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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上品寒士txt下载     上品寒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燕乐半字谱

    四月底的天气已颇有些炎热,又值正午,阳光直照下来,那影子全在脚底下畏热似的缩着。

    丁幼微侧头看着落后她半步的小郎陈操之,见他挺直的鼻梁一侧微微沁出细汗,心知他方才双手悬腕用两种书体写了一百二十八字的四言长诗肯定劳心费力,柔声问:“操之,累到了吧?”

    陈操之微笑道:“不会,心里很轻松。”

    “嗯。”丁幼微含笑道:“嫂子也是,感觉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看这楼台花树都觉得与先前来时不同。”

    跟在二人身后的雨燕和阿秀这会也轻松地嘻笑出声,阿秀道:“操之小郎君真是厉害,几个字一写就让那个姓禇的知难而退,啧啧。”

    雨燕道:“阿秀你没注意到吧,那姓禇的告辞时心慌意乱,走出正厅时一个踉跄,差点跌一跤,哪有半点士族风仪,和咱们操之小郎君真是没法比——”

    陈操之笑道:“雨燕姐姐说的好笑,难道高门士族走路都不许摔跤了?”

    两个侍婢一起“格格”的笑,丁幼微也抿着唇笑,约束两个侍婢不许背后戏谑客人。

    宗之和润儿小兄妹坐在木楼廊下等着,见娘亲和丑叔回来了,两个忧心忡忡的小家伙顿时眉花眼笑,润儿欢呼道:“丑叔找到娘亲啰,丑叔把娘亲找回来啰。”

    丁幼微眼眶有些湿润,俯身在女儿粉嫩的颊上亲了一下,细语道:“娘亲哪里也不会去,就和润儿和宗之在一起。”

    润儿补充道:“还有丑叔,还有祖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还有英姑。”

    宗之报告:“丑叔,我和润儿读过书了、习过字了,半点也没有偷懒,润儿在背诵《论语·先进篇》,我习字后开始背诵《诗经·桃夭篇》——”

    润儿却嘟起小嘴道:“可是润儿和阿兄今天都变笨了,书读了好几遍都记不住,写的字也没有昨天好看。”

    陈操之当然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他对这两个可爱又敏感的侄儿侄女非常爱惜,安慰道:“那是因为丑叔没有和你们一起学习的缘故,三人行必有我师,就是说三个人一起学习最好——午后咱们再读书习字,保证一读就会背诵、写的字也更好看。”

    这时已是午餐时间,一个健壮仆妇挑来两个大漆盒,里面各有四个小盒,这就是丁幼微、陈操之、宗之和润儿四个人的午餐婵等四婢不在这里用餐,而且婢仆下人一日只有早晚两餐,没有午餐可吃。

    用罢午餐,丁幼微母子三人还有陈操之上到二楼书房,雨燕拿着全礼交给陈操之的那卷纸本问道:“操之小郎君,这卷书放到你行囊里吗?”

    陈操之道:“先让我看看。”接过纸卷展开一看,竟也是雍容秀丽的《宣示表》体小楷,约有两千余字,点画之际,幽深古雅,已得钟繇《宣示表》的神髓,比那卷陈庆之从吴郡6纳府上转摹得来的贴本高明甚多,这应该就是桓伊的笔迹——

    再看纸本所记的内容,涉及洞箫的形制、定调、吹奏技巧和洞箫四季保养的各个方面,有不少诀窍都是陈操之闻所未闻的,不禁喜上眉梢,这桓子野实在是个妙人啊,萍水相逢,获赠实多,对丁幼微说道:“嫂子,这下子可好,我既可以学到很多竖笛吹奏和保养的窍门,又可以从桓伊的书法体会《宣示表》的运笔之妙和神气精髓,假以时日,相信我的左手楷体一定会有很大进步。”

    丁幼微接过这卷洞箫秘笈看了一遍,赞叹道:“桓伊妙解音律,号称江左第一,他的书法也被列为第三品,操之你有幸蒙他青眼,嫂子真为你高兴,对了,你明日要把两曲谱交给全常侍,现在就抄录吧。”

    陈操之道:“这还得嫂子相助,我虽会吹奏那两支曲子,但不会记谱。”

    丁幼微道:“那好婵,取柯亭笛来,让小郎吹奏。”坐到书案前,磨墨铺纸准备记谱。

    宗之和润儿争着为母亲磨墨,丁幼微笑吟吟看着这一双可爱儿女,心里里洋溢着温馨甜美的感受。

    陈操之执柯亭笛,将《忆故人》、《红豆曲》这两支曲子分别吹了三遍,丁幼微左手轻扯右袖,免得垂下沾到笔墨,右手执一只簪笔,皓腕平悬,用娟秀清丽的《曹全碑》体汉隶记录曲谱,写罢,俯下身微微噘起嘴唇聚气在最后那一列墨字上吹了吹,然后坐直身子道:“操之,来,看嫂子有没有记错?”

    陈操之握着柯亭笛走过去,跪坐在丁幼微身侧,仔细看那一排排新墨未干的奇奇怪怪的汉字,有的仅仅是汉字部,有的又比标准繁体汉字少了笔画,还有一些象蝌蚪似的古怪符号——

    少年的记忆里没有这些古怪文字的印象,所以现在的陈操之能熟练运用繁体汉字,会识简谱、五线谱,却对这奇怪的曲谱一筹莫展道:“嫂子,我不识谱,嫂子教我。”

    丁幼微侧头看着陈操之,颊边笑意淡淡、梨涡显现道:“总算看到操之有露怯的时候了,两年不见,你太让嫂子惊奇了,嫂子都以为你无所不能了。”

    陈操之笑道:“嫂子取笑我,我正是因为懂得太少了,所以嫂子要多教教我,以后还要赴吴郡徐博士那里求学,我想,只要肯学、肯用功,就没有什么不能学会的。”

    丁幼微赞许地“嗯”了一声:“这曲谱嫂子还能教你识,其他的经学、玄学,嫂子是教不了你了——这曲谱等下教你,我先依着这谱吹一遍给你听,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丁幼微不用陈操之的柯亭笛,让小婵取那支紫竹箫来,十指纤纤,左手高右手低执着箫管,眼睫垂下,睇视着书案上的曲谱,悠悠呜呜吹奏起来,且不论箫声是否动听,但这姿态就是一副清丽婉约的仕女图。

    陈操之凝神倾听,然后指出一些小差错,丁幼微一一修改,一面将曲谱细细讲解给陈操之听。

    原来这种记谱法叫作“燕乐半字谱”,是由西晋乐师列和、中书监荀勖共同制订的一种记谱法,又分弦索谱和管色谱,洞箫自然是属于管色谱,是根据六个手指的离合、停顿、缓急来记录乐谱的,这与后世的简谱、五线谱相比,自然粗陋得多,而且往往无法表现曲子的精微细节,看来古人记谱只记个大概注重演奏者对音乐的敏感和悟性,讲究即兴挥,这种记谱法显然弊大于利。

    陈操之有五线谱的基础,自从灵魂融合后,记忆力又出奇得好,前世今生经过过的事、读过的书稍一回想,即历历在目,而更重要的是他很好学,对各种知识都非常渴求,这“燕乐半字谱”丁幼微又教得细心,竟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基本掌握了这种记谱法。

    丁幼微笑着叹息:“操之,做你的老师真是一件快活事,举一反三,一点就透,教到这样的弟子,做老师的非但不觉得辛苦,简直有心旷神怡之感。”

    陈操之笑道:“这是因为嫂子教得好的缘故嘛。”

    丁幼微道:“今天教的是管色谱,明日再教你弦索谱,你先把《忆故人》、《红豆曲》这两支曲谱抄录在绢本上,等下由我去交给叔父,嫂子记录的这张可不行常侍识得你的字。”

    侍立一边的小婵忍了一下午了,这时终于忍不住心翼翼道:“娘子,既然那个全常侍赏识操之小郎君,操之小郎君何不求求全常侍,让全常侍与家主说个情,娘子或许就可以回陈家坞了。”

    陈操之和丁幼微顿时沉默下来,一边看书的宗之和润儿都瞪大眼睛看着陈操之,紧张地等待,看丑叔会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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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夜谈

    斜阳透过窗棂,在精美苇席上勾映出排列整齐的菱形光斑,光斑由小到大,一直铺展到东墙下,陈操之的半边身子就在菱形光斑里,面容沉静,若有所思,那双眸子显得格外幽深。

    小婵见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心有点慌,怯生生道:“娘子、操之小郎君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丁幼微摆摆手,示意小婵先不要说话,凝视陈操之道:“操之,你以为小婵说的可行吗?”

    陈操之直了直腰,跪坐得更挺拔一些,开口道:“我和宗之、润儿一样,恨不得嫂子现在就随我们回陈家坞,我知道,嫂子在这里很不快活,不能和自己的至亲骨肉在一起,纵然满园春花,触目也是愁苦——小婵姐姐说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我不能那样做,何故?我想那全常侍对我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桓参军对我的欣赏,桓参军是妙解音律的人,他妙赏我箫声的那一刻,我与他是知心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全常侍不一样常侍看似亲切的态度其实是高贵者对卑微者表示的豁达和一种礼贤下士的姿态,他可以与我谈论书法、音乐并且不吝赞美,但如果我自以为攀上了他,向他求这个情,只怕立即会遭他冷眼,这时,士族与寒门的巨大鸿沟立即就出现了,所以,我不能求他,求他,适足以取辱。”

    丁幼微轻叹一声道:“操之说得很对,让嫂子是既心酸又欣慰。”

    陈操之不想让气氛压抑,微笑问:“我说了这么多,嫂子不多夸我两句吗,我和宗水、润儿一样,也是要夸的。”

    丁幼微破愁为笑,用对宗之、润儿说话的那种亲昵语气道:“好,嫂子夸你,你不骄不躁、遇事冷静、心思缜密,还有什么,你自己说——”

    一室皆笑,沉闷的情绪一扫而空。

    润儿问:“可是丑叔,娘亲何时才能与我们一道回去呀?”

    陈操之道:“不会等很久的,咱们一步步来,润儿最信丑叔的是不是?”

    “嗯!”润儿使劲点头,宗之在一边也点头。

    丁幼微看着这亲密无间的叔侄三人,想着过几日他们三个就要回陈家坞,而她不能跟去,阿姑年纪大了,宗之、润儿还要人照顾,西楼陈氏田产说起来不算少,这些都需要人去管郎虽然处事成熟稳重,但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而且需要潜心读书,不能整日为琐碎俗事分心——

    “操之,你现在就把那曲谱抄好,我去交给叔父。”

    丁幼微带上陈操之抄录好的绢本曲谱,让阿秀陪着去见叔父丁异。

    陈操之领着宗之、润儿兄妹到小园散步,在桂树下跳跃摸高,这瘦弱的身体必须持之以恒地锻炼,病怏怏的可不行,晋人求仙问道的不少,但对健身似乎不大热衷,因为战乱、因为疫病,人生苦短,还是及时享乐的好,不过陈操之不会那样想,他要好好活着,侍奉寡母和孀嫂、照顾侄儿侄女、求学上进、兴我钱唐陈氏……

    陈操之沐浴出来,来福、来德父子已经等候在院门外,向陈操之报知今日去钱唐县招雇佃户之事已看准了两户,都是在籍的良民,无籍的流民也有,而且更低廉,只是因为钱唐陈氏不是士族,难以庇护他们,他们一般都不会前来投靠。

    陈操之点点头,让来福父子下去用餐歇息,明日来唤他一起进城。

    来福父子刚走,丁幼微就回来了,把小婵、青枝、阿秀、雨燕四婢都叫到楼厅有事吩咐,陈操之叔侄三人自然也要旁听。

    丁幼微一一点名:“小婵、阿秀、青枝、雨燕,你们四个谁愿意去陈家坞?是指以后都住在陈家坞?”

    四婢面面相觑婵惊喜道:“娘子,家主肯放娘子回陈家坞了?”

    丁幼微摇头:“我暂时还不能回去。”

    她方才向叔父丁异请求回陈家坞探望阿姑,丁异坚决不允,丁幼微也知道叔父不会答应,叔父怕她一去不回,到时又闹得满县皆知,有碍家声,这是丁幼微的心机,故意先提出叔父无法接受的请求,目的是为了求其次,所以当她提出让她的贴身四婢分两个去陈家坞照顾宗之和润儿、代她尽孝侍奉阿姑时,丁异便踌躇不语,没有象以前那样坚决反对,丁幼微又一再恳求,丁异便准许了。

    小婵率先道:“我随操之小郎君去陈家坞。”

    青枝随即道:“我和小婵一块去,我喜欢照看润儿和宗之。”

    阿秀和雨燕迟疑了一下,她二人是家生女,父母兄弟都在丁氏庄园耕种,是丁氏的荫户婵和青枝是孤女。

    阿秀和雨燕一齐道:“娘子,那我们两个也去吧——”语调带着询问,不象小婵、青枝她们那么肯定。

    陈操之笑道:“四位姐姐都去陈家坞了,那我嫂子谁来服侍?”

    丁幼微道:“叔父只同意去两个,就小婵和青枝去吧,阿秀和雨燕留下,我身边也需要人手。”又对陈操之道:“操之,叔父还准许你和宗之、润儿九月间再来探望我,以后一年两次。”

    宗之和润儿都笑眯了眼,真是可怜的孩子,一年能见两次母亲就高兴成这样了。

    陈操之喜道:“嫂子,你看这不都是好事吗,你也要宽心,咱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丁幼微心中甚是欢喜,真是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当夜,丁幼微照顾两个孩儿睡着后,侧耳听,远处有巡逻的庄客用响木“铎铎”的击梆报时,已经是亥时了,让阿秀掌灯,走到廊上一望,天微微下着细雨,灯笼光照出去,楼下天井的青石板一片湿湿的亮。

    阿秀道:“操之小郎君还未睡呢,灯还亮着。”

    丁幼微道:“去看看。”

    主婢二人走到西头的那个房间,房门掩着,晕黄烛光从门隙漏出,斜斜的一道。

    阿秀凑着门缝往里一觑,回头轻声道:“操之小郎君在写字。”

    丁幼微便让阿秀叩门,就听陈操之说道:“请进,门未栓,一推即可。”

    阿秀推开门,丁幼微立在门边往里一看道:“怎么小婵、青枝一个也不在边上侍候?”

    陈操之起身道:“是嫂子啊,是我不让小婵和青枝两位姐姐侍候的,因为我夜里看书会看到很晚,我自己会照顾自己——嫂子,请坐。”

    丁幼微坐在那张红木短几的一侧,与陈操之对面而坐,看了看几案上的书卷和笔墨到:“操之你也不要熬夜,少年人熬夜不好。”

    陈操之道:“嫂子,太早睡我睡不着的,我每日睡三个时辰就足够了,因为我睡得很香,有些人虽然每日都要睡上个四、五个时辰,但还是无精打采的,是不是?”

    丁幼微笑了起来,轻轻摇头:“嫂子辩不过你,反正你自己从保重就是了,嗯,你写的是什么?”

    陈操之指着案上一卷帛书道:“这是我在嫂子书架上看到的刘邵的《人物志》,觉得很有意思,就想把它抄录下来。”

    丁幼微看着一叠左伯纸上写满了陈操之那别具一格、飘逸秀拔的小行楷,烛光下又见陈操之执笔的指关节有些红肿,不禁爱惜道:“你要这卷书就带走便是,何必抄!你看,手都写痛了吧?”

    陈操之道:“没事的,嫂子,这还是因为我不够用功,等到执笔之处磨出厚茧来就不会痛了,还有,书还是自己抄录一遍最好,既可加深记忆,又可趁机习字,一举两得,不,三得,还得到了一卷书。”

    丁幼微和阿秀都笑,阿秀赞道:“操之小郎君好用功哦,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了。”

    陈操之道:“那岂不是要吓坏嫂子和阿秀姐姐,一进来看到我头悬梁、锥刺股,非得惊呼起来不可。”

    丁幼微忍着笑道:“操之,有一事嫂子要对你我叔父不是准许你和宗之、润儿九月间再为看望我吗,九月初九县里有江畔登高言志的雅集,到时你来了可以顺便参加江畔雅集,以你现在的学识,有望在雅集上一举成名的。”

    陈操之道:“是,早几日母亲就对我说过这事,不过母亲说我年龄尚幼,明年再去参加不迟。”

    丁幼微道:“今年就参加更好,因为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全常侍负责吴郡十二县的九品中正访察。”

    陈操之应道:“那好,我听嫂子的,今年就参加。”

    丁幼微被九月九的江畔雅集勾起了少女时的往事道:“当年汝兄也是在江畔雅集上崭露头角的,我第一次见到庆之就是在那次江畔雅集上,我那时偏看不惯那些敷粉熏香的士族子弟,对庆之可谓一见如故……”

    楼外雨声簌簌,室内安静温馨,陈操之看着美丽娴雅的嫂子,听她讲与他兄长初识的事,是很平常的一次偶遇,成就了今世的一场几乎不可能的士族与寒门的姻缘,本是人间佳话,然而痛惜的是兄长去世太早了,遗下嫂子和宗之、润儿在这茫茫世上——

    陈操之又想:“兄长又是有幸的,他娶到了嫂子这么美丽贤慧的妻子,而我陈操之,将来又会娶到什么样的妻子呢?”

十八、冒充士族

    牛车辘辘,向钱唐县城东门驶去,此时朝阳初升,夏风轻拂,一夜细雨将道路浸润得又湿又滑,车轮碾过,留下深深辙痕。

    从丁氏别墅到钱唐县城有十里路,起先一段是软土路,陈操之和来德都坐上牛车,临近县城时道路成了砂壤土路,不再泥泞,便都下车步行。

    陈操之束小冠,身穿一袭米色的精麻单襦,足踏高齿木屐,大袖披垂,步履从容。

    来福让来德学着驾驭牛车,他跟在陈操之身后说话。

    来福问:“小郎君是先去冯县相府上吗?”

    陈操之父亲陈肃的好友冯梦熊现任钱唐县相,县相与县尉、主簿虽然都是第九品小吏,但在实权上县相大大不如县尉和主簿,县相只是个闲职,职能是主持本县官府的各种礼节仪式。

    陈操之道:“先去拜谒冯叔父,顺便询问一下七月检籍之事。”

    来福这些日子都在为检籍担心,害怕一家六口被遣送到侨州安置,忙道:“小郎君考虑得是,冯县相与负责检籍的鲁主簿是同僚,还可以请冯县相帮咱们话。”

    陈操之“嗯”了一声,心里也颇忧虑,嫂子昨日也问起过来福荫户之事,他怕嫂子担心,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可是困难摆在面前,总是要解决的,来福一家是西楼陈氏得力的帮手,主仆多年,忠心耿耿,他怎么都得想办法不让来福一家流离失所,只是钱唐陈氏现在并无入品的官吏,是没有权利占有荫户的,前两年因为县上顾及他父兄的声望,两次检籍都没有收回陈氏的荫户,而现在任的鲁主簿据说比较严厉,今年这一关只怕很难过——

    “再难过也要闯过去!”

    陈操之摆动大袖步入钱唐县城。

    钱唐县在吴郡十二县中位居中品,县城不大,方圆不过五里县在籍民户不足四千户,人口约两万,但实际居民远不止这个数,因为钱唐县地处钱唐江南北两岸人口流动的要冲,北地流民众多,这些流民绝大多数被各高门士族收入庄园,成为隐户——

    隐户和荫户不一样,荫户是士族合法占有的不用向官府交纳租税和服役的民户,荫户数量是有限制的,第一品高官也只能占有四十户,而隐户则是非法的,是高门士族仗着权势收纳流民在其庄园耕种劳役,数量远远大于荫户,这些隐户不入户籍、不向官府交纳田租户调、不服杂役,也就是说那些士族庄园别业等于是国中之国。

    钱唐县城的西集就是附近三县最大的流民集散地,冯梦熊住处就离西集不远。

    来福以前随老主人陈肃到过冯府多次,冯府大门前有三株大槐树,很好辨认,冯府的门房也认得他,赶紧接过竹谒去通报,很快,冯梦熊迎了出来。

    冯梦熊五十来岁,身量中等,面相清癯,下巴有一粒肉痣,陈操之对他有印象,先父和先兄去世时,冯梦熊都曾来陈家坞吊丧,是个忠厚长者。

    陈操之恭恭敬敬向冯梦熊行礼,一面命来福将准备好的贽礼献上:鹜两只、薰脯五斤、家酿米酒一瓮。

    冯梦熊快三年没见过陈操之了,那时的陈操之还是个清瘦文秀的童子,没想到今日已是翩翩美少年,而且文质彬彬、言词清朗,不禁大为亡友欣慰。

    因为是通家世谊,陈操之又在冯梦熊的引领下进内庭拜见冯妻孙氏,孙氏也甚是欢喜,吩咐厨娘准备午餐,要留陈操之主仆三人用饭。

    冯梦熊对孙氏身边的小婢道:“唤凌波出来与操之相见,陈、冯两家是两代的交情,操之和凌波兄妹一般的,不要生分。”

    孙氏道:“待我亲去唤她来。”临去时还笑眯眯瞅了陈操之一眼。

    陈操之有点尴尬,因为先前母亲说过,要为他向冯氏女郎求婚,所以现在看到冯妻孙氏那好似丈母看佳婿的眼神就颇不自在,他不愿意被别人决定他的婚姻。

    冯凌波十四岁,鹅蛋脸,眉清目秀,身子已经长开,只比陈操之略矮,颇有窈窕风致,盈盈上前施礼道:“贤兄,妹子万福。”

    陈操之敛着目光还礼,却还是看到冯凌波脸颊晕红,想必其母孙氏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好在冯凌波很快就进去了,陈操之也辞了孙氏跟随冯梦熊到前厅坐定说话。

    冯梦熊问起陈家坞近况和陈母李氏安否?陈操之一一作答,冯梦熊又挑《毛诗》、《论语》来考验陈操之的学问,见陈操这对答如流是喜悦。

    陈操之将话题引导到七月的检籍上,冯梦熊眉头皱了起来,他是知道陈家坞情况的道:“那新任的鲁主簿说是要借此次检籍,为朝廷增收赋税和可供服役之民得冠冕堂皇,但他哪里敢动钱唐士族的毫毛,无非是欺凌本县寒门意图索取贿赂而已,我听说鲁主薄想让他的鲁氏由庶族上升为士族——”

    陈操之一愕,问:“可以升吗?”

    冯梦熊一笑:“不是明升,是暗升,就是改注籍状、诈入士族,照样可以免除税役。”

    陈操之有点吃惊:“冒充士族是大罪,鲁主簿竟敢如此妄为?”

    冯梦熊道:“此事知者甚少,而且鲁主簿与本县褚氏家族关系密切,禇氏有子弟在吴郡任要职,所以除非与鲁主簿有仇,不然的话也无人去检举他。”

    陈操之心道:“这姓鲁的主簿还与那敷粉鳏夫的家族拉上关系了,只怕对我陈氏不利。”问:“冯叔父,那鲁氏冒充士族难道能一直冒充下去,他又不可能一辈子在钱唐县主簿任上?”

    冯梦熊道:“只要能逃过下一次大土断(即全国性的大检籍鲁氏还真有可能成为合法的士族,因为久而久之,鲁氏的士族身份就会变假成真,当然,这也许是三、五十年后的事了。”

    陈操之还真是长了见识,心想:“此行不虚,冯叔父给我透露了这么个大秘密,这样我心里倒是有底了。”

    冯梦熊道:“至于来福荫户之事,改日我遇到鲁主簿就为你探个口风,看他是何意见,若实在要收回荫户,就让他收回好了——”

    “嗯?”陈操之觉得冯叔父太软弱了道:“冯叔父是知道的,来福在我陈家十多年,名虽主仆,实同亲人,我怎忍他一家流落到侨州去受人欺负!”

    冯梦熊正色道:“操之,你切莫年少气盛想与鲁主簿斗,在钱唐,陈氏斗不过鲁氏的,你不要以为有了鲁氏冒充士族的把柄就可吓倒他,他可以立即改回庶籍,到时陈氏反而在钱唐无法立足了。”

    陈操之心平气和道:“叔父提醒得是,操之不会这么莽撞的,只是真的就没有办法帮助来福一家了吗?”

    冯梦熊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来福改成有本县户籍的佃户,就是以后要服杂役和交纳田租户调,他一家照样可以在陈家坞耕种——这事不用你操心,叔父会替你办妥,你在陈家坞等着,每隔半月让来福来我这里一趟。”

    陈操之谢过冯叔父,心里颇不舒服,纳税服役都是应该的,可是鲁主簿这样的嘴脸让他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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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珍珑局

    在冯府用罢午餐,陈操之主仆便向冯梦熊告辞,因为还要去西集雇佣佃户,回丁氏别墅又有那么远的路,不能多耽搁,出于礼节,陈操之又特意进内庭向冯妻孙氏辞行,孙氏回馈了很多礼物,让陈操之代她向陈母李氏问好过些日子还要去看望陈母李氏,又让小婢唤冯凌波出来与陈操之告别,冯凌波不肯,只在门帘后向陈操之福了一福,绿裙一闪,即翩然而逝。

    冯妻孙氏含笑带嗔道:“女孩儿就是害羞,哪里比得操之儒雅知礼——操之,以后要多来走动,两家世谊,莫要疏远才好。”

    陈操之心里感着冯叔父一家的热情,与来福父子离了冯府,来福知悉冯梦熊会想办法帮他一家注本县户籍,甚是感激,忐忑的心暂时放下了。

    来到西集一处招募佃户的场所,来福昨日看准的两家佃户已经等在那,陈操之略略问了几句,便答应雇佣他们,每亩租金夏价小麦一百八十升,而一般行情是二百升,那两家佃户都很高兴,觉得这样的主家不苛刻,答应端午后便举家迁来陈家坞。

    来福又按老主母开出的购物单,在集市买了一堆家用什物、以及犁铧镰刀之类的农具,准备明日先回陈家坞,过两天再来接陈操之叔侄归家。

    来德昨日按陈操之吩咐,在县城到处寻找,想买一副围棋,却没找到,这时又独自去找了,来德相当愚忠,不买到围棋不罢休,买不到就是他的错。

    西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象陈操之这样人物俊美又气度温雅的少年则难得一见,便有当胪妇人情不自禁呆看,路边贫家少女也是频频回眸——

    这是个极度崇尚美的时代,山水之美、建筑之美、音乐之美、绘画之美、诗歌之美……当然也包括容色之美,东晋初年的美男子卫玠从豫章至建业,被建业妇人联手围住猛看,《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所以那些妇人拿果子朝卫玠投掷以示爱意,卫玠体弱,被围观、遭投掷,回到寓所就一病不起,这就是“看杀卫玠”这个著名典故的由来——

    钱唐女子当然没有那么奔放,但那炽热的眼神也让陈操之额际微汗,只是在外人看来,这美少年步履从容,神态自若。

    来福走近陈操之身后,低声道:“小郎君你看靠墙站着的那两个人,一老一少,我昨日来,他二人也在这里,我见那老的断了一臂,就上前施舍了十文五铢钱,却被那少年丢还给我。”

    陈母李氏信佛好善,嘱咐过来福遇到残疾病苦之人就尽量帮助几个钱。

    陈操之抬眼一看,那一老一少都好大的身量,老的左臂齐肘而断,也不遮掩,就那样露着断臂,面相也颇狰狞,皱纹混着疤痕,目光凶狠的样子;那少的,看他那面相也就十二、三岁吧,但看他个子,谁敢说他是个孩子?身高近七尺,手臂出奇的长,手掌也大,双臂垂着,眼珠子转来转去,尚有孩子的天真。

    陈操之没再多打量,走出西集方道:“来福,端午节过后你来接那两户佃客时,再来这里看看,若这一老一少还是无人雇佣,就带回陈家坞。”

    来福道:“这老的独臂,少的幼稚,谁会雇佣他们?小郎君要雇他们做什么,行善事吗?”

    陈操之微微一笑:“先让别人行善,若无人行善,咱们再来雇佣这老少二人。”

    来福想不明白,不过也没问,见该买的物事已齐备,便要回丁氏别墅,来德却不见踪影。

    “这浑小子,围棋没有就没有,别人店家还能凭空变出来给你啊!”

    来福摇着脑袋,自感三个儿子算这个小儿子最笨,比他这个做爹的当年还笨,做事完全不知道转圜,头撞南墙也不回,非要撞出个洞来。

    又等了一会,来福见围观陈操之的妇人、女郎有逐渐壮大之势,牛车都要通不过了,便道:“小郎君,且上车,咱们先回去,让那浑小子独自走。”

    陈操之也觉得这架势不妙,正要上车,来德跑来了,满头大汗,叫道:“小郎君,我找到围棋了。”

    陈操之见他两手空空,腰间那个钱囊无论如何装不下一副围棋子何况还有棋枰呢,问:“钱不够?”

    来德用袖子抹汗,脸膛红通通的道:“不是,人家就是不肯卖。”

    来德走遍钱唐县城的里坊闾巷,每一家店都进去问过了,可恼的是这些店铺别的似乎应有尽有,就是围棋没有,有店家提醒来德要到郡上去买,钱唐小县没有围棋的,来德不死心,继续找,却在城南小石溪畔,看到两个士人在树荫下对弈,那可不就是围棋嘛,来德便提出要买,把两个士人气笑了,倒没有呵斥他,只说设一道珍珑题,来德会解,围棋就送给他,两个士人料定来德不会解,果然见他不敢应答,一溜烟跑了,二人相顾大笑,继续对弈。

    来德道:“小郎君,你去解那珍珑题,赢一副围棋回家。”

    陈操之正想见识一下这时代的围棋是什么样子的,该不会还是十七路围棋吧,那可无趣得多,便让来德带路,他坐在牛车往城南而去,留下西集那一群惆怅嗟叹的妇人和女郎。

    小石溪是贯穿钱唐县城南北的一条小河,河里遍布莹润的小石子,故名小石溪,溪畔遍植柳树,景致颇佳,那柳荫下的弈棋者很有点图画中人的况味。

    陈操之下了车,缓步走近,离着棋枰四、五步远,负手观棋,来德站在他后面伸脖子。

    两个士人棋局已进入终盘,正在一个个填子,双方围住的大空和成活的那两只眼都要填满,这是古老的停道规则,停局填子,子多为胜。

    陈操之暗暗点头,心道:“这是十九路棋盘,除了规则与后世稍异之外,其他的都一样,对我完全没有影响,我有业余三段的棋力,在这东晋不知能列第几品?”

    两个士人正准备一五一十地数子,陈操之抬头看了看夕阳了四个字:“黑胜七子。”

    两个士人一齐侧头看着陈操之,意示不信,俯继续数子,不多不少,黑棋比白棋多了七个子。

    来德在陈操之身后道:“我家小郎君是来解珍珑题的。”

    两个士人“哦”了一声,又打量了陈操之几眼,左那个黑须士人便将左上角棋子拨到一边摆出一道珍珑题,起身道:“若解开,即以棋枰、棋子相赠。”

    陈操之瞄了一眼便认出这只是一道很常见的死活题,后世有业余初段棋力的便能解此题,此题有个不雅的称呼,叫“大猪嘴”。

    陈操之心中笃定,笑意淡淡,上前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轮番落子,顷刻之间将题解开,退后一步道:“大猪嘴,扳点死。”说罢转身向牛车走去。

    来德赶紧跟上,张着嘴想说话,被陈操之制止。

    那两个士人面面相觑,这道珍珑题不知难倒了多少人,却被这少年随手破去,这少年棋品岂不是甚高!

    黑须士人扬声道:“请稍待,这棋枰、棋子输与你了。”

    五丈外,少年挥了挥衣袖:“不敢,游戏而已,家母不许在下赌博的。”

    两个士人伫立良久,看着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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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寻隐者不遇

    五月初一晌午,来福、来圭、来震父子三人各驾一辆牛车来接陈操之叔侄、还有小婵、青枝二婢回陈家坞,西楼陈氏只有一辆专供载人的牛车,来圭、来震驾来的牛车是陈母李氏向东楼和南楼借来的。

    丁幼微一手牵着一个孩儿,笑容虽美,但难掩落寞之情,欢短愁长,美景易逝,母子三人五日的温馨相聚眨眼即过,虽然九月初可以再见,但想想还有四个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心里就觉得痛。

    在别墅侧门前,两个管事躬身道:“娘子,就送到这里吧,家主吩咐过的。”

    陈操之怕丁幼微太难过,微笑道:“嫂子,你等着,看下次宗之和润儿会给你送来什么礼物。”

    宗之、润儿齐声道:“娘亲,我们一定会用功的。”

    丁幼微蹲下身将两个可爱孩儿搂在胸前,亲吻着,含泪带笑道:“你们两个要乖,听祖母和丑叔的话,不许挑食,知道吗?”然后亲手将两个孩儿抱上牛车,直起身来对陈操之道:“小郎,九月再见。”

    陈操之恭恭敬敬一揖:“拜别嫂子,嫂子珍重。”

    小婵、青枝两婢也眼泪汪汪地道:“拜别娘子,娘子多保重。”

    小婵又道:“娘子放心,我和青枝去,定会侍奉好老主母、照顾好宗之、润儿的,娘子也要开怀舒心一些,莫要自苦,若九月宗之、润儿来,看到她娘亲脸色红润、愈加美丽了,可知有多高兴呢!”

    小婵伶牙俐齿会说话,丁幼微不禁展颜微笑,离情被期望冲淡了许多。

    陈操之跟在牛车边走出很远,道路即将转折,回头望,那门前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下,嫂子素白窈窕的身影还在朝这边翘凝望。

    牛车上的润儿突然带着哭腔问:“丑叔,为什么离别让润儿这么难过?不是还能见面的吗,可是润儿就是很难过,为什么,丑叔?”

    世道艰危,情义可贵,所以古人尤重离别,连六岁的小女孩都识得离别之苦,可是陈操之却不能回答润儿这是为什么?却道:“宗之、润儿,丑叔教你们背诵一诗吧——”

    于是,南行的道路上便响起稚嫩的诵诗声:

    庭中有奇树,绿叶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经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

    回到陈家坞,陈母李氏喜悦之情自不用虽然幼微不能回来,但有小婵、青枝帮她打理家务、照顾孙儿,她大可松一口气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向觊觎西楼田产的陈操之的六伯父陈满,得知士族丁氏竟肯让两个婢女回到陈家坞,只怕会大吃一惊吧,西楼陈氏没有衰落,有佳儿、佳孙顶着。

    小婵、青枝在陈家坞住过六年,一切都是熟悉的,很快融入西楼陈氏祖孙三代的生活,她二人都觉得这里的日子更快活,陈母李氏慈祥、宗之和润儿可爱乖巧,而小郎君又那么俊美迷人,看着都欢喜。

    陈操之此次钱唐之行收获不得到了当世独一无二的蔡邕柯亭笛,得到了江左音律第一的桓伊手抄的洞箫秘笈,还可以比照桓伊的三品书法提高自己的《宣示表》楷体水平,又从嫂子丁幼微那里手抄得两部书——刘邵的《人物志》、王弼的《老子指略》,另借得五卷卢植的《尚书章句》。

    现在,陈操之拥有如下书籍:《毛诗笺》、《论语集解》、《论语释疑》、《周易注》、《人物志》、《老子指略》、《尚书章句》和半部《庄子》,以后数月他应该不愁无书可学,唯一可虑的是遇到疑难无人可以解惑。

    还有,陈操之与禇文谦赛书法之事已经在钱唐县传扬开来,散骑常侍全礼并没有对人宣扬,禇文谦自己也肯定不会但短短几日间,钱唐县上至士族高门,下至寒门穷闾,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十五岁的陈操之赛书法胜过褚家子弟,那褚家子弟无颜再向陈操之的孀嫂求婚,陈操之可谓声名雀起,善意者都说陈肃有后,陈操之能继父兄之志,而钱唐褚氏则自感颜面尽失,族长褚慎明怒斥侄儿褚文谦,褚文谦起先倒未怨恨陈操之,被叔父一顿痛斥,又羞又恼,自然怪罪到陈操之头上,思谋着要给钱唐陈氏一个打击,出出心头恶气……

    陈操之虽然有点隐忧,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每日登山、吹箫、读书、习字、指导宗之和润儿学习,至于他很喜爱的围棋,暂时还是放下吧,一是没有对手,二是围棋极耗时间和精力,他现在要以学儒、学玄为重。

    他前世在各地旅游时,随身带着画夹,遇到绝佳的风景就画下来,他学的是油画,也是自学的,最欣赏吴冠中那种蕴含中国古典审美的西洋风景画,他的画自然没法与吴冠中相比,但在画廊里也标价四、五百元一幅,他以画风景画和写游记散文维持他的驴友生涯——

    今生,这西湖之美,群山之秀让陈操之手痒,端午前一日的清晨,他与来德登上九曜山,带着笔墨和一块自制的画夹,学着用毛笔画水墨山水,可是落笔就墨气氤氲成一团,倒是有点张大千大泼墨山水的味道了。

    陈操之笑着摇头,让来德收了笔墨画夹,负手眺望日出之前静穆秀丽的湖岸群山,看到西湖北岸的宝石山,上次来德说有老神仙在宝石山隐居,他就想去探访,但那时身体虚弱,此去宝石山有二十来里路,怕力有不逮,如今经过近一个月的锻炼,自感身体轻健了许多,那颗喜爱猎奇览胜之心就又跃跃欲试,大声道:“来德,咱们今日去宝石山访那吃仙丹的老神仙好不好?”

    忠心耿耿的来德自然是应声道:“好。”

    二人飞奔下山,陈操之去向母亲禀知想去宝石山访道,陈母李氏也看得出儿子近来身体康健了许多,对他要游山并不阻止,让来震、来德都跟去,路上要小心。

    宗之、润儿可怜巴巴地也央求丑叔说他二人也想去玩,陈操之道:“丑叔先去探路,下一次再带你们去婵姐姐、青枝姐姐都去。”

    来震驾着牛车,陈操之现在虽不坐,难保回程不腿酸,主仆三人沿西湖南岸往左绕过烟波千顷的大湖,距宝石山五里时,因山路崎岖,牛车无法行驶了,陈操之便让来震守着牛车,他和来德继续前往。

    远望宝石山,只见赫红色的山岩亮晶晶,岩体中有许多闪闪亮的红色小石子,映着正午的阳光,分外璀璨,仿佛数不清的红宝石在闪耀,这就是宝石山得名的由来。

    来德道:“小郎君,我听说老神仙并不在宝石山上,是在宝石山西面那座山岭。”

    两个人从宝石山左侧绕过,果然见一座山岭静静端坐,山不高,不过百丈,但清幽秀丽,半山的苍松古木间,隐约有座道院。

    陈操之与来德沿窄窄山径拾级而上,山道两旁树木交错如盖,森森荫凉让炎日当头的暑气全消。

    山路数转,只见道院三楹掩映在葱笼林木间,一个垂童子在院前石墩上打盹,被陈操这主仆二人惊醒,开口便道:“吾师不在,俗客请回。”

    陈操之道:“敢问尊师道号?”

    那童子见陈操之清朗俊美,年龄又比他大不了几岁,顿生好感,答道:“吾师道号抱朴子。”

    陈操之一愣:“抱朴子?抱朴子就是葛洪啊,东晋著名的道士,精于医药和丹术。”

    陈操之举目四望,蓦然醒悟,他现在所处的山岭就是葛岭,葛洪晚年曾在此隐居炼丹著书,五十卷的《抱朴子》巨著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陈操之平静了一下心情,对那童子道:“我慕尊师之名,从陈家坞来访,请代我通告一声,好吗?”

    童子摇头道:“不骗你,吾师真的不在,他去那边山上采药了。”

    陈操之道:“那我就在这里等尊师回来。”

    那童子也不知道请陈操之进道院坐,只在松下相陪,来德往道院里看了看,道院廊下坐着一条大汉,身材魁梧,但似乎是个聋子,对外面的动静不闻不问。

    等了近两个时辰,不见葛洪归来,而日已西斜。

    童子有些过意不去,道:“你们先回吧,吾师也许今日不回来了,他会顺便到山那边访友。”

    陈操之怕母亲担心,只好起身,向山下走了几步又回头,向道童借了纸笔,用秀拔的行楷写了二十个字: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云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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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晚了道一直写到现在。

二十一、忘年交

    五月初五端午节,陈操之一大早起床开门,就见小婵和青枝二婢就已经等在门前,不由分说拉着陈操之去一楼浴室,要给陈操之沐浴这是老主母吩咐的,因为今日是端午,要以兰汤沐浴,去污辟邪。

    浴室内两大两小四只浴桶,其中一只大的已经注上半桶热水,水面漂浮着细碎的兰蕙花瓣和草叶,热气腾腾,芬芳满室。

    小婵伸手试了试水道:“水还烫着呢,要凉一会,青枝,先把小郎君髻解了。”

    陈操之道:“两位姐姐,往日都是我自己洗浴的,今日怎么——”

    青枝手伸高给陈操之解散髻,一边道:“今日是端午孩子一早都要兰汤沐浴,这样就无病无灾不会生疖子。”

    陈操之无语,他未满十五岁,和八岁的宗之一样只能算是童子,只好任由小婵和青枝摆布。

    试试水已合适,两个俏婢便一起来给陈操之宽衣解带,陈操之并不忸怩婵和青枝倒是脸颊绯红郎君长大了,个头比她二人都高了——

    陈操之道:“两位姐姐,还是我自己来吧,不然的话,你们两个脸要滴出血来了。”

    “啊!”二婢一齐放开手,去摸自己的脸颊,烫手哎。

    陈操之就在二婢的羞怯意乱解衣裸裎,跨入浴桶,慢慢浸下身子,看着那洒满兰蕙花叶的水面满上来。

    小婵和青枝对视一眼,失笑道:“咱们两个倒被操之小郎君取笑了,真是丢脸!”

    两个俏婢一起狠,上前陈操之按在浴桶里,栉沐身,将陈操之搓得浑身通红,浴室内吃吃笑声不绝。

    宗之和润儿由英姑带着也来浴室沐浴兰汤辟邪,由两架小屏风把三个浴桶隔开,润儿“格格”的笑,撩水泼青枝,淘气地快活。

    叔侄三人沐浴后,换上洁净精致的细葛衣衫,这时陈母李氏进来,将陈操之左袖捋起,把一缕五色丝缠在陈操之胳膊上道:“这是端午索,又称长命缕,可以远刀兵、辟鬼兽、祛除瘟疫,保佑我孩儿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又把一个装有雄黄和其他香料的小锦囊系在陈操之腰带上。

    宗之和润儿的五色长命缕不是系在胳膊上,而是由一块的玉珮坠着挂在脖颈上,然后分别得到了祖母慈爱祝福的话。

    小婵待陈操之头稍干,便为他梳拢髻,戴上黑漆细纱小冠、系好绦带,退后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笑嘻嘻道:“青枝,你看操之小郎君象不象毛诗淇奥里写的那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青枝接口道:“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相传东汉大儒郑玄的侍婢皆通诗,曾有一婢被罚在庭院中下跪,另有一婢路过,取笑问:“胡为乎泥中?”下跪的婢女应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二婢问答皆是《诗经》原句,家学渊源,就连侍婢都风雅如此。

    小婵、青枝跟随丁幼微多年,到了陈家坞,陈操之叔侄更是每日吟哦不绝,听得熟了,《诗经》佳句竟也是脱口而出,不让郑康成家婢专美于前啊。

    ……

    端午后的两日,来福去钱唐县城接那两户佃客来陈家坞,还要去冯县相那里问讯,看户籍之事有无眉目。

    这日将近午时,有个皂袍道人来到陈家坞,求见族长陈咸,自称宝石山初阳台葛洪的侍者,请陈家坞前日去访他不遇的那位少年有暇再去初阳台道院一晤。

    陈咸知道葛洪的名声,葛氏乃江南士族,祖父做过东吴的吏部尚书,其父官至邵陵太守,葛洪自己也爵封关内侯,但葛洪一心向道,无意仁进,王导曾邀他出任咨议参军、散骑常侍,葛洪皆推辞不就,赴岭南罗浮山结庐炼丹,是道教金丹派的祖师。

    陈咸也听说过葛洪近的来隐居在明圣湖附近,但从未见过面,也没敢去拜访,怕吃闭门羹,传闻葛洪倨傲无比,吴郡6始专程来拜访他都不理睬,可现在却专门派侍者来请陈家坞的人去道院晤谈,真让陈咸又惊喜又喜,猜想就是陈操之,让人去一问,果然。

    陈操之也很想见识一下那位著名的抱朴子,当即带上来震和来德随那侍者步行去西湖北岸的葛岭。

    山径幽深,道院静谧,须皆白的葛洪看着陈操之从山下一步步走上来,心道:“原来还真的只是个少年人——只在此山云深不知处,嗯,此子不俗,钱唐陈氏虽非士族,但诗书传家,比那些敷粉薰香、夸夸其谈的士族子弟强上百倍。”

    葛洪幼时家道中落,贫无童仆,曾负笈求学、借书抄写,颇尝人情冷暖,对世情认识深刻,不大看重士庶之分,只问雅俗,俗客一律不见。

    陈操之看着古松下那个须如雪、腰板挺直的老道,心想这就是葛洪了,现在差不多有七、八十岁了吧,还能登山采药,真让人肃然起敬,葛洪不是那种一味求仙缥缈的务虚道士,他讲究实效,炼丹制药即是为此,十年前岭南瘟疫流行,葛洪悬壶济世,活人无数,人称葛仙翁。

    陈操之离着十来步便深深一揖,恭敬道:“小子陈操之,有扰仙翁清修。”

    葛洪声若洪钟:“年纪来访老道作甚?也想求长生吗?”

    陈操之道:“闻道有先后,岂在年长年少!即以弈道论,垂髫童子可赢白老翁,何也?”

    葛洪大笑:“少年人,口气不你要与老道谈玄论道?”

    陈操之道:“正想向仙翁请教。”

    葛洪道:“老道问你一难,如能答上,即请入道院坐,不然,哪里来回哪里去。”

    陈操之道:“敢请仙翁问难。”

    葛洪雪白长眉微微抖动,吟道:“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此言何解?”

    陈操之略一思索,琅琅道:“儒家以为命运天注定,而道家则认为可以通过炼气服丹改变自己的命运、乃至掌握自己的命运,长寿长生,亦非虚无缥缈、不可追求。”

    葛洪的这两句话不算深奥,以陈操之两世的见识自然应答如流,但在葛洪看来,这少年的回答已经足以让他惊异了,又问:“那依你之见,儒道两家论命,孰优孰劣?”

    陈操之微笑道:“仙翁,这是第二难了,似乎应该进道院坐定再谈。”

    葛洪哈哈大笑,上前挽起陈操之的手,并肩步入道院。

    初阳台道院颇为简单,只有一间三清殿,供奉元始天王、玉晨道君和太上老君,另外几间是丹房、书房、卧室和侍者道童的居室,一个小院,有数株葛洪手植的梅树。

    葛洪携着陈操之的手到书房坐定,陈操之见四壁书架卷轴落落大满,不禁喜上眉梢,便求葛洪允许他借书回去抄录,五日之内必还。

    葛洪幼时家贫,也是四处求书手抄,今见少年好学,甚是欢喜每次只借一卷,归还另借。”

    道童奉上苦茶,这一老一少便问难辩论起来,陈操之对道家典籍所知不多,只有一部《老子》算是颇通经义,其他什么《太清九鼎丹液经》、《白虎七变经》、《洞玄五符经》他听都没听说过,但陈操之有识见,思路敏捷,用后世的化学知识来理解葛洪的金丹术,倒能频频骚到葛洪的痒处,毕竟隐居无知己是很寂寞的,胸中学问无人倾诉更是寂寞,所以,如雪的老仙翁大为高兴,谈兴浓郁,不觉日已黄昏,天色昏暝。

    陈操之惊起道:“啊,闻仙翁高论子受益实多,只是天色已晚子要赶回去了。”

    葛洪犹自不舍,道:“让你那健仆回去报信,你就在道院歇下,明日再回,免得昏黑赶路。”

    陈操之道:“家慈会倚闾盼归的子这就告辞。”

    葛洪便不再挽留,叮嘱陈操之有暇即来访,道院藏书尽他浏览,又命那个仿佛是聋子的魁梧大汉送陈操之主仆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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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两难

    来福从钱唐县城赶回陈家坞时,天色已暮,两户佃客拖儿带女一共七口人已在九曜山北麓的农舍安置好,另有一老一少跟着来福进了坞堡,老的独臂,脸部伤疤纵横,少的年约十二、三岁,却高大如成年男子。

    来福心情很沉重,但操之小郎君交待的事他都一件件办妥,绝不懈怠。

    陈母李氏正带着宗之和润儿倚着三楼栏杆朝北眺望,盼着陈操之归来,等了好久都没见人影,日已西下,倦鸟归林,眼睛都看酸了,但总想着也许下一刻冠葛衫的操之就会从那排柳林后转出,朝坞堡大步走来,所以就等了又等,却看到来福带着两个面生人回来,下楼去问知究竟,便道:“也好,就留下吧。”问那独臂老者姓名是叫荆奴,那少年才十二岁,名叫冉盛。

    来福没看到陈操之,便问陈母李氏,陈母李氏蹙眉道:“跟着一个皂袍道人去宝石山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真让老妇担心。”

    来福有事急着要向陈操之顾不得一日奔波的疲劳道:“主母放心,来福这就去接小郎君不定很快就遇上了。”

    少年冉盛在陈家坞只认得来福,便说也要跟去,独臂老头荆奴似乎唯冉盛马是瞻,冉盛要跟去,他自然也要跟去。

    来福便去厨下取了三竹筒水,十来个麦饼,与冉盛、荆奴三人一路吃着往宝石山而去。

    往北走出五、六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五月初七的夜,上弦月还没有出来,星星又被云翳遮蔽,望出去都是黑朦朦的,只勉强可辨别脚下道路。

    来福正后悔没有带灯笼来,就听少年冉盛道:“来福叔,那边有人来了。”

    来福定睛细看,隐约见远处有一点微光缓缓移动,好似荧火一般,若不是仔细看还真辨不出来,赞道:“还是少年人眼睛好使。”加快脚步迎上去。

    那点微光很快扩大成一盏灯笼的模样,来福双手围成喇叭状高声唤道:“是操之小郎君吗?”

    灯笼那边即应道:“是郎君回来了。”是来震的声音。

    两边人很快走到了一起,来福还没来及说话,就见陈操身边那个挑灯笼的魁梧大汉将手中的长柄灯笼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大步就走,眨眼消失在黑暗里。

    来福莫名其妙,好在小郎君和来震、来德都在,也就不在意,挑着灯笼往回走,灯笼只照陈操之身前。

    陈操之不安道:“来福,是我娘让你来接的吧,我在葛仙翁那里呆得太晚,让娘挂心了!”又凝目细看来福带来的两个人,展颜道:“来福把他二人接来了——哦,荆奴、冉盛,很好,你二人以后就在陈家坞住下,日后要走一声便是,我备盘缠相送。”

    “咦!”少年冉盛记得那日西集上的陈操之,奇道:“你,你郎君如何说我二人要走?既如此,为何收留我二人?”

    陈操之说道:“两位也是北地来的无籍流民吧,我陈氏并非士族,难以庇护你二人,一旦官府检籍就要抓你们去,只有事先一走了之。”

    冉盛“哦”了一声,不再言语,这个十二岁少年有着非同寻常的沉稳。

    来福一边走一边向陈操之禀明去钱唐县城所办之事,最后说到去冯梦熊府上问户籍时,来福语气停顿了一下,愁得不知怎么开口——

    陈操之便问:“冯叔父不能帮你办户籍吗?”

    来福应道:“是,冯县相很气愤原本办户籍不是难事,是鲁主簿故意刁难什么要按律办理,不该占有的荫户必须清理出来,移送侨州安置。”

    永嘉南渡之后,江淮以北土地沦陷于胡族铁蹄之下,大批流民南迁,往往是举族、举县的大迁徙,这上百万北地流民来到江南,东晋朝廷为了管理他们,便在江南地广人稀之地按流民原先所在的州县设立相应的侨州、侨郡,同一州、郡的流民依旧居住在一起,以便管理,来福是兖州人,侨兖州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迁到那里去日子会很艰难。

    陈操之道:“办个户籍不算什么违律,按理说鲁主簿不会这么驳冯县相面子的——”

    来福愁眉苦脸问:“那是为何?”

    陈操之不答道:“来福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

    一边闷头赶路的少年冉盛道:“来福叔莫急,真要是不行,到时你一家与我和荆叔一起逃跑便是,等七月检籍结束后再回陈家坞,县上的什么鲁主簿难道还能整天候在这里!”

    流民,流民,就是到处流动,官府拿他们也没办法。

    来福考虑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一家人道:“只怕县署的官差会为难操之小郎君,我一家可是注了陈氏家籍的荫户。”

    陈操之道:“现在距七月检籍还有两个月,咱们还有时间准备应对之策,既然鲁主簿假公济私要为难我钱唐陈氏,那我就让他钱唐鲁氏沉沦到底!”舒缓了一下语气,又道:“先不说这些,来福你放宽心,西楼陈氏与你来福一家绝不会分离的,陈家坞就是我们的家园。”

    陈操之说话一向温文尔雅,这样激烈的措词来福是第一次听到,知道小郎君动怒了,不过小郎君真有对付鲁主簿的法子吗?不管怎么样郎君的话让来福比先前安心多了。

    陈母李氏、宗之、润儿,还有小婵、青枝、曾玉环、来圭、来圭的妻子赵氏,都在门前候着,远远的看到一盏灯笼转过柳林婵、青枝等人便一齐欢呼道:“操之小郎君回来了,回来了!”

    陈操之加快脚步,来到母亲跟前,看着母亲衰老的容颜和欣喜的眼神,长跪道:“娘,孩儿让娘担心了,孩儿以后再不会晚归了。”

    陈母李氏赶紧搀起道:“回来就好,去宝石山一来一回四十里路呢,腿都走痛了吧?”

    陈操之道:“还好,孩儿体格比以前强多了。”

    陈母李氏听了欢喜,携了儿子的手进坞堡大门,却见祖堂前踱过来一人,看那走路的样子就是个浮薄之人,这是陈操之堂伯陈满的次子陈流,在县署做不入品的小吏,蝇营狗苟,名声颇恶。

    陈流笑嘻嘻道:“七叔母把十六弟找回来了?十六弟即将成丁,还这么让七叔母操心,真是不——”

    “是老妇命我儿去宝石山访道,晚归片刻有何妨!”

    陈母李氏哪里容得这个人品甚劣的陈流说操之半句不是,冷冷地打断陈流的话,携着儿子的手盛气走过。

    陈流很是恼火,冲着陈操之的背影叫道:“过几日县上便要差人来给陈氏田产重新评定品级,七叔母和十六弟不着急吗?”

    在东晋,只要是可以比较的物事都分品级,田地也按膏腴贫瘠分为九品,西楼陈氏的二十顷地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下品,下品田地缴纳租税要比上品田地少很多,若全部调为上品田地,那西楼陈氏的佃户都会承担不起租税,而且陈操之一家也要支付巨额赋税。

    陈母李氏脚步稍一停顿,有些迟疑。

    陈操之搀着母亲,轻声道:“娘,我们走,不要理睬,他这是要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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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异相

    给农户田产评定品级之举弊端极大,朝廷官府并不能因此而获得更多的租税收入,却给了奸吏猾胥剥善害民、贪赃枉法的机会,有些吏治黑暗的郡县甚至造成农户树不敢种、田不敢垦,屋墙颓败都不敢加泥的地步,生怕被提了品级、升了户等,遭受繁重捐税的敲剥。

    但钱唐县这些年来吏治一直还算清明,而且品评田产是十年一次的,因为十年间土地肥瘠或许会有变化,吴郡十二县上次田产品评是七年前,还未到十年之期,这鲁主簿一上任就要这样折腾善良农户?

    陈操之安慰母亲不要多虑,西楼陈氏的二十顷地都在明圣湖畔,怎么也不可能评为上品田地!

    明圣湖这一带两百年前几乎没什么居民,因为以前这湖与海相接,水是咸的,就连打出来的井水都是咸的,后来湖与海隔开后,附近山涧的水往湖里聚集,年深日久,这湖水逐渐成了淡水,湖边也就逐渐有了人家。

    陈母李氏道:“就怕北楼的那个陈流暗地里捣鬼,怂恿你六伯父谋夺我西楼田产的其实就是这个陈流,陈流在县署做刀笔吏那些话不会是空口无凭的,得防着他点。”

    陈操之想了想道:“明天孩儿找四伯父这事,家族内部的事就在家族内部解决——娘,你好好歇息吧,不要太操心,有孩儿呢,孩儿如今长大了是不是?”

    陈母李氏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脸颊,道:“你也才十五岁嘛,就要为家事操心,每日还要勤学苦读,娘看着都心疼——好了,丑儿也早点歇息,今日走了这么远的路,就不要再熬夜读书了,听到没有?”

    陈操之唯唯而退,回自己卧室时看到书房里亮着灯婵和青枝在等着伴他夜读呢,这才记起今日走得匆忙,在葛仙翁书房里选好的《淮南鸿烈·内篇》第一卷忘了带回来,只有过几日再去取了,当即上前微笑道:“小婵姐姐、青枝姐姐,我娘命我早点歇息,今日就不夜读了,我也的确累了,半日时间四十里路来回,先前不觉得,现在双腿象灌了铅一般沉重。”

    小婵即道:“让青枝给小郎君捏捏腿吧。”

    “啊!”青枝惊道:“是小婵自己想给小郎君捏腿,却借我说口。”

    小婵红了脸,自我譬解道:“都服侍过小郎君沐浴,捏捏腿又怎么了?”

    陈操之笑道:“哪敢劳烦两位姐姐,好了,我去睡了,明日早起登山。”

    回到卧室,陈操之自己给自己按摩了几下腿,倒头便睡,虽有烦心之事,但相信自己能够解决,睡得依然香甜。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除了双腿还有点酸胀之外全身精力尽复,洗漱毕,照例下楼准备上九曜山练习吹箫。

    来德已经等在大门口,少年冉盛和独臂荆奴也在。

    昨日来福问那荆奴会什么手艺,答曰会打铁,不过现在断了一臂,怕是打不了铁了。

    来福也没指望这一老一少能帮上多大的忙,便安排二人暂时看门守院以及照看那三头鲁西牛,农忙时再下地帮忙,也许还没等到农忙,他二人就要跑了。

    少年冉盛也想随陈操之登山,陈操之答应了。

    史载晋武帝司马炎人物魁伟,立委地,两手过膝,这少年冉盛虽然站着不能两手过膝,但也没差多少,真是异相,而且善能奔跑,登山渡岩如履平地,其实他也没怎么跑,但没两下就到陈操之和来德前面,站在那等。

    陈操之知道来德脚力也健,鼓励来德与冉盛比赛,看谁先到达山顶?

    胜负完全没有悬念,落在后面的陈操之仰头望,人高马大的冉盛矫捷如猿,登山宛若在平地上奔跑一般而论快,来德憋足了劲却是越追离得越远。

    等陈操之到得峰顶,就听来德很不服气地道:“能跑不算本事,咱们比力气,看谁大?”十六岁的来德很有两膀子蛮力。

    冉盛问:“怎么比?”

    来德四处看了看,指着陈操之时常坐着吹箫的那块大石头道:“就比这个,搬得动这块石头我就服你。”

    冉盛问:“来德哥你搬得动?”

    来德老实道:“我搬不动,只能摇晃它几下,只怕有三百多斤重吧。”

    晋制度量衡一斤约为后世的三百五十克,即便是成年壮男也搬不动这样的大石头。

    十二岁的少年冉盛却道:“我试试。”摩拳擦掌,弯腰扳定大石头,猝然力,石头离地数寸,然而力有不逮,石头重又落回地面。

    来德咋舌道:“你强,你强,我不如你。”

    冉盛道:“这不算,我也没搬起来,我再试一下。”

    陈操之立在一株矮松下,只见冉盛深吸一口气,塌腰昂头,那眼珠子陡然变得血红,额角青筋直绽,“嗨”的一声闷吼,竟将那块大石头举至胸前,还走了两步——

    来德是目瞪口呆了,陈操之道:“当心,莫砸到脚。”

    “砰”的一声岩石震动,石头落地。

    一直到下山时,冉盛的红眼珠才恢复正常。

    在坞堡门前,陈操之又遇到了北楼的陈流,陈操之彬彬有礼地招呼了一声:“七兄早”。

    陈流以为陈操之终于沉不住气要开口相求了,心里得意,面上冷笑:“十六弟,早起登山好快活啊。”

    陈操之道:“这次品评田产,不知由哪位县吏主持,七兄想必知道。”

    陈流本不想回答,转念一想若不回答会被陈操之误会,这少年人懂得什么,你不回答他还以为你不知道,便道:“我自然知道,便是县上鲁主簿,鲁主簿前日亲口对我说的。”

    “哦,鲁主簿亲口对你说的。”陈操之重复了一句,又道:“若我请七兄代为关需要备多少钱帛?”

    陈流光着眼问:“你求我?”

    陈操之淡淡道:“算是吧。”

    陈流看着陈操之那脱淡然的样子心里就不痛快,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样子嘛,胁肩谄笑会不会,他陈流在鲁主簿面前不就是这样的吗,欺陈操之年幼,直截了当道:“十顷地,立字画押到我名下,我自会代你关日后杂役也给你免了。”

    陈操之点点头:“明白了。”转身便走。

    陈流以为陈操之要去请示母亲道:“关说要趁早,莫要迟疑,不然的话事到临头悔之晚矣。”

    陈操之头也不回道:“七兄等着,过一会请你到祖堂说话。”

    陈流看着陈操之挺拔的背影向西楼而去,觉得心里还是不痛快,虽然十顷地即将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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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逐出陈家堡

    早餐后,陈操之没有象往常一样入书房读书习字,他向母亲说了一声,便去南楼见四伯父陈咸,陈咸是现在钱唐陈氏的族长。

    陈操之请四伯父召集族中长辈和陈氏成年男丁到祖堂议事是关乎钱唐陈氏兴衰的大事,他要当面向族中长辈以及陈氏子弟陈说。

    陈咸猜到陈操之所为何事,问:“操之,你都想好了吗?”

    陈操之道:“唯愿四伯父为全族着想,主持公道。”

    陈咸道:“好,我自会为你说话。”

    ……

    “有序堂”内,未出外的陈氏成年男丁十余人,肃然跪坐,东南西北四楼分列四席,西楼一席只有陈母李氏和陈操之二人;东楼也是母子二人,其子陈谭原是南楼陈咸的次子,过继给东楼为嗣,已育有二孙;南楼有陈咸及其二子,还有一个已成年的长孙;北楼陈满,四个儿子有三个在这里,面相轻薄的陈流自然也在其中。

    陈流以为西楼要郑而重之地在族中长辈和子弟面前把田产析一半给他,暗暗得意,面上不动声色,装出肃穆的样子,准备等下陈操之提出分析田产时,他起先推辞不受,让之再三,最后出于同族兄弟的友爱,才勉强接受。

    在陈流看来,西楼孤儿寡母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虽然听闻陈操之赛书法让褚文谦失了面子,但耳听为虚,西楼陈氏弱势是显而易见的,鲁主簿要敲剥他们,西楼根本就只有自认晦气。

    族长陈咸开口了,先说了一通礼义传家、忠孝友悌之类的话,然后夸奖了西楼陈操之叔侄的勤奋好学,又说陈操之此次去丁氏别墅,书法扬名,将小婵、青枝二婢带回,为钱唐陈氏增添了光彩云云。

    在陈咸示意下,陈操之正了正衣冠,由跪坐改为跽坐,先向在座叔伯兄弟问好致意,话锋一转道:“四伯父说忠孝友悌,让我想起一个先贤友悌之事,我闻后汉光武年间,会稽郡有个许武,其父早亡,有二弟,一名晏、一名普,都还年幼,许武耕作劳动之时,让两个幼弟在边上看着,夜里教二弟读书,许普不听教导,许武就自己去家庙下跪告罪,认为是自己的过错——”

    历朝君主大多提倡“以孝治天下”,孝亲友梯是普世的准则,深入人心的,在座的除了陈流隐隐觉得不对劲之外,其余的都点头赞叹。

    陈操之继续说道:“——许武因为勤学和友爱,在乡闾扬名,被推举为孝廉,许武心想自己名声、地位是有了,但两个弟弟名声未显,于是分田产为三,他自己取肥田广宅,粗劣的分给两个弟弟,二弟并无怨言,时人又都称颂许晏、许普,而鄙薄许武,因此,许晏、许普都得举孝廉为官,许武这才遍邀宗亲,含泪陈说当年分产的缘由,把田产还给了两个弟弟。”

    “有序堂”上的陈氏族人还在赞叹许武友悌并且智慧,陈操之突然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堂伯、堂伯母在上,操之有一言要告之诸位长辈和族中兄弟,方才七兄陈流县上要重新品评田产,让我分一半田产给他,好行贿鲁主簿,他可以保我西楼剩下的田产不升品——诸位长辈明鉴,七兄此言此行莫非就是要学许武自毁名声?”

    “有序堂”上一片哗然,随即所有的声音象被一张大手猛然攫去,变得鸦雀无声,在座诸人的目光都聚在陈流身上。

    陈流没有想到陈操之会借许武之事为引子,突然把火引到他身上,惊慌失措,张口结舌,支支吾吾道:“胡我怎会自毁名声

    陈操之毫不动气,从容问:“七兄既不是想学许武自毁名声,难道是实心要与外族勾结,吞我西楼田产?”

    陈流擅长背后捣鬼损人,这样正面对质就理屈心虚了,口不择言道:“是鲁主簿要盘剥你,与我何干?”

    陈操之问:“那你为何要我十顷地?”

    陈流无言应对,东楼、南楼的目光都盯着他呢,面皮胀紫,向他爹爹陈满求救:“爹,我的确是想帮助十六弟。”

    陈满老着脸皮对陈操之陪笑道:“操之,都是族中兄弟,有话好好你既不肯析产让我北楼代你服役,谁又会强逼你?自上次之事后,六伯父什么话也没说吧?”

    陈操之道:“六伯父,你是长辈,操之问你一句,勾结外人,图谋同族的田产,依家族宗法该如何处置?”

    一听这话,陈满倒吸一口冷气,晋人最重宗族,因为世道不宁,只有宗族才可以信任、可以托生死,同族之人只有紧密团结在一起才可以生存下去,所以勾结外人损害本族利益是人人唾弃、深恶痛绝之事,陈满也不敢替儿子再辩,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骂道:“你这劣货,还不向西楼赔罪、向四伯认错!”

    陈流恼羞成怒,梗着脖子不服。

    陈操之道:“四伯、六伯、三伯母,想我先祖长文公制订了九品官人法,现在却连长文公的子孙都不能列入士族,实在可叹,但事在人为,咎由自取,我钱唐陈氏未尝没有再兴的机会,也极有可能继续沦落,传言七兄在县上风评颇恶,我父、我兄,还有四伯为品官时的家声已被败坏殆尽——”

    “胡我风评甚佳,鲁主簿极是赏识我。”陈流张牙舞爪、面容扭曲,一副想咬人的样子。

    陈操之道:“嗯,你把族中兄弟的田产拱手献上,鲁主簿自然要赏识你。”

    “你——”陈流嘶声怒叫起来。

    陈咸大声道:“陈流,肃静,祖堂容得你喧哗吗!”

    “有序堂”安静了下来,只有陈流“呼嗤呼嗤”的喘气声,陈操之悄立一侧,静若处子。

    陈咸处事向来温和道:“勾结外人谋夺族中兄弟的田产,按宗法是要逐出宗族的,姑念陈流是被外人蒙蔽,一时糊涂,责以掌嘴二十,罚钱帛若干,悔过自——”

    没等族长陈咸说完,陈流就暴跳起来,吼叫道:“责我掌嘴、罚我钱帛,休想!”指着陈操之道:“陈操之,你走着瞧,你的田产我不取也早晚被别人取,鲁主簿——”

    族长陈咸动真怒了,厉声道:“要夺操之的田产,就是与我钱唐陈氏为敌,我钱唐陈氏誓死与其周旋到底!从今日起,陈流,你不再是钱唐陈氏子弟,族中分配给你的田产即日收回,再敢以钱唐陈氏自居,我亲到县上掌你的嘴!”

    陈满从未见堂兄如此动怒,惊得不敢吱声,而且这个逆子也的确太猖狂,这时不知进退敢顶嘴,真是不知死活的劣货啊!

    陈流气势一挫,不敢大喊大叫,咕哝道:“不是就不是,又不是什么高门士族,好稀罕吗!”斜着肩膀往外走,表示他不在乎,又横了他爹陈满一眼,恨他爹爹不为他力争。

    陈流平时很少住在陈家坞,他在钱唐县城有房产,妻儿都住在那边,这时也无颜面在坞堡多耽搁,叫上仆役,驾上牛车回县城,一路愤愤不平,咒骂陈操之、咒骂陈咸,誓要让陈操之倾家荡产——

    但离陈家坞愈远,陈流就愈凄惶,一颗心空空落落、无所依凭,当今之世,没有家族的支持和庇佑,一个人很难立足,很容易受欺凌。

    陈流是又愤怒又害怕,却就是没想过是他自己做错了事,即便有错,那也是别人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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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母病

    陈流被逐出“有序堂”之后,堂上气氛凝重,族长陈咸环顾东西南北四楼子弟,肃穆道:“操之说得不错,我先祖长文公位列三公,子孙却不得为士族,实乃耻事,这固然有司徒府不察、谱牒司品评草率的缘故,但陈氏百年来未有杰出人物却是不争的事实,庆之亮拔清通,为一时之秀,才望驰名州郡,肃弟与我皆寄予厚望,可惜早夭——”

    陈母李氏想起亡儿,眼泪一颗颗滴在苇席上,陈操之伸手轻轻覆盖着母亲的手背,意示安慰。

    陈咸继续用那庄严的语气说道:“钱唐陈氏虽非士族,但门风清誉并不在杜禇之下,入品之官代有其人,远不是其他寒门庶族能比的,何故?就是因为陈氏诗书弦歌不绝,可如今,除了西楼操之叔侄依然坚持每日读书习字之外,其余三楼子弟都只是应付了事,有谁是真心实意读书求上进的?都是只求眼前的一些蝇头小利,以钱帛多寡为得失、以田谷丰歉为悲喜,完全忘了这世间除了吃饭穿衣之外尚有求知修身之道?象陈流更是恶劣,谄事上司,谋人钱货,早晚要遭刑律惩处,这也是我平日姑息之过——”

    说着,陈咸长跪向族人谢罪,然后问:“今日逐出陈流,诸位有无异议?”

    堂上一片默静,过了一会,陈满负气道:“无异议,只要族长应付得来鲁主簿就行。”

    一向温和近乎怯懦的陈咸今日终于有了一族之长的担当和气概,沉声道:“鲁主簿又如何?我虽已去职,但县上汪府君见了我也要称一声子全兄,鲁主簿也不过出身寒门,能一手遮天吗?——你们要明白,鲁主簿欺凌操之就是欺凌我钱唐陈氏,我族人若不能一致御外,钱唐陈氏危矣。”

    陈满不再吭声,其余族人自然也无异议,陈流平时就是惹人憎厌的,连他自己同胞兄弟都恼他。

    族议结束,陈咸留陈操之母子单独说话,陈母李氏感谢族长主持公道,陈咸道:“一个家族,只要有一个杰出人物,整个家族都会门楣生彩,这是我对操之的期望。”

    陈操之跪坐着一躬身,金声玉振道:“操之会努力的。”

    陈咸点点头,问陈操之昨日去宝石山访道的经过,得知葛洪葛仙翁允诺操之可以随时借阅其藏书,惊喜道:“葛稚川蔑视功名、孤傲不群,他看得上的人物不多,能与你如此相投,可谓有缘,他由儒入道、学识极丰,你以后要多向他请教。”

    陈操之应道:“是。”对这个四伯的印象大为改观,当即把鲁主簿可能与禇文谦勾结来打击陈氏的猜想说了出来,又把冯梦熊说的鲁主簿冒注士族之事也和盘托出。

    陈咸思量了一会道:“说起来这个鲁主簿当年就与我不睦,现在有禇氏撑腰,倒是可虑,不过他自己品行不正,妄想欺凌我陈氏,逼急了,我亲去郡上见6使君,看他鲁氏会落得什么下场——操之你不必忧虑,念书习字不要耽误,你现在已经小有名声,还要争取在九月初九登高雅集上崭露头角,若能被郡上的中正官看擢入品级,就算是第九品,你也从此不必再担心服杂役的事,入品的贤才即便未授官职,也不用再服劳役。”

    陈操之道:“多谢伯父教导,操之记住了。”

    陈咸皱了皱眉头,又道:“不过来福的荫户怕是保不住了,鲁主簿要在这点上难,我陈氏无理可辩,现在离七月检籍尚有两个月时间,你自己妥为安排吧。”

    ……

    陈操之搀着母亲回到西楼,来福父子方才看到陈流又恼恨又羞惭地驾车离开了陈家坞,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时才得知祖堂生的事,陈流被逐出陈氏宗族了,真是大快人心,夸赞操之小郎君有辩才。

    陈母李氏看着来福一家憨朴的笑容,心里沉甸甸的,来福一家在这里安居乐业十多年,来福的长子来圭是在这里娶亲成婚的,其妻赵氏已有身孕,次子来震正与黄佃户之女议婚,一切都在陈家坞扎根,这要是被赶走迁去侨州,就好比参天大树要连根拔起,可知有多伤痛和艰难!

    “若实在无法挽回,只有到时多赠一些钱帛谷粟给来福了。”

    陈母李氏怏怏不乐,本来身体就衰弱,这一有了忧心事,第二天夜里就病倒了,气短心促,头晕目眩,坐不得,一坐起来就觉天旋地转,只有卧床。

    英姑半夜把陈操之唤醒,陈操之到母亲房里问安,见病得不轻,甚是着急,想着去县上求医,便即下楼让来福备车。

    来德一言点醒陈操之:“小郎君,那葛仙翁不就是神医吗,有仙丹的。”

    陈操之“嘿”的一声,暗骂自己糊涂,怎么倒把这个史上有名的医学家给忘了,前日在初阳台道院还看到葛仙翁的百卷巨著《金篑药方》呢,又想母亲卧病乘不得车,只有去求葛仙翁来陈家坞诊治,即命来震驾车,他和来德步行前往葛岭求医。

    少年冉盛揉着惺忪的睡眼,也说要跟去,走夜路,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吧。

    牛车上悬一盏灯笼,来德手里提着盏灯笼,还和冉盛一人手里握根硬木棒,提防夜出觅食的野兽,金圣湖一带虎豹少见,熊狼是不少的。

    陈操之在牛车上坐了一会,山路崎岖颠簸得不舒服,便下车与来德、冉盛一道步行。

    这日是五月初十,月亮已有那么薄薄的一块,在夜空云翳间不舍地往西穿行,淡淡清辉洒落,四野空明,右边不远处的西湖波光粼粼,有湿润的水气袭来,脚下的山道似乎特别洁净,真想赤足踏上去,有月光,灯笼也不需要,可以走得很轻快。

    陈操之嫌牛车行得慢,便叮嘱来震驾车随后赶到,他和来德、冉盛先行一步。

    从陈家坞出时大约是凌晨子时,赶到宝石山时,缺月已落下西面山岭,天空一片昏暗,都辨不清脚下的路了,三个人摸黑上了葛岭,见初阳台道院无声无息,和山岭草木一起沉睡了。

    陈操之示意来德、冉盛不要出声,三个人就在道院前的松下石墩坐定,静候天明。

    浓重的黑暗被一丝一线抽走,天空逐渐明亮起来,大山雀叽叽喳喳的呜啭,听得道院里有木门被拉开,脚步声起,有人吟道:“无忧者寿,啬宝不夭,多惨用老,自然之理,外物何为?”语音苍劲气十足,正是葛洪的声音。

    陈操之起身立在道院大门前等候,一时半会不见门开,身后的冉盛突然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于是,大门开了。

    葛洪见了陈操之,大为惊奇,得知是为了母病连夜赶来,已等候了近一个时辰,便点着头,捋着白髯,念诵道:“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即命侍者将他装药的青囊带上,随陈操之去陈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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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书友们中秋节快乐,天气不错,可以出去赏月,而小道,还得继续码字,窗外月光会照进来的。

二十六、解忧

    葛洪麻布道袍,童颜鹤,七十五岁高龄背不躬、耳不聋,眼神清亮,行步矫健,后世传闻其善房中术,《抱朴子·内篇》亦有论及,但陈操之在初阳台道院并未看到有年轻女子,看来是谣传。

    陈家坞的陈氏族人见陈操之请来到宝石山须眉皆白的老神仙,无不惊奇施礼,口称:“仙翁——”

    葛洪给陈母李氏切脉,又问了陈母李氏的饮食睡眠,点点头,与陈操之来到书房坐定婵上茶,葛洪举盏抿了一口,瞑目细品,但觉清香满口,回味无穷,睁眼问:“这是什么茶,烹制法大异?”

    陈操之道:“这是常见的上虞细茶,未经烹煮,直接冲泡,其味虽淡而隽永。”

    葛洪知陈操之关心母病,便不再论茶道:“令堂体质虚弱,忧心郁结,脾胃虚冷,食辄不消,要治此病,除药物之外,还须有宽心之术,莫让令堂再有忧思。”

    当即手书一方:生地黄十斤,捣烂取汁,和精面三斤,以日曝干和汁,每日用餐前,服数勺,一日三次,连服半月。

    正这时,却听坞堡大门方向传来争执喧哗声,似乎有来福父子的怒叫声。

    陈操之道:“仙翁请稍待,晚辈去看看即来。”

    陈操之快步来到坞堡大门前,却见两个官差胥吏在耀武扬威,一个道:“唤你们家主出来,我倒要看看钱唐陈氏何时成为高门士族了,竟然还有官府管不到的荫户!”

    来福怒道:“检籍是七月的事,为何现在就来?”

    胥吏道:“为防备奸猾民户逃跑躲避,故提前检籍——赶快唤你们家主出来,私藏流民冒充荫户,应受重罚。”

    陈操之上前道:“我就是西楼陈氏家主,检籍需有文书通告,请出示。”

    一个黄面皮胥吏打量了陈操之两眼道:“此次是提前检籍,未有文书。”

    陈操之道:“未有文书,那就不得擅自检籍扰民,两位回去领了文书再来吧。”

    另一个胥吏怒道:“听闻陈家坞私藏流民、逃避税役,我二人特来抓捕,这不需要文书吧!”

    陈操之道:“这也属于检籍,还得要文书。”

    黄面皮胥吏一眼看到独臂的荆奴,喝道:“就是这个独臂老头,抓住他,看陈操之还如何抵赖。”

    两个胥吏一齐朝荆奴冲去,冉盛跳了出来,两手揪住二吏望后一搡,二吏踉跄数步,摔了个四脚朝天。

    葛洪不知何时站到了陈操之身边,揽须笑道:“操之小友,老道明白了,这就是令堂所忧心之事,是致病之由——你既请老道来为令堂疗疾,那令堂这病因老道就一并除去。”说罢,挥动着麈尾迈步上前,对那两个胥吏道:“老道与汪府君有旧,你二人先回去,莫在此骚扰,老道会致信汪府君——”

    那两个胥吏正怒火熊熊,刚才一跤摔得好狠,这不是殴打官差、蔑视律法吗?正要咆哮作,却不知哪里出来这么一个须皆白的老道,装什么仙风道骨啊,还说与汪县令有旧,轻描淡写地让他二人回去,简直是岂有此理,没看到刁民抗法吗?

    一个胥吏揉着后脑壳,斜眼瞅着葛洪,冷笑道:“老道,我二人是秉公办事,怎么是骚扰?你这老道说得轻松,一句认得汪府君就可以打我二人回去,你昏庸了吧?老糊涂了吧?”

    葛洪麈尾往前一拂,好似施法一般,喝一声:“掌嘴!”

    他身后那个仿佛是聋子的魁梧大汉应声一跃上前,抡起蒲扇般大的巴掌,两个巴掌下去,两个胥吏嘴歪了、牙掉了,半边脸迅即肿了起来。

    葛洪道:“回去代我致意汪府君,就说丹阳葛稚川请他有暇来宝石山初阳台道院一晤。”

    两个胥吏捂着嘴,狼狈而走,虽然还是不知道葛稚川是什么人,但眼前亏吃不得,回到县上再绝饶不了陈操之和这个老道。

    来德和冉盛看着那两个一路唾血的胥吏,心里真是畅快,放声大笑。

    ……

    当日午后,两个挨了打的胥吏回到县署,向鲁主簿控诉,鲁主簿当然知道葛稚川是谁,暗暗吃惊,心道:“那陈操之如何又与葛洪有了交情?竟让一向清高不理俗事的葛洪为他出面,葛洪名声极大、交游广阔,慢说是我,便是钱唐禇氏又何敢与葛洪作对!”

    鲁主簿思来想去,暂时无法对付陈操之,只有徐图后计,只要陈操之在钱唐县,那总有办法敲剥得他倾家荡产,葛洪又不能长久庇护他,至于陈氏的荫户来福,就等七月检籍通告张贴后再去抓到县上来,那时看陈操之还有何话说?

    然而鲁主簿没想到的是,钱唐县令汪德一听说葛稚川请他去道院一晤,简直大喜,吴郡太守6纳之兄6始,官居五兵尚书,三年前专程来访葛洪,葛洪闭门不见,6始怏怏而退——而现在,葛洪竟让人传话请他去一晤,这要是宣扬到郡上、州上,他汪德一岂不是名声大振了?

    汪县令恨不得立即就去拜访葛洪,无奈天公不作美,接连下了十余日的淫雨,直至五月二十三日才放晴。

    二十四日一早,天色微明,汪县令带着几个仆从就出了,从钱唐县城到明圣湖畔的宝石山有五十多里路,先乘牛车、后坐肩舆,在未时初刻来到了初阳台道院。

    一见长眉如霜、须如雪的葛洪葛稚川,汪县令即一躬到底,深深施礼。

    葛洪正与一个风度俊逸的美少年对坐相谈,短案上两盏清茶香气缭绕,葛洪示意汪县令暂坐一边稍候,汪县令不知这俊美少年何许人,只听葛洪对那少年道:“老道这四十卷《抱朴子》从未示人,你既欲读,我便借你,五日借一卷,以便你抄录,还有,还书时老道要考你读书心得,若回答不称我意,下一卷便不借,哈哈,好了,你回去吧。”

    葛洪挽了少年的手送出院门,看着少年主仆三人下了岭方才回道院。

    汪县令移膝靠近心翼翼问:“稚川先生,方才那少年何人,得蒙稚川先生青眼,何其幸也?”

    葛洪笑问:“汪府君以为他是何人?”

    汪县令道:“此子骨秀神清,风仪极佳,定是名门之后,莫非是王、谢子弟?王、谢子弟年龄与这少年相仿佛的有王献之和谢玄,若卑吏猜得不错,这少年不是王献之便是谢玄。”

    葛洪哈哈大笑道:“汪府君差矣,王、谢子弟如何会在这明圣湖畔向老道讨教,此子姓陈名操之,其父兄亦小有名,汪府君想必也有耳闻?老道请汪府君来此,便是为了此子。”

    “他便是陈操之!”汪县令瞠目道:“卑吏知道,卑吏知道,此子书法、音乐尝蒙桓参军和全常侍的赏识,桓参军还将柯亭笛赠与他——”

    “哦,还有这等事!”葛洪颇为惊讶,他与这少年交往已有半月,少年隔日便来向他讨教,问及的疑难之深奥表明少年好学深思,而且往往别有妙理,葛洪亦受之启,暗叹少年宿慧,是王弼一般的天才,又喜少年纯孝,潜心苦读也与他幼年经历相似,所以视少年若子侄辈,甚是喜爱,但少年从未对他说起过曾蒙桓伊、全礼赏识之事,此等不骄不躁不自矜的雍容气度想那王献之、谢玄也未必能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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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操之又可以认真学习了,继续优雅从容的旅程吧。

二十七、一人得道

    盛夏时节,依山傍水的陈家坞清爽宜人,即便入了三伏天,也没有酷热的感觉。

    九曜山森林葱笼、蔚然深秀,最可喜的是抬脚便到,除了风狂雨骤的日子,陈操之每日清晨和黄昏都要登上九曜山,吹箫望远,心思窅渺,看不远外的明圣湖宛如钱唐大地镶嵌着的一块巨大的天然翡翠,近在眼底又远在天边,坦白明净又云霞掩映,好似清水出芙蓉一般的绝世佳人,轻纱蔽体,绰约轻蹈,绝色姿容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陈操之有点奇怪自己对西湖的联想,只是一个美丽的湖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每日随陈操之上山的是来德和冉盛,哪里有陈操之哪里就有他二人。

    陈母李氏的晕眩之疾已经痊愈,曾让陈操之陪着特意去宝石山向老仙翁致谢。

    因为葛洪出面,汪德一答应只要他在钱唐县令的任上,就继续让钱唐陈氏拥有一户荫户,除非州郡要进行大检籍,那又另当别论。

    来福一家喜极而泣,虽然汪县令也许明年就会调往他县任职,但至少今后这一年他们一家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了,而且来福坚信,操之小郎君一定会成为有品的官吏,能堂而皇之地享有荫户权,他来福一家要在陈家坞一直住下去。

    每日上午,陈操之诵读《诗经》、《尚书》、《左传》这些儒家典籍,《论语》他已经倒背如流,无须再读,儒学大师马融和玄学天才王弼对《论语》的注解和挥他也已烂熟于心,上回他向嫂子丁幼微请教的王弼关于无”、体”的微妙关系,丁幼微虽然聪慧,但短于思辩,难为小郎师,现在陈操之有了由儒入道的大学者葛洪的指点,这些都迎刃而解,千头万绪归结于一点,那就是王弼在《论语释疑》里提出的圣人的境界——“有情而无累”。

    “有情而无累”,就是这一句,妙赏深情、洒脱自然的魏晋风度出矣,魏晋玄学基础定矣。

    上午学儒之余,陈操之还要练习半个时辰的书法,对于兄长陈庆之辗转临摹以至于的颇有失真的《宣示表》贴,陈操之已不再临摹,他现在以桓伊那卷洞箫秘笈的笔法为揣摩对象,结合前世临摹过的《兰亭集序》,自感左手楷书进步不至于右手的行楷,陈操之依旧是凭记忆临摹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

    《张翰思鲈贴》是欧阳询为西晋名士张翰张季鹰写的小传,张翰才华横溢、纵任旷达,时人比之为“竹林七贤”的阮籍,号“江东步兵”,张籍在洛阳为官,因见秋风起,乃思故乡吴郡的苑菜莼羹和鲈鱼脍,叹息道:“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欧阳询虽晚于东晋数百年,但这张字贴却极具晋人风致,与贴子的字意相得益彰,寥寥十行,不足百字,魏晋人特有的那种既然又深情的风致跃然纸上,后世把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誉为第下第七行书,但对陈操之来对此贴的喜欢仅次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前世临摩此贴已颇见功力,寄魂今生更是每日勤练不辍,但两个多月过去了,却长进甚微,因为无原贴可对照,有时反而觉得自己右手行楷越写越差了。

    陈操之并不着急,对此他有体会,就好比围棋,在长棋之前,会有一段时间见谁输谁,棋境窘迫,但熬过这段时间,某一日会突然现自己棋力长进了,先前那些与他水平相当的对手都被一一砍翻;又好比徒步攀登险峰,山路陡峭,背包沉重,大汗淋漓地上了峰顶,蓦然回,千峰拱列,壮丽如画——

    需要的是只是刻苦和坚持。

    每日下午,陈操之除了半个时辰的书法练习外,主要是研读王弼的《周易注》和《老子指略》,以及从葛洪那里借来的郭象著的《庄子注》,三部书齐头并进,每日精读一段,互相参照,细心写下读书笔记,对疑难不解之处一一记下,等着去初阳台道院向葛洪请教。

    而夜里,陈操之则是抄书,书是从葛洪那里借来的,上好的左伯纸抄了一卷又一卷,若是贫家子弟,这买纸的钱都出不起,陈操之用行楷抄书,又快又好,每抄完一卷,就亲自动手用丝线和锐钻将一叠写满墨字的纸张装订成后世书籍的模样,这就是钱唐陈氏的藏书了,宗之和润儿以后再不用为无书可读而愁了。

    陈操之装订书籍时,在一旁帮忙的是小婵和青枝,二婢都夸操之小郎君心灵手巧,做什么事都干净利索。

    每隔四日,陈操之都带着来福和冉盛,步行二十里去葛岭初阳台,向葛洪讨教读书疑难,并把前日借的书归还另借,葛洪总要就归还的这卷书向陈操之问,往往现陈操之已经把这卷书背诵下来了。

    丁幼微曾说做陈操之的老师是一件快活事,葛洪也是这样,陈操之问到的书中疑难都不是泛泛的问题,需要葛洪这样的儒道大家也打点起精神来作答,这对穷毕生精力求知求道的葛洪来说自然是乐此不疲,有一种精神一振的感觉,而作为学生的陈操之则是一点就透、小扣则大鸣,让作为师者的葛洪也觉得受益。

    六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葛洪与陈操之在三清殿边上的小轩窗下坐着,一番辩难之后,葛洪大为惜才道:“操之,以你的苦学颖悟,贯通儒玄两大学问并非难事,只是你出身寒微,这是命中注定之事,你想凭自己学识治国平天下,只怕步步荆棘、阻力很大,高位显职俱被世家大族把持,不在其位如何谋其政?依老道之见,你不如干脆摒弃世俗功名之念,随我炼丹修道、著书立藏之名山,传于后世,亦是不朽之事,圣人有云‘上者立德、中者立言、下者立功’,俗世功业最是下品,而著书不朽,则德亦在其中矣——操之以为何如?”

    陈操之还清楚地记得一月前陈家坞大门前生的那一幕,那两个无品胥吏都敢欺上门来,背后操纵的也不过是个九品主簿,所以说这世间功名权势实在是不能不去追求啊,他怎能不顾家族的危机,只求独善其身,脱身高蹈追随葛洪去修道?慢说他不信修仙,即便神仙真有,那也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行。

    陈操之没有正面回答葛洪殷切的问话,却是微笑着反问:“操之在葛师门下多日,受益实多,难道还不算是葛师的弟子吗?”

    葛洪麈尾一拂,哈哈大笑,明白陈操之的心意道:“儒家信命、道家改命,操之既是我弟子,想必是要改命的了,我且看你这个寒门子弟如何改变自己的命格?”

    ……

    后一个五日,陈操之再去初阳台道院,便带上了拜师的束脩之礼,算是正式拜葛洪为师了,当然,拜师不等于是要随葛洪入山修道,葛洪也没要求陈操之要读道经。

    这日跟随陈操之来葛岭的除了来德、冉盛之外,还有独臂的荆奴,归途寡言少语的荆奴突然拦跪在陈操之面前,叩头请求陈操之闲时教导冉盛读书识字,而少年冉盛却愣在一边不知所措。

    陈操之将荆奴扶起道:“荆叔,圣人云‘有教无类’,只要冉盛肯学,我就教他。”

    冉盛叫道:“荆叔,我不学识字,在我看来,所有的字都是一样的,我分辨不来。”

    荆奴又朝冉盛长跪不起,冉盛只好答应学习识字,嘴里低声嘟哝道:“很快就是七月检籍了,我们是无籍流民,又得逃跑了,还学什么识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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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七夕之美

    山居长夏,静谧无事,早晨和黄昏禽鸟鸣叫,而最持久的,是此起彼伏的蝉鸣,日光愈炽热叫得愈起劲,而庞然大物一般端坐在九曜山下的陈家坞圆形楼堡,则默默吞吐着远处明圣湖的清凉水气。

    因为有琅琅书声,陈家坞楼堡也仿佛有了灵性。

    蝉鸣声洋洋沸沸又忽然约好似的一齐噤声,西楼陈氏叔侄就在这样的蝉鸣日影中读书习字,人高马大的少年冉盛也勉强在学识字,负责给冉盛启蒙的是润儿,可笑的是润儿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竹尺,指着书本上的字教冉盛念,冉盛念错了,润儿作势要打他手心,很有严师的风范。

    被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管教,十二岁的冉盛很觉羞耻,但他也懂尊师重道,从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除了在书房里避不开,其他时候再看到润儿,冉盛就是一个字——躲。

    六月很快过去,七月初二,来福从县上探得消息回来,检籍令已下,县署的官差衙胥从七月初三起分批前往本县各民户聚居地开始检籍,县尉统领的五十名步弓手也加强各道路的盘查,无户籍的流民被拘到馆驿,统一解送到郡上,再由郡上按其原籍送到各侨州安置,据说整个检籍要持续到八月为止。

    虽说有葛仙翁向汪县令说情,但来福一家还是有点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冲进来一伙官差衙胥,把他一家都揪到县上去,那就糟糕了,毕竟他这荫户是非法的,葛仙翁当初怎么不让汪县令给他来福一家安个户籍呢?

    冉盛和荆叔准备逃跑,跑到会稽郡去,会稽郡各县并未检籍,面相凶恶的独臂老者荆奴对陈母李氏道:“主母,荆奴和小盛先去邻郡避避,等九月间再回陈家坞,我二人在江东流浪五载,从未遇到陈氏这样良善的主家,我二人一定会回来的盛还要继续向操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学习读书识字。”

    冉盛虽然怕识字,但却不想离开陈家坞,他看上去高大健壮、力大无穷的样子,但毕竟还是个十二岁孩子,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陈操之道:“何必去邻郡躲避!我前几日就向葛师禀过,让荆叔和冉盛去初阳台道院暂避,冉盛帮着葛师采药炼丹,手脚勤快点就是了,谁敢上初阳台去抓你们?”

    荆奴和冉盛大喜,当即收拾行囊,向陈母李氏磕了头,随陈操之去初阳台道院,葛洪见了,便安排二人住下,自与陈操之讨论《抱朴子》一书中的金丹微旨,临别时,陈操之又借了葛洪的医学著作八卷《肘后备急方》回去抄录,葛洪原有洋洋百卷的《玉函方》和《金篑药方》,卷帙太浩繁,葛洪不建议陈操之抄录学习太耗费精力,陈操之又不打算悬壶济世,有精简的八卷《肘后备急方》足矣。

    此后数日,陈家坞平安无事,也不见检籍的官吏上门,来福一家也安下心来,所谓品评田产等级之事也没再听人提起,直到七月初六,才有两个官差来到陈家坞,由族长陈咸出面接待,捧出钱唐陈氏家籍,一一核对人口。

    这两名官差全无骄态,没有任何故意刁难之举,看到陈氏户籍上附注的荫户来福一家,也没有惊异的表现,显然是得到汪县令的叮嘱的。

    之前西楼陈氏以为风雨欲来的七月检籍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轻易得让人不敢相信,怀疑是做梦,但事实就是如此。

    ……

    陈流自被逐出宗族,就一直呆在县城,起先一段时间都不敢露面,近来才缓过劲来,成了鲁主簿门下牛马走。

    七月初七夜里戌时,陈流遵鲁主簿之命到鲁府上拜访,送上不菲的礼品,可鲁主簿却久久没出来见他,这让陈流提心吊胆,思来想去不知哪里开罪了鲁主簿,正心惊胆战,见鲁主簿陪着一位敷粉薰香的中年男子从内厅出来,鲁主簿神态还颇为恭敬。

    陈流赶紧迎上去,胁肩谄笑道:“鲁主簿,有贵客啊——”

    鲁主簿稍一点头,对那敷粉男子道:“禇君,这位就是在下方才说起过的陈流陈子泉。”

    这敷粉薰香的男子便是禇文谦,淡看了陈流一眼,问了句废话:“你便是陈流?”

    陈流躬着腰昂着头,谦卑道:“下愚便是陈流,字子泉。”

    禇文谦不看陈流,看着厅壁那盏双鱼灯,问:“听说你被逐出陈家堡了?”

    陈流霎时间血冲顶门,不是愤怒,是强烈的羞耻,脸胀得紫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鲁主簿道:“子泉,坐下吧,禇君有话问你。”

    禇文谦却是一副厌恶的表情道:“不必了,那些事鲁主簿对他说便是,我告辞了。”

    鲁主簿送了禇文谦回来,在陈流面前箕腿坐下,看似随意,其实是无礼道:“子泉,你可知方才那位贵客是谁?”

    陈流知道应该是钱唐禇氏的人,很可能便是斗书法输给陈操之的那位,但嘴巴上却说不知,请鲁主簿明示。

    白白胖胖的鲁主簿得意地笑道:“钱唐禇氏的弟子嘛,与我乃是知交——”

    陈流自然要大大的恭维一番钱唐鲁氏结交的都是名门,有世家风范云云。

    鲁主簿很是飘飘然,却又面容一肃,问:“你可知我何事要唤你来?”

    陈流当然不知心翼翼询问。

    鲁主簿知道现在的陈流没有了家族庇护,只有死心塌地投靠他,当即也不隐瞒,将陈操之得罪了禇文谦之事说了禇文谦觅机要挫辱陈操之,问陈流有何良策?

    陈流这才醒悟鲁主簿为什么一心要敲剥陈操之,原来因为禇氏的缘故,不禁一阵兴奋,却道:“那陈操之有葛稚川为他说情,似乎不大好再谋他的田产——”

    “现在不提田产那些事,”鲁主簿打断道:“陈操之自恃有才,肯定想在九月登高雅集上卖弄,妄图博取名声,引起郡上来访问的中正官的注意——陈流,你要明白,陈操之若能象其父兄那样博个一官半职,那你在钱唐就真是死路一条,赶紧流亡他乡去吧。”

    陈流冷汗涔涔,声音干涩道:“鲁主簿你有事尽管吩咐,我陈流已经不是钱唐陈氏子弟了,什么都不会顾忌的。”

    鲁主簿点点头,问:“那陈操之除了书法、音律之外,还有什么才能?”

    陈流对陈操之了解甚少,他只知道以前的陈操之是个木讷的少年,除了孝敬母亲之外并没有别的值得称道之处,但这次在祖堂上他可是吃了陈操之的大亏,不得不对陈操之刮目相看,想了想道:“陈操之颇善强记,九岁即能背诵《论语》和《毛诗》。”

    鲁主簿不以为然道:“死记硬背算不得什么才能,我是问他义理如何,能讲解诗和论语否?”

    陈流道:“应该是半懂不懂吧,西楼藏书就那么几本,而且他父兄早逝,根本没人教他,靠自己胡乱背书,能通什么义理!”

    鲁主簿对陈流这个回答相当满意,连连点头,却又道:“不过还得想个万全之策,一定不能让陈操之在九月雅集上扬名,要是能弄得他斯文扫地,那就最好。”

    ……

    庸人扰扰人苟苟,整日只知算计、纷争,如何感受生活之美?

    此时的陈家堡,陈操之一家四口,还有英姑、小婵和青枝,在三楼露台上铺席坐着案上摆放着李子、葡萄,还有甜饼,今日七月七,是乞巧节。

    陈操之看着满天繁星,向宗之和润儿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又教他们念诵一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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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如此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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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所事事才会觉得光阴似箭,心里有期盼而且勤勉不辍时,就觉得日子过得很慢,陈操之每日习书诵诗、朝花夕拾,有时会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一天的容量如此之大,临睡时枕上回想,心里很欣慰,嗯,今天又学了很多东西,王弼的《老子指略》已经学完、郭象的《庄子注》已经学到“大宗师篇”、《周易注》最是繁难,还在学习“系词传”、书法的“之”字今天写得颇为灵动,据传王羲之为写好特意养了一群大白鹅,观察白鹅曲颈凫水的姿态……

    陈家坞是不是也养一群鹅?想着想着,陈操之就睡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去秋来风景异,九曜山由葱笼滴翠变得苍苍黄黄,晨起登山,落叶满径,立在峰顶,北面大湖吹来的风飒飒苍凉,已经有凛冽之感。

    忽一日正午,两辆牛车停在了陈家坞堡大门外,原来这日已是九月初五,丁幼微派人来接陈操之叔侄去丁府别墅相聚了。

    小婵、青枝自然要跟去,因为陈操之还要参加九月初九的登高雅集,陈母李氏就让来福带着来德和冉盛一起跟去,多个照应。

    又是枫林渡口,渡船依然在北岸,不同的是,枫林叶子全红了,一簇簇、一团团,大片大片的红好象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倒映着江水,半江瑟瑟半江红。

    润儿很期待地望着陈操之,过了一会,开口道:“丑叔,吹洞箫吧?”

    小婵笑了起来:“润儿是想着再有人赠宝贝给操之小郎君呢,对不对?”

    众人皆笑。

    陈操之手扶那棵歪柳,对润儿道:“丑叔再等江上有行船时再吹箫,这空荡荡的不是白费力气吗?”

    润儿觉得有理,脑袋连点,眼睛眨眨,可爱极了。

    众人又笑,对岸的一大一小两条船这时过来了,牛车上大船,人上小船,艄公长篙朝岸边一点船飘然离岸,艄公将长篙搁在船舷外侧,摇橹操船驶向江心。

    钱唐江在这一段水流平缓,但江面开阔,从南岸至北岸有四里水路,摆渡过江需要两刻钟。

    江水在船舷边微微涌动,不舍昼夜奔流,水花溅在手臂上、脸颊上,沁人心脾的凉。

    陈操之取出“柯亭笛”,对着一江秋水吹奏一曲《忆故人》,流水助箫音,悠咽宛转,若四个月前的那个风神萧散的赠笛人在,定会辨出陈操之此时的指法愈加纯熟,吐气出音尽得其妙,音域跨度泛然加宽具表现力和感染力。

    临到北岸,艄公突然惊道:“听郎君曲入迷,不知不觉往下游飘荡了一程,莫怪。”一定不肯收摆渡钱。

    陈操之让来福将四十枚五铢钱排在船舷上,上岸登车,傍晚时分到达钱唐县城东郊的丁氏别墅。

    这次来得比上回略早,暮色初下,西边天际犹有暗红霞光,别墅侧门前的那株叶片肥厚的枇杷树下,那个素白绰约的身影正在翘以待,正是丁幼微。

    宗之和润儿这回比上次活泼得多,远远的就欢叫着:“娘亲——娘亲——”

    陈操之看着嫂子丁幼微轻盈地提着素裙下摆从枇杷树下碎步奔出,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自上次离别后,嫂子就一直立在枇杷树下等着他们。

    ……

    夜里,丁幼微和陈操之叔侄在二楼书房坐定,宗之和润儿喜滋滋地向母亲献礼,汇报别后四个月的学习成绩,润儿已经能把整部《论语》背下来,而且开始临摹《曹全碑》,上次丁幼微将一本《曹全碑》的拓本送给爱女,那是丁幼微幼时临的字帖,《曹全碑》娟秀清丽,结体扁平匀称,舒展逸,风致翩翩,长短兼备,在汉隶中秀丽飘逸第一,最适合女子练习,润儿每日练习,现在已经有点样子,好歹不会下笔一团墨猪了。

    宗之的《诗经》已背诵至“小雅”,而且陈操之已向他开讲马融的《论语集解》。

    见两个孩儿这般聪慧好学,丁幼微眉花眼笑,对陈操之道:“嗯,四个月不见郎个头又长高了一截,快有七尺高了吧,学业肯定也大为长进了,上次来福到县里,奉你之命特来见我,陈家坞的事我都知道了,有大名鼎鼎的葛稚川赏识你,嫂子真为你高兴。”

    丁幼微清瘦依旧,若不胜衣,搁在书案上的手,骨节修长,显得尤其的瘦,但面部比上次光彩,脸色不再苍白,肌肤有着细瓷的微微光泽。

    陈操之向嫂子说了这四个月的求学经历,看了些什么书,遇有疑难葛师又是如何为他解惑的,娓娓道来。

    丁幼微道:“我并不知稚川先生隐居宝石山,操之真是有缘,若遇到的是别个高傲隐士,不见得会这么看重你,稚川先生则不然,稚川先生看到你,定会想起他当年求学之苦,稚川先生也是幼年丧父,家道中落,传闻他为了抄录一本书,曾从丹阳句容徒步千里到会稽,好学之名,天下知闻。”

    陈操之道:“葛师待我极好,与葛师当年相比,我幸运得多了。”

    丁幼微道:“嫂子本来想你这次参加登高雅集之后便去吴郡拜在徐邈门下,现在有了稚川先生,你就不必负笈游学了,等过两年直接去建康。”

    陈操之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在家可以侍奉母亲,宗之、润儿也要我作伴呢。”

    ……

    此后三日,陈操之一直呆在丁幼微的小院,照常习字看书,又向嫂子询问登高雅集之事,丁幼微十四岁那年曾随时任六品丞郎的父亲参加过一次钱唐县九月九登高雅集,就是那次与陈庆之邂逅——

    陈操之问:“嫂子,州郡的中正官如何在登高雅集上现人才、擢之入品呢?当场赋诗还是辩难儒玄经义?”

    丁幼微笑道:“赋诗、辩难是其一,但中正官取才有时很奇怪的,仅仅是因为你一句话合了玄理,或者因为你坐在山石上、倚在松下风致孤标、洒脱自然,就入了他的眼——”

    陈操之失笑,心道:“这很象男女一见钟情啊,这就是晋人所谓的妙赏吧。”

    丁幼微也笑道:“不过也不是中正官看上了就一定能入品的,还要派人在县上和乡闾访问,看其家世簿阀和道德声望,可取者再赴郡上由扬州中正官亲自审定,报请大司徒颁入品免状。”

    陈操之知道后世关于对九品中正制弊端的指责,因为中正官都是由上品的士族担任,士族高门之间因为联姻关系都是荣辱与共的,所以不用说要偏袒士族子弟而排斥寒门庶族,所谓“今台阁选举,徒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亦当涂之昆弟也”,这弊端在东晋后的南朝尤为严重。

    丁幼微知道小郎的心事,安慰道:“操之,你不用太担心正官也是要讲声誉的,他提拔入品的士子如果日后被现品行不端、才识低劣,乃至触犯刑律正官也要负连坐之责的,所以士族子弟固然会被偏袒,但真正的俊拔之才也会被擢取,当然,你想被擢为上品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能入品就好,因为这不是一品定终身的,三年后还可以再次品评,希望那时小郎已经让钱唐陈氏跻身士族,以你之才貌,到那时定为上品亦非难事。”

三十、有女同车

    相传后汉时,汝南桓景学师于费长房,费长房说:“某年九月九日有灾,家人缝囊盛茱萸于臂上,登山可免灾。”桓景如言照办,举家登山,果然平安无事,三日后还家,见鸡犬牛羊皆暴死。此后,九月九登高、野宴、佩带茱萸,成为习俗传延下来,汉末大乱,北人南迁,这个习俗也传到了江左。

    重阳日一早,陈操之梳洗毕,换上簇新的月白色葛袍,漆纱小冠,高齿木屐,嫂子丁幼微亲手将一小枝茱萸插在他小冠一侧,这枝茱萸上还缀着一颗红艳艳的茱萸果,好似颤颤巍巍的一颗帽缨。

    宗之和润儿也都插着茱萸,兴高采烈,还想跟丑叔去登山,润儿说:“润儿和阿兄经常跟随丑叔去九曜山,润儿现在可厉害了,上下山都是自己走,阿兄,你说是不是?”

    宗之点头道:“是。”

    丁幼微含笑道:“两个小东西,你丑叔走哪你们都要跟吗?丑叔今日是有大事,关乎钱唐陈氏的大事,你们不许跟。”

    陈操之道:“宗之,等你十岁时,丑叔一定带你去参加登高雅集,你不是去玩,而是要参与义理辩难,钱唐陈宗之,将是钱唐最年幼的小名士。”

    “那润儿呢,丑叔?”润儿赶紧问,生怕丑叔忘了她。

    陈操之微笑道:“宗之去,润儿当然也要去,宗之是小名士,润儿就是小淑女,十年你娘亲是钱唐第一名媛,十年后钱唐第一名媛就是陈润儿。”

    听小郎说她是钱唐第一名媛,丁幼微面色微红,有些羞涩,不料润儿说了一句,“润儿不和娘亲争,润儿就做吴郡第一名媛吧。”禁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忍笑道:“那你得去和吴郡太守的女儿去争,太守6纳的女儿6葳蕤是吴郡第一名媛,人称‘咏絮谢道韫,花痴6葳蕤’——”

    陈操之见嫂子提到谢道韫,不禁眉毛一挑,如果说东晋有三个人可以让后人铭记的话,王羲之、谢安自然是前两位,那么第三位呢,是选桓温、还是顾恺之、还是谢道韫呢?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丁幼微察觉陈操之的神色,问:“操之也听说过谢道韫和6葳蕤吗?”

    陈操之点头道:“6葳蕤没听谢道韫知道一些,是谢奕之女、谢安的侄女。”

    “嗯。”丁幼微点头道:“6氏是江东本地的第一门阀,谢氏来自陈郡,是渡江北来的高门大族,6葳蕤和谢道韫是北人和南人中最出色的女郎,才貌双好事者将这二人并列容止第一品——”

    润儿问:“她们两个有娘亲美吗?”

    丁幼微窘道:“娘亲都老了,还比什么。”

    宗之很确定地说:“娘亲不老。”

    陈操之道:“在宗之和润儿眼里,嫂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谁也比不上,对不对?”

    宗之和润儿齐声道:“对!”

    丁幼微又是欢喜又是难为情,岔开话题道:“操之赶紧去吃早餐吧,汤饼已经端来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

    ……

    钱唐县城西北五里,有一山,名齐云山,山名很有气势,山其实并不高,不过百余丈,因为四周并没有其他山峰,只有它独自孤峰耸立,所以看上去就显得突兀奇绝,仿佛钱唐县的撑天之柱云山北侧,峭壁悬崖,下临大江,那原本舒缓的钱唐江水被两岸一逼,激涌奔流,惊涛拍岸,所以这齐云山是钱唐县绝佳的登高望远的好去处。

    从东郊的丁氏别墅出,要绕过半座钱唐城,才能到达齐云山下,路程约有十五里,陈操之坐着来福驾的牛车,来德和冉盛二人步行,在朝阳还未升起之时就出了。

    金风送爽,天空高远而明净,山林木叶脱落,山就显得瘦了,但是另有一种爽朗峻肃之气,显示有别于春和夏的秋的庄严。

    朝阳从身后照射过来,将影子铺得很长,陈操之盘腿坐在牛车上,看着车前的影子渐渐的缩短,听着车轮辘辘滚动,这一刻是如此的悠闲,没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所谓“有情而无累”,这圣人之境虽然达不到,但可以让人变得心胸开阔、洒脱豁达。

    两辆牛车侧轮飞驰着从来福身畔掠过,陈操之看到后面那辆牛车有人探头出车稍朝他这车上看了看,这是丁幼微的堂弟、丁异之子丁春秋,想必也是去参加齐云山雅集的。

    在陈操之的记忆里,前年在丁府受到羞辱就是因为这个丁春秋,丁春秋很年轻,比陈操之年长三岁,自恃才华横溢,随处要向人喷涌,虽不能说可恶,但也实在可厌。

    出了丁氏别墅这一段软土路,前边便是砂壤铺设的驿道,却见丁氏的那两辆牛车停在路口,另有一辆牛车侧翻在路边,一个盛妆靓服的年轻女郎娇怯怯地由一个小婢扶着,花容失色,身子微颤,显然是遭遇了车祸!

    陈操之并未下车,静坐等候,他从不喜欢看热闹,若说那靓丽女郎需要帮助,自有丁春秋出面,丁春秋一定很乐意。

    丁春秋由兄长丁夏商陪着,准备在齐云山雅集上扬名,此次入品是肯定的,关键是想入高品,六品以下就没什么意思了,方才看到陈操之牛车,心知陈操之也是去齐云山的,不禁失笑,心想那愚昧童子也想去雅集,去献丑吗?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二人分乘两辆牛车,行至驿道见这辆牛车翻倒在地,车夫在检看牛车是车轭断了,那俏立一边的女郎真是美艳,两兄弟目睹美色,都极仗义借一辆给这女郎乘坐,送其至县城,问女郎贵姓,答曰姓姜。

    女郎却不上车,美眸流盼,指着陈操之那辆车娇滴滴道:“那辆车似乎更平稳。”

    丁春秋道:“那不是我丁氏的车,是寒门陈氏的车,不坐也罢。”

    女郎道:“方才牛车倾侧,妾心惊胆战,这陈氏的牛车平稳,妾只坐那辆车。”说着,自扶着小婢的肩,袅袅走到陈操之车前,正欲开口——

    陈操之也不露面道:“请前面的车让一让。”

    那女郎便替陈操之传话,请丁春秋兄弟让一让,正待过来再说话,却见陈氏的这辆牛车驶动起来,两个仆从跟在车边,大步而去,置这女郎与小婢于不顾。

    那靓妆女郎银牙轻咬红唇,恼恼的样子,一回头却已是嘴角含笑,对丁春秋道:“这寒门庶族果然无礼,敢烦郎君载妾一程吧。”

    丁春秋大肆污蔑了陈操之一通,与兄长共乘一车,他的车让给这女郎主婢乘坐,两兄弟以为是艳遇,相对吟哦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丁春秋吟诗声音很响亮,期望女郎听到,又低声问兄长本县有哪户姜姓有这么美的女郎?

    丁夏商笑道:“五弟还想娶这女郎不成?本县似乎并无姜姓,或许是来投亲的也未可知,若是寒门那就娶不得,爹爹绝不会同意。”

    丁春秋感觉惆怅,却见载着女郎的那辆车越驶越快,这女郎不是怕翻车吗,真是怪哉!

    丁氏兄弟催促车夫紧紧跟上,丁氏的这两辆牛车牛力强劲,很快又过了陈操之的牛车,直奔县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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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介绍:
以干净的文字,写优雅的时代和艺术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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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王羲之在呼朋唤友畅游山水、优雅地写他的《兰亭集序》;谢安还隐居在会稽东山,每日携妓优游林下,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江东崇尚风度和仪表的名士们宽袍大袖,服五石散、挥着麈尾清谈、驾着牛车游玩、谈音乐、论书法、琴棋书画、寄情山水、有各种潇洒放诞、不拘礼法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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