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吾不如老农
钱唐县在籍民户不过四千,高门士族只有全范丁、禇这八姓,其余诗书传家的寒门庶族不足百户,还有一些零星的贫户也有学儒的子弟,所以说每年齐云山九月九的登高雅集虽然是钱唐县的头等大事,但参加的年轻士子并不多,也就百余人县的年轻才俊可以说是群贤毕至了。
陈操之主仆四人来到齐云山麓时,大约是辰时三刻,但见牛车遍地,牛鸣哞哞,僮仆往来,热闹非凡,还有县署的官差胥吏,翘观望的样子应该是在等候上官到来,而那些企盼入品的年轻士子却不在山下候着,他们自顾登山游玩,若毕恭毕敬守在山下等着中正官品评,那就是俗物正官不会去理睬这样的人正官在登高雅集上品评人物主是要看其在优游山林时表现出的与自然万物交融的风致以及触景生情、感悟于心的妙赏——
当然,你若是躲在中正官看不到你的岩**绝壁,那再怎么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妙赏到无以复加都没用,来参加雅集就是要在中正官面前表现自己,这就要求在不俗与张扬之间找到最合适的位置,追求品秩之时也要保持洒脱自然的风度。
这些都是丁幼微对陈操之说的,丁幼微总是想尽可能地给予小郎帮助。
来福让儿子来德守着牛车,他和冉盛陪陈操之登山,来福以前就跟随陈庆之参加过九月九雅集,比较熟悉齐云山的路径。
来福挑着准备野宴的食盒,冉盛拎着一卷席毡和一个长条型的木盒,跟在陈操之身后拾级登山。
因为城中士女喜登齐云山,所以近十年来县署出资修葺了山道并建了三个亭子,分别叫——“丰乐亭”、“挹翠亭”和“观澜台”。
石阶山径盘旋而上,约行百余步,山道左侧一汪清泉,细流涓涓,跳珠溅玉,映着日光,泉流清新澄澈,让人立即就想捧着饮一口。
丰乐亭便建在这清泉之畔。
齐云山的树木有三个层次,山麓一带是高大的青冈栎木,过了丰乐亭,就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挹翠亭”往上,就只有松树和杉木。
茂林修竹间,便有三三两两的年轻士子在徜徉,有的在擘阮弄弦,有的相互辩难,有的把书案都搬到山上来了,在挥毫作画或者作书,还有的忿忿然,阴沉着脸色咕哝着不知在什么牢骚?
这些士子见到陈操之,诗也不吟了、阮也不弹了、辩论也停止了,一个个瞪着陈操之,仿佛《陌上桑》里形容美女罗敷“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些士人也不仅仅这样猛看陈操之,每一个后来者都要被他们这样审视,眼光挑剔得无以复加,但陈操之的俊朗风仪还是让他们惊愕了片刻,然后交头接耳问此人是谁?
此时,还无人识得陈操之。
过了竹林小径,前面便是“挹翠亭”,亭下有人拦路,来福低声道:“小郎君,这里似乎要回答问题才可以过去,但士族子弟就不用答题,随便上去。”
看来丰乐亭左近的那些士人都是没能答题过关的寒门学子,参加雅集的总共不过百余人,被这道关卡一阻,剩下的就是那些士族子弟和少数寒门才俊了。
冉盛就是故意刁难我们的!”
陈操之摆摆手,迈步上前,却看到县相冯梦熊正微笑着看着他走上来,便紧走几步,上前施礼。
冯梦熊只朝他点点头,并未寒暄,却扭头对“挹翠亭”上端坐着的一人道:“府君,此子便是陈操之。”
那人起身凭栏下望道:“我认得,曾在稚川先生那里见过一面。”
原来是汪县令亲自在此把关,陈操之向亭上深深一揖,静候出题。
汪德一居高临下,仔细打量着陈操之,很是欣赏道:“稚川先生赏识的,还过不了挹翠亭吗!”手一挥:“请上观澜台。”
话音未落,却听山道上有人冷笑道:“什么时候寒门庶族也可以不用答题就过挹翠亭了?”
汪德一眉头一皱,侧头望下去,认得是禇氏家族的禇文彬,是禇文谦的从弟,钱唐禇氏自上回禇文谦斗书法输给寒门少年陈操之之后,声望骤跌,比当初丁氏嫁女入寒门更遭人非议,钱唐的高门大族并不惊叹陈操之的书法高,而是对禇文谦竟然会答应与陈操之赛书法大为不解,认为这种比试,先不论输赢,面子已经大跌何况还输了!
汪德一这个县令也无奈,他也是寒门出身,不敢得罪这些士族,便改口道:“陈操之,且听题——子曰‘君子不器’,何解?必须要以《论语》中夫子的原句作答。”
“君子不器”出于《论语·为政篇》,意思是说君子不应该象器具一样,只有某一方面的作用,而应该融会贯通、博学多能。
陈操之略一思索,答道:“吾不如老农。”
汪德一对这个问题的各种答法自然是知悉的,拊掌笑道:“答得妙,请上行。”
“吾不如老农”出于《论语·子路篇》,是说孔子的弟子樊迟向孔子请求学种田,孔子回答说:“吾不如老农。”这句话有好几层含义,其中一层含义与“君子不器”暗合,用来作答,正合其宜。
陈操之向汪县令和冯梦熊分别施了一礼,却问了禇文彬一句:“足下可有什么要问的?”
禇文彬脸面有点挂不住一声,袍袖一甩,香风扑鼻,带着两个家仆先上山了。
冯梦熊向陈操之低声提醒禇文彬的身份,陈操之也猜出来了,薰香敷粉是钱唐禇氏的门风啊,当即谢过冯叔父的提醒,这时才现冯叔父身后还有一个僮仆,低着头望着脚下,鹅蛋脸,眉清目秀,可不就是冯凌波?
陈操之向冯凌波点头致意,与来福、冉盛向峰顶“观澜台”登去,才转过一道山崖,忽听身后有人娇呼:“操之小郎君——操之小郎君——”声音颇似小婵。
陈操之停步回头,却见先前那个翻了牛车的靓妆女郎出现在山道上,手搭着小婢肩头借力,娇喘着追上来。
陈操之疑惑更甚,这女郎先前故意要搭乘他的车已经让他起了戒心,现在又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出于什么善意——
对于被逐出陈家坞的陈流、还有鲁主簿和禇氏,看似只知读书不闻窗外事的陈操之并没有掉以轻心人难防,他要让钱唐陈氏成为高门士族,那么每一步都必须慎重,容不得有差错。
陈操之迎下几步,微笑道:“原来是你,我正要寻你。”
少年的笑容和暖如春风、眼神深邃迷人,任谁见了都要一呆,这炫妆靓服的女郎更不例外,愣愣问:“你找我?”
陈操之道:“正是,娘子请随我来。”率先向山下走去。
那女郎虽然怀着不可告人的心事,但这时也只有跟着陈操之往下走,看着少年葛衫飘飘、从容潇洒的步姿,心里还一阵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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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一波三折
谢安隐居在会稽东山,屡次拒绝朝廷的征诏,不肯做官,都城建康流传这样一句话:“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琅玡王司马昱听说谢安每日携妓优游林下,断言谢安早晚会出山为国效力,理由是:“既与人同乐,安得不与人同忧?”
所以,在东晋,携妓游玩是名士风流,丝毫不损声誉的,但前提是你必须是名士,名士则无所不可,嬉笑怒骂皆成其名,换了其他人那就是耽于肉欲的蠢物,不过即便是名士,也没有说谁在婚前就携妓纵情声色的何况陈操之现在还远算不得是名士,而且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且又是在这庄重的登高雅集上。
这靓妆炫服的女郎虽然气质不俗,但以陈操之的眼力,还是看出了她的风尘气,要不然,谁家女郎会这样只带一个小婢抛头露面?
陈操之没有与她多说话,踏着高齿木屐走得甚是轻快,那女郎跟不上,迭声娇唤:“小郎君等等,操之小郎君请稍等——”
陈操之示意来福拦她一下,他快步下到挹翠亭,对冯梦熊道:“冯叔父,有一陌生女子纠缠于我,望叔父相助。”
方才那靓妆女郎过挹翠亭时,冯梦熊和汪德一都看到了,虽然有点奇怪,但也并未在意,这时听陈操之这么甚是惊讶。
冯梦熊是忠厚长者,一时还没想明白这女子为什么要纠缠陈操之,他女儿冯凌波却是机灵,轻声道:“爹爹,这女子来路不正,是想坏操之贤兄的名声,爹爹你想,那中正官马上就要来了——”
冯梦熊顿时醒悟,向亭上的汪县令拱拱手,汪县令比他通达世故,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点头道:“冯县相去处置吧,莫要让这女子闹将起来。”
那女郎被来福和冉盛一前一后拦住,进退不得,正准备要尖叫吸引人的注意,却见陈操之走了回来,脸上笑意淡淡,不象是识破她用心的样子,便想缓一缓,等郡上官吏来到再闹不迟,娇嗔道:“小郎君,你让人拦住我作甚!”
陈操之与冯梦熊走近,陈操之轻言细语道:“我不知小娘子如何识得我,我也不想问,你现在就原路回去,可以吗?”
那女郎愕然,随即面色羞红,心知陈操之看破了她,不知怎么的没觉得慌张,反而有恼羞成怒之感,还有一种没来由的绝望——
冯梦熊沉声道:“你这女子,不要为了一些身外钱财就损人害己,本县县令就在那里,你且闹闹看,叫你先遭牢狱之灾。”
那女郎柳眉一竖,却又低着头,咬着嘴唇,泫然欲涕的样子。
陈操之吩咐道:“来福,送这位娘子下山,莫要为难她,她若无牛车,你可送她回城。”
这时,丁夏商、丁春秋两兄弟上来了,与汪县令寒暄了几句,越过挹翠亭,正看到陈操之与靓妆女郎说话,丁春秋眼睛瞪得奇大,不明白这女郎怎么到山上来了?
女郎低头一言不,与小婢随来福下山,走过丁春秋身边时,理也不理,把个丁春秋气得晕,这不知好歹的纨绔子弟就迁怒到陈操之头上,狠狠瞪着陈操之,不知如何作,一眼看到来福搁在山道边的食盒,便气冲冲走过来,一脚踢翻,嘴里道:“这是我丁氏的食盒,你凭什么享用——啊——”
冉盛见食盒被踢翻,大怒,一个跨步就到了丁春秋面前,单手揪住丁春秋胸襟,往上一提,几乎将丁春秋拎得双脚离地,怒喝:“赔食盒来!”
陈操之赶紧制止冉盛的鲁莽,庶人殴打士族那是重罪,不管有理无理。
丁春秋一手揉着胸口,退后几步,指着陈操之说:“你你你——”
陈操之对丁夏商拱拱手,淡淡道:“令弟如此气度,若让中正官知晓,似乎并非美事。”
丁夏商不象他弟弟那样莽撞,虽然不大理睬陈操之,但也知道弟弟丁春秋踢翻食盒是大失风度的事,传扬出去对家族名声有损,浅施一礼,道:“还请包涵——”
这时,挹翠亭那边一片喧闹,原来是吴郡的中正访察官到了,这中正官不是别人,正是出身钱唐第一大族的散骑常侍全礼。
陈操之不动声色,心想:“嫂子猜得一点不错,负责吴郡十二县中正访察的果然是这位全常侍。”
官品清贵的散骑常侍全礼在汪县令、冯县相等官员、以及钱唐七大士族族长的簇拥下走过挹翠亭,一眼就看到小冠葛袍、风姿卓绝的陈操之,呵呵笑道:“操之小友,你果然来了,老夫此番上齐云山,最想见到的便是你,还担心你会因为年幼不来,那你可就撞不到老夫手上了。”
此言一出,半山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全聚在陈操之脸上,都让陈操之感觉到了热,钱唐七姓大族长除丁异外都是第一次见到陈操之,个个心道:“此子风仪果然绝佳,但全常侍如此器重一个寒门少年,似乎有点过分。”
陈操之展颜一笑,长揖到地:“又见全公,喜何如之。”
全礼打量着陈操之,笑道:“昔日东吴吕蒙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老夫与操之小友一别数月,闻小友更拜葛稚川为师,想必学业更是精进,今日老夫要考校于你——来,且扶长者登山。”携起陈操之的手臂,拾级而上,这时看到打翻在地的食盒,问:“这是何故?”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霎时间都紧张得摒住了呼吸,丁春秋心里叫苦道:“苦也,陈操之定会借机报复于我,我今年入品是休想了,只怕日后风评都会大受影响!”
陈操之从容道:“仆役一时不慎,跌翻了食盒。”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二人胸中的一口气这才吐出,丁春秋第一次有了惭愧之感。
全礼道:“无妨,等下你与老夫同席野宴。”
在众人一路的瞩目下,散骑常侍全礼与寒门少年携手并肩上到山顶观澜台,上得观澜台期待中正官品评的有三十一位年轻士人,其中钱唐八姓就占了十七位。
那褚文彬见到陈操之与中正官携手上山,眼珠子都快绷出眼眶,其震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全礼请诸位随意,或清啸、或吟咏、率意适性,不要拘泥才好,他自己则与陈操之在观澜台上俯瞰滔滔的江水,问葛稚川的近况、问陈操之近来所读何书……
过了午时正官全礼出题了,要求阐《论语·先进篇》里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里的夫子“吾与点也”这句话的新意。
士族、寒门子弟依次上前,引经据典而谈,但大多只是陈述马融、郑玄这些大儒的见解,毫无自己的挥。
全礼有意让陈操之殿后,殿后最难,因为“吾与点也”这短短五个字的含义几乎全被前面的人说光了,要出谈何容易!
全礼器重陈操之,但给他的压力也是最大,机遇不是白白给的,要抓得住。
陈操之振了振衣袖,立在峰顶,背朝大江,袍袖飘飘,声音清朗如金玉相击,辨析入微道:“夫子云‘吾与点也’,与,赞同义,言吾赞同曾晳之所言,盖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皙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夫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夫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为伍哉?夫子之叹,所感深矣!”
全礼默默思之,而后叹道:“妙学深思,娓娓有情,道前人所未道,三十一论,此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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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无人不识陈操之
升平二年九月初九的扬州吴郡钱唐县齐云山登高雅集,是陈操之崭露头角的伊始,上午辰时上山时,无人识得陈操之,而到了夕阳西下、野宴席散、相携下山之际,陈操之已经是无人不识。
关于“吾与点也”那精彩的压卷新论只是展示了陈操之对儒家经典的妙悟,而更让人难忘的却是俊美少年踞坐山石迎风吹箫的身影,阳光映着少年手里的柯亭笛,这存世两百年的古箫碧绿莹澈,仿佛是新斫下的翠竹制成的,柯亭笛六孔跳跃着的修长手指也如白玉琢成——
孤山绝顶,秋风萧飒,缕缕箫音藕断丝连,绵绵不绝,曲意翻新出奇,箫音低下去、低下去,众人屏息凝神,似乎缈不可闻,但深涧幽咽,细听可辨,突然,宛若彩虹飞跨,又似烟花骤起,箫音陡然拔高,高到让人担心箫管会被吹裂,夭矫凌空,盘旋飞舞,又安然无恙地平缓下来,箫音流逝,情感聚拢,音乐之美有如滔滔江水,让人油然生出逝者如斯、生命短暂之感。
优美和感伤是晋人审美的两大因素,那一刻陈操之将其独占,仿佛刘琨城楼的胡笳,哀感顽愚,就连禇文彬都暂时忘却了对陈操之的嫉恨,一时间心思窅缈起来。
十四岁的少女冯凌波跪坐在她父亲冯梦熊身侧,亮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低眉吹箫、葛衫广袖好似要临风飘举的美少年,冯凌波觉得忧上心头,她曾经听爹爹讲过陈操之兄嫂在齐云山雅集上初识之事,少女情怀非常向往——
九月九的齐云山,钱唐县的年轻学子咸集,其中不乏姿容俊逸的男子,尤其是能到观澜台的寒门子弟,无论容止还是才学大抵在士族子弟之上,因为士族子弟无论美丑贤愚都有条件读书,而寒门子弟若是长得丑的,就连授业师都会觉得他没前途,西晋太康年间的大才子左思,钟嵘《诗品》称其诗作风格为“左思风力”,评价极高,就是这么个大才子,因为长得丑,初入洛阳就相当狼狈,当时著名的美少年潘岳携弹弓在洛阳道上游玩,妇人连手围着赞美他,掷果满车;左思也想效仿潘岳,却被老妪唾弃、小儿飞石,若不是逃得快那就一头的包了——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晋人就是如此登峰造极!
冯梦熊带女儿上齐云山,虽未明其实就是让女儿自己挑选夫婿,士族不去高攀,寒门才俊多有,他冯梦熊地位不低,女儿若看中总是能成的,但冯凌波却没注意到其他人,偌大的齐云山,似乎只有陈操之一个,但让她难过的是,陈操之只在挹翠楼下认出她时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其余大半天时间眼风都没从她脸上掠过。
……
中正官全礼临别时对陈操之说道:“操之小友,老夫今日方知恒野王当日赠笛之妙赏惜才之心,我访吴郡十二县遗才,得你一人足矣,老夫能提携你一程,亦是快活事,。”
说到这里礼注视陈操之,声音低缓道:“不过老夫也只能擢你入第六品,本县士族子弟品秩还会高于你,你莫要气馁。”
陈操之深深一揖:“全公恩义子铭记于心。”
全礼一笑道:“好,明年三月,你来吴郡受扬州中正官考评,到时老夫若还在吴郡,定来与你相见——噫,当今之世,以音律而能深入老夫之心者,唯小友与桓野王二人尔。”
陈操之送全礼登车先行,冯梦熊走了过来日已黄昏,邀陈操之到他府上歇夜,陈操之辞以未先禀明孀嫂,改日再来拜会冯叔父。
冯凌波看着陈操之登车而去,黯然神伤。
冯梦熊看在眼里,暗暗点头,捻须微笑,上车后低声问:“凌波,过几日让你娘去陈家坞看望陈操之的母亲,可好?”
冯凌波知道爹爹的话中之意,想摇头,又觉得无礼道:“只以通家世谊去便可,莫提其他。”
冯梦熊问:“这是为何?”
冯凌波嗔道:“哎呀,爹爹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的。”
冯梦熊挠头,他的确不明白,女儿虽然尚未行及笄礼,但有些事已经不好细问,只有等回家让她母亲慢慢套问她心事了。
……
宗之和润儿已经在别墅侧门的枇杷树下探看了好几回了,还不见丑叔回来,前几次都是看一会又跟着小婵、青枝回母亲丁幼微的小院,过了一会又出来看,最后一次,但见暮色四起、宿鸟归巢,天渐渐黑下来了,两个孩子就不肯再回小院,一定要等到丑叔回来。
丁幼微也出来一起等,安慰两个孩儿说:“你三外祖和表舅也没回来呢,不用担心。”
正说着,听得道上车轮辘辘,几辆牛车驶回来了,是族长丁异和儿子丁夏商、丁春秋,丁异见到丁幼微,笑着说了一句:“陈操之就在后头。”便进去了。
丁夏商和丁春秋也分别向丁幼微问好,这让丁幼微暗暗奇怪,叔父涵养深,对她嫁入寒门虽然不悦但在面上从没有刻意轻视她,而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则不同,认为堂姐下嫁寒门玷辱了丁氏门风,让他们在其他钱唐士族子弟面前失了颜面,所以两兄弟对堂姐丁幼微一向都是爱理不理,怎么今日竟会主动上前打招呼?
宗之和润儿听说丑叔的牛车就在后头,便抢着迎出去了,丁幼微让小婵和青枝赶紧跟上照看,莫要摔着,她自己伫立在枇杷树下静静的等,不一会,就听到两个孩儿欢快的笑声,暮色一个月白色的挺拔身影牵着两个矮矮的小影子回来了。
丁幼微没有急着问小郎齐云山雅集之事,而小郎神色也一如往日,总是含着淡淡的笑,看着让人心安,可正因为如此,她也无法从小郎的神态看出此次雅集的结果。
但丁幼微不问,自有人会急着问婵悄悄问来德:“来德,操之小郎君入品了没有?”
来德回答:“入没入品来德可不知道,没听人上山、下山,然后就回来了。”
冉盛脑子比来德好使,笑道:“小郎君肯定入品,那中正官上山下山都挽着小郎君的手,其他人眼睛瞪得那个大啊,羡慕极了。”
丁幼微便问了一句:“操之正官是谁?”得知是散骑常侍全礼,丁幼微提着的心顿时放下来,欢喜之情溢满胸溢。
晚餐后,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却来堂姐小院拜访陈操之,在一楼小厅坐着叙话,丁春秋虽然放不下矜持向陈操之道歉,但神态再不会向以前那般倨傲,只是士庶鸿沟还在,也不会作深谈,泛泛的说了几句便告辞。
陈操之送丁氏兄弟出院门,丁春秋还是没忍住,问:“那个女郎是谁?”
陈操之答道:“此前未曾见过,不知其姓名。”
丁春秋以为陈操之不肯摇了摇头,走了。
三十四、重回罗浮山
丁幼微立在天井里,背后木楼灯火映照出来,勾勒出她绰约高挑的剪影,幽暗眸光如星。
陈操之送了丁氏兄弟回来,问:“嫂子,宗之和润儿呢?”
丁幼微道:“睡下了,两个小东西今日读书习字都不用心,总在问丑叔什么时候回来?丑叔入品了没有?问了几十遍。”
陈操之一笑:“很缠人吧,那嫂子怎么回答的?”
丁幼微转身进楼,一边含笑道:“我自然是说你要入品的,润儿却又问入几品,她还知道有九品,知道她爹爹当年是七品丑叔最好是九品,九品最大。”
陈操之笑道:“那我可要让润儿失望了,我的品比兄长小。”
“哦?”丁幼微回过头来,眼里闪着惊喜:“全常侍擢你为几品?”
陈操之道:“第六品。”
丁幼微心中激动,第六品,那可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士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品,庆之十八岁被6纳擢为第七品就已经轰动吴郡诸县,而操之现在才十五岁,明年正式定品也才十六岁,九品官人法施行一百多年来,被评为六品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但十六岁就列为第六品的绝对是前无古人。
陈操之跟着嫂子到书房坐定,青枝和雨燕在卧室照看宗之和润儿睡觉婵和阿秀在书房侍候,两个俏婢都喜气盈盈,操之小郎君入品,她们都高兴,尤其是小婵,简直要打心眼里往外笑。
陈操之说了齐云山雅集的经过,丁幼微这才知道还有人意图败坏操之的名声,丁春秋还踢翻了她为操之准备的食盒——
丁幼微歉然道:“操子,是嫂子让你受委屈了。”
陈操之微笑道:“就算不是因为嫂子的缘故,我也不会和丁春秋计较,没有必要啊,我若逞一时之快,在全常侍面前曝其劣行,对我无益,徒然树敌而已。”
丁幼微甚觉欣慰郎稳重冷静,真不象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啊道:“春秋我是知道他的,性子轻浮,行事莽撞,但不至于背后害人,他还是很高傲的——操之你猜想是谁要陷害你,是陈流吗?”
陈操之道:“很明白的,就是陈流、鲁主簿,还有他们背后的钱唐禇氏。”
丁幼微后怕道:“真的好险,这事你当时若处置不当,只怕一辈子都毁了,学玄的士族可以放纵,但学儒的寒族必须守礼,我怕他们还不会死心,还会造谣中伤你。”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放宽心,谣言止于智者,我才十五岁,我能干什么坏事,太离谱的谣言没人会信,我孝顺母亲、敬重嫂子、友爱幼侄、尊师重道,他们又能奈我何?”
丁幼微解忧为笑,用力点了一下头道:“操之说得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小人早晚自食恶果。”
一边的小婵笑眯眯道:“最喜欢看到操之小郎君说话从容不迫的样子,依我看宗之那小大人模样就是向操之小郎君学的。”
……
陈操之原打算过两天进城拜见冯梦熊冯叔父,感谢他的关照,不料十一日傍晚来震从陈家坞赶来葛仙翁派荆奴回来来唤小郎君去道院有重要之事要交待。
葛师有召,陈操之不敢耽搁,次日一早就拜别嫂子丁幼微,带着宗之、润儿回陈家坞,派来福去冯府代为拜谢冯梦熊。
母子分别,自然是依依不舍,润儿道:“娘亲,明年润儿和阿兄,还有丑叔再来看你,娘亲千万不要难过哦,我们每次来都给娘亲带最好的礼物。”
丁幼微含泪微笑,俯身亲吻爱女,叮嘱了小兄妹几句,又对陈操之道:“小郎,你年后就要赴吴郡接受州中正的考评,去之前先到嫂子这里来一下,嫂子有些东西送你。”
陈操之躬身道:“我记住了,嫂子多保重,明年见。”
陈操之叔侄,还有小婵、青枝、来震、来德和冉盛,回到陈家坞已经是午后未时,陈操之向母亲问安,报知齐云山雅集之事,正说话时,曾玉环上楼来说族长要见操之小郎君。
陈母李氏欢喜道:“你四伯方才就来向我道喜了,他已经知道你受全常侍赏识被擢入品之事,现在听说你回来了,就又来了。”让陈操之去请四伯上来坐。
族长陈咸一见陈操之,竟然流下泪来,神情却是欢娱非常道:“操之,随伯父去祖堂,今日乃我钱唐陈氏大喜的日子,可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陈咸上午得到县署衙役来报,要钱唐陈氏族长于本月十五日赴县衙,公议本县今年选拔出来的十名入品士子,钱唐陈氏陈操之暂列第六品。
钱唐县总共十名入品者,八大士族各占一名,寒门只有两名,除陈操之外,另一位入品的寒门学子名叫刘尚值,列第九品,而那八名士族子弟最低的都是第六品,丁春秋列到了第五品,禇文彬第六品。
但对钱唐陈氏来这个第六品就是天大之喜,就如同士族子弟被列为最高的第二品一般,都是无上的殊荣。
陈咸召集全族在祖堂祭祖,向陈氏祖先跪拜颂告之时,族长陈咸喜极而泣。
祭祖之后,已经是申时初刻了,陈操之禀明母亲,要去宝石山拜见葛师,天色已经不早,夜里就在道院歇息,明日回来,请母亲不要牵挂。
陈操之带着来德和冉盛赶到葛岭初阳台道院时,天已经黑下来,却见岭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睡在车厢里,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是陌生面孔,以前没见过。
东晋马匹奇缺,马车很少见,陈操之心里奇怪,入初阳台道院一看,道人侍者在收拾行李,似乎要远行的样子。
葛洪正在书房写信,见陈操之这时赶来,喜道:“你再不来,老道就等不及了,正要留书与你作别——”
陈操之惊问:“葛师要去哪里?”
葛洪道:“老道要去岭南一趟。”
葛洪在岭南罗浮山隐居了二十余年,现在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跋涉千里去岭南,葛洪不明陈操之自然不便细问,只是问:“葛师何日能归?”
葛洪道:“多则三年,少则一年。”
陈操之黯然神伤,垂泪道:“小子蒙葛师不弃,常侍左右,多获教导,依恋葛师如父,一旦远行,情何能堪!”
在葛洪眼里,陈操之也如他的儿孙一般,今见陈操之真情流露,心下也甚是感动,道:“操之,人生离别,自古皆然,你不必太伤感,且听老道一言,你九月九齐云山雅集扬名,我已知晓,此乃你改命之始,但你要跻身高层清贵,可谓道路阻且长,操之其勉之!”
葛洪将案上写好的两封信交给陈操之道:“这是老道向吴郡太守6纳举荐你的信,另一封是写给吴郡国学博士徐藻的,老道与徐藻之父徐澄之有旧,你可持老道之信去吴郡见徐博士,拜他为师,徐藻儒玄双通、学识丰赡,其妙解《庄子》,老道不如也,而最重要的是,徐藻精通洛阳正音,你是南人,不会洛阳腔,日后到了建康,会被王、谢这些北方士族取笑,必须学习——还有,这道院里的藏书,除了老道所著的手稿及道经,其余都留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借阅,道院里有两个道人留守,老道已吩咐过他们……”
陈操之听着葛洪一一交待的言语,眼泪一颗颗滴在袍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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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群山之外
金秋九月,葛岭之晨,朝阳升起在宝石山顶,天空铺展开万道霞光,群山苍黄,落叶萧萧,东边的西湖秋波浩渺,端凝明净宛若一只巨大的纯真的眼,无情有思,却又深邃莫测。
陈操之送了一程又一程,在歧路口,须如雪的葛洪止住道:“操之,就送到这里吧,你且回去,莫让汝母惦念,临别之际,老道还有一言,你务必牢记——”
陈操之道:“葛师叮嘱,操之永志不忘。”
葛洪踌躇了一下道:“你要游学就趁早,明年五月之后就莫要再外出了,以你的颖悟,在徐藻处学习半年也就足够,就是洛阳正音必须时习之,吟诗诵文用洛生咏就容易得到北方士族的认同。”
陈操之唯唯答应,心里奇怪,不知葛师为什么要他明年五月之后莫要外出?师从葛师数月,只觉葛师学富五车、渊博如海,并没有求仙方士那种冥冥神秘和故弄玄机,但这临别之言是什么用意呢?葛师精研《周易参同契》,又对焦延寿、京房的术数灾变之学研究甚深——
“难莫非是葛师推算出我明年五月后有什么灾难,不宜外出?”
葛洪的马车已辚辚远去,陈操之搔踯躅,心里疑惑:“葛师只说我明年五月后莫要外出,却没有说何时可以重新外出?这数月来葛师为我解了无数的惑,不想临行却又给我留下这么个大惑!”
周易象数预卜吉凶之学,陈操之虽未深信,但从不敢轻视这门古老的学问,《春秋左氏传》就多次记录了古人卜筮预测之事,多有应验,而且葛洪的渊博睿智和对他的慈祥关切,也让陈操之不敢不重视这临别之言。
陈操之主仆三人回到陈家坞,陈母李氏得知葛仙翁离开了宝石山,甚为嗟叹,惋惜儿子刚遇明师,却又暌别。
陈操之把葛师的两封举荐信给母亲看,陈母李氏喜道:“丑儿上回不是说幼微也建议你赴吴郡投师徐藻博士吗?现在葛仙翁也推荐,可见徐博士学问是极好的,既如此,你本月即去,求学趁早,年前归来,也有近三个月时间,娘自服葛仙翁的地黄精面丸之后,头不晕目不眩了,你无须牵挂,养体不如养志,你学业有成,娘心里快活,身体自然就康健,而且现在有小婵、青枝助我料理家务,娘比以前轻松得多。”
于是陈操之决定本月二十日便起程赴吴郡游学,至于葛洪临别时说的明年五月后不宜外出的话,陈操之怕母亲担心,没有对母亲提起。
今日已是九月十二,时间仓促,陈母李氏请了四个族中女眷连夜为儿子缝制冬衣,因为来德和冉盛要跟去,他二人的冬衣行装也要准备,本来陈母李氏是想让来福跟去的,来福年纪大、见识广,而且能办事,但陈操之硬是不肯,来福是西楼的得力管家,来福一走,佃户有事就直接找到母亲这里来,会让母亲很辛苦——
陈操之道:“娘,你让来福跟去,儿在吴郡如何能安心求学,总担心家里的事,儿在吴郡,只是一心读书,又不需要办什么事,来德忠诚、冉盛勇武,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陈母李氏只好作罢,只是加紧为儿子准备行装。
宗之和润儿知道丑叔要去好远的地方求学兄妹二人一致沉默,不说什么,虽然照样读书习字,但都怏怏不乐、无精打采。
这日黄昏,陈操之带着宗之和润儿,还有来德、冉盛,又一次登上了九曜山顶峰,陈操之指着西湖以北的莽莽群山道:“宗之、润儿,你们看,丑叔就是要去那山那边求学,山那边咱们都没有去过,丑叔先去探路,然后回来告诉你们路应该怎么走,好不好?”
两个孩子眼神活泛起来,宗之点头,润儿道:“可是丑叔,润儿和阿兄都想跟丑叔一起去探路啊。”
陈操之道:“那祖母怎么办,祖母一个人在家不孤单吗?”
两个孩子不吭声了。
陈操之道:“丑叔出外求学,祖母就要你们两个来陪,知道吗?”
两个早慧的孩儿都点头。
陈操之道:“就象上次的齐云山雅集,丑叔先去闯,过几年你们再去,那时你们就不会受冷遇,就不会随随便便一个不学无术的士族子弟也能压在咱们头上,咱们要一起努力,对不对?”
两个孩子齐声道:“对!”
陈操之又道:“正如你们的娘亲暂时不能回来一样,丑叔也必须走出去,丑叔和你们娘亲最终都会回来的,陈家坞是咱们的家,咱们的心在这里。”
两个孩子虽然没有完全懂丑叔所说的意思,但心里的不快活已经没有了,他们觉得自己懂事了、长大了,他们现在开始期盼丑叔从山那边回来。
……
十六日,族长陈咸从县署回来,他已知陈操之要赴吴郡求学,对陈母李氏和陈操之说道:“昨日县署公议,操之的乡闾风评甚佳,里间父老皆称道操之纯孝,而全常侍给操之的状语更是‘天才英博,亮拔不群’,这状语可比被评为第三品的范氏子弟还好啊,现在乡闾评议已定,操之入品之事在县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唯一的变数就是明年三月的郡上品议,所以说操之提早去吴郡求学是对的,可以熟悉吴郡情况,结交朋友,博取名声,为明年定品养望造势——操之,家里的事你尽可放心,都有四伯呢,你安心游学便是,你可是我钱唐陈氏之厚望啊。”
陈操之谢过四伯父。
陈咸又道:“对了操之,我在县上遇到刘家堡的族长,刘家堡的刘尚值不是与你一起被擢入品的吗?刘尚值是第九品,也是出自寒门——那刘族长与我有些交情,问你有何打算?我想君子坦荡荡,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你欲赴吴郡游学,那刘族长一听他儿子刘尚值也想去吴郡游学,如此,正好结伴前去。”
陈母李氏喜道:“甚好,甚好,老妇正愁操之孤身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有本县同乡结伴去最好。”
陈操之对那个刘尚值有点印象,在齐云山雅集上刘尚值论“吾与点也”颇为精到,受到了全常侍的赞许,成为陈操之之外另一名被擢入品的寒门学子。
前世的陈操之不是很喜欢热闹,但对友情很看重,交的朋友不多,但都颇为知心,他想:“且看刘尚值为人如何,经过一段旅程,就可以看出一个人值不值得深交了。”
这日傍晚,来福上楼来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来福刚才听到荆奴与冉盛在堡外柳林里说话,荆奴说也要跟去吴郡,冉盛生气说荆叔定要跟去,那他以后就再不学识字了,那荆奴才作罢,只是一个劲叮嘱——来福看冉盛与荆奴似是主仆关系,不知到底是何来路?”
陈操之微笑道:“不要去打听,他二人是真心愿意呆在陈家坞的,这就行了。”
三十六、负笈远游
十八日上午,陈操之在书房向宗之讲解马融的《论语集解》,每日只讲解一小段,叮嘱宗之以后自己看书,有不解之处就向四伯祖请教,或者记在纸上,等他回来一并解答。
宗之不愿意去请教四伯祖,就说自己看书,不懂的就记下来,等丑叔回来。
润儿的记性极好,几乎是过目不忘,这个立志要做吴郡十二县第一名媛的小美女问:“丑叔,《诗经》背诵完以后润儿还背诵哪一卷书呢?”
陈操之不想润儿年纪就背诵一大堆完全不能理解的书籍道:“每日温习一遍《论语》和《诗经》,也可以和你阿兄一起读《论语集解》,至于书法,因为《曹全碑》字多,三日临一遍就可以,不要贪多,不要匆匆忙忙当作完成任务,要认真临摹,记住没有?丑叔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润儿脆声道:“记住了,润儿决不图快,也决不偷懒。”
青枝来报有个自称刘尚值的士子前来拜见陈子重。
“陈子重?”陈操之一愣,随即醒悟陈子重就是他自己,他姓陈,名操之,字子重,字是父亲早早就给他取好的,以字称呼他人是尊敬之意,但因为他尚未成年,就没有人以子重来称呼他,都是直呼操之、操之小郎君,这个刘尚值显然是把他当作成年人看待,这很好。
陈操之下了楼,就见在齐云山见过一面的那个寒门士子刘尚值立在楼梯口,含笑望着他,深施一礼道:“子重兄妙才,刘尚值拜会来迟。”
刘尚值比陈操之大四岁,身高七尺四寸,高大健壮,晋人尚瘦,而刘尚值稍微胖了一些,但鼻高嘴阔,仪表堂堂,一双眼睛呈菱形,瞪起来显得很有威风。
陈操之请刘尚值入厅堂坐定,来德上茶,寒暄数句,刘尚值便道:“子重兄,我之行装已准备好,不知何日动身?”
陈操之道:“后日启程,尚值兄几人随行?”
刘尚值答道:“两仆一婢。”
二人闲谈了一会,陈操之觉得刘尚值虽然有点夸夸其谈,但乐观坦率,是个比较好交往的人,便邀刘尚值到三楼书房长谈,留他用了午餐。
刘尚值没有文人相轻的习气,真心佩服陈操之的才华道:“齐云山上听了子重兄的妙解论语,让我觉得我这十年的书真是白读了!弟素不解音律,但闻子重兄的竖笛雅奏,不觉沉醉,回到刘家堡犹自痴了两日,慕子重兄风采,一心也想学竖笛,还望子重兄不吝教我。”
陈操之微笑道:“好好说。”
刘尚值一直盘桓到黄昏时才驾牛车回去,约定后日辰时他来陈家坞,与陈操之一道北上吴郡。
……
二十日一早,陈操之依旧登九曜山,只要在陈家坞一日,这些事就会坚持去做,已经养成了习惯。
卯末辰初,刘尚值到了,领着二仆一婢,都进陈家坞拜见陈母李氏以及族长陈咸。
陈母李氏把陈操之唤到一边道:“丑儿,你看刘尚值都带了侍婢去,不如你也把小婵带去吧婵前几日还说来德笨手笨脚、冉盛更是个孩子,如何服侍得了操之小郎君——那意思就是想跟去服侍你婵这孩子挺伶俐乖巧的,你就带她去,如何?”
陈操之笑道:“娘,钱唐刘氏可是有名的富户,我不和他比这个,以前小婵、青枝没来这里,我不都是自己沐浴梳洗吗,哪能越大越要人服侍婵姐姐活泼聪明,留在陈家坞可以帮助娘操持家务、照顾宗之和润儿,跟着我去反而无所事事了——”
陈母李氏与陈操之说话时婵就在廊下招呼来德搬行李上牛车,一边竖着耳朵听老主母和操之小郎君说话,心里极盼望操之小郎君带她一道去,她愿意服侍操之小郎君,她偷偷把她的衣裙钗饰都包裹好了,只要操之小郎君一点头,她马上就可以进房间拎出包袱来跟着出,一点都不会耽误时间——
操之小郎君出来了,微笑着向她走过来了婵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膛,身子都微微战栗起来,却听操之小郎君说道:“小婵姐姐,我这就要动身了,以后就要劳烦小婵姐姐、还有青枝姐姐代我孝敬母亲了,待我从吴郡回来,送姐姐最好的胭脂粉黛和簪笄——”
小婵两耳嗡嗡直响,操之小郎君后面说的话她都听不清了,她怕自己眼泪流下来,强笑道:“哎呀,我差点忘了一事——”返身“噔噔噔噔”飞快地上楼去,到自己的房间伏在结好的包袱上“呜呜”哭泣起来,哭了一会,又惊着跳起身,匆匆洗了泪痕,奔到楼廊往下一看,操之小郎君已经出了!
可怜的小婵又“噔噔噔噔”飞快地下楼,追到青冈木大门口,见来德驾着牛车,冉盛走在操之小郎君身边,操之小郎君一手一个牵着宗之和润儿,陈家坞的族人都送了出来,她现在挤都挤不过去了。
……
陈氏族人送出三里多路,前面是一片松林,陈操之停步回身团团施礼道:“各位叔伯、叔伯母、兄弟姐妹,不必远送了,请回吧。”
宗之和润儿拉着陈操之的手依依不舍,润儿问:“丑叔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润儿,润儿和阿兄还有祖母来这里接丑叔。”
陈操之望着九曜山下那座巨大的环形楼堡,微笑道:“丑叔会在下大雪的时候回来。”
……
牛车辘辘,鲁西牛缓缓地走着,似乎有载不动的离愁,陈操之也一直没有回头望,他知道母亲和宗之、润儿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不到他为止。
刘尚值道:“子重兄是头一回出远门吧,我前年随家父去过一趟华亭,不过三百多里路,我娘就以为了不得了,送了又送,好象我们父子是万里出征一般。”
刘尚值乐观开朗,语多诙谐,陈操之也就淡了离愁,一路相谈,又到了枫林渡口,摆渡过江时,见对岸候船的有几条人影颇为眼熟,船驶近些一看,却是冯梦熊、孙氏、冯凌波一家三口,还有二仆、二婢。
冯梦熊见到陈操之,也是大惊喜他一家正要去陈家坞看望陈操之的母亲,又问陈操之何往?
陈操之说了赴吴郡游学之事,冯梦熊道:“徐藻徐博士,诚然是明师,操之拜在他门下,学业定会有大长进,可喜可贺——操之你不必陪我,第一次出远门走不得回头路的,你自顾登路吧,我与内子、小女去看望你母亲便回。”
陈操之道了失礼,与刘尚值往钱唐县城而去,心里有点忧愁,担心等他从吴郡回来,母亲就把他亲事定好了,虽然冯凌波看上去决不讨厌,但娶一个不熟悉的女子为妻,对有着后世灵魂的陈操之来感觉太奇怪了,不大容易接受,不过这是在东晋,难道还容得自由恋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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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阿娇
丁幼微得知小郎陈操之到来,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以为是宗之和润儿或者是阿姑出了什么意外,急急出来相见,见小郎笑意淡淡,神色温润如常,虽未接言,但惶惶惊扰的心就已经安定下来
陈操之向嫂子禀明去吴郡游学之意,丁幼微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嫂子以为你明年三月才去呢,本想给你治一些行装,这下子可都措手不及了,只备了笔墨纸砚一箱——嗯,有稚川先生的荐书是吗,那太好了,嫂子也没什么好嘱咐的,唯愿小郎学业精进,出门在外要保重身体,现在秋深夜寒,你熬夜不许太晚。”
丁幼微的语气固执而温柔,这一刻她把陈操之还当作她以前在陈家坞时的那个需要她照顾的瘦弱童子呢,那时的小郎可比现在的宗之大不了多少。
陈操之微笑道:“我记住了,娘也这么交待我呢,好了嫂子,我这就要去了,同乡刘尚值还在路口等着我呢,年前回来时再来看望嫂子,嫂子也要多保重,努力加餐饭。”
陈操之拜别嫂子出了丁氏别墅,正遇丁春秋,丁春秋一下子没注意士族子弟应有的矜持,施礼问:“操之何事来此?”
陈操之从容还礼道:“我欲往吴郡求学,特来拜别嫂子。”说罢便登车而去。
丁春秋也有赴吴郡求学的念头,却又放不下脸面请陈操之与他同行,又觉得自己刚才主动向陈操之施礼,而陈操之却毫无受宠若惊的表现,实在是很失士族子弟的颜面,向着那辆远去的牛车“哼”了一声,返身找爹爹丁异说求学之事去了。
陈操之与刘尚值汇合,两辆牛车沿驿道向西北而行,傍晚到达钱唐北边的余杭,投店歇夜,那刘尚值要了两间客房,二仆共一间,他自与那个侍婢同房,侍婢名阿娇,年约十八、九,颇有姿色,因为得了刘尚值的宠幸,有点恃宠而骄,看刘尚值不用正眼,而是撒娇地斜睨,说话也特别的媚,这半路行程都是坐在牛车上,常常娇声唤:“尚值小郎君——”
刘尚值便大步过去问她何事,总要折腾几下然后重新上路,真搞不清到底是谁侍候谁?不过刘尚值满面春风的样子,显然很乐意,还对陈操之道:“子重兄,你不也有两个美婢吗,怎么不带一个出来侍候?”
冉盛十二岁,初识男女有别,对男女之情有一种少男特有的厌恶感,很看不惯刘尚值主婢的腻歪味道,横眉道:“我们小郎君才不象你——哼!”
刘尚值瞪大菱形双眼,又气又笑:“咦,你这个家仆说话太也无礼,我怎么了!”
冉盛道:“我是说你比不上我们小郎君。”
陈操之很了解少年冉盛的心思,含笑道:“小盛,不得对刘郎君无礼。”
刘尚值脾气不坏,摇着头笑道:“你家小郎君我是比不上,这个我承认,不然我也不会只列九品,可是冉盛你这样当面说出来,太过分了吧,仗势欺人啊!”
刘尚值这么一说,冉盛倒腼腆起来,几步蹿到牛车另一侧,不与刘尚值见面。
刘尚值“哈哈”大笑,问陈操之:“子重,冉盛真的只有十二岁?我看他都快有我这么高了,这要是再过几年,岂不是身高八尺的一条巨汉!”又道:“子重,你把冉盛卖给我如何?以后外出带着这么条八尺巨汉那可真是威风。”
冉盛在牛车那头叫道:“不卖!”
陈操之笑道:“卖不得,小盛只是我陈氏的佃户,又不注家籍,他随时可以拔腿就走——”
冉盛又叫道:“不走!”
刘尚值大笑,连说:“有趣!有趣!”
……
夜里淅淅沥沥下着秋雨,陈操之在客栈油灯下伏案抄书,抄的是从初阳台道院借出来的皇甫谧的《高士传》,此次赴吴郡游学,陈操之从葛洪藏书中借出了《高士传》三卷、贾谊《新书》十卷、何晏《道德论》二卷、阮籍《达庄论》一卷、嵇康的琴曲四种——《长清》、《短清》、《长侧》、《短侧》,陈操之想找的名曲《广陵散》却在葛洪藏书里没有找到——
陈操之想读的书很多,皇甫谧的《高士传》并不是优先要读的,他之所以要读、要抄,是为了筹谋给祖父陈源、父亲陈肃、兄长陈庆之作传,嫂子丁幼微说过,钱唐陈氏想要跻身士族,除了陈操之自己必须闯出很大的名声之外,祖父三代也要有清誉令名,这个传记如何写,那就非常讲究,因为官职低微,陈述官声是没有意思的,必须另辟蹊径,皇甫谧的《高士传》给了陈操之启,皇甫谧对历代高士的选录标准相当严格,连伯夷、叔齐这样的都落选了,他只选那些始终隐居从不做官的入他的《高士传》,所谓“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
既然陈操之父兄三代官职低微,何妨把父兄写成清高绝俗、不屑仕进的高士呢,闲情逸事可以小小的虚构,名人传记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单独为父兄作传,这也没什么人愿意看啊,反而容易被人哂笑,这个难题陈操之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钱唐陈氏的士族之路可真是步步荆棘、道路阻且长啊。
冉盛在一边捧看一卷润儿手抄的《论语》看,润儿给冉盛布置的学业是——从吴郡回来,必须把《论语》上的字认全了,不要求背诵,但要会读。
在陈家坞,除了陈操之外,冉盛最敬畏的就是业师润儿,所以出门在外也不敢懈怠。
来德完全不想识字,用一把小刀在雕刻什么东西,这把小刀是冉盛送给他的,来德爱若珍宝。
刘尚值想必是觉得这么早就拥婢高卧,不大好意思,到陈操之这边来坐谈,见陈操之别具一格、流丽清峻的行楷,赞道:“好字,难怪禇文谦甘拜下风——”
陈操之道:“尚值兄稍坐片刻,待我将这篇“四皓传”抄完。”
刘尚值便端坐一边静看陈操之抄书,过了一会,听到间壁有轻轻的叩击声,刘尚值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没理睬。
过了一会,间壁叩击声又响起来,还加重了一些。
冉盛抬起头,瞪了刘尚值一眼,刘尚值有些尴尬。
陈操之除了右腕旋动、笔尖流转,身子几乎不动,姿势挺拔优美,手不停抄,缓缓说道:“尚值兄回房去吧,莫让佳人久候。”
刘尚值胀红了脸,道:“莫要理她,我要与子重夜谈。”
陈操之抄完“四皓传”,亲手将嫂子送他的建康白马作坊精制的兼毫笔用清水洗净,插在髻上晾干,有条不紊地将书卷和手抄的纸张收好,这才跪坐按膝,作出长谈的姿势。
间壁叩击声又起,冉盛跳起来,在板壁上擂了一拳,“砰”一声,木屑灰尘簌簌而下,叩击声顿时没有了。
刘尚值又羞又恼,觉得自己被一个侍婢管着,实在是大失颜面,怒道:“这贱婢真是不知深浅,几次三番扰我与子重长谈,待我去训诫她一通,再来与子重抵足夜谈。”
陈操之笑道:“训过之后就莫要来了,明早再见。”
刘尚值就又不好意思即去,继续坐着,说道:“子重怕是不知吧,这回我二人要与禇文彬做同窗了,禇文彬年初就到了徐博士那里学玄,听说因为这次全常侍把他评为第六品,与子重同品,他甚感羞辱,嘿嘿,只怕——”
正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不好了,起火了,起火了——”
房中四人立即嗅到烟火气,感觉火光逼近窗棂。
刘尚值大惊失色,木屐也不及穿,飞跑着出去了。
陈操之一边从容趿上木屐,一边命冉盛、来德将书箧搬出去,待走到院中,见刘尚值横抱着衣衫不整的美婢阿娇出来了。
起火的只是院墙外的草房,很快就被扑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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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华亭鹤唳
从钱唐县到吴郡如果是步行抄近道大约是六百里,但牛车必须走驿道,那就要绕道华亭,要多走一百多里路,陈操之、刘尚值一行七人每日行七、八十里,于九月二十七日傍晚到达华亭,华亭距吴郡只有百里,两日可到
陈操之知道华亭这一带就是后世的上海,华亭在松江左岸,原是秦汉时的驿站,东汉末年这里都还是一片荒凉芦苇地,北地流民6续迁居这里之后,松江两岸才逐渐繁盛起来。
关于华亭有个著名的典故,和吴郡四大家的6氏有关,三国名将6逊之孙6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晋武帝司马炎最倚重的大臣张华曾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把6机、6云兄弟当作平定东吴的最大的收获,6机诗赋和书法双绝,为世所重,然而在八王之乱中,6机、6云、6耽三兄弟先后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6机临刑前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华亭一带多为湖泊、沼泽,水草丰盛、芦苇金黄,有大量水鸟在此栖息,其中以鹤居多,灰鹤、白鹤、黑颈鹤,不时从茂密的芦苇中振翅飞起,出清空嘹亭的鸣叫,《诗经》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给人以天旷地远的感觉,6氏在华亭有庄园,6机幼时最爱到这里听鹤唳,所以临终才会有那样的慨叹。
陈操之、刘宗值到达华亭时天色尚早,斜阳离西边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二人立在松江南岸等待摆渡过江时,正好看到北岸群鹤纷纷而起,高亢的鹤鸣声此起彼伏,鹤鸣声中又隐隐传来缥缈的歌声,凄切哀婉,仿佛挽歌。
艄公摆船近岸,陈操之问:“老丈,江那边因何歌唱?”
艄公回望着空中的鹤影,笑呵呵道:“那是吴郡6家在此祭祖,就是祭奠6机、6云的,6机诞辰便是九月二十七日,6氏族人每年都要来这里,不做其他事,专门让庄客到处驱逐禽鹤,让禽鹤飞在空中鸣叫——”
刘尚值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华亭鹤唳,年年得闻啊!”
看到6氏后人用鹤唳来祭奠6机,陈操之不由得想起他每日临摹的《张翰思鲈贴》,张翰与6机是同乡,是吴郡四姓顾张的张氏,张翰在八王之乱爆前的那个秋天,因为思念家乡莼羹、鲈鱼之美,辞官还乡,得免于难,而6机热衷名利、交友不慎,最终惨遭横祸——
陈操之俯视船舷外清清的松江水,若有所思。
过了松江,觅了一家客栈投宿,那刘尚值自然是与侍婢阿娇双宿**,很是快活,陈操之依然抄他的书、吹他的箫,刘尚值说到了吴郡,定要买一支竖笛,向陈操之学习吹笛。
一夜无话,天明上路,却见牛车塞途,仆役成群,原来是吴郡6氏昨日祭祖之后今日回城。
陈操之、刘尚值一行避让道左,让6氏车队先行,有好几十辆牛车,仆役也有百余人,络绎不绝,临到后面的一辆牛车,不知怎么回事,从车稍滚下一个花盆来,“啪”地花盆碎裂,泥土洒了一地,一株菊花卧在碎瓦乱泥中。
几个6氏仆役一起出惊呼声,似乎这是不得了的大事,随即又掩住嘴,手忙脚乱来收拾。
隔着十余丈有辆牛车停住了,车上下来一个一身素白、梳堕马髻的年轻女郎,一手提着裙裾,匆匆忙忙跑过来,跑着跑着,眼泪就流下来,叫道:“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都不许动!”
几个仆役噤若寒蝉,缩手退到一边,不敢动地上的那株墨菊。
女郎碎步跑到摔碎了的花盆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揭去压在花枝上的碎瓦片,口里念叨道:“千万不要折了啊,千万不要折了啊——”两手将横卧的菊花扶正立起,却见枝头那朵荷花形状的墨菊耷拉着,显然花枝已经折了。
女郎蹲在那里,也没再责怪仆役,就是眼泪流个不住。
边上的仆役慌了手脚,他们宁愿小娘子骂他们,打他们都行,最怕的是小娘子流眼泪,小娘子一哭,没三日缓不过神来,那真是阖府不宁。
陈操之在一边看着,认出这素衣女郎就是那日他与母亲从灵隐寺里出来,在西湖边上遇到的那个爱花女郎,当时他还帮这女郎指认了一株金钗石斛,却原来这是6氏的女郎,嫂子丁幼微说过的两句话浮上心头——“咏絮谢道蕴,花痴6葳蕤”,这女郎如此爱花,想必就是花痴6葳蕤了。
陈操之见女郎蹲着身,肩背颤动,显得很伤心,不由得出声提醒道:“花枝可以接上,不会死的。”
女郎头也不抬,只看着手里的墨菊,抽抽咽咽道:“可是,这朵花折了,很快就会萎落,这花还只是半开啊,太可惜了,呜呜——”
陈操之道:“不要紧的,这朵花也能救活,赶紧把花枝扶直,用蜜蜡包裹折断处,重新栽种,再用竹片护持,莫使花枝受力,这花就能继续开放。”
女郎依然蹲着扶花,扭头来看陈操之,女郎极其清秀,眉毛细密整齐,长长的睫毛挂着细小晶莹的泪珠,眼睛越睁越大,清纯秀丽的脸突然绽放出纯美的笑容:“啊,原来是你!”
女郎也认出了这就是明圣湖畔遇到的那个俊美少年,时隔半年,这少年长高了许多,肤色也由白里透青变得白里透红,而眼神更幽黑了。
陈操之微笑应道:“是我,赶紧让人找蜜蜡接花枝吧。”
不需女郎吩咐,两个仆役已经狼奔豕突、急急忙忙回庄园找蜜蜡去了,女郎则一直蹲在那里扶着墨菊。
陈操之道:“先不用扶,让花卧着更好。”
女郎这才把手里的墨菊轻轻放下,站起身来,两手的泥,看着陈操之,微现羞涩。
侍女赶紧端水来让女郎净手,这时一个青年公子停车走过来,正问:“七妹,怎么——”忽然看到陈操之,认得,立即回忆起陈操之那日在湖畔不回答他的问话,以一句“王谢子弟又如何?庶族寒门又如何?”就掉头而去,显得颇为无礼,不禁皱眉道:“足下是谁,怎么又会在这里?”
这话问得无礼而且有点傻,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很奇怪对吧,说不定以后还会再遇见。”略施一礼,坐上牛车,从6氏车队旁边缓缓驶过。
女郎紧走了几步,唤道:那位小郎君,等一下再走啊,蜜蜡很快就取到了。”
陈操之道:“按我说的做,没错的。”
女郎还待再喊,一个长须威严的中年男子从一辆牛车后转出来,低声责备道:“蕤儿,你一个女子,道路相呼,成何体统,赶紧上车。”
那女郎犹自不舍道:“他会救我的墨菊啊。”
三十九、草堂二问
吴郡国学博士徐藻祖籍徐州东莞郡,东莞徐氏乃儒学世家,尤擅经学和音韵学,五十年前因永嘉之乱,徐藻之父徐澄之与同乡藏琨率领本族宗亲和乡邻一千余人南下渡江,迁居京口,徐藻便是在京口出生的,徐藻自幼好学,博览经籍,对《孝经》、《庄子》和音韵学研究甚深,又能说一口纯正的洛阳官话,只因不是士族高门,不得朝廷重用,先为都水使者,后任吴郡国学博士,江左士族子弟多从其学“洛生咏”
徐藻并不住在吴郡城内,而是在西郊狮子山下小镜湖畔结庐教学,草堂十余间,每日三讲,每次半个时辰,上午讲声韵和洛生咏、下午讲《孝经》、夜里讲《庄子》,其余时间由学生互相辩难。
学生都是住在吴郡城里的,早来晚归,而徐藻并不管学生的饭食,由他们自带汤饼,夏季还好,冬天饭菜冰凉,实在是难受,有钱的豪门大族总舍不得让子弟吃苦,吴郡高门6氏、朱氏、薛氏,还有会稽大姓虞氏、贺氏,以及邻近郡县的士族都有子弟在这里求学,这些大族在小镜湖对岸盖起一幢幢小木屋方便子弟饮食休息,这些小木屋简洁雅致,比湖那边的徐氏草堂气派得多。
除了江东士族子弟,还有不少寒门学子也来此向徐藻博士求教,南人、北人都有,徐藻本着先圣“有教无类”的宗旨,对每个求学者只提一个问题,答得合意的就允许其入室听讲,并不收束脩之礼,可任意选择听《庄子》、《孝经》、或者声韵之学,学生来去自由,绝不约束,徐氏学堂这种自由的风气很受学子们欢迎。
陈操之、刘尚值一行是在九月二十九日午后到达吴郡的,在城西的“三香客栈”住下,次日早起,沐浴更衣,带上束脩贽见之礼,请客栈的一个小伙计带路,前往徐氏学堂。
侍婢阿娇也要跟去,因为刘尚值的两个仆人都跟去了,冉盛、来德也要去,留着油光水嫩的阿娇一个人在客栈刘尚值也不放心,便又带着一起去拜师,叮嘱说等下到了学堂只许呆在车上,莫要让人看见。
刘尚值看到冉盛在翻白眼,有些尴尬地冲陈操之苦笑,低声道:“悔不该带她来此,真是麻烦。”
陈操之毫不同情他,大袖轻摆,木屐清脆,自顾大步向前。
刘尚值紧紧跟上,说道:“子重,真没想到你脚力这么健,这一路从钱唐来你都是步行,害得我也只好跟着你一起练脚力。”
陈操之微笑道:“我可没有强你与我步行,你可以和阿娇坐车。”
刘尚值讪笑道:“我只是赞你看似瘦弱,其实筋骨强健,这应该是经常往返宝石山练出来的吧——对了子重,你有葛稚川先生的荐书,我可没有,听说要入徐氏学堂之门先要接受徐博士的提问,而且提的问题各不相同,子重,你说我若是回答不上来那可如何是好?”
陈操之道:“乘兴而来,答不对题而返,有阿娇作伴,又何憾焉!”
刘尚值老脸一红,瞪起菱形眼假作生气道:“子重取笑我,我绝不与你甘休,快快帮我想个对策。”
陈操之笑道:“我又不能预知徐博士出的何题,如何帮得了你!这样吧,我不出示葛师的荐书,与你一道答题,这可算是同甘共苦了吧?”
刘尚值想了想,又道:“若你过了关而我没过关,那又如何是好?”
陈操之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刘尚值喜道:“有何办法,快讲快讲。”
陈操之道:“就是答不上来也不要紧,前汉匡衡凿壁偷光夜读书,你也可以趴在草堂窗外听徐博士讲经,这都是风雅事,徐博士应该不会赶你走。”
刘尚值哭笑不得,牛车里的阿娇听到了,“格格格”的在笑。
吴郡城就是古苏州,小桥流水、湖泊如星,出西门四、五里,一路都是傍着溪流走,遥见一山横亘,状如卧狮,山脚下是明镜般的一汪湖水。
“三香店”的伙计指点道:“那便是狮子山,徐博士的学堂就在山下的小镜湖北岸,两位郎君沿这条松石路再走三里便到。”
伙计讨了赏钱便回去了,陈操之、刘尚值继续前行,但见黄叶纷飞、衰草侵道,一派深秋景象,而小镜湖的水却明净清澈,四周都是常绿树木,湖水常年染着绿,似有浓浓的春意化不开。
“小郎君你看——”冉盛突然指着道旁一块石头叫道。
陈操之见那石头上镌刻着几个隶字——“入学堂请步行。”
刘尚值道:“我们一直都是步行。”
陈操之便让来德将牛车驱到一边,冉盛背着木笈、提着束脩之礼跟随他前去草堂拜师。
刘尚值留阿娇在车上,带着一个仆人,与陈操之主仆来到湖畔那一排草堂外,但听静悄悄没半点声音,似乎草堂并无人居住。
刘尚值说道:“咱们来得早,慢说学生没有到,就是徐博士恐怕也还在草堂高卧——”
一语未终,就听到有人轻轻的“哼”了一声,从左一间草堂里走出一个青衫少年,看年岁与陈操之相当,个头比陈操之略矮一些,额广鼻挺,眉长目秀,有一种端凝静雅之气,除了肤色稍黑之外,论风仪之佳,不在陈操之之下。
陈操之拱手道:“钱唐陈操之、刘尚值求见徐博士,愿拜入门墙,从师受业。”
这少年见陈操之姿容端秀、言语清朗,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还礼道:“在下徐邈,字仙民,徐博士便是家父,两位远来,请到草堂小坐。”
陈操之、刘尚值入草堂苇席坐定,刘尚值道:“我二人千里远来,求师心切,烦请仙民兄代为通报徐博士。”
徐邈品性严谨,厌听夸大之词,先前听刘尚值说他父亲徐博士还高卧未起,心里就不悦,说道:“从钱唐来,也有千里吗?”
刘尚值一窘,只好道:“七百里,七百里。”
徐邈道:“两位既愿来徐氏草堂听讲,便由在下代家父各出一题考校两位——”看了刘尚值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位刘兄莫要这样瞪着我,今年以来都是由我考校新来的学子,不是故意看轻两位。”
陈操之微笑道:“请徐兄出题。”
徐邈问:“两位谁先答题?”
刘尚值心里不是很有底,对陈操之道:“子重,你先请。”让陈操之打头阵,他好听听徐邈是怎么出题的、陈操之又是如何回答的?
徐邈双手交叠按在膝上,朝陈操之一躬身,挺直腰板,出题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何解?”
陈操之应声答道:“‘夭夭’总言一树桃花之风调,‘灼灼’专咏枝上桃花之光色,又有由少入盛,喻时光交移之意。”
徐邈击掌道:“善!子重兄通过了。”
徐邈对陈操之观感甚佳,所出题目亦不甚难,现在轮到刘尚值了,徐邈出题道:“《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请用《庄子》原句解释之。”
刘尚值顿觉头大如斗,他先前听陈操之的题是毛诗的,不难,正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这一题却要横跨老、庄这两大艰深典籍,他刘尚值儒经还算清通,老、庄玄学却未涉猎,徐邈这简直是故意刁难嘛!
刘尚值面红耳赤,寒秋天气额头冒汗。
徐邈静候了一会,说道:“答不出来吗,那就请回吧。”
刘尚值抓耳挠腮,看着陈操之,苦笑道:“子重,今日始恨平日不用功,唉,阿娇误我!”
陈操之代为缓颊道:“仙台兄,我与刘尚值一路结伴而来,若他独自回去,我心何忍,不如由我代他答这一题如何?”
徐邈注目陈操之,缓缓点头道:“也好。”
陈操之即道:“《庄子·知北游》有云‘辩不如默,道不可闻;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这都是申说‘道可道,非常道’之意。”
徐邈端凝面容现出笑意,击掌道:“善!子重兄又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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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难写,非常难写,既写东晋,不涉及玄学总似乎少了点什么,希望书友们不要说小道费力不讨好,小道可是从十点一直写到现在。
四十、富贵不能淫
狮子山下徐氏学堂连续讲学三日则休息一日,陈操之、刘尚值到来的这日恰逢休息日,徐藻博士入城访友去了,所以草堂冷冷清清
徐邈与陈操之一见如故,序齿则二人同岁,徐邈生于三月,陈操之生于十一月,徐邈尚未参加过品评雅集,听刘尚值说陈操之本月初被散骑常侍全礼擢为第六品,徐邈虽然端谨持重,毕竟是少年人心性,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但绝无妒嫉之意,他与陈操之促膝相谈,越谈越相投。
徐邈家学渊源,又兼天姿聪慧,虽然年仅十五岁,但对儒家各典籍均已熟读,玄学也颇具根基,而陈操之以前因为无书可读、无人教授,除了会背诵《论语》、《毛诗》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特出的才能,只在近半年来得以阅览初阳台道院的藏书、并在葛洪悉心指导之后,学业才突飞猛进,但陈操之并没有贪多务得,他只求读一卷书就精通一卷书,不会东鳞西爪、以博览为能事,到现在为止,儒家典籍《论语》、《毛诗》、《春秋左氏传》他可以说是掩卷能诵、义理精通了,《周易》才初学,玄学方面的《老子》、《庄子》基本成诵,对阮籍、王弼、何晏对老庄的妙解和挥了然于胸,但尚未形成自己独有的理解,可在徐邈看来,陈操之的深湛学思已经让他佩服,儒学方面他在陈操之之上,玄学则自问颇有不如。
两个少年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刘尚值呆坐一边,大受冷遇。
言语投机,时间飞逝,不觉日已正午,徐邈留陈操之用餐,刘尚值自然跟着沾光,来德、冉盛还有刘尚值的二仆一婢也受到麦饼之馈。
徐邈本不肯收陈、刘二人的束脩礼,陈操之道:“仙民兄,我二人是真心要拜在令尊门下求学,不收束脩礼我二人心下不安。”徐邈一笑收下。
午后,徐邈与陈操之在小镜湖畔散步,小镜湖不大,绕湖一周也不过五里,二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绕了两圈,又已是红日西斜,两个人都觉得大为受益,友情更深了一层。
徐邈约陈操之明日早来,好向他父亲引荐,陈操之把葛洪的荐书交徐邈,请他转交徐博士。
徐藻夜里归来,徐邈向父亲禀明今日新来了两位学子,说了代父出题之事,徐藻听儿子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来考那个新来的学子,皱眉道:“这两个都是寒门学子,邈儿又何必这么为难他们!”
对于有些前来求学却又盛气凌人的士族子弟,徐藻拟了一些比较艰深偏僻的答题,好让那些趾高气扬的士族子弟羞惭而退,而对于寒门学子,徐藻从来只从儒经中提问,并不涉及玄学。
徐邈含着笑,将答题之事一一细说,徐藻颇为惊异于十五岁少年陈子重能有如此慧才,忽然想起一事,问:“我闻钱唐陈操之有奇才,怎么又有一个钱唐陈子重?”
徐邈失笑道:“爹爹,陈操之便是陈子重,名操之,字子重,这里还有他留下的一封信,请爹爹过目。”
徐藻浓眉一挑,嘴角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一边展信阅览,一边道:“陈操之名气已远达郡上,散骑常侍全礼日前还建康,路经吴郡,在6使君面前盛赞陈操之,称其‘天才英博,亮拔不群’——”
徐邈对今日初识就一见如故的好友不吝赞美,接口道:“依儿子之见,陈操之当得这个状语。”却见父亲徐藻脸色一凝,讶异道:“这是稚川先生的信,稚川先生推荐陈操之入我门下,我原想明年春去明圣湖拜访稚川先生,未想他已回罗浮山,稚川先生不轻易推许人,却在信中对陈操之嘉许备至,如此看来,这个陈陈操之应该是德才兼备之人。”
说到这里,徐藻忽然冷笑一声,问:“邈儿,你可知我今日入城何事?”
徐邈见父亲脸色怪异,摇头说不知。
徐藻道:“吴郡丞郎禇俭,邀我入城小饮,谈儒论玄,我想那禇俭平日最重门户之见,怎么会单独邀我饮酒?当即虚与委蛇,禇俭也真有耐性,直到傍晚我要辞归时才说出目的,正是为了这个陈操之——”
徐邈喜道:“也是为了向父亲举荐陈操之吗?禇内史与陈操之正是钱唐同乡。”
徐藻嘿然道:“大谬不然,禇俭非但不是举荐,却是要我设法当众羞辱陈操之,拒他入学堂受业。”
“啊!”徐邈大吃一惊,随即道:“爹爹自然是严词拒绝了禇俭的无理要求,是不是?”
徐藻笑道:“那禇俭见我稍一犹豫,便笑着说我任郡博士实在屈才,八百石县令足堪担任,还有,禇俭还隐隐示意,若我不听他所言,一意纳陈操之入学,我儿徐邈入品之事只怕就有诸多曲折了。”
“卑鄙无耻!”少年徐邈一拳擂在坐席上,俊秀的脸庞胀得通红,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大声道:“爹爹,我即使不能入品,也决不屈从这等名为士族实乃小人的淫威下。”
徐藻赞许地看着儿子,点头道:“我辈读圣贤书正要有此气节,决不能行那高尚其言、卑鄙其行之事,孟子云‘富贵不能淫’,东莞徐氏就没有那谄媚权贵之人。”
“爹爹!”少年徐邈崇敬地望着须斑白的父亲,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傲气,士族高门又如何?寒门庶族又如何!
徐藻又道:“不过当时我并未一口拒绝禇俭,因为禇俭口口声声说那陈操之品行低劣,蛊惑本族族长侵占从兄的田产,更将从兄逐出宗族,毫无孝友之义——我半信半疑,对禇俭说若那陈操之若果真如此不堪,自然不会允许他入学,现在既有稚川先生的荐信,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也就一目了然了。”
徐邈道:“爹爹,那禇俭之子禇文彬也在这里受业就读,爹爹何不干脆把禇文彬给逐走,让褚俭见识一下东莞徐氏的凛然傲骨。”
徐藻被儿子说得笑了起来,随即面容一肃,说道:“君子‘不迁怒、不2过’,不能因为禇俭就迁怒到其子禇文彬头上,而且,邈儿,太刚易折,《老子》云‘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对于权贵,我们不去谄媚他,却也不能去招惹他来展示傲骨,那样适足以取祸,毕竟我们还要生存下去。”
徐邈也觉得自己幼稚了,郝颜躬身道:“爹爹教训得是,儿受教了。”
徐藻眼望草堂外沉沉夜空,说道:“陈操之惹上了钱唐禇氏,只怕以后这学堂也麻烦不小,不过也没什么可忧虑的,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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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小人伎俩
十月初一,陈操之、刘尚值正式入徐氏草堂学习,上午听徐博士讲声韵之学和洛生咏,当陈操之听到徐藻博士用节奏抑扬顿挫、音色浑厚重浊的洛阳正音咏唱《诗经·静女篇》时,一时间惊诧莫名,这所谓的洛阳正音怎么和后世的南方方言有很多相似之处啊?闽南话、客赣方言里的很多擦音、浊音都酷似洛阳正音
后世的吴越方言反而保留有一千六百年前的北方官话的遗韵,这真让陈操之惊喜,他本是南方人,这样学起洛阳正音有事半功倍之效,当即凝神倾听徐藻博士的音和咏叹,用心识记。
士庶不同席,在徐氏学堂求学的士庶子弟总共三十余人,士族十余人,寒门二十余人,俨然两派,泾渭分明,士族子弟聚在坐南朝北的草堂听讲,寒门学子则在对面的草堂就坐,国学博士徐藻立在两排草堂之间的廊亭上,踱着方步朗声教学。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徐博士清了清喉咙,说道:“今日声韵之学就教到这里,你们自己好生练习,多多吟咏,下午未时三刻开讲《孝经》。”
徐博士离开廊亭后,两边草堂咳嗽声大作,憋了半个时辰的声嗽这时一齐施放出来,士族子弟更是高声谈笑,用夸张的重浊音吟咏《诗经》里的情诗,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什么“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些江东士族子弟肆无忌惮地说那些北伧家族的女郎听到这样的咏唱,都会芳心摇摇、情难自禁,“洛生咏”对她们有强大的吸引力——
刘尚值坐在陈操之边上,低声道:“子重,那禇文彬也到了,你看,他正在对面瞪着你呢。”
陈操之微微一笑:“让他瞪破眼眶才好。”
刘尚值看着很多学子离开了草堂,便道:“子重,我先回城了,徐博士视你如子侄,想必管吃管住了,我可得自己想办法。”
对这个,陈操之就爱莫能助了,说道:“尚值兄,你不妨也请工匠在湖岸建一栋简易木房,免得往返客栈不便。”
钱唐刘氏人丁兴旺、有田百顷、渔桑之利、富埒士族,所以刘尚值钱囊很鼓,喜道:“我正有此意,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城中寻工匠去,半月之内就给它建好。”辞了陈操之,匆匆而去。
陈操之早间拜见徐藻博士时,徐藻博士问了葛洪的一些事,也甚喜爱陈操之的俊朗和谈吐,便留他在此住下,两个仆人也都住在这里,上午声韵之学结束,徐藻便让儿子徐邈来请陈操之去书屋谈话,问陈操之听讲如何,见陈操之对洛阳正音掌握得极快,不禁大为欢喜,叹道:“难怪稚川先生会在信里说做你的老师宛若骑马下坡,又似顺风行船,真乃赏心乐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徐藻问陈操之与钱唐禇氏有何恩怨?陈操之一一说了。
徐藻点点头,他没有对陈操之提起六品官吴郡丞郎禇俭的卑鄙用心,只说让陈操之在此安心学习,其余事不用管。
陈操之说起刘尚值要在湖畔建房之事,徐藻道:“何必破费!狮子山北麓有很多顾氏庄园的农户,多有闲房,很多学子都在那边赁屋居住,往来这里不过三、四里,方便实惠。”
……
禇文彬比陈操之早一日到达吴郡,陪他来的还有从兄褚文谦,禇文谦自从在丁氏别墅赛书法输给了陈操之之后,在钱唐县城简直无颜见人,便与从弟一起来吴郡叔父这里。
禇俭早已从其兄禇慎明的家书中得到侄儿禇文谦求婚丁氏不成、反遭羞辱之事,很是恼怒,训斥了禇文谦一番,思谋挽回家声,又得知儿子禇文彬在月初齐云山雅集只列第六品,在钱唐八大士族子弟中居末,竟与寒门陈操之同品,禇俭更是恼怒,大骂全礼,说全礼是故意打压他禇氏。
禇文彬提醒道:“爹爹,那陈操之在钱唐县坏我禇氏名声不说,现在又跑到吴郡来招摇,陈操之名气越大,我禇氏名声受害就越深——”
禇俭点点头,想了想,命仆役持刺去见徐藻,邀徐藻来饮酒,禇文谦、褚文彬在屏风后把禇俭与徐藻的对话全听在耳里,想着陈操之即将蒙羞受窘的样子,心里好不得意。
褚文彬今日早早来到徐氏学堂,就是想亲眼看到陈操之被拒之门外、羞惭而退的场面,那时他就可以趁机大肆嘲弄、污蔑陈操之,顺便挽回他禇氏的声誉,不料到草堂一看,陈操之已经高坐在对面堂上,更见徐邈与陈操之亲善,散学后徐藻又把陈操之唤到书房密谈,这是其他学子从未有过的待遇。
禇文彬简直气炸了肺,他认定这是徐藻对他禇氏的轻蔑,完全不把他父亲禇俭放在眼里,褚文彬坐在那里气愤得手脚颤,正想着是不是立即冲到徐藻面前,愤而提出退学,忽听身边一人问道:“文彬兄认得那个新来的葛衫少年吗?”
禇文彬回头一看,问他话的是6禽,五兵尚书6始之子、本郡太守6纳之侄,不禁有点受宠若惊之感,禇氏、6氏虽然同为江东士族,但地位还是相当悬殊的,6氏是江东数一数二的门阀,自东吴至两晋,代有高官,在江东士庶当中声望极隆,是渡江南来的北方巨族竭力拉拢的对象,而褚氏不过是末等士族,无足轻重的,对于这点,禇文彬是有自知之明的。
褚文彬赶紧转过身,向6禽点头致意,试探着问:“这人在下是认得,算是钱唐同乡吧,不过子羽兄为何问起这么一个寒门学子?”
6禽6子羽点头道:“哦,原来是钱唐人,也到这里求学,我说怎么会接连遇到他呢——此人无礼。”
褚文彬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喜,若能让6禽也恼恨那陈操之,那陈操之想在吴郡立足就难了,当即小心翼翼地问起6禽与陈操之的交遇,得知经过后说到:“此人果然无礼,子羽兄当时就应该喝命仆役给他几个巴掌,让他识得士庶尊卑有别。”
6禽笑道:“那倒犯不着,我6氏子弟怎能与那寒门少年一般见识!”
禇文彬未能激得6禽与陈操之为敌,虽然觉得遗憾,但已经让6禽对陈操之有了恶感,点头道:“子羽兄雅量,陈操之若知道直应愧死——”却听6禽若有所思道:“原来他就是陈操之,我听叔父说起过他,据说小有才,能左右手同时书写、颇擅音律,现在看来才或许有,只是人品不佳。”
褚文彬忙道:“何止人品不佳,简直人品大恶。”当即将一套污蔑陈操之迫害从兄如何如何的话搬出,大进谗言。
那6禽听得连连摇头,说道:“此人小小年纪,品行竟如此低劣,可笑我那七妹还托我寻访这个陈操之,要陈操之救治她的心爱菊花‘玉版’,这种人如何能进我6氏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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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井蛙不可以语海
吴郡丞郎褚俭在儿子褚文彬回来报知博士徐藻非但没有将陈操之拒之门外、反而分外礼遇之后,直气得声音都没有了,摆摆手让儿子先出去,他独自闷在房里,胸中压抑着强烈的愤怒,他一个士族清官竟被一个寒门腐儒藐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最快意的莫如立即利用权势将徐藻革职、遣送回京口,让那腐儒明白与高贵的士族作对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但是,事情总不那么如人愿,郡学博士虽然不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吏,但却是郡太守亲自聘用的,太守6纳敬重徐藻才学,特把徐藻从京口请来教授吴郡学子,而且6纳与徐藻的私交也不浅,他褚俭想要立即惩罚徐藻似乎并非易事。
褚俭在室内团团转,怒气得不到泄,真是难受啊。
褚文谦和褚文彬都在室外等候,听得门帘内褚俭沉重的脚步和郁闷的喘息,褚文谦心里尤其不安,掀帘进去,长跪在褚俭面前,告罪道:“都是侄儿无能,让叔父焦心,叔父切莫因小侄之事急坏了身子,否则小侄百死莫赎。”
褚俭平静了一下如潮的气血,缓缓道:“文谦,现在这事已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恩怨,我褚氏家族完全牵连进去了,若不能有力地打击陈操之和徐藻,那我钱唐褚氏在本郡、本县就完全没有尊严可言了,一定要想出办法,一定要狠狠打击他们。”
褚文谦不敢说话,褚文彬这时也进来了,跪禀道:“父亲,6禽6子羽对那陈操之观感颇恶,我们褚氏是不是可以借6氏之力让陈操之彻底沦落下流?”
褚俭正想说对付寒门陈氏何须借6氏之力,转念一想,问:“陈操之为何又与6禽有隙?”
褚文彬便细细说了,褚俭沉吟道:“6禽轻率自傲,倒是可以利用,这事急不得,彬儿,你且继续在徐氏学堂学习,结好6禽,伺机让6禽与陈操之起冲突,闹得越大越乱就越好,太守6纳虽然为人谦和,但其兄6始却是极为护短的,对寒门庶族一向嗤之以鼻,若得知儿子6禽在徐氏学堂受了委屈,岂不要勃然大怒,到时连徐藻一并惩治——”
褚文谦恭维道:“叔父之智侄万万不能及。”
褚俭也有些得意,这阴谋诡计有时也如吟诗作赋一般会灵感大,褚俭就是如此,他现在越想越兴奋,先前的一腔怒气全化作一肚子的坏水道:“那陈操之不是自恃有才吗,定然会在学堂里卖弄,彬儿可以伺机怂恿6禽与陈操之比试,我想那陈操之的左右手两种不同书体,6禽应该是比不过的,如此,陈操之离祸不远矣。”
褚文彬连连头,却又道:“那6禽甚是高傲,对孩儿都是爱理不理,不见得会与陈操之比试的。”
褚俭瞥了侄子褚文谦一眼,褚文谦想起自己当日草率答应与陈操之赛书法,以至今日声名扫地,不禁愧悔不已,低下头不敢与叔父对视。
褚俭道:“所以说不能急,要循循善诱,彬儿你可以有意无意夸赞陈操之的才华,6禽高傲,起先或许会不屑,但心中总有不忿之气的,久而久之,然后你在边上推波助澜一番,以6禽的自矜和冒躁,一定会与陈操之较上劲。”
褚文彬对父亲的深谋远虑和洞若观火大为叹服,有其父必有其子,褚文彬的小人伎俩就是因为其父的影响,言传不如身教,读遍圣贤书也不如其父一言之教。
褚俭的卑鄙用心一不可收拾了,对褚文谦说道:“文谦,你今年四十有四,不要再待价而沽了,你是五品士人,这些年名声不响,清贵闲职是谋不到了,但八品县令还是没问题的,朝廷用人并无本郡本乡回避之例,你可以谋钱唐县令一职,现任钱唐县令汪德一明年五月任期到限,叔父可以为你谋划接任此职。”
褚文彬恍然大悟道:“父亲的意思是等那陈操之在吴郡无法立足、狼狈回乡之后,再由八兄慢慢收拾他,是也不是?”
褚俭嘴角含笑,矜持不语,挥手让二人退下。
……
君子不言人之过,徐藻并未对陈操之明言褚俭的卑鄙用心,但其子徐邈与陈操之交好,少年心性,对好友自然是知无不言,原以为褚文彬次日不会再来学堂,未想到褚文彬若无其事地来了,反常则必有奸谋,徐邈便提醒陈操之要小心提防。
陈操之暗暗警惕,心道:“这褚氏阴魂不散,从钱唐一直缠着我到吴郡,看来这是个死结了。”深深吸了口气,仰望狮子山,对徐邈、刘尚值道:“仙民、尚值,我们登山吧,心有积郁之气,登高望远,歌咏长啸,则胸怀舒畅,再看那些营营苟苟的伎俩,就觉得陈操之在此,宵小辈能奈我何!”
刘尚值赞道:“子重此言甚有豪气,我倒要看看那褚文彬想怎么样?钱唐八姓,褚姓最劣,还真是没有说错。”
徐邈道:“子重,我爹爹说了,褚俭若是逼人太甚,那他这郡学博士不做也罢,反正我徐氏也不是靠这微薄俸禄为生的,你随我们回京口,我爹爹会将其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以你之才智和勤励,不出两年,当学业大成。”
刘尚值道:“那我也要跟去学习。”
徐邈看了刘尚值一眼,道:“也好。”
因为陈操之的缘故,徐邈现在对刘尚值观感转好,也知刘尚值虽然有些浮躁吹嘘,但坦率重义,尚值,尚值,尚值得一交啊。
此时是午后申时,日渐黄昏,夕阳西下,刘尚值道:“这狮子山明日一早再登临吧,两位先陪我去山北看房子。”
刘尚值接受陈操之的提议,不盖木楼了,准备租赁农舍来住,仆人阿林到狮子山北麓寻访了一日,方才回报找到一处清幽的好住处,只是租金不菲,索月租五铢钱一千六百文。
刘尚值道:“只要住处真的幽静清爽,一千六百文也无妨,那三香客栈两间客房一个月下来也不止一千六百文呢。”
陈操之、徐邈便跟着刘尚值去看住处,冉盛、来德也跟着,刘尚值的侍婢阿娇今天没有跟来是病了,但刘尚值却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
狮子山是孤零零一座山,真仿佛是远古天神的坐骑,被弃在这镜湖农田之间,化为不能移动的狮子山,山多奇石,少树木,顽强的松柏和杂树从山岩缝隙挣扎出来,欹曲夭矫,葱葱绿意点缀着磊磊山石。
陈操人一行人从狮尾处绕过狮子山,沿着一条潺潺溪流往东行了三里,见前面一片桃树林,夹岸数百步,别无杂树,现在是秋末初冬季节,看不出这桃林的美处,但见流水疏林、四无人家,果然是一处清幽的所在。
仆人阿林先行,这时与一个老农迎上来,领着众人在桃林下行了十余丈,见草屋五间整雅致,与一般农户住的草房子大不相同,比徐氏草堂还精致得多,完全是国画里的一道优雅风景。
刘尚值大喜,当即决定租下,但那老农却道:“这位郎君要租住,只能住到明年二月,这桃花一开,就必须搬走。”
刘尚值瞪起菱形眼道:“岂有此理,此地之妙全在明年三月桃花开后,不然一千六百文谁要租你,几间破草房而已!”
老农一听,便道不租了,态度坚决。
陈操之道:“尚值,便租今年的吧,年前我们要回去的,明年再来怕是要住在城里,到时桃花开了,我们相约来此一游也是一样。”
冉盛插嘴道:“还不用花钱。”
刘尚值笑了起来,想想也对,便让阿林预付一个月的租金,他们明日就搬来。
这老农貌似憨厚,其实狡黠,见刘尚值同意只租住到年前,心里暗喜,收了钱他明日一早就在这里候着,等刘尚值搬过来。
徐邈、陈操之都夸赞这桃林草屋幽静好读书,刘尚值喜滋滋道:“读书是其一,我等也有一个聚谈的去处,不然的话休学日就不知往哪里去才好,这个阿林还有一手好厨艺,明日便是休学日,子重、仙民,你二人都来此小酌几杯,谈艺论不亦快哉。”
刘尚值带着二仆回城去,用罢晚餐,夜里还要乘牛车来听徐博士讲授《庄子》,每日三趟来回,加起来路程四十多里,的确挺辛苦的,明日搬到山后桃林小屋就轻松了。
夜里授课之后,陈操之陪刘尚值在湖畔走了一程,看着他上了牛车,才慢慢走回草堂,徐邈已经坐在那里看书,陈操之也不多在邻案坐下,开始抄书。
少年都有争强好胜之心,徐邈佩服陈操之,但也有与陈操之竞争之意,陈操之抄书、读书到半夜子时,徐邈也手不释卷,精研苦读。
陈操之记着母亲和嫂子的叮嘱,不敢熬夜太晚,子时初刻便收书洗停笔,洗漱歇息,听着隔室的徐邈也差不多同时睡下,不禁会心一笑,感着徐邈的友情,还有徐氏父子给了他在家一般的温馨安宁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真是一件美妙的事啊。
陈操之习惯晚睡早起,次日起床后也不洗漱,先绕小镜湖跑一圈,冉盛、来德都跟着他跑镜湖南岸的木楼有会稽、上虞的几个士族子弟居住,早起的会稽贺氏公子正倚窗凭栏欣赏湖光山色,见陈操之主仆你追我赶的奔跑,大为惊讶,随即大笑,叫着其他几个士族子弟的名字,让他们都来看稀奇事。
贺公子笑道:“这个陈操之果然非同一般,难怪徐博士看重他,在此学儒不忘磨练体格,就算是学儒不成凭着强健的身子骨回家依旧可以种田,进可儒、退可农,陈操之可谓进退自如。”
其他士族子弟都哈哈大笑,朝陈操之主仆指指点点,嬉笑诽谑。
冉盛恼道:“这些废物还敢取笑咱们,待我夜里去把他们的木楼给扳倒去!”
陈操之道:“小盛,莫要胡来,让他们笑去,这些人就好比《庄子.秋水》里的井底之蛙,以为天只有井口那般大,不知自身之可笑还取笑别人,他们笑我,我更笑他。”
来德咧开大嘴,“嗬嗬”笑道:“就是,就是,这些人更可笑,我昨天看到其中有一个还穿着女裙在木楼里走来走去,真是丑得没法看。”
冉盛瞪眼道:“有这等奇事,来德哥怎么不叫我来看!”
陈操之微微而笑,心想,正始年间的玄学大师何晏就喜欢穿着妇人之服,行步自顾其影,敷粉薰香,自恋到了极点,所幸东晋士族有这样癖好的毕竟是极少数,不然的话这样的士族身份还真不值得他去追求了。
徐藻父子立在草堂前,远远的看着陈操之跑过来,徐藻对儿子说道:“操之是有大志之人,为父阅人多矣,陈操之只此一个,昔日寒门第一人陶侃任广州刺史时,闲来无事,每日清晨将一百个大瓮亲手搬到户外,日暮又搬回来,人问其故?答曰‘吾欲致力于中原,太过闲逸,恐日后不堪劳顿。’操之日后成就,或不在陶侃之下。”
陈操之跑过来向徐藻见礼,徐藻含笑道:“操之懂得健身养生,甚好。”又对儿子徐邈道:“你以后也跟操之一起健步强身,这小镜湖你跑不了一圈,也跑半圈。”
徐邈躬身道:“是”。
早餐后,刘尚值从城里来,行李装在牛车上,阿林还挑着一担厨具以及秫酒、肉食之类。
今日是休学日,徐邈、陈操之便向徐藻请求去帮助刘尚值安置住处,徐藻允了。
刘尚值、陈操之、徐邈等人来到昨日那桃园小屋,那老农早已等候多时,帮刘尚值把行李从牛车上卸下,又叮嘱说切莫搬动屋内的器具,几案苇席定要小心爱护——
刘尚值不耐烦道:“老丈好啰嗦,器物损坏我自赔你,好了,快走吧。”
众人进草堂一看,窗明几净,地上铺着厚厚的木板,上面的苇席花纹精美,另外四间草堂也都是一尘不染,显然日日有人打扫清理。
刘尚值笑道:“很好很好,不用阿娇清理,搬来就能住,这钱花得值。”
三人在正中那间草堂坐下,阿林温酒上来,阿娇把盏,三人说些闲情逸事,甚是惬意,忽见那老农满头大汗地赶来,急道:“祸事了,祸事了,痴郎君来了,几位赶紧搬走吧,赶紧赶紧,不然老汉要遭殃。”
刘尚值正兴致勃勃,闻言怒道:“我昨日即已付了租金,如何反悔!”
那老汉急得连连给刘尚值作揖一千六百文等下即还回来,一文也不敢少,现在只请几位连人带物赶紧离开这里。
刘尚值怒了,安坐不动道:“我管你什么痴郎君、呆郎君,这草堂我住定了。”
——————————
台式机显示器坏了,现在用笔记本码字,颇不习惯。
四十二、井蛙不可以语海
吴郡丞郎褚俭在儿子褚文彬回来报知博士徐藻非但没有将陈操之拒之门外、反而分外礼遇之后,直气得声音都没有了,摆摆手让儿子先出去,他独自闷在房里,胸中压抑着强烈的愤怒,他一个士族清官竟被一个寒门腐儒藐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最快意的莫如立即利用权势将徐藻革职、遣送回京口,让那腐儒明白与高贵的士族作对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但是,事情总不那么如人愿,郡学博士虽然不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吏,但却是郡太守亲自聘用的,太守6纳敬重徐藻才学,特把徐藻从京口请来教授吴郡学子,而且6纳与徐藻的私交也不浅,他褚俭想要立即惩罚徐藻似乎并非易事。
褚俭在室内团团转,怒气得不到泄,真是难受啊。
褚文谦和褚文彬都在室外等候,听得门帘内褚俭沉重的脚步和郁闷的喘息,褚文谦心里尤其不安,掀帘进去,长跪在褚俭面前,告罪道:“都是侄儿无能,让叔父焦心,叔父切莫因小侄之事急坏了身子,否则小侄百死莫赎。”
褚俭平静了一下如潮的气血,缓缓道:“文谦,现在这事已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恩怨,我褚氏家族完全牵连进去了,若不能有力地打击陈操之和徐藻,那我钱唐褚氏在本郡、本县就完全没有尊严可言了,一定要想出办法,一定要狠狠打击他们。”
褚文谦不敢说话,褚文彬这时也进来了,跪禀道:“父亲,6禽6子羽对那陈操之观感颇恶,我们褚氏是不是可以借6氏之力让陈操之彻底沦落下流?”
褚俭正想说对付寒门陈氏何须借6氏之力,转念一想,问:“陈操之为何又与6禽有隙?”
褚文彬便细细说了,褚俭沉吟道:“6禽轻率自傲,倒是可以利用,这事急不得,彬儿,你且继续在徐氏学堂学习,结好6禽,伺机让6禽与陈操之起冲突,闹得越大越乱就越好,太守6纳虽然为人谦和,但其兄6始却是极为护短的,对寒门庶族一向嗤之以鼻,若得知儿子6禽在徐氏学堂受了委屈,岂不要勃然大怒,到时连徐藻一并惩治——”
褚文谦恭维道:“叔父之智,小侄万万不能及。”
褚俭也有些得意,这阴谋诡计有时也如吟诗作赋一般会灵感大,褚俭就是如此,他现在越想越兴奋,先前的一腔怒气全化作一肚子的坏水,说道:“那陈操之不是自恃有才吗,定然会在学堂里卖弄,彬儿可以伺机怂恿6禽与陈操之比试,我想那陈操之的左右手两种不同书体,6禽应该是比不过的,如此,陈操之离祸不远矣。”
褚文彬连连头,却又道:“那6禽甚是高傲,对孩儿都是爱理不理,不见得会与陈操之比试的。”
褚俭瞥了侄子褚文谦一眼,褚文谦想起自己当日草率答应与陈操之赛书法,以至今日声名扫地,不禁愧悔不已,低下头不敢与叔父对视。
褚俭道:“所以说不能急,要循循善诱,彬儿你可以有意无意夸赞陈操之的才华,6禽高傲,起先或许会不屑,但心中总有不忿之气的,久而久之,然后你在边上推波助澜一番,以6禽的自矜和冒躁,一定会与陈操之较上劲。”
褚文彬对父亲的深谋远虑和洞若观火大为叹服,有其父必有其子,褚文彬的小人伎俩就是因为其父的影响,言传不如身教,读遍圣贤书也不如其父一言之教。
褚俭的卑鄙用心一不可收拾了,对褚文谦说道:“文谦,你今年四十有四,不要再待价而沽了,你是五品士人,这些年名声不响,清贵闲职是谋不到了,但八品县令还是没问题的,朝廷用人并无本郡本乡回避之例,你可以谋钱唐县令一职,现任钱唐县令汪德一明年五月任期到限,叔父可以为你谋划接任此职。”
褚文彬恍然大悟道:“父亲的意思是等那陈操之在吴郡无法立足、狼狈回乡之后,再由八兄慢慢收拾他,是也不是?”
褚俭嘴角含笑,矜持不语,挥手让二人退下。
……
君子不言人之过,徐藻并未对陈操之明言褚俭的卑鄙用心,但其子徐邈与陈操之交好,少年心性,对好友自然是知无不言,原以为褚文彬次日不会再来学堂,未想到褚文彬若无其事地来了,反常则必有奸谋,徐邈便提醒陈操之要小心提防。
陈操之暗暗警惕,心道:“这褚氏阴魂不散,从钱唐一直缠着我到吴郡,看来这是个死结了。”深深吸了口气,仰望狮子山,对徐邈、刘尚值道:“仙民、尚值,我们登山吧,心有积郁之气,登高望远,歌咏长啸,则胸怀舒畅,再看那些营营苟苟的伎俩,就觉得陈操之在此,宵小辈能奈我何!”
刘尚值赞道:“子重此言甚有豪气,我倒要看看那褚文彬想怎么样?钱唐八姓,褚姓最劣,还真是没有说错。”
徐邈道:“子重,我爹爹说了,褚俭若是逼人太甚,那他这郡学博士不做也罢,反正我徐氏也不是靠这微薄俸禄为生的,你随我们回京口,我爹爹会将其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以你之才智和勤励,不出两年,当学业大成。”
刘尚值道:“那我也要跟去学习。”
徐邈看了刘尚值一眼,道:“也好。”
因为陈操之的缘故,徐邈现在对刘尚值观感转好,也知刘尚值虽然有些浮躁吹嘘,但坦率重义,尚值,尚值,尚值得一交啊。
此时是午后申时,日渐黄昏,夕阳西下,刘尚值道:“这狮子山明日一早再登临吧,两位先陪我去山北看房子。”
刘尚值接受陈操之的提议,不盖木楼了,准备租赁农舍来住,仆人阿林到狮子山北麓寻访了一日,方才回报,说找到一处清幽的好住处,只是租金不菲,索月租五铢钱一千六百文。
刘尚值道:“只要住处真的幽静清爽,一千六百文也无妨,那三香客栈两间客房一个月下来也不止一千六百文呢。”
陈操之、徐邈便跟着刘尚值去看住处,冉盛、来德也跟着,刘尚值的侍婢阿娇今天没有跟来,说是病了,但刘尚值却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
狮子山是孤零零一座山,真仿佛是远古天神的坐骑,被弃在这镜湖农田之间,化为不能移动的狮子山,山多奇石,少树木,顽强的松柏和杂树从山岩缝隙挣扎出来,欹曲夭矫,葱葱绿意点缀着磊磊山石。
陈操人一行人从狮尾处绕过狮子山,沿着一条潺潺溪流往东行了三里,见前面一片桃树林,夹岸数百步,别无杂树,现在是秋末初冬季节,看不出这桃林的美处,但见流水疏林、四无人家,果然是一处清幽的所在。
仆人阿林先行,这时与一个老农迎上来,领着众人在桃林下行了十余丈,见草屋五间,齐整雅致,与一般农户住的草房子大不相同,比徐氏草堂还精致得多,完全是国画里的一道优雅风景。
刘尚值大喜,当即决定租下,但那老农却道:“这位郎君要租住,只能住到明年二月,这桃花一开,就必须搬走。”
刘尚值瞪起菱形眼道:“岂有此理,此地之妙全在明年三月桃花开后,不然一千六百文谁要租你,几间破草房而已!”
老农一听,便道不租了,态度坚决。
陈操之道:“尚值,便租今年的吧,年前我们要回去的,明年再来怕是要住在城里,到时桃花开了,我们相约来此一游也是一样。”
冉盛插嘴道:“还不用花钱。”
刘尚值笑了起来,想想也对,便让阿林预付一个月的租金,他们明日就搬来。
这老农貌似憨厚,其实狡黠,见刘尚值同意只租住到年前,心里暗喜,收了钱,说他明日一早就在这里候着,等刘尚值搬过来。
徐邈、陈操之都夸赞这桃林草屋幽静好读书,刘尚值喜滋滋道:“读书是其一,我等也有一个聚谈的去处,不然的话休学日就不知往哪里去才好,这个阿林还有一手好厨艺,明日便是休学日,子重、仙民,你二人都来此小酌几杯,谈艺论文,不亦快哉。”
刘尚值带着二仆回城去,用罢晚餐,夜里还要乘牛车来听徐博士讲授《庄子》,每日三趟来回,加起来路程四十多里,的确挺辛苦的,明日搬到山后桃林小屋就轻松了。
夜里授课之后,陈操之陪刘尚值在湖畔走了一程,看着他上了牛车,才慢慢走回草堂,徐邈已经坐在那里看书,陈操之也不多说,在邻案坐下,开始抄书。
少年都有争强好胜之心,徐邈佩服陈操之,但也有与陈操之竞争之意,陈操之抄书、读书到半夜子时,徐邈也手不释卷,精研苦读。
陈操之记着母亲和嫂子的叮嘱,不敢熬夜太晚,子时初刻便收书洗停笔,洗漱歇息,听着隔室的徐邈也差不多同时睡下,不禁会心一笑,感着徐邈的友情,还有徐氏父子给了他在家一般的温馨安宁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真是一件美妙的事啊。
陈操之习惯晚睡早起,次日起床后也不洗漱,先绕小镜湖跑一圈,冉盛、来德都跟着他跑,小镜湖南岸的木楼有会稽、上虞的几个士族子弟居住,早起的会稽贺氏公子正倚窗凭栏欣赏湖光山色,见陈操之主仆你追我赶的奔跑,大为惊讶,随即大笑,叫着其他几个士族子弟的名字,让他们都来看稀奇事。
贺公子笑道:“这个陈操之果然非同一般,难怪徐博士看重他,在此学儒不忘磨练体格,就算是学儒不成凭着强健的身子骨回家依旧可以种田,进可儒、退可农,陈操之可谓进退自如。”
其他士族子弟都哈哈大笑,朝陈操之主仆指指点点,嬉笑诽谑。
冉盛恼道:“这些废物还敢取笑咱们,待我夜里去把他们的木楼给扳倒去!”
陈操之道:“小盛,莫要胡来,让他们笑去,这些人就好比《庄子.秋水》里的井底之蛙,以为天只有井口那般大,不知自身之可笑还取笑别人,他们笑我,我更笑他。”
来德咧开大嘴,“嗬嗬”笑道:“就是,就是,这些人更可笑,我昨天看到其中有一个还穿着女裙在木楼里走来走去,真是丑得没法看。”
冉盛瞪眼道:“有这等奇事,来德哥怎么不叫我来看!”
陈操之微微而笑,心想,正始年间的玄学大师何晏就喜欢穿着妇人之服,行步自顾其影,敷粉薰香,自恋到了极点,所幸东晋士族有这样癖好的毕竟是极少数,不然的话这样的士族身份还真不值得他去追求了。
徐藻父子立在草堂前,远远的看着陈操之跑过来,徐藻对儿子说道:“操之是有大志之人,为父阅人多矣,陈操之只此一个,昔日寒门第一人陶侃任广州刺史时,闲来无事,每日清晨将一百个大瓮亲手搬到户外,日暮又搬回来,人问其故?答曰‘吾欲致力于中原,太过闲逸,恐日后不堪劳顿。’操之日后成就,或不在陶侃之下。”
陈操之跑过来向徐藻见礼,徐藻含笑道:“操之懂得健身养生,甚好。”又对儿子徐邈道:“你以后也跟操之一起健步强身,这小镜湖你跑不了一圈,也跑半圈。”
徐邈躬身道:“是”。
早餐后,刘尚值从城里来,行李装在牛车上,阿林还挑着一担厨具以及秫酒、肉食之类。
今日是休学日,徐邈、陈操之便向徐藻请求去帮助刘尚值安置住处,徐藻允了。
刘尚值、陈操之、徐邈等人来到昨日那桃园小屋,那老农早已等候多时,帮刘尚值把行李从牛车上卸下,又叮嘱说切莫搬动屋内的器具,几案苇席定要小心爱护——
刘尚值不耐烦,说道:“老丈好啰嗦,器物损坏我自赔你,好了,快走吧。”
众人进草堂一看,窗明几净,地上铺着厚厚的木板,上面的苇席花纹精美,另外四间草堂也都是一尘不染,显然日日有人打扫清理。
刘尚值笑道:“很好很好,不用阿娇清理,搬来就能住,这钱花得值。”
三人在正中那间草堂坐下,阿林温酒上来,阿娇把盏,三人说些闲情逸事,甚是惬意,忽见那老农满头大汗地赶来,急道:“祸事了,祸事了,痴郎君来了,几位赶紧搬走吧,赶紧赶紧,不然老汉要遭殃。”
刘尚值正兴致勃勃,闻言怒道:“我昨日即已付了租金,如何反悔!”
那老汉急得连连给刘尚值作揖,说一千六百文等下即还回来,一文也不敢少,现在只请几位连人带物赶紧离开这里。
刘尚值怒了,安坐不动,说道:“我管你什么痴郎君、呆郎君,这草堂我住定了。”
四十三、三绝
三辆装饰华丽的牛车停在桃林外,白袍少年跳下牛车,将另一辆车上的苍颜白的老者接下车,说道:“卫师,这里就是桃林小筑,清静宜人,离郡城又不远,购物寻医也方便,卫师可以在此间慢慢息养身体
姓卫的老者眉目疏朗,有清雅之气,但面容黄瘦,精神有些困顿,坐了半日的牛车,这一下地就觉得腿软筋麻,扶着车壁轻轻跺着脚,一面看小溪两岸的桃林,微笑道:“果然是个好去处,来年开春桃花开时更是美不胜收——那老朽就守着这一片寒林,等那满溪的桃花开放了。”
白袍少年点头道:“是,这里的桃花极美,每年花开时我都要来此住上两个月,从花开到花谢,尽情赏玩——卫师住在这里,定能病体痊复。”
白袍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搀着卫师沿小溪北岸慢慢往桃林深处行去,那三辆牛车缓缓跟在后面。
白袍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面相乍一看上去有点怪,眉毛与眼睛离得很开,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惊讶地扬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而且两眼的黑瞳稍微有点往鼻根聚拢,也就是俗称的斗鸡眼,但少年的斗鸡眼并不严重,不会给人以可笑之感,反而有一种纯真憨朴的气质。
引路的佃客千方百计想拖延时间,陪笑道:“小郎君,桃林那边新近有白鹳栖息,是不是先去看看?”
白袍少年瞪眼道:“糊涂,没看到卫师赶路劳顿,需要休息吗,白鹳可日不可看,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引路佃客心急如焚,生怕老父偷偷将桃林小筑租赁出去的事被小郎君觉,想起小郎君平日的嗜好,急中生智道:“小郎君,毛佃户有一女,甚美,正在溪边浣衣,小郎君要去看看吗?”
白袍少年胀红了脸,眉毛离眼睛越远了,怒道:“你胡说些什么!”偷眼看了看身边的卫师,卫师嘴角噙着笑,少年脸越红了,瞪着那佃客道:“你这厮今日好生奇怪,一下子让我去看白鹳,一下子又——你推三阻四意欲何为?莫非桃林小筑被你安家置口住在那里了!”
引路的佃客暗暗叫苦,都说小郎君痴,可现在怎么一点也不痴啊,这下子老父擅自赁房出去的事肯定要露馅了,这可如何是好?
疏疏的桃林一分,五间草堂掩映其中,屋前停着一辆牛车,正有几个人从草堂中走出来。
白袍少年叫了起来:“果不出我所料,你这刁奴还真的住我的桃林小筑,我——”这时看清从草堂走出来的几位不象是佃户农人,其中有两个少年士子还甚是清雅,便住了口,问:“老芒头,怎么回事?”
老芒头便是租屋给刘尚值的老农,这时恨不得缩成一团不让白袍少年看到,皱巴巴的老脸笑起来象哭,还要狡辩:“这几位是山那边徐氏学堂的学子,听说顾氏的桃林小筑风景好,来此游玩,老奴不该让他们进屋去——”
白袍少年“哼”了一声,大步进到草堂,四下一看,又大步出来,大声道:“老芒头,你休要瞒我,你是不是把我的桃林小筑租赁给这几个人了?”
老芒头眼光闪烁,看着刘尚值,希望刘尚值帮他遮掩一下,没想到刘尚值说道:“说得对,这五间草堂我已租下,预交了一月的租金,准备住到腊月初十止。”
白袍少年恼道:“岂有此理,没有我答应,这桃林小筑谁敢住进来!老芒头,快把他们赶走——卫师,请进去歇息,弟子没想到刁奴会如此欺主,背着我把这里租赁出去,让卫师见笑了。”
卫姓老者轻轻揉着心口,强笑道:“无妨,无妨,恺之莫要催逼他们,好言让他们搬走便是。”
一边的陈操之听到“恺之”这两个字,心中一动,示意刘尚值不要争执,迈步向前,朝那卫姓老者施礼道:“在下钱唐陈操之,拜见老丈,不知老丈高姓大名?”
卫姓老者还礼道:“敢劳动问,老朽卫协,来此养病,几位郎君不能住这里了,老朽之过也。”
陈操之前世虽然学的是西洋风景画,但对中国古代书画史也有所了解,知道卫协乃是魏晋之际著名的画家,精于佛教、道教的人物画,百年后的南朝谢赫在其绘画理论著作《画品》中称赞卫协:“古画之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虽不该备形妙,颇得壮气。”后世卫协之画已失传,卫协的名气主要依附靠他的弟子顾恺之流传,此地属顾氏庄园,那么眼前这个白袍少年除了号称“才绝、画绝、痴绝”的顾恺之又会是谁?
顾恺之搀扶着卫协对陈操之诸人道:“卫师身体欠佳,几位就莫在这里打扰了,请吧。”
陈操之却道:“卫先生有心痛之疾吗?在下有一良方,或可一试。”
顾恺之瞧陈操之和他年龄差不多,不大相信他有什么良方,“哦”了一声,态度犹疑,问卫协:“卫师你意下如何?”
卫协道:“请几位一起进去坐吧。”边走边道:“老朽心痛之疾十几年了,寻医服药,却都无效——”
跟在后面的徐邈低声问刘尚值:“尚值兄,子重何时又会治病了?”
刘尚值这时醒悟了,笑道:“卫先生有所不知,这位陈操之陈子重乃是抱朴子葛仙翁的弟子,他的良方应该值得一试。”
顾恺之又惊又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我正欲陪同卫师前往明圣湖向葛仙翁求医。”
卫协也是喜出望外,葛洪葛稚川的医术与其儒学、道术一样天下知名,未曾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葛稚川的弟子!
众人分席坐定,卫协、顾恺之听陈操之说葛洪已于上月归罗浮山同,不胜怅叹,顾恺之性急,便请陈操之出示良方。
陈操之询问了卫协病情,然后道:“我随葛师时日尚浅,主要是向葛师学习经术,于医药之道则是蠡测管窥、所知甚少,唯葛师亲传《肘后备急方》八卷,卫先生之病,葛师在《肘后备急方》中亦有论及,我书写一方,卫先生服用半月试试,此方没有贵重难寻之药,都是常见之物。”即命纸笔,写道:
“筒子干漆二两,捣碎,炒至烟出,细研,调醋煮,面糊和丸,如梧桐子大,每日服五丸至七丸,热酒下,醋汤亦可。”
顾恺之看着方子睁大眼睛道:“如此简单?”
陈操之道:“葛师精研药理,惯以寻常药物治沉疴痼疾,不用那些奇险之药,是以即便不验,也不至于有害。”
卫协连连点头,顾恺之即命仆人按方配药。
陈操之起身告辞,卫协问:“是陈郎君要租赁这里吗?”
陈操之道:“是吾友尚值在徐氏草堂求学,想要赁屋暂住两月,不过既然卫先生要在此休养身体,我等便不打扰了,以后有暇再来探望卫先生。”
卫协对顾恺之道:“恺之,老朽只有一仆,这草堂却有五间九室,宽敞得很,不如拨两间给陈郎君的友人暂住,如何?”
顾恺之自然无有不允,命老芒头将一千六百文还给刘尚值,陈操之又替老芒头求情,请顾恺之勿要深责。
顾恺之却道:“非但不责,我还要赏他,若不是他,吾师也遇不到葛仙翁弟子陈子重,老芒头岂不是有功?”
众人皆笑,老芒头父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上前谢过陈操之。
这时已近午时,刘尚值就留在这里,陈操之、徐邈告辞。
顾恺之代师送陈、徐二位出了桃林,殷殷相约有暇即来桃林小筑一晤,见陈、徐二人走远了,这才与刘尚值往回走,忽然记起一事,悄悄问那老芒头之子:“毛佃户之女果真美甚?你莫要哄我,若真,那我就要去画她,只是此女怎么姓毛啊,姓毛、姓焦如何入得画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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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非礼
次日清晨,陈操之原约好徐邈、刘尚值一起登狮子山,等了好一会不见刘尚值来,心知刘尚值有阿娇腻着,怕是不能早起,便自与徐邈、冉盛、来德四人登上狮子山,立在那昂起的狮巨岩上纵目四望,平畴旷野、河道纵横、处处青山、隐隐城郭,吴郡之美让人心旷神怡
冉盛手里捧着一个细长木盒,盒子里是罩着青布囊的柯亭笛,盒里还有用以防蛀的名贵香樟片,又因秋、冬之交,天气干燥,还要防箫管皴裂,所以箫管里还插有一根细细的包着棉布的木条,夜里将木条浸湿,裹上棉布,插在箫管里,谓之“箫胆”,有这箫胆就可以保持箫管润泽,不致于干裂,每次吹奏之后,陈操之都要用箫胆将洞箫内壁的水气擦拭干净,这都是桓伊相赠的洞箫秘笈中善于洞箫保养的秘法,陈操之都是一丝不苟地遵行,他也是极爱这柯亭笛,深知其珍贵,音域如此宽广、音色如此圆润优美的洞箫是非常罕见的。
徐邈也知桓伊赠笛之事,颇为羡慕,但徐邈对音乐的感受力并不强,和刘尚值一样不适合学习音律。
陈操之试着用洞箫吹奏嵇康的古琴曲《长清》,古琴与洞箫的音域和表现力大不一样,陈操之总觉得吹得不得要领,忽然想:“燕乐半字谱记录曲谱的方法本来就很粗疏,给演奏者以很大的自由挥的空间,我何必拘泥于嵇康的琴曲,以至感到琴箫的隔阂,为何不略借其节奏、韵律,抒我自身情怀?”
这样一想,陈操之顿觉豁然开朗,嘬唇吹嘘,手指捺动,美妙的箫音在狮子山头流淌——
不知为什么,十二岁的冉盛每次听陈操之吹箫,每次都会泪流满面,当然,冉盛是背着身子的,他以为陈操之看不到他流泪,听了陈操之的箫、流了泪,冉盛就觉得常常狂躁的心里会舒畅许多,否则的话他就要绕小镜湖狂奔,疾逾奔马,要跑两、三个圈才会平静下来,眼里的血气才会消退。
刘尚值直到辰时三刻才赶过来,还连打了几个哈欠,徐邈直摇头,提醒道:“我爹爹马上就要来了,看到你无精打采的样子会不悦的。”
刘尚值苦着脸道:“苦哉,一夜没怎么睡,那个顾恺之十足是个痴人,抓住我谈了一夜的绘画,我又不懂书画,附和着聊赞几句,他就更来兴致了,滔滔不绝,我是昏昏欲睡,可怜阿娇差点把草堂土墙敲出一个窟窿,但顾恺之浑然不觉,临到天明,他倒头呼呼大睡去了,我只小睡了一下就赶来听讲,两位说说,这不要租钱的房子还真不是那么好住的。”
这时徐藻博士踱到了廊亭上,准备开讲李通的《声类》,陈操之和徐邈忍住笑,摊开纸卷提笔作笔记。
顾恺之现在还不很出名,他的“三绝”名声还没传扬出去,刘尚值这回算是领教了顾恺之三绝之一的“痴绝”。
这边草堂陈操之在专心听讲,对面的褚文彬却是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挑拨6禽与陈操之斗气,好不容易半个时辰过去,褚文彬一见徐藻博士走出廊亭,便凑过去看6禽的笔记,赞道:“子羽兄的行书真是绝妙,与众不同啊。”
6禽傲然道:“这是我6氏家传的笔法,先祖士衡公(即6机)留下的《平复贴》,我每日临习一遍,而外面流传的《平复贴》只是摹本,如何比得我对着真迹有长进!”
南方士族与北方士族在各个方面都格格不入,就连书法审美上也是颇不相同,单以魏晋以来流行的行书论,北方士族是以王羲之、谢安为,书风遒美秀雅,而南方大族则崇尚6机、顾荣的书风,笔意婉转多姿,风格平易质朴,6禽是6机嫡系,对自己颇下了一番苦功的行书自然是极自负的。
褚文彬谄媚道:“我褚氏也藏有令祖士衡公的《平复贴》摹本,但我觉得临摹得不甚好,远不如子羽兄,所以弟有个请求,请子羽兄将日常临摹的《平复贴》赠弟一贴,弟好用心揣摩,期待书法长进。”
这话6禽爱听,说道:“这算得什么,明日我就带来给你。”
褚文彬自然是谢之再三,却听6禽又道:“文彬兄,你既与那陈操之是同乡,我倒要劳烦你一件事——”
褚文彬心蹬地一跳,忙道:“子羽兄尽管吩咐,小弟无不遵命。”
6禽点点头,“嗯”了一声道:“还是前日那事,我七妹心爱的名贵菊花‘玉版’恹恹欲萎,因为这陈操之懂点花圃之艺,上次救活了七妹的墨菊,所以七妹央求我寻找这个陈操之,以陈操之的低劣人品,我原想不理,无奈七妹心爱那‘玉版’,若那‘玉版’死了,不知会有多伤心,我这个做兄长的过意不去,我想那孟尝君都用鸡鸣狗盗之徒,我6禽让那陈操之疗治菊花又何妨,这也算是魏武帝的唯才是举了,哈哈——文彬兄,你代我去对陈操之说。”
褚文彬恼恨6禽让他做这种仆役干的事,心念一转,点头道:“好,子羽兄稍等,我这就代你传言。”趿上木屐,走出北面草堂,见陈操之、刘尚值正要离去,忙唤住道:“陈操之且慢走,我有话问你——”
陈操之脚步一停,瞥了褚文彬一眼,见那副油头粉面、盛气凌人的样子,正想不理自顾走开,却见褚文彬单手朝后面一摊,说道:“看到那位6公子没有,本郡太守之侄,其父更是五兵尚书,他恼你几次三番无礼,本欲严惩,逐出郡城,姑念同为徐氏学堂的学子情面上,特网开一页,只需你向他叩赔礼他便不再追究——”
“放屁!”刘尚值开口便骂。
陈操之止住刘尚值,看了一眼端坐在北面草堂里的6禽,6禽正看着他,陈操之收回目光,冷冷地盯着面前的褚文彬,说道:“6禽真的让你这么传话?我这就去问他——”从容迈步,向6禽走去,登上北面草堂的石阶。
褚文彬有些慌乱,他没想到陈操之如此冷静,完全不受激将,而且还有胆子去问6禽,急忙从后追上,要抓陈操之后肩,同时低喝道:“6禽岂会理你,你莫要自取其辱!”
陈操之脚步加快,避过褚文彬,来到有些惊愕的6禽面前,浅浅一揖,问:“听说你找我有事?”
6禽暗怪褚文彬不会办事,让陈操之直接来问他了,这时也不能不理,起身道:“找你医治一株菊花,你可有把握?”
陈操之道:“可是褚文彬却不是这样代你传言的,他借你的名义出言羞辱我,不知是何居心?”
6禽眉毛一挑,看着跟进来的褚文彬,眼神带着疑虑和询问。
褚文彬心下慌,强言道:“我传子羽兄的话,这陈操之却不识抬举,一口拒绝。”
陈操之并不动气,淡淡道:“褚文彬你是这么说的吗?这里是学堂,请你再说一遍——”
不知为何,褚文彬在陈操之不疾不徐的问话下,竟有畏缩之感,意识到这点,又让他分外恼怒,自己竟会害怕一个寒门贱种,真是岂有此理,怒道:“你是何等人,凭什么叫我再复述一遍!”
陈操之笑了笑,对6禽道:“6氏子弟都是聪明人,应该不会被人利用,不会做一根握在别人手里打人的大棒。”停顿了一下,又道:“你找错了传话的人,我不会为你医治菊花,除非你再次请求我。”说罢,一拱手,踏阶而下,与刘尚值并肩往东去了。
6禽既莫名其妙,又惊愕恼怒,没想到今日又被陈操之非礼了一番,真是可气,瞪了褚文彬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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