā,把手放在金huā肩膀上,温声问:“金huā,发生了什么事情?阿桑去干什么了?”
提起桑德伟,金huā收住了眼泪,看看士心,咬着牙缓缓地说:“我怀孕了。是那个坏蛋的……阿桑找他拼命去了。”
金huā上次受到侮辱之后,士心为了不再刺jī她,就一直没有提起那件事情,也没有报案。他怕金huā受了外人的打扰,再次做出傻事儿。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差不多五个月之后,金huā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士心不认识路,他给桑德伟打了一个传呼,叫他不要luàn来,然后叫上金huā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金huā先前的雇主家里。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倒在血泊里,桑德伟沮丧地坐在他身边,脚下放着一块沾满了鲜血的砖头。
士心迅速跑到楼下打电话报了jǐng,叫了救护车,然后跑回楼上。
“阿桑!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几乎气急败坏地冲桑德伟喊起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桑德伟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卧在地上的那家伙身边,用脚踢了踢他:“这禽兽死不了。死了老子给他偿命。”
很长一段时间秦chūn雨都没有去找士心了。她陷入了一种空前的矛盾中。
大学即将毕业,按照她最初的想法,大学毕业之后她要想办法留在běi jīng工作,她知道士心需要有人照顾,她也想留在士心身边陪伴着他。士心除了一颗善良的心,没有学历,没有健康,甚至连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都没有,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他的那份善良深深地吸引着秦chū雨从他羸弱的身上感觉到一种自己都说不出来的东西,她深深地被这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吸引着,她希望一辈子守候在士心身边。
她从来都没有对士心说过自己的心思,因为她知道士心根本上就很明白,但是他没有作出回应。事实上,chūn雨很清楚地知道,士心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可能作出回应,否则他就不是张士心。
尽管如此,chūn雨还是愿意留下来,留在士心身边。
nv孩面临着一场艰难的抉择。
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之后,遭到了父母空前强烈的反对。早在两年多以前,她就把自己被士心解救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也把士心后来失学的种种情由都告诉了父母,那个时候父母一直都不住地称赞士心,为他的遭遇鸣不平,被他的那种倔强和顽强深深打动。但是chūn雨没想到,当她决定留下来陪着士心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自己的父母。
经过了无数次的商量,也经过了无数次的争吵之后,chūn雨终于知道,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自己和这个病秧秧的张士心之间的事情了。nv孩柔肠百转,心里有着千般舍不得,万种不愿意,却不得不面对最后的别离。因为她同样知道,就算父母同意了,士心也一定不会答应和她在一起。士心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至少暂时根本不可能答应。
她决定和士心谈谈。
“哥,你别劝我了。不是说证据不够么?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看他还怎么抵赖!”金huā很坚决地说。
尽管金hu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痛骂那个被阿桑打伤的家伙,也跟jǐng察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但桑德伟还是因为构成故意伤害被送进了法院大mén,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强jiān金huā的人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获得了赔偿。法院判处桑德伟赔偿他医疗费及营养费四千多元,金huā的起诉因为证据不足被驳回。
士心没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竟然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他本想平平静静地生活,直到自己再也不能站起来的时候为止。但现在,除了忙碌的工作,他还必须cào心很多事情。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忽略了秦chūn雨。
那天chūn雨给他打了一个传呼,传呼机的屏幕上清晰地出现了“我爱你。不离不弃。”七个字,他一点也没有感到震惊,没有丝毫的开心,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情很难处理,因为他的选择是惟一的,那就是让chūn雨离开,去过她应该过的美好生活。
一连几天他的传呼机上都是那七个字,但他没有去找chūn雨,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除了忙着上班,他就在忙桑德伟和金huā的事情。
桑德伟最终进了监狱,金huā却在这个时候要坚持把孩子生下来指证那个强jiān她的人。士心不知道这样做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但是他很坚决地反对金huā这样做。
张士心注定是一个管不住自己的人。就在探望桑德伟回来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耐心地劝说金huā不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件让他后悔的事情:他发现了一个正在东张西望地撬自行车车锁的人,并且不顾金huā的阻止冲了上去。他一把就抓住了那个小偷,但接下来就让张士心追悔莫及。那个小偷挣扎了半天,气急败坏地从袖口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一刀就刺进了士心的肚子。
他感到肚子上有点冰凉,紧接着是疼痛。但他的手没有松开那个人,反而抓得更紧了。那个小偷慌张地松开了刀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士心面前:“大哥,您就放开我吧!我不想刺伤你的!”
士心咬着牙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想说话,但是嘴巴竟然怎么也张不开了。他低头看看,自己肚子上chā着一把刀,只剩下刀把儿lù在外面,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来。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母亲苍白的脸庞,蹦蹦跳跳的小妹妹萍萍,默默地埋头chōu烟的父亲,在雪地里咯咯笑着的阿灵,所有他熟悉的人一个一个迅速地从他眼前滑过。
“我终于没能熬过这一年。”他对自己说,一只手紧紧抓住那个小偷,另一只手从肚子上拔出了那柄刀。
“当啷”一声,刀子落在地上。鲜血立刻从肚子里涌出来,在地上喷溅成一朵巨大的huā团。他听见金huā在不远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看见很多人围了过来,他感觉自己慢慢地飘了起来。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所有的疲倦和辛酸都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溜走了,他的身体正慢慢变得空明起来,再没有一点劳累的痕迹了,再也没有无穷无尽的苦难了。他在这个瞬间看见了母亲,看见了妹妹,看见了阿灵,看见了chūn雨,听见了金huā的哭声,所有牵挂的人在眼前历历而过,他似乎再无遗憾了。
“我走了。”他对自己说,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脸上现出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格外轻松的微笑。
“哥……”金huā一声尖叫,扑了过去。《》.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生活回到了一个空前紧张的状态,张士心也站在了一个从来没有面临过的全新起点。e^看只不过这个起点比他以前经历过的每一个起点都要艰难。
从医院出来之后,张士心后悔万分。因为自己的这一次冲动导致他住院两个多月,几乎九死一生,不但失去了所有的工作,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和一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还清的人情。他不知道这笔钱是不是应该被称为外债,但他知道,这份情意自己一辈子都不能还给秦chūn雨了。
被他抓住的小偷在他重重摔下去的那个瞬间挣脱他再也没有力量的手,飞快地逃走了。他根本没有钱给自己治疗,金huā也没有;这一次,他只有静静地等待死亡了。jǐng察把他送进医院,医生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jǐng察开始询问金huā,然后开着jǐng车呼啸着抓凶手去了,只剩下他和金huā躺在医院急症室外面的长椅上。
“哥啊!你傻不傻啊?就你多事儿,那么多健健康康的人都不管的事儿,你管什么啊?”金huā的肚子已经有点儿隆起了,士心躺在她怀里,头枕在她tuǐ上。失血过多让他变得不但虚弱,脸上也完全没有了血sè,苍白得如同秋天的桦树皮。嘴巴里很干,他tiǎn了tiǎn嘴chún,lù出一个艰难的笑容,缓缓地说:“别怕,我命硬得很,肯定死不了。哥不是坏人,老天一定帮我。”
事实上在他被送进医院没有钱救命的时候,帮他的不是老天,而是秦chūn雨。
那天,就在士心靠着金huā安静而无助地躺在医院楼道里的时候,chūn雨给他打了一个传呼,只有一句话:我就要离开běi jīng了,给我打个电话吧,我会一直在这个电话旁边等着。chūn雨毕业了,她要离开běi jīng,按照父母给她安排的道路开始新的人生,她不愿意离开běi jīng,也害怕面对和张士心当面话别,她知道她的眼泪一定会让别离的场面更加让人难过,所以她选择了打电话道别,虽然她的心里依然涌动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但如非如此,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跟士心说出“再见”两个字。
电话很快就打进来了,不是士心,而是跟士心在一起的那个农村姑娘金huā。
“我哥被人捅了一刀,在医院里抢救,可我们的钱根本不够啊!”金huā在电话那头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秦chūn雨却握着电话筒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大约几分钟后之后,她忽然就清醒了,大声地说:“在哪个医院?你们等着,我很快过去!”
挂断金huā的电话,chūn雨就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她要跟父母做一个jiāo易,只要父母答应她的要求,她立刻答应父母的一切要求。
士心顺利住院了。在做手术的时候医生看到了他血乎乎的腹腔,也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震撼。这个年轻人的腹腔完全溃烂了,肠子盘根错节地粘在一起已经成了一团,一部分肠体已经严重坏死,并且紧紧粘贴在脊椎上。
“这绝对不是这次的刀伤造成的。放弃手术,另行安排!”主刀医生很坚决地说,“他需要动大手术。”
连续进行了三次手术,那些天他几乎一直都处在昏mí状态中。偶尔缓缓醒过来,还没有来得及跟金huā和chūn雨打个招呼,他又沉沉地睡着了。但那几天也是他几年来最舒服的时候,因为在不断的麻醉中,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肚子的疼痛,也没有丝毫劳累。在几乎没rì没夜的昏睡中,他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梦。在梦里看到了家里光明的未来,看到了父母脸上那种没有一点儿yīn影的微笑。他也看到了已经故去的爷爷nǎinǎi,他们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盲眼的爷爷抚mō着他的脸往他的嘴巴里填嚼碎的蚕豆,nǎinǎi轻轻挥动扇子驱赶着蚊子,坐在温暖的阳光里赤着上身捉虱子。
chūn雨和金huā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度过了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rì子。很多次看到昏mí中的士心眼角流下了清澈的泪水,嘴角挂着惬意的微笑,那个时候士心一定比谁都幸福。
“chūn雨姐姐走了。她让我告诉你,你要坚强地活着,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找你。”士心醒来的时候,金huā说,“chūn雨姐姐真是好人,特别特别好的人。”
士心知道,chūn雨走了。他还记得自己躺在楼道里的长椅上等待的时候,chūn雨拎着一个袋子跑了进来。那个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但他在微弱的视线里看见了chūn雨脸上的汗水,还有她手里的一个袋子,之后他就被送进了手术室。他躺在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感觉到一双温润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知道那就是chūn雨的手。
秦chūn雨走了。士心从金huā嘴里知道,自己连续做了三次手术之后才苏醒过来。在这个期间chūn雨连续jiāo了三次钱。
“我从来也没看见过那么多钱。一摞一摞的,好多好多钱。”金huā描述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手舞足蹈。士心听不进去,钱的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chūn雨已经走了,重要的是chūn雨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住院一共huā去了七万多块钱。除了治疗刀伤,医生同时也切除了士心肚子里已经坏死的几段肠子。
“肠子烂成那个样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小伙子!”医生笑呵呵地对他说。
“四年了。”
“四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大概是。”士心说。
“没有其它情况出现,真是奇迹。”医生说,然后把听诊器放在士心肚子上听了听,笑了,“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再有几天可以出院了。不过……不过,我们只是切除了你肠子坏死的部分,最终你还必须换肠子才有可能完全恢复健康,同时也能避免出现其它并发症。”
“会有什么并发症?”这是士心一直都想问的问题,但是他一直都没有问。因为就在很想知道答案的同时,他也很怕知道答案。
“你的肠子坏成那个样子,几乎没有免疫力了。除了已经出现的大面积粘连之外,最有可能出现的就是……就是血液疾病,还有癌症。”
士心并不知道,就在他苏醒之后跟医生说起病情的时候,秦chūn雨就静静地站在病房外面看着他,然后默默地离开了医院。她很快离开了běi jīng,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得到了那么多钱给士心治病。
“哥,chūn雨姐姐一直都没来,她会去哪里了啊?她huā那么多钱治好了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啊?”出院的时候,金huātǐng着个大肚子,拎着一些士心住院的时候她从家里拿来的东西,问士心。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因为她是秦chū心静静地说。
金huā听不懂,“哦”了一声。士心从她手里接过那些东西,另一只手搀起金huā的胳膊,说:“走,咱回家。”
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雨突然出现,一连下了两天,街上到处是水。
张士心从租住的小屋子里出来,扫了扫mé口的小炉子上放着一口很小的沙锅,气孔里正喷出薄纱一样轻柔的热气。士心把沙锅从炉子上端起来放在地上,手被烫着了,他赶紧抓住耳朵,冲屋子里喊:“金huā,jī汤炖好了。你自己喝。小心别烫着!我得走了。”
“哥,你就别去了。雨这么大。”金huā从屋里朝外面喊。
“那咋成?很多活儿等着我去做呢!你别出去luàn跑,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买菜。给孩子盖好了,别冻着!看着十五块,别让它抓着孩子的脸。”小猫十五块听到士心叫起它的名字,就“喵”地一声从屋子里蹿出来,蹲在了士心脚下。它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一只健壮美丽的大猫。士心从沙锅里取出一点jīròu,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在手心里蹲了下来。十五块从容地走过去,吃掉了他手心里的jīròu,然后tiǎntiǎn嘴巴,开始用小爪子给自己洗脸。它似乎很明白,这样的牙祭并不是经常有,而且就算偶尔有那么一次,也不会让它吃得很痛快。所以吃了一点之后它就没有了馋相,乖乖地进了屋子。
安排好了金huā,士心就出mén了。
雨已经小多了,稀稀落落地下着,落在脸上很舒服。士心的jīng神也很好,走得很快。肚子的疼痛虽然还没有彻底停止,但是基本上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了,他有足够的jīng力出去工作赚钱。现在,除了照顾家里,cào心妹妹的学习,他还要照顾金huā和她的儿子,还有那只小猫。除了这些事情,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把挣来的钱攒起来,将来还给chūn雨。他不知道chūn雨从哪里nòng来那么多钱,但是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chūn雨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到那个时候,他要把这些钱还给chūn雨。
他一定可以做到。现在他开始变得有信心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信心。因为从离开学校到现在,差不多两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还没有死掉。不但没有死掉,经过这一次手术之后病情比以前缓解了许多,他可以重新开始那种忙忙碌碌的rì子了。最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更多的时间。有了时间,他就可以把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好。
所以他在出院之后不久就搬家了。巴沟的房子一个月要三百块,他舍不得huā那么多钱,他搬到了大兴,找到了一间比以前更加宽敞的房子,但是一个月的租金只要一百块。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在自己的chuáng和金huā的chuáng之间挂上了一个布帘子,就算安顿好了。虽然这个地方到城里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但他一点儿也不怕。身体的暂时康复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力量来面对生活。现在,他在城里重新找到了两份工作,一份是在网络公司做兼职的文字编辑,另外一份就是在周六和周rì到城里给学生上课。因为住的远,晚上他要huā很多时间来坐车,没有办法出去做工作了。他想找一份收入更多的全职工作,但现在还不行,因为他要huā很多时间来照顾金huā母子,兼职工作的时间比较zì yóu,至少每天不用那么早就去上班,他可以把金huā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再去工作。
这几个月他基本上忙着照顾金huā和不断寻找工作,每天都要从大兴赶到城里,晚上万家灯火的时候急匆匆地赶回去。就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金huā的孩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有一天会传出孩子的哭声。有时候他会觉得很感动,因为他没有让大家看到自己离去,却让自己看到了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金huā固执地要生下这个孩子来惩罚那个害她的人,但孩子出生之后,她似乎什么都忘记了,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孩子,脸上无论什么时候都dàng漾着一种骄傲的微笑,那微笑里面洋溢着幸福。本来士心因为自己住院没顾上金huā而感到内疚,但孩子的出生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责任,也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他要把金huā和孩子照顾得好好的。
他现在也会给自己买一点yào片,按照医生的叮嘱吃。但他不能完全按照疗程吃,因为没有那么多钱。这几个月挣来的钱几乎都刚刚够用,rì子很拮据。每个月除了寄给家里五百块,他还要留下五百块攒着将来还给chūn雨。这两笔钱就用光了他每个周末在外面不间断做家教的全部收入,兼职得来的工资仅仅能够维持自己和金huā母子的生活,所剩不多。所以在这几个月里,他除了给阿灵的弟弟寄了一点钱之外,就只给了远在青藏那个小山村的小丫三百块钱让她jiāo学费,其他人的事情他不管也不问。他不敢再去管。他隔壁住的是一个在外面摆小摊买袜子的老头儿,有一次老头儿发烧很严重,连续几天都不能出去摆摊儿也不肯买一颗yào,他知道老人没有钱也舍不得huā钱,很想给他一点钱,但他没有给,极力地劝住了自己,仅仅是给他买了一点yào。现在这样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去管别人的事情了。
这天晚上刚刚睡着,mén外就响起了咣咣咣砸mén的声音。十五块听见了噌地躲到了chuáng底下。金huā的儿子被惊着了,哇哇地哭喊起来。士心一翻身下了chuáng,拉亮了灯,对着惊慌失措地从布帘子后面探出脑袋的金huā摆摆手,走过去拉紧了布帘子,然后问:“谁啊?”
“jǐng察!把mén开开!”外面喊。
士心就不担心了。从容地走过去,打开了mén。但他没有立刻让开,而是用身子挡在了mén口。几个jǐng察哄地推开他挤了进来。
“暂住证!”一个手里拿着个本子的jǐng察说。
“没……没有。刚刚搬到这里来,还没来得及办理。”士心说。他和金huā的暂住证都过期了,一直没有补办。现在jǐng察上mén了,说不好要惹出麻烦来。他撒了一个谎。
jǐng察狐疑地看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布帘子前面,忽地拉开了帘子,就看到了蜷缩在chuáng上的金huā和哇哇哭喊着的孩子。“两口子?”他问。
“噢,不。不是。他是我妹子。”士心说。
“妹子?”jǐng察转身看了看士心,说:“她呢?暂住证!婚育证!”
“也没办。刚来。”士心赶紧走过去,拉上了布帘子。那个jǐng察啪地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急着拉什么?”
“您惊着孩子了。他才两个月大。”士心说,语气渐渐变得强硬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办理暂住的手续是不对的,但是他也反感jǐng察的这种做法。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心里一直对jǐng察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排斥。
“明天去派出所把暂住证和她的婚育证办了。别忘了把钱带够了,一个人一年一百八。知道了吧?”jǐng察说,然后看看士心的chuáng,除了chuáng头有几本书,就是一张很普通的小chuáng,chuáng下用砖头和一个木头板凳支撑着。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对士心说:“那该办的证儿都办了,住着也踏实是不是啊?”
士心赶紧点点头,把jǐng察送出了mén,chā上mén就来到了金huā的chuáng边,从金huā怀里抱起了孩子。孩子到了他怀里就不哭了,嘴巴里流着涎水咧嘴笑了。
“哟哟哟,还笑呢!都这么重了,长得可真快!”他说着,在孩子光溜溜的屁股上亲了亲。金huā已经忘掉了刚才的事情,看见士心亲孩子的屁股,就笑呵呵地说:“你尽给他买nǎi粉吃,不胖才怪哩!我nǎi水够,你就是不听,总要买回来。”
“娃娃吃得胖胖的,我看着就欢喜。我没本事让你们吃好一点,给娃娃买点nǎi粉你就别啰里啰唆的了。”士心说着,又在孩子屁股上亲了亲。
金huā笑了,说:“娃娃刚刚还niào得满屁股都是,你就亲吧!”
士心笑笑,把孩子放在金huā怀里:“那怕什么?童子niào是灵丹妙yào,说不定还能给我治病哩!”他看看金huā,说:“早点睡吧。”
金huā抱着孩子坐在chuáng上,看看士心,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士心就问她:“怎么了?有事儿?”
金huā拍着孩子,脸上笑着。她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
“哥,别回你chuáng上去了。”金huā说。然后低下了头,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士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咳了一声,扶着金huā躺下来,给她和孩子盖好了被子,然后“哗”地一声拉上了布帘子。
金huā心里有点失望,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耳根子落在枕头上。
“哥,去看看阿桑吧。有些rì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金huā睡不着。
“前天我刚去,他叫你好好照顾孩子。他还说等他出来,就给孩子当干爹。”士心说。白天忙了一天他很累,本来已经睡着了,却被jǐng察这么一闹,他也睡不着了。
金hu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哥,那你给娃娃当干爹不?”
“当然。”士心说。
金huā听见了,脸上lù出了满意的微笑,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十五块噌地蹿上了金huā的chuáng,金huā喝了一声叫它下去,十五块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金huā,没有搭理她,在她身边静静地卧了下来,嘴巴里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
“哥,你有文化,给娃娃取个名字吧。”
士心几乎没怎么想就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已经想好了,只是一直都没有说出来而已:“就叫乒乓吧。”
“啥?”金huā哈哈地笑了,“哪有叫这名字的啊?”
“我希望孩子能够活蹦luàn跳地,所以就想了这么个名字。等孩子大一点,再给他取一个好名字。”
他尽心地照顾着金huā母子,但是关于这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敢说。他怕金huā想起那个噩梦,怕金huā看到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屈辱。金huā生下孩子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用孩子作为工具来指证那个坏人。他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被捅伤住院没顾得上,他会很坚决地阻止金huā生下这个孩子。虽然当年医生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但士心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没有进行彻底治疗之前,随时都可能恶化。他不知道自己能够照顾这一对母子多久,更加不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不能照顾他们了,金huā和孩子会怎么样。金huā只有十八岁,还是一个孩子一样单纯的人,也没有什么文化,在这个大都市里能够照顾好自己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但是现在孩子已经出生了,他就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这一对母子,直到他们找到可以更好地照顾他们的人,或者,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照顾他们为止。
这天晚上他和金huā隔着帘子说了很多很多话,到了后半夜金huāmímí糊糊睡着了,就连士心什么时候起来去上班都不知道。她起来的时候发现mén口的小炉子上坐着炖好的jī汤,屋子里的桌子上用纱网盖着一盘炒好的菜和两个馒头。
士心忙着工作,就把办暂住证的事儿给忘了。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jǐng察又一次上mén了。这一次jǐng察的态度就不怎么好了,出mén的时候还丢下了一句话:“再不去办好,下回就抓你。”
士心再也不敢拖延了。这个时候他不想再出现任何问题,他只希望自己和金huā母子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chōu时间去了一趟派出所,jiāo了一百八十块钱给自己和金huā办了暂住证,只有半年的有效期。如果两个人都办一年,需要三百六十块钱,他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办完了暂住证,那个nvjǐng察又让他给金huā办一张婚育证。
“她还没有结婚,办什么婚育证啊?”
“十八岁是吧?那就得办。结婚没结婚都一样。”nvjǐng察说,“带照片和钱了么?现在一道儿给你办了,省得你再来一趟。”
士心摇摇头。他只带了一张金huā的照片,现在没有了。
“那你一会儿来,我等着你。”
他赶紧回到家里,拿了照片回到派出所,那个nvjǐng出去了,他就在走廊里等。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个钟头。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士心看着手里的三个本子,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běi jīng的四年里,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但他没有想到,就是在jǐng察眼里,他们这样的外来人也与那些在皇城根里长大的人有着截然的分别。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办理暂住证和婚育证,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一点,那些证儿似乎仅仅是一个形式,因为除了收钱,派出所几乎什么也没有过问。而且,那些小本本给他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打上了一个分明的烙印,时时刻刻都在昭示着他们是从外地来到这里,被首都běi jīng收留的外来人。
依照士心的脾气,他不愿意jiāo那些钱。他更愿意把这些钱寄给阿灵的弟弟或者小丫,因为那些孩子念书需要huā钱。但他不得不jiāo纳这些钱,因为jiāo了这些钱之后,jǐng察就不会动不动上mén了,就算你去求他,他们也未必会来。
秋天到来的时候,乒乓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说话了,长得féi白可爱的娃娃嘴巴里总是咿咿呀呀地喊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士心看着乒乓就觉得开心。小生命到来的这大半年他一直都很忙碌,但同时一直都觉得自己充满着力量。虽然每天来来往往穿梭于城区和郊区之间,但他几乎感觉不到劳累。小生命的到来为他带来了更多的动力,他喜欢看到生命绽放,也喜欢感受新生命带给他的感动。
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正在等车。白天不间断地完成了四个家教,从最后一个学生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倒换了两次车到了南三环边上。这里只有一趟车可以通到他住的地方,每天不论什么时候车站上都人山人海地涌动着。
车开来了,他必须挤上去。如果这辆车上不去,他就要继续等待半个钟头。所以他随着涌动的人群挤向车mén。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炼,他已经习惯并且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在挤车的时候有了一些技巧,很轻易地就挤到了距离车mén不远的地方。车mén一打开,前面的人就开始往车里面涌。他随着人流接近了车mén,但这个时候肚子却突然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松开了本来已经抓住的车mén,瞬间就被人挤倒了,脊背落在地上。前面的人见他摔倒,就往后让了让;但后面的人看不见,仍使劲往前挤,还有几个年轻人嘴巴里嚷嚷着骂开了:“干么呢?霸着车mén却不上去!”
摔倒的时候士心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想很快爬起来。但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很多脚从他身上踩了过去。每踩一下他都会痛苦地哼一声。他的哼声太微弱了,后面喧腾的人群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前面几个人为他围起的保护墙根本保护不了他,人们尖叫着从他身上踩过去,涌进车厢里。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带着妹妹上学的那个早晨,妹妹也是被抢着上车的人踩倒在人群里,哭喊着挣扎着。
他就在那个瞬间突然愤怒了,顾不得肚子的痛,挥动胳膊用力地抡向那些向自己身上踩来的tuǐ脚……
他伤痕累累地回到了家里。肚子痛,身上也痛。
很长时间以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疼痛,这样剧烈的疼痛不曾光顾他也有半年多了。手术结束之后病情一直都比较稳定,疼痛也明显比以前减轻了许多,没想到随着天气的渐渐变凉,肚子又开始折磨他了。
也许是半年的舒服rì子让他变得脆弱了,这样的疼痛现在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每天huā三个小时坐车去城里上班逐渐变得有点难以支撑,下班的时候挤在人群里往车上涌的时候他都感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今天终于跌倒在人群里了。
金huā吓méng了,一个劲地问他怎么了。士心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洗了个脸,端起金huā做好的饭就吃。吃完饭,他突然跟金huā说:“金huā,你先带着孩子回家去吧。过一阵子再回来。”
金huā是个孩子,她没有办法真正明白她的士心哥哥,所以她就一直哭,哭到了后半夜,士心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士心看她哭得伤心yù绝,心里一阵阵地难过,很多次都想说:“金huā,你不用走,留下来吧。”但是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有限了,他肯定照顾不好金huā和乒乓。他甚至没有力量照顾他们最起码的生活了。就算他不会立刻倒下去,他也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太多太多的人需要他照顾,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人了。他很想在自己没有最后倒下之前把chūn雨的钱攒够了,他也想在自己没有倒下之前把家里买房子的钱攒够了,他还想在自己没有倒下之前帮助阿灵的弟弟和远在青藏山村的小丫念完书,他更想顺顺利利地供妹妹萍萍上完大学。那个时候,就算他永远地倒下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依靠钱去完成,所有需要的钱都要他用有限的时间去赚取。现在,他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他每完成一个工作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和jīng力,照顾金huā母子的生活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jīng力和来之不易的钱,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不忍心,也必须让金huā离开自己回到家里去。因为金huā还有家里人可以依靠,他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sī,我应该照顾你和乒乓的。可我……”金huā也许明白一点他的内心,也许一点都不明白。他不强求什么,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金huā能够学着长大,做一个懂事的妹妹。
“我明白了。哥。你就是嫌弃我。”金huā抹着眼泪坐在自己的chuáng上。她闻见了透过布帘子传过来的烟味儿。
“放心,哥。我走。”金huā说完,刚刚收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落在怀里的孩子的脸上。
金huā走了。
这一天士心下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不敢在人群里挤车,只能静静地在车站等到大多数人都回家了之后再坐车回家。回到家里的时候,金huā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哥,我拿走了你的存折。对不起。我不回家,但是我再也不回来给你添麻烦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让我担心。谢谢你照顾我和孩子这么长时间,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个好哥哥。金huā。
士心几乎垮了,金huā知道他存折的密码。存折里面是他大半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五千多块钱。
他颓然地坐在chuáng沿上。命运真会开玩笑,他不遗余力地照顾了两年的金huā在离开的时候偷拿走了他全部的钱。那些钱不是他的,是他留着还给chūn雨的。家里那样艰难,他都没有把这些钱全部寄给家里,现在一点儿也没有了。除了苦笑,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从窗台上拿起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烟点上,猛地吸了一口。
一支烟很快吸完了,他又迅速地点上一支,站在窗边一口气chōu完。
两支烟chōu完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了。金huā虽然拿走了钱,但是没有回家!纸条上写着她不会回家,那她就一定没有回家。士心开始担心起来。他立刻锁好mén出去寻找金huā。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找到金huā。他不敢想象金huā一个人带着孩子和一笔钱在身边,会遇到什么事情,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很快找到金huā。他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再撵金huā走了。不管以后有多么艰辛,他都会好好地留在这一对母子身边照顾他们。
他找遍了附近的街头巷尾,看不到金huā的踪影。他走几步就跑起来,跑几步之后又走几步,但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焦急地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的肚子很痛,他用拳头用力地顶住肚子,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天sè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灯的光辉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夜sè很温柔,轻轻地抚mō着偶尔走过的三三两两的人,士心心急如焚。他忽然觉得金huā有可能抱着孩子返回了家里,所以赶紧往家里跑。他没有吃晚饭,这时候肚子很饿,加上已经找寻了几个钟头,他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又跑了一阵子,肚子痛得他不得不停下来蹲在街边休息一会儿。一辆在街边趴活儿的面包车凑了上来,问他是不是要打车。
士心一脸汗水,抬起头看看那个司机。咬咬牙,点了点头。
“黄村。”他说,“多少钱?”
“十块啊!”司机说着话打开了车mén。士心就扒着车mén钻了进去。
金huā没有回家。小屋子里的灯开着,洒下温暖的光。这间小屋子半年里给了士心无数的温暖和动力。他每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然后带着一身的疲倦跋涉回家,躯体里有着永远也散不去的疲倦。但每天走到这条小街的入口的时候,他就能远远地望见小屋里透出来的那一片温暖的灯光,他立刻就变得jīng神抖擞,心里也立刻充满了感动。因为他知道,在那间小屋子里,在那些温暖的灯光里,有两个人在等待他回去,有一只小猫在等待他回去,有一种rì子在等待他回去。
现在,小屋子里冷冷清清地,只有十五块卧在chuáng上,看见士心进mén,就从chuáng上跳下来,跑到士心的脚步,在他的tuǐ上蹭了蹭,喵喵叫了两声。
士心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给小炉子换了块儿蜂窝煤,就出mén了。他要出去继续寻找;小炉子也要烧得暖暖的,也许金huā很快就会回来,那个时候他就不会觉得冷了。
已经没有进城的车了,他一个人独自走在通向城里的大路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他不时地看看传呼机,生怕自己不小心听不到传呼机响起的声音。他多么地希望这个时候传呼机会突然响起来,哪怕金huā告诉他现在很安全,他也会放心得多。但是传呼机一直没有响,直到后半夜的时候都没有响。
他走在街头通明的灯火中。夜晚的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很惬意的舒服。如果是在平时,他会很喜欢这种感觉。很可能会静静地在这种微风里走上很久很久,想很多事情。平时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这样子静静地走在微风里享受那种惬意的舒服。但是现在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这种舒服。他的内心充满着担忧和焦虑。
他走到一个过街天桥上,举目四望,依然看不见金huā的踪影。他掏出传呼机看看,上面显示出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半钟。他饿极了也累极了,真的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桥上,只想放声大哭。
在这里,除了已经死去的阿灵和已经离开的秦chūn雨,没有人真正了解自己。其实他也不奢望有人能理解自己;母亲和家人永远都不会理解他,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发生着什么,也不会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金huā也不会理解自己,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
这个时候,一阵巨大的孤dú lì刻涌上了张士心的心头,把他淹没了。
晚风静静地吹过来,抚mō着他的身子和他的脸。额头上的头发随着微风轻轻抖动。温柔的夜sè让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落寞的情绪。他坐在天桥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一根一根地chōu烟。很快,烟就chōu光了。他依然没有站起来,静静地坐在桥上,随手捡起自己丢下的烟头,点着了很用心地chōu着。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很脸上安静,心里也很平静。
“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很大声地冲他喊。他连吃惊都没有,抬起眼皮看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jǐng察。《》.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张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běi jīng做起了比曾经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在工地做工更辛苦的活儿。他一边用铁锹铲着沙子,一边愤愤地瞪着不远处的那个jǐng察。
这里几十个人都有着和他一样的表情,都在漠然地挥动着铁锹铲沙子,都在愤愤地瞪着不远处监督他们的jǐng察。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里劳动。因为在这里劳动一段时间之后,所有的收入将用来给自己买一张火车票,然后会被强行装进火车送回自己的家乡。这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但这个地方的名字永远会被那些在běi jīng依靠出卖血泪和汗水谋生的外来人记住。
这里就是沙河。沙河有一个采沙场,很长一段时间里,在běi jīng谋生而没有按照规定办理暂住证或者没有缴纳有关费用的人,只要被jǐng察逮住,几乎无一例外地被送到这里强行劳动,然后用劳动的收入买一张火车票,被强行遣返回家。现在,张士心正在这里劳动,不久之后他将被遣送回家。
那天晚上他在过街桥头丢下了一地的烟头,不久就被jǐng察逮住了。盘问了半天之后jǐng察就断定这个半夜在街上逗留的年轻人并不是一般的打工者,至少可以肯定他念过书。但他拿不出暂住证,而且态度很不好,所以在那个时候jǐng察就决定了,就算他有暂住证,他们也要把这个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年轻人送上遣返的火车。
当jǐng察伸手来抓他胳膊的时候,张士心重重地甩开了。
“我有暂住证!只不过我没带着!我是出来找人的。”士心心里本来对jǐng察就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个时候又对金huā母子担心万分,说话的时候语气不免重了很多。jǐng察看着他那一副倔强的样子就来气,但还是强忍住了。
“找什么人?”一个胖乎乎的jǐng察问。
“跟我一起住的朋友。她带着孩子出走了。”士心说。
“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大年纪?”jǐng察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士心脱口而出地做了回答。jǐng察从他的对答如流和脸上坦然的表情可以断定他说的不是假话。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外来人这样轻蔑地看着自己,更不能容忍那种轻蔑的神情里隐藏着的藐视和排斥。
“暂住证为什么不随身带着?”jǐng察问他。
张士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让几个jǐng察都不寒而栗的话:“jǐng官,请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看。”
几个jǐng察面面相觑,笑了。他们觉得太可笑了。这个máo头小子竟然会反过来查验jǐng察的身份证。
一个jǐng察把自己的jǐng官证递了过来。士心看都没看就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身份证。你们都给我看看。”他说。
没有一个jǐng察随身带着身份证。张士心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那个胖jǐng察,淡淡地说:“我带着了。”然后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几个jǐng察,笑了笑,说:“暂住证那么大,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就算平常为了应付你们而带在身边,在特殊情况下也可能忘掉啊!今天我出来找人,我从大兴一路跑到这里,出mén的时候忘记了带暂住证,就是这样。”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jǐng察没收了他的身份证。
几个jǐng察互相看了看。他们已经相信了这个年轻人;但是在感情和尊严上他们不愿意相信他。所以那个胖jǐng察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扭过士心的胳膊,给他戴上了手铐。士心挣扎了半天,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不是jǐng察的对手,只好乖乖地戴上了手铐。他知道,如果再这样固执下去,自己面临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场羞辱。
他进了采沙场,hún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们中间汗流浃背地在太阳底下采沙子。因为他身上的钱不够给自己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所以jǐng察就把他送进了采沙场。在这里,他将经过很多天的劳动,然后用劳动的收入换来一张把自己遣返回家的火车票。
真是滑稽!他这样想。但是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士心已经学会了随遇而安,他知道现在就算喊破了嗓子也没什么用,所以尽管他内心充满着愤怒,但依然一点一点地铲着沙子,然后费力地把沙子装车运走。他像一台机器一样地忙碌了很多天,晚上就和那些人挤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睡觉。狭小的工棚里弥漫着脚味儿汗味儿屁味儿和说不上来的味道,他一点困意也没有,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直挂念着金huā母子,还有自己的工作。
已经很多天了,他不知道金huā和乒乓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消失很多天之后工作还能不能保住。其实他几乎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工作是绝对保不住的了。他更担心的是,在这里劳动一阵子之后,他就将被送上火车遣返回家,回到家里他依然必须立刻返回běi jīng。想什么都是白想,所以他干脆不想了,就在那些汉子们的脚味儿和汗味儿中间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耳畔那些汉子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忙碌了很多天,劳累极了,这个时候睡得很香甜。
张士心跟一群曾经和他在一起采沙子的汉子们排着队伍一溜儿被带到了火车站广场,静静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等待被遣返。
火车站广场上南来北往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纷纷驻足观看。也有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解释给别人听:“怕是做了偷jīmō狗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部捉了。”于是就有人冲着蹲在地上的这些蓬头垢面的人吐了一口口水。
张士心随着那些人进了车站,他们被分批送上了不同的火车。
上了火车之后,士心就感到滑稽。居然没有人看着他们,仅仅是把他们送上火车之后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他从车窗里面看着站在站台上的jǐng察,脸上lù出嘲笑的表情。确切的说,之前他还觉得这些人大多都没有按照要求办理暂住证,被遣返多少还有些合理的地方;但现在他感觉到的就剩下滑稽和可笑了。他不知道这样的遣返有什么意义,因为就算是彻彻底底的笨蛋也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回来,随时都可以下车回到běi jīng。他朝窗外的jǐng察笑笑,似乎是说:“等着啊,我这就回来。”
那jǐng察也冲他笑笑,似乎是说:“欢迎回来!我照样儿抓你。”
既然决定了,张士心就在火车开出去一个多钟头之后,从河北的保定下了车,转身踏上了回běi jīng的一趟列车,huā了不到十块钱就回到了běi jīng,恰巧这趟车是慢车,在黄村车站停了一会儿。他就在黄村火车站下了车,直奔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心里忐忑不安,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金huā,你一定回来了。一定回来了……”
然而金huā依然没有回来。家里除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猫十五块之外,就剩下冷冰冰的墙。
他又饿又累。这些天在采沙场的劳动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加上那天奔走寻找金huā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地力不从心,他现在很疲劳。家里什么也没有,他给十五块nòng了一点吃的东西,自己什么也没吃就倒头睡下了。
张士心很长时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也连续四十多天没有给家里寄钱了。他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不知道已经在医yào公司上班的士莲工作情况怎么样,不知道母亲的身体怎样了,不知道萍萍的学业怎样了,也不知道兰兰在外面打工的情况怎样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敢打电话回家里。
他知道家里的情况现在依然不会有什么大的改观,母亲依然每天在为了家里的生计和萍萍将来的学业发愁。如果不能按时寄钱回家,他打电话还不如不打,因为母亲除了唠叨和埋怨,可能什么也不能给他。
更糟糕的是,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被jǐng察带走之后他丢掉了工作。他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在外面寻找工作。他什么也没有,没有文凭,没有朋友的推荐,也没有超人的才华,他现在剩下的只有勇气,还有自己的诚恳。
“您给我一次机会吧。如果我做不好,您就把我开除了。”他对坐在对面的人事经理说。现在,他决定到外面的公司里去上班。因为这样的工作除了可以获得更多的收入,还具有很大的稳定xìng。他希望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能够不必天天担心失去工作,也不必经常在茫茫人海里为了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奔bō。
现在,身体虽依然不好,但有一点是让他放心和满意的: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要往前走,活着就要朝一个更好的方向奔走。所以,他走进了一个个写字楼,找到了一个个人事经理。
“凭什么要我相信你?我们需要的是马上可以投入工作的人材。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考察你。如果你做不好,谁来为你的失败带来的后果负责呢?”人事经理温文尔雅地看着士心,问他。
士心看看面前的人,想了一下,说:“我知道。可我就是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没有什么资本,我有的就是这一点勇气,还有,就是我会努力地做好工作。”
人事经理笑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人事工作,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什么学历也没有的年轻人自己走进高档写字楼来要求给他一份工作。
“那就试试看。”他说。然后站起来,握了握士心的手,“做文字编辑。给你七天,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并不是被士心打动了,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会做出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来。在他的意识里,很希望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做出很好的成绩来。那样不仅仅是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同时,也是让自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并且没有看走眼。
桌子上摆满了络系统,让它们变成可以出售的商品出现在页面上。
这是一家刚刚成立不久的电子商务公司,主要经营图书和音像制品。
“本来由几个北大和清华的学生来做,可他们走了——小庙容不下大菩萨,人家是清华北大的人才,看不上这样的工作。现在就你一个人,尽快把这些书的信息录完。”负责人对他说,风风火火地走了。
张士心点点头,“哎”了一声,就坐在桌边打开了计算机。这个时候他很高兴,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诚实赢得了一份本来根本不可能属于他的工作。这份工作的试用期收入就有一千八百块,也就是说如果他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他的薪水很可能达到两千以上甚至更多。
“没有道理做不好。”他对自己说。
他没有学过计算机,只是先前在师范大学的那家公司工作的时候自己学习了一些。虽然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使用计算机了,但是他却连最基本的指法都不会,打字的时候总是用两个手的食指敲打键盘。但是没有人在意他,所以他也不怎么紧张,忙忙碌碌地干着活儿。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那些图书的信息录入到后台系统,这样他就基本上可以获得这份体面而且有着丰厚收入的工作了。
连续很多天他都没有按时下班,一直埋着头坐在电脑前面不停地忙碌。直到最后一班公jiāo车即将发出的时候才从公司里面急匆匆地跑出去,直奔车站。回到家里的时候总是很晚了,他煮一点提前预备好的挂面,和十五块一起吃了,就倒头呼呼大睡。别的事情他都不去想了,因为他是一个cào心的人,一旦想起那些事情,他就没有办法安心地做这份来之不易而且目前十分需要的工作了。
“呵呵,二指禅很厉害哟!”就在他埋着头干活儿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一个nv孩子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他险些叫出声来,盯着nv孩子看了半天,傻呵呵地笑着。
“都多久没看见你了啊?怎么还是这么傻啊?”nv孩笑盈盈地望着他,走到了他旁边,用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打着,说:“就知道你把我忘掉了,不称职的臭司机。”
当年在安定mén的街头寻找家教的时候认识的那个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哭泣的小丫头李然竟然也在这个公司。还是在一年以前的那些rì子里,小丫头还帮他带过几次家教。自己退学之后回到běi jīng就再也没有去找她。事实上,除了身边的几个朋友,就连很多曾经的大学同学也不知道张士心退学之后竟然返回了běi jīng,而且在后来的两三年里经历了很多事情。
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李然。”
士心不知道什么意思,呆呆地看着她。李然笑呵呵地说:“李然。我就是李然。你二指禅练得那么好,就连我打字也恐怕赶不上你的速度,怎么脑子还是这么迟钝啊?”
士心笑笑,赶紧站起来,说:“怎么也练不会指法,已经习惯了用两个手指头打字。”
“那又怎样?你不是打得很快么?一定要十个指头满把抓才可以么?”李然嘴巴快得让士心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怔了半天,嘴巴里什么也没说。
李然很想问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工作,但她没有问。在士心离开学校之后她去找过士心,才知道士心因为病重离开了学校。她毕业之后没有找工作,而是留在běi jīng打工,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张士心。李然很高兴,很想把很多问题都问个清楚,但是她没有问。她觉得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提起让士心痛心的事情,会很残忍。
“怎么样?现在好不好?”她问。
“很好啊!你看,这不是工作得好好的么?回来běi jīng之后跟chūn雨去找过你,但是你不在学校里。”
“你就胡说吧,看你也不是那样有良心的人,怎么可能还记得我这个黄máo丫头来?丑八怪,你看上去除了脸sè差点儿,别的看着都还行。”李然顺势给了士心一拳,打在他xiōng口,“这就叫做缘分哪!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然也在这里上班吧?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你一顿。”没等士心作出回答,她又补充了一句,“小饭馆,大饭店俺没钱去。”然后敲敲桌边走了。
士心看着远远走去的李然,觉得很开心。
在běi jīng,他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除了还在坐牢的桑德伟,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阿灵死了,chūn雨走了,金huā下落不明。有时候他会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忙忙碌碌的rì子里,他连静下心来jiāo个朋友的时间都没有。李然的出现让他高兴,至少,在这个公司里还有一个认识的人,很多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还可以向她询问。
李然走了一段,一拐弯儿不见了。几年没见,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街头抹着眼泪chōu泣的小丫头了,穿着得体的职业装,长得高高挑挑很漂亮。士心刚刚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甚至有点儿害羞和自惭形秽。
天气渐渐变得寒凉起来,士心的担心也越来越重。他不知道金huā和乒乓现在怎么样了。虽然自己的工作已经稳定下来了,经过了两个月的试用期之后,他正式成为了这家网络公司的文字编辑,并且负责维护网站的内容建设和更新,手下带着十二个下属。他的薪水也从最初的一千八百块涨到了两千五百块,而且每隔一两月还会增加一些。他现在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离家出走的金huā。也许金huā带着孩子回家了,也许她还在běi jīng。士心找不到她,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们母子平安。
桑德伟出狱了。金huā的出走让他万分懊悔,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那么冲动打伤了人,要不然他一定能照顾好金huā母子,不会让他们下落不明。埋怨自己的同时,桑德伟心里充满了对士心的不满。
他怪士心没有把金huā出走的事情及时告诉他。士心隔一段rì子就会去探望他,每次都说金huā和孩子都很好,还添油加醋地说孩子如何如何乖巧,却原来那些都是他编出来的。他也怪士心没有照顾好金huā和孩子。他知道士心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有艰苦的rì子需要面对,但在他看来那不应该成为他没有照顾好金huā母子的理由。出于对士心的不满,桑德伟出狱之后没有搬到士心的家里和他一起居住,自己又回到巴沟找了一间小屋子住了进去。
士心心里也很难过,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桑德伟,遂拿出一点钱给他。桑德伟把钱丢给了他:“不把金huā和孩子找回来,这辈子我都不原谅你!”他气急败坏地说:“亏我那么信任你,你竟然骗了我那么久。”
士心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告诉桑德伟自己曾经是怎样在大街小巷里寻找金huā,怎样在夜晚孤独地坐在天桥上等待,怎样被jǐng察捉走强行劳动和遣返,也没有告诉桑德伟,这些rì子里他是怎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活着。
这一天晚上,他下班之后直奔车站,李然缠着他一块儿去吃饭,他死活不肯去。李然就噘着嘴巴自己走了。士心回头看看李然,摇了摇头,向车站走去。他随着人群挤车的时候发觉有人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服,上车之后才发现李然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得意地望着他。
“你不跟我走就算了,那我就跟你走。”她说。然后抓紧了士心的胳膊。
“我要去找朋友。”士心说。
“那我也去找朋友。找你的朋友。”李然说。
士心还要说什么,却被李然打断了:“啰哩啰嗦的干什么?是男人不是啊?”士心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了,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rì子以来,这个丫头总是动不动就跑过来找他,就是在工作的时候也不例外。虽然他很喜欢李然身上透lù出来的那种青chūn活泼的气息,喜欢听她那种单纯的无忧无虑的笑,但是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更多的时候不能陪着这个小丫头luàn疯。所以李然每次缠着他的时候他总是爱搭不理。
“你拿我没有办法了吧?”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车子晃了一下,李然差点儿摔倒,士心赶紧伸手揽住了她的背。李然就得意地笑了,“你还是在乎我的。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被我的似水柔情打动呢!”
周围的人都把目光聚向他俩。士心有点难为情,低下了头。目光正好和李然的目光相接,李然看出来士心不好意思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盯着他吃吃地笑。
中间换了两次车,经过差不多三个钟头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士心在大兴租的房子。这些rì子他一直忙着不断地加班,几乎没有这么早回家过,家里也luàn糟糟的没有收拾。下车之后李然不断地埋怨他住的地方太远,等进了屋子,小丫头一声惊呼,险些跳起来。
“啊!猫咪!”
李然抱着小猫十五块心肝宝贝地叫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可怜的小猫十五块大约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腼腆地缩在李然的怀里,把李然心疼得不知道该怎样疼爱这个小家伙。
士心做了一点面条,盛了一碗给李然。李然望着碗里的清汤面条,皱了皱眉头,问:“你就吃这个啊?”
“对头。”士心说完端起碗稀里哗啦地吃起来。不多会儿就吃完了一碗,走到锅边想去给自己盛面条。他看李然只顾着抱着十五块玩,根本没有动桌上那一碗面条,就走过去把面条倒进自己碗里,又给李然重新盛了一碗。
“吃吧,错过了这一顿就只有等明天的早饭了。”他说着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李然把小猫放下,端起碗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不情愿地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塞进了嘴巴里。
士心看着她吃饭的样子,笑了笑,低着头继续吃自己的面条。
李然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面条,一边四下里环顾整间小屋子。
“你这里还有别人住?”她问。
“嗯。以前住过。现在走了。”士心顾着吃面条,没怎么在意李然的话。
李然点点头,忽然语气有点儿变了。“还是个nv的,对吧?”
“嗯。你怎么知道啊?”士心吃着面条,头也没抬一下。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一个nv的。是一个nv的和一个婴儿。不过现在她带着孩子走了。”他忽然觉察到李然的情绪可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于是抬头看看,李然正愤愤地瞪着他。
“婴儿?你怎么这样子啊?简直禽兽不如。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儿的人,连孩子都有了,还把人家抛弃了!”
“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啊?你还想辩解?”
士心正要跟她说孩子不是他的,传呼机忽然响了,是桑德伟打来的:我找到金huā了。你赶快过来。士心把碗一撂,传呼机扔在chuáng上,翻身起来就往外跑,嘴里喊道:“丫头,你帮我锁上mén。”
李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把碗丢下,一把抓起士心丢在chuáng上的传呼机,跟着他一起往外跑。
“金huā是谁啊?你那么紧张。”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李然手里拿着士心的传呼机,看着里面的信息问。
“就是那个曾经带着孩子住在我家里的n心说,眼睛望着车子前面的路,嘴里催促司机,“师傅,麻烦您开快点儿。”
失踪好几月之后,在初冬的时候金huā披头散发地出现了。她神情呆滞地望着面前的士心和桑德伟,咧开嘴嘿嘿地笑着,一点儿别的反应也没有。她看上去像是疯了。
士心叫了很多遍金huā的名字,她只顾傻傻地笑,丝毫不搭理。
“没用,我叫破了嗓子她都没反应。”桑德伟气急败坏地用手撸着自己的头发。
看着眼前的金huā,士心心痛得似乎要窒息。没想到金huā真的没有回家去,而且变成了这副样子。他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在金huā肩膀上,轻声问:“金huā,不认得我们了么?孩子……”一想到孩子,他突然吓méng了,声音发抖着吼开了,“孩子,孩子呢?”
金huā被他的手捏疼了,大叫了一声,一把抓住士心放在她肩膀上的右手,猛地咬了一口。士心本能地甩开了金huā,往后退了退,手上鲜血淋漓,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嘴巴里默默念叨:“孩子呢?乒乓呢?”
金huā疯疯癫癫地出现了,但是乒乓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在她离家出走的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道可爱的娃娃乒乓到了哪里。
士心让桑德伟照顾金huā,自己到派出所去报案。李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里慌张地跟在他后面到了派出所。民jǐng详细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告诉士心这不属于他们管,应该到大兴黄村派出所报案。他一刻也不敢耽误,拉起李然就往外面跑。跑了几步,他问李然:“身上有钱么?”他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刚才来的时候打车已经huā光了。
李然茫然地摇摇头。
“我一个月才多少钱啊?还没你多呢!地地道道的月光族,月月huā光。除了发工资的那几天,身上的钞票从来也没有超过五十块的时候。”
士心看看她,没有搭话,急吼吼往巴沟跑。李然也跟了上去,嘴巴里默默念叨:“我又怎么了啊?开玩笑也不成啊?”
桑德伟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根本不够去大兴的车费。士心跑了这一路,已经很累了,颓然地坐在了chuáng沿上。“太晚了,明天去吧。”
金huā大概是折腾累了,倒在桑德伟的chuáng上就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士心和桑德伟坐在chuáng边什么话也不说,都点着一根烟默默地chōu着。李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看看狭小的屋子,发现这里只有一张单人chuáng,于是笑呵呵地问:“今晚上怎么睡啊?”
桑德伟愤愤地瞪她一眼没有说话,士心看看李然,气呼呼地说:“不睡!”
“张士心!你……你冲我撒什么气啊?我陪着你跑来跑去的,你还这么没良心?”李然显然是生气了,砰地甩上mén走了。
士心坐在chuáng沿上没有动。过了片刻,桑德伟忽然开口了,气呼呼地说:“还不去追?这么晚了,一个nv孩子跑出去,你不担心啊?”
士心忽然反应过来了,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说了句“你好好看着金huā”就冲了出去。
他跑出小胡同,四下里看看。小街上黑漆漆的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他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冲到了路口。大街上灯火通明,但是根本看不见李然的影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就在走到大mén口的时候,身旁的黑暗里忽然传出了一阵笑声:“嘿嘿嘿嘿……”
士心听得出来,那是淘气的李然躲在mén后边。
“乒乓,乒乓!”金huā似乎清醒了,不住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
趴在桌边睡觉的士心和桑德伟几乎同时醒了,一起跑到金huā的chuáng边看。金huā没有醒,只是在梦里呼喊孩子的名字。
喊声也把躺在金huā脚边睡觉的李然吵醒了。她róu着眼睛坐起来,看看士心和桑德伟,嘟嘟囔囔地问:“你们大半夜联欢啊?”
两个人都没笑,说明她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李然捞了个没趣儿,咣当一头倒在金huā的脚边继续睡了。才刚睡下,金huā伸tuǐ一脚蹬在李然脸上,李然惊叫着坐了起来,痛苦地哎呀了一声,从chuáng上下来了。
“这觉没法儿睡了。”她说。桑德伟和士心一起笑了。李然把嘴巴一撇,不屑一顾:“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两截儿木桩呢!还知道笑一笑啊?不管有啥事儿,总得笑一笑不是啊?你俩像两个庙里的泥菩萨一样板着脸,这rì子还怎么过啊?”
士心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跟过rì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把李然拉到chuáng边,让她在金huā身边重新躺下,给她盖上了被子。李然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张士心,甜甜地一笑,说:“看不出来,你还知道体贴人。”
天刚麻麻亮,士心就要去大兴报案寻找孩子。桑德伟拉住了他,说:“得了,在这儿看着她吧。就你那身子骨儿,还是我去。不过你今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上班,再要把金huānòng丢了,我就拆了你的骨头!”
桑德伟走了之后,士心和李然聊了一会儿。李然大致知道了金huā的事情,就什么也不敢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她有你这么个哥哥,真幸福!换了我,打死我我也不会走。她真不知道心疼你。”
士心看着睡得很沉很香的金huā,给她掖了掖被子,说:“她还是个孩子。”
“你也会这么疼我么?”李然忽然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士心的脸。
士心看看李然,因为没有睡好,她的眼睛有点儿肿,但是层层叠叠的眼皮儿反而显得更加分明了,就像chūn天开放的梨huā,看不透有多少层,黑漆漆的眼眸子就像带lù的huā蕊,透出一种叫人看也看不透的美丽。
“不会。”士心很坚决地说。
李然大约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很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可你也不用这么干脆地说出来吧?我是什么人啊?爸爸妈妈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
从巴沟那间小屋子里出来之后,李然独自往就在附近的公司走去。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就在这个夜晚过去之后她忽然长大了。这个晚上,她看见了很多没有看见过的事情,听见了很多没有听见过的事情,也真正认识了自己几年前就认识的张士心。
她清楚地记得几年前她站在安定mén的过街桥上找工作,士心也在那里找工作,她还害得士心失去了破自行车。从士心骑车带着她返回学校的那个傍晚开始,她心里一直对张士心有着一份格外好的印象。这份好印象不仅仅是士心给了她一份工作,帮她摆脱了城管,还因为士心的身上有着一种看上去顽皮实际上很稳重的气质,在他对遇到的一切事情轻描淡写地处理过去的过程中,有着一份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沉稳。那个时候李然就常常希望自己能和这个看上去黑黑瘦瘦的小子成为很好的朋友;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除了最初帮士心做过几次家教之外,他们事实上一直都没有更多的往来。士心黯然离开学校,都没有跟李然说一声,李然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士心了,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几年以后居然还能在běi jīng遇见士心,而且还在一个公司里上班。
就在看见士心坐在电脑前面挥动两个食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打字的那一刻,李然的心里就掀起了一阵涟漪,一种早就在她心里滋生出来并且潜伏了多年的情愫悄然升腾起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接近士心,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虽然士心失学的事情在学校里人皆知道,但她并不清楚真正的原委和经过,也没有办法知道士心后来的下落。随着rì子的一天天过去,她慢慢地忘记了过去,也忘掉了曾经滋生在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少nv情怀。
毕业之后她没有回家,留在běi jīng打工。她很希望士心能问一问她为什么没有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选择了在外打工,但士心一直都没有问起,似乎他对她的事情连起码的好奇心都没有。李然一直都很失落,但她毕竟是一个刚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小nv孩,很快就忘记了心里的烦恼,依旧缠着士心,整天把他搞得头晕目眩,叫苦不迭。
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士心这些年一定过得不容易,这一点她不用想就看得出来。士心身上的衣服虽然很干净整洁,但是很旧;工作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住在一间距离公司三个钟头车程的*平房里;他的脸sè看上去和以前没有多少分别,依然黑里透黄,惟一不同的是他现在比以前成熟了,已经从当初的那个máo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并不难看的小伙子。
她在这个晚上第一次听到金huā这个名字,看见了这个人,也知道了士心和桑德伟收留照顾金huā的事情,就在知道这些之后,李然才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和她一起帮着士心带家教的阿灵姐姐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士心想照顾好每个人,其实最需要照顾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说刚刚和士心重逢的时候她心里升腾起来的是一种méngméng胧胧的少nv情怀,现在,李然在回公司的路上很确定地告诉自己:“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士心。他太苦了。”《》.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在照顾金huā和忙碌工作的间隙里,士心请假回了一趟家。书mí群4∴⑧0㈥5这一次他的心情很好,因为现在他的身体状况比以前好了很多,工作也相对安定了。更让他高兴的是最小的妹妹萍萍的学习成绩很好,考上一个重点大学一点问题也没有。他现在把内心对大学的渴望和家里的未来都寄托在最小的妹妹身上,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妹妹上大学,过上幸福的rì子。
他这几个月寄回家里的钱母亲基本上没有动用,都留着给萍萍上学。士莲上班之后收入不是很多,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块钱,但是每个月基本上都jiāo给了母亲,加上兰兰在外面打工的收入,家里最困难的时期似乎已经过去了。现在,全家人最重要的事情除了萍萍念书之外,就是把刚刚分配到手的楼房买下来。
当年的*平房拆掉之后,家里租房子住了两年多。现在,一套并不宽敞但是能给一家人无限希望的新楼房分配到了家里,虽然因为jiāo不起钱分配到手的仅仅是一套公房,每个月还要jiāo纳房租,但是毕竟来到省城十五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套可以堂而皇之地住进去的楼房。士心打电话的时候能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兴。
穷人家的rì子就是这样简单,只要衣食无忧便知足了;在这样简单的rì子里,生活如果一天天发生着好的转变,那便是最大的幸福。现在,张士心一家人就沉浸在无限的幸福当中。
房子是一定要买下来的。开发公司和房管所四处贴满了关于房改的通知,说现有的公房将在两年内全部卖给居住人,如果承租人在两年内不购买房子,他们将依法收回。
士心回到家里看到这样的通知,不知道那些人依据的是什么法,也不知道自家曾经的那几间用父母半辈子的血汗钱买来的平房为什么就那样白白拆掉了,没有给予他们一分钱的补偿。他不太甘心,又去找开发公司和房管所询问。房管所说这是开发公司的事情,他们没有办法干涉;开发公司说原来主管拆迁的经理因为贪污几百万元已经被判了刑,之前的事情他们不清楚。但有一条是明确的:当初没有钱购买新盖起来的回迁房的所有人家都没有得到补偿,仅仅用自己原来的sī房换回了一套没有产权的公房,每月向房管所缴纳租金。
“这是上面的规定。想要补偿,当初就应该把房子买下来,现在你依然得买下来——房改了不是?但是现在什么补偿也没有了,原来自家的平房白白搭进去了不是?”开发公司的一个管理人员说,然后就不搭理士心了。
士心并没有死心,他觉得这样的处理方案太不公平。对于像他们这样清贫的家庭来说,根本没有经济能力购买房子。但是不论买不买新盖出来的房子,原来属于自家的房子被拆掉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得不到一分钱的补偿。他连续跑了很多天,揪着开发公司的经理不放,并且明确地告诉他,如果不能作出公平的补偿,他就依法起诉他们。
事实上士心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他不懂法律,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地方,法律究竟能不能保护像他们这样贫穷脆弱的人;如果法律真的能保护他们的话,拆房的过程中也就不会出现那么多不公平的现象了。但他还是振振有词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那个经理。那个经理仔细地端详了这个从běi jīng特地赶回来的年轻人,似乎有点儿动摇了,就在士心即将离开的前一天,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如果他们家现在打算把房子买下来,可以不需要一次付清,而且可以免除一部分房款,只需要在两年内jiāo三万元就可以得到现在居住的这套楼房。
士心胜利了,全家人也开心了。
但开心只是暂时的。三万元对他们家来说毕竟还是一个天文数字,谁也不知道两年内能不能攒够三万块钱得到这套房子。如果两年之后钱依然没有攒够,房子被收回将是必然的事情。
全家人在吃过饭之后经过了一阵子周密的盘算,母亲笑盈盈地问士心:“士心,你现在一个月是能有两千块工钱不?”
士心点点头,笑呵呵地说:“往后怕还不止呢!您就放心吧!这房子啊,咱一定要买下来。先jiāo几千块,把手续办了,其它的慢慢来。两年之内一定可以jiāo完。”
母亲点点头,但似乎还是不放心。
“要不,你把每个月的工资都给寄回来,我攒着?怕你大手大脚地,一口气儿给huā光了。那到时候可怎么办啊?萍萍也要念书不是?现在可不比你那时候上学,学费贵得很哪!我们一块儿扫街的那个乡下nv子秦嫂——你知道的——儿子去年考上重点大学,一年要六千块学费,硬是没去上学。现在还跟着他娘扫大街呢!”说起上学,母亲心里已经沉寂了很久很久的bō澜似乎一下子就汹涌起来了,她就想起了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你啊,有学上都没好好念书。人家孩子连学校都进不去,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地跟着娘亲扫大街,这rì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着话,母亲眼角就多了两滴眼泪。
士心心里一阵难过。
三年多过去了,他已经渐渐地忘记了当年黯然离开学校的那个清晨,忘记了那些悲欢离合的岁月。但是母亲却没有忘记。在母亲心里,他的失学是她永远的痛。
“娘,我现在不是tǐng好么?您就放心,我每个月都把钱给您寄回来。给萍萍上学,剩下的留着买房子。两三年呢,怎么说都能把房子买下来。”
“还有我和姐姐。”兰兰已经明显地长大了,眼睛大大的,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是一个标致的姑娘。她一直在武jǐng宾馆当服务员,最初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凭着自己踏实勤快,一直做了两年多,现在一个月也能有五六百块的收入了。
母亲还没有答话,士心就站起来走到兰兰身边,望着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的妹妹,她的身上穿着洗得很干净的旧衣服。士心说:“把自己照顾好就成了,该买的时候就买点衣服什么的,别让人家看不起。家里的事情有我在,不用你cào心。”
在他心里,士心对这个妹妹有着一份永远的亏欠。自己上学加上重病没有顾得上,也就是在那一阵子里兰兰考上职业高中后被迫放弃了上学,十六岁就在外面饭馆里洗盘子了。士心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回家看到妹妹在饭馆mén口冰天雪地里洗盘子,手上布满了血口子。家里五个孩子,除了早早死去的弟弟,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兰兰。如果说父母亲在最艰苦的岁月里对自己的孩子应该有一份愧疚的话,这份愧疚仅仅应该因为兰兰的早早失学而存在。士心没有埋怨过父母,父母已经做到了他们能做到的一切;他只怪自己没有很好地照顾妹妹,让妹妹失去了学习的机会,这个机会的失去很可能意味着妹妹兰兰的一生都将发生彻底的改变。
他安排好了家里的一切。临走之前带着兰兰去了一趟街上,给妹妹买了一件像样的衣服和一条kù子。然后买了一点东西一起去看了看姥姥。老太太依然老态龙钟,但是神sè安详,总有说不完的话,拉着士心的手絮叨了一个下午,拿着士心给她的三百块钱唏嘘成一片。士心走的时候,姥姥扒着mén边哭了。
返回běi jīng的时候他心里有点儿忐忑。因为他答应了母亲把每个月的两千块收入全部寄回家里留着给萍萍上学给家里买房子。但他不能肯定把两千块钱寄给家里之后,他自己是否能够维持最简单的生活。
他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个事情。答应了的他就一定要做到。即使没答应,他也会这么做。现在让他觉得很幸福的是,自己还活着。那次黯然离开家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最疼爱的父母和妹妹们;这两年里他已经两次看到了亲人,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觉得踏实和幸福。
母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里都看得出来,家里的rì子在渐渐变得好起来。母亲的心情向来是这个家庭的晴雨表,现在母亲时不时就会lù出实实在在的微笑,有时候还能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把自己惹得哈哈大笑,晚上回到家里还要向一家人汇报自己领导着几十个清洁工人扫大街的这一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俨然一个高级领导的姿态和语气。一切都表明,这个在清贫中颠簸了十几年的家庭终于走过了最黯淡的岁月,渐渐迎来一段光明的rì子。
士心很放心。现在,如果还能有一两年时间,他把买房子的钱和萍萍上学的钱都攒够了,即使立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也会走得很安详。
张士心的工作一直都很顺利。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他迅速地掌握了各种关于网络的知识,也学会了制作网页和处理图片。这使他在做很多工作的时候逐渐变得得心应手,甚至连一些需要其他部mén来配合的环节也省略了,自己一口气就完成了。
这一天,公司的运营总监把士心叫到了办公室,很肯定地告诉他,他的工作成绩非常突出。
“不过,看你脸sè不是很好。听说你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去。要注意身体啊,小伙子!人事经理告诉我你的情况,我很欣赏你!希望你越做越好。生活会越来越好,挑战也会越来越大。你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好好做,一定会有出头的一天。”经理的一番话让士心觉得很振奋也很感动。至少说明自己半年多来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他不仅可以保住这份稳定而且相对有着丰厚收入的工作,而且也通过自己的勤奋证明了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谋生,学历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现在可以放心了,因为经理让他到人事部签订劳动合同。合同签订之后,他在未来的一年里根本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更努力地工作,然后把辛勤得来的钱寄给家里,完成他对家里的承诺,尽到一个儿子和哥哥的本分。
签合同的时候他见到了更让他振奋的消息。他的合同上清楚地写着:职位:助理总编,月薪三千五百元(税后)。看着那几个字,他的心jī动得通通直跳,经过了这么多艰辛,他终于成了一个可以获得几千块钱月收入的人。和那些出入于写字楼的西装革履的人一样,他现在也有了丰厚的收入,成了这家大型公司的助理总编。
三千五百块的税后月工资,相当于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起早贪黑在大街上挥动大笤帚忙碌整整半年的全部收入!如果他节约一点的话每个月只需要五百块就可以应付自己的生活了,剩下的三千块都可以存起来,一年之内就可以把家里的房子买下来了。
他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一种新的希望在他心底里升腾起来。
没有永远的失败者,在生活面前,自己是胜利者。他肯定地告诉自己,你是一个胜利者。你暂时地战胜了死亡,也战胜了贫穷。现在,你需要面对的就是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好rì子维持下去,把对父母家人所有的爱都变成好rì子奉献给他们,让他们也感受到幸福和满足。
人最难面对的就是自己,当他战胜了自己之后也就变得攻无不克了。张士心走过了人生中最黯淡的岁月,在死亡线上挣扎六年之后,终于在千禧年即将到来的时候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chūn天。虽然这个chūn天来得迟缓了一些,但他的人生也因为这份迟迟到来的chūn天而变得丰富了,高尚了。
他huā一百九十八块钱在西单商场给自己买了一套打一折的西装,人家还附带着送给他一条银灰sè有碎huā的领带。虽然不是很好看,但这是他在běi jīng这些年里给自己买的最昂贵的一样东西。运营总监那天临别的时候笑嘻嘻地告诉他,他应该有一件西装,穿在身上会比较jīng神,而且也像一个领导的样子。所以他买了这件西装,而且没有犹豫,也没有心疼的感觉。第二天他就穿着这套新买的西装,打着领带jīng神抖擞地到了公司。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走两步就看看自己身上,mōmō领带,生怕领带不小心歪到一边去。
李然一大早见到西装革履的张士心,惊得在原地跳了一下,“啊”地大声喊了出来。吓得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她。于是大家都看见灰头土脸的张士心今天忽然变了模样,哈哈地笑起来。士心脸上红了,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面坐下来,打开电脑忙碌起来。李然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面。
“怎么回事儿啊?换了一套皮,就连我也不搭理啦?”
“快去忙你的去!我要工作了。”士心撵她走。但李然跟他耗上了,怎么也不肯走。
“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笑脸儿,再要敢跟我耍大牌儿,我就跟定你了。死也不会离开,晚上还跟着你回家去吃饭。”李然仰起头说。
“再不去干活,小心经理看见了把你炒喽!”士心吓唬她。他很明白,这样的吓唬对李然来说根本就无济于事。果然,李然脑袋一歪,凑到他跟前,小声说:“稀罕啊?我还不愿意干呢!一个月千把块钱儿,还要jiāo税,连你现在的三分之一也不到。”
士心转头看看李然,发现她靠得很近,就站起来按着她的肩膀往后推了推,说:“我也是从千把块钱儿做起来的。你天天心思就不在工作上,还想拿那么多钱?你当公司的经理都是傻瓜啊?要是换了我,就给你五百块,这还是因为我跟你认识,要不然连五百都免谈。”
“他们本来就是傻瓜!连我这么优秀的人才都不能发现,硬是让我做什么破客服。天天对着电话‘喂,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烦不烦啊?那些都什么人啊?动不动就跟我说:‘小姐,你的声音好好听哦!’连自己本来打电话要做什么事情都忘了,恶心!”
李然学得惟妙惟肖,士心禁不住笑了。李然撅起嘴巴,笑呵呵地说:“笑什么啊?原来你也会笑啊?哼!”她在士心的桌子上拍了一下,气呼呼地走了。士心没有跟过去,因为他知道李然根本就没有生气。这个丫头每天一上班头一件事情就是巴巴地跑过来跟他胡闹一通,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工作。
他一直都很忙,但是在他心里很喜欢李然这样子跟他胡闹。甚至很多时候他还期待着李然能够来找他胡闹。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奇怪心理,也许是这么多年的rì子过得太灰暗了,李然的出现让他的生活里面多了另外一种灿烂sè彩吧。他喜欢这样的sè彩,喜欢这种轻松的感觉。
但李然很快就再也不来找他了,连续很多天里,李然都沉着脸独自坐在桌子上发呆。他很想过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直都没有过去问。他知道,李然如果想告诉他,早就开口说了。到目前为止,他可以知道的关于李然的点点滴滴都已经知道了。这小丫头连自己的初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士心,在士心面前她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她现在不说出来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士心想等几天,看看再说。
“金huā还乖吧?”士心一边帮桑德伟整理摊子上的菜,一边看着坐在摊子里面小板凳上静静地望着自己的金huā,问桑德伟。
“怎么不乖啊?一整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还自己去上厕所呢!”桑德伟面膛黝黑,手里忙着整理菜,嘴上说,“就是把丫头冻坏了。我又不敢放在家里,怕她出事儿。”
士心叹了口气,看看静静地坐在摊子里面的金huā。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棉鞋,围着围巾,一动不动地坐在板凳上盯着士心看。她这样看着士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自从士心因为怕桑德伟一个人忙不过来搬到这里,租了两间相互通着的房子和他们一起住之后,金huā只要看见士心,就静静地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看。有时候脑袋还歪到一边,仿佛在努力地思考。起初她还动不动就默默地念叨孩子的名字,到了后来她的嘴巴就几乎没有张开过,仿佛变成了一个哑巴。
“要不是得看着她,我才不在这里卖菜。冻死巴活的也挣不到几个钱儿,怎么说也是一大学生,也吃过几年文化饭,稿费都赚了好几大万,怎么就沦落到卖菜为生了呢?”桑德伟一边整理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士心不说什么了,默默地收拾着菜。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桑德伟。
当初金huā是他救的,也是他留下的。金huā出走是他造成的,但是到了今天时时刻刻在金huā身边照顾她的却是桑德伟。士心虽然搬到了这里,每天下班回家做饭给他们吃,周末的时候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浆洗干净,但除了这些,他只能是每个月给桑德伟一部分钱贴补家里的生活,再把金huā的yào买回来。他必须出去工作,不能时时刻刻在金huā身边守候着。
桑德伟理解他,什么话都不说,有时候连士心递过来的钱都不接。“给你家里吧。留着自己买点yào吃吧。”他总是这么说。然后默默地照顾着金huā,起初的时候连她上厕所都要cào心,稍不注意金huā就会niào湿了kù子,现在稍微好一些了,金huā知道自己去上厕所了。
“也不知道乒乓怎么样了。都半年多了,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吃苦。”桑德伟说完,眼睛红了,抬起头看了士心一眼。士心知道,桑德伟对金huā的出走和乒乓的丢失一直耿耿于怀。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士心,他的心里也一阵难过。
“jǐng察都找不到,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乒乓那么小……”
就在这个时候,士心听见一直没有开口的金huā忽然张开嘴巴说话了。
“乒乓……乒乓……”她念叨着,从板凳上坐了起来,然后扯掉头上的围巾,双手紧紧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很努力地想着什么,嘴巴里依旧念叨着,“乒乓,乒乓……”
士心几乎是惊叫着穿过菜摊子奔到了金huā面前,他抓住金huā的肩膀用力地摇,眼泪扑扑而下。桑德伟也把手里的菜丢掉,转过身来看着金huā。
“金huā,你想起什么来了是不是?你说啊,金huā。你快说,你想起什么来了?”士心用力地摇着金huā。他有一种预感,金huā似乎很快就要想起什么来了。
金huā整整地盯着他的脸,仔细地看,努力地想着。
“乒乓,乒乓……”念叨着念叨着,金huā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目光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她一把抓住士心的手,急切地说,“哥,娃娃被他们抢走了!抢走了!”说着,哇地哭了出来。
士心跟着哭了出来,桑德伟也哭了起来。市场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围在四周看着这三个抱头痛哭的年轻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士心和桑德伟心里有多么开心和感动。经过了大半年时间,金huā终于清醒了。她清晰地冲士心喊了出来:“哥,娃娃被他们抢走了!”
那一天金huā抱着孩子出走之后,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四处游走。后来到邮局取了钱就直奔当初侮辱他的那个人家里,她要带着孩子去找那个人理论。走到楼下的时候她又没有上去。她看了看孩子,怀里的乒乓睡得很安详,小脸蛋红扑扑胖乎乎的。金huā忽然舍不得了。当初生这个孩子就是为了指正那个坏人,但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之后,金huā几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乒乓成了她的全部。现在,当她要带着孩子去找那个人的时候,她忽然退缩了。乒乓是她的全部,她不能把娃娃变成指证那个hún蛋的工具。那个hún蛋不配有这样可爱的娃娃!
所以她没有上楼,带着孩子离开了。
她怀里抱着乒乓,揣着从士心的存折里取出来的五千多块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那个时候她很想回去,很想回到那间生着小炉子的小屋子里。她也知道,那里一定有一个人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他会给她做饭炖jī汤,他也会永远关心和爱护她,照顾她的孩子。金huā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返回大兴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士心之前要她离开běi jīng回家的事情。
“他一定是嫌弃我。要不然那天夜里我要他睡在我身边,他就不会拉上布帘子离开。他也不会叫我带着孩子离开。”在想到了这些之后,金huā忽然又想到了士心面临的生活。“哥病得那样重,家里的rì子那么难,还要照顾我和娃娃。他受得了不啊?他一定受不了,他的脸上总是像涂上了蜡一样的焦黄,他一定受不了!”
金huā抱着孩子默默地站在大街上。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哪里。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士心是她最亲的人,还在坐牢的桑德伟是她最亲的人。现在,这两个人都靠不上了,她不知道自己和孩子还能依靠谁。
她在朝阳的远郊区租了一间小房子,和孩子一起心惊胆战地住着。那里到处都是和她一样飘零在外的外地人,到处都是脏兮兮一片,到处都是似乎不怀好意的目光。她紧张得夜里连眼睛也不敢合,抱着孩子坐到天亮才mímí糊糊歇一会儿。
她渐渐地习惯了那种孤独的生活,也放松了jǐng惕。就在有一天她出去解手回来之后,发现躺在chuáng上的娃娃不见了。住在隔壁刚刚还蹲在mén口吃饭答应帮她看着孩子的那个河南人也不见了。乒乓被那个河南人偷走了。
金huā疯了一样地追了出去,呼喊着乒乓的名字追了出去。这一追就是很长很长一段rì子,直到桑德伟无意中遇见了她。这个时候她已经疯了。
“是他,就是他。那个河南人带着很多小娃娃在外头跟人家要钱讨饭。那些娃娃要了钱都jiāo给他,要不到钱就被他打得死去活来。就是他,他偷走了我的娃娃!”金huā依偎在士心怀里,眼睛里充满着惊恐,jiāo织着爱与恨。咬牙切齿地说。
“金huā,只要认得他就好。咱明天就去报jǐng。咱自个儿也出去找!”士心安慰着怀里的金huā。抬头看了看桑德伟,说:“阿桑,明天一早我去报jǐng。你别摆摊儿了,咱出去找孩子。”
桑德伟点了点头,端过来一杯水:“喝吧。金huā。”
金huā端起水杯,眼泪巴巴地望着士心,小声问:“哥,乒乓还能找回来不?”
“能。一定能。”士心搂住金huā,轻轻地拍着她,金huā紧紧地抱住了士心:“哥,你一定要把娃娃给我找回来啊,我不能没有娃娃,你们也不能没有娃娃啊。”
士心报案之后,把整个案件的前后经过和相关的细节原原本本地告诉了jǐng察,希望他们能够帮助金huā找到孩子。这个案子引起了jǐng察的高度重视,接到报案就迅速展开了调查。
“案中有案。但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案子。”jǐng察对他说,“找到偷孩子的人就能证明强jiān金huā的人有罪。”
士心点点头。但他不知道在běi jīng的茫茫人海能不能找到那个已经失踪半年的孩子。他甚至觉得就算孩子现在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可能不认识了。乒乓只有一岁多,丢失的时候还不到一岁,也许就连他的母亲金huā也不能认出他来。
rì子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刚刚清醒过来的金huā总是不停地哭。rì子久了,眼泪也流干了。她开始慢慢变得冷静下来,帮着桑德伟打理菜摊儿。士心除了上班,一有时间就往派出所跑,询问寻找孩子的事情。但是冬去chūn来,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依然没有孩子的消息。一条一条的线索到来,又一条一条地被否定。
士心放弃了自己寻找,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jǐng察身上。
这一天是个周末,士心特地带着金huā出去买东西散步。金huā已经渐渐地从失去孩子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又像以前一样的孩子气,跟在士心身边嘻嘻哈哈地笑。士心看着金huā,心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她现在只有二十岁,本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年纪,但漂泊异乡的rì子里,这个单纯的nv孩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很心疼,但在同时他也很欣慰:苦难没有消磨掉金huā身上的那种纯真的气息,一旦暂时地忘记了身边发生的事情,她的脸蛋上就会显现出huā儿一样灿烂的甜美笑容。
“哥,你还会撵我走么?”金huā小心地问。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藏了很久,她一直都想知道,但是一直都没有问起。她很害怕她的士心哥哥会点头或者很干脆地告诉她他会撵她走。在她心里,士心哥哥是天底下最善良也最完美的人,是她一辈子都想依靠的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仅仅是一个乡下姑娘,几乎什么都没有。
自从她清醒之后看到经常影子一样跟随在士心身边的李然,她的心就一刻也没有平静过。士心哥哥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是他身边无论什么时候似乎都有一个nv孩子伴随着,而且每个nv孩子都投入地关心着他。不论是以前的chūn雨姐姐还是现在的李然,她们都是非常优秀的nv孩子,也都深深地关心着士心。金huā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但是她凭着nv孩子的直觉看得出来,就像以前的秦chūn雨一样,现在经常出现在士心身边的美丽nv孩李然一定非常喜欢士心。
想起李然,金huā心底里就会充满了绝望。李然有文化,很漂亮,还有一份相当好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和士心在一个公司里工作,她最终和士心走在一起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想起这些,金huā的心就隐隐地痛。这个nv孩子在风风雨雨的rì子过去之后,芳心可可,竟然对士心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了。
士心没有点头,他拍拍金huā的肩膀,说:“不会。你放心吧,哥怎么会撵你走呢?没有你在我身边胡闹,哥还觉得不习惯呢。你不知道你不在身边的那些rì子里,哥心里有多难过。我呀,就那么天天盼望着,盼望能见到我的妹子,能看到她在我跟前胡闹。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如果金huā还能回到我的身边,我就一天也不叫她离开。”
金huā觉得那只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温暖,也让她无限幸福。泪水很快溢满了她的眼睛,她把头靠在士心身上,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消瘦的面庞流下来。
“哥,你真的那么想我么?”
“真的。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没有。我知道哥永远都不会骗我。”金huā说着,再也收不住泪水,扑在士心怀里痛快地哭起来。
“傻丫头,哭什么?”士心帮她擦干泪水,拉着金huā的手,看着她说:“哥一定好好照顾你。再不会撵你走了。你别哭,哭起来就变成丑八怪了,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你那样好看。”
“我不是哭,我是高兴啊,哥。我现在比谁都幸福……”金huā自己擦着眼泪,仰起头问士心,“哥,你看我丑么?”
“不丑,你一点都不丑。你不但模样儿好看,你的心比什么美。”
金huā破涕为笑,把脸贴在士心身上,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哥,你的心才美。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好的人。”
“傻丫头,你才多大啊?还一辈子呢,你可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你可知道一辈子要经历多少事情?”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将来一定可以知道。有哥你陪着我,照顾我疼我,我这一辈子就会天天都觉得很幸福。”
“疯了啊,你?”李然瞪着士心,“你以为自己有多少钱啊?给了也就算了,还一下子给那么多?”
“他是阿灵的弟弟。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他,现在帮他是应该的。”
“那也没必要一下子就给他五百块吧?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两个月以前就给他寄过钱了。两百,没错吧?还有一个叫做牛小丫的,是在你家乡吧?你也给她寄了钱。”
士心抬头看看站在身后的李然。她手里拿着他的钱包,还有一张从钱包里取出来的汇款收据。
“你这丫头怎么动不动就翻我东西啊?连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你都知道。”
李然仰起头,不屑一顾地看着他:“那是啊,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啊?连你嘴巴里有几颗虫牙我都知道。”说着低下头来,靠近了士心。士心忽地站起来,伸手往上拉了拉李然的领口。
李然脸红了,面若桃huā,羞涩地一笑。她太不注意细节了,这不是士心第一次帮她往上拉领口。每次士心看见她的领口低低地耷拉着,就会轻轻往上拉一拉。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心里都会dàng漾起一阵幸福的涟漪。她知道,士心不是一个跟nv孩子随随便便的人,面对着一份独一无二的关心,李然总是坦然享受着。在她的感觉里,士心要比他大很多很多,就像关心一个孩子一样关心着她。她喜欢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她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宠爱。因为士心每次除了帮她拉起衣领,就连稍微重一点的话也没有说过。
但她不喜欢士心总是把心思放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士心一直关心着金huā和桑德伟的点点滴滴,对于这一点李然没有任何意见,因为她知道那两个人是士心在běi jīng最亲近的人,就算她再怎么反对,士心也绝对不可能置之不理;她想不通的是士心无论怎样艰难都没有忘记时不时地给阿灵的弟弟和那个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小丫寄钱。
“你往后别给他们寄钱了。成么?”李然问。
士心没有直接回答,笑着说:“如果你肯帮我寄钱,那我就不寄了。”
李然嘴巴一撇:“切!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哪有钱帮你管那些事儿啊?再说了,就算我有钱,我也不会管。我不是菩萨也不是活佛,我还天天盼着有菩萨能普度我呢!”
“那你就别嘞嘞了,回去工作吧。”士心说着话,把李然的身子扳过去,在她背后推了一把。李然拗不过,只好悻悻地走了。走出老远,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睛对他说:“赶明儿我要是潦倒了,您也时不时接济我一把,成么,菩萨?”
士心还没回答,附近一个同事听见了,连忙乐呵呵地抢着回答李然:“一准儿成。甭说往后了,就现在,只要美nv你说句话,我马上接济你。就算让我下油锅我也认了!”
李然一闪身到了那个人跟前,伸手在他额头上来了一个响亮的暴栗。那人痛得嗷嗷叫,大声地说:“你这么凶巴巴的,哪个菩萨也怕了你了。看将来谁敢要你当媳fù儿。”
李然不以为然,轻蔑地瞅了他一眼,丢给他一句话:“就算满世界的人见着我就跑,也轮不上你来cào心。总会有那么一个瞎了眼的家伙看上我,不信走着瞧。”她说完话,看看士心。发现张士心正在远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她心里一乐转身就走,一下子撞在了工作间的隔板上,别人还没笑,自己却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震翻了办公室。《》.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下班之后,李然非要缠着士心去他那里做饭吃,士心笑笑答应了。TXT电子书下载**走在路上,李然忽然立住脚,仰起头盯着张士心的脸看了半天,看得张士心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脸上有什么?”他问。
“除了沧桑,就是丑。”李然笑呵呵地说,“单看眼睛很mí人,嘴chún很xìng感,鼻子很秀气,眉máo也很分明,但是组合到了一块儿怎么就那么难看呢?”
士心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这样看着你就算是抬举你。我怎么不看别人啊?话又说回来了,看别人对得起你么?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就是一块儿榆木疙瘩。”李然忽然欢快地笑了,问他:“知道我前些天为什么不搭理你么?”
士心忽然想起来前一阵子这个小丫头是很长时间都郁郁寡欢,也不来跟他捣蛋了,天天坐在办公桌前面发呆。“不知道。但是感觉到了。”他说。
“那你想知道么?”李然问。
“不想。”士心简单的回答让李然有点儿意外,甚至有点失望。她看了看士心,又看看远处,不说话了。把手放进kù兜里,默默地走了。士心赶紧跟了上去。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告诉我,你早晚会说的。你不告诉我那就说明你不想让我知道。是不是啊?”
李然忽然笑了,她回头给了士心一拳,说:“那不一样。我告诉你,说明我信任你;你来问我,说明你关心我。你个笨猪,一点都不会讨好nv孩。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傻里傻气,笨头笨脑。”
士心不说话,嘿嘿地笑,等待着下文。他知道,李然要开始讲述了。果然,李然凑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士心心里一阵慌luàn,不知道是应该让她继续挽着自己的胳膊,还是应该立刻摆脱。李然似乎意识到了他的这种拘束和矛盾,反而挽得更紧了。
“休想甩开!你没看见街上那些人的贼眼转来转去盯着你看啊?那是羡慕,是妒嫉。知道不啊?”她看士心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甩开自己的意思,也就不信口开河了,静静地走在士心身边,开始讲述自己打算告诉士心的事情。
“我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劝了,怎么也劝不住。我跟了妈妈,妈妈跟了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所以我没有回去,也没有找工作。我哪里也不去,我就留在běi jīng,生生死死都是自己一个人。”说到这里,李然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士心低头看看走在身边的李然,发觉她的眼睛红了。
“大人们的事情你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你把自己cào心好就成了,你父母也就放心了。”他说。
“父母?”李然苦笑了一声,“爸爸带着一个可以当我姐姐的nv人走了,妈妈跟着一个可以当我爷爷的人走了。他们什么也没有为我做,惟一影响了我的就是我再也没有家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小狗,爸爸不疼,妈妈不爱,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说着话,李然哭了。
士心停下了脚步,李然也不走了。士心走到她面前,双手按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看着在他面前失声恸哭的李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然忽然扑进了他怀里。
“这些rì子最开心的就是我见到了你。但我很怕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人要照顾。在你心里还有一个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我不知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因为这个秘密,你一定会离开。到了那一天,真的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士心拍拍怀里的李然,心里无限惆怅。
来到běi jīng的四年里,他很孤独;其实他也不孤独。从这段最艰难的rì子一开始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出现了阿灵,给了他无数的快乐和温暖。阿灵走后,秦chūn雨几乎把所有能给予他的关心和爱护都给了他,在最他需要的关头,用一笔不知道怎样得来的钱挽救了他的生命,随后也离开了。李然并不是一个很会体贴和照顾人的nv孩,但是李然却让他深深体会到另一种他从未有过的rì子,他喜欢这种rì子,喜欢这种轻松的感觉。虽然更多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迁就李然,一直把李然当成一个孩子一样哄着宠着,但他心甘情愿。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些年里是不是动过感情。他一直极力地收敛着自己,告诉自己你不可能也不应该像别人一样敞开情怀,因为一旦敞开,痛苦将是必然的结果。到了今天,他似乎已经艰难地跨越了死亡的mén槛,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像所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享受爱情的滋润。
他怕自己没有未来,他也忘不掉阿灵和秦chūn雨。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理智上,他都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时候接受一个nv孩子来到自己的身边。这辈子除了爱情,所有的苦难和幸福他都得到了,都体会过了。但爱情对他来说,似乎始终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那是一个绚丽的空中huā园,充满欢声笑语和悲欢离合,但一切都跟他无关。
他看看李然,擦干了李然眼角的泪水,然后怜惜地拍拍李然的头,说:“我只能答应你,只要我还能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我就会好好照顾你。”
李然忽然不哭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还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没什么。你记住就行了。”士心说,拉起李然的手,往前走去。李然心里存了老大一个疑问,就怎么也按捺不住了,猛地甩开士心的手,挡在他的前面不让他走了。
“说啊!你要是不说清楚,今儿就甭想走了。我还跟你说,张士心,我叫你一辈子都出现在我生活里,看你怎么赖?”
士心无奈地笑了。他拿这个孩子气的丫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但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
“你能不能给我唱个歌儿?”到了车站的时候她忽然问士心。士心摇了摇头,说他不会唱歌。李然抿嘴笑了,说:“骗鬼啊?”
“是啊,骗你。你就是鬼,捣蛋鬼。”士心说着就跨上了车,李然跟着他蹿了上去。在车厢里,李然紧紧抱住士心的腰,让他浑身不自在,但又不敢挣开,怕这古怪丫头在人群里做出什么更让他料想不到的事情。
“唱个歌儿吧。求你了。”李然撒娇似的说着,用力地摇着士心的身子。
士心看看他,没有搭理。目光飘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高楼大厦。
“如果有一天我也跟chūn雨姐姐一样离开了,你会不会也这样想着我啊?”李然忽然问。士心听见了,身子一震,把目光移向李然。她正巴巴地望着自己。
心说。
李然很满足地笑了,低下头不说话了,士心感觉到她抱得更紧了。
在他们几乎遗忘了寻找乒乓的事情的时候,士心忽然接到了一个传呼,是派出所打来的。他们在整顿乞讨人员的时候抓住了一个专mén利用孩子来乞讨的团伙。团伙控制的孩子中间有三个两岁左右的孩子。派出所让他们赶紧去辨认其中有没有乒乓。
士心赶紧请了假,打了一辆车跑回巴沟,叫上正在摆摊儿的桑德伟和金huā,直奔派出所。
一间空dàngdàng的大房子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吵吵闹闹地喊成一片。金huā几乎是一步三撞地冲进了屋子,然后立住脚仔细地在每个孩子脸上巡视。士心和桑德伟紧跟着跑了进去,站在金huā的身边看着那些孩子。时间太久了,就算乒乓真的在这些衣衫褴褛的脏孩子中间,他们也很难认出来了。
七八个孩子中间有三个两三岁左右的孩子。他们正坐在一张大chuáng上津津有味地吃着jǐng察给他们的食物。随后赶来的jǐng察对士心说:“就那仨孩子,你们看看有没有。”
金huā很仔细地看着那三个孩子,似乎每个孩子都像,但又都不像。在她印象里白白胖胖的娃娃乒乓怎么也不能跟眼前这几个脏兮兮的小脸蛋上沾满了鼻涕的孩子对上号。她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坐下放声大哭起来。那些娃娃看到她突然坐在地上哭起来,都不敢闹腾了,静静地看着金huā。
士心看看桑德伟,两个人都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扶起了金huā。
“走吧心说,声音有些哽咽。看来乒乓不在这些孩子中间,他心里的失望不比金huā少,难过得差一点就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chuáng上吃面包的一个黑黑瘦瘦的孩子从chuáng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金huā面前,把手里的面包递到金huā面前。
“妈妈用稚生生的口气说。
金huā忽然不哭了,一把搂住了走过来的孩子。士心心里一阵惊喜,险些就以为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了。但他很快就沮丧了,因为乒乓丢失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根本不可能认得自己的母亲。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出于天xìng,错把金huā当成了妈妈。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匪夷所思了。那个孩子被金huā抱住之后,不但没有挣扎,反而很安静地坐在了金huā怀里,扬起手里的面包往金huā嘴巴里塞。
“妈妈说。
金huā的眼泪扑扑而下,用嘴轻轻咬了一口孩子送过来的面包,慢慢地咀嚼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孩子脸上。那孩子用脏兮兮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伸手就去擦金huā脸上的泪水。
金huā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抱住孩子的头,把luàn蓬蓬的头发拨开。
她尖锐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间空dàngdàng的屋子:“哥,是我娃娃。是乒乓啊!哥!你看他头上有三个旋儿!小时候摔的那个伤疤也在头顶上,哥,你看啊,这不是咱的乒乓还是谁啊?”
“被告人韩大元,犯强jiān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法官庄严地宣判之后,命令法jǐng把韩大元押下去。被剃了光头的韩大元就在被押出法庭的瞬间,忽然扯开嗓mén大喊了一声:“让我看看我儿子吧!”
士心和桑德伟坐在金huā的两边,小心地抓着她的胳膊。金huā脸上平静如水,看了看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人,站起身来,说:“哥,咱走吧。”
一切都结束了。
金huā在派出所认出那个头顶三旋儿的孩子就是乒乓,士心和桑德伟却没有一点儿把握。即便士心原本就知道乒乓头上有三个旋儿和一道伤疤,但也不能肯定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
办法总是有的。金huā起诉了强jiān她的韩大元,并且要求法庭对韩大元和她现在找回来的这个孩子做亲子鉴定。尽管这个办法也许不能称得上办法,但靠着这个办法最终确定了孩子的身份,他就是丢失的乒乓,同时他也是强jiān金huā的那个韩大元的儿子。
“士心,我想带着金huā和孩子走。”桑德伟从法庭走出来之后对士心说出了自己早就做好的决定,“我不能一辈子卖菜,我要做点别的事情。我也不能没有金huā。金huā太单纯,不适合在běi jīng呆着。我要带她去她的家乡看看,然后一起回我家去。”
士心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只能同意。把金huājiāo给桑德伟,他很放心。
“好好照顾金huā和孩子,她受了太多的苦。”士心看看走在不远处的金huā,笑着对桑德伟说,“如果你照顾不好他们母子,我不会饶恕你!”
桑德伟笑了,点点头。
金huā领着乒乓走出一段,才发现士心和桑德伟还在原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停住了脚。士心快步走上来,拉起乒乓的小手,说:“乒乓啊,来,让干爸爸抱一个。”乒乓笑呵呵地伸开双臂,让士心把他抱了起来。士心哈哈笑着,把乒乓举得高高的,放下来又举上去。连续举了三次之后,他忽然僵住了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金huā慌了,把乒乓从士心怀里接过来放在地上,拉着士心的胳膊问:“哥,你咋啦?”
士心很艰难地把胳膊放下来,想挪动脚步走到街边的台阶处,但似乎步子很重,怎么也抬不起tuǐ来。
桑德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过来推了士心一把:“干么呢?跳机器舞啊?”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只是轻轻一推,张士心却重重地栽倒下去,脸正好杵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桑德伟带着金huā和乒乓走了。
金huā知道了桑德伟的打算,什么话也没说,她心里很痛,很想告诉士心,她根本舍不得离开他;但她也知道,士心身边还有一个漂亮而且有文化的李然。
找到了乒乓,她就很知足了。她仅仅是一个农村姑娘,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也不敢要求。桑德伟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这就足以让她觉得幸福和满足了。
“哥,别把我和娃娃忘了。有工夫就去看我们去。”临走的时候金huā泪汪汪地说。
士心的眼睛也红了。三年了,金huā和桑德伟几乎一直都在士心的生活里,他们是他在这里接触最多的人,也是最舍不得的人。但他又笑了,他不想让金huā看到自己难过。
“哪儿会啊?我一定去看你们。你们也要经常来běi jīng看看我。”他说完,从口袋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叠钞票,塞进了乒乓衣服的小口袋里。金huā忙着阻止,但士心紧紧按住了孩子的口袋。“这是干爹给娃娃的,给他买糖吃。”
金huā看了看士心,就没再制止。
“哥,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看你啊,都这么大了,还把脸摔成这样!”金huā抚mō着士心脸上的伤痕。几天前被阿桑推倒之后,士心的脸杵在水泥地上,磕破了一大片。
“放心吧,金huā。哥自己会做饭,会洗衣裳,也会缝被子,还能照顾不好自己么?”
“就是因为你啥都会,我才不放心。我愿你啥也不会做,你就不会把我赶走,我就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了……”金huā说到这里,哭成了泪人儿。乒乓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也跟着哇哇地哭喊起来。
送走了桑德伟和金huā之后,士心赶紧去公司加班。白天忙着安排桑德伟离开的事情,很多工作没有做。现在他必须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完成落下的工作。就在走到公司mén口的时候,他看见李然独自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子,低着头独自抹泪。他走过去笑着问李然:“唷,谁把皇太后得罪啦?”
李然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脸蛋儿就像一个带雨的苹果。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金灿灿的炸jī,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怎么得罪你了啊?我可一天都没来公司了。”士心说着,在李然身边坐了下来。
“就是因为你没见着我,所以得罪我了。我给你打传呼你也不回,害得我连家都回不去。”李然一边吃炸jī,一边带着哭腔说。
士心mōmō身子后面,发现传呼机不在身上。“大概是落在家里了。你找我干什么啊?我去送阿桑和金huā了。怕耽误你工作,所以没告诉你。”
“你就顾着你的那个妹子,我的死活哪儿还放在心上啊?”李然噘起嘴巴,嚼着炸jī,嘴角挂着炸jī的碎末儿。
“我不顾你的死活?”士心越听越觉得纳闷儿,但他习惯了李然的胡闹,知道李然这样说一定有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歪着脑袋望着李然。李然拿着炸jī在他的嘴巴边上一晃,说:“就不给你吃,馋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老东西。”
“我怎么没心没肺了?虽然我不是你的菩萨,可也不至于连心肺都没有吧?”
“你的心肺都跑到别人身上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的死活啊?”
“你到底怎么了?赶紧说,说完了我就上去加班。很多事情还等着我去做呢。”
李然呵呵地笑了:“想知道是吧?可我偏偏不告诉你。yù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本姑娘现在要吃炸jī,懒得搭理你这个没心肝的老东西。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说你,所以我索xìng就把原因也说了——我没有车钱回家了,想叫你送钱过来啊。可是你管都不管我,哼,说你没心没肺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
“没钱买几块钱的车票,有钱吃十几块钱的炸jī?”士心觉得李然有点儿胡闹,站了起来三两步进了大厦。李然站起来追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
“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钟头,好容易逮着你,你还跑?”她凑上来,跟士心一起钻进了电梯,然后把吃了一半儿的炸jī送到士心嘴边。士心摇了摇头,李然就自顾自吃起来。
“我肚子饿,当然要买东西吃了。可是别的东西我又不想吃,那就买炸jī吃喽。买了炸jī就没钱回家了,我不哭难道还能高兴得哈哈大笑么?——也说不定啊,这世上就有一个傻冒,把钱都给了别人,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也舍不得买一点东西吃。”
士心默不作声,他不敢在电梯里教训李然,这个小丫头常常做出一些让他猝不及防的事情,说出一些让他有理莫辩的话来,他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加班。给你五块钱,你回家去吧。”士心走出电梯,掏了五块钱出来,“我身上就这么多了。”
“张士心,你也太过分了。五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没钱是吧?那正好。反正你的钱也不多,我索xìng不回去了。破宿舍有什么好?阿桑他们都走了……嘿嘿,”李然嘿嘿地笑着,把脸靠得距离士心很近,咬了一口炸jī,郑重地说,“士心哥哥,我今晚上跟你回去住!”
加班三个钟头之后,士心再一次感到眩晕和xiōng闷,他站起来想去倒杯水给自己,还没有站稳就倒了下去。
坐在一边上网聊天的李然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一杯水泼在士心脸上。士心慢慢地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李然吓得站在跟前一动不动。他用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很勉强地笑笑,说:“你看,都是刚才被你吓得,一不小心就méng了。”
“你怎么就不肯听呢?要我怎么说你才答应去医院啊?”李然急了,一拳一拳地打在士心xiōng前,“你自己不担心,可你知不知道别人很担心你啊?”
士心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加上右脸上前些天跌倒的时候摔伤留下的伤疤,脸蛋变成了huā脸。
“没什么事儿,就是不小心摔倒了,能有什么啊?”他说。他不愿意去医院。当他跨过了一九九八年之后,他很高兴自己没有死掉,但是也很怕自己随时可能死掉。上次的手术之后,肚子并没有彻底康复,每到季节jiāo替的时候总会疼得很厉害。他知道自己的病终归需要治疗,而且是非常彻底的治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切都要等到他做完了现在正在努力做着的事情之后才会变得有可能。家里的房子和妹妹的学业完成之后,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努力地治病,因为他很想照顾父母和家人,一辈子不离开他们。
李然当然拗不过士心,自己呕了一肚子气,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去买点吃的东西。”士心看着她离开,笑了笑,摇着头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从那一天摔倒开始,他的身体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一种新的情况出现了,那就是他时常感觉到xiōng闷憋气,有时候左边xiōng腔里会隐隐地痛,心跳得很厉害,总觉得呼吸不畅,需要很费力地张大嘴巴才能吸到足够的空气。
这时候他被李然强行拉回家里,躺在屋子里看杂志,左xiōng正在痛。十五块已经长成了一只健硕的大猫,静静地卧在他身边tiǎnmáo。
他漫无目的地翻看杂志,忽然就看到了一条征文信息。
“征集剧本……”他默默地念了出来,随后看了看身边的台历。距离征稿截止rì期还剩下一天了,而且征稿方还要求把稿子邮寄过去。现在,他每天除了上班,基本上晚上都在家里休息,偶尔写一点稿子挣一点零huā钱。虽然rì子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时期,但是家里还是处处需要用钱,妹妹还在上学,chūn雨的那笔钱他也还远远没有攒够,这些问题都需要他一步一步解决。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是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起不来。所以他依然需要把所有的时间和jīng力都用在挣钱上。等到所有的问题解决了之后,如果他还活着,或者,他还有希望治好自己的病,他一定不会放弃。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工作,不管怎样都要把可能挣到的每一分钱聚集到自己手里。
他从chuáng上下来,给自己泡了一杯很浓的茶,坐在桌边铺开稿纸,开始写剧本。
这个比赛要求的仅仅是剧本纲要,一个二十集的剧本纲要应该不会需要很多时间,也不会让他很劳累。他坐在灯下想了想,就开始提笔写。他要把自己上大学的前前后后写成一个故事,这对他来说基本上不需要费很大的力就可以完成。因为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和这些rì子里感悟到的点点滴滴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UU小说。
他写了几行字,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浓茶,把故事认真地想了想,埋头继续写起来。这时候李然买了东西回来了,一进mén就惊叫起来。
“想死啊?我才出去,你就开始写东西?”
士心不写了,看着李然呵呵地笑。李然把买回来的东西丢进他怀里,一屁股坐在chuáng沿上,歪着脑袋不搭理他了。士心站起来走过去,赔着笑脸说:“你别生气。现在,不但我要写,你也要写。”
“我?我写什么啊?”
“你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字写得很好看么?现在有机会证明给我看了。那,我写初稿,你帮我在稿纸上很整齐地誊写出来。明天就寄出去。如果能获一个奖什么的,我就把奖品都送给你。怎么样啊?”
李然毕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nv孩子,一听士心的话,马上动心了。顾不得生气,笑呵呵地坐到了桌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其实我的字儿写得虽然好看,比起我的容貌可就差远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觉,士心写初稿,李然坐在旁边很用心地誊写。小屋的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士心和李然就在这片温暖的灯光里慢慢写着。士心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么多年了,几乎一直都是在奔bō中度过的,很难有这样静静地坐下来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写东西的时候。参加这个比赛,他根本不希望能够获奖,他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写,所以就在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天的夜里静静地坐在桌边写作。
到天sè微明的时候,李然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士心写完了最后一部分提纲,从头到尾把稿子看了一遍,觉得基本上比较满意。他站起来伸伸懒腰,端起茶杯要喝一口茶,这时候左xiōng腔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没有喝水,把茶杯放到桌子上,从chuáng头的简易衣柜里拿出自己的西装盖在李然身上,坐在李然旁边,开始誊写李然没有誊写完的稿子。等到把稿子全部写完的时候,天sè已经完全大亮了。他洗漱完毕,把锅放在小火炉上烧了一点水,打了四个荷包蛋,自己吃了两个,这才轻轻地摇醒了李然。
“唉呀!糟糕。我怎么会睡着了呢?完了完了,没时间了,这可怎么办啊?”李然急坏了,“耽误了老家伙的比赛,这老东西还不把我的皮剥了啊?”
士心把荷包蛋端到她跟前,笑着说:“周公帮你写完了。这回一定能获奖。”
李然端起荷包蛋慢慢吃,眼角偷偷看士心,发现他神情憔悴。
“老家伙,你可得心疼自己啊!不然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谁还会大清早地给我做荷包蛋吃啊?”
士心点点头:“你少气我一点,我就一定长命百岁。”
仅仅十多天之后,张士心收到了从山东一个影视文学杂志社寄来的信件,他的作品通过了初评,进入终审评定。
士心本来就没把写剧本的事情当一回事儿,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进入了决赛。但他依然没有把这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看待。一个晚上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最终获奖。他的rì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每天除了忙忙碌碌地上班,没完没了地加班,就是忙着应付让他头疼不已的小丫头李然。
公司的运营进入了一种空前的高速发展状态,短短半年多之后就成了一家全国著名的电子商务网站。士心也在公司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不断地进步和发展,这时候已经是一个中层骨干了。事业上的顺利发展让他增添了很多信心和力量,工作的劲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足,几乎天天都要加班来做很多分内分外的事情。
他的积蓄慢慢多起来,身体也似乎越来越坏。除了一直困扰自己多年的肚子痛,现在xiōng腔的疼痛也越来越厉害,动不动就会进入一种呼吸困难、xiōng闷憋气的状态。
到了今天,他已经跨越了死亡的沟壑,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恐惧和担忧的了,在他看来,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眷顾他,格外恩赐给他的rì子。他依然不敢去医院。如果说以前他不敢去医院是知道自己的病根本没有治愈的希望,现在对他来说,去医院变得更加让他恐惧:他很害怕检查的结果是病情已经恶化或者出现了其它的病变。死亡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无所畏惧,但他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再一次袭来的病会彻底击垮他的意志,粉碎他的一天天变得美好起来的梦。
他一直都没有去医院检查,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晕倒在办公桌前,李然哭喊着叫上同事把他送进了医院。
“心率四十。”他mímí糊糊听见医生说话,“准备抢救!”
他感觉到李然就在身边,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感受着那只小手透过来的温热,他心里觉得踏实。这个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李然。但是即便只有李然一个人,他也觉得知足,即使现在立刻死去,他也没有孤独地离开。这么多年,他从骨子里害怕孤独,害怕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在生活面前,他永远不需要别人伸手扶助他,但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孩子,时时刻刻期盼着一种关怀。没有人能给他这样的关怀,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承受着什么。
他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温润的小手,再也没有松开。他感觉到一滴一滴带着温热的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同时他听见了李然的chōu泣。他想睁开眼睛看看,但似乎身体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几次努力都没能把眼睛睁开。努力地挣扎了半天,他竟然mímí糊糊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看到李然趴在自己的病chuáng边睡着了。他手背上扎着针,高高悬挂着的输液瓶反shè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太阳光,发出耀眼的白光;xiōng前挂着一个检测心跳的仪器,上面的电子数字显示出他现在的心率是四十四。
“小伙子,住院吧!心电图显示心脏有问题啊!”医生说。
士心摇了摇头。如果这个时候住院,他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又将变成泡影,他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和取得的成绩也将付之东流。无论如何他的计划都不能打luàn,因为这个计划的每一步都跟家里的生活和妹妹的将来息息相关。
“你是不是一定要生生把自己累死啊?”李然大声地喊道。
士心摇摇头,说:“我不住院。我要去上班。”
“张士心,你现在好歹也是个领导,也没有个电话,就那么一个传呼机还经常不带在身边,有个什么事儿都找不到你。买一个手机吧!别告诉我你舍不得买。”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同事开玩笑似的对他说。
士心摇了摇头:“买得起电话,jiāo不起电话费啊!攒钱娶媳fù儿比什么都重要!”
“有这么个大美nv成天缠着你,还要什么媳fù儿啊?”同事瞧着李然起哄道,李然听见了,脸上一红,低着头悄悄吃饭,没敢抬头看大家。
士心根本没有把同事的话当成一回事儿,但李然却听见了,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月底发了工资,她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公主坟通信市场,给士心买了一部手机。
士心看着李然递过来的手机,为难地看了半天,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给你你就拿着!你要不拿,我就摔掉它。你信不信啊?”李然说完,把手机塞进了士心手里,“你堂堂一个主编,连个手机都没有,你不觉得难为情我还觉着不好意思呢!我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用上了,就买这么一部便宜货。等咱有了钱,就给你买个好的。”
士心接受了李然的手机,也没有给李然钱。他知道就算自己给她,李然也绝对不会要。所以他在心里有了打算,在李然需要的时候把买手机的钱再还给她。
看士心拿了手机,李然就笑了:“呵呵,老家伙你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上当了吧?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宴席,本小姐现在身无分文,这个月乃至往后的生活就全仰仗您啦!这个周末我就从单位宿舍搬出来,搬到你那里去!”
士心心说完了,这丫头搬到自己那里,还不把自己整得死去活来?他仔细看了看李然的脸,表情坚定,看来丝毫没有动摇和改变的可能。于是笑笑,说:“那就搬过来吧,两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就算你那里只有一间房子,我也要搬过去。而且,你还必须给我做饭,给我烧洗脚水,最好连袜子也给我洗了。”她看士心要说什么,赶紧打断了,“不用反对!反对也无效。什么时候本小姐呆腻了,自然就会离开,根本不需要你撵我走!”
从这一天开始,调皮丫头李然就搬进了士心原来和桑德伟一起居住的屋子。
“我给你买了件大衣,穿起来一定帅的吓死人!”从外面回来,李然笑呵呵地把衣服递给士心,“你不用费脑子想我是不是故技重施,把钱huā光了好赖在你这里不走。我可以绝对坦诚地告诉你: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她笑盈盈地把衣服丢给正在做饭的士心,自己跑到锅边,从锅里拿起一片菜放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说:“还是你做的饭好吃。吃一辈子都愿意。”
士心看都没看就把衣服放在chuáng头,继续做饭。李然气呼呼地说:“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啊?没良心的死猪。”她就站在士心身边看他炒菜做饭。士心炒好了一个菜,在锅里放上油,把另一个菜倒进去,拿着锅掂了掂,锅上立刻腾起一片火焰。李然看见了,惊呼一声,高兴地蹦了起来。
“看你做菜的架势都知道你做的菜一定不难吃!”
简单地吃了饭之后,士心坐在桌边开始写东西,这时候李然突然叫起来:“啊,险些忘了!昨天有你的信来着,我给藏起来了!”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封信,在士心面前一晃,自己拆开了。
“我的天!老家伙,你猜怎么着了啊?”
士心míhuò地看着李然,不知道这信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张士心同志:您的作品《年华》在首届‘泰山杯’电视剧本大奖赛中获得银奖。请您出席颁奖典礼……”《》.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秋后的最后一场暴雨在夜间降临了,窗外电闪雷鸣,雨点哗哗落下。士心不喜欢这样疯狂的大雨,他喜欢很细腻的那种雨,喜欢在有雨的时候写一点东西或者外出走走。他总是觉得下雨的时候人的心情就格外舒畅,灵魂格外洁净,思想也会变得空明起来。
这样的大雨之夜他没有心情写东西,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什么也写不出来。李然躺在自己的chuáng上心不在焉地看书,过不了一会儿就说句话,打断士心原本就不顺畅的思路。士心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就回到自己屋里躺在了chuáng上。
rì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他虽然依旧过着那种很简单的生活,但是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了。一个月接近四千块的收入已经让他觉得格外满意,也能帮他解决很多问题。他不会买名牌衣服,甚至很少买衣服,也不出去玩儿。到běi jīng整整六年了,他连一场电影都没有看过,还不知道běi jīng的电影院跟家乡有什么差别;他也不到酒吧和舞厅去,每次同事叫他一起出去的时候他总是笑一笑就推掉了,他不愿意huā那份冤枉钱,也没有半点兴致。他不担心未来家里的生活,随着妹妹士莲的毕业和萍萍考上大学,家里的rì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他也不再担心自己的病情,因为自己现在不是父母惟一的依靠了。
多年的磨砺下来,张士心已经从骨子里对生活的磨难产生了一种顽强的免疫力,也把生死看的看淡。他相信,如果再有两年时间,他便可以解决家里面临的所有问题。剩下来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攒钱,有一天当chūn雨出现的时候他要把钱还给她。这些事情都解决了之后,如果他还是如同现在一样活在这个人世上,他一定会好好看病。因为他还年轻,父母还需要他照顾。
mímí糊糊刚睡着,mén就轻轻地开了。他侧头看看,在窗外雷电的掩映下,李然正蹑手蹑脚地朝他的chuáng走过来。他刚要坐起来,李然一闪身就钻进了他的被窝,然后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李然柔软的小身子紧紧地贴了过来,慢慢地就不动弹了。士心感到一阵慌luàn,头皮发麻,手心里很快就渗出了一层汗水。
李然咯咯笑着,靠着他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的屋子里听得见士心由于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他的嘴巴变得干涩起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推了推李然。
“干么啊?你想干什么?”李然忽然转过头来。窗外一个闪电,士心看到两只明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脸上显出不怀好意的笑。
士心本想叫她回自己屋子里去睡,叫她这么一反问,反而luàn了阵脚,慌luàn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嘴巴接连动了几次,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
“瞧你那个傻样儿。”李然咯咯地笑着,把被子拢紧了,说:“睡吧,老家伙。我知道你明天还要做很多事情。所以特地来给你暖被窝。”
“回你屋里去吧。”士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毫无力度而且带着一点商量或者恳求的话。
这句话显然没有任何影响力,李然不但没有回去,反而转过身来靠在他身上,把手搭在他的xiōng前,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了。
士心鼻子里充满李然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他以前也闻到过,那是阿灵和李然趴在他怀里哭的时候他闻见的。但是现在这种味道离他很近,强烈地yòuhuò着他身体里沉寂了二十六年的本能和**。
张士心躺在被窝里,就在李然身上透出来的少nv的体香里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两只手悬在被窝里,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感觉到枕头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知道,李然这丫头没有半点心机,他怕自己禁不住这样的yòuhuò,亵渎了李然。所以士心一翻身从被子里钻出来,快步朝外屋走去。
李然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听见士心在外面洗脸的声音。她悄悄地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走到mén边向外张望,借着窗外的闪电,他看见士心已经躺在了自己原来睡的那张chuáng上。
李然觉得很高兴,因为她可以确定地告诉自己,士心是一个好人。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又略略有那么一点儿失望,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很确定,如果刚才士心胆敢胡来,她一定会反抗,而且会大喊大叫,绝对不让他得逞。
她悄悄地来到士心躺着的chuáng边,正准备开口,士心一翻被子,带着哭腔很痛苦地大声喊了出来:“哎呀!姑nǎinǎi,你就别捣蛋了,让我睡吧。”
李然咯咯笑,走到墙边拽亮了电灯。
士心气呼呼地看看站在原地正笑盈盈望着自己的李然,她穿着碎huā的睡衣睡kù,头发流瀑一样披在肩上,楚楚动人。
突然一个炸雷在院子上方炸响,李然尖叫一声,三两步就蹿到了chuáng边,钻进了他的被窝,紧紧靠在他身上。
士心觉得她温软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他又立刻变得全身发麻耳根发烫双手麻木。李然忽然仰起头来,温柔地看着他,眼睛里像噙满了泉水一样清澈地闪动着点点亮光。
“让我在这里睡吧。我怕打雷。”她说。
士心想撵她走,但硬不起心肠来。他往里挪了挪身子,李然就从他身上移开了,在他身旁躺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心软,不会撵我走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善良的老家伙。”她盖好被子,双手放在被子外面,得意地说。
“我是心软,可我早晚毁在这心软上面。”士心说着话,转过头朝着墙闭上了眼睛。“喵呜”一声,小猫十五块蹿上了被子,就他脚头根卧下了。他想起来去把灯关上,但想了想又没有关,睁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白sè墙壁,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是啊,怕的不是被贼偷,而是成天被一个美丽的nv贼惦记着。老家伙啊,你就瞧着吧,你的好rì子才刚刚开头呢。”李然说。
“这些电脑都是要丢掉的么?”士心看着请来的工人正要拉走的一堆废旧电脑问技术部的主管。
“没一台能用的,公司批准报废,都扔掉算了。”
士心没有再说话,开始在那一堆废弃电脑里面搜寻。他这里拆一件儿那里卸一件儿,折腾了大半天之后,把一大堆东西抱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面。李然远远望见士心抱着一堆电脑部件走,似乎就明白了,赶紧跑到士心的桌子跟前,笑呵呵地说:“自己攒一台啊?”
士心点点头:“兴许还能用。试试看呗!”
他忙完了工作,晚上下班之后把那些零件重新进行了组装,接在公司的显示器上,用从技术部借来的软件安装了系统,发现自己攒起来的电脑还真的能用。他特别兴奋,抱着电脑出了办公室,破例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电脑拉回了家。
“买一个二手显示器,咱这就算是有了电脑了。嘿嘿……”坐在车上的时候,他兴奋得像一个孩子。
李然忽然觉得很心疼。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有过这种感觉。在她心里,一直把关于士心的点点滴滴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她给士心买了手机,给他买了大衣,却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其实他最需要的是一台电脑。士心下班之后回到家里,总要写一些东西,每一个字都要用笔在稿纸上写出来。公元两千年的běi jīng,趴在昏黄的灯光里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稿纸上的撰稿人并不是很多。
她眼里的士心似乎从来都没有不满足的时候,所以她差点儿就以为士心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任何需要的人。她很少看到的士心因为满足而兴奋的模样儿终于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忽然就明白了,士心并不是没有任何需要,他需要的东西很多很多,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得到这些东西。
她脸上挂着笑看着士心,心里却涌动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疼爱和怜惜。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论将来是什么样子,自己都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好士心。
睡觉的时候,她就像习惯了一样钻进了士心的被窝。经过了昨晚的一夜失眠,士心已经不再那样慌张了,但是也不敢让李然睡在自己身边。他推一推李然,说:“今儿不打雷,你赖在这里干什么啊?”
“给你暖被窝啊!”李然说着,用被子méng上了头。士心知道再怎么样也赶不走她了,就没再说话。昨晚一整夜没有合眼,现在他很困,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发觉李然居然紧紧地搂着他,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像一个婴儿一样安详。
他想轻轻地chōu出胳膊起chuáng,谁知道刚一动身,李然就醒了。她睁开mímí糊糊的眼睛看了看士心,脸上现出了甜美的笑容。
“在你怀里睡得真踏实!”她说。
“你舒服了,我的胳膊可肿得跟萝卜一样了。”
李然信以为真,抓过士心的胳膊看看,发现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就打了他一巴掌:“骗人!”她笑一笑,然后说道:“软yù温香在你怀里,难道还是害了你不成?换了别人,谁肯让你这个老怪物一样的丑八怪搂着睡啊?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这个老怪物,我还不肯给他暖被窝呢。”
她见士心没有说话,接着说:“老家伙,你该去参加那个颁奖典礼了吧?”士心的剧本比赛获得了银奖,距离去参加颁奖典礼的rì子快到了,“真是意外,就你那水平,居然还能获得银奖!”
“我不打算去了。来回好几天,得huā不少钱,还要请假耽误事儿。”
“什么啊?在万众注目下参加颁奖典礼,那多荣耀啊!你怎么能不去啊?去去去去,一定要去。而且要穿得体体面面的去。就穿我给你买的风衣,站在领奖台上,衣袂飘飘,就好像周润发一样!”李然神往地想象着,忽然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成!你自己买的那件西装难看死了,就像戏台上的赵本山。”她说完,自己就笑了。
“胡闹!”士心说。看了看放在桌边的闹钟,“哟喂!都什么点儿了啊?还跟你贫嘴呢!要迟到了!”
他翻身下chuáng,又催促李然赶紧起来。李然赖在chuáng上死活不肯起来,士心费了半天劲才将她拉起来,这时候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了,两个人疯了一样地朝着车站跑去,李然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叫士心等她。
在车站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车。每天这个时候车站上都聚集着大量的人在那里等待,道路也显得格外拥堵,各种汽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尾气把街道染成乌黑,行人就在车流中肆无忌惮地穿行。这是一条典型的běi jīng街道,除了车就是人,除此之外连树木huā草都很少看见。
“咱走过去吧。”车站距离公司只有两站地,士心拉起李然就走。
沿着万泉河走了一段路,他们就看见很多人围聚在河边议论着什么,还有人在拿着竹竿慌慌张张地跑动。他们走到跟前的时候,看见河里有一个nv人正在一浮一沉地挣扎,好几个人都在用竹竿打捞,但是竹竿很短,怎么也够不到那个披头散发挣扎着的nv人。
“泡半天了,看来撑不住了。”有人说,“jǐng察咋还不来呢?”
那个nv人开始慢慢地往下沉,间隔半天才浮上来一下。李然看看士心的脸,似乎早就预感到他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拉他,但是已经晚了,张士心把手里的包丢给李然,一步跨过河边的护栏,纵身跳进了河里。
落水的瞬间张士心忽然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水。他一下子就沉入了水底,很快又浮了上来。一沉一浮之间他的嘴巴里灌满了水。深秋的河水冰凉刺骨,他感到身子很沉重。在浮起来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挣扎的那个nv人。
他不会游泳,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回跟着宿舍的邓月明他们去过学校游泳场,在浅水区呆了半天就上岸了,一下子也没有游。但他在电视上看到过游泳,所以他屏住了呼吸,不让水流进嘴巴里,双手胡luàn地摆动着向身后划水,居然就开始向前移动了。
就在他要接近那个nv人的时候,冰凉的河水刺jī得他双tuǐ开始chōu筋儿,身子一沉就没入了水中。他在水里挣扎着用一只手捏了捏大tuǐ,使劲向下一蹬,顿时浮出了水面,同时身子也向前滑进了一步。这时候,那个在水里挣扎的nv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再也没有放开。
他本来就不会游泳,身上吊了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浮在水面上的身体立刻沉重起来,直直地向下沉去。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随着那个nv人往下沉,带着浓重的腥臭味的河水接连不断地灌进他嘴巴里。
“我要淹死了。”他心里对自己说,在水里睁开了眼睛,碧绿的河水在眼前dàng漾,鼻子里呼出来的晶莹的气泡一闪一闪地向上浮去。
钱强坐在桌边打开了报纸。忽然他的神情僵住了,嘴角的肌ròu开始一chōu一chōu地抖动。他不敢相信,报纸上登载着的硕大的照片的人自己很熟悉,他就是四年前这个时候离开学校的张士心。
钱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掐着自己的鼻梁。
“他还活着。他没有死。”他对自己说。
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关于张士心的那些事情。每年都要迎来一大批学生又要送走一大批学生,他已经习惯了很快地遗忘已经走出校mén的学生。但他对张士心的印象又好像格外分明。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学生,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听从过老师的意见和建议,他特立独行,最终葬送了自己的学业。
当然,多年来钱强的心里也承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和负担。他当初断定张士心一定会因为那个病而死去,所以他宁可承受良心的谴责也要毅然决然地让他离开学校。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渐渐地遗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在遗忘的背后,他依然认定张士心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没想到张士心还活着,而且因为解救落水者而被送进了医院。
钱强几乎什么都没有想,他就给报社打通了电话。然后急匆匆赶往医院看望张士心。
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住院之后除了陪在身边的李然,惟一一个来探望他的熟人竟然是当年迫使他离开学校的老师钱强。
钱强依然是满脸堆满了微笑,和颜悦sè地看着躺在病chuáng上的士心,笑呵呵地问长问短。士心不想搭理他,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称呼着钱老师,向李然介绍。李然冲钱强点点头,笑了笑。
“你康复了就好。康复了就好……”钱强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士心,脸上是一种很复杂的笑。
士心很敏锐地从老师的笑里捕捉到了一种真诚。分别四年之后,老师专mén跑到医院来看望他,说明老师是真心的。他很感动。在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坎坷之后,他变得更加宽容,他现在可以接受一切原本不能接受的人和事情。
“这些年过得好么?病彻底治好了么?”钱强真诚地问士心。
士心点点头:“过得很好。谢谢老师。”
钱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脸上浮起一阵cháo红:“当年,我错怪你了。要不然,你也该有些成就了。你那些同学现在都很好,还有几个考研回到了母校……”
李然一直在旁边倾听,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迫使士心离开学校的那个老师。她愤怒地站起来,走到钱强面前,冷冷地说:“他要休息,您回去吧!”
钱强看得出来这个小丫头脸上的愤怒,也听得出来她语气里面的不恭敬。但他没有走,他没有看李然,而是对着士心说:“你父母还好吧?你母亲的身体……”
士心没想到钱强居然还惦记着自己母亲的身体,说明他至少还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过,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还没有忘记。士心忽然很感动,他太容易动情了。
“都很好,您放心!”
钱强嘴巴动了好几次,一直想说什么,但都没有说出来。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地对士心说:“对不起!”
张士心清楚地听到钱强嘴里说出来的这三个字。他的眼泪很快就流了出来。这三个字从老师嘴里说出来似乎很简单,但隐藏在这三个字背后的是他人生的改变,是他前途的暗淡,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追回来的六年时光,是这些年里面他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坎坷与苦难,也是他正在承受着的来自母亲的误解和委屈。
他哭了。就像一个mí失之后无助的孩子忽然见到了亲人,就那样默默地哭泣,泪水静静地滑过他清瘦的面颊,啪啪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钱强特地跟他要了他的手机号码和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士心不知道钱强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干什么,但他还是把号码告诉了钱强。他已经彻底原谅了钱强,钱强似乎也终于卸掉了心里的那块石头,从医院离开的时候脸上挂着一种看上去格外轻松和愉快的笑。
住了两天医院之后,他就呆不住了,赶紧从医院里出来回到了单位。从他被赶来的jǐng察从水里捞起来到现在,李然几乎一直是冷冰冰地看着他,没有给他一个好脸儿。
“能眼睁睁看着她淹死啊?”吃午饭的时候面对李然的指责,士心说。
“当然不能。可是你会游泳么?差点儿连自己的小命儿都搭上!我可告诉你啊,张士心,那天要是你被淹死了,我就跳进那河里。那就是你害死了貌美如huā天生丽质温柔善良的本姑娘我。”
士心笑了笑,看看李然的脸,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那么多优点呢?充其量也就是调皮捣蛋,胡闹无赖。”
“我不管,反正往后再也不许你管这些事情。救了金huā,你吃了多少苦头啊?上次人家偷车,你管的哪mén子事儿啊?差点让人捅死……”李然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不太合适,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回又险些喂了万泉河里的王八。还有啊……不说了,说起来就满肚子的气。反正,你这辈子管那么多闲事儿,最对的就是救了chūn雨姐姐。就那件事儿,你还被砸破了头,被抢走了很多钱,是吧?”
士心刚想说话,就被李然打断了:“哎,你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总而言之,往后只要有我在,你就甭想那样随随便便,你下水我就下水,你趟火我就趟火,不信你就试试看!”
士心完全明白李然话里面的意思。除了对他贸然救人的一点点埋怨,更多的是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就像李然说的一样,他知道在自己最困难和最危险的时候,如果还有一个人会跟自己一同赴汤蹈火,这个人一定就是看上去娇柔小巧的李然。看着坐在身边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话的李然,士心心里泛起一阵暖烘烘的感动。rì子给了他艰辛和苦难,也给了他人世间最珍贵和真挚的情感。
吃完饭回到公司,张士心突然接到电话,召集公司中层以上人员召开紧急会议。他赶紧跑到会议室去,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面sè凝重。
召开会议的原因很简单,到了年底,公司发展情况很好,这个时候准备商讨一下年底奖金等事宜。士心一听,觉得这是一个好事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脸上都绷得紧紧的,就像丢了钱一样。果然,主持会议的运营总监的话题就转到了正题上。
“公司决定裁员。裁掉一大批人。”
“为什么?”就在士心心里默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有人问了出来。
运营总监咳嗽两声,说:“董事会的决定。执行就可以了。无关紧要的部mén,基本上可以尽数裁掉。”
士心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危机,这种危机感不是来自他对自己可能失业的恐惧,而是公司这个决定本身。“工作怎么办?rì常运转谁来维护?”他问。
“公司会很快重新招人。”总监的话很简洁,但是公司的意图昭然若揭。当初公司承诺到了年底如果运营很好,所有的员工都将获得相当于三到六个月的月薪作为奖励。公司新成立的这一年里,所有的员工都铆足了劲儿努力工作着,并且取得了远远超出既定目标的成就,在年底即将到来的时候裁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员工,公司的目的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节省本该付给那些员工的年底奖金。
“所有都裁掉么?”他问。
“所有。尤其是你的部mén,都是编辑和录入员,一个不留。”总监说,“名单一会儿就会有人给你送过去,你在三天内分别通知他们,陆续离职。重新招聘的人员和岗位你呈报人事部,他们会安排。”
“以什么理由辞退?”他问。
“理由还不好找么?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你来问我?”总监看着面前这个幼稚的年轻人,脸上lù出一丝轻蔑的笑。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留给他做的仅仅是通知那些为了公司的成长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年,还沉浸在公司空前发展的喜悦里等待着年底奖金的打工者。他做不到,也不想做。所以他在会议室里跟一向都很欣赏他的运营总监发生了jī烈的争吵。
李然隔着máo玻璃看见士心很jī动地说着什么,总监也jī动地回应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士心一定是在据理力争着什么。以她对士心的了解,士心绝对不会平白无故那样jī动,也从来没有那样jī动过。
士心从会议室出来,砰地关上了玻璃mén。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上,开始收拾东西。
“怎么了啊?”李然跟过去问。
士心黝黑的脸变成绛红,一边整理桌上的东西,一边说:“没什么,我不干了。”
他失业了。就在他满怀信心可以解决家里面临的一切困难的时候,失去了这份能给他带来丰厚收入并且可能再也找不到的工作。如果他肯编织出一堆理由来辞退手下那些人,他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留在公司,并且可以拿到年底奖金,这笔钱最保守也有一万多块。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就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xìng格,永远都不会向他认为不对的事情和人低头。如果他愿意低头,多年以前他就不会失去学业,他的人生也将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处境。
办完手续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装有这个月薪水的信封,他有点儿懊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冲动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想极力保全的那些人最终一定会在他离开之后被陆续辞退,那样的话他的辞职就变得毫无价值。为了一些跟自己本不相干的人而失去打拼这么多年才得来的工作,是不是值得呢?张士心心里存了一个老大的问号。
更要命的是,他刚刚到家还没有来得及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想清楚,李然便笑呵呵地跑了进来。
“老家伙,本姑娘也不干了!随它去吧!”她说。
“娘,我拿了一大笔钱的奖金!”士心离开家的所有rì子里,每一次打电话几乎都是矛盾重重,很多时候他都不敢打电话给家里,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给家里,他害怕听到家里的rì子很苦,害怕听到母亲的埋怨和唠叨。只有这一次,他没有任何顾虑,甚至是充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把自己参加剧本大赛获得奖金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三万元的奖金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已经失去工作,他兴奋地向母亲汇报着消息,恨不得立刻把这些钱寄回家里。有了这些钱,家里的房子就可以买下来了。那样的话,他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时刻cào心,那就是萍萍上学。
母亲也异常高兴,在电话那头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cào心着,别把钱nòng丢了。就在他要挂电话的时候,母亲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把钱寄过来吧,在家里踏实些。带在身边不安全,可千万别有啥闪失。”
“等钱一到手我就寄回去。”士心说着把电话挂了。李然就在他身边说话了:“什么?你把钱都寄回去啊?那咱们吃什么啊?别忘了,这个月咱俩一共才拿了一千多块,你把上个月的工资也给家里了。就算马上找到工作,也要到一个月之后才能有工资啊!这些rì子咱俩怎么办啊?”
士心冷静下来,就有点后悔答应得太痛快了。是啊,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除了预留一点生活费和房租,再拿出一部分存起来留着还给chūn雨之外,基本上都按时jiāo给了母亲,现在自己和李然已经半个月没有工作了,如果把三万元奖金都寄回家里,那接下来的rì子可能会很辛苦。但是如果他现在从这奖金里面chōu出一点给自己留下,母亲就一定能想到他的rì子很紧张。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他要让母亲很放心地知道,他在běi jīng生活得很好,有着足够的收入。所以他拍拍李然的肩膀,说:“等奖金拿到手了就都寄走。有压力就有动力,一定能找到工作。”
奖金还没有到手,但很多事情还需要他去做。他把身上所有的钱数了数,只有五百多了。他把三百块寄给了已经上了大学的阿灵的弟弟,让他好好学习,在可能的情况下自己找一点工作来锻炼自己,也可以有点收入;另外两百块寄给了山村小nv孩小丫。靠着他这几年不间断的资助,小丫已经上了县里的中学,几年之后也要考大学了。
“丫头,要苦一阵子了。”他对李然说。
“怕什么啊?我还有一点呢!节省一点儿过呗!”李然全然不知道rì子的苦,还没有意识到这次失业将带给张士心的是什么。
这时候,农村nv孩小丫给他写来了一封信。看完信,士心的心就沉了下去。小丫在信里说,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之后,他曾经教过书的学校那几间教室全部坍塌了,还砸死了一个学生。
张士心失学之后在那里当了几个月的民办老师,那是他曾经念书的地方,也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他离开的时候学校里那几间十多年没有翻修的土坯房子已经千疮百孔了,两年里他一直惦记着。现在,一场大雪终于摧毁了学校的房子,孩子们除了回家帮着大人务农,恐怕没有别的选择了。
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士心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他知道这个决定一定会遭到母亲的反对,所以奖金发到了手里之后,他立刻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他要带着钱回到家里,说服母亲允许自己把这笔奖金带回老家,给学校盖几间新房子。
他有点儿后悔那么早就把获奖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如果不是这样,他就可以在母亲并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这些钱悄悄送到乡下了。母亲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母亲很善良。但是一辈子的清贫已经让母亲没有办法抛开自己的rì子而去在乎别人的生活了。母亲仅仅是一个生活在最低层的fùnv,士心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理解儿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会很坚决地反对。
“我也跟你去!”李然知道了,就不答应了,“好你个老家伙,车票都买好了,还瞒着我是吧?跟你说过了,就算你死了我也要yīn魂不散地缠着你。你现在就想跑啊?我为了你把工作都丢了,你就忍心把我独自丢在这空dàngdàng的屋子里啊?”
士心觉得李然丢掉工作完全是意气用事,但好好想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意气用事呢?所以也就没有反驳李然,说:“我们那里现在可冷得很,小心冻不死你个丫头片子。”
“怕什么?冷了就往你怀里钻。”李然笑呵呵地说,“就算便宜你个老家伙了,谁让我这么善良呢?”
母亲果然空前jī烈地反对他把这些钱送到乡下盖学校的房子。在士心到家的两天里她一直絮絮叨叨着,一肚子的埋怨,就连初来乍到的李然也没怎么顾得上招呼。
“娘,就让我把钱送过去吧。怎么说你也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爹和我可都是在那里念的书啊!娃娃们连教室都没有了,还怎么学习啊?那些娃娃里可就有咱张家的孩子啊,那都是你的侄子侄nv。”
“我知道。可不是还有村里呢么?村里不会修啊?”母亲反过来问他。
“小丫信上说了,村里没有钱修,所以孩子们都放假回家干农活儿了。要不我还cào什么心啊?”
“你爹娘老子在这里起早贪黑地抓垃圾挣一点血汗钱,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啊?三万块钱虽说是你挣来的,可那也是咱家里的钱不是?三万啊!你娘我到城里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我也没挣下这些钱哪!”
“娘,您看我这不是工作都tǐng好的,一个月就有四千多块。我还写东西挣钱呢!到不了一年照样儿给挣回来。孩子们都大了,一个一个都很争气,你还愁将来没钱huā啊?”士心很耐心地给母亲解释着,阐述着自己的道理。他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到了母亲那里其实根本就行不通,但是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说服母亲。
“你挣的钱,你做主。可是家里缺钱,你是知道的。倘使你在明年九月前攒不够萍萍上学的钱,我就不叫她念书。房子的钱么,你爹跟我豁出老命去挣,三年还不完,三十年总能还完吧?”母亲的话里面明显地带着一种埋怨,但至少她的口气已经松动了。士心笑笑,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捏着母亲的肩膀,说:“我娘就是通情达理。要不怎么能有我这么好的儿子呢?”
母亲啐了他一口,笑着说:“儿大了由不得娘。你看着办吧。”母亲这么说着,其实在心里她对儿子有着一种本能的信任。她知道,儿子承诺过的一定会兑现,不论是家里的房子还是萍萍上大学,士心一定能全部解决好。
“你啊,就是心善。上中学的时候,对那些男娃娃nv娃娃多好啊,见天儿往咱家跑。好了,你退学到如今,有哪个来瞧过你一眼啊?要说这人啊,都没良心。”母亲抒发完心里的感慨,挥挥手把李然叫到自己身边坐在小板凳上,轻轻抚mō着她的头发,说:“多好的姑娘啊,漂亮,有文化。我家士心真的配不上你啊!”
士心听见这话,耳根子热了,想要说自己跟李然就是朋友而已,但又觉得跟老娘解释这些完全行不通,而且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所以干脆不说了。李然听见士心母亲的话,脸上红了,心里却美得不得了。
“士心人好,心也好。很多nv孩子喜欢他呢!”她小声说。
“我的娃娃我知道啊。士心打小就懂事儿,是个好娃娃。可就是当年不好好学习,把个大学给生生误掉了。到如今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也没有,成天价在外头胡hún……”
李然听见了这番话,突然抬起头来看看士心的母亲,又看看士心。她觉得士心的母亲似乎对士心当年的失学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她刚想开口替士心辩解几句,士心就chā话了:“娘,当年我糊涂,您也不用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吧?我现在这不是tǐng好么?挣钱比正式工还多呢!如果当年毕业了去当老师,说不顶一个月也就千儿八百的,还不如现在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士心知道继续呆下去,快嘴的李然肯定要坏事儿,就一把拉起李然,说:“娘,我带她出去看看咱这儿的街道。你想吃啥啊?我一会儿带回来。”
“才吃了晚饭,还能吃啥啊?啥也不吃!”母亲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睡会儿去。要不,你回来给我带点儿蜜枣。就想吃它。”《》.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把奖金送到远在家乡的小学之后,张士心没敢逗留,当天晚上就决定返回家里。乡亲们没想到士心特地从běi jīng送来了这笔救命钱,纷纷跑到士心的二叔家里来看望他,嘘寒问暖地跟他说着话,村长还特地选了一只féi羊要杀了宴请士心。士心没有答应,只说得赶回běi jīng工作。村长死活要把那只羊杀了给他带上,他就笑着把活羊要来了,送到了牛小丫家里,叫小丫的爹把羊卖了给小丫念书。
村子里的娃娃们追在李然的身后到处跑,新奇地看着这个城里来的洋美人,眼巴巴地瞪着她肩上的那只jīng致的小包。他们似乎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果然,李然忽然就想起来了,打开小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些原本带着在长途汽车上吃的巧克力,分给那些孩子。娃娃们拿了巧克力,欢天喜地地散开了。有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孩子很费劲地剥着巧克力上的包装纸,怎么也剥不开,急得小脸通红。李然笑着帮他剥开了糖纸,他就把巧克力一下子丢进嘴巴里咬了一口,忽然吐在地上,脸上显出一种很痛苦的样子:“苦。我的娘哈,苦死了!”大家就愉快地笑了。
村长觉得羊已经给了士心,他怎么安排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士心终归没有吃一口羊ròu,让村长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跟在士心身边前前后后地跑,直到把他送上了长途汽车,还站在弥漫的黄土里面不住地招手告别。
虽说在家里最需要钱的时候把一大笔钱给了别人,但士心心里踏实。做完这件事情,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不显得那样碌碌了,至少,除了照顾家人,他还为别人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回到běi jīng之后他遇到了一段空前困难的时期。因为回家huā掉了所有的钱,现在他只剩下一笔钱,那就是等着还给秦chūn雨的那点存款。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去动用那笔钱,虽然距离当时chūn雨垫付给他的七万元医疗费还相差很远,但他一定要慢慢地积攒这笔钱。也许他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才能把钱攒够,但他不担心,把这笔钱还给chūn雨,不仅仅是完成自己的心愿,还寄托着一个希望,那就是能够和好朋友chūn雨重逢。
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还能够见到chū雨说过一定会回来找他,他也相信chūn雨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然而他对自己没有多少信心。毫无疑问的一点就是除了原来的病,他的心脏出了问题,而且这种病是累出来的,在他还不能够完全静下来休息又没有得到治疗的时候,这种病只可能加重而绝对不会减轻一点点。
到达běi jīng之后的第四天,李然吃到了这一辈子最简单的一顿饭。
家里除了一点面粉和一个土豆,就什么都没有了。两个人身上都没有钱了,张士心也不会出去赊欠什么东西回来。李然试探xìng地问了问士心是不是可以把他存在银行里的钱暂时取出来一点,士心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就开始站在桌边和面。他把面粉放在干净的盆里,用力地róu着,李然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
“为什么不把你的真实情况告诉家里啊?你这次回去完全可以不给家里人钱的。”李然心里的这个疑问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这次随着士心回家,她见到了青藏高原,看到了湛蓝的天空,美丽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和清澈的河流,但她一点好心情也没有,因为她同时也发现士心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家里根本就不知道,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到。
她听到母亲对士心的埋怨之后忍不住就要把她知道的说出来了,但士心拉着她出mén了,没让她说。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跟士心的母亲单独在一起,无论什么时候士心都像影子一样跟随在她身边。她明白,士心不想让家里知道关于他这些年来的一切事情,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的未来。
“已经瞒着了,就继续瞒下去吧。”士心一边róu面一边说。
“连最亲的人都骗。我很想知道,张士心,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啊?”
“没有。应该知道的和不应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只有一点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脚丫子有六个脚趾头,你要不要看看?”他说着话把脚抬了起来。
李然这一次根本没有笑,反而气红了脸,咬着嘴chún狠狠地瞪着他。
“我真傻,原以为自己能给你需要的一切,你也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没想到你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随随便说出来的那点儿东西都是为了哄我开心,都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到今天我才发现,我除了给你添麻烦,根本就什么都帮不了你。”她看看一直沉默着róu面的士心,走过去一拳打在他背上,“你知不知道这样子很残忍啊?我宁愿跟你一起吃苦受累也不想忽然有一天身边没有了你。你不说出来,我也猜到了,你的病是不是压根儿就治不好?”
士心看看李然,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róu面。
沉默就是回答。李然这时候完全确定了,按照平常的惯例,士心一定会开着玩笑把话题岔开,但是这次他没有,说明他承认了。李然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士心,把脸靠在士心后背上呜呜地哭。
士心róu了两下手里的面,停下来,转过身子,把李然轻轻拢在怀里。
“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你已经为我cào心太多了。不告诉家里,也是一样的。”
李然在他怀里享受着一种温暖和幸福的感觉,不哭了。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士心的脸,轻声问他:“你一点都不觉得苦么?”
士心没有经过思考就回答了问题,而且他的回答出乎李然的意料:“苦,很苦。”
“苦就说出来啊,就算不告诉别人,也应该告诉家里,告诉你父母亲啊!”
“就是因为很苦,所以才不能说。”士心说着,用沾满面粉的手在李然的鼻梁上划了一下,她秀气的鼻子上立刻多了一些面粉,变成了一个京剧中的丑角的模样儿,“丑八怪,你慢慢也就明白了。”
李然笑了,一边擦鼻子上的面粉,一边说:“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是想你不再那么苦,别的我都不管。”
“这就对了,少问几句,少捣一点luàn,我就不苦了。”
“没用,说什么我都要赖着你。别想打击我,别想着我有一天会大发慈悲地离开你,只要你活着,我就守在你身边。要是你不心疼自己,有一天你死掉了,那我就去跳万泉河,看有没有好心人把我捞上来。”小丫头态度很坚决地说完,在士心怀里使劲地蹭了一下鼻子,转眼变得笑呵呵了,“你害得我哭,我就把鼻涕眼泪都擦在你身上!”
士心笑了,转身去洗手,嘴里说:“你恶心不恶心啊?我正在做面片儿呢!”
“那正好,反正除了面和一个土豆,啥也没有了。我给面里面加点作料!”李然笑呵呵地说。
面里真的什么都没有,除了清汤面片,就只有一些土豆块儿在里面。士心做好了饭,盛了两碗端到桌上,给十五块也盛了一碗,然后用围裙擦擦手坐到桌边,说:“今儿将就一下,明天怎么着也得让你吃一点好的。”
李然看看碗里的面,什么都没有说。要是在往常,她一定吃不下这样清汤寡水的面,但是现在她必须强迫自己吃,因为她觉得自己慢慢长大了,而且是在和士心重逢后的这一段rì子里迅速长大起来的。她现在不再那样任xìng了,也慢慢学会了照顾别人,迁就别人。她不知道如果换了别人,她是不是还会这样顺从和关心他,但她知道,从现在到以后,士心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甚至连违拗都不会。
一锅面很快就被吃掉了,李然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吃了三小碗,就连小猫十五块也吃了一大碗,然后心满意足地跳到chuáng上睡觉去了。
“接下来怎么办啊?”吃晚饭,李然抢着洗锅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发愁了。
“我也不知道。明天去面试。”这些天里他一直在寻找工作。刚回到běi jīng的第一天就去了两家公司面试。他故技重施,希望负责招聘的人能格外开恩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但是这一次运气一点儿也不好,两家公司几乎如出一辙地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一个主管白了他一眼说:“làng费时间!”另一个则比较坦白:“你够实在的。什么都没有也敢来面试。不过我们需要的不是实在,是才华。你连买一张假毕业证都想不到,就证明你连起码的头脑都没有。很抱歉,我们这里不需要这样的人。”
李然刷完锅,跟士心说面试的时候遇到的事儿,忽然小丫头就想到了一个主意,笑眯眯地凑过来把两只手放在坐在桌边的士心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士心,说:“我有办法了!”
士心问了两次李然都没有说是什么办法,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就不问了。但他心里很着急,这一天就靠这么一顿清汤面片打发过去了,明天呢?未来的rì子呢?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了,别说自己和李然没东西吃,就连十五块恐怕也要挨饿了。
李然一大早就起来出去了,两个小时以后拿着她自己的毕业证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叫士心拿了一张两寸相片,拉着士心径直奔到了人民大学附近。一路上士心问她究竟要干什么,李然死活不说。走到人大前面的过街天桥上的时候,立刻就有一个贼眉鼠眼东张西望的人凑了上来。
“哥们儿,毕业证要吗?”那人问。
士心忽然就明白了,李然是要带她来买一张假毕业证。他拉着李然的手转身就走,那个人似乎不甘心,跟上来又问了一句:“毕业证要吗?”
士心看看他,在冬rì的街头冷得瑟瑟发抖,眼光里充满祈求。但他一点也不同情那个人,硬拉着李然往桥下走。李然一步三回头,不停地看那个卖假证的人,那人显然感觉到生意要上mén了,紧紧跟了上来。
“毕业证要吗?结婚证也有,要不要啊?”
士心没好声气地回了一句:“你看我们需要结婚证么?”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李然,发现这两个人似乎意见不太统一,或者正在发生争执。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商机,转而问道:“那,离婚证总该需要吧?”
士心笑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说:“给你张逮捕证,你要么?”
那人忽然吃了一惊,本来就像惊弓之鸟一样躲躲闪闪的目光开始变得恐慌起来,看了看士心和李然,发现士心面sè凝重,自有一种威严,于是撒开tuǐ咚咚咚跑下了过街天桥,跑到很远的地方依然回过头来向他们张望。
“吓他干么啊?吃一碗饭都不容易。”李然觉得士心做得有点儿不对,就说了出来。士心忽然也觉得自己捉nòng了一个本来就心惊胆战地hún饭吃的年轻人,心里觉得很抱歉。
“一码是一码,他是不容易。可他做的不是人事儿。”他说。
“得!你甭跟着,我去。”李然说着,撂开士心的手,拿着自己的毕业证冲那个人走了过去。那人远远看见李然走了过来,立刻撒开tuǐ跑了。李然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喊:“喂!你别跑,跑什么啊?”眼看她是追不上了,那人在人群里一晃,转眼就看不见了。
李然拉他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钱,就是想问问买一张假证需要多少钱。李然没追上那个人,就悻悻地回来了,士心下午还要面试,俩人就一起回到了家里。
下午的面试依然没有结果,士心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李然说要去面试工作,顺便找一个同学,独自出mén了,出mén的时候在chōu屉里翻来翻去找了半天,就找到一块多钱,她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把一块多钱丢进了chōu屉,甩开膀子走了。
士心忽然觉得很内疚,如果不是自己,李然根本不可能蜷缩在这样一间小屋子里陪着自己吃苦。他把自己存钱的折子拿了出来,追出去塞进李然手里。李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动用存起来准备还给秦chūn雨的那点钱,但是她也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样面对接下来的rì子。就算很快地找到了工作,也要一个月甚至更久以后才能拿到工资,这期间他们两个人不可能不huā钱。
“去面试吧。别太任xìng,把人家都吓跑了你也就没希望了。好好表现,你行的!”士心对李然说。
李然拿着存折默默地出去了。
这天回来的时候李然带回来了一张跟她的毕业证书一模一样的毕业证,不同的是上面贴着张士心的照片。李然进了mén很开心地把毕业证丢给了士心,还笑呵呵地说自己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份当编辑的工作,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连编辑到底干些什么都不知道。
“天底下还真有不长眼睛的人,居然还说对我相当满意,叫我马上去上班。”她笑呵呵地说,“我看他们那么傻瓜,就把你也推荐进去了。我明天去上班,约好了也把你带过去。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吹嘘你的卓越才能,人家才答应见你的哦,你别太任xìng,要好好表现,你行的!”她把士心先前跟她说的话还给了士心。
“看来人家是没长眼睛,连你这样的小丫头都敢要,连你吹嘘都没有看出来。”士心这样说,但是心里很高兴。因为一旦工作谈成了,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做编辑对他来说已经是得心应手的事情了,他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有一份比较稳定的收入了。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现在身体怎么样?别的我不完全知道,你也绝对不会告诉我。那我就问你我知道的,心脏最近怎么样啊?”李然忽然问。
“好。好得很。”
“信你才怪。信了你,那才叫没眼睛没脑子。”李然说。其实她有理由相信这次士心说的话多多少少会有些真实xìng。因为从失去工作到现在,他除了去家乡送钱之外,一直都不是很劳累,这也是李然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他这么长一段rì子没有出去忙碌。她很相信士心的病更多的是因为劳累而产生和变得严重起来的。这一段时间的休息对他的病情来说应该多多少少是一个休养和缓解。
但她也知道,如非情不得已,士心永远都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他再怎么不舒服,他也不会表现出来。一个连对自己的母亲都要隐瞒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所有的情况告诉自己的朋友,否则他就不是张士心。
“不管你有什么事情,就算对天底下所有的人瞒着,也要告诉我。知道么?”李然一边帮士心摘máo衣上星星点点的线头,一边说。máo衣太旧了,紧紧地裹在他身上,因为穿了很多年,经常洗涤的缘故,上面布满了小线头和máo绒疙瘩。
士心点点头,说:“早点睡吧。明天你要上班,我要面试。可不敢胡闹了啊!”
李然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他才刚刚卷紧被窝睡下来,李然就穿着碎huā的睡衣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被窝钻了进去,把士心的存折还给了他。士心看都没看就随手放在头跟前的桌子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李然心里藏不住事情,笑眯眯地捏住了士心的鼻子问他:“你怎么都不看一下啊?你就不怕我取走了很多钱啊?”
李然这么一说,士心马上意识到肯定有问题,赶紧翻身起来,拿起存折一看,里面的钱果然一分也没有动。
“我找同学借的。知道你的钱不能动。没办法了,本姑娘啥时候跟人借过钱啊?”李然耸了耸肩,缩进被窝里把被子裹紧了,“冻死了,快进来啊,老家伙!”
“你今天出去的时候,走着去找你同学的?”他问。李然早上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钱。
“哪儿啊?我打车去的,她给我付的钱。”
士心知道李然说谎。他看看靠在自己身上的李然,心里涌起一阵疼惜。
小丫头李然几乎每个晚上都要钻进他的被窝,他已经习惯了。刚开始的时候他感到别扭,有时候闻着李然身上散发出来的nv孩子的体香,碰触到李然温软的身子还会产生一些很奇怪的想法,然后在心里暗暗自责。但现在他已经百毒不侵了,躺在李然身边没多久就睡着了。
后半夜他做了一个很温馨的梦,在梦里见到了阔别的秦chūn雨,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轻轻地抚mō着chūn雨的后背,眼泪啪啪地落下来。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紧紧抱着睡在身边的李然,泪水沾湿了枕头。他立刻惊出了一头冷汗,心里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内疚和惭愧纠结在心头,让他一夜无眠。
他心里始终放不下秦chūn雨。他自始至终把李然当成一个并不很懂事的小丫头,两人睡在一起也完全是因为李然调皮胡闹,虽然在一个被窝里厮hún了这么久,却一直都恪守着礼数。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出于对李然的尊重才那样规规矩矩,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其实在他心里有着一种期待,还在等待着chūn雨当初的承诺变成现实:她说过,她一定会回来的。
他伸手拉亮了电灯,看看身边的李然。小丫头静静地靠在他的xiōng前安详地睡着,皮肤白皙,长长的睫máo就像卡通画里面的小nv孩,柔顺的头发瀑布一样在枕头上轻轻散开,她真的很美丽。
士心忽然觉得很对不起李然。他很明白小丫头的心思。虽然李然一直都很胡闹,甚至一直都睡在他的身边。但那除了对他的信任之外,更多是因为她喜欢他,喜欢依偎在他怀里的那种感觉。士心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成年男子的角度,能深切地感觉到那种信任,那种发自李然心底的喜欢。
李然醒了,看见士心正在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脸上lù出一个甜美的笑,把脸埋在士心怀里又睡着了。
士心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顺利得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那个杂志社社长对士心带来的文章赞不绝口,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士心的“毕业证”,就笑呵呵地叫士心立刻上岗了,还仿佛对他略有亏欠似的说:“唉呀,我们是清水衙mén,工资太低,别嫌钱少,好好帮我把杂志nòng起来啊!”
士心很真诚地点了点头,他心里觉得对不起面前的这个看上去很实在的领导,对不起他的信任也对不起每个月三千块钱的工资。如非不得已,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这样一张假毕业证来为自己谋取一份工作。
在这么多年很艰苦的rì子里,他曾经几次因为贫困或者困难而说谎,一度向老师向学校隐瞒了病情,到今天都还在向父母隐瞒着自己的真实病情和在běi jīng的真实生活,甚至连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李然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步一步艰难地支撑到今天,依然生活在一种永远也散不去的yīn影里。他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所以他面对着社长,觉得耳根子发烫,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我一定努力!”他说得很诚恳,绝不仅仅是表明自己的决心。面对着这份信任,他除了以最好的工作成绩和工作状态来回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张士心心里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当初苦苦支撑学业绝对就是为了获得一张文凭,借此得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家人。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建功立业,也没有把青chūn奉献给人类的情cào,他要的仅仅是一份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为了这个梦想,为了一张文凭,他付出的不仅仅是寒窗苦读,还有泪水和承受磨难的坚韧。然而在失去了学业之后,他凭着一张huā一百多块钱买来的假文凭轻易获得了一份很多刚刚从正规大学里走出来的人都可能得不到的工作,他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但他也从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时候就像他一样,全国有至少近百万人利用假文凭获得工作。
社长笑眯眯地走到李然办公桌前面,敲敲她的桌子,说:“谢谢你啊,小姑娘!帮我找来了一个绝对有实力的助手!”
李然看着他,诡异地笑了笑。社长并不完全明白这一个诡异的笑容里面隐含的深意,以为是小丫头被夸奖之后得意的笑。李然的笑里面的确有一些得意的成分,但那不是因为被社长夸奖,而是因为她心里对自己的赞扬。正是她急中生智办来的一张假证件帮士心解决了进mén槛儿的问题,接下来的事情她几乎用不着cào一点心,因为张士心一定会做得很好,这一点上她对张士心的信任绝对超过了对自己的信任。
“再不能把我当成小丫头看了啊,看我多bāng啊!”下班的时候李然笑盈盈地对士心说,“比你还bāng呢!你找了一个礼拜都没找到工作,本姑娘几句话就把你给卖出去了。”说着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张士心太喜欢这份工作了。不仅仅因为作文字对他来说更加得心应手一些,还因为他在这里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看生活看世界,把自己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事情都用文字表现出来,变成铅字,让更多的人来看到和感受到这些事情。
他做了一段时间的编辑,就表现出了一种独特而且敏锐的眼光,做的几个新闻专题都很好,其中一个还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收到了很多读者的来信和电话。那一阵子社长脸上总是充满着笑容,动不动就跑过来和士心说一会儿话。他似乎担心现在的薪水留不住这个在他看来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所以采取了强大的温情攻势,不断地来感化张士心,并且在心里暗暗自得,因为根据他的观察,在他的温情攻势下,张士心已经完完全全地投入到了工作中,而且看上去浑身都铆足了劲,像一只上了弦的钟,随时都会响起来。
社长觉得这样一个年轻人如果单单坐在办公室里做一些编辑工作完全是一种资源làng费,所以他在出差的时候钦点了张士心和李然,把两个人都带上了。从这一天开始,张士心不但是杂志社的编辑,同时也成了一个记者,经常被派出去采访。
“好好干,成就是咱们大家的,但前途绝对是你自己的。”社长说着,又派发了新一次的任务。这一次他要去的是河北的一个经济开发区,借着采访当地民营企业的名义了解那里的副食品行业存在的一些问题,进行深度报道。
陪同士心前去探访的是最初提供线索的人老钱,一个五十上下做了很多年调味品批发生意之后内心深感不安的东北人。这一次的任务不同往rì,需要的不仅仅是采访当地企业主,更重要的是要深入了解该地区副食品行业中普遍存在的问题。从社长一再叮嘱士心要注意人身安全,士心就知道这一次的任务绝对不像往常的采访那样简单。
李然硬缠着他要一同去,考虑到安全因素,士心坚决没有同意,李然就嘟着嘴巴不停地埋怨,说士心有了一点成就就翻脸不认人了,不像以前那样关心和迁就她了。士心笑着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采访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途径唐山的时候他逗留了一天,因为随同他前去的老钱在唐山认识很多从事副食品批发的人,说可以通过这些人获得一些第一手资料。士心做了考虑,又打电话请示了社长之后,住进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
“您先歇着,等我约好了人,咱就去接触一下。我就说是běi jīng的记者来采访,您尽量少说话,看我眼sè行事。”老钱作了简短的安排之后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士心满以为这一次一定能得到些更加实用的信息,不料到了下午就被老钱带来的一帮人叫出去连续吃了三顿饭。那些人热情地劝饭,把他的肚子吃得如同一个皮球一样圆鼓鼓的,连饱嗝都不敢打一个,生怕肚子里的东西忽然从嘴巴里冒出来。
张士心在一天时间里吃遍了他先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也见识到了有钱人过的是什么样的rì子。三顿饭最便宜的一顿也huā掉了七千多块钱,而且绝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吃,完完全全地送回了厨房。看着服务员把几百块一盘的菜端走,士心想起了自己当年上学的时候坐在夕阳下的草坪上就着白菜啃馒头的那些rì子,也想起了连一份白菜都买不起的阿灵。如果患病的阿灵当初能够得到吃这样一顿饭的钱,也许她今天正站在讲台上带着微笑给孩子们上课。想起阿灵,士心心里一阵难过,一个胖乎乎的商人看他脸上异常,立刻笑眯眯地问道:“张记者,是不是没有吃好?要不咱换一个地方,请您吃点好东西?”
士心摇摇头,脸上lù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坐在那些人开来的奔驰车里,车外街灯辉煌。在地震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唐山已经成了一座新兴的城市,处处显示着繁荣和生机。这本来会让士心兴奋和欣慰,但这个时候他一点快活的兴致也没有,总觉得心里有东西堵得难受。
回到宾馆,那些人硬拉着他坐在一起打麻将,士心坚决推辞,随同他去采访的老钱悄悄说如果拒绝打牌就什么信息都得不到。士心只好忐忑地走上了牌桌,本来就不会打麻将的他看到那几个人呼啦啦摆在桌子上的一摞一摞的百元大钞,紧张得连麻将牌也认不全了。那几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士心打了三把牌,还没明白出牌规则,他面前就多了七八摞钞票,他知道,每一摞都是一万块。
“不愧是běi jīng来的记者,您的手气可真好!我打了半辈子麻将,也没像您这样旺的手气。看来今晚我们每个人不输掉十万八万,那是绝对脱不开身了。”那个胖胖的商人说着,把一摞钱小心地放在士心面前。士心正要说话,站在他身后教他打牌的报料人老钱拽了拽他的衣服。士心隐隐觉得不妥,但他没有说话,悄悄地随着那些人一同mō牌。半个小时之后,他的面前已经堆满了钞票。士心看看那些钱,吁了一口气:“我累了,休息吧。”
那些人一同站起来,翘着大拇指笑呵呵地说:“您可真厉害!歇就歇了吧,再打下去咱可就得破产了。”
“你把那些钱还给他们。”商人们走了之后,士心指着堆在桌上的钱对老钱说。
“那怎么成?您要是不拿这钱,就啥消息也得不到。这些人有的是钱,就那个跟你说话的胖子,去年一把牌就赢了一座别墅,那可是一座好房子啊,光买地皮就huā了几十万。这点钱在他们眼里算得了啥?您就拿着慢慢huā,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跟您单位的领导说这事儿。您还信不过我么?”
如果说士心最初出来采访的时候对老钱充满信任,甚至觉得他是一个良心未泯的商人,现在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情。他似乎意识到这一次的采访过程中一定会发生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一定跟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巴jiāo的东北汉子有关。
除了吃三顿奢侈的饭和赢了十几万块钱之外,唐山之行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连原本说好要去暗访的副食品批发市场都没有去成。士心连续催促了好几次,老钱总是不瘟不火地叫他不要着急,说到了秦皇岛一定能得到第一手的宝贵资料。离开宾馆赶往秦皇岛的时候,士心坚决地朝老钱要了那个胖子商人的电话,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士心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那些钱在宾馆chōu屉里,房子还没退,你过去把钱拿走。”坐在长途汽车里的时候,他的电话不断地响起,他不愿意再和那些商人有什么瓜葛,就干脆把电话关掉了。
“到了那里,您什么也别说。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您是记者,就说是跟我一起做生意的,到这里来进货。”老钱在车上叮嘱士心。士心心里纳闷儿,但嘴上什么也没有说,闷闷地点点头,老钱也就不说话了,靠在座位上眯上了眼睛,不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士心没有想到,他在秦皇岛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光头马一。
“你不上讲台竟然到这里做起了罐头?”士心不明白马一为什么会从深圳忽然到了河北,还在一家罐头厂当起了营销经理。
“你小子不也跑我这里来进货了么?这事儿咱慢慢说。真没想到,竟然会是你小子。我可真高兴!”马一依然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搂着士心的肩膀把他拉进办公室。这个罐头厂设在开发区的一座小院落里,几间砖房是生产车间,马一的办公室就在车间隔壁。
老钱表情木然地看着士心和马一走进办公室,没有跟他们进去,站在院子里小声地打起了电话。
“什么也别说,一会儿咱先去吃海鲜。往东去就是海边,有很多海鲜卖,保管你吃个痛快。”马一说完,拿起桌上的电话打了一个,“李会计啊,你给送五千块钱来。要快啊!我这就要。”
“这是小地方,不比běi jīng城。不过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生活倒是滋润得很。你瞧,想吃啥有啥,想啥时候上班就啥时候上班,只要你把东西卖喽,谁他娘的管你哩!在深圳,朝九晚五地忙碌,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活得不如一条狗!běi jīng也差不多,你说是不是?不过,你就不同了,做买卖,一定滋润得很。”
士心本想说自己没有做买卖,但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没有作声。马一mō着自己的光头,问起了士心的病情。这时候老钱打完电话进来了,他似乎跟马一很熟悉,自己拿了纸杯倒了两杯水,递给士心一杯。马一立刻笑着说:“瞧我高兴得,连水都他娘的忘了给你倒!”
休息了片刻,马一就要拉着士心和老钱去海边吃海鲜,士心坚决地推掉了。马一有点尴尬,跺着脚骂道:“这狗rì的会计,到现在还不来。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着风一样出了mén,钻进一辆停在院子里的桑塔纳轿车走了。
“他是你老朋友?”老钱问。
“以前的大学同学。”士心说。
老钱顿了顿,想说什么话,似乎又有顾虑。士心看得出来,就说:“这不影响工作。咱的计划照样儿进行。”
老钱听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连声说:“好好好,我还真怕这事儿就这么黄了。”他指着窗外的砖房说:“瞧见了没有?这都是生产车间,里面脏得跟茅房差不多。您别看现在安安静静的,到了夜里可就热闹了,一晚上就能生产出几十箱罐头,而且都是名牌。甭说国内的,就连美国甜yù米都有。回头瞧了您就知道了。”
士心心里一阵麻luàn,也不知道是替马一担心,还是怀疑这个老钱最初报料的动机。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原本就是错误的。如果不是听了老钱当初的报料,如果不是想揭开老钱描述的那些副食行业黑幕,他根本就不会来到这里。虽然当记者的rì子并不长久,但他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尽可能地服务于读者。如果这一次的采访能够揭开副食行业的一些黑幕,他会很欣慰;但在同时,他的心里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一旦确定马一跟这些黑幕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他应该怎样处理接下来的局面。还有一点让他更加担心,那就是他分明感觉到这个老钱找他们报道这件事情似乎不仅仅是想让这个行业的一些黑幕得以曝光这么简单。
“你开的这厂子?”马一回来之后士心问道。
“我哪有这能耐?人家一个打鱼的开的。这社会,还真不一样了。只要你能蹦跶,钞票就往你口袋里跑。早几年他还是个打鱼的,后来搞一点养殖,遇上赤cháo赔得倾家dàng产。也不知道怎么脑子开窍了,筹了几万块钱上下一打点,就开了这么一家小厂子。”马一说着,把刚刚从会计那里拿来的一摞钞票从口袋里掏出来丢在桌子上,“可别小看这么一家小厂子——你做副食生意,你大概也知道,我就不瞒你了——光是做假冒罐头,一天就能赚他娘的几万块。做那些油盐酱醋赚得更多……不说这些了,咱去吃饭。吃完饭带你去玩玩,生意上的事情不着急。咱哥儿俩有些rì子没见了,怎么着都得跟你好好说说话。”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士心永远都想不到,就是这样一座看上去很普通,红漆大mén斑斑驳驳的小院落里,头一天夜里除了些堆积着的铁皮罐头盒之外空dàngdàng什么也没有,一夜过去之后竟然整齐地码放着几辆卡车都拉不完的已经装箱的成品罐头,而且都贴上了各种各样的著名商标。
“这个是广东名牌儿,这个是福建的……反正哪儿的都有,你瞧瞧。”马一带着点儿自豪,tǐng着肚子对士心说,“甭说这国内的,你瞧那儿,那都是外国牌子。正宗的美国甜yù米,一块八一瓶。”
“美国甜yù米,怕是光原料成本都不止一块八吧?”士心问。
“啥原料啊?那都是咱中国产的yù米,遍地都是,便宜着哩!”老钱忽然开口道,似乎是在引导士心把注意力放到此行的正经目的上,“去车间看看吧。”他说着,径直朝生产车间走去。马一顿了顿,叫了士心也跟着往前走去。
“既然你来进货,想必老钱也告诉你了,我就不瞒你了,进去瞧瞧就知道了。”马一说。
几间贯通着的小房子里,堆积着头天夜里刚刚生产出来还没来得及贴上商标的罐头,满地散落着各种huāhuā绿绿的商标,几只破脸盆里黑乌乌的糨糊正冒着气泡。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座灶台一样的池子,池子里浸泡着还没有封装的yù米。
士心走在luàn糟糟湿漉漉的地上不知道如何落脚。
“卫生状况是差了点儿,但效率不差。昨儿一晚上生产了整整两千箱。不过,咱这儿也就这德行——老钱知道,哪家厂子不是这样啊?你待会儿去瞧瞧隔壁那家生产火tuǐ肠的,看过了准保你一辈子都不会再碰火tuǐ肠。咱这yù米虽说是国产的,多加点糖jīng泡那么一晚上,又软又滑又甜,品质可比那美国甜yù米强多了……”
士心没有再听,他仔细地观察车间的每个角落,把自己看到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并且用藏在身上的设备做了拍照。
从这家小厂出来,士心在马一的引见下顺便去了隔壁生产火tuǐ肠的厂子,也看了看另一家生产调味品的小厂,每一次的见闻都让他触目惊心。跟后来见到的那些厂子比起来,马一所在的这家厂子已经算是正规和卫生得多了。他踏进火tuǐ肠生产车间的瞬间,十几只兔子一样大小的老鼠拖着臃肿的身子从放原料的大锅边飞奔逃走,把士心吓了一跳。几口大锅里盛放着还没有进入最后工序的ròu,hún着肮脏的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一只因为偷嘴不小心落进去淹死的大老鼠漂在ròu里面。
“这……”士心望着大锅里的老鼠,看了看马一。光头马一嘿嘿一笑:“没啥。这么大也能做成三五根火tuǐ肠。这大锅就这么敞着,锅边滑溜溜的,一年也不知道掉进去多少贪嘴的大老鼠。掉进去可就爬不上来了,流水线就是它们最后的归宿……”马一还没说完,士心胃里一阵翻滚,差一点把早上吃的东西吐在锅边。他偷偷按动藏在衣服里的照相机,拍下了漂浮着死老鼠的大锅。
在河北的这几天里,他见到了很多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这个开发区罗列着几十座小小的院落,到了夜晚每一座院落里灯火通明,机器隆隆,白天却像田野一样寂静。除了假冒的美国甜yù米和掺杂着大老鼠的火tuǐ肠,他还见到了用人的头发熬汁儿勾对出来的高级酱油,掺杂着红砖粉末和橘子皮的辣椒粉,把枯树枝磨碎做成的各种调料,因为放了吊白块冒着白sè泡沫,发出刺鼻气味的腐竹,还有用胶做成的粉条和粉皮。
“这些大部分都销往běi jīng。畅销得很!”马一指着刚刚用胶水做出来的粉条说,“城乡结合部的那些外地人兜里没钱,进不起超市,还不就吃这个?只要吃不死人,就不会有人管你。我那厂子好一点,做出来的甜yù米都进了富贵人家的厨房——穷人谁会买那东西吃?”
士心看看马一,没有说话,独自走出了生产调味品的厂子。
从秦皇岛回到唐山,士心又被请到了高级酒店,先前那个胖乎乎的批发商一个劲地埋怨他没有把打麻将赢来的钱带走,非要硬塞给士心。士心推辞了半天,那人坚决不肯收回,士心就有些恼怒了,把钱接过来丢给老钱:“你还给他们。我只是一个来采访的小记者,不是当官的,我会把看到的如实报道出来,你们用不着给我钱。”士心心里越来越分明地感觉到老钱这次请他来采访绝对不是为了揭lù黑幕这么简单。
老钱讪讪地拿了钱,默不作声。士心说自己累了想休息,那几个商人就一字排开出mén去了,只有老钱留了下来。
“材料都差不多了吧?回去赶紧曝光吧!”
“我一回去就会报道出来。”士心没有好声气,但是又不便问起老钱的动机,就说:“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咱就回去。这几天累坏了,你也累了吧?快休息吧。”
“这就去。您歇着。我也去休息了。”老钱说着出了mén。不多时响起敲mén声,士心从chuáng上爬起来去开一打开他立刻吓了一跳,走进来的不是老钱,而是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妖冶nv子。
“大哥,你累坏了吧?您的朋友专mén叫我来伺候您的。”nv子说着轻飘飘地走到士心的chuáng前,一屁股坐在chuáng上,伸起tuǐ将挂在脚上的鞋甩掉。高跟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地毯上,那nv子朝着士心妩媚地一笑,说:“大哥,您愣着干什么?过来啊,我好好伺候您!”
士心不知道该说什么,愤怒已经让他有些失去理智了,他快步走到chuáng前,想冲着那个nv子大声地骂一顿。但他稍一考虑便放弃了冲动的想法:“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他淡淡地说。
nv郎死活不肯出去,硬磨着说了半天话,最终气呼呼地摔上mén噔噔噔地走了。士心听见她在楼道里绊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随后老钱的声音传进来:“唷,我的小姑nǎinǎi,小心别摔坏了。”
“少来这套!老家伙,你叫我去伺候的是什么傻冒东西啊?居然……他居然劝我别干这行了,回家好好儿种田去。还真没见过这么热心肠的傻瓜。”nv子在楼道里说话。老钱耐心地劝着,不久就传出了两个人嬉笑打闹的声音。老钱的房mén“砰”地关上了,楼道里归于寂静。
“最好别干这行了。本本分分地做人吧,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你。”他给马一打了个电话,把自己的希望告诉了马一。马一大半天默不作声,随后电话里就发出了“嘟嘟”的声响,马一挂断了电话。《》.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回到běi jīng的时候,士心很高兴。TXT电子书下载**他得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消息:他上次参加比赛的剧本被一个制片人看上了,让他去谈一谈合作的事情。光头马一居然也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赶来投靠他了。
“老子还是不干了,心里踏实些。”马一嘿嘿地笑着,“不过要你收留我才可以。”
和制片人的合作意味着士心能获得一笔收入,而且很可能是一笔在他意料之外的数额很大的收入。他兴奋地按照约定跑到了北影厂,在那里见到了一个著名的导演,正在忙着拍摄一部古装片。导演没怎么搭理他,让他在一间屋子里等着,自己到片场去了。
士心对北影厂很熟悉,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他给好几部电影当过群众演员,还在一次给李连杰的《冒险王》演打手的时候被踢伤了下巴。他自己在厂子里转了半天,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导演很快就回来了。
“大纲我看了,不错。获过奖是吧?我们这儿有人计划拍摄成电视剧。”他转身对身边一个人说,“你跟他详细谈谈吧。”
那人说打算买断士心的剧本,包括署名权。士心压根儿没想到已经得过奖金的剧本大纲在很久之后还能被人买去,他就很痛快地答应了。那人让士心说一个满意的价钱,士心对这一行完全不懂,就笑着说:“您看着给吧。”
那人笑笑,说具体事项随后再谈,士心就告辞出来了。回到家里他觉得这事儿有点意外,也有点不靠谱。他怕惹出什么官司来,就跑到图书馆查阅了很多资料,才找到当年承办剧本大赛的杂志社的地址和电话,打过电话得到可以转让的答复后就放心了,单等着签合同。
他依旧忙着杂志社的工作,经常被派出去采访,也没得到任何关于剧本大纲转让的消息。他在河北采访的见闻刊发出来,一石jī起千层làng,许多媒体陆续对副食行业存在的黑幕进行了挖掘报道,很多小作坊很快就关mén歇业了。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老钱和他的那一伙朋友居然也开办着同样的作坊。这时候他才明白当初老钱为什么会那样热情地配合他完成暗访工作。他很想继续挖掘报道老钱那伙人正在从事的不法经营,但身体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急剧恶化,杂志社领导也坚决不让他继续报道这件事情。士心明白,一定是老钱在背后做了文章。这时候他心里似乎已经透亮,老钱请杂志社将与他竞争的同行曝光,根本上就是与杂志社领导的一笔jiāo易。他很愤怒,很想立刻辞去工作,但是他需要这样一份稳定的工作来养家糊口,所以他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忙碌在自己的岗位上。只是偶尔想起这件事情,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chūn天来了,树木吐绿,万象更新。张士心的生活也在一天天地发生着好的变化。除了这份现在有着三千块收入的稳定工作,他每天晚上都会写一点东西,寄给各个报纸和杂志,得到的稿费基本上能维持自己和李然的生活。除了给家里的钱,他自己也已经攒了一万多块钱了,按照现在的收入,两三年之后他应该可以攒够七万块钱,如果剧本大纲可以顺利转让出去,他很可能在很短的rì子里就能攒够这笔钱。这个时候他很希望有chūn雨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消息,他也会觉得心里踏实。
但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chūn天到来之后,他的肚子开始疼痛得厉害了。平常rì子里他已经完完全全地适应了那种伴随了自己六七年的疼痛,疼痛也丝毫影响不到他的生活和工作。但是每次到了季节jiāo替的时候,他的肚子就变得格外焦躁不安,疼痛会剧烈起来,总要经受一两个月的煎熬,等到天气完全热起来或者冷下来的时候才能慢慢缓解。
心脏似乎也没什么改善,劳累过后心跳就会变得很缓慢,他会感觉到呼吸不顺畅,xiōng闷憋气,但这丝毫影响不到他的生活和工作。度过了最初对死亡的恐惧期之后,他已经忘记了曾经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那些艰难的rì子,也忘记了医生当年说的话。没有改变的是张士心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攒一定的钱留着还给秦chūn雨,剩下的基本上都给了家里。
萍萍上学很顺利,除了这个小妹妹每个月都要huā很多生活费让他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更多的是随着妹妹慢慢长大和rì子渐渐变好,他心里充满着幸福和知足。
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母亲总要唠叨半天,说萍萍不懂事,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四五百块,有时候还要更多。
“咱一家人攒一年的钱,她一古脑儿就jiāo了学费。一个月huā的钱顶得上我和你爹的全部工资。”母亲总要这样说。
士心对母亲说现在物价高,生活费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他心里总是对这个小妹妹不那么放心。虽然孩子一直都很懂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家里摆摊儿挣钱,但毕竟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总要格外得到些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宠爱,所以并不是很懂得rì子的苦。
士心并不想克扣妹妹的生活费。因为自己经历过艰难的大学生活,所以他不希望妹妹重走自己的路。他甚至希望妹妹在大学里除了学习一点别的事情都不要做,他相信可以把妹妹照顾得很好。他也想把对兰兰的那种亏欠全部补偿在最小的妹妹身上。他知道适当地吃一些苦对萍萍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但他舍不得让妹妹过苦rì子。她的童年比起别人家的孩子来已经吃了很多苦,他再不想让妹妹苦下去。
他经历过很多苦难,也让他学会了坚强。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像他一样学会坚强,因为坚强的背后一定是苦难。
他给萍萍打电话进行了一次很漫长的谈话,叫萍萍往后每个月只跟母亲要二百块钱的生活费,其余的都由他直接寄给萍萍。如果萍萍一点生活费都不跟母亲要,母亲反而会不放心。萍萍一直对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耿耿于怀,听了哥哥的话正中下怀,就高兴地答应了。但她毕竟是一个孩子,并不知道这样一来,她的哥哥每个月又将增加几百块钱的负担和支出。
母亲很快就对萍萍生活费减少的事情作出了回应,她笑嘻嘻地在电话里对儿子说:“萍萍懂事了!一个月才要二百块生活费,你寄给我的五百块都用不完,都攒着买房子哦。”
马一到了běi jīng之后,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在士心租来的房子里独自霸占着原本属于李然的那一间屋子,天天对着士心攒起来的那台旧电脑打游戏,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晚上士心回来他就把电脑让给士心写东西,他自己跑出去在外面的网吧上网。
马一霸占了李然的屋子,李然就理所当然地天天钻进士心的被窝,再也没有离开过一个晚上。她已经习惯了依偎在士心怀里睡觉,只要一钻进他被窝里,总是能很快就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一年chūn天刚刚过去,士心肚子的疼痛逐渐减轻的时候,他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大妹妹士莲要结婚了。
这几年除了有重要的事情,他基本上没有回过家,每次回去几乎都是为了解决家里面临的困难和问题。只有这一次,他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jī动心情踏上了回家的列车。他什么也没有买,口袋里装着一沓钞票,打算jiāo给妹妹。
士莲的对象是市里汽车修理厂的一个工人,收入不是很多,但人很老实,甚至有点木头木脑。母亲对这mén婚事一直都不是很满意,但看nv儿那样坚持也就不反对了。不过就在士莲准备结婚的时候,母亲对男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一定要送一笔彩礼才可以完婚。
送彩礼是家乡的习俗,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但母亲没有忘记这样的习俗。士心一再劝母亲收回要求,但母亲很坚决地拒绝了士心的请求。
“nv儿养这么大,供她念书也费尽了气力,怎么说几千块钱的彩礼也算不得多。”母亲说。
士心没有再劝母亲,他回家的时候随身带了七千块钱。他要把这笔钱全部给士莲,再由妹妹当成彩礼jiāo给母亲。虽然存折上的钱又少了,但士心知道这笔钱一定要jiāo给妹妹。妹妹工资不多,没有什么积蓄;她的对象家境也不是很好,士心不想因为这样一笔钱影响了妹妹的婚姻,也不想妹妹两口子一结婚就背上外债。
“你家里就是一个无底dòng,怎么也填不平!”李然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jiāo给士心的时候说,“攒了两年了吧?自己连一双袜子也舍不得买,还得本姑娘给你掏钱,到头来呢?存折上就剩下不到一万了,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钱攒够还给chūn雨姐姐!”
“就你话多,跟个小老太婆似的,啥都要管一下。”士心笑着说。
“管你是看得起你,我怎么不管别人啊?”李然把脸蛋凑得很近,靠着士心的脸,“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丑八怪,我好端端一个美丽nv子怎么就遇见你了呢?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遭报应了。”
“你这辈子对我这么好,下辈子一定会有好报,让你当头猪,除了吃饭就睡觉,滋润得不得了。”士心说完,望着气呼呼瞪着他的李然,嘿嘿地笑了。
参加妹妹婚礼的时候,士心心里觉得很温暖。很多年了,家里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就连母亲也格外高兴,说说笑笑跟客人们打招呼。
看着打扮得很漂亮的妹妹,士心感动得想哭。这几年很少跟妹妹在一起,印象里那个扎着小辫子头发又稀又黄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了漂亮姑娘,在亲人和朋友的笑语和欢声中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刻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士心也无限幸福,看到家里的rì子一天天好起来,妹妹一个个长大,拥有健康和自己的幸福,他觉得吃再多的苦也值得,苦过之后,这一刻他的心里比谁都要甜蜜。
忙完了士莲的婚事,这一天晚上父母亲和兰兰都在家里,赶回来参加姐姐婚礼的萍萍也还没走,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聊。
士心坐在母亲身边,轻轻地按摩着母亲的肩膀,母亲沉浸在一种惬意的满足当中。nv儿的婚礼huā了几千块钱,但是这笔钱都是nv婿家里给的彩礼,她没有huā一点儿攒下来的钱,这让她觉得很满意,闭着眼睛埋怨儿子:“妹妹结婚,你也不送个像样儿的东西意思意思,亲戚朋友看见了该怎么想噢?当哥哥的从běi jīng赶来参加妹妹的婚礼,连个礼都没送!”
士心笑笑,按摩着母亲的肩膀,说:“瞧我啊,忙得都没顾上。这就补一个礼。”
“要补,一定得补。”母亲说,然后忽然问士心:“你啥时候跟李然结婚啊?”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士心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话。母亲以为他不好意思,就笑着说:“妹妹都结婚了,你也二十七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有四个孩子了。还不考虑结婚啊?虽然家里没有钱,但是娘一定会给你办一个很风光的婚礼。你也不能总让人家姑娘等着吧?李然是个好娃娃,漂亮大方,对你也好,一定有很多男娃娃喜欢哩!娘的傻儿子,你可千万别错过了哦。”
“是啊是啊!李然姐姐多好啊,哥哥你还不知足啊?”小妹妹萍萍也明显地长大了,开始参与家里对一些重要事情的谈论,并且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士心嘿嘿地笑着,没有说话。关于结婚这件事情,他不能盲目地答应母亲和家人。在他心里,除了牵挂着下落不明的秦chūn雨,更多的是根本没有想过要结婚。在没有彻底地摆脱清贫,也没有确定地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有机会康复的情况下,他不可能结婚。
人生每一个阶段都有应该面对的事情,但是他不能。他过去和现在乃至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把这些事情放到一块儿,仅仅就是两个字:挣钱。等他有了足够的钱,彻底改善了家里的生活,妹妹们都dú lì了,他就可以安心地治病,然后才可以考虑本来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那就再等等吧。等萍萍毕业了,家里负担轻些了再说吧。”母亲说。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点了一颗烟,吐着烟对士心说:“差不多就把事情办了吧。”
就是这么一句话,士心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虽然父亲平常并不cào心家里的琐碎事情,但在儿子成家这样的事情上,父亲一定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会像一个家长一样做出自己的决定。
“别给家里钱了。自己攒着吧,攒够了就娶媳fù儿。家里现在不缺钱,房子慢慢买,萍萍也不要你cào心。家里还有四个人工作着哩,总指望你也不成。”父亲说。
母亲身子一震,看了看丈夫,想说什么话,但是又没说。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几年如果不是儿子一直寄钱回来,两个nv儿根本不可能顺顺利利地上学,家里的rì子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就在rì子正在慢慢发生改变的时候,如果儿子停止了对家里的贴补,她苦苦经营着的rì子就会立刻变得艰难起来。
士心感觉到了母亲身子细微的振动,他明白母亲心里的想法,就笑笑说:“爹,等萍萍毕业再说吧。我还没玩够,单位人都说我看上去就是一个大娃娃,结婚早了点儿。现在的人哪,都奔三十多岁才想着结婚,不着急。”
果然,母亲就不说话了,继续闭上眼睛享受儿子的按摩带来的那种惬意的舒服。
父亲叹了一口气,吐出了一口烟,没再说话。他向来说话不多,跟儿子说的更少。这些年里,父子之间几乎没有什么jiāo流,儿子看到的是父亲的辛劳,父亲看到的是儿子脸上的那种憔悴。
父亲拿出一瓶办酒席剩下来的酒,说:“来,咱爷儿俩喝杯酒。”
“爹,我不喝酒。您知道的。”
“就一杯,陪爹喝一杯。”父亲说着,给自己和儿子分别倒了一杯酒。
士心觉得父亲有点儿奇怪,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喝酒,但是面对着父亲,他知道不能拒绝这杯酒,于是走过去拿起酒杯,和父亲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酒灌进了喉咙,辣得他一阵咳嗽。
父亲有心事。士心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因为父亲接着又给儿子倒了一杯酒,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萍萍看父亲和哥哥就那样干巴巴地喝酒,跑到厨房给他们端来了一点从喜筵上带回来的剩菜。
父亲只是和儿子一杯一杯地碰着喝酒,喝完一杯就给儿子添上一杯,似乎已经忘记了刚刚说过只让儿子喝一杯酒。士心知道父亲有心事,就不再阻止父亲给自己倒酒了,父亲给他倒一杯他就仰起脖子喝一杯,很快脸蛋就变得通红,耳根子也烫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有了一点醉意,就赶紧跑到厕所里,抠着嗓子把胃里的酒都吐了出来。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让身体完全吸收这些酒,不然他一定会迎来一段时间的剧烈疼痛。
但疼痛很快就来了,他从厕所里走出来的时候肚子就火辣辣地疼起来。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摔倒,扶着墙才站住了身子。萍萍听见了跑出来扶住了哥哥。
“爹啊,你把哥哥灌醉了。”她冲屋里喊。
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醉意,默默地chōu着烟,看见儿子出来,他从xiōng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叠十元的零钞,递给儿子:“路上买东西吃。”
“啊唷,爹啊,您还有sī房钱啊?”萍萍喊开了。
父亲憨厚地一笑,chōu了一口烟,说:“攒了几年了,就这些。”
士心把钱装进了父亲的口袋,什么也没说,就装作完全醉了的样子,躺在了沙发上。他听见父亲说:“娃娃难啊!nv婿家里给的彩礼钱也是娃娃给士莲的。”
也许男人才最了解男人。父亲这一句话里面似乎含着很多很多的意思。士心忍着肚子的疼,躺在沙发上偷偷看了看父亲,他发现父亲也正望着自己。
母亲知道了士莲丈夫家里给她的彩礼是士心的钱,就不住地埋怨nv儿和儿子,也埋怨nv婿一家子。士心没什么好说的了,是士莲自己把事情告诉了父亲,他只好笑嘻嘻地劝解母亲。母亲心里有气,但无论如何nv儿结婚毕竟没有动用家里攒下来的那点儿钱,她也觉得满足,唠叨了半天也就不说什么了。
就在士心准备回běi jīng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那个制片方的电话,叫他带着剧本大纲和获奖证书去谈合作的事情。他赶不及了,就叫光头马一带着剧本去谈。
马一当天就回了电话,说二十集全部买断,一共是七万两千块钱。士心兴奋极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剧本居然能卖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至少,家里的购房款一下子就可以jiāo清了,妹妹萍萍未来几年的学费也有了。他现在需要cào心的仅仅是萍萍每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每个月给父母的五百块钱贴补,除了这些,他工资的剩余部分完全可以留着还给秦chūn雨了。
他没有立刻把这个事情告诉父母亲,他想等事情完全办妥当了,把钱真真切切地拿到自己手里了再告诉家里。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他变得稳重了。
他兴冲冲地登上了回běi jīng的火车。
但士心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剧本带给他的仅仅是一阵短暂的欢喜,而且是空欢喜。当他回到běi jīng的时候,只看到了马一手里拿着的一纸协议,一分钱也没有。
“签了协议之后,我就把本子给他们了,连获奖证书都给了他们。还给他们写了一个收到钱的收条,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马一沮丧地说。
不久之后,光头马一说在běi jīng待着闲得无聊,想出去谋生,背着破破烂烂的书包像当年一样离开了běi jīng。
大约半年之后,一部反映大学生活的电视剧在běi jīng产生了很好的反响。士心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才知道那部电视剧就是以他的获奖剧本《年华》为蓝本改编的。士心知道之后笑了笑,没有像李然一样愤愤不平。他学会了荣辱不惊地看待rì子,心如止水。在他心里甚至还有一点儿开心,至少他知道了,很多人都会记得有过这样一部电视剧,而它是他用一个晚上写出来的。
人生就像是在打牌,每个人能够拿到什么牌完全由不得自己。当你接到手里的牌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好好经营这副牌,用同样的牌打出不同的结果来。
张士心拿到的牌一点也不好,但是他努力地经营了,并且把一副死牌打活了。
到了二零零二年的chūn天,士心的生活已经步入了一种很正规的状态,他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对家里所有的承诺。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房子终于买下来了,父母半辈子的辛劳总算没有白白流失。现在,他每天tǐng直了身板走向公司,忙忙碌碌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然后回到家里写自己的东西,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有一天能走进医院,把自己的病治好。他想活下去。
过去的rì子里,他的身体健康没有明显恶化的迹象,除了chūn秋季肚子格外疼痛之外,其它时间里他算是过得比较太平,心脏也没有再怎么捣luàn。只有一次发作得比较厉害,从那以后他总是随着带着一瓶速效救心丸,心脏不舒服的时候就吃几粒。他没有很系统地检查心脏,但是心脏有问题是确然不过的事情。关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现在不想知道更多,因为知道的多了烦恼也许就会更多。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更加坚定地走下去。死亡都没有击倒他,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他奔涌向前的脚步。
二十八岁对一般人来说是一个黄金一样的年龄,这个时候应该是事业逐渐走入轨道,人生已经确立的年龄。但张士心的人在他乡飘零,心也在飘零。至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在这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未来,一直都是想着rì子多一天就算一天,多活一天就忙碌一天。忙忙碌碌地奔bō了多年之后,他开始慢慢地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未来。只要活着,总得有一个目标,这是做人最起码的标准和要求。以前他钟爱的家人就是他的全部,现在,当生活的风làng逐渐归于平息的时候,他需要一个更高一点的目标,也只有确立并且达到了这样的目标,才能让他的家人生活得更好。
他依然和李然跟小猫十五块呆在那两间*平房里,一直都没有换房子。随着这一年的过去,萍萍最后一年的学费也攒够了。家庭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了,至少,暂时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他拼命挣钱来填补窟窿。他需要做的就是在对chūn雨的等待中慢慢攒够最后一笔钱,还给chūn雨,然后给自己治病。
他不知道有一天chūn雨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自己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他也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他没有彻底康复,他不会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爱情。不管是chūn雨还是李然,她们都将是自己短暂的人生中最可靠的朋友,是他关心着的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
“娃,把自己cào心好,别尽想着家里。”士心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母亲不在,父亲接了电话,叙了几句家常之后,父亲对他说,“爹啥都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父亲说完,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爹,您说什么啊?我这不是tǐng好么?住着大楼房,穿着新衣裳,您还有啥不放心的啊?”
父亲在那头想说什么,但是顿了顿又把话咽了回去。
士心凭直觉觉得父亲一定有什么事情要说,就一再催问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只是说没有,就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士心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下午,下班的路上又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接着电话了,语气很平和,看来是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他就放心了。rì子刚刚好一点,他真的不希望家里出现一点一滴的变故。在这个时候,全家人都将迎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生活。士心打算在萍萍毕业之后就让父母亲歇下来,几个孩子一起供养老人,让他们有一个幸福安康的晚年。
父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经历;但他们也是伟大的,残病的躯体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洁净的天空,苦苦支撑着在贫寒中颠簸的家庭没有沉没。应该是让他们好好休息的时候了。
坐了几站地就到了他住的地方,他从车里跳下来,背着包穿过一个小市场就到了自己住的小院子,远远地他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领着一个孩子站在院子mén口,笑呵呵地望着他。那是金huā。
金huā看见士心,快步跑了过来,一头就扎进了士心的怀里,就像以前的那个小孩子一样,在哥哥的怀里哭了出来。跟在她身后跑过来的孩子站在她的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士心,又看看金huā,嘴巴一撇,也哭了起来。
士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泪了,但这一个瞬间他觉得开心极了,眼泪就管不住了,啪哒啪哒地掉在怀里的金huā头上。
他挤挤眼睛很快地收住了眼泪,拍拍金huā的头,说:“哭什么啊,傻丫头。”
“我想你啊抬起头来,很仔细地看着士心的脸,她心疼极了。眼前的士心脸上明显地多了些岁月的风霜,已经不像分开的时候那样年轻俊朗了,面庞消瘦,依然像以前那样透着一股子倔犟,但目光温和依旧。
“你瘦了士心的脸,突然把身边抹眼泪的那个孩子拉到了士心身边,“叫爹啊,乒乓!”
那娃娃看看士心,极不情愿地喊了一声:“爹!”分开太久了,乒乓已经不认识干爹了,他把头转向院子里面,冲屋子里喊:“爹啊,咋又多了一个爹呢?”
桑德伟就出来了。他明显地长胖了,已经俨然一个中年汉子,围着一个围裙,两只粘着面粉的手一扬一扬地跑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士心。
“真想你!”他说,两只白乎乎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士心的肩膀,“就知道你不会搬家。没想到你连锁子都没换,我当初的那把钥匙居然还能打开你的mén。”
“哥,把病瞧了吧。我们带了点钱过来,就是专mén给你治病的。”金huā坐在chuáng头,从包里取出了一个纸袋子,把一摞钱递给士心。
“都瞧好了。你看啊,现在我不是很好么?病再也没犯过,好得很。是吧,李然?”他转头问坐在电脑边的李然。李然翻了个白眼儿看他一眼,没搭话,继续和乒乓玩电脑游戏。小乒乓高兴得咯咯直笑。
“得了吧,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干啥。瞒别人也就算了,哄我干啥啊?”桑德伟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走到士心身边,把钱塞进他手里,“啥也别想。这两年做点小生意,这点儿钱还拿得出来。”
士心知道再怎样拒绝都不可能让桑德伟把这些钱收回去,就把钱收了起来,放在桌子上。
“chūn雨姐姐呢?一直都没有消息么?”金huā问。
士心点了点头,点上了一支烟:“我一直没有搬家,因为我知道她会回来找我,你们也会回来看我。我怕你们找不到。”
说这些的时候,士心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酸楚,也有一种感动和满足。从分开之后他虽然一直这样想,但是他根本没有想着还能活着见到这些亲爱的朋友。
他眨眨眼,掩饰了一下自己黯然的情绪。桑德伟站起来说:“我去nòng瓶儿酒,咱俩喝着聊着。”
李然忽地从电脑前面站了起来,挡在了桑德伟面前:“你看他那样儿还能喝酒么?”
桑德伟笑笑,退了回去,点上一支烟,默默地说:“抓紧时间把病治了吧。”
桑德伟和金huā呆了几天就走了。他们在阿桑的家乡开办了一个养殖场,还雇人经营着两个鱼塘和三个果园,rì子过得很好,士心也就放心了。
送金huā和桑德伟走的时候,他帮金huā背着包,一路领着乒乓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心里竟然那样舍不得这个孩子。到了车站之后他把包放在金huā的肩膀上,拍着桑德伟的肩膀叫他好好照顾金huā和乒乓。桑德伟努力地点着头答应了。
金huā忽然叫了起来:“哥啊,咋又把钱放回来了?”
士心笑笑,他没想到自己把钱放回金huā的包里,还是被她发现了。
桑德伟把钱取出来一股脑儿塞进士心怀里。士心硬把钱塞了回去。“我有钱治病,病现在也不是很重。放心吧。走,走吧。好好照顾金huā和孩子。”他催促桑德伟赶紧上车,顺手把乒乓跑了起来,在乒乓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把孩子抱到了火车mén口。
“拿着吧,多少是个心意。你要是不拿着,我跟金huā就再也不来běi jīng了,就当没你这个朋友。”桑德伟依然没死心。
士心从桑德伟手中的袋子里取出了几张钞票,然后把袋子塞回他手里:“走吧。有空的时候带着儿子来看看我,我就很开心了。这钱我拿着。”他把那几张钞票放进了口袋,“我用得着。”
送走桑德伟一家之后,他径直走进了火车站前面的邮局,把那点钱分别寄给了阿灵的弟弟和牛小丫。
阿桑一家的出现和离开,似乎触动了士心的情怀,他心里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失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感动和失落为什么会出现。但有一点他很明白,那就是看到金huā母子都很幸福,他感到特别放心。
“丫头,今年过后,我想回家。”回到家里他对李然说。
李然觉得这些天士心的情绪一直不是很好,这时候听他这么说,忽然就担心起来,赶紧问道:“家里出什么事情了么?”
“没有。我想考大学。”士心平静地说。
“你终于知道为自己考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着。”李然说着话,眼圈一红,又要哭了。
“傻丫头,哭什么?我什么时候都没忘了念书的事儿啊。从离开学校到现在,我天天都在想。”
李然没有说话,投进士心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rì子bō澜不惊地过了一阵子,转眼到了秋天,街边的银杏树又黄了,挂满累累果实洒下一片金黄的落叶,把街道扮得格外美丽而萧索。
西斜的rì头投下一片温柔的光辉,大地无限妩媚。士心走在落满树叶的街道上,步子迈得很慢。这一年的秋天他的肚子疼痛得比以往都要厉害得多。他不敢让李然看出来,所以每天下班都让李然早点回去买菜和准备晚饭,他留在单位加一阵子班,然后从单位出来走着回家。这一段路对他来说似乎变得很长,需要走一个多小时,这让他更加劳累。但这样就可以晚一点回到家里,不会让李然感觉到更多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
他已经决定了在这个秋天过后开始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
八年岁月匆匆划过,他觉得最幸福的就是自己依然活着,而且改变了很多可以改变的事情。这个过程充满着孤独和无助,充满着艰辛和坎坷;但因为有了今天的结果,过程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他一直想要努力做到的就是这个结果。就算现在到来的这场疼痛预示着他的病情发展到了一个空前恶化的阶段,他也会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虽然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还有父母亲需要照顾,但是他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了,这就够了。人生一定会有很多遗憾,如果不能照顾父母亲到最后,他希望妹妹们可以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尽到这份责任,那样他就永远地安心了。
他太累了,很想休息休息,有时候甚至想就这样静静地睡下去,一辈子都不要醒来。八年里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生活中有过太多太多的悲欢,但他的rì子基本上是同样的一种sè彩。这个在běi jīng呆了八年的人至今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进过一回歌厅,没有喝过一杯咖啡,也没有逛过一回专卖店。他最熟悉的是běi jīng的街道,大街小巷几乎都布满了他曾经匆匆走过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里都渗着汗水和泪水。
所以他想考大学,想给自己圆一个梦,也给自己一段时间来休息休息。
柔软一些的人生比较不容易折断,这是他在失败的废墟上站起来,接着走了很多年之后才体会到的。如果不是自己那样强烈的自尊,他的人生或许就不会有这么长的一段弯路。他在心里很佩服自己,但是一点也不欣赏自己,因为这些年里他做出的决定几乎没有几个是理智的,所有的苦难和坎坷都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这一次他没有遵照自己的本意,他决定去考大学。他的本意是继续打工挣钱,给家里攒一笔钱,他没有遵照这个本意,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还不知道结果的路。但他相信,这个选择应该是正确的。在艰难的rì子面前越是绷直了往前冲,就越容易跌倒,越容易撞墙。
让生命有一个缓冲,也许就能看到更光明的未来。
他也有一种预感,这最终的预感空前强烈地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有时间来攒钱治病。他很想念书,很想休息,也很想让母亲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因为没有好好念书而被学校开除的学生。
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已经满头汗水了,很久没有这样疼痛了,他有点支持不住。李然正忙着做饭,看见他满头大汗地进来,就忙着问他怎么了,手不小心烫着了,尖叫一声松开了手里的锅,咣当一声铁锅从小炉子上掉了下去,锅里的菜倒了一地。
士心赶紧跑过去看李然的手,看到没什么大碍就放心了,把包扔在chuáng上,自己也倒在chuáng上躺下了。
李然收拾了地上的菜,跑过来笑呵呵地拉他:“起来洗脸啦!老家伙,洗脸吃饭。”
士心忍着肚子疼坐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手往后撸了撸头发,跑去洗脸了。
他肚子疼得厉害,吃不下东西。李然非要缠着他尝尝自己做的饭菜。士心勉强吃了一小碗米饭,就再也吃不下了。“锅撂在那里,我一会儿洗。”他说完,就躺倒在了chuáng上。李然本来就最害怕洗碗刷锅,笑呵呵地答应了,把饭桌收拾了,就坐在电脑前面开始玩《大富翁》游戏。她依然是个孩子,尽管这两年里长大了很多,但遮不住孩子的那份天真率xìng,心里藏不住事情,也不愿意把自己浸泡在烦恼中。她没有意识到士心有什么不对劲,玩得很起劲,时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
“老家伙,瞧我把这家伙整得多惨啊!”她兴冲冲地冲躺在chuáng上的士心喊,发觉士心没有搭理自己,以为他睡着了,就又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反应。她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到chuáng边一把捉住了士心的胳膊,使劲地往上拉。
她根本没想到这一拉之下,士心的身子就随着被拽了起来。她猝不及防,还没等反应过来,士心就从chuáng上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老家伙,别吓我啊!你说话啊!”李然哭出来了,因为落在地上的士心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弱如游丝。
李然哭喊着拍打了半天,士心微微张开眼睛:“你瞧我啊,连锅都没有洗完,就睡着了。人家说人老了之后有三个变化:贪财、怕死、睡不着。你瞧我这老家伙,睡得多踏实,睡得就像死了一样,啥也不知道了……”
“不许胡说,你得好好儿活着。”李然哭着把士心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们这就去医院。存什么钱啊?把病彻底治好了再说!”
10
“你小声点儿,别让人家听见!”士心对一直缠着自己要去看病的李然说。
“听见就听见,怕什么啊?”李然怒气冲冲,“别吓我了好不好?知不知道前天晚上你没事儿了,我差点儿吓死啊?”
士心说不出话来了。前天晚上吃完饭他躺在chuáng上的时候肚子很痛,就硬忍着坚持了一会儿。就在他因为疼痛而翻身的时候忽然xiōng腔里一阵痉挛,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没有了知觉。醒来的时候李然哭成个泪人儿,守在他身边等候救护车。他嘴巴里含满了速效救心丸。小丫头不知道该怎么用,就把瓶子里所有的yào丸儿都塞进了他嘴巴里。
士心没有去看病,他只是休息了一天,今天就回到了单位。
“人家听见了不好。我没什么事儿,可能是累着了,休息休息不就好了么?去医院动不动就让你住院,huā钱不说,nòng不好把工作丢了,那可就麻烦了。”他小声地对李然说,但这样的话显然已经没有说服力了,李然眉máo一翘,大声地说:“丢了工作怕什么?有那么大一张假毕业证你还怕找不到工作么?”
士心一下子慌了。隔壁就是社长的办公室,这个时候社长正在上班,万一他听见了李然的话,后果就变得很严重了。
“小声点儿!社长听见就麻烦了。”他向李然靠了靠,“你mō我的脉搏,很正常。”
李然还没有说什么,社长的话音与脚步声一起传了过来:“我已经听见了。”《》.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士心很坚决地辞掉了工作。
社长知道了他的毕业证是假的,但是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只是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的神sè,说了句“赶紧把稿子写完”就走了,看来他似乎并没有打算开除这个冒牌货。
李然吓闷了,红着脸抱歉地望着士心,就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无辜而且无助。士心拍拍她的手,说:“赶紧写稿子吧,丫头。”
张士心敏锐地注意到了社长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失望,他什么也没有说,把稿子写完之后jiāo给了社长,同时他手里还拿着一份辞职信。
社长看了看稿子,很满意地点点头,说:“辛苦了!”
士心笑笑,把辞职信递给了社长。社长扫了一眼,笑呵呵地问:“怎么,脸上挂不住啦?”
士心摇摇头,他不是一个爱面子的人。
“对不起,社长。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不会……”
社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看着士心打断了他的话:“你当初来的时候我就连看都没多看一眼那个毕业证。因为它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这里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已经准备决定让你担任编辑部主任和总编助理了。你……你把辞职信收回去吧。好好给我写稿子,后天还要出一趟差。”
士心摇了摇头,给社长鞠了一个躬。“对不起,社长。”他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
他辜负了领导对自己的信任,用一种欺骗的手段得来了一份好工作。他经常会想起这件事情,但迫于生活一直都强迫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不去想因为自己的欺骗使得另一个人失去了获得工作的机会。现在,事情已经败lù了,他也觉得轻松了。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揣着文凭匆匆忙忙穿梭在人群里寻找工作的人,这份工作原本应该属于一个通过勤奋获得文凭的毕业生,他已经霸占了很长时间,是应该还给那个应该得到这份工作的人的时候了。所以他很坚决地辞了职。
这一回李然没有随着士心离开单位,因为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她已经成熟了,她知道,在士心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或者没有回家开始补习之前,两个人的生活还需要有依靠,她不能率xìng地丢掉这份工作。
士心当天就离开了单位,漫无目的地走在深秋的街道上。
秋风瑟瑟,黄叶飘零。他的思绪就像秋风一样轻柔地飘dàng在空气里。他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风卷着枯叶在地上纷纷扬扬地舞动,走过的地方有一串模糊的脚印。这一眼里,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多年走过的路,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充满生活的欢笑和泪水,映出一个纷芜的世界。
这一次失去工作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焦急和担忧。这一阵子他既想回家补习准备考大学,又有点担心自己荒废了多年之后是否还能考得上,一直处在一种矛盾中。现在,他一点也不矛盾了,他确定地告诉自己:“回去吧,考大学。”虽然他知道,无论结果怎么样,他都只能有这么一次机会去圆自己的梦,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出了决定。
明年的高考将在六月份进行。从现在开始,他还有半年时间来准备这场等待了八年的考试。
社长没有再直接挽留这个固执的年轻人,尽管他很欣赏张士心。他心里本来还存着那么一点儿幻想,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突然走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他要留些来,毕竟像他那样没有学历的人在běi jīng要找到一份月薪四千多块的工作并不是很容易。在张士心离开单位已经两天的时候,他试图通过李然做最后的努力。李然一句话就做了全部的回答:“他不会来了,他要回家去考大学。”
就像以前每一次做出决定一样,张士心没有回头。他已经在准备回家学习的事情了。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他要把八年多没有接触过的中学课本重新拿起来,迅速进入一种紧张的迎考状态,然后参加明年的高考。而且这一次,他一定要考上,这辈子如果还有希望进入学校学习,这一定是仅有的一个机会。如果能够考上大学,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社长带着一种浓厚的兴趣向李然询问了关于张士心的事情,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于是在李然下班临走的时候他tǐng着肚子笑呵呵地对李然说:“告诉张士心,méng了我们这么长时间,怎么着也得请我们吃顿饭吧?明天,明天晚上下班,我们几个去吃饭。就在他家里,他亲自做饭。”
第二天社长果然带着几个同事跟随李然来到了她和士心住的地方。进了屋子,社长一眼就看见了李然挂在墙上的照片,他恍然大悟似的笑了,指着李然笑眯眯地说:“原来……你们……呵呵,小姑娘不老实啊!”
李然明白社长的意思,脸蛋一红,嘻嘻笑着:“社长,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胡说啊?”
大家在小屋子里团团坐好,说话chōu烟,士心就在另一间屋子里忙着做饭,李然在一旁打下手。不多会儿就把菜都收拾利落了,李然笑眯眯很大方地将盘子一个个端到桌子上,招呼大家:“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做得不好,大家不要见怪啊!”
“到底是你做菜还是他做啊?这句话有水分吧?”社长笑着说。
“社长,您就算知道,也别这么直接地揭穿啊,多不好意思!”李然说着钻进了士心做饭的屋子。
等士心做好饭回到大家跟前准备吃饭的时候,社长已经吩咐一个小伙子买了几瓶二锅头回来了,硬铮铮地摆在桌子上,让人不寒而栗。
“士心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坚持走,但是我尊重你的决定。回去好好考大学,祝你成功!”社长举起了杯子。他看士心举杯子的时候有点犹豫,就笑着说,“你比这帮小子都能干,说实话我是不想让你走啊!什么狗屁学历啊,能干活能挣钱那就是硬道理。如今满世界都是揣着研究生文凭到处找工作的人。学历管鸟用!全国有他娘的百八十万人拿着假文凭谋生哪!你为啥就不能是其中一个呢?”
士心笑笑,发觉社长走出办公室以后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嘴里居然连粗话都出来了,这让他有点意外。他举起杯子跟社长碰了一下,也跟每个同事碰了一下,正要把杯子放到嘴边,李然一把抢了过去,“滋”地一声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里,吭吭地咳嗽起来。
社长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员猛将!往后出去公关,就你了!”
但猛将很快就崩溃了。李然的小脸蛋开始变得粉红,这杯酒把她灌醉了。
士心把李然扶进里屋睡下了,出来和社长他们一起吃饭,还喝了不少酒。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恣肆地放纵自己不顾肚子的疼痛喝酒。因为他心里感jī社长,他也想用酒来给自己壮行;甚至在他心里,觉得应该用一场大醉来终结在běi jīng八年多的rì子。
他的脸已经通红了,肚子也不那么乖巧了。他借上厕所的名义出了屋子,在外面小店买了一板儿止痛片吃了两颗,又回到屋子里继续和一帮人在一起说话喝酒。这是这么多年里他最放纵自己的一次,一点也没有约束自己,就像一个刚刚长大豪情万丈的少年,逞一时之勇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连说话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嘴巴里就像是在绞蛋蛋。
就在他们说着醉话闲聊的时候,李然从屋里出来了,她脸蛋酡红,面若桃huā,笑盈盈地站在mén边看着大家,说出了一句谁也料想不到的话。
“我宣布,我的生rì是十月八号!”
大家笑成一片,士心吓得差点niàokù子,赶紧把她送回屋里,陪着她说了半天的胡话。李然才mímí糊糊地睡了。
夜已深了,社长和几个同事在外面屋子呆得久了,酒力渐渐发作,在士心的那间小屋里东倒西歪地睡下了。士心也就没搭理他们,躺在李然身边和她说着话。
“士心,带着我一块儿回去吧。我知道,你肯定已经决定了自己一个人回去。可是,我一定要在你身边。”李然有点儿清醒了,把头靠在士心xiōng前,幽幽地说。
士心轻轻抚mō着李然的头发,他没有说话。
“我是不会让你独个儿回家的。你很爱你的家人,可是你家里人一点都不关心你。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可我偏偏要说。就算你不把自己的病告诉家里,不把自己吃的这些苦告诉家里,难道你家里人就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么?你回去以后一定会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病,还要那么辛苦地读书学习,半年时间怎么过去啊?”她忽然爬起来,趴在士心的xiōng前,很疼惜地看着士心的脸,“让我跟你一起去,我来照顾你啊!”
士心笑了。
“你来照顾我?不给我添luàn就烧香拜佛了。”他说。
十五块噌地蹿到了chuáng上,在士心的脚跟睡了下来。李然坐起来,把十五块抱在怀里,用手指梳理着它身上柔软的máo:“反正我不管,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赖着你。你如果不带着我,那你就白天走进nv厕所,上厕所忘了带手纸,晚上掉到chuáng底下,吃饭吃到老鼠屎,喝水喝出máomáo虫,考试全部得鸭蛋,还要诅咒你天天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失眠大半年,变成大熊猫……”说到后来她自己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士心很感动。丫头虽然说的是玩笑话,但有一点是绝对真实的,那就是李然关心他,不放心他,想好好照顾他。
“丫头,你好好在这里上班……”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李然打断了。
“还说啊?”李然把十五块扔到chuáng上,一拳打在士心大tuǐ上。
“丫头,你听我说。我回家之后的半年里一定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补习要huā钱,买课本要huā钱,买资料要huā钱,处处都要huā钱,我不找你要还能找谁要啊?所以,你必须在这里好好工作,挣钱给我用。我才能很安心地念书,考上大学。对不对?”
李然顾不上回答就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她陶醉在一种幸福的感觉里。士心那句“我不找你要还能找谁要啊”让李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那你要记着,回家以后不能喝酒,不能chōu烟,不能太累着,也不能生病了不去看病。”李然说完,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不不不,chōu烟还是有必要的,要不然就没有男人味儿了。但是不能chōu很多,每次吃完饭chōu一根就好了。”她得意地看着士心,觉得自己的安排非常合理,而且绝对经典。没想到士心说了句“那我每天岂不是要吃很多顿饭?撑也撑死了!”就转身睡着了。
他知道一句话就已经安顿好了李然,就放心了。回家之后虽然在亲人身边,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深深盼望的,但是他也知道回去之后的rì子并不会比现在好多少,最起码,母亲一定会很坚决地反对他在这个时候丢掉工作开始上学。
母亲的态度果然很强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rì子的艰难,为儿子辞掉了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作而痛心不已。
“当初好好儿念书的时候你不用心念,半道儿跑回来了。现如今rì子刚刚好一些,你却偏偏鬼mí了心窍把个千金难买的工作给撂掉了。这都咋想的哟!这么些年没有念书了,几个月时间你还能考上不啦?就算考上了,还有钱念书不啊?现如今上一趟学,光学费一年就好几千,硬生生给家里剥一层皮,多少人家的娃娃考上了大学都念不起哩!”
“娘,您放心。我考上了自己能有办法把书念完。”
母亲没有就这句话发表意见,因为她相信儿子可以做到,也一定打算好了。但她还有担心的地方:“就算考上了,毕业了之后呢?你一个月能挣几千块么?”
士心摇摇头:“我不知道。兴许不能吧。”
“那要我说,你就不该把现如今的工作撂掉。好好儿干,一个月几千块,你娘一年也挣不回来那些钱哩!”
“娘,您就让我试试吧。考上大学,就算马上死了,我也心甘了。”士心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但他就是想考大学,无论考上考不上他都想试一试。考上了那就圆了自己的梦,考不上也就无所遗憾了,毕竟这是他这些年里真正为自己作出的一个决定。
母亲不明白儿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分明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坚决。也就不说什么了,独自默默地坐在一边唉声叹气。现在她手里有一笔足够应付萍萍剩下的一年多时间上学huā销的钱,两个大nv儿加起来每个月也能给她几百块钱,加上自己和老伴儿扫街得来的工资,家里简单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在这个时候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只是从一个在清贫中苦熬了几十年的老人的角度看待儿子辞职的事情,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冲动和缺乏理智,金子一样yòu人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
“儿子大了由不得娘啊!你看着办吧。我啊,还扫我的大街去。”母亲站起来,穿上橘红sè的工作制服,提着铁簸箕和笤帚出mén了。
士心看着出mén的母亲,心里一下子mí茫起来,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如果他现在继续工作而不是选择上学,父母亲就可以不用工作安享晚年了;但是随着他回来念书,今后至少四年的时间父母亲可能还要扛着扫把在大街上挥汗如雨地劳作。他觉得自己很自sī,但他不想放弃现在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不仅仅可以了却他的心愿,更重要的是这个决定可以给他和父母带来一个更加光明和稳定的未来。
他去了原来的班主任王淑梅老师家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师,并且希望老师能帮他在母校找一个高三毕业班chā进去补习功课。去的时候他带上了一套特地从běi jīng买回来的jīng装版的《四大古典名著》送给老师。这些年老师给他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多次帮助,更给了他勇气和信心,教会了他怎样坚强地面对生活。他从心底里深深感jī老师。他知道把曾经从老师这里拿走的钱还给老师,老师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回去,所以他买了一套书,一套非常珍贵的限量版线装本名著。
王老师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归要到来一样,笑呵呵地给士心倒了一杯水,让他在家里等一会儿。不多久老师就笑容满面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旧书。她告诉士心,已经说好了,从明天开始他就可以在这所曾经念书的重点高中最好的一个班级里开始补习。王老师把那些书放在桌子上,找了一个大塑料袋子,把全部的书都装了进去:“这些是现在的高中课本,跟你们那个时候可大不一样喽!你都拿回去用,考完了再还给我。我是跟人家借来的,你就省得买了。”
“只剩下几个月时间,可得抓点儿紧!不过,身体还是最重要的。”老师把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忽然说,“肚子好一点了么?身体不好就别那样拼命地学。考不上重点就考个一般的学校也无所谓,现在的大学敞开着mén让你进,咱学校升学率几乎年年百分之百。别有压力,你一定能考上。”
士心抬头看看老师,他不知道老师怎么会知晓他的病。老师就像看穿了自己的学生一样,柔和的目光在士心脸上扫过,说:“这些年你真不容易!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当年你一回来,我就打电话到师范大学问过了。他们说你不好好学习,可是我啊,就是不相信你会因为不好好学习被开除回来,一直都没有相信过。现在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二十九岁还能回过身来拾起丢下**年的课本重新考大学的人不多。”
士心感jī地望着老师,因为这份关心,更因为这份信任。
“您放心,我的病现在好多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了,我一定好好学,考上大学!”
老师点点头,目光里充满着慈爱和鼓励。眼前这个二十九岁的学生已经长大了,但神情依旧像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倔强。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看着士心,士心也像看自己的母亲一样看着老师,他们都笑了,会心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士心特地从市场里给自己买了一个新书包。家里mén后面挂着他曾经用过的书包,里面装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母亲一直没有舍得丢掉。士心不想拿起那个书包,他要用一个新书包装载着自己的希望开始寻找新的人生。
这一个晚上,士心躺在chuáng上,望着家里洁白的墙壁和天huā板,思cháo涌动,心里活泼泼地充满着兴奋,怎么也睡不着。这一个夜晚过去之后,他的人生将开始新的航程。虽然这一天来得晚了些,但毕竟他还活着,这辈子他还有可能走进整整盼望了六年多的大学校园,这一刻,再没有人比躺在chuáng上一脸微笑的张士心幸福。
高三毕业班已经早早地进入了总复习的最后阶段,天天基本上都在进行考试,然后就是讲解试卷来巩固知识。整个教室里坐满了神情肃穆的学生,一个个表情严肃,如临大敌一样地盯着黑板和老师。肃穆和紧张掩藏不住脸上透出来的疲倦,青chūn的活力在这群孩子身上见不到半点踪迹,这就是高三毕业班。
这是他的第一堂课,张士心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断回过头来好奇地向他张望的学生们的目光让士心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老师走进教室,这个年近三十的中学生现在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听话,他需要珍惜接下来的每一分钟时间,才有可能在半年时间里完成他要做的事情,考上一所běi jīng的大学。因为考上大学之后他还必须像以前一样打工,才有可能缴纳学费,养活自己。当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需要每个月给父母亲一笔钱,这样,父母就不用再出去工作了。所以,无论如何,他最熟悉的běi jīng将是他半年之后要去的惟一地方。
老师神情严肃地进来了,把一摞考卷丢在讲桌上,瞪着眼睛把所有的学生骂了一顿,断定这些到了现在还一塌糊涂的学生一定狗屁都考不上。士心坐在最后面,看着老师滑稽的神情笑了笑。因为这个时候,几乎每个学校每个高三毕业班的教室里老师都在这样严肃地说着同样的话,如果不把情况说得夸张和可怕一点,这些孩子就不会重视考试,也就没有了动力。
老师叫一个学生把一摞卷子发给了学生,然后打开另一摞新卷子:“今天做一做去年的高考题,看看你们能考出个什么狗屁成绩来。”
士心一听就傻了,这个时候让他考试,他肯定连个狗屁都考不出来。
果然,卷子到了手里,他就mí糊了。那些曾经很熟悉的数字和符号个个儿都认识他,但是他基本上已经认不出几个来了。他反反复复地看卷子,一道题也不会做,一咬牙在选择题的括号里胡luàn填上了几个字母,就把卷子jiāo了上去。
老师是一个胖乎乎的fùnv,这时候正埋着头在批改以前的考试卷,看到士心jiāo上来的卷子,她笑了笑,问:“你新来的?”
士心点点头。老师没看他,看看卷子,说:“不错!有勇气!答成这样还敢第一个jiāo卷儿。”她哼哼地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去吧。好好看书去。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想些什么,胆子越来越大,头脑越来越没了正形。”
这一天回到家里,士心一夜没有睡觉,把高中三年的数学课本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他看得太投入了,等到感觉到一点困倦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他听见父亲和母亲爬起来要出去扫街了。
他走出屋子,跟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埋怨了一句“这娃娃,整夜价看书也不睡觉。也不怕làng费电!”就出mén了。
士心本想再睡一会儿,但是怕自己睡过了头,就干脆抱着书又看了一会儿,洗了一把脸,吃了块儿干馍馍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清晨的街道人很少,清凉的风轻轻吹过,他jīng神一振,身上的困倦似乎一下子随着风飘走了。这个时候他充满信心也很兴奋。这一夜过去之后,他发现已经记住了很多知识,至少,如果今天继续考试的话,他一定不会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今天的考试是头一年的高考语文题。这对他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难度,不到一个半小时他就做完了所有的题目,写了一篇自己感觉非常不错的作文,兴冲冲地走上讲台把考卷jiāo给了老师。
老师抬眼瞧了他一眼,把卷子拿过去看了看,发现他答得满满当当。
“你做过这套题?”老师问。
士心摇摇头。老师狐疑地看看他,显然根本不相信,冲他挥挥手,叫他下去。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地理书,打算到cào场上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看。
半个小时之后,一个胖乎乎的小子气喘吁吁地朝他跑了过来:“大哥,你可真行!我太佩服你了,提前一个钟头jiāo卷子,只有啥也不会的人才会这么做。”
士心mō不着头脑,笑了笑。
“你的卷子老师刚才改出来了。一百三十七分!天哪!你真神!我要是能考上你三分之二的成绩,我妈就该烧香拜佛了。”胖小子说着,在他身边坐下来,“大哥,——我该叫你叔叔吧?认识一下,我叫王有昌。你叫张士心,我都知道了。嘿嘿,从今儿起,你就带着我一块儿学。成么?”
士心在家里有自己的一间单独的小屋子。这间屋子本来是厨房,家里人多住不下,就在进行简单装修的时候改造了一下,把它改成了一间卧室,厨房搬到了阳台上。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士心就和小胖子王有昌一起住在这间小屋子里,每天学习到深夜。
连续几天的考试下来,他已经在考试中逐渐mō索到了自己欠缺的地方,回到家里就有针对xìng地看书和记忆。这样的学习是有效的。尽管他现在的记忆力已经远远不如当年学习的时候了,但还是很快就跟上了班里同学的脚步,第二次数学考试的时候他就达到了及格线,全班只有三个人及格,他就是其中之一。这多少都让他更增添了几分信心,照这样下去,几个月之后考上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才看了一会儿书,小胖子就看不下去了,歪在chuáng头呼呼睡着了,发出震耳yù聋的鼾声。士心看看白白胖胖的小伙子,给他盖好了被子,继续坐在灯下看书。
两三个钟头之后,他觉得肚子疼得厉害了,就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取出两粒止痛片吃下去,回到桌边继续看书。身上还有一点钱,他打算有空的时候出去买一点消炎止痛的好yào。这个时候格外关键,身体一定不能出现问题。
但是问题还是出现了。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头脑里昏昏沉沉的,肚子也很痛。连续多rì的持久作战让他感到有些疲劳。他强打着jīng神洗脸吃饭,然后和小胖子一道儿去了学校,一路上歇了好几回脚步,小胖子王有昌笑嘻嘻地说:“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你瞧你,走几步就歇一下。”
这一天依然是考试,士心答得很顺利,第一个完成了题目,仔细地看了看,确信会做的题目全部做完并且正确之后,他站起来想向讲台走过去jiāo卷。但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肚子开始chōu搐,心脏也很不舒服,他想站稳脚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脚下一软就摔倒了,身体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教室里luàn成一团,正在考试的孩子们都不答题了,纷纷跑过来看他。老师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笑笑,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是身体里好像没有什么力气。小胖子王有昌抢到他背后,在别人的帮助下把他扶了起来。
士心脸sè苍白,脑mén子上已经渗出了汗珠。“没事儿,都回去做题吧。”他说着,朝大家笑笑。
考试一结束,小胖子就叫了两个同学把士心送回了家。快到家里的时候,士心忽然想起什么来,停住了脚步,很庄重地对小胖子说:“记着,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我家里人。”
小胖子míhuò地看看士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经过这一阵子的接触,他从心里有点儿敬佩这个比自己大整整九岁的同学,虽然不明白士心的意思,但他还是遵照执行了,回到家里什么也没有说。
士心回到家里走进自己的房间,倒杯开水吃了两颗止痛yào,就像没事儿一样回到外屋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说着话休息了一会儿,就催着小胖子赶紧去上课。
小胖子走了,母亲就问士心:“你让那个胖墩儿去上课,你怎么不去啊?”她嘿嘿地笑着,就像看透了儿子一样,“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坚持不下来。那时候一直上学都习惯了,你都没坚持下来。现如今荒废了这么**年时间,该忘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又在外头跑惯了,咋还能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头念书呢?”
士心站起来走到母亲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说:“今儿讲的我都学明白了,回来自己看看书。教室里都是一群孩子,吵来吵去闹得慌,是不啊?”
“那倒也是。”母亲很惬意地坐在沙发上,对士心说,“往上一点,唉,唉,对了,就是这里。给捏捏这里。真舒服哦。”
时间很有限,学习很紧张。张士心很珍惜每一天的rì子,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完成了对全部高中课本的重新熟悉。到了chūn节之后,他的成绩已经在这个班级里走在前面了,每天下课总有很多孩子围在他的身边,向他讨教问题。老师们也都很喜欢这个三十岁的大龄学生,至少有一点是他们很高兴的,那就是自从士心到了这里之后,孩子们似乎都开始知道很努力地学习了。
这些学生多多少少都知道了一些关于士心的事情。有一次士心写了一篇描写自己大学生活的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里朗读,nv娃娃们哭成一片。她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大哥哥竟然有着那样一段从他身上和神情里根本看不出半点痕迹的艰辛的经历。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的作文本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手里,被学生们传来传去地抄写和读诵。就连小胖子王有昌也信誓旦旦地向士心表明决心:“老大,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要化悲痛为力量,撞了南墙不回头,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就算考不上重点大学,也要考上一般本科;就算考不上一般本科,那也要考上大专;就算连大专考不上……”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这一段rì子跟这些天真善良的孩子们在一起学习,士心始终充满着jī情,也被深深感动着。他们身上的天真烂漫和孩子气都是士心熟悉的,也是久违的。他喜欢这样单纯的rì子,喜欢这样充满着欢声笑语的rì子。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一段rì子过得像现在这样温馨和无忧无虑。在这样的rì子里,生命像huā儿一样绽放着,他的身体似乎也好了许多。
这一天下雪了,士心请假没有去学校。他有很多年都没有看到家乡的大雪了,特别兴奋地穿着李然买给他的那件深蓝sè大衣,大衣底下穿着西装打着领带,jīng神抖擞地在大街上走着。他要去郊区县看看杨得意的父亲,给他拜个年。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放学的学生们看见了大哥哥张士心,nv孩子们尖叫着跑过来拉住了士心的胳膊。
“好帅啊!大哥哥。就像周润发一样帅!”她们赞叹着把士心包围在车站上。士心很高兴地跟同学们说着话,根本没有在乎街上的人都在怔怔地望着他这个被鲜huā包围着的年轻小伙子。
他不相信nv孩子们说的那些恭维的话。因为他在有心情的时候曾经对着镜子看过自己,试图找到一点帅气的踪迹,但结果总是不仅让他失望得很,而且几乎让他崩溃。所以他平常并不怎么喜欢照镜子。
但是现在他依然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一样享受着这帮小同学的恭维,他喜欢这种很舒服的感觉,喜欢这种充满笑声的rì子。
到了四月初,高原的chūn天姗姗迟来的时候,张士心走在桃huā盛开的校园里,jīng神饱满。最近几次模拟考试他几乎都考出了全班最好的成绩。他考上重点大学几乎是肯定的事情了。虽然几个月的学习让他非常疲惫,身上的钱也基本上用尽了,但是希望还在他xiōng膛里熊熊燃烧着。
这几个月他每个月都jiāo给母亲几百块钱贴补家用。母亲嘴上说着不用拿钱给家里,但还是收下来了。士心知道,还有一年多小妹妹就要毕业,这一年多里还需要huā很多钱,jīng打细算的母亲一定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个时候给家里钱虽然不是很必须的事情,但这已经成了他多年的一个习惯,不给母亲一点儿钱他反而会觉得很不习惯。
这一天李然打了个电话来,她显得开心极了。说现在běi jīng**肆虐,她连班都不用上了,就呆在家里玩电脑,白白拿着工资。她还攒了一笔钱要寄给士心。士心没有要。他现在不需要钱,等到考试结束,他就会回到běi jīng去打工,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尽可能地筹集自己的学费,如果那个时候他不能够攒够学费,就一定会接受李然的钱。因为李然是他现在惟一可以依靠的人。
“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就好了。没事儿别四处luàn跑,小心被隔离。记着给我的十五块吃点好的啊。”他在电话里对李然说。
李然在电话那头咯咯笑:“它现在胖得跟猪似的,走路都哼哼哼哼的。我也胖得走路哼哼哼哼的,连减féi茶都喝上了。你就放心吧。”李然忽然放低了声音,幽幽地说:“就是特别想你。”
士心听见电话里传来了李然chōu泣的声音。
“没有你在身边,我睡觉都睡不踏实。一个人住在空dàngdàng的房子里,害怕得很。”
士心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曾经试图让李然找一个nv同事一起租房子住,但是李然死活不肯。她说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士心的味道,她不想换房子,也不想有人住进来冲淡了士心留在屋子里的味道。她在那间屋子里送走了士心,也要在那间屋子里等待他归来。
“你把自己照顾好,还有两个月我就可以回去了。如果我看到你过得不好,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他说。
李然就咯咯笑了:“我现在可懂事了,把所有的钱都给你攒着,连一根冰棍儿都没吃过。麦当劳肯德基我也彻底忘掉了。呵呵,我身上穿的内衣都有了小dòngdòng,我也没舍得买一件新的。我要把钱全部攒下来,让你安安心心地上大学,再也不要你那么苦!”
士心很感动,他知道,这一辈子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李然离开自己了。这个丫头在自己很艰难的rì子里来到身边,陪着自己走过了风风雨雨的几年,渐渐地长大了,成熟了,也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他不知道chūn雨有一天时不时还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不知道chūn雨如果出现了,他应该怎样面对和选择。
自己的人生固然是不幸的,遇到了很多艰辛。但也就是在这些艰难的rì子里,他遇到了温顺懂事的阿灵,泼辣善良的chūn雨,娇俏天真的李然,仗义宽厚的桑德伟,胆小纯真的金huā,这些人都像亲人一样地关爱着他,给了他太多的温暖和感动。
艰难的rì子让他变得坚强,也让他更加懂得珍惜情感。
他现在不能想,也不愿意想。只有一点是他很清楚的,那就是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存折里那七万块钱,都在静静地等待着chūn雨出现。《》.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这一年的六月初,一场突如其来的**带来的恐慌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张士心就像九年前的七月一样,平静地走进了考场。那一年考试的时候他口袋里装着一只弹弓,考试结束后他打了几只麻雀给母亲治病;现在,他口袋里是一只小小的塑料杯子,进入考场的时候守候在那里的人要用这只小杯子来检测他们的体温,发烧的学生会被送往医院隔离检查,会被无情地剥夺参加考试的权利。
进入考场的时候他正在发烧。几天前开始他就一直在发烧,但是他没敢说出来,甚至连母亲都没有说。他相信自己仅仅是感冒,他也不能因为这次发烧而失去整整盼望了七八年的这一个机会。
他很早就来到了设在母校的考点,找到了王淑梅老师,在老师的带领下提前进入了考场,很顺利地完成了头一天的考试。
到了第二天,他的烧依然没有退下去,而且反而加重了,脑袋里昏沉沉的,目红耳赤。他有点儿担心自己成为这座城市里第一个感染上**的不幸者,那样的话他进入考场就意味着将对那些同样怀着希望参加考试的孩子们造成巨大的影响和伤害。如果不是这才开始已经经过了旷rì持久的等待,他一定会放弃考试。但他不能,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这一次他一生都不会再有的机会。
持续的高烧让他心惊胆战。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他很害怕料想不到的事情会突然降临在他身上。他吃了两颗退烧yào,休息了一会儿就出mén了。到了考点的时候,他伸手mōmō额头,发现烧已经差不多退了,他坦然地从测体温的桌子前面走过,进入了考场。
答了一会儿,窗外传来了救护车的呼啸声,学生都紧张地抬头向窗外张望。戴着口罩的监考老师也走到窗边望望,然后回过头来大声地喊道:“你们都瞧些什么?还不赶紧做题?有发烧的学生被接走了。”
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士心已经答完了一多半的题目。这个时候发烧又开始了,而且来得很凶猛,烧得他mímí糊糊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自己的脸滚烫,嘴chún和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用力地握着笔在试卷上写着,不敢抬头看老师,他很害怕虎视眈眈的监考老师发觉他在发烧,那样的话他一定会被清出考场坐着呼啸而来的救护车进入隔离室。
他mímí糊糊地睡着了。听到监考老师在桌子上“笃笃”地敲,他忽然清醒过来,抱歉地冲老师笑笑,继续开始做题。
很快,他的目光重新变得mí离,意识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我不会是患上**了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mímí糊糊眼睛睁不开了,不知不觉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监考老师在上面大声地喊:“还有十分钟。请大家认真检查试卷!然后就准备jiāo卷!”他mímí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睡着很久了,考试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手里的试卷还有整整两页没有答!
“我们大家去青海湖玩,老大你也去吧。”小胖子王有昌笑眯眯地说,“累了整整十二年,总算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我很快要回běi jīng去,你们好好玩。到了大学可要好好学习,珍惜四年的时间。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辈子中最后的校园时光,一定别làng费了。将来回过头来看看,你一定会觉得读书的rì子是最幸福的rì子。”士心说。
“我知道。谢谢你啊,大哥。半年时间里,你不光是教我们做了很多考试题,还教了我们很多终身受益的东西。大家都很尊敬你,希望你能过得顺利平安。你那么早就回去干什么?过些rì子还要填志愿呢。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在běi jīng等你回去啊?”
士心笑笑,没有说话。
考试结束之后,他最惦记的事情就是立刻回到běi jīng去。距离大学开学还有至少两个多月时间,他可以找一份工作来筹集一下自己的学费。如果可能,他绝对不会动用李然攒下来的钱来上学,他习惯了一切依靠自己来完成。
“我去工作,筹集学费啊。填志愿的时候你们帮我填,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
士心没有按照计划在考试结束之后立刻赶回běi jīng。
考完之后他一直有些忐忑不安,最后一mén考试中他出现了意外,最后关头紧赶慢赶也没能把全部的题目做完,他不知道这一个意外是否会最终影响自己的成绩。他去探望王淑梅老师,顺便跟老师道别。
王老师显得比士心自己有信心得多,笑呵呵地给士心倒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跟士心慢慢地说起了许多往事,师生都无限感慨。
“放心吧,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的,而且肯定是重点大学。”王老师说,“当年十二比一的比例你都能考上,现在咱们学校几乎百分之百的升学率,你还担心什么?”
“您知道,我一定得考上běi jīng的大学才能顺利读完大学……”
王老师点点头:“无论怎么样,我都相信你能考上běi jīng的重点大学。你也必须考到běi jīng去,才能完成学业。老师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一定可以让我在将来想起你的时候觉得骄傲和自豪。”
士心感jī地望着老师,老师也正望着他。这么多年来,支撑和鼓励他走过许多艰难的不仅仅是自己的那股子倔强劲儿,还有来自老师的鼓励。在他的心里,最了解他也最信任他的长辈不是爹娘,而是让他尊敬的王老师。无论是在求学的那两年里还是在之后的漂泊中,他都从来没有忘记老师曾经教给他的两句话:多改变自己,少埋怨环境;只要肯走,tuǐ比路长。他从心底里感jī老师,尊敬老师。在他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老师产生的影响是深远而巨大的。当年在乡下的民办老师马青给了他最初的人生启méng,让他知道一个老师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他在那个朴实的农民身上看到了老师的高尚;王老师教会了他坚强地面对生活,在最艰难的rì子里给了他勇气和关怀,更重要的是给了他理解和信任。那些艰苦的rì子里,再没有什么比理解与信任更能够给他活下去的勇气。当然,也是同样身为人师的钱强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恨钱强,到现在还活着并且参加了高考,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无限幸福的事情。希望jīdàng在他的xiōng腔里,他还没有学会记恨别人。
“我相信你能走好未来的路。”告别的时候,老师慈祥地望着士心说。士心深深地给老师鞠了一个躬,泪水涔涔而下。
士心焦灼地等待着成绩公布。为了等待考试结束三周之后公布的成绩,他没有立刻回běi jīng工作,除了帮母亲出去扫扫街道之外,他一直在家里看书。很多年没有学习,重新回到学校之后他虽然能赶得上同学,但英语成绩远远不如**年之前了,所以他要在进入大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好好学学英语。进入学校之后,除了学习之外,他依然需要在外面工作来完成学业和养活父母,这跟九年之前没有分别;惟一不同的是他现在长大了,成熟了,也具备了在外工作的能力,可以不必用以前那种几乎玩命的方式来谋得生存。
“睡吧,这么晚了,也不争一时。明儿早起不就知道了成绩么?这么大晚上地一遍一遍地打电话查询,那得làng费多少钱哩?”母亲在隔壁屋子睡着,听见士心在客厅不断拨打电话的声音,忍不住说了几句。
士心没有作答,站在电话边上默默地守候着。他已经打了很多次声讯电话查询成绩了,但是一直查不到他的成绩。小胖子王有昌头一天已经知道了成绩,考上了一般本科。这个时候也不停地打电话询问士心的成绩。
接近半夜的时候,士心有些困顿,想休息了。他有些不甘心,再一次拨通了电话。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他的嘴chún开始微微发抖,接着整个身子也都抖动起来。他忽然挂掉电话,在客厅里蹦了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欢呼了一声。他听见电话里报出了自己的成绩:语文127分,英语99分……
他喊了两声,立刻平静下来,怔怔地站在客厅里,泪水顺着脸庞zì yóu地落下,掉在xiōng前的衣服上。他忽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儿子没考上大学,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站在士心身边没敢说话。看了半天,母亲才小心地说:“士心,没考上就没考上,娘不说你。你好好儿睡觉,不上学就不上学,咱现在的rì子不也慢慢好起来了么?”
士心猛地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跟前,抱着母亲的双tuǐ大声地哭了出来。母亲惊愕地望着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士心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双tuǐ跪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着。这么多年了,这是他惟一一次无拘无束地让自己纵情流泪。
“我考上了。娘,我考上了!”他大声地喊,惊得慌慌张张的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
“娘啊,我考上了啊!我盼望了七年。整整七年啊,娘!我考上了重点大学!”士心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母亲也哭了,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儿子,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她在这一刻也似乎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儿子的失学耿耿于怀可能是一个错误。眼前的儿子泪流满面,随着眼泪迸发出来的jī动告诉母亲,一直以来儿子没有说谎,也许当年离开学校真的不像老师说的那样。但是母亲什么也没有问,因为如果现在她能得到答案的话,她早就应该得到了。
父亲从隔壁走进来,默默地把儿子从地上扶起来,拍着儿子的肩膀,说:“考上了好,考上了就好。爹为你高兴,爹知道我娃一定能行的。我的娃从来都没有让爹失望过。赶紧去睡觉,别冻着了。”
这是士心一辈子的记忆中父亲惟一一次说出来的听起来温暖的话。父亲所有的爱都在他的沉默中,都在他的目光中。只有这一次,父亲竟然说了出来。士心转过头,紧紧抱住了父亲。
父亲轻轻拍着儿子的脑袋,用粗糙的大手抚干了儿子脸上的泪水。
“不哭。我娃一直都没哭过,现在也不哭。”父亲说。
王淑梅老师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眼前的张士心已经不是**年前那个血气方刚的máo头小子了,黝黑的面膛带着些风尘颜sè,下巴上隐约可以看出浓密的胡子茬,俨然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了,只有眉宇间的倔强依旧。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成,老师从来都没有这么相信过一个人。天道酬勤,这不是一句空话。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才会知道珍惜。在这个懂得珍惜的过程中学到和感悟到的东西是你一辈子的财富。就像老师多少年来相信你一样,我也希望你能相信老师一次:我知道你一定会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人。”
士心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这个时候“谢谢”这两个简单的字却很难说出来了,因为它已经被深深地埋在心底里,埋在无尽的感jī中。
“老师要退休了,这辈子很骄傲的就是曾经有过一个……曾经有过那么几个让我想起来就觉得温暖的学生。”王老师说着,看了看士心。
“王老师,您这么早就退休了么?”
“哦,退……退了。该休息啦!”王老师说着站起来,扶着沙发的边沿走到电视柜旁边,拿起暖壶给士心的杯子里添了点开水。
“老师有件事拜托你,去了běi jīng之后找时间帮老师问问大医院的大夫,帕金森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新回到běi jīng,士心心里感慨万千。多年前黯然离开学校的时候,他生死未卜,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依然可以站在běi jīng的土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流。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小包,里面装着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自己借来的一笔学费,汗淋淋地走出了火车站,远远就看见李然穿着洁白的裙子,像huā朵一样飘到了他跟前,静静地立在他面前望着他,傻傻地笑着。
士心走过去,伸手想拍拍李然的脑袋,李然低头躲过了。
“想我没?”她问。
士心望着李然白皙的脸,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李然就轻轻靠过来,把头埋在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士心。
张士心怔怔地站在车站的人群里,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没有什么比一份遥远的牵挂更让人觉得感动。他轻轻地拍着李然的脑袋,感觉到李然的泪水扑扑地落在他xiōng前的衣服上。
“我想你。天天都想你。”李然说。
士心点点头,想把李然从怀里拉开,李然反而抱得更紧了:“你不在的这些rì子,家里冷冰冰的,我睡觉都觉得害怕。你让我彻彻底底地知道了什么是孤独,什么是思念,也真真切切地体会了孤独和思念,你要记着还给我。”
士心笑笑,把李然的身子从怀里搬一搬,李然仰起头看着他,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忽然羞涩地笑了:“傻呵呵地看我干啥?没见过美nv么?”
“见过不少呢,可从没见过你这么丑的。瞧啊,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美nv是这个样子的么?”
“眼泪鼻涕怕什么?”李然说着,把脸埋在士心的怀里,在他的衣服上使劲蹭了半天,仰起头来望着士心,笑呵呵地说:“都抹到你身上去了,我觉得舒服了。回家吧,回咱家去!”
说完话,李然拉起士心的手就往公jiāo车站走。
“回家。回咱家去。”士心随着李然走在路上,想着李然的话,心里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味道。那是感动,但分明有一丝很复杂的情感夹杂其中。看着李然,他很容易就想起了秦chūn雨。
士心心里一阵惆怅。他创造了一种生活,也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人生。对他来说,也许再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阻挡脚步;但有很多事情却不是有勇气就可以解决的。他不知道chūn雨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chūn雨重逢。
士心没敢耽误,安顿好之后立刻赶到自己曾经住院的医院,找到认识的医生询问了关于帕金森病的情况。虽然王老师没有很明白地讲,但士心看得出来老师眉宇间的一丝忧虑,行动也有些迟缓,他知道,他最敬重的王老师一定身体不适,而且很可能就是患上了这种叫做帕金森的疾病。
听了医生的话,士心心里凉了半截。如果医生所说没有夸张的成分,而王老师又确实得了帕金森病,那就意味着敬爱的王淑梅老师将会在轮椅上度过未来的人生岁月。帕金森病是一种没有办法彻底治愈的疾病。
士心详细地询问了医生,又到网吧上网查阅了大量关于帕金森病的资料,一边查询一边记录下来带回家里整理。
李然静静地躺在chuáng上,笑眯眯地望着坐在桌边写信的士心,调皮地眨着眼睛,不时做一个鬼脸。小猫十五块卧在李然脚边,发出呼噜噜的鼾声。
“快睡吧,看着我干啥?”士心对李然说,走过去掖了掖她的被子,“从我进mén你就一直盯着我看,还没看够么?”
然忽然翻了个身,趴在被窝里,歪着脑袋看着士心,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看你这个丑八怪,怎么看也看不烦,看一辈子也不会烦。”
士心笑笑,拍拍李然的被,说:“夜深了,快睡吧。我要给老师写信。”
“那你写完了还会和我睡在一起么?”
“傻瓜孩子,你都这么大了,还和我睡一起啊?羞不羞?”
“我羞什么?我修的大路你走着呢,我修的房子你住着呢,我修的厕所你用着呢,你还叫我修什么啊?”李然嘿嘿地笑着,“我偏偏就要看着你写完信,然后钻到你被窝里睡觉。你写你的,我看我的。”
“你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全然不顾我的感受,这是很不对的。”
“偏要这么看着。我喜欢。”李然说完把身子翻过来,躺在被窝里,拉了拉被子,说:“快点写,写完了就滚进被窝来。”
士心没再说话,走到桌边就着灯光给老师写信。这一封信写得很长,除了把他搜集到的关于帕金森病资料写清楚,士心也把自己多年来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表达了对老师最真诚的感谢,也把自己最美好的祝愿送给了老师,希望老师能够健康平安。他写了一个晚上,天sè微明的时候才把给老师的信写好,把一个大信封装得满满当当。这时候李然已经耐不住困顿进入了梦乡,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士心伸伸懒腰,洗了一把脸,拿着信封就出mén去了。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信送到老师手里。他不知道这些资料对老师的病是否有所帮助,他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
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他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能有点收入,所以他需要尽可能地找到一份这段时间可以cào作的工作。虽然生活与以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面临的处境却与九年前没有什么分别,依旧需要自己努力挣钱来完成学业。与九年前相比所不同的是,他现在不需要把所有的jīng力都放在cào心家里的生计上,同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时间来完成来之不易的学业。
未来的四年可能是格外紧张的。除了要跟上同学的脚步努力学习和维持自己的生活之外,他还有一件必须做好的事情,那就是把给chūn雨的钱攒够。就算一辈子都还不了这份沉沉的情意,至少他也要把钱还给chūn雨,他需要知道chūn雨究竟去了哪里,生活得是否幸福。
虽然重新走进了校园,但他的生活注定依旧不会丰富多彩。在政法大学偌大的校园里,大概再也找不到年龄比他更大的学生,这里的生活对于今天的士心来说,是上天格外恩赐他的,他的人生将因为再度走进大学校园而少了很多遗憾。
“你一定要努力,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对自己说,拿着信在清晨的街道上慢慢跑了起来。
寒假到来的时候,士心带着灿烂的笑容和李然一起回到了自己家里,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钱,四个月的学习生活的间隙里,他带着同学完成了一个英文网站汉化的工作,同时给一家mén户网站撰写专栏文章,除了给家里的每个月五百钱之外,他攒了足足一万块钱。除了应付自己的生活,他几乎没有huā什么钱,平常身体不适就到学校医院去开yào,连yào费都省了。
他从一万块钱中间取出一小部分给小丫头李然买了一件呢子大衣,给母亲买了些蜜枣和běi jīng的特产,给父亲买了两条zhōng nán hǎi香烟,也给妹妹们每人买了一份礼物。他本想把剩下的钱攒起来留着还给chūn雨,但他知道家里的房子还没有买下来,很多地方需要huā钱,所以他把这笔钱jiāo给了母亲。只要他健康地生活着,他就一定可以把chūn雨的钱攒够。对他来说,还债和照顾家人同样重要。
母亲笑眯眯地接过了钱放进柜子里,坐回沙发上,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浓茶,说:“儿子就是有本事,一个月给我五百块,还能攒下这么多钱。等过了明年,咱家里的房子就彻底买下来啦!rì子越来越好了,娘心里欢喜得很。”
士心笑笑,没有说话,心里dàng漾着浓重的幸福。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rì子可以体会这样的幸福,但在他还活着每一天里,他都会为了这份幸福而努力。人活在世上,其实都是在守望一份幸福,虽然每个人经历的rì子不同,但对幸福的执著却是亘古不变的。
“想一想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母亲努力地想了想,掰着手指算一算,说,“都七年多了啊!那时候你刚刚从学校退学回来,娘的心一下子就塌了,那一年的年都没有过好。人这一辈子啊,就是有那么些个事情总是料想不到。今年啊,咱可以踏踏实实过年啦!”母亲说完,把坐在身边的士心拉过去,捉住士心的手,轻轻地拍着。
“娘给你做好吃的,让你过一个幸福的年。”
“娘,我这一辈子都很幸福。天天都幸福着。”士心说,险些落下泪来。李然坐在一边望着士心,也险些落下泪来。她一直都不理解士心为什么对家人隐瞒自己的病情和在外经历的种种艰辛,但在这个时候她似乎明白了。士心隐瞒着自己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家里人幸福地生活,让他自己因为守望着这份幸福而有勇气坚定地走好每一步。
几天之后,噼噼啪啪的鞭炮炸响,省城氤氲在幸福的气息里,士心一家人也沐浴着幸福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吃年夜饭。这是十年里最幸福的一个年,也是士心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年。过了这一年,最小的妹妹就可以毕业工作了,父母多了一份依靠,他也已经重新走进了校园,度过了一个学期的时光,就算他的病永远都不可能痊愈,他也很安心了。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如愿,但他的人生已经因为心里的深沉的爱而变得完美和没有遗憾了。
热闹了一阵子,母亲和妹妹都睡下了。李然坐在一边和士心一起陪着士心的父亲。父亲喝了几杯酒,沟壑纵横的脸蛋变得红扑扑的,静静地chōu着烟。
“娃,往后家里不缺钱了。你好好cào心自己,爹啥也没能给你,可爹希望你活得好,一直好好儿陪着爹和娘。”
士心点点头,走到父亲身后,轻轻捏着父亲的单薄的肩膀:“爹,别说什么都没给我啊,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一辈子都用得着。在我心里,爹是最了不起的。”
父亲嘿嘿地笑着,惬意地享受着儿子的拿捏带来的舒服,吐出一个均匀的烟圈。
过了一会儿,父亲站起身来,说:“你们歇了吧,我去扫街。”
士心坚持要跟父亲一起出去,父亲便允了。李然调皮地说自己睡不着,也跟着一起去了。
mén外鞭炮声渐渐消失,沉寂的夜空下起了大雪,缥缥缈缈的大雪覆盖了高原小城,辛劳一秋的人们渐渐进入了梦乡,大地一片宁静。士心和父亲一起挥动着大笤帚在雪幕里清扫积雪。
“叔叔,您扫过了之后地上马上又下满了雪,还不如不扫呢!”李然一边笨拙地扫雪,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不一样啊,娃娃!很多事情做过了便是做过了,没做过便是没做过。”
李然没听明白,怔怔地望着士心的父亲。士心看看李然,嘿嘿地笑了:“我爹一向高深莫测,你听不明白的。”
“那你听明白了么?”李然问。
“都说了我爹高深莫测了,我怎么能听明白?”
“大约是喝酒喝多了,我自己说的话自己都没听明白呢。”父亲一边扫一边说。
李然看看士心,又看看士心的父亲,忽然哈哈地笑起来,士心也笑起来。父亲停住了笤帚,吁出一口气,在雪幕里拉出一道rǔ白sè的柱子。
“赶紧扫吧!一大早人们穿着新衣裳出mén,万一滑倒了可怎么办?”父亲大约是受到了李然和士心的笑声的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说:“真的是喝酒喝多了,luàn了方寸了,莫名其妙地就想笑出声来。”尾声
青藏高原的夏天阳光明媚,洁净的天空里百灵鸟引吭高歌,云朵停住脚步倾听着鸟儿的歌唱。蓝天白云下麦làng滚滚,百huā怒放,生命在这里茁壮成长。
小乡村里人声鼎沸,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娃娃们跟前跑后地追随着这一群从城里来的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看热闹。chūn雨小学建成典礼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开始,村长xiōng前挂着一朵大红huā,笑眯眯地跑上主席台,给士心和李然、桑德伟、金huā戴上了大红huā,也给站在金huā身边的半大小子乒乓戴上了一朵大红huā,美得乒乓笑弯了眉máo,傻呵呵地看着那些乡村娃娃,无限骄傲和荣耀。
村长布满皱纹的脸蛋上笑容怒放,紧紧握着士心的手,大声地说:“当年天天niào炕的张家娃啊,乡亲们谢谢你啊!”他又走到人群里,握住士心父亲的手,粗声大气地说:“张兄弟,感谢你啊!你有一个好儿子,家乡人和老哥哥我都感谢你!”
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憨憨地笑着。士心也笑着,他生命里最幸福的一刻就是现在,他用自己留给chūn雨的那笔钱和桑德伟捐出来的十三万元重建了一直牵挂着的乡村小学。
母亲站在一边有点儿不情愿地盯着儿子,她不理解这个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么多钱一下子就捐给了家乡的小学校,她多多少少有点儿埋怨。但她也很开心,因为儿子真的很能干,rì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只要生活不再那样清苦,她宁可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她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份安宁幸福的rì子。
考试结束后的那几天,儿子一直焦急地等待着结果,母亲到了那个时候都不敢相信时隔九年之后儿子还能考上重点大学。但就在声讯电话报出了成绩的那一个瞬间,儿子丢下电话很大声地哭了出来。他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声音穿过阳台在夜空里飘dàng。母亲当时就明白了儿子,虽然这份明白迟迟到来,但终归到来了,像一阵风一样轻轻地吹走了儿子和母亲心里多年的芥蒂。多少岁月沧桑,始终隔不断骨ròu相连的亲情,隔不断心意相通,隔不断爱与关怀。
距离那个失声痛哭的rì子过去已经两年了,这个暑假过去之后,士心将成为政法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已经基本上修完了学业,现在,除了他还在继续修读的第二学位之外,他全部的jīng力都放在一份自己相当喜欢的工作上面:给一家大型网络公司和一家杂志社写专栏。这两份工作的收入完全可以应付他的生活和学习,每个月还可以给家里五百块钱。最小的妹妹萍萍也大学毕业,在青藏铁路公司有着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
士心从主席台上走下来,翘首远望。李然分开喧闹的人群,走到士心跟前,小声问他:“士心,chūn雨姐姐怎么还不来啊?”
士心没有答话,依然向远处望着。
两年多以前他成了政法大学历史上年龄最大的一名学生,学校的报纸将这个消息发布到网上。半年之后他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chūn雨打来的。她说自己找不到士心,漫无目的地在网络上输入士心的名字搜寻,居然知道了士心的下落。原来他不仅还活着,而且已经重新走进了大学。
士心要马上去看望chūn雨,她没有同意;他要把那笔钱寄给chūn雨,chūn雨也没有要。
“把它用到你认为应该用的地方吧。”她说,“知道你还活着就足够了。”然后她就哭了。
士心决定把这笔钱捐给士心小学,chūn雨同意了,并且答应到时候一定来参加小学建成典礼。现在典礼已经开始了,鲜红的绸布遮盖着新挂上的“chūn雨小学”的牌匾,单等着chūn雨出现,亲自揭开那片红绸布,但是chūn雨还是没有出现。
村长端着酒杯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别嫌咱乡下人的酒不好,喝一杯吧!”士心还没有做出反应,他的父亲把酒杯接了过去。
“我帮儿子喝。他身体有病,很重的病。”父亲说着,看了儿子一眼,仰起脖子把酒喝了。
士心看看父亲,父亲也望着儿子。
“我啥都知道!你那个老师后来打电话给你三姨,都告诉我们了,就瞒着你妈一个人……”父亲说着话,眼睛里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用袖子抹抹眼泪,说:“这酒真呛人!”
士心理解父亲的泪水。他笑了笑,看着父亲点点头。父亲也咧开嘴笑了,笑得憨厚而且单纯。
参加典礼看热闹的乡亲们有很多人耐不住烈rì,纷纷离开了。他们不知道好人张士心还在等待什么,他们只想士心赶紧揭开盖在牌匾上的红绸子,然后村长向空中抛洒糖果,他们抢些糖果儿就回家忙碌去。但是张士心一直在眼巴巴地向村口张望,他们等不及了,纷纷走了。
“爹啊,我们还等么?”乒乓走过来,小脸蛋晒得红红的,拽着干爹的衣襟问。
心说着把乒乓抱在了怀里,“一定等。”
他的电话响了,士心赶紧接通了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却是光头马一的声音:“士心,真对不住你。是我当初卖掉了你的剧本,拿着你的钱走了。我不是人……”
士心愣了一愣,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了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不是chūn雨姐姐么?”李然问。
“不是。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打电话问候我。”士心说完,紧紧攥住了电话,目光远远地伸开,眺望着苍茫的高原大地。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他的心底里jīdàng,他不知道应该因为有朋友而感到快乐还是难过。
李然愣愣地望着士心,似乎yù在他mí离的目光中寻找他内心的蛛丝马迹。士心叹了一口气,说:“继续吧,典礼继续。”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传来一条短信:“士心:原谅我不能去参加典礼了。我想了很多,终于还是选择了不去见你。就让所有的一切都在美好的回忆中慢慢变老吧。我知道,以你的善良,根本没有办法在我和李然之间做出一个选择,所以,就让我帮你做最后一个决定。期盼你未来的rì子幸福安康,我用毕生为你祈祷!珍重道安!”
士心赶紧拨打chūn雨的电话,但是电话已经关机了。他怔怔地望着村口,目光远远地散开,手里的电话掉在地上,溅起一片灰méngméng的尘土。
阳光照shè在士心脖子上的chūn雨当初送给他的十字架上,发出银闪闪的光辉。《》.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穆瑜和曲羽的关系在镇上迅速传开,再没有地痞敢sāo扰她了,而且,她的生意开始好起来。器:无广告、全文字、更黄夫人促成了这件美事,亦常以此自衿,逢人编造丈夫黄为国与曲羽不同寻常的关系,她不时以恩人的身份到曲羽办公室里走走,到穆瑜店里坐坐,享受二人对她的感jī之情。
为了不刺jī重病缠身的乡长,让他安心养病,区里还没有对乡长的职务作调整。现在曲羽代行乡长之职,但名义上仍然是副乡长。不久,机关晨传出惊人的消息:黄为国即将调离普渡,升任区国土局局长兼书记。消息象闪电一般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当曲羽听到的时候,机关里已是人尽皆知了,同僚们开始陆续地携礼前往贺喜。几天来,黄夫人乐得合不扰嘴,一边接收礼物,逢人就谈丈夫如何一直受到上级党组织的重视和培养。末了还忘不了补充一句:“其实,他是非常爱普渡的,真舍不得离开。”她再不往曲羽处走动,因为她认为现在该是曲羽往她家里走动的时候了。一天赶集,她老远就从人群里看到曲羽,但她故意没看见,要等曲羽先看见她,主动问候。可是眼拙的曲羽和她擦身而过了,还没有注意到她,黄夫人不由得很响地咳嗽一声,仍然没有奏效,她立即意识到曲羽是在暗中嫉妒她丈夫了,心里更加痛快。
星期二,曲羽为本月的工资的事找黄为国了解税费征缴情况,他走进黄为国的办公室,里面正传来黄为国充满着飞黄腾达味的声音:“普渡啊,是个好地方,嗯,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对普渡有深情啊!这么多年喽,就是下乡,路边的huā儿、草儿见了我都要打招呼的。呵呵呵,以后啊,我会经常回来,看望你们的……”
他正在和几个村干部闲聊。曲羽推mén进去,黄为国假装没注意到,随后又通过几个村干部的表情注意到他了,他向曲羽点点头:“噢,是曲乡长,坐吧,坐吧……你和我同事不久,咹,合作还是愉快的嘛。哈哈哈!”他的口气简直是把曲羽视同下级,显然,与村干部谈话的居高临下的感觉很美,他还没有从其中走出来,曲羽火起。黄为国得知曲羽的来意后,随意扔出一句:“这季度的税费收缴情况,还得问问几位具体负责的同志。”完全是打发登mén求事的老百姓的架式,曲羽很想凑上去,给这个提前进入严重高位反应状态的家伙两耳光。他忍了忍,径自走出来。
黄为国家里开始客人盈mén了,祝贺声彼此不断。黄夫人欢喜地替丈夫收点礼物,登记名字,曲羽再不去,就说不过去了。于是,周六下午,他携上象征xìng的礼物:两瓶酒,到黄为国家里去了愿。
曲羽的礼物寡少,一方面也是他刚买了住房,手里拮据得没辙的缘故,黄夫人首先接到他,立即满脸鄙夷,不过她还是嘴上谦逊地把礼物收下,随后端出一杯和她表情不相上下的冷茶,把他jiāo给刚进mén的丈夫。黄为国知道曲羽是来送贺礼的,因为迟了一步,礼已被夫人收好,他没看到,也不便立即去查看,但暗想曲羽的礼物不会轻,因此态度好多了:“咳!小曲啊,你我同事嘛,何必来这一套,你看,你看,多不好意思,咳!你也真是的……你我两人,又不是外人,经常走走,聊聊……你看,你这么做,真让我不敢当。”
“以后,还得靠你多关照普渡。”曲羽敷衍一句。
“嗯,那自然,你我不用说。”
曲羽再找不到话说,他忽然发现自己与黄为国之间根本就没有共同的言语。居然这一段时间来和他很亲善,很纳闷。坐了片刻,他告辞离开。
黄为国即将高升,他的副乡长之位看来要空缺,尊位不可rì虚,万机不可rì旷。于是,乡里又有一批中层职员各自拿出看家本领活动。因为在普渡,一般副乡长的任命,区里首先要听取乡里两位主要领导的意见或者直接先由他们推荐备选人员,而吴老书记不太管事,只习惯无为而治和着mí于自己的生意,所以到曲羽处来走动的人就多了。农业站站长转弯抹拐表示自己不仅jīng通农业一线的工作,对其他的工作如财税等早就留意;教办主任委婉地表示自己有奉献jīng神,几十年如一rì,不计教名利升迁,和市里郑市长也有深刻人jiāo情,是老战友;而财政所长居然暗中向曲羽表示他与庄承权的sī人秘书杨秘关系不错。曲羽还不熟悉这些官场风俗,等他收到些无法拒绝的礼物后,才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更让他意外的是听穆瑜讲,近来有不少同事的夫人奇怪地大量的在她的店子里购买化妆品,照顾她的生意,显然是别有意图的。他很不安,开始寻思着推荐由谁接替黄为国恰当。
曲羽住处的对面住的是乡里一名干部:广播站站长。广播站是个冷部mén,电视的普及使它平素已无工作可开展,是个早该撤销而没法撤销的机构。广播站站长几乎成了被大家遗忘的干部。到普渡几个月来,曲羽还没有去过广播站办公室,对他们的工作也不了解,对站长本人也仅仅认识而已,无来往。站长年近五十,是位自尊心很强的书呆子,又内向,不会官场jiāo际。也由于工作的原因,总处于小机构权力的边缘地带,他一直忿忿不平,执着地以为自己是明珠坠草,怀才不遇。因为和书记关系并不好,他又以为受了排挤,暗地里自比陶渊明,以为自己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士。但权力的**总象钻到他肚子里的虫,咬得他寝食难安。他气愤无人赏识自己,有时又责怪自己没有主动求索。自从曲羽成为对楼邻居后,他时时想入非非,想引yòu曲羽的关注,总找不到机会。为此,他有时在屋里故意nòng出很大的声响,甚至制造点噪音,但是难以奏效。之后,他又常常假设自己满腹学识让曲羽佩服而拜访自己,和自已彻夜长谈,纵论天下大事;有时又设想自己的“五柳之风”让曲羽敬重,一定要请自己出任某某要职,比如镇武装部长或财政所长,而自己三辞方就……曲羽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久之,他又怀疑曲羽肯定和自己一样碍于自尊而懒于走访别人,于是在心里把曲羽当成十分尊崇自己的挚友和jiāo谈对象。傍晚,曲羽的灯亮了,站长悄悄地从自己的窗户望过去,想看看曲羽在干什么。夜深了,曲羽的灯还没有熄,他又从chuáng上起来,透过窗缝想看曲羽还在干什么。多数时候,他只看到曲羽坐着发呆,似乎就望自己的mén。他jī动,以为曲羽正在无声地看重自己。通过多次开会听曲羽讲话,他又更相信曲羽和自己是同一类人:满腹经纶的独行者。这种人的心气是相通的。站长几乎就敢肯定曲羽有什么庆早想对自己谈,只是还不便开口。尤其是近两晚,曲羽沉思时总透过窗户望着自己这方,站长jī动之余,很容易地就把它想象成曲羽说不定正在考虑推荐自己接任黄为国。接着越想越象:自己已经成了副乡长,和曲羽一道,默契配合,振兴了普渡,乃至赢得了区里、市里领导的赞赏,接着自己被提拔、重用,由乡长而某局长,而某县长,而某县委书记,而某市长……好半天他才刹住幻想之车。过了会儿,他又怀疑,反躬自省,就发现自己和曲羽一直没有单独相会过,虽说是心气相通,神jiāo已久,但不能永远如此吧,总应该有突破的一刻,又想到长期命运不振和自己从来没采取主动有不小的关系……为什么不能主动一次?难道真要等人家乡长屈驾?他想了很多天远地远的理由后,决定打破沉默,主动登mén拜访曲羽,“要和他成为真正的挚友。”
站长的自尊心是强的,主意打定后,又想该如何拜访曲羽才能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才能让曲羽刮目相看?——不能带礼,决不能,那是庸俗!白手相访,才是士之风范,才是君子之行。即便想到了这些,他好几次望着曲羽的灯光,还是迈不出mén,终于,一天晚上,他将准备了几天几夜的关于如何发展普渡经济的一篇腹稿默记了几遍,又饮两盅酒壮胆,颠着步子来到曲羽的住处。
他的拜访让曲羽诧异,他忙招呼他坐,站长仗着酒意,jī动而结结巴巴地说:“不用说了,曲乡长……你我……早就已经相知颇深了,我们……早就应该迈进一步,成为……成为……真正的挚友……以后,只要你我联手……有我……何愁普渡……渡不……我这里有……”他醉得语不成调。曲羽听得莫名其妙,怀疑他发生了神经错luàn,忙叫人将他往镇上的卫生院送,站长又说着些他自己tǐng明白,旁人早已听不清的话,任人摆布地抬到了卫生院。
第二天,站长醒了,他模糊地回忆起昨晚的情形,羞愧难当,回到家里,几乎想自杀,一死了之。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自言自语,自怨自艾,忽而拍打脑袋,忽而cào起一根棍子,对着墙上的镜子一阵luàn扫,玻璃哗哗地往下坠落,碎满一地。然后他又丢下棍子,失声地哭,惊动了左右邻居。外出走亲访友的老伴闻讯赶回来,以为他疯了,急忙把他往jīng神康复中心送,站长死活不去,好半天,他才逐渐安定下来。过了两天,乡里同事们均认为他年事已高,为人民cào劳过度,劝他退下休息,重担让别人挑挑。站长有苦难言,不得不辞职,成了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他无地自容,不想再在普渡呆下去,悄悄地搬去和邻县的nv儿nv胥同住,从普渡的“政坛”上和普渡人民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曲羽依稀感觉出站长发病的原因,他担心再出现类似的事,看来应该尽快、提前考虑向组织部推荐人选,解决黄为国升任后的“黄后问题”。
小机构里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歇过,正如某位哲人所言,人们愿意接受一个陌生人显贵而不容许身边的人发迹。黄为国夫fù正在为升迁发迹之事兴高采烈之时,不幸的事从天而降了。原来有好几封信暗中检举他借升调之机收受礼品,敛聚钱财,还有的信说他以前有经济问题,区纪委派人拿着信,暗访到他家,略施技巧就很快让口无遮拦的黄夫人把大量收受礼品的事泄了个底朝天。纪委人员不费吹灰之力就见到了她收受的实物礼品和礼品登记单,待黄为国嗅着风声赶回家时,为时已晚,纪委人员已将礼品封存离开,只有黄夫人在一旁怒着脸。不到三天,传来消息,宁河区国土局副局长已有人接任。黄为国的升迁梦还没见诸文件就胎死腹中了。伉俪二人又气又恨,在家里互相指责,大吵大闹,甚至大动干戈,一段时间成了死敌。
患肾功能衰竭的原乡长王永和病故了,曲羽正式代任乡长,还戴了乡党委副书记的衔,这是按规矩做的,尔后一切如旧。
正式代乡长后,曲羽按区委书记当初说的,准备抓抓教育问题,他首先和吴老书记商量,把自己亲手分管的农业一线挪出去,把教育一线挪过来由自己全面负责。
乡里的教育善着实堪忧,就硬件设施而言,镇辖七个村的村小学教室基本上是五六十年代的土屋、木屋,其破烂程度远比他呆过的中宁酒厂子弟校严重,所有村小没有一个水泥cào场,甚至有三个学校根本就没有cào场。还有一个学校六个班,竟然没有一块真正的黑板,老师们所用的黑板是用小木板拼在一起简单刷层漆而成的。桌椅板凳又旧又破,让人怀疑是山顶dòng人或元谋人留下来的原始器具。唯一的一所中学稍好些,也顶多相当于他呆过的中宁子弟校。
其中有个青石村小学,办公室有两壁都垮了,现在用竹篾编成再用木bāng加固的,还有学校的电线又破又旧,纠缠不清,而且不少地方已经luǒlù了,一下雨很危险。学校里的一个学生的书法当初还得过贺昌策划的“尚清杯”全市书画大赛优秀奖,这是该学校创史以来的荣耀,现在学生已去中宁读初中了,但他的获奖证书还被当成文物放在学校唯一的破旧的办公室里,校长tǐng自豪地介绍给曲羽。曲羽拿起来看了看,不忍心说穿真象,纵是石人也动情,他感到内疚,如同自己就是帮凶。忽然他想到“破堂主人”还有幅画在自己手上,于是告诉青石村小学校长,让他明rì到乡上,将自己的那幅画带到市里,委托书画协行出售,看能否赚得笔钱,修缮一下学校。校长疑huò地点点头,果然第二天就来曲羽处,带上《墨竹》图马不停蹄地去了市里。
过两天,校长打来电话告诉曲羽:《墨竹图》卖了二万三,不知是否卖便宜了?
“我认为是超值!”曲羽回答。
校长将钱款带回来,征求他的处理意见,是否全给学校?因为这笔钱对学校进行大维修不够,小维修又用不完。曲羽想自己尚差五千元房款,打算取回五千准备还掉,他把五千元拿在手里,看了看,算了,仍然给校长,让他去把学校的办公室彻底修复好、墙、黑板、校mén口的路等维修一下,线路全部更换,如果还有剩,就给那得“尚清杯”优秀奖的学生,算一笔迟来到奖金。校长带着钱款,千恩万谢地去了,主人公算给自己的良心作了个简单的jiāo代。
他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jǐng告自己不要再好高骛远,心雄手拙,一步步的走。乡里关键还是钱,缺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管过一段时间的农业,他对乡里的农村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要解决学校的问题,靠农民集资极不现实,引资搞民办学校更是纯粹空想。他早已发现镇机关人员庞杂,负担重,他想就此开刀jīng简人员,挪出经费以济教育,但这是个大问题,首先方案要上报,要研究,其次主要的是必须排除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构成的阻力,即使得到上面的肯首和支持,也是步履难行。想到自己刚来,不敢搞大动作。后来再一核算,即使jīng减一半人员,挪出的经费对于救济教育而言,也是杯水车薪。他想直接去教育局求助,又想到自己和教育局一班官员在中宁酒厂子弟校招生的时候就已闹出间隙,现在即使去修复关系,也难为情。再一打听,以往教育局也没有为普渡争取来什么经费,补助,看来靠教育局不行。好在天不绝无路之人,他额外地发现并创造了一个要钱的机会。
长驻区上应付各种会议的吴老书记传来消息,宁河区接到市里通知,省电视台记者们将准备来中宁采访扶贫工作的情况。因为是省电视台记者首次采访中宁的扶贫问题,届时市里要搞个现场慰问贫困户的活动,书记市长要参加。市里思之再三,将慰问贫困户的选点任务jiāo给宁河区,区里已决定将点子安排在普渡乡,此事已由宁河区政fǔ办的秘书牵头成立了临时工作组。区里要求镇上立即落实现场采访活动的前期准备工作。
普渡近几年的扶贫计划,不是中途流产,就是不了了之。每年的扶贫经费,没能开展什么工作,往往被挪作他用。曲羽向秘书大致问问,秘书对扶贫工作的开展及其经费去向也是稀里糊涂.曲羽没奈何,说:“那一切从零开始准备。”
“如何开展现场慰问贫困户活动?采访对象是谁?”秘书问。他还没应付过此类事情,缺少经验。
“市里如何开展现场慰问活动,还不太清楚。但是,采访对象大致市里主要领导,还有百姓代表。百姓代表就该由我们安排。”曲羽说。第三天,区里送来了采访内容安排表,让乡里照表实施。表上要求采访活动的准备工作要围绕“书记市长抓扶贫,人民感谢贴心人”这个主轴去展开。基本内容为书记市长亲自带队,市区两级相关领导二十余名(名单附后)到贫困户家,要为他们执锄种地,要并与他们亲切jiāo谈,要向他们嘘寒问暖。其中有个细节是书记市长亲自把数袋化féi抬来jiāo到两贫困户手上,两贫困户要用无限感jī的口wěn说句感谢党和政fǔ的话,最好能jī动得哆嗦。在此期间,由市委书记向省电视台记者介绍本市扶贫工作的开展情况,然后由区里领导介绍,介绍如何加大力度解决贫困问题。
“就按纸上说的安排吗?”秘书问。
曲羽思索片刻,说道:“不,不止如此,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创意。省台记者、市里领导,几时才能光临普渡一次?机会难得。这样吧,你如此去打点:在距镇上三公里左右的地方,不是有个沿和村吗?靠村道不远处就是旧庙改成的小学,就是那几间四壁透风的、风烛残年的木瓦房教室的小学。你呢,就在那学校的附近选两贫困户,当然,两贫困户也不能太贫,他们的状况在能够大致体现一点以往的扶贫资金应该取得的成果。然后,你再做好以下两件事。一是准备二十来把锄头,还有土筐、扁担,供领导们劳动之用。再让两农民立即停止播种,把地空出来,现在正是播种yù米的最佳时机,你一定说服他们不要急于下种。接下来你要教会两贫困户在面对记者,摄像机时应该如何回答市里领导的问题。据秘书长传来的消息,市委书记、市长多半会问贫困户以下一些问题,一是问他们今年还缺粮吗,过冬还有衣服吗,针对这种问题,你可以设计一下该如何回答。”
“可以这样让他们说‘粮勉强够吃,过冬衣服也还有,主要是缺的是播种yù米的féi料,正在想办法。’行吗?”
“也行。当领导们把化féi送到两贫困户手上时,他们又该如何说才恰当?”
“这样吧,‘感谢你们的关心,你们送来了及时雨,你们真是咱们老百姓的贴心人啊。’行吗?”
“行,这样回答行。据说,市长书记或许还会问诸如‘老乡,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吗?有就讲,咱们共同商量解决。’之类的问题,又该怎样回答妥当?”
“这样说,‘还有些困难,我们将在各领导的大力支持下,通过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争取早rì脱贫,跨入小康的行列。’行不行?”秘书拟着回答,供曲羽参考。
曲羽再审核一遍,认为秘书设计的答语有老百姓风味,大致可以,让他再去修饰润sè一下,就付诸实施。紧接着他jiāo待另一个更重要的内容:
“第二件事,就是我之所以要把点子定在学校附近,知道为什么吗?”
“不清楚。圣虑高深,臣衷难以窥测。”秘书说。
曲羽笑了笑,说道:“我是想让他们顺便看看这些落后原始的教学环境,他们既为扶贫而来,就不应该视而不见吧。因此,你在安排以上工作的同时,做好另一项工作,即在采访那天,把附近两个村小学的学生chōu出部分,暂时集中到沿和村小学上课,上大课,使学校的情况更加不忍睹,如此一来,每班挤上五六十人,如果领导们见着,当着记者们的镜头,总得有所表示吧?我不用他们戴上红领巾,挨在某位小学生旁边听课,也不用他们把某个脏兮兮的娃娃抱在xiōng前打样……说不定能获得意外的收获。总之,尽量想法不让他们白来白去折腾咱们,得留下点什么才对。当然,对教师们讲,就只说市里领导来考察。”
秘书明白他的意图,疑huò地问:“那成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噢,到时你再安排几个学生们送送茶,注意,不要有安排痕迹,自然点。我呢,再打电话给在市里的吴书记,让他届时提前寻机会sī下去拜访拜访一下省里的记者们。此事现阶段只我们三人知晓就行了。”
当下,秘书立即着手去安排,他首先在村小附近选了两户姓冯的农民,把事情向他们作了简单的jiāo代,要他们配合工作,两户农民满口答应。接着秘书教他们记住可能与领导对答的内容,两农民不识字,一时记不住,秘书就将培训的任务jiāo给村长。曲羽立即主持会议通报了省台记者们即将来普渡的事,又专mén给老书记吴仲仁打了电话,托他届时去看看记者们,并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他。吴老书记一直也很头疼普渡的教育硬件问题,他怀疑了一阵,满口答应请曲羽放心,他一定按他的意图把这事办妥。于是,曲羽再给区政fǔ秘书长作电话汇报,把如何教几户农民与领导答话的事也很详细地说了。秘书长听完,立即表示:“你们考虑得很周到,采访的事情结束后,你们是大功劳一件。”
省台的记者后rì就到,现在应该全力以赴完成这项工作,曲羽又chōu出六个人协助秘书迅速做好准备。
只要下功夫,就会取得成绩。不到一天,两户姓冯的贫困户已将秘书教他们的话学得很熟了,该空出来的地也空出来了。曲羽乡长亲自前往检查,两位农民能准确地、流畅地背给他听:“……感谢你们的关心,你们送了及时雨……”好!他听完后很满意。又把学校的检查了一下,秘书的安排完全符合他的要求,明天,附近两个村小的部分学生就会在八点钟以前,由老师领着来学校挤着上课,他放心地打道回府。然而,事情有了变化,他刚回镇上,就接到区政fǔ秘书长打来的电话:“是小曲吧?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区委区政fǔ感谢你们。”
曲羽纳闷,秘书长接着说:“是这么回事,原定明rì来采访的省电视台记者们因临时有更紧急的、别的采访任务,暂时来不了,以后什么时候来,再通知你们。估计时间不会长,顶多几天,你们的工作不能松懈,就这样吧。”
乡长怔住了,几天的辛苦看来要贬值,他无可奈何地接受。忙通知秘书暂缓安排学生们集中上课的事,秘书又忙忙的给两个村小学的领导发去通知,取消明rì的行动,同时通知两农户放松、休息。
好事不可能一帆风顺!《》.
最新 泰坦尼克号-海洋的心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在全镇的企盼中,大约过了十天,乡长才又接到秘书长久违的电话:“小曲啊,你好,十天前的事没有懈怠吧?你快去准备,省台来消息,采访的记者已经起程,估计明天早上到,嗯,怎么样,没问题吧?”
“早已准备就序.”
“两户受助贫困户呢?他们是否将该记的东西记住了?”
“早记住了。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噢,我忘了,你是怎么安排他们说的?”
乡长把秘书教两位农民的话复述一遍,秘书长字斟句酌地听完,依然连声表示:“好,好,‘你们送来了及时雨,你们真是咱们老百姓的贴心人啊’这句,朴实无华,最能体现人民群众对我们领导干部的深厚感情。不错,不错,有鱼水情深之味,不错。”
乡长、秘书、教办主任等六七位工作人员又开始忙碌,将十来天前安排的内容重新jiāo代下去,村上、学校一起躁动起来。但是,好事多磨,乡里职工们都在翘首以待的时候,秘书长和在区上长驻的书记又先后在深夜传来令他们失望的消息:省台的记者的采访车刚出省城就出了jiāo通事故,记者、摄像师、司机都受了伤,现在车已运回修理,伤者正在医院,采访的事还得拖一拖。
“省台就只有那几名记者吗?市电视台不能代为采访制作吗?”
“省台的情况,咱们不清楚,也许熟悉农村工作的记者奇缺吧。市电视台怎么能代庖呢?因为意义完全不一样的。嗯……你们没有什么困难吧?”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据工作员回来讲,现在yù米的播种期将过去,两户农民的地至今还空着,如果领导们不来,他们要播种了。”
“这个问题,你是什么态度?”秘书长关切地问。
“我们的工作员当即表示不行。”
“你们的表态是正确的,此次采访关系重大,说不定将影响到我区,还有市里申请扶贫资金和年终评比,一定要办好。”
“好吧。”曲羽挂上电话,感到火起,再次发出通知,暂停所有准备工作。
从失望到希望,再从希望到失望,又经历了整整十天,曲羽重新接到秘书长的电话:“小曲啊,省台的记者们昨晚到了市里,还有省报、省广播台记者,他们现在正在中宁饭店休息,这次决不会落空了,你们准备工作没有松懈吧?”
“没有,只是据秘书讲,两户配合工作的农户因为误了播种期,现在意见很大。”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们怎么能这样?快妥善处理,千万不能节外生枝,事情结束后,你镇是大功劳一件。你们可以参考惯例,先答应每户给考虑两三百元补助嘛。噢,快,快,他们已经出发了,从饭店出来了,他们来——了。”
乡长只好叫几个工作员赶快分头行动。从中宁到普渡虽说只有六十来公里,但行路太难,少说也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所以各项工作,尤其是安排学生集中听讲课的事还来得及。他当即指派秘书全面负责安排,自己带上几个副乡长、副书记到沿和村公路口迎接。
接近中午,一串小车颠簸着驶来,普渡乡历史上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一会,七八辆小车停在公路边,先后从车里下来的是中宁市委书记、市长,市扶贫办主任、分管扶贫工作的副市长、市农业局局长、副局长;区委副书记、副区长、区扶贫办主任,区农业局局长、副局长,以及市区两级秘书等二十余人;却不见省台、省报和省广播电台的记者们。同他们一起回来的吴老书记悄声告之,同来的不仅是省电视台的,还有省报的,省广播电台的记者。市里是故意让记者们落后,如此领导们劳动着一段时间,记者们才到,更有利于表现活动的真实xìng。整个过程是这样设计的:省里几家新闻单位的记者们在中宁采访期间,与正在普渡开展扶贫慰问活动的市区领导不期而遇。关键要体现一下“不期而遇”。曲羽不得不佩服区里考虑事情的细致周到。吴老书记又悄声告诉曲羽,昨晚他专程去拜访了省电视台的两位比较有责任感的记者,将该说的事儿给他们说了,他们表示理解,一定帮忙。到来的各位领导分别与乡里的迎候人员握手问候,唯独不见区委书记庄承权,曲羽百思不解,难道他外出学习还未回来?市委书记很亲切地招呼乡长:“小曲,你好。”
曲羽惊诧,素未谋面的市委书记居然知道自己姓曲!不知不觉就立即对书记产生了股亲切感。殊不知,这正是上级领导的领导艺术。接下来,大家在曲羽的带领下,马不停蹄,浩浩dàngdàng往预定的地点去。道旁的yù米已有尺把高,秀sè可人,博得大家的一致称赞,市委书记夸奖一句,随即附和声一片。村长、两贫困户早已迎候在学校外的地里。学校里传来震耳yù聋的读书声,曲羽明白秘书把事情办妥了,放心了。
十几个箩筐、二十几把锄头显然不能满足此次活动的需要,因为扶贫队伍已达三十余人,村长又忙着去借。在市委书记的带领下,一场为贫困户执锄种yù米的慰问活动已然开始,不片刻,地里就站满了人,大家挥锄松土,抬筐挑土,挖坑、播种。不片刻,大家又在市委书记的带领下擦汗。此时,不期而遇的记者们在一群好奇的老百姓的跟随下出现了。接着,十几名记者用擒贼擒王的战术迅速包抄过来,把市长和市委书记围住,首先请他们讲述几年来中宁扶贫工作所取得的成绩,今后的打算,市长和书记把近几年来的扶贫成绩谈得很充分,贫困人口减少了多少,人均收入增加了多少,又有多少典型事件等,他们都如数家珍,不一而足;今后的打算自然就是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接下来记者们又采访了市扶贫办主任和区里的一位副书记,然后安排两贫困户上场。市长、市委书记和其余几位主要领导分别抬上化féi,送到两位农民手上,此时出现了一个事先考虑欠周的问题,两位农民不知道握手这种礼仪,nòng得很生硬,按秘书长的意思,应该是两农民分别用双手握住领导的一只手,两农民很疑huò,不知所措。秘书长不耐烦地解释:这样才能更好地体现老百姓对干部的感jī、信任和热爱。两受助的农民明白了,连连照办。他们接着说话:“感谢你们的关心,你们送来了及时雨,你们真是咱们老百姓的贴心人啊。”接下来,市委书记果然抓着一位农民的手问:“老乡,还有什么困难吗?”
看来上级领导的秘书对领导揣摩得熟,曲羽暗暗佩服。两位农民完全按照乡里秘书教授的内容回答了,并按要求jī动得哆嗦了,很顺利。市委领导和农民问答完毕,记者们又摄制了十来分钟的镜头,有领导与农民共同抬土的,有共同洒féi的,尔后他们收拾起采访器材,准备结束采访。
大家放下劳动工具,拍拍身上的土,擦擦鞋,市委书记一边掸身上的灰尘,一边对曲羽说:“小曲啊,不错,不错,嗯,不错。今天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这是我和老百姓谈心谈得最惬意的一次,也是成本最低的一次,效率最高的一次。你看,前后还不到一个小时,对不对?是你们安排得当,谢谢你们。”
曲羽忙谦逊几句,表示工作有待改进。他接着顺便带着所有领导和记者来到学校,说是让大家暂时休息,校长已经将桌椅板凳搬出来,并说了大堆欢迎视察的话。曲羽发现省报有两三名记者早已来到学校四处转看。这时,几个老师和红领巾送着茶出来了。
省电视台记者陪领导们进入学校一片狭窄的空地——cào场,随即愣住了,学校还依稀可见旧时庙宇的断壁残垣,七八间教室全是四壁裂缝,用木板打着补丁,每间教室里挤着六七十个学生,缺肢少tuǐ的桌椅还在艰难地支撑着趴在它上面的学生们,课堂拥挤而嘈杂,实属罕见。因为接待领导,挪用了七八张课桌和二十几把椅子,于是就有数十名学生只能暂时站着上课。见此情景,大家忽然沉寂下来。总之,眼前的状况令所有人为之动容。谁也再坐不住。市委书记醒悟最快,当机立断命令马上将所有课桌送回课堂。省里来的记者们也搬出摄像机,很快地在各个教室抓拍,市rì报、市电视台的记者们也附和着拍摄,显然是为了维护领导们的形象。省电视台和省报的两名记者问曲羽:“普渡乡有多少这样的学校?”
“七所。”曲羽回答。此时,有几名好奇的学生从墙壁破dòng里往外窥视。
“都是这样的状况吗?”记者问。一位记者接一外红领巾捧来的浑浊的茶,没有喝,只是看一看。
“基本都是这样。”
“这很不安全吧?”
曲羽搓搓手,为难地说:“当然不安全,我刚来,有不少情况也十分清楚。可是……可是……噢,市里,区里非常关心咱们。这不,今天就来咱们普渡了……”
省报的记者正准备转身采访市长,沉默的市长不等记者询问就主动开口了:“正是如此,总的看来,普渡的扶贫工作,就是要从教育开始,扶贫先扶智,刻不容缓。”随即秘书带头鼓掌,然后响起一片掌声。市委书记呷了口茶,说:“我们的扶贫工作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可还是有个别疏漏之处,比如普渡的教育,硬件问题就很突出。普渡的扶贫工作,就是要从教育切入,我看就从这所沿和村小学开始下手,立即解决,别的工作暂时让步。”
一行人为了不打扰学生们上课,随即离开。曲羽发现,市委书记的脸sè有些难看。
秘书来告诉曲羽,午餐已准备好,可以让大家回乡里,曲羽见目的已基本达到,便招呼大家回普渡。但省里的一拨记者们还有别的采访任务,不能去乡里了,他们各自坐上采访车离去。市里领导和区上领导也有重要的会议要开,一个不能缺席,需立即赶回。曲羽奇怪地打听,原来报告会内容据说与已判刑的原中宁酒厂厂长孙浩有关。孙浩入狱后,在监狱里一点没沉沦,而是jīng明地立刻踏上反省之旅,幡然悔悟,写了一篇万字的忏悔书;并且利用空余时间,潜心研究《周易》,写出了一部《周易新解》,被当成成功改造的典范,甚而至于传为佳话。尤其是他的忏悔书,已被恭认对所有在职干部有极大jǐng示作用,现在他被组织到各地巡回报告,用亲身经历教育后来人,第一站报告选在中宁,主要领导都要带头听。
曲羽不由得被触动了,一部《周易》,当初文王拘而演之,如今孙浩拘而解之,代表人类文明进步的古今传世之作,都是这样产生的?监狱原来果真是孕育圣贤的摇篮!
总的说来,乡里用心准备的午餐基本取消。于是,扶贫慰问活动也算工圆满结束。当车队离开的时候,市委书记忽然从车窗里伸出过头来,高声问:“谁是乡长小曲?”
书记确实忙,忙得刚才认得乡长却又把他忘了。曲羽快步走过去,市委书记对他说:“小曲啊,学校的问题,不能不重视噢,当然,前任领导的责任,并不在你,可你要加油噢,不能再捅漏子喽!”
曲羽还来不及回答,书记已掩上车mén。市长一只脚已跨上车,但还回过头和老书记吴仲仁谈,说这学校房屋太危险,要他立即将学生们将学生们分散到附近的地方暂时上课,否则出现安全问题唯他是问。接着一行车队颠簸着离开了普渡。
“就这么走了?完了吗?”受帮扶的两位贫困户不大相信,傻愣愣地望着车后扬起的灰尘问。
“还有什么问题吗?”曲羽问。他也准备离去了。
“那可不成,他们仅仅帮我们种不到五分地,你看,还有大片空着。乡长呀,你看四周别家的yù米早已绿油油的一片了,咱们才下种,还不知道能不能发芽,咱们今年怎么过呀?”
“此事是我考虑欠周,不该让你们将所有的承包地空出,这样吧,今年你们两户免去所有的农税提留款。”曲羽临时决定。
“不行,太少了,咱们会很亏的。咱们给你们当托,可不能倒亏啊。”
“免三年。”曲羽一锤定音。两户农民基本接受了,因为这相当于每户给了五百元补助。
让曲羽纳闷的是,当初起用自己的区委书记庄承权居然没来,而且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庄承权曾向他yù言又止的关于开采大理石矿的事,是他心中的一个问。他曾几次向职员们旁敲侧击的打听,听来的不完整的消息庄承权与患病的王永和乡长的关系不穆,也有说二人都想sī人开采矿山,后因互相设障而闹僵的。现在矿山谁也没去开采,沉寂着。曲羽去看了职员们所指点的矿山,矿山位于普渡以西四公里外的小朗村上,名叫白石坡,整坡都是很成材的大理石,极有开采价值,当然开采的前期投入也不低,一般人不敢问津。曲羽问秘书:难道乡里不能出面开发吗?秘书苦笑一声:乡里缺少人民币,银行也不愿贷款,无米之炊,巧fù难为啊。
曲羽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