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永别罗浮山
琅琊王司马奕即帝位之后,身为琅琊王友的6禽转迁侍御史,侍御史乃是六品官,受命于御史中承。接受公卿奏事,举劾非法,权力很大。非世家大族且有令誉之人不能担任。年方二十四的6禽自是志得意满。
这日午前么6禽自台城归来。桓温所奏的便宜七事已由中书侍郎郅呈至尚书令王述案前,这便宜七事的其中两项关系重大,一是官吏台制冗余,人浮于事,宜并官省职。这究竟要裁减哪些官吏就牵连甚广;二就是大阅户人,实行土断。这更是涉及江东士庶的头等大事,6氏作为拥有奴童、佃客、部曲上万的三吴大门阀,对此自然是极为关注——父亲6始去扬州公干,6禽便想先与叔父6纳商议一下,至门房看到高大魁梧的冉盛和两个面生的武弁在饮酒,冉盛看到他,视若无睹,不怒自威的样子。
6禽眉头一皱,召管事来问,得知叔父正宴请陈操之,6禽又惊又怒。就想入内质问叔父意yu何为。难道还真要把蕤妹嫁给陈操之?只是叔父6纳因为无子,对侄子辈就寄予厚望,端肃严厉应6禽和兄长6俶都畏惧叔父6纳,6禽不敢当面与叔父争执,踌躇了一会么,想:
**“我要亲眼见证叔父在府中宴请陈操之,待爹爹回来叔父也抵赖不的。”,当即入厅中拜见叔父,对陈操之则视而不见,予以无言的羞辱。
6纳一向节俭,请陈操之用午餐不过是淡酒三升、鹿肉二伴而已。见侄儿6禽来,他知6禽与陈操之有隙,担心二人起冲突,也没让6禽在此用餐,略说几句,便挥手让6禽退下,把个6禽气得脸青,恨恨而退。
陈操之对6纳说了即将开始大土断之事,6纳道:“该如何办便如何办,如果桓大司马真能一视同仁、严法推行,我6氏也不会阻挠犯禁。6氏所属的奴童、佃客有脱离户籍的将重新编入户籍接受检阅。”
6纳少有清操、贞厉绝俗**会稽王司马昱、尚书令王述雅重之,与其兄6始相比,6纳更具声望,6始对朝廷时有怨言,认为渡江的北地士族损害了南人的利益,常怀不忿,而6纳则包容并蓄、心胸开阔,眼光比6始长远、用罢午餐,陈操之辞了6纳回顾府。果不其然,6禽在横塘北岸拦住了他,怒气冲冲道:“**陈操之。我叔父与你说了些什么,真要招你为婿?”
陈操之冷眼看着6禽羹6始有两个儿子,长子6俶现为会稽郡承郎,浮靡奢华、才具平平,而眼前这个6禽,更不是能守祖宗家业之人,因6葳蕤的关系么陈操之是不愿与6始父子冲突的,然而6始刚慢自用、6禽更是视他为眼中钉,陈操之自知无法与6始父子和解,他要娶6葳蕤,6始父子就是拦路石,得想办法搬去,依目下形势和6始父子不明智的**情,他并不需要刻意针对6始父子做些什么,只需因势利导便可禽见陈操之冷冷打量他,不答话么一副冷傲不屑的样子,更是气愤,怒道:“陈操之,你莫要以为我叔父待见你,你就能娶到6葳蕤。这不是我叔父一人说了算的。我父亲不会答应,6氏自嫡系至远房都不会答应,你还了这条心。早早寻个寒门女子传宗接代去吧。
陈操之毫不动气,不温不火道:“6禽,我还是那句话——虞氏必后悔将女郎许配给你,而我,绝不会让6氏后悔。”说罢,与冉盛带着两名西府武弁扬长而去。
6禽又被气得脑袋晕,不但陈操之意态骄人,就连那个冉盛也变的倨傲冷厉,心里恨恨道:“陈操之,你莫要以为攀附上了桓温就目中无人,桓温有不臣之心,早晚身败名裂,到时我要看你陈操之是何下场!”
离了横塘,陈操之也是摇头苦笑。又暗自庆幸,还好6禽只是葳蕤的从兄,若是嫡亲兄长,不免投鼠忌器,那还真是难办了,而现在,用6使君的话来说该如何办便如何办。
陈操之回到顾府,却见顾恺之在陪一个道人说话,那道人五十开外。身材矮小、容色慧黑,见到陈操之。稽道:“陈公子,毋道李守一。师从抱朴仙师修道,奉仙师遗命,特从罗浮山来见陈公子——”
陈捧之听得“遗命”二字,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跪倒在地,悲不自胜呼葛洪年过八旬,早晚有驾鹤西去的一日,陈操之也知正史所载葛洪就是八十神岁仙逝的,这几年心里常常牵挂着,但因岭南路远,音讯难直未得葛师消息,此时听得道人李守一奉葛师遣命远道而来,心里哀痛至极,想起在初阳台道院葛师对他的殷殷教导,临去罗浮山还想着写信向6纳。徐邈举荐他,又想起四年前在明圣湖畔与葛师分别。葛师言道:“操之,人生离别。自古皆然,你不必太伤感——”未想那一别就是永别!
李守一见陈操之伤感,亦含泪道:“陈公子不必伤怀,葛师霞举飞升、忘其形骸,已列仙矣,我等不必效俗人悲伤。”解囊出书贴与书卷一册,递给陈操之道:“这是葛师遗命交给陈公子的。”
陈操之拭泪,恭恭敬敬先览书贴。是葛师亲笔,古朴苍劲的雁尾章草,葛洪从广州刺史庚蕴那里得知陈操之近况,对陈母李氏病逝表示哀悼,对陈操之这几年苦学养望声名雀起甚感欣慰,说陈操之改命之途已行至中道,宜勉之,又说此后两年三吴之地必有大瘟疫流行,望陈操之奏请有司妥为防治,书帖最后写道:
“仲尼称自古皆有**,老子曰神仙之可学,夫圣人之言,信而有徵。道家之说,诞而难用呼。其然哉?儒教近而易见,故宗之者众焉;道意远而难识,故达之者寡也。吾生也有涯羹吾所求者,其在仙云缥缈间乎?”
陈操之又取那册书卷看,扉页上书三个篆疡气论》,开篇便写道:“余闻上党有赵瞿者。病癞历年,众治之不愈羹垂”
这是葛洪六十系行医施药总结的对疡气瘟疫的瓣析和防治,比《肘后备急方》所论的伤寒活时行、温疫更进了一步,增加了对虏疮(即天花)、癞(麻风)、疟疾等传染病都的论述和防治同,有“辟瘾疫药干散”、“老君神明白散”、“度瘴散”、“辟温病散”诸多方剂——陈操之心道:“严万卷玄言哪里及得上葛师这薄薄一册《疡气论》!”
陈操之将《疡气论》收好么因问道人李守一葛师仙逝的情况,李守一回答说葛师是四月十八尸解登仙的。这书帖便是前一日所书,次日一早命弟子备兰汤沐浴,嘱咐李守一将书信送给陈操之后便去主持宝石山西岭初阳台道院,又徐徐道:“忆昔少年时读书乏纸笔同伐薪卖之,以给纸笔,抄书万卷,指肘胼飘,又尝往一富户借抄《白虎通德论》
不得,于其垣外徘徊不忍离去,遇雨。病几殁,今思之,皆历历如在目前。”言毕,盘腿而坐,遂逝。
陈操之慨然流涕,自己这些年的苦学与葛师当年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啊。他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这时,顾府执役带了谢氏的管事进来,那谢府管事呈上谢安书贴,请陈操之赴晚宴,并说中书侍郎郅嘉宾亦将赴约。
谢安与王羲之并称书法第神品。精于草、正,有别于钟繇、王羲之的书风,淡古从容,风流蕴籍,陈操之虽然哀伤于葛师仙逝,但习**使然。看到这么高妙的书法也是欣赏不已,乃回帖辞宴,说葛师与他情同祖别,葛师仙游,他虽不能依俗礼为其服丧,但自当素食三月以遣内心感念之情。
陈操之知道谢安宴请他和郏是有事相商,便道戌时初将至乌衣巷谢府拜访。
谢府管事走后,李守一对陈操之道:“陈公子,贫道明日便要回初阳台道院,公子可有家书要贫道带回去的?”
荆奴一月前携了家书回陈家坞。陈操之本无甚大事要告知族人,想了想,提笔给四伯父陈咸和嫂子丁幼微各写了一封信,交给道人李守一。说道:“李师兄,葛师有言。明后两年三吴将有大瘟疫,葛师留下良方济世救人,我等不能坐而观望。烦师兄回到初阳台道院之后,多请乡民采药、依“辟瘟疫药干散”、“老君神明白散”、“度瘴散”、“辟温病散”制成干燥丸药,以备急需。神应费用,由陈家坞承担。”又将葛师三千里相赠的《疡气论》近四千言抄录一遍,让李守一带回去。
李守一甚是感动同深感葛师所托得人。
很多书友对寒士新封面不满意,小道一时也找不到会做封面的,先挂几天吧,若有书友会做封面,就帮小道再做一个
六十九、居心
薄暮时分,陈操之与冉盛步行前往乌衣巷谢府,过朱雀桥时陈操之在桥东立了一会,看着细波粼粼的秦淮河水,又看了看对岸的深宅大院,心道:“英台兄想要走出这高墙深院,真是艰难啊!”正待迈步过朱雀桥,忽听有人说道:“子重,某在斯。”
陈操之讶然抬头,就见河东槐荫下走出一人,面如敷粉,襦衫飘逸,身形纤瘦有弱不胜衣之感,不是谢道韫又会是谁!
见谢道韫立在槐荫下未走过来,陈操之便迎过去,作揖道:“英台兄,别来安否?”
谢道韫眸光璨璨,打量了陈操之两眼,见其愈俊朗有神了,还礼道:“等你好一会了,以为你会来赴宴,见你未至,问执事才知道稚川先生仙逝之事,子重节哀。”
陈操之黯然道:“葛师恩泽万民,葛师仙逝,生于泰山。”
谢道韫并未附和,她认为陈操之对其师过誉了,一个修仙之人恩泽万民从何说起?谢道韫对她不赞同的事绝不会俗套地虚与委蛇。
陈操之很了解她,便说了葛师遗书并赠《疬气论》之事,然后问:“英台兄不认为我师仙逝生于泰山吗?”
谢道韫深知瘟疫的可怕,她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便是死于疟疾,乃重生点头道:“我只以为稚川先生是一心求仙道、独善其身之人,未想其有如此济世胸怀,千载之后,只怕少有人记得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而稚川先生必万古流芳。”
陈操之微笑道:“也未见得,史书乃是为大人先生者写的。”
谢道韫道:“不说后世事,先过眼前关,子重要助我啊。”
陈操之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奉桓公命,征你入西府。”
谢道韫摇了摇头,问:“子重,我三叔父若问你可知我真实身份,你如何作答?”
陈操之反问:“英台兄要我如何回答?”
谢道韫嘴角一撇,说道:“考你,若答得不好,我难去西府。”
陈操之略一沉吟,说道:“安石公是有大智慧之人,我觉得不应瞒他,也瞒不了他。”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问:“子重是想据实相告?若我三叔父问你既知我是女子却又要助我出仕,是何居心?那子重如何作答?”
谢道韫问得很犀利,她是把最困难的局面摆在陈操之面前,让陈操之可以早作准备,但问出口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脸不禁红了。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英台兄不要把难题全推给我啊,这几日你未向令叔禀报吗?”
谢道韫道:“自然是禀报了的。但我三叔父只问我话,他却惜语如金,让我莫测其意。”
陈操之问:“郗嘉宾与令叔谈得如何了?安石公对你可以惜语如金,对郗嘉宾只怕不能如此矜持吧。”
谢道韫微笑道:“子重总能提纲挈领、一语中的——方才我在客厅小室旁听郗侍郎与我两位叔父谈话,郗嘉宾与我三叔父都是第一等的聪明人,言语交锋极是精彩,郗嘉宾似乎一意要我出仕,问我两位叔父,是不是要桓公亲自来建康相请?说桓公爱才,为求贤才入都,亦是佳话。我两们叔父都无言以对。”
说到这里,谢道韫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说道:“子重,郗侍郎以桓公的威势来压我叔父,逼我出仕,似乎过于咄咄逼人了,我不过一无甚名气的次等士族子弟,郗侍郎何必如此?莫非另有隐情?”
陈操之也有这样的疑惑,但事已至此,只有前行,而且料想也无甚差错,便道:“英台兄的《中兴三策》深得桓公赞赏,我与郗嘉宾将你这《中兴三策》扩充为便宜七事,由桓公疏奏朝廷,将由有司推行,你乃主谋,岂能置之事外,桓公自然要征你入府。”
谢道韫微微一笑,说道:“子重先请吧,我从后院小门回去,我能不能走出这高墙,全靠今夜子重与我叔父的一席谈。”
陈操之拱拱手,说道:“在下襟怀坦荡,除了惜才,并无其他居心,安石公定能明白我之心意。”说罢,与冉盛过朱雀桥,向乌衣巷谢府行去。
因为陈操之最后这句话,谢道韫独自在河边槐荫下立了许久。
……
谢府管事向谢安、谢万禀报,钱唐陈操之求见。
谢安留谢万陪郗,他亲自出迎,谢安身材高大,秀挺不凡,在两盏灯笼的照映下步履舒缓而来,手摇蒲葵扇,意态从容,见到陈操之,含笑道:“东山匆匆一别,三年矣,陈公子俊才特出,名传遐迩,我闻之甚欣喜。”
陈操之执子侄礼恭恭敬敬道:“安石公直呼在下操之便是,晚辈与幼度是挚交。”
谢安当即肃客入内,一边暗暗打量这个陈操之,比之三年前在东山初见,陈操之长高了不少,眼神愈沉稳深邃了,论风仪容止,后辈子弟中当以此人为第一,又且儒玄双通、音律尤妙,心高气傲的阿元爱慕之,亦在情理之中——
郗嘉宾见陈操之入座,即问稚川先生之事,得知是四月十八仙逝的。谢安、谢万、郗皆叹惋,葛洪高龄,与王导、6喜、郗祖父郗鉴、谢安之父谢裒都有交往。
陈操之便把葛洪临终留下的《疬气论》对郗、谢三人说了,谢万道:“宜将稚川先生遗下的药方遍传诸州县,以示民众供急用。”
谢安道:“我以为疫情未时,不宜宣扬此事,免得瘟疫未至,人心已乱,可先将治瘟疫之方传诸郡县,命官吏早作预防,郗侍郎以为如何?”
郗点头道:“可将此事与大土断合并施行,诏令各州郡官吏留心疫情、多备医药。”
陈操之甚觉宽慰,命冉盛呈上桓郡公征召祝英台入西府的文书和谢玄托他带回的信,呈给谢万,说道:“晚辈此番入都,除了携此文书前来,幼度还有一封信让我交与万石公。”
谢万即于座上展信阅览,看罢,又递给兄长谢安,谢安看了看信,说道:“阿遏也是为其表兄祝英台入仕之事,操之更是专为征召祝英台入西府而来,我这个远房表侄祝英台真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了——”
谢安不担是否允许让祝英台出仕之事,却与郗和陈操之讨论《中兴三策》与便宜七事,不时对陈操之问,诸如度田税米与按丁税米、按口税米孰优孰劣?陈操凝视作答,时有创见。
郗心道:“怪哉,谢安石怎么考校起陈操之来了?子重也真是辛苦啊,到哪里都有人要考他。”待陈操之回答了谢安的一个问题后,郗笑道:“安石公把子重问得额头出汗了,只怕子重以后不敢登门了。”
谢安已知陈操之才识,朗声笑道:“操之实有非常之才,后生可畏啊。”
郗道:“今夜燕坐闲谈,不必太肃穆,安石公还记得蛮府参军郝隆郝佐治否?”
谢安微笑道:“狂生也,颇有才。”
郗道:“郝佐治此番可是大受挫折,子重初入西府,郝佐治在桓公为王文度与陈子重的接见宴席上要问子重三难,子重从容应对,中有一妙语,郝佐治常以七月七袒腹晒书为放旷,子重讥之曰‘郝参军实在可悯,不但无衣可晒,读书亦少,一肚能容几卷书哉!’”
谢安、谢万皆笑,隔帘小室闻窃笑声。
谢安道:“久闻操之妙解音律,竖笛绝妙,明日傍晚敢请携笛来为我奏一曲,不胜企盼。”
陈操之道:“长者有命,敢不遵从?”
四人谈至深夜而散,陈操之与郗同行了一程,一路相谈,郗道:“子重,谢安石明日想必还要与你长谈,嘿嘿,这祝英兄真比当年诸葛孔明还难请啊,子重莫要负了桓公所托。”
次日上午,陈操之为道人李守一送行,然后与顾恺之去瓦官寺拜访了长老竺法汰,竺法汰言道:“自顾檀越、陈檀越为本寺画了维摩诘菩萨像和八部天龙像后,寺院香火大盛,声名远播大江南北,每日都有千里外的信众前来礼佛观摩壁画。陈檀越、顾檀越功德无量。”
从瓦官寺回来后陈操之又去张府拜见了张凭、张墨兄弟,张凭对大土断之事亦甚关切,在台城朝会时便与6纳、顾悯之商议,俱认为不足虑。取消黄、白籍,影响最大的是南渡的北人,就连当年的王导也不敢损及南人的利益,余姚令山遐查出会稽虞喜私藏隐户三千,按律应弃市,但结果却是虞喜安然无恙,山遐被罢官——
依旧是薄暮时分,陈操之带着冉盛、黄小统再赴乌衣巷,过朱雀桥时陈操之朝河畔槐荫下看了一眼,不见有人,便过桥朝谢府而去,却不知道谢道韫正悄立在槐荫深处。
谢道韫望着陈操之的远去的身影,心想:“今夜再听子重竖笛一曲,从此只怕再无此耳福了。”
七十、你是谪仙人
天空暗云沉沉,酉时末,天色就全黑了,灯笼照在青石板路上,幽幽碧碧,更显庭院深深。
土墙大门至谢府正厅约百余步,陈操之跟着谢府管事向大厅行去,听得丝竹管弦的乐音缥缈而来,仿佛暗夜的花香在空气中氤氲萦绕,似香桩树的清香,又似蔷薇的芬芳——
谢安居东山,好植香桩树,谢道韫则独爱蔷薇,上虞东山的蔷薇娇艳而后凋,三年前的五月下旬,陈操之去东山请支愍度大师为母亲治病,看到谢氏墅舍木楼边的那一大丝蔷薇,粉黄、粉红,竞相开放,那时陈操之就立在蔷薇下等待谢氏典计入楼通报——
谢安好音律,居东山十载,笙歌不绝,今应召回京,亦携乐妓十数人同返,其夫人刘澹醋劲不如早年猛烈,再不会扯上帷幕不许谢安观看女乐,说“恐伤盛德”之语了。
谢府大厅栾栌重叠,高敞宏大,张帷幄相隔,整个大厅可容客上百人,而今日,只有陈操之这一位客人,主人也只有一位,就是谢安,谢万并未在座,其余谢朗、谢韶诸人皆未列席,奴童侍候、女乐厢陈。
谢安踞坐方榻,戴中幍、着衫子,手摇蒲葵扇,半袒胸怀,案前有盛酒的鸭头勺和羽觞,边上还有一具阮琴。
谢安拈起一支竹签,在阮琴上轻轻一擘,“铮”的一声,帷幄后的丝竹管弦声顿止,一时间、宽敞的大厅格外的静。
谢安请陈操之入座,淡然道:“今日请操之来,单论音律,三年前无缘得闻操之清奏,今夜可偿夙愿,请操之为我吹奏一曲。”
陈操之心道:“这个谢安真是心意莫测啊,要与我谈音律,似乎对谢道韫出仕与否并不挂怀,又或者谢安已经作出了决定,谢道韫到底是出仕呢还是不出仕?”
陈操之躬身道:“安石公精通音律,晚辈早想请教,晚辈先吹奏一曲,不辱清听则幸甚。”说着,示意身后侍坐的黄小统将木盒递上,取出柯亭笛,调息凝神,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是唐人张若虚的名诗,誉之者称其为“孤篇横绝全唐”,闻一多盛赞为“诗中之诗”,后被改编为弦乐曲,曲调优美典雅、节奏流畅而富有变化,意境深远、乐音悠长,陈操之以洞箫悠悠吹奏,那极具表现力的、婉转悠扬的乐音霎时间将方榻上的谢安、隔帘小室的谢道韫一齐带入一个澄澈空明、清新自然的境界,恍若明月高悬、大江微涌,花香月色让人沉醉——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优美的诗句从陈操之心头掠过,一串串乐音从指音淌出,陈操之沉浸其中,倾心吹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一种幽美而邈远的意境。
帘后的谢道韫如痴如醉,纤纤玉指不自禁的在自己腿上拨弹按捺,似以蕉叶琴相和,心里道:“得闻此曲,虽死何憾!”
洞箫声袅袅而逝,高敞的大厅悄然无声,那月夜、花香、那隐隐的江潮、那感伤唯美的思绪似乎并未远去,此时的谢府大厅与前一刻有了很大的不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谢安忍不住叹息:“宇宙无穷,吾生须臾,美声妙音,诚感人至深者也,昔仲尼闻韶,识虞舜之德;季札听弦,知众国之风,今日闻操之雅奏,乃知人生可贵,操之胸怀、识鉴、品操,于此一曲尽现矣。”
谢安取阮琴,以竹签擘之,铮铮淙淙奏了一曲,歌其旧诗道:“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划然一响,音声俱寂。
良久,谢安道:“今夜闻止矣,操之更有妙曲我不敢复请,期以他日。”
陈陈操之便走向告辞,却听谢安道:“生于今世,性命可忧,欲高蹈远引,则门户靡托,为门户计,我决意让祝英台出仕,明日我让祝英台前来拜访操之各郗侍郎,月底便入西府罢。”
帘后小室的谢道韫听了三叔父谢安的这句话,并无太多的惊喜,她很奇怪自己竟然这般平静,她要入西府了,好好准备吧。
谢道韫听得三叔父送陈操之出去,她静坐不动,过了一会,三叔父木屐声清脆,回到厅中,唤道:“阿元——”
谢道韫知道三叔父有话要吩咐,应了一声,褰帘而出,端端正正跪坐在方榻前候教。
谢安问:“阿元可知陈操之方才所奏为何曲?”
谢道韫道:“不知,应是其新制之曲。”
谢安又沉默良久,问:“阿元打算终生不嫁了?”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说道:“侄女不孝,让叔父忧心。”
谢安道:“你去西府历练一年,然后来做我的佐吏吧。”
谢道韫应道:“是。”
谢安又道:“桓公之意难测,陈操之心意难明,你是我谢家子弟,不要走错了路,为朝廷效命乃是正途,那陈操之实乃王佐之才,又极具风雅魅力,你和阿遏与他为友,应相互勉励,为国家出力。”
……
次日上午,谢道韫一番修饰,纶巾襦衫,来顾府拜访陈操之,顾恺之迎她入府,一起去小院见陈操之,顾恺之抱怨说两次登门皆被拒,谢道韫致歉道:“我实不知长康来访,若不是郗侍郎与子重,我至今还不能外出。”
顾恺之便问是何缘故?
谢道韫道:“自幼身体便弱,恐不堪案牍之劳,是以谢氏长辈不许我出仕。”
顾恺之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谢道韫,说道:“英台兄诚然瘦弱,不过精神很好啊,到了西府,日日与子重骑马游泳,身体自然会强健起来,子重又懂食膳养生,万一有病他还能给你治,哈哈,明年我也请求入西府。”
谢道韫唯唯称是,见到陈操之,深深作揖道:“多谢子重。”
陈操之微笑着还礼:“不助英台兄,我心不安,相助英台兄,心亦难安。”
谢道韫知道陈操这的是什么,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子重何必在意。”
陈操之正在抄录《疬气论》,已抄好一卷,当即携此书册,与谢道韫一起去见郗,郗入台城未回,郗寓所离江思玄赠给陈操之的田产不远,陈操之听三兄陈尚说那边已经开始动工建宅,便想去看看进展如何?谢道韫也一道去看。
依陈操之的设计图,陈氏大宅分为东南西北四大块,因财力有限,先建东园,东园就是陈操之依苏州同里镇退思园的格局,稍作简化而绘制的,并且布局更为疏朗,陈尚已请了典计为东园做预算,预计建成东园约需三百八十成钱,上回荆奴送来了五十万钱和五斤黄金,合计百万钱,又有谢道韫的百万钱,顾恺之连送带借共百万钱,以及上次褚太后赐的三百匹绢和桓温赏的五百匹绢,一匹绢值六百钱,八百匹绢近五十万钱,以此建东园也差不多了。
陈操之与谢道韫去秦淮畔看时,见工匠正挖渠引水,将秦淮河水引进,在园中形成一个两亩大小的池台,然后环绕小湖建亭台楼阁,这是典型的退思园建筑风格,退思园另有一名叫贴水园,退思园的建筑布局,是陈操之游历过的名园中最精巧紧凑的,当然,陈氏东园因地基够大,建筑要高敞一些,谢道韫听陈操之向她指点,此处宜建一亭、彼处宜建一阁,又有临水轩、九曲回廊等等,就连这些亭阁轩台该如何建、是土木还是全木架构,都有讲究,不禁奇道:“子重,这些你是在哪里学得的?你儒玄书画音律精通我不觉得稀奇,可你连亭园居室的建造也精通,这让我很稀奇。”
陈操之微笑道:“托梦可乎、梦中所见的仙阁就是这样的。”
谢道韫轻摇蒲葵扇,目视陈操之,说道:“你真是个神秘的人,有时我会想,子重,你究竟从哪里来?”
陈操之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应道:“从来处来。”
谢道韫道:“你从天上来,你是谪仙人。”说罢,转过身去看着日光下波光闪烁的秦淮河水,续道:“你吹的曲子都是仙乐,让我有无处可去的感伤。”
六月炎阳,清波流逝,陈操之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动,倒不是加为谢道韫如此盛赞他,而是因为谢道韫触及到了他两世的灵魂最敏感的部分——
无处可去?很奇怪的用语,费解吗?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我们别无选择,都是只有一条路。
七十一、天人五衰
午时,郗从台城东堂议事归来,至寓所,执役报陈操之、祝英台来访,问客人何在?答曰往秦淮河畔看陈氏宅第去了。
郗便取了遮阳笠帽戴上,领着丙个僮仆往陈氏宅基地而来,远远的就看到陈操之与谢道韫立在河畔槐荫下,陈操之梳椎髻、戴漆纱冠、披白纻夏衫,长身玉立,飘然出尘;那谢道韫戴纶巾、穿白绢单襦,身形明显比陈操之纤瘦,虽然宽袍缓带,但夏衫轻薄,绰约体态隐现——
郗也知自己是有成见在先,不然的话,文弱柔媚的男子在所多有,男装的谢道韫并不是很惹眼,王羲之少年时就心身姿婉约、行步轻盈为人称道——
想必是谢氏仆从的提醒,郗看到陈操之与谢道韫一起转过身来,陈操之遥遥向他拱手,快步迎来,那谢道韫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郗放慢脚步,心道:“谢安肯让侄女出来,那就表明昨夜陈操之游说成功,谢道韫将入西府。”
见陈、谢二人走近,郗笑道:“子重真不负桓公重托,把祝公子请出深院,功劳不小。”
陈操之在郗面前不需拘礼,谢韫则不然,她心里对这个机智过人的郗嘉宾戒备颇深,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郗侍郎。”
郗微笑着还礼道:“在下与祝公子是第二次见面了,三年前在吴郡顾氏草堂有过一面之缘,实未想到当时的徐氏学堂藏龙卧虎啊,既有谢幼度、陈子重这样声名远扬的俊拔之才,也有祝公子这样心志高逸、才华内敛的贤达。”
谢道韫心道:“郗嘉宾果然记得那次匆匆一面,他真的没有疑心?”但看郗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心想即使聪明如郗嘉宾也不可能凭祝英台猜到谢道韫去,当下用浓重的鼻音说道:“郗侍郎过誉了。”淡淡一句话,不再多言。
郗知道谢道韫不愿多说话,怕言多有失嘛,便指着正围土墙的那一大片宅基地问道:“子重,贵宅何日能建成?”
陈操之道:“先建东园,以便我陈氏族人在京有个容身之所,大约明年底可完工。”
郗问:“钱物齐备否?我助你一百万钱吧。”
郗慷慨好施,出手豪阔,广结朋党,《晋书.郗传》记载郗之父郗愔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凭郗取用,郗一日之内将千万钱散与亲朋故友。《世说新语.栖逸》亦载:“郗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后世评论者认为郗这是处心积虑,收买人心,但对陈操之来说,那些都是诛心之论,他认为郗可以做好朋友,虽然郗不象顾恺之、徐邈那般平易贴心,郗有些让人猜测不透,若说他好名,他却是不顾清誉,不遵父亲之命一心辅佐桓温;若说他好利,他却是信佛好施,千金到手立尽;至于好色更是无从说起,郗夫人周马头不育,他也未另纳妾——
·《世说新语》里记载郗临终之事更让陈操之惕然自警,郗的结局未始不是他的前车之鉴,郗临终时把一箱书信托付给门生,说道:“本欲焚之,恐家君伤悯,我亡后,若家君悲痛以至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郗死后,郗愔哀悼成疾,郗门生依旨呈之,箱中皆郗与桓温往反密计,废立之谋俱在,郗愔于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郗甘领不忠不孝这之骂名,其中的悲哀,让人恻然,郗才能过人,为命世之才,然而终其一生,未有匡济天下之名,反而有党同伐异、阴谋废立之讥——
陈操之拱手道:“钱物备矣,不须嘉宾兄助我,待明年东园建成后,请嘉宾兄一醉。”
这时,郗氏仆役匆匆赶来,报知郗姑母王羲之夫人郗璇请郗即去乌衣巷王宅相见,有急事相商。
郗皱起眉头,对陈操之、谢道韫道:“子重、祝公子,我要失陪了,我姑父王右军病重,派人去请杜子恭来救治,不知到未?”
陈操之一听,便道:“我随嘉宾兄一起去探望逸少公吧。”
谢道韫道:“逸少公于我有奖掖之恩,我也去探望。”
郗、陈操之和男装谢道韫来到乌衣巷琅琊王氏府第,王羲之的五子一女都在,王凝之迎郗三人入内,来到一处小院,藤萝芭蕉,翠竹掩映,别致幽静,郗先进屋,过了一会,王献之出来,对陈操之、谢道韫说道:“承蒙两位来探望,但家君不愿相见,家君一向唯美好洁,今病体支离、面色不佳,药气秽鼻,实不愿外人见之,两位见谅。”
陈操之问:“子敬兄,钱唐杜师至未?”
王献之黯然道:“杜师在扬州,不肯至,却对其弟子说‘右军病不差,何用吾!’意谓吾父将不起矣。”
王羲之是天师道信徒,服五石散多年,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辞官归隐,采药石不远千里,曾有书贴曰:“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年轻力壮时,服散得当,的确有神明开朗、飘飘欲仙之感,但长期服食,体内毒素聚积,会越来越痛苦,王羲之年已六旬,毒性作猛烈,无药可救,杜子恭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不肯前来。
陈操之深深叹息,心知这一代书圣恐怕是命不长久了。
陈操之、谢道韫告辞出王氏宅第,二人沿秦淮河岸缓缓而行,谢道韫轻声诵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里的句子,当年旷达的王逸少现在已僵卧病榻矣。
陈操之也被魏晋人浓郁的感伤气氛笼罩,太多的死亡需要他去面对,父兄之死、母亲之死、葛师之死……几句古诗涌上心头,乃徐徐吟这:“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怱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又说道:“我在东安寺蒙逸少公指点笔法诀,诸如为点必收,贵紧而重;为画必勒,贵涩而迟;让我大受裨益——”
谢道韫脱口道:“是写‘菩提本非树’的那次吗?”
陈操之墨眉一挑,问:“英台见过我在东安寺壁上题字?”
谢道韫从容道:“陪我三叔母去东安寺礼佛,曾仔细鉴赏过,子重书法可与王子敬并驾齐驱。”
陈操之道:“我不如也。”一抬头,见谢氏大宅就在前面,讶然失笑道:“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嗯,就算是我送英台兄回府了。”
谢道韫一笑,邀请道:“子重,午时已过,就在这里用膳吧。”
陈操之道:“我为葛师食素三月,不打扰了。”拱手而别。
……
陈操之在建康呆了七日,一直没有机缘再见6葳蕤,闲时画了一幅小写意《奔马图》,请顾恺之夫人张彤云转交6葳蕤,纪念那日与6葳蕤同乘共骑的甜美温馨。
郗代桓温上疏的便宜七事,除并官省职、裁减官吏和大阅户人、实行土断这两件事之外,其余五事已诏令有司施行,而并官裁吏和检籍土断这两件是牵连极广的大事,必须慎重,而且需要一个详尽的方案,郗将朝野议论集起来交给陈操之,让陈操之整理归纳之后向桓温大司马汇报。
这期间,陈操之又再次拜见了会稽王司马昱,六月二十七日还由司马昱领着去觐见新君司马奕,虽然会稽王司马昱盛赞陈操之,说陈操之才智过人、忠心可嘉,但皇帝司马奕对陈操之却颇为冷淡,略问数语便让陈操之退下,赏赐倒是有,绢三百匹,这想必是会稽王司马昱要求的。
陈扣之心知6禽在皇帝司马奕面前不会说他的好话,还有上次被冉盛打断腿的朱灵宝、相龙这些人,定然会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皇帝司马奕即使不昏庸,被这些人蒙蔽着,对他的印象肯定不佳,且喜朝中主政的是皇太后褚蒜子和会稽王司马昱,现在又有郗,皇帝司马奕并无多大权力,和傀儡也差不了多少。
那日陈操之从太极殿出来,见宫中忙忙碌碌,似在准备什么庆典,司马昱道:“后日将立庾妃为皇后。”说着,微微摇了摇头,似乎颇有忧虑。
陈操之当夜去见郗,说起册立皇后之事,郗即冷笑道:“皇帝如此迫不及待立后,似乎有针对桓公之意啊,那庾妃乃是庾冰之女、庾希、庾蕴之妹,庾氏兄弟是桓公最忌之人。”又民颜道:“宫闱之事非我等外臣所能道——子重意欲何日启程返姑孰?
操操之道:“就是明日。”
郗道:“我明日在西堂当值,就不相送了,祝掾初入西府,你要多多照顾,莫让郝隆辈藐视。”
陈操之唯唯。
七十二、绿树浓荫夏日长
与陈操之上次离开建康赴姑孰时送行者云集相比,这次去西府则冷清了许多,除了陈尚、顾恺之、刘尚值、孔汪诸人外,只有谢朗、谢韶兄弟来为堂姊谢道韫送行,谢安、谢万都没有露面,会稽王司马昱派了王国长史于新亭菊花台上张幕置酒,为陈操之、祝英台饯行,郗也派了人来。
·板栗、短锄兄妹和上次一样候在山下,待陈操之与众人道别毕,方才上前,送上南葳蕤为陈操之准备的礼物,衣冠袜履齐备,还有笔墨纸砚之类,6葳蕤知道陈操之费纸——
“陈郎君,八月初八是我家小娘子的寿诞,莫要忘记了哦。”小婢短锄笑眯眯地提醒道。
陈操之微笑道:“怎么会忘记,到时若军府无甚要事,我会借故回建康一趟,依旧在新亭相见,亲自为葳蕤小娘子祝寿,那里菊花台的菊花一定更美,正是赏菊时。”
短锄喜道:“那太好了,我家小娘子每见一次陈郎君,至少快活半个月——”
陈操之道:“不过短锄先不要和葳蕤小娘子说这事,我不敢确定一定能来,毕竟我现在是有职事在身的。”
短锄很乐观,只注意陈操之的前一句话,说道:“我晓得我晓得,先不说,到时让我家小娘子惊喜。”
陈操之一笑:“好了,板栗、短锄你们不要再送了,我和英台兄要赶路了。”转头对一起跟在车边步行的谢道韫道:“英台兄,上车吧。”
板栗、短锄便停住脚,看着陈操之踏蹬上马,那个祝英台祝郎君想必不会骑马,向他二人点了一下头,轻提袍裾,低头抬腿上了马车——
短锄女孩儿细心一些,看到那个祝郎君一腿去地,一腿踏在车厢边缘。白绢单襦因身子的欹侧和一腿的弯曲而起了层层皱褶,勾勒出腰臀的轮廓,那腿真长啊,腰也很细,而绢裳绷紧的臀部却圆润有致——
眨眼的功夫,祝郎君便上了马车,精致的竹帘垂下。
短锄怦然心动,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再看看马背上腰杆笔挺、俊朗清逸的陈郎君,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看陈郎君这个样子,可是祝郎君方才上车那一下子真的挺魅惑的。却又觉得有些别扭、有些奇怪,空间别扭在哪里,短锄是想不明白。
陈操之、再盛骑马,来震驾牛车,十名西府军士步行跟随,谢道韫除了柳絮、因风二婢之外,还带了两个忠心耿耿的谢氏部曲和两名仆妇。
六月二十八,已过了三伏天,但天气依然火热,一行人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在老盛店歇下,陈操之因为伤悼葛师决定素食三个月以示纪念,原本没要求冉盛素食,但冉盛要跟着,因冉盛现在名义上是他从弟,陈操之也就不劝阻,可是冉盛却命令他手这十名军士一起素食三个月,那十名军士愁眉苦脸,却又畏惧冉盛,不敢埋怨。
夏季午后,阳光炾烈,因为无甚急事,不必顶着烈日赶路,陈操之、谢道韫甚觉悠闲,谢道韫心情极好,她已经有三年未出远门了,而这次又是与陈操之同行,想起那回从吴郡回会稽东山,仿如昨日重现。只是呢,那次陈操之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这次是清楚的,但看陈操之的态度,并不因为她身份的改变而对也疏远或者亲近,很好地把握了一个良友的分寸——
“嗯,子重说他助我出仕心有不安,他是认为我一旦出仕将再也无法嫁作他人妇了吧,子重亦不能免俗,女子就非得勉强自己嫁出去吗,阮步兵曾说‘礼教岂为我辈而设?’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很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了与男子一般的自由——“
老盛店驿舍后园有五、六株高达十丈的百年老樟树,午后阳光朗照,但后院却是绿树浓荫,甚是清凉。
谢道韫命下人在后园铺一块方丈大小的莞席,置一小案,请陈操之来此纳凉消夏。
陈操之走过来一看,说道:“岂可无茶。”命驿舍执役准备一个小炭炉来,来震取来黑陶茶壶和越窑青瓷茶盏,壶水二沸,涌泉连珠,陈操之注水入茶盏,轻轻盖上盏盖。微笑道:“这是我陈家坞种的茶,清明前新摘的,杀青、揉捻、干燥,心沸水泡之便可饮用,清香隽永唇齿留芳,嗯,绝非自夸。”
谢道韫听到最后“绝非自夸”四字,不禁莞尔,说道:“是否自夸,且待我品尝验看。”
过了一会,见陈操之把盏品茗,谢道韫也举着茶盏,揭开盖子,顿觉清香扑鼻,赞一声:“甘香如兰。”再看浮沉在水里茶叶,碧绿纤嫩,一片片小叶子形如雀舌,很有美感,轻轻抿一口,初觉淡而无味,似不如煎茶,但过了一会,就觉得唇舌间都有一种幽冽的芬芳,不禁眼睛一亮,又赞:“真至味也。”又品了几口,清和之气氤氲,真有沁入心脾之感。
陈操之看了一眼谢道韫被热的茶水濡湿的红唇,白齿时现,舌尖隐约,便目视他处,说道:“我陈家坞前年开种五百亩茶园,去年增为一千亩,今年辟两千亩,去年共收茶叶十五万斤,今年将倍增。”
谢道韫道:“这陈氏新茶简便易饮,茶叶纯净,必将大行于世,只怕两千亩是不够的。”
陈操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四伯父见去年的十余万斤茶尚有两万余斤未卖出去,本不欲再增辟茶园,是我一意要求增产,这次写信回去让族中将未卖出去的上品葛仙茶运送两千斤来建康,我要全部赠送出去,令叔父安石公、万石公少不了也要收到我陈氏的茶叶。”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微笑道:“子重可谓生财有道,这等饮茶法在建康流行开来后,自然风靡江左,两千亩茶园自是供不应求,要两万亩方可。”
陈操之道:“茶园不宜太多,以种麦种稻为第一,三吴虽富庶,宜有荒年。”
谢道韫道:“子重真乃经世济民的大才,事事皆通,可惜现在尚不能一展抱负,6氏是三吴门阀,田产百万,若得子重经营,于家于族于国皆受益。”
谢道韫与陈操之独处时,就不必用浓重的鼻塞音说洛阳腔,只用本来嗓音说道,因为怕外人听见,往往说得很轻,仿佛呢喃细语,低徊宛转,饱蕴深情一般。
陈操之听谢道韫这般说,显然是很赞成他与6葳蕤的婚姻,只是把他与6葳蕤的婚姻联系到于家于族于国皆受益,这让陈操之略微有些不舒服,谢道韫太聪明了,看待事物过于理性,不过谢道韫的确说得没错,若他能得6氏的财力支持,定可大展宏图,且不说其他,单种植和采矿两大方就能获巨利,上次他借葛师之名,指点桓温往武昌以东寻找铁矿,荆州刺史桓豁那边想必也快有消息传回来了吧,那里的铁矿一定能找到的,这只是他牛刀小试而已。他不能死心塌地追随桓温,他要留后路,要为自己家庭多作打算,狡兔亦有三窟——
谢道韫见陈操之墨眉蹙起、沉思不语,自然以为陈操之是为与6葳蕤的事忧心,便问:“子重有何打算呢?”
陈操之一时不明白,问:“英台兄问我什么打算?”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我问子重与出小娘子的事,有何打算?”
陈操之看着谢道韫,谢道韫笑意浅浅、神色淡定,真的是一心为好友着想的样子,霎时间陈操之有些茫然,谢玄曾说的话在心头一掠而过——“家姊要与你终生为友,其实乃求夫妇不可得而退一步也。”但现在面对谢道韫明澈睿智的眼神,陈操之对谢玄的话和自己的感受又有些怀疑起来,谢道韫冰清玉洁、风神高迈,真不是寻常世俗女子,也许她真的只是看重友情而已,说什么为求夫妇不可得的话是对她的亵渎啊。这样的女子理应敬重一生——
这样一想,陈操之心情轻松了一些,对谢道韫更生敬意,答道:“亦无具体打算,我让6小娘子等我三年,我只有努力而已,心里也常担忧,生怕耽误了她。”
谢道韫垂眼看着手中茶盏里一片片微微浮浮的碧绿茶叶,说道:“小6尚书对子重是很赏识的,最大障碍是大6尚书吧,我三叔父都说大6尚书太刚易折——”说到这里,抬眼一笑,说道:“不能再说了,再说就卑鄙了,我以为子重必将心愿得成,反正6氏嫁女给子重,绝对是良缘,当时或有非议,久后自见佳处。”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太夸我了,惭愧。谢道韫道:“不是夸赞,是勉励啊,子重总是要给自己重负、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任重道远,我怜惜哉。”说罢,俯啜一口清茶,转头望着院墙外的过山。
七十三、履中履
后数日.陈操!与谢鲨蛆卯时行、午时宿.一日行五毗暖十里,午后和夜里二人或弃棋、或论书法、谈儒论玄,很是融给,陈操之把都交给他的那些朝臣关于裁减官吏和大土断的奏章议论取出来,与谢道掘一起梳理,七月初二至姑孰的前夜,二人把数十篇奏章和零散议论全部梳理了一遍,归纳出并官省职十一条和大土断十五条,由陈操之誊抄,准备呈交桓大司马一一陈操之誊抄毕,收好,准备唤黄小统进来取笔观去清洗,谢道韧道:“让柳絮去洗笔观吧。”柳絮赶紧取了笔观出去,因风也笑眯眯跟出去了。
陈操之与谢道韫相处时,一般都不让来震、黄小统在边上,只由谢道韫的二婢柳絮和因风侍候,因为这样谢道愠不用闷着鼻子说话。
这里是驿舍的小厅,谢道愠起身走到厅前廊下,四顾无人,便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对跟出来的陈操之说道:“‘明日就到姑孰了,突然有些心虚,我若被桓公瞧出破绽来那可如何是好?”陈操之道:“英台兄装得少言寡语、孤傲乖僻一些便可,再有我和阿遏为你掩饰,桓郡公有先入为主之见,应该不会起疑心的,你看顾长康、徐仙民、刘尚值他们与你相处时日亦不短,不也没有疑心吗。”谢道辊看了陈操之一眼,低声道:“说不定也有疑心,只不过象你当初那样不肯说出来而己。”陈操之微笑道:“我有疑心是因为你我交往颇多,你至西府少与其他幕僚交往,自然不会出批漏。”忽然想起当初谢道韫与他一道去见他嫂子丁幼微时,她嫂子曾误会谢道愠是6葳蕤男装而来,看来女子的眼光似乎更敏锐一些。
谢道韫点点头,又道:“‘不知那郝佐治明日是不是也要问我三难,前年他讥讽我三叔父‘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真是可恼!”陈操之笑道:“郝佐治若要往英台兄这里碰壁,那是自讨苦吃。”这时,谢道愠见冉盛走了过来,便向陈操之拱拱手,自回房息去了。
七月初三清晨,谢道租起身梳洗毕,敷上粉,让侍绰因风去把陈操之请来,问:“子重,你看我这样子能见桓公及西府诸人吗?”说着,端立不动,一副让陈操之验看的样子。
陈操之上下看了看,说道:“英台兄双足太小,你伸出来与我比比n”谢道韫伸右足与陈操之左足一比,大小真是太明显了,弄得谢道愠有些羞瓶。
陈操之道:“英台兄可再套一双大一些的履,嗯,履中雇已”谢道愠尧尔,“嗯”了一声,又问:“子重还有什么要提醒的?”陈操之看了一眼谢道愠的双手,手背莹白、指节修长,这是弹琴**的手,很奇怪,谢道韫身形什瘦,按理说这手指应该瘦削露骨才是,但谢道掘的手指却如细笋尖,柔美不逊色于桓温小妾李料珠,记得以前在吴郡同学时谢道韫双手并没有这么美白啊。
谢道愠见陈操之看她的手,便将双手笼在袖中,负于背后,摇头笑道:“子重眼光太厉害了,如果别人都象你,那我岂不是寸步难行了!”这时,柳絮端了一个小铜盆进来,捆在小案上,说道:“元郎君,莫连汤备好了。”谢道辊便挽起袖子,将双掌浸在那黄色的莫连汤里,过了一会,伸出来,晾干后,那莹白的双手成了淡黄色一一陈操之叹道:“英台兄也很辛苦啊。”谢道愠微笑道:“彼此彼此。”陈操之嘿然道:“荧连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之功效,暑天小儿用于沐浴,不生疗肿。”谢道韫轻“哼”了一声,心道:“难道要妾全身都在荧连汤里泡得黄黄的!”用罢早餐,众人上路,此地离姑孰约三十里,一个多时辰便能到达,丹盛派两名军士先一步赶去军府向谢玄禀报陈操之、祝英台到来的消息。
立秋己过,早晚凉爽了许多,谢道拯觉得乘车颠簸得难受,便下车步行,陈操之也就牵着坐骑“紫电”陪谢道愠走路。
谢道掘看着这匹颇为雄骏的枣红大马,问道:“子重,我能否学会骑马?入军府不会骑马,似乎有愧。”陈操之想起那次与6葳蕤同乘共骑6葳蕤不敢分开腿的样子,不自禁地朝谢道韫腰下一看,“嗯”了一声道:“那要准备胡裤,牛犊鼻裤也行。”谢道耙脸颊顿时火烧火燎一般烫,教了粉,脸不见红,但脖颈、耳后根都红了,有些羞恼,心道:“陈操之,你真是一点不把我当女子了,话不会说得‘三z‘工工一一憋雕碗约一此吗9“兴啊.那次在直官寺回答褚太后关千比兴的异同你不是回答得很好吗,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殊之词也。比与兴,皆拟议、譬喻也一”含嗔道:“这个不须提醒,我早有准备。”陈操之意识到自己有些冒昧,英台兄再怎么说也还是女子,不比长康、尚值他们,言语还得注意点,便道:“英台兄,抱歉。”谢道韫见陈操之致歉,觉得自己有些没道理,子重这是好心提醒她嘛,转头看了看,其他人都隔着数丈远,便道:“无妨一一”想再说些什么,一时无词,这可真是少有的事。
陈操之却道:“英台兄,依我之见你还是不学骑马的好。”“为何?”谢道抛奇怪地问,随即想起陈操之可能是出于对她女儿身的考虑,脸又有些烫。
陈操之道:“准北战事频仍,军府幕僚多有从征者,英台兄不会骑马,桓公自然就不会命你从军参谋,西府中不会骑马的官吏并非只有你一个,所以英台兄不必有愧。”谢道韫说道:“待在西府安身后再说吧,我是很想学骑马的,听闻鲜卑慕容氏,无论男女,皆能骑射。”陈操之道:“南人操舟,北人骑马,各有所长。”陈操之行路颇,跟着陈操之走路谢道掘有些吃力,走了六、七里,额角汗出,有些跟不上陈操之的步子,那几辆牛车己被甩到了后面。
陈操之道:“英台兄去车里歇着,红日升起,天热起来了。”巳时初,一行人过了横山,前面便是白丝山,姑孰大城在望,还未至子城,就见谢玄领着几个武弁和升役迎了过来,与陈操之和阿姊谢道愠相见。
虽然只有陈操之在场,且是知情人,谢玄还是谨慎地称呼谢道韫为“祝表兄”,并道:“我出城时己先派人禀知桓大司马,子重和祀表兄是先回寓所暂歇还是径去拜见桓大司马?”陈操之无可无不可,眼望谢道愠,谢道掘道:“自然是先拜见桓公。”行至姑孰城北门,就见王坦之带着属吏出迎,王坦之是六月中旬至姑孰的,受任大司马长史,向陈操之、税英台二人含笑拱手道:“陈橡、祀橡,桓大司马己在将军府摆下筵席,为两位接风洗尘。”王坦之在天阔山雅集上见过这个税英台,此时相见亦不陌生。
冉盛向陈操之告辞回军营,后日是休息日,他会来凤凰山寓所见陈操之,读书习安,请教学问。
陈操之命来震、黄小统先回寓所,他与谢道愠、谢玄随王坦之去将军府。
桓温迎出府外,见到陈操之身边的谢道愠,桓温那紫石梭一般的双目眯起睁大,如此再三,看得谢道棍心下惕然,却是纹丝不动,神色冷傲,待陈操之向她引见说这位便是桓大司马,谢道愠这才作揖道:
“上虞祝英台拜见桓公。”桓温看着谢道愠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暗赞:“不愧是谢安石的任女,这份镇定气度就非他人所能,这个谢道愠真乃古往今来第一奇女子也。、.当即还礼道:“温思贤若渴,得览祝君《中兴三策》,叹为奇才,几番征召不至,窃以为莫非温德之不修,故贤才不至乎!”谢道韫道:“江左安宁,实赖桓公之力,能入西府效命,实祝某之幸,前之不奉召,实身有小病未痊也。”自桓温以下,司马、参军、主薄、令史,对这个祀英台一口纯正的洛阳正音都是肃然起敬。
于是大开筵席,桓温见陈操之滴酒不沾、也不举著,便问何故?得知是为葛骓川悼亡,叹道:“陈橡真乃摧摧君子也,我二十年前曾与抱非子有过一面之缘,对其学问才识甚为敬佩,抱朴子寿过八十,羽化登仙,与俗丧不同,陈橡不必伤悼。”命厨下特为陈操之备精致素食。
酒过三巡,堂上西府诸吏都安静下来,众人都频频注目蛮府参军郝隆,等着看郝隆三难祝英台呢,不料那郝隆只顾自斟自饮,似乎并不打算让祝英台见识军府的惯例了。
郝隆见众人频频看他,便满饮一盏道:“汝等看我作甚,难道不知惯例也是可以改的吗?”却听那税英台说道:“我正欲履行惯例,忽然己改,奈何?”众人顿时精神一振,这新来的祝搏要向郝参军难了。
七十四、蛮语
郝隆上次刁难陈操之不成,反受挫折,大失颜面,这次祝英台来,他原没打算再行什么军府惯例来向祝奂台部难,祝英台后生小辈,名气不如陈操之,胜之不武,输了就更丢脸,郝隆虽是狂生,官职又是蛮府参军,但也不是一味只会蛮干,也知审时度势,今日宴会他是只准备饮酒的,不料他想安静却不可得,这祝英台倒先向他挑衅了,满座中人都一齐看着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郝隆把酒盏往小案上一顿,瞪着谢道韫道:“祝掾,你想履行惯例?”
谢道韫恼这个郝隆曾经讥讽她三叔父,三叔父雅量非常,不与此等人计较,她却不必在此人面前谦逊,说道:“既入军府,自当遵从。”
郝隆道:“好,今日我只问一难,你若答得出,那我以后见了你绕道走,你答不出绕不绕道走随你便,罚酒三升可也,郝某甚有雅量,不与你计较。”
桓温及幕下诸僚听郝隆说自己甚有雅量,都是暗笑,不过郝隆既这般说,显然对这次问难甚有把握,众人都期待郝隆会问出什么疑难?祝英台又将如何作答?
谢道韫心念陡转,儒论玄、引经据典,她有何惧?纵论时事、出谋划策亦是她所长,怕的是郝隆会效仿上回陈操之以金谷园豆粥来问难,那样生僻的典故确实防不胜防,郝隆可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想必是要以子重之矛来攻我之盾了——
谢道韫道:“若郝参军问的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事,诸如郝参军问我郝某生平作诗几?郝参军名气虽大,尚不足以流芳后世,所以那样的题让人如何作答!”
众人皆笑,记起上次陈操之难倒郝隆的金谷园豆粥题,都暗服谢道韫机敏,这下子郝隆不能取巧了。
郝隆脸色一红,显然被谢道韫说中了,强辩道:“我岂会问我自己的私事!”
谢道韫道:“郝参军要问的或许我会答不上来,不知在座诸公除了郝参军外有没有答得上来的?”
郝隆道:“在座的人答不上来,自有他人能答上来。”
谢道韫便道:“哦,原来在座的都答不上来,那么就请郝参军问难吧。”
陈操之面露微笑,暗赞谢道韫善能造势,郝隆尚未问就已落了下风,而谢道韫即使答不上来,众人都只会怪郝隆出题太偏,是有意刁难。
郝隆现在是骑虎难下,不问也不行了,大声道:“取纸笔来。”便有执役取了笔墨纸砚来,郝隆用篆体写了五个“娵隅跃清池”,说道:“祝掾可知此诗句之意?”
谢道韫凝目一瞧,心道:“‘娵隅跃清池,——娵隅又是何物,这真是闻所未闻!”
王坦之诸人都不识得此诗何意,纷纷问:“娵隅是何物?”
郝隆捻须不语,目视谢道韫,面有得色。
谢道韫料想这“娵隅”乃是方言,但究竟是何物却是晃好妄猜,正这时,耳边传来木案轻叩声,侧头一瞧,陈操之用酒水在苇席上写了一个“鱼”。
谢道韫甚是快活,微微含笑,说道:“郝参军此题把西府诸公都难倒了,我不好答,但不妨猜上一猜——”
郝隆道:“你猜,你猜。”
谢道韫道:“娵隅跃清池,娵隅者,鱼也——郝参军,我猜的可对?”
郝隆顿时目瞪口呆。
众人见郝隆那副模样就知祝掾猜对了,大笑,便有人问:“以娵隅为鱼,不知是何地的方言?”
有人答道:郝参军乃蛮府参军,说的自然是蛮语。”
郝隆大惭,避席而去。
此番问难交锋虽不如上次郝隆问陈操之三难那么精彩,但也足见谢道韫的机智。
未时末,筵席散,桓温留陈操之、谢玄、谢道韫三人议事,陈操之先向桓温禀报了都中诸事,又将这几日在路途上与谢道韫二人整理归纳出来的并官省职十一事和大土断十五事呈交给桓温,桓温阅毕,问:“会稽王提议五兵尚书6始主持本次大土断,谢掾、陈掾、祝掾以为如何?”
谢玄道:“6氏乃三吴门阀,由6始主持土断,只怕其会宽于南人而猛于北人。”
桓温略一沉思,说道:“让6始主持土断亦无妨,若他枉法徇私,再另换他人,那时正可雷厉风行。”桓温对6始一向不满,因6始是三吴士族领,桓温隐忍,而这次若能借大土断挫折6始,正合桓温之意。
桓温与谢玄三人又议了一会,决定并官省职一事由王坦之会同郗办理施行,各州郡长吏要将其属吏三减其一,那些清贵散职亦减去一半,所谓清贵散职都是朝廷为安抚士族子弟而设立的,领国家俸禄却整日悠闲(看不清,猜的)无事,是以服散、饮酒、清淡成风,遇事时又好必议论,使得政令难行,桓温如此大刀阔斧地并官省职,一是这的确有益于国家,二是他要树立个人的威望,他要让南北士族明白,他桓温是唯一可以左右政局之人,桓温认为他现在可以对南北士族恩威并施了,拉拢一批、打击一批——
至于大阅户人、实行土断,这先要颁布土断制令,让各州郡县根据土断制令自行阅户检籍,一个月后再由巡查使复检,那里查出来的违禁私匿户口者,将以雷霆手段予以严惩——
醒温与陈、谢三人议事时,冷眼打量谢道韫,谢道韫粉敷得厚,不知容貌如何,但瞧起双手肤色不甚洁白,又且身量高瘦,只怕论容貌是不及6纳之女的,“花痴6葳蕤,咏絮谢道韫”,6氏女以美貌出名,而谢道韧韫是以才名世的,不知陈操之会如何选择?但据传其与6氏女情投意合,已私订终身,而今谢道韫也来到了姑孰,日久生情,不知陈操之会不会取谢道韫而舍6氏女?谢安此人洒脱不拘成见,北人重门第、江左重人物,谢安尤生人物,以陈操之之才,定获谢安赏识,郗嘉宾都未能将谢道韫征至军府,陈操之此行却获成功,莫非谢安有意成全侄女与陈操之?这个陈操之,必将在南北士族之间掀起大波澜——
傍晚时分,陈操之、谢玄、谢道韫三人辞出将军府,由军府主簿魏敞领着去看军府安排给谢道韫的寓所,这寓所三个月前便已备好,在凤凰山南麓,与陈操之的寓所毗邻。
谢氏的两名部曲、还有柳絮、因风二婢和两名仆妇已经在收拾房舍,谢道韫婉辞了魏主簿安排的厨娘和洗衣妇,谢道韫自然不能让外人与她共处。
小婵过来向谢玄、谢道韫施礼,笑容可掬道:“谢郎君、祝郎君,我那边已备好了晚餐,请两们郎君与我家小郎君一起用餐吧。”
谢玄看着阿姊谢道韫,见谢道韫点了点头,他也就答应了。
小婵已从黄小统那里得知操之小郎君要素食三月之事,晚餐便是精心准备的素食,素食烹调得当,亦极美味。
已任考功兵曹佐吏的来德听说操之小郎君回来了,特意从子城赶来拜见,来德不比冉盛需要严守军规,他来去比较随意。
席间,谢道韫微笑问:“子重如何识得蛮语?真是奇哉!”
陈操之笑道:“好运,我只识蛮语娵隅乃是指鱼,偏偏郝佐治就问起这个,他若说别的,我也是茫然。”
谢道韫“嗤”的一笑,梨涡乍现,问:“当真?”
陈操这点头道:“当真。”
谢道韫摇着头笑道:“古有宋人守株待兔,今有陈子重只识一字蛮语难倒蛮府参军,真是奇事。”
晚餐后,陈操之、谢道韫、谢玄三人饮茶叙话半晌,谢玄、谢道韫便告辞,陈操之送至院门便止步,知道谢玄少不了要到邻舍与其阿姊谢道韫密一番。
陈操之沐浴时,小婵为他取衣裳,问:“小郎君要穿哪一件?是幼微娘子缝制的,还娘子缝制的?”
陈操之道:“任意取之。”
丁幼微上次让荆奴、阿柱给陈操之带来了她亲手缝制的夏衫四套和秋衣两套,陈操之又有6葳蕤送的四套夏衫,小婵取更换的衣裳时有时都不知道取哪件好,心想:“小郎君真是有福气的,老主母不在了,有幼微娘子像慈母一般爱护着,现在又有6小娘子爱着,嗯,真好。”
小婵取了一套丁幼微缝制的夏衫让陈操之换上,用粗布巾为陈操之弄干头,就那么披散着。
陈操之上到二楼书房坐定,小婵与来德侍坐,说起秦淮河畔营建宅第之事,陈操之道:“明年下半年东园可竣工,那里就可以把嫂子还有宗之、润儿接来了,嗯,青枝也接来,年底让来震回钱唐。”
来德、小婵甚是高兴,小婵道:“青枝年底就要生孩子了,日子真快啊。”
正说话间,听得邻舍传来“淙淙”琴声,高音纤脆如风中铃铎、中音清润如击玉磬,低音柔和如幽涧鸣泉,琴声甚美——
小婵梗着脖子听了一会,醒悟道:“这是祝郎君在弹琴啊。”又问:“小郎君要吹竖笛相和吗?”
陈操之摇了摇头,静听隔院琴声,久之,方寂寂无声。
七十五、众人皆醉我独醒
如此谢道韫就开始了军府生涯按惯例桓温对新辟的掾属要单召见密谈一是以示重视二是了解该掾属的才识和志趣谢道韫也概莫能外她来军府的次日傍晚桓温派人召祝掾入将军府长谈……
从建康来姑孰之前谢道韫想到了很多应付各种尴尬场面的对策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条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个女子夜入将军府单独见桓温难免心下惶惶当即辞以初来军府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改日再拜见桓公……
桓温得侍从官回报捻须而笑心道:“果然是女子无疑!罢了我也不让谢才女为难了我要重用陈操之、要与陈郡谢氏优质良好关系就得刻意维护谢道韫男子形象。”
桓温对他的军府出现一个女子幕僚并不觉得违礼犯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桓温既敢说出“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之语又岂会忌讳这些他想的是如何对陈、谢之间的关系加以巧妙利用以达到他拉拢南渡豪门大族的目的。
谢道韫托病去走将军府侍从官之后即把谢玄、陈操之请来商议对策陈操之就在毗邻先到了听了谢道韫所言微微一笑说道:“亦无妨桓公召见新来的掾吏是惯例英台兄从容应对便可……”顿了顿又道:“下次桓公再召见我与你一道去吧要不就阿遏陪你去。”
谢道韫“嗯”了一声问“可以吗?”
陈操之道:“就以奏事为名你、我、阿遏三人不是将助桓公推行大土断吗要禀报的事也多。”
谢玄匆匆赶到问明情况后也认为无妨三人正说话间陈操之的属吏左朗领着将军府执役到祝掾寓所来了说静姝娘子请陈掾入府教授竖笛。
陈操之很不愿意见到那个“我见犹怜”李静姝但既然答应教授其竖笛就还得尽老师的责任拒绝只会激起李静姝的怨气何必在桓温枕席间树敌敷衍可也当即辞了谢道韫、谢玄姊弟随府役入将军府……
陈操之走后谢道韫问谢玄:“阿遏静姝娘子是谁?桓公之女?”
谢玄笑道:“桓公女尚幼……阿姊难道未曾听说‘我见犹怜’李势妹吗?”当即把陈操之在姑孰畔与李静姝的遭遇……说了。
谢道韫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摇头道:“实未想到‘我见犹怜’性情这般乖戾子重谦谦君子却遇到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亏他忍受。”
谢玄说了一句:“李静姝容貌极美……”
谢道韫道:“阿遏担心子重见色起意自食恶果?若子重是此等人如何能与我姊弟交往数年!”
谢玄笑道:“还是阿姊深知子重我倒不是担心子重乱性但那李静姝甚是缠人动辄以亡国之人自居似无忌惮子重若处置不当恐受其累。”
谢道韫道:“郗嘉宾不是代子重向桓温禀明了吗子重不日将巡检大土断少与李静姝相处她又能如何!”
陈操之带着黄小统随府役入将军府行去见桓温桓温问起谢道韫之病陈操之答道:“祝掾中了些暑气我让她多饮茶、食绿豆粥不妨事的。”
桓温点点头略说几句便命婢女领陈操之去内庭见李静姝陈操之道:“桓公我夜入内庭恐不大方便就请李娘子出来就在侧厅教授吧。”
桓温目视陈操之哈哈一笑说道:“陈掾事事谨慎哪昔者阮步兵邻家妇有美色当胪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其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此可谓名士放旷通达乎?”
陈操之心道:“我不是阮籍李静姝更不是卖酒妇你桓郡公有那么好耐性先疑后察?”当即言道:“阮步兵固外坦荡而内淳至人也然后世流弊轻薄之人名位粗会便背礼叛教托去率任才不逸伦强为放达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以惜护节操为涩少于是无赖之子醉酣耳热之后结党合群游不择类入他堂室观人妇女指玷修短评论美丑乱男女之大节、蹈相鼠之无仪此操之所不为也桓公负天下之望岂宜言此!”
桓温避席相谢肃然道:“陈掾诚有德君子也温欲振江左颓势、一洗靡荡之风望陈掾竭诚辅佐温定不相负。”
桓渐礼贤下士可谓无以复加了陈操之当然得表态躬身道:“操之入西府正为明公而来。”
桓温大喜从此视陈操之为心腹。
李静姝姗姗而至一袭素裙幽丽绰约先向桓温见礼再以师礼见陈操之。
桓温对李静姝道:“倾倾陈掾是有德君子我雅重之汝当谨守弟子礼切勿轻慢。”
李静姝应道:“既以行拜师礼妾自当以弟子侍奉陈师若忤陈师之意陈师尽管责罚妾不敢怨也。”
陈操之心道:“李静姝口是心非我岂敢责罚你如何责罚!”
桓温笑道:“自当如此严师出高徒倾倾传得陈掾之音律日后可误我老怀。”
陈操之与李静姝入侧厅李静姝恭恭敬敬取出一紫竹箫说道:“这是遵陈师指点从襄阳制笛名手曹破虏处购得的竖笛陈师看还可用否?”命身边侍女呈递给陈操之。
陈操之接过来细看竹质细密入手颇沉长约合晋尺三尺三寸粗如拇指吹孔、音孔光洁打磨甚为细致轻轻叩击箫管渊渊有金石声赞道:“确是上品竖笛!”
李静姝便道:“请陈师试吹一曲可好?”
陈操之摇头道:“竖笛不可混吹你且吹一支短曲让我听来……”
李静姝应了一声:“是”。接过紫竹箫莹白玉指执着深紫色的箫管淡淡红唇凑着吹孔睫毛覆下双眸幽杳嘬唇吹奏一缕箫声袅袅而出……
此时的李静姝美丽高中、娴雅有礼实难等同于那日黄昏在姑孰溪畔的乖戾妄悖。
短曲《风入松》是嵇康所作意境高雅虽是琴曲但以洞箫奏来亦悠呜动听李静姝吹得不错只是嵇康的那种恬静高迈之气就非李静姝所知了。
陈操之指点了李静姝拓展洞箫音域的一些方法又命人取笔墨来以燕乐半字谱记下他改编的嵇康的《长清曲》这支箫曲音域较宽高音可与横笛媲美低音用一般小管洞箫根本吹不出来……
陈操之道:“这支曲子比较难你好自练习何时能完整吹秦我再教你下一曲未学会之前不要再请我入府我亦有官职在身不是专门教授竖笛的。”
李静姝低声应道:“是。”
陈操之便即告辞李静姝看着陈操之颀长俊逸的背景嘴角噙着一丝魅惑的笑白齿轻咬心道:“郗已入都老贼现在似乎最看重这个陈操之我若是能抓得陈操之的把柄胁迫他为我所用定要那老贼身败名裂……”
宽袍缓带的桓温踱了进来李静姝睫毛一闪唇角向上一勾那一丝魅惑笑意顿时不见了代之以娇媚风情迎上前去……
次日午后为避免桓温夜来召见谢道韫入将军救见桓温对昨夜不能奉召致歉桓温道:“据陈掾言祝掾冒了暑气今安否?”
谢道韫道:“陈子重惠我以葛仙茶品后烦恶尽消。”
桓温也想试试谢安这个侄女到底才学如何前日郝隆没试探出来当即请祝掾试论《中兴三策》谢道韫详述之旁征博引、识见明晰到此桓温乃信谢道韫果然才华不让须眉。
属吏来报谢玄、陈操之求见桓温道:“谢掾、陈掾来得正好今日议定大土断之事择日推行。”
桓温又命人请来军府长史王坦之一起商议并官省职及大阅户人之事由陈操之执笔奏疏朝廷于本月二十一庚戌日起颁布法令大阅户人各州郡县自七月二十一庚戌日起至八月三十戊子日止对所在之民实行大土断主要有些两项:一是对侨州郡县进行土断对虚设或疆界错乱的侨州郡县进行合并、整顿使这与一般州郡“画一”;二是对一般州郡县进行大阅户口更正户籍上的不实的籍注把脱离户籍的逃户重新入户籍……
在八月三十戊子日前自行清理出的隐户不予追究主家之责对逾期犹违制多占荫户、藏匿民户的家族将实行严惩各郡县长吏对本郡县有违禁之户却不向有司汇报者轻则问责重则免官乃至收付廷尉问罪这一条主要是为了避免地方官与当地大族沆瀣一气阻碍土断检籍的顺利进行也就是说地方官无力查办那些世家豪强不要紧但你得要把哪些家族藏匿了户口向有司汇报朝廷将临时设立土断司以五兵尚书6始主持谢玄为副陈操之、祝英台、贾弼之、刘尚值为佐吏要严明法禁违者必究……
至于并官省职前便已议决由谢安主持、王坦之与郗为副各州郡长吏要将其属吏三减其一那些清贵散职亦减去一半……
谢道韫既已入西府这可以算是陈郡谢氏对桓渐的屈服桓温自不会再阻谢安回朝廷任职谢安将由五品郡太守擢升为四品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官品不如侍中和散骑常侍但权力很大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主身为法官纠弹三公以下是朝中威仪最重的官职谢安三年前出东山先是做桓温的八品军司马仅一年就被朝廷征拜为吴兴郡太守又一年半升为御史中丞升迁之快无人能及这固然是因为谢安才识声望出众但若没有桓温的默许和提携谢安也不可能三年之内从八品军司马跃升到四品御史中丞……
议定后桓温将奏疏交与王坦之王坦之明日动身去建康并官省职与大阅户人将于本月庚戌日一并推行称“庚戌制”。
陈操之、谢道韫、谢玄三人出了将军府谢玄道:“今日是七月初七二十一日始大土断我等三人月底又将回建康了。”
陈操之道:“回建康恐怕也呆不了几天少不了要下到郡县巡检土断只怕英台兄体弱难以承受奔波之苦。”
谢玄见陈操之关心其阿姊心下甚喜正要说话谢道韫说道:“子重莫要小看我我看似瘦弱其实筋骨甚佳自幼我就未曾患病。”
陈操之微笑道:“如此甚好我等借大土断之机向各州郡分《疬气论》要求各地方官吏清洁水源、百姓不食不洁之物对病死之牲畜要焚化或掩埋城镇排污水道要整治确保畅通……还有要多建水渠为防旱做准备唉要做的事太多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谢道韫细长的眸子清亮望着陈操之说道:“子重好似未卜先知之人……”
谢玄笑道:“非也子重乃举世皆醉我独醒。”
陈操之道:“悲哉吾将投江。”
谢道韫以蒲葵扇掩面无声而笑说道:“子重道不孤也……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陈操之看着蒲葵扇上方露出的那一双聪慧明澈的眼眸涌到嘴边的是那句话……人生得一知已足矣。
谢玄听阿姊谢道韫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看陈操之又似心领神会的样子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道:“阿姊与子重可谓相互知心三叔父既允阿姊来西府显然也是有意促成子重与阿姊的姻缘子重虽与6氏女相识在先但6氏坚决不肯嫁女子重亦无法可想而我谢氏却没有那般迂执阿姊与子重乃天作之合只能说6氏女与子韬光晦迹无缘啊。”
三人回到凤凰山冉盛迎上前来问:“三位郎君今日要不要去姑孰溪泅水?”
陈操之与谢玄面面相觑不禁望向谢道韫。
谢道韫说了一个字:“去。”
七十六、叩心
谢道韫乘车陈**之、谢玄、冉盛三人骑马几名部曲跟随离了凤凰山往姑孰溪而去小婵在后唤道:“**之小郎君早些回来今日是七月七乞巧节呢。”小婵每年过七夕女儿节都兴致勃勃准备了瓜果祭品喃喃将心事向天孙织女诉说——
冉盛看到祝郎君还带了一个婢女因风同去心里有些纳闷:“都是男子去游泳泅水祝郎君带一个侍女去做什么!”若是以前冉盛就会出口相问现在呢心里存疑而已。
姑孰溪南岸的酒肆娼寮为招揽生意每到傍晚便遣能言善家的男女过浮桥守在城门边见有人出来只要是军府中人这些男女便会围上来鼓舌摇唇竭力宣扬自家的美酒娇娘以前谢玄和陈**之就遇到过好几次仗着马快迅即摆脱这回因为谢道韫乘车就被这伙男女围住了也不知这些人怎么就认得了陈**之和谢玄七嘴八舌谀词如潮——
这个道:“江左卫玠陈公子、貌比潘岳谢公子南岸多少女娘愿倒身相陪分文不取——”
那个道:“你分文不取我还愿倒贴酒食相陪呢。”
又有奉承冉盛将官威武定能夜御数女的还有一人道:“听说桓公军府又来了一位敷粉薰香胜过当年何晏的美男子那们赛何郎若来寻欢小寮亦是分文不取第一次倒贴酒食亦无不可。”
车里的谢道韫听到她的“赛何郎”的绰号又尴尬又想笑听得阿遏喝命部曲将这些男女驱散那些人还在喊:“真正分文不取绝无虚假。”突然听得一人“哇哇”大叫随后便是“扑通”落水声溅起一片惊呼声——
谢道韫透过细帘一看却是冉盛从马背上探手揪住一人丢进了溪里那些人这才不敢纠缠。
一行人沿姑孰溪北岸逆流而上来到陈**之、谢玄经常游泳的河段那片柳林被冉盛摧折殆尽现在倒是敞亮。
下车之前侍婢因风悄声问谢道韫:“娘子你真要下水?”
谢道韫横了因风一眼因风赶紧改口笑眯眯道:“榭郎君——”
谢道韫一笑说道:“没这么大胆子这姑孰溪水可不浅。”
因风壮起胆子道:“也不怕有遏郎君和陈郎君护着你呢。”
谢道韫伸右手食指指尖轻戳因风脑门嗔道:“少啰嗦下车去。”
谢道韫下了牛车一抬头就看到陈**之含笑望着她不禁脸一红说道:“子重、阿遏我在河畔走走。”说着手执一柄蒲葵扇沿河岸往东缓缓而行侍婢因风赶紧跟上。
谢玄又命两名谢氏私兵远远的跟着保护转头看到冉盛眼有疑问之色便道:“我这表兄比小盛还怕水来河畔不过是凑趣而已。”
夕阳即将落下隔岸的西边山巅金**的光线从柳梢斜照过来谢道韫就踩着参差的树影往东漫步耳朵则倾听姑孰溪的声响。
侍俾因风一边走一边从柳树间隙里朝溪流张望忽然惊喜道:“啊是陈郎君游过来了——”
谢道韫侧头看了一眼树隙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陈**之被水浸**的乌黑头平贴着**的肩背象亮闪闪的黑缎蒙在白玉上双臂展开左右划动正凫水而下只一瞬间就从树隙间消失了——
谢道韫都能听到自己的心“怦”的一跳赶紧转头不再看却听侍女因风说道:“真看不出来陈郎君这么俊秀的一个人身手竟如此矫健游得飞快!”
谢道韫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心里想着陈**之被桓温小妾李静姝取走衣物的尴尬场面。
走大约两里地斜阳落在了西山外柳枝拂拂暮色如烟般渐渐凝聚谢道韫正待转身往回走忽听前面传来幽咽的箫声吹的是《红豆曲》极似陈**之吹奏。
谢道韫大奇心想:“难道是子重游到这里上岸了?”(电脑阅读.net)循声走了几步觉箫声在对岸而且远不如陈**之吹得动听。
谢道韫走到临水岸边朝对岸一望却又未看到有人而箫声也消逝了心想:“吹竖笛人是谁?子重只教授过李静姝竖笛难道是李静姝?”
谢道韫慢慢走回去又听得《红豆曲》悠悠吹起箫声穿林渡水而来暮色中说不出的幽静迷人嗯这才是子重的柯亭笛妙音啊。
回城路上谢道韫对陈**之说起对岸吹箫人之事陈**之想了想说道:“我常在这河边吹这支曲子想必是对岸有人听得熟了就学会了。”
陈**之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小婵见陈**之回来即到厨房端上晚餐有鳜鱼、薰肉颇为丰盛。
用罢晚餐小婵自去沐浴换上洁净衣裙出来时站在木楼前庭院中仰头望那一弯钩月已经出现在天际便与厨娘和洗衣妇一道将早已备好的李子、葡萄红枣、榛子、花生瓜子还有茶、酒、甜饼盛在漆盘里摆放在两张几案上抬到后院两株小槐树之间土墙那边便是祝郎君的居所小院。
那厨娘和洗衣妇祭拜了天孙织女之后小婵让她们先回前院侍候她要独自拜一会。
厨娘和洗衣妇走后小婵在槐树间来回走了几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虽只一弯但格外的明净仿佛镶嵌在夜空的一块玉珏缺了半边稍微显得有些孤凄。
上弦月升起得早戌时末已移近天心清浑垂垂洒落几案漆盘上的瓜果沐浴着月光显得格外的鲜嫩——
小婵跪在树下蒲团上双手交握拢在**前向天孙织女喃喃祷告……
邻院的枊絮、因风二婢抬着小案来到院墙下此处空阔最受月光听得院墙那边有人喃喃细语柳絮、因风对视一眼听出是陈**之贴身侍婢小婵在祷告二人便尽量不出声音免得惊扰了小婵。
谢道韫走了过来见二婢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正要开口相询柳絮眨眨眼朝隔墙一指谢道韫便听到了静夜中小婵的祷告——
“……小婵自记得事起这已经是第十八次祭拜天孙娘娘了小婵以前跟着幼微娘子一起祭拜记得庆之郎君病重那年幼微娘子在月下跪祷了很久可是没有用庆之郎君还是去世了幼微娘子真伤心啊恨不得从夫于地下那里小婵曾经想过神啊佛啊都是没有用的不能改变、拯救我们什么幼微娘子那么虔诚愿折寿代夫续命可是庆之郎君还是很快就去世了——”
“——第二年的乞巧节幼微娘子已经被强行带回丁氏别墅了幼微娘子依旧在月下祈祷这回是拜救天孙娘子赐福希望宗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希望老主母和**之小郎君无病无灾那时我明白心里有牵挂的人、有盼望的事就会想到向天孙娘娘祈祷虽然天孙娘娘很忙不可能一一关照得过来但好歹是个安慰——”
“——天孙娘娘小婵今年都二十五岁了比我小一岁的青枝都快要做娘亲了嗯这里拜救天孙娘娘赐福青枝保佑她母子平安青枝是我的好妹妹呢我呢不为自己求什么事只求**之小郎君与6氏小娘子早成佳偶我觉得**之小郎君这些年真是辛苦老主母在世时就盼望着小郎君娶妻呢记得老主母去世那年的七夕先是下雨半夜突然云开月现我和青枝赶紧上露台乞巧觉得真是好运——”
“——老主母去世都已经三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老主母遗嘱让我侍候小郎君可是小郎君那次却说要把我嫁出去我是绝不愿嫁的我只愿呆在小郎君身边小郎君不肯纳我也不要紧我就象英姑那样以后帮6小庚子照顾孩儿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是不是天孙娘娘?”
隔墙的谢道韫听着小婵这么对月一问仿佛心头被一叩眼泪差点流出来婢女小婵可谓一往情深啊听听墙那边小婵又细语道:“有些事平时只在自己心里想也没个人诉说今夜是七夕小婵啰哩啰嗦向天孙娘娘说了这么多心里觉得舒畅多了我也不是埋怨什么小郎君其实待我挺好的都这么大了、有官职在身了还如小时候那样叫我小婵姐姐——”
小婵突然噤声不语随即听得陈**之洞箫低音一般的说话声:“小婵姐姐还没祭拜好吗?”
小婵声音略显羞涩说道:“好了。”
陈**之道:“那我来帮小婵姐姐把几案瓜果搬回去吧。”
谢道韫听得举盘收案的声响过了一会终于寂寂无声这边柳絮和因风二婢摆好蒲团因风说道:“娘子——不不榭郎君你来拜天孙娘娘乞巧吧。”谢道韫要求她们无论人前人后都要称呼她为榭郎群这样才不会说漏嘴。
谢道韫道:“我有三年不祭天孙乞巧礼了你二人祭拜吧我先回房去。”
月亮已在天心淡淡的影子落在足下谢道韫踏着自己的影子缓缓而行想错开那影子都不行抬脚踩下去次次踩中自己的影子直到走到檐下人在檐影里无影无踪孑然一身。
一、白苎舞和挽歌
隆和元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日上午辰时大司马桓温在西白苎山三官庙主持祭典祭祀追随他伐蜀和两次北伐阵亡将士的英魂这一日军府还会赐予那些阵亡将士眷属以钱帛抚恤桓温治军并不严厉但有得将士效命还在于其立于善于安抚人心桓温深知军权的重要奸擿伏几次征召他入朝辅政他都推辞不去。
白苎山在姑孰城东北方五里处山上苍松万株、郁郁葱葱山四冉则遍植苎麻苎麻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收割后缩根地中次年春日再生不需要每年栽种姑孰苎麻驰名江左织成的最上品夏布经过将捣制后精细嫩白宛若少女肌肤6葳蕤为陈操之缝制的四套夏衫所用面料就是姑孰苎麻入秋之后姑孰溪两岸千户捣衣声静夜中更是声传十里——
那农妇村姑采麻捣衣之暇于田野间编歌舞自娱名白苎舞西汉时即被宫廷乐工采用改编成女伎乐舞流传数百年桓温最喜白苎舞每年中元年祭祀之后便请名士、幕僚于白苎山观赏白苎舞今年亦不例外。
前一日钱唐天师道道杜炅杜子恭应桓温之邀前来姑孰主持中元节的地官帝君诞辰大典因东操之与杜子恭是钱唐同乡桓温便命陈操之去江口码头迎接杜子恭杜子恭二月间从钱唐来到东安郡丰安县其婿孙泰处随后应扬州内史王劭之邀赴广陵开设道馆深受信众敬仰。
杜子恭从扬州溯江而上在建良盘桓了数日再由水路来姑孰见到陈操之杜子恭含笑稽道:“操之小友入都半载名传大江南北忝为同乡杜某与有荣焉。”杜子恭在扬州对陈操之在建康诸事知之甚悉桓温对陈操之的倚重亦被南北士族热议。
陈操之谦逊道:“浮浪虚名让杜师见笑了。”
杜子恭道:“杜某阅人多矣如操之命格之贵者年轻一辈殆所未见。”
杜子恭能知人贵贱福禄寿言之应验如神陈操之赶紧道:“杜师此言切勿对他人讲不然非操之之福。”
杜子恭微笑道:“这个无须吩咐杜某并非饶舌之人。”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敬重杜师少不了也要请杜师看他禄位望杜师慎言之。”
杜子恭听陈操之意有所指想再问明白一些陈操之却顾左右而言他杜子恭心下惕然古来术士言**福者往往自身先遭不测杜子恭以前游走于乡党大夫之门说些休昝贵贱无妨现在将面对的是把持军国大权的桓温杜子恭的确要慎言避祸。
祭祀大典之后桓温与杜子恭、桓石虔、周楚、袁宏、谢玄、陈操之、谢道韫诸人出三官庙至四望亭观赏白苎舞。
四望亭名虽为亭比寻常六角亭大了十倍有余四面敞开可供百十人观景宴集但见白苎诸峰万松萧萧凉风忽至清爽宜人。
二十余名舞伎梳高髻、戴花钗、身穿质如轻云色如银的白苎舞裙在亭下翩翩起摆大袖轻举时宛若白鹄翱翔腰肢款摆如弱柳临风步态轻盈明眸善歌曰:
“在心曰志言诗声成于文被管丝。手舞足蹈欣泰时移风易俗王化基。琴角挥韵白云舒《箫韶》协音神凤来拊击和节咏在初章曲乍毕情有馀。文同轨一道德行国靖民和礼东成。
四县庭响美勋英八列陛唱贵人声。舞饰华乐容工罗裳映日袂随风。金翠列辉蕙麝丰淑姿秀体允帝衷——“
桓温引杜子恭与他同席观白苎舞、斩白苎歌顾而乐之问杜子恭道:“杜道可知此歌谁人所作?”
杜子恭听歌词气象雍容华贵似是帝王所作不敢妄猜说道:“贫道愚昧不知谁人所得此歌。”
桓温笑道:“此明帝所作白苎舞大雅歌也。”
杜子恭听说这是晋明帝司马绍作的歌肃然端坐恭敬视听。
桓温笑道:“杜道不必拘礼白苎歌舞劝农桑也帝王与民同乐。”
酒过三巡桓温意兴颇豪携杜子恭之手至南阙下望姑孰溪如匹练万顷良田一望无际桓温乃徐徐问:“杜道能知人贵贱士庶共仰请杜道试为温言禄位当至何地步焉?”
杜子恭背心冷汗心道:“哀帝致丧未过百日汝却观赏宫廷歌舞汝官至大司马、假黄铖、都督中外军事皇帝以下一人而已却还问禄位至何地步?难道要我言汝有帝王之命乎?久后事泄我族亡矣。”
杜子恭从容看桓温容貌猬须紫眸实异相也说道:“明公勋格宇宙位极人臣。
醒温不悦。
……
这日傍晚陈操之在书房里用黄麻纸抄写西晋高僧竺法护所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来德按陈操之所画的形状制了三盏荷花灯准备盂兰盆节放灯。
用罢晚餐陈操之带着冉盛、来震、来德、小婵和黄小统出门往城南而去邻舍的柳絮望见问:“小婵姐姐你们去哪里为何不叫上我家榭郎君?”
小婵道:“今日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我家老主母在世是信佛所心我家小郎君要为老主母诵经放灯。”
柳絮便问陈操之道:“陈郎君可以让我家榭郎君一起去吗?”
陈操之微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我先行请英台兄随后来便是出南门往西顺流而行。”
陈操之与冉盛皆未骑马跟在来震驾的牛车边步行在暮色下出了姑孰城南门沿溪南岸西行了四、五里到地旷人稀处谢道韫、谢玄姊弟随后也到了。
谢玄道:“子重我刚才接到都中来信逸小公于本月初九日仙逝了。”
谢道韫黯然道:“上月在建康闻得逸小公病重我与子重随郗待郎去探访逸少公不肯见外人。”
陈操这道:“逸少公有言‘当以乐死’观其一生游笔翰墨、纵情山水养心适志当称得乐死也。”
谢玄道:“我三叔交曾与逸少公言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逸少公则言‘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此所谓请之所钟正在我辈乎?”
一轮圆月升起在东边天际硕大而昏黄远山近树朦朦胧胧初秋的晚风微凉。
陈操之望着天边圆月说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谢玄赞道:“妙哉此语明月照万里举头可见至亲之人或可心意相感。”
谢道韫问:“子重思乡了?”
陈操之道:“是很想家想嫂子和两个侄儿侄女想已故的父母和兄长今日特制三盏荷花灯流水放灯遥寄哀思。”
陈郡谢氏亦是天师道信众只是不如王羲之父之那般崇信痴迷而已而且佛教的盂兰盆节此时尚未在汉地流行所以谢道韫、谢玄姊弟并不明白陈操之放灯的缘故看着来德敲击火刀点燃火绒然后将三盏荷花灯点亮——
来德手巧三盏荷花灯做得甚为精致底座是易浮的杉木薄板上面用竹篾、彩纸糊成盛开的荷花模样花蕊里是五寸长的白蜡烛。
陈操之立在溪畔诵念《佛说盂兰盆经》一遍然后将三盏荷花灯放在姑孰溪流上然后在河岸跟着那三盏荷花灯往江口方向行去陈操之取柯亭笛吹奏母亲生前最爱听的《忆故人》和《青莲曲》。
三年前谢道韫在陈家坞那一夜曾听陈操之为其母吹奏这两支曲子印象极深因陈母李氏而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王氏和父亲谢奕不禁泪光荧然望着那三盏随流摇曳的荷花灯渐离渐远——
荷花灯远去却闻歌声自远处而来有缥缈幽美的女声歌道:
“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
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这是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阮瑀写的《七哀诗》是流传甚广的挽歌晋人最重视挽歌不仅丧葬时唱饮宴领会时也唱袁耽之弟袁崧每出游常令左右歌挽歌而行闻者流涕与刘伶携酒出游、死便埋我相比唱挽歌更有晋人独具的那种悲怆之美。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生一去何时归”是啊人生一去何时归——
陈操之、谢道韫、谢玄诸人都驻足不前静听那凄美幽绝的挽歌声由远及近只见点点火光中一群一缓缓行来人群中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一边歌唱一边散落纸钱其随从亦是不断焚烧纸钱留下火光处处。
行到近处陈操之等人看清那白衣女子便是李静姝李静姝白裙窈窕且行且歌歌声凄婉幽咽旁若无人地从陈操之等人身侧走过。
这一刻乖戾荒悖的李静姝有了一种游离于她美貌之外的凄绝之美。
二、自投罗网
隆和元年七月二十一庚戌日尚书台拟诏、中书省布制令在全国各州郡县开始土断检籍大阅户人。严明法禁自庚戌日至戊子日四十天时间内各州郡县自检对于某些世家大族违禁藏匿户口而郡县长吏又无力处置的可上报土断司由土断司严办。
诏令以四百里快马加急传递十日内可传遍东晋各州郡各州郡从收到制令之日起即开始按制土断检籍不容懈怠而在些次土断中无所事事的官吏将是并官省职的主要对象。
按制土断怀设在十建六康k更新快隶属司徒府土断司下设检籍署分驻梁、益、荆、扬、江、湘六州由六州内史摄检籍署长吏之职负责本州土断诸事宜遇事要及时向土断司汇报。
东晋名义上有二十三州但洛阳一带的司州和商丘一带的兖州数度收复又沦陷司州刺史从未到任过这两州自然不会有什么土断除此之外还有侨冀州、侨幽州、侨并州、侨雍州、侨秦州、侨青州、侨徐州。以及东秦州、北秦州这九州的州汉基本集中在扬州的京口、晋陵一带并无实际辖地乃是王导当年为表示不忘恢复故土、安置流民而设的州刺史往往是兼职时置时废管理相当混乱桓温这次下决心废除侨州郡县令侨州县管辖的北地流民就地土断也就是说不管你原隶属哪一侨州一律入现在所居地之户籍如此侨州郡无所辖之民。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所以这九州也不设土断司——
剩下的就是豫州、梁州、益州、宁州、北青州、北徐州、荆州、扬州、江州、湘州、交州和广州这其中北青州和北徐州只是原州的一部分而且是临战之地还有地跨淮河南北的豫州因为有大量自成统领、不服朝廷管辖的流民帅存在这两州也无法土断。交州、宁州、广州偏远很少有流民到达所以这三州也不宜土断此次土断的重点就只剩下梁州、益州、荆州、扬州、江州、湘州这六州——
制令既下各州的检籍署很快就会有文书送呈都中土断司所以谢玄、陈操之、谢道韫三人本月底必须回建康桓温命部曲督聂峤率三百精锐步卒一同入都这三百人将作为土断司的执法军士听命于谢玄和陈操之冉盛及其所领的十名军士也在这三百人当中。
七月二十二日就在谢玄、陈操之、谢道韫准备启程入建康时都中传来消息五兵尚书6始不同意陈操之入土断司。
桓温急召谢玄、陈操之入将军府议事桓温问谢玄:“6始拒子重入土断司幼度对此有何建议?”
谢玄道:“大6尚书将私人恩怨凌驾于朝廷政事之上阻碍贤才为国效力之途实乃不智之举若子重因此被拒于土断司之外天下贤才将裹足不前也。”
桓温对谢玄的表态很满意本来谢玄与谢安一样入军府后对这些事都是三缄其口的桓温吩咐下去的事谢玄会办理得很好但谢玄很少会为了桓氏的利益而得罪三吴大族而现在谢玄明确支持陈操之入土断司这自然是因为陈操之的关系桓温想用陈操之来平衡南北士族的矛盾、拉拢一批、瓦解一批这是不是初见成效了?
桓温道:“陈掾乃我西府英才6始有何理由拒其入土断司!”当即分别给会稽王司马昱和中书侍郎郗写信举荐陈操之任土断司之副职地位与谢玄相当桓温要让6始明白谁才是主政之人!
桓温道:“谢掾依旧今日启程。陈掾稍待数日等待会稽王回书和诏令。”
陈操之便送谢玄、谢道韫出北门还都谢玄本来想独自回建康而让阿姊谢道韫迟几日与陈操之同行的但谢道韫还是决定与弟弟谢玄先行因为她听小婵对她婢女柳絮说过陈操之是要在新亭与6葳蕤相见的。
白苎山下陈操之与谢道韫、谢玄姊弟挥手作别除冉盛及其手下十名军士留下来之外其余三百名军士由部曲督聂峤率领跟随谢玄入都。
谢道韫的牛车落在后面她从后稍望出去陈操之牵着枣红马立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塑忽然又举手朝这边挥了一下这时只听策马跟在车边的阿遏说道:“子重想娶6氏女郎难哉!”过了一会又问:“祝表兄认为子重能与6氏女缔结良缘吗?”
谢道韫说了一个字:“能。”
谢玄微感诧异不明白阿姊为何这般肯定又道:“6氏女未见的是子重良配我以为——”
谢道韫岂有不明白弟弟谢玄的心思打断道:“阿遏莫议论子重婚事作为知交好友你我应竭力助子重与6氏女郎姻缘得成。”
谢道韫此言如快刀剪乱麻干脆无比谢玄愕然无语一时间猜不透阿姊的心思就听车厢晨的阿姊又说道:“阿遏教我骑马吧这一路回建康我应该就能学会一些简单的骑术了。”
……
陈操之差别谢道韫、谢玄姊弟与冉盛策马回姑孰城冉盛恨恨道:“阿兄那6始欺人太甚非但不肯让6小娘子嫁你还要在仕途上打压你真让人愤怒!”又道:“6小娘子又不是他6始的女儿6始管得着吗!”
陈操之道:“无论在婚姻还是仕途6始都拦不住我葳蕤娘子我是非娶不可的6始如此待我我亦不用顾忌太多。”
冉盛握拳道:“对一定要把6小娘子娶过门气死6始父子。”
此后数日陈操之静候都中消息。6始这时候还想着排挤他真可谓是识见短浅他是桓温举荐之人会稽王司马昱也乐见他参与朝政6始除了顽固不让葳蕤嫁他此外又能奈他何!
桓温之所以同意6始主持土断司其实是对三吴大族领6始的一个重大考验所谓风口浪尖是也6始不知谨慎却在任命陈操之这种小事上与桓温制肘陈操之是桓温一力要重用之人6始的反对自然无效而6始势必愤懑在土断检籍上就会利用职权和威望阻挠大土断的顺利进行这就与桓温直接对抗了桓温早就想寻6始之衅正愁无机会6始这是自投罗网——
七月二十六日午后桓温派人请陈操之去将军府陈操之以为都中已有消息到将军府才知道是南康公主从荆州乘船来到了姑孰桓温命陈操之随桓熙、桓石虔一道去江迎接。
将军府车马络绎出姑孰城西门陈操之带着冉盛骑马相随看到李静姝的华丽马车也在车队中桓熙骑着黄骠马跟在李静姝的马车边。
陈操之心道:“李静姝也去迎接这妻妾之间的关系还不错啊。”想起当年南康公主得知桓温专宠李静姝醋劲大带着婢仆持刀杖而往见到美貌无比的李静姝。听其哀婉言辞南康公主又改变了主意接受了李静姝这固然是魏晋女子独有的风采恐怕也是因为南康公主不敢与桓温闹翻、而这个要静姝又善于奉迎的缘故。
一个将军府执役过来对陈操之说道:“陈掾李娘子请你到车前说话。”
陈操之看桓熙也在李静姝马车边。便催马过去向桓熙作了一揖就听马车里的李静姝说道:“陈师何日入都?”李静姝的声音依旧冷淡却又有奇异的媚惑。
陈操之答道:“月底前一定启程。”
李静姝道:“陈师授我的那支竖笛曲实在繁难静姝练习多日依然不成调好生惭愧恳请陈师在去建康之前再指点弟子一回。”
陈操之这:“也好那就明日吧。”
陈操之与李静姝说话时那桓熙一起冷眼旁观陈操之打马过李静姝马车时向桓熙点头致意。桓熙比往日更为冷淡。
陈操之赶上桓石虔与桓石虔并辔而行桓石虔对陈操之也颇敬重看着跟在陈操之身后的冉盛桓石虔笑道:“陈掾令弟真乃将才。每日操练之刻苦子城上万将士无人不敬服每日夜间还要抄写兵书问他说是陈掾命他如此做的。”
陈操之道:“小盛自幼喜爱舞枪弄棒听江北流民说起胡虏侵我中原故地就愤怒不已一意要从军杀敌。”
桓石虔道:“两月来陈子盛武艺可谓突飞猛进无论箭术、骑术都是军中翘楚一杆马槊无人能敌前日与我试练力气竟胜过我只是经验技艺稍逊明年随我去寿春历练早日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奖。”
陈操之与桓石虔一路相谈来到姑孰溪入江口时约莫是申末时分红日西坠浮光跃金江畔两骑快马驰来报知南康公主的座船即将到达。陈操之这时才知道随同南康公主前来的还有新安郡主和桓温第四子桓袆与第五子桓伟。
陈操之听说新安郡主来到心道:“又来了一个惹不得的人好在我不日就将离开姑孰不然又是尴尬事。
三、情孽
南康公主司马兴男是晋明帝司马绍之女与会稽王司马昱是一每同胞的姊弟所以说桓济与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乃是姑表联姻这小夫妻二人不睦已不是什么秘密南康公主曾几番劝导但二人好似前世有仇无论南康公主说什么二人都听不进去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不顺眼相对无言——
桓济主要是觉得新安郡主曾经轻蔑地说他是兵家子这真是太污辱了而且新婚当夜司马道福就敢与她争执以至于都未合卺同房这些他都耻于向母亲说起若依桓济性子早将这不贤之妇休了——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呢更是看桓济不入眼这桓济左眉上的肉痣让新安郡主感到恶心简直一眼都不想看早几年情窦初开时新安郡主听闻王羲之幼子王献之才貌双全、风流蕴藉方一时之冠心里便暗暗倾慕可惜那里她已经与桓济订亲而且她那里还没见过桓济不知道桓济竟有这般可厌她也没见过王献之只是闻名而已但她见到了陈操之那日在雅言茶室见到迎着斜阳走过来的陈操之新安郡主司马道福简直看呆了原来世上真有这么美的男子难怪会万人空巷看卫玠若能嫁到这样的夫婿那岂不是赏心悦目快活一辈子!随后司马道福见到了桓济反差太大了司马道福简直气急败坏嚷着不嫁是父王和母妃苦劝司马道福也知道不嫁是不行的只好嫁了未想在新亭菊花台上又看到了陈操之那神仙一般的美男子她却无缘人生真是无趣是以心情激荡之下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你等着我必嫁你!”
桓济妇若是换了另一个女子那么南康公主可以拿出皇家和阿姑的威严强行命儿媳好生侍候夫君每日抄蔡中郞《女训》一百遍再心七出之条恐吓之无奈司马道福既是她儿媳又是她侄女她当然不能让儿子桓济休掉司马道福姑母责骂侄女和阿姑责骂媳妇是完全不一样的司马道福根本不畏惧还向南康公主撒娇弄痴南康公主亦无法可想所以这次她来姑孰与夫君桓温团聚就把司马道福也带来了准备过几日再入都见幼弟司马昱让司马昱与徐妃好好管教、开导一下道福务使小夫妻和好——
南康公主的座般是荆州水军最大最好的船只上下四层、三桅五帆可载三百余人另有三艘兵船从荆州一路护航前来。
黄昏时分斜阳将落晚霞如火映得滔滔江水如浣红绫朱绵高髻巍峨、广袖翩翩的新安郡主扶着姑母南康公主立在右舷边望着怪石嶙峋的江岸新安郡主满心的欢喜离建康近了、离建康近了她不想呆在荆州她撺掇南康公主此后长住姑孰这样她回建康也便利了她说:“姑母应把那李静姝放置在荆州而姑母住在姑孰。”
年近五十的南康公主两鬃已见斑白鼻梁高、眼窝微陷与年轻美貌的新安郡主站在一起倒像是母女南康公主听侄女道福说得轻巧心道:“早个十多年前我就已色衰失宠整月难得见桓符子一面有一次军府司马谢奕逼桓符子饮酒桓符子躲到我内院里我笑言‘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虽是旷达语然伤心处谁人知晓!”说道:“姑母的事不用你来操心我可是儿女成群了你道福何时给我生养孙儿?”
司马道福“呃”的一声赶紧岔开话题道:“姑母你看那岸上那么多人接我们来了。”
桓袆在两个仆妇的侍候着来到甲板上桓袆今年十四岁去是矮小如十一、二岁的童子性又最愚不辩菽麦但语多憨朴桓温与南康公主怜其愚昧甚疼爱之。
桓袆个头虽矮小但白白胖胖乍看上去很有些可爱只是眼光执著而呆滞走过来问:“娘亲到爹爹的军府了吗?”
南康公主回身慈爱地给傻儿子理了理衣襟答道:“到了袆儿此地名叫姑孰记住了。”
桓袆嘴巴合不拢地道:“真是怪哉前两天还在荆州今日就到爹爹的姑孰了我真是想不明白。”
这个傻儿子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也无法向他解释南康公主道:“等下见到爹爹要从容行礼知道吗?”
落日斜辉下大船缓缓靠岸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在前来迎接的人群当中赫然看到头戴漆纱小冠、身穿白苎夏衫的陈操之飘逸出尘丰采夺目司马道福顿时移不开眼眸岸上百余人司马道福眼里只有陈操之一个人看着陈操之离她越来越近一颗心欢喜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司马道福是知道陈操之入西府之事的此番来姑孰自然是想看到陈操之没想到陈操之会来江口迎接当即就有这样一种痴想:“陈操之是为我而来他是迎接我的——”
陷入情孽的女子就是这般痴心妄想和不可理喻。
陈操之也看到了衣裙华贵的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想起那日在菊花台半山亭新安郡主那好似寻仇的话不禁想笑那日王献之也在亭上听到了司马道福说的话原是情孽中人的王献之置身事外倒还安慰起他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南康公主与一般女眷不同乃是皇家长公主陈操之自然得目前拜见桓熙向母亲引见时淡淡说了句:“军府掾吏钱唐陈操之。”
桓石虔补充道:“陈掾才华出众深得伯父器重。”
南康公主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江左卫玠名传荆襄果然容止绝佳难怪要万人争看老妇这次入建康还要去瓦官寺看陈掾与顾恺之画的佛像壁画荆襄士庶每日都有远道前往瓦官寺礼佛的为的是一暏瓦官寺大雄宝殿的壁画。”
年轻的女郎、娘子乐见俊美男子上了年纪的妇人也是如此少了爱慕多了欣赏更为纯粹南康公主是性情中人直言夸赞陈操之桓熙在一边听了自是暗恼谢玄曾提醒陈操之说桓公世子桓熙桓伯道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给他英俊多才只是表面谦恭其实嫉贤妒能而现在不知何故桓熙表面的谦恭都没有了对陈操之的冷淡很明显。
可怪憨拙的桓袆见到李静姝却是显得格外快活李静姝牵着桓衦的手来拜见南康公主很是亲热融洽的样子李静姝十三岁灭国十四岁时被桓温纳为妾侍渐渐的从一个养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娇公主变成了性情乖戾、变幻无常却又善于察颜观色、心计深沉的美妇人她注意到了桓熙对陈操之的冷淡同时又有另一个惊人的现:那新安郡主不时注目陈操之眼里似痴迷之意——
对于陈操之这样俊美洁净的男子任谁都会多看几眼这不稀奇但敏感的李静姝却看出了新安郡主司马道福神情的异样而且上马上车时新安郡主还左右逡巡、目光流盼寻找陈操之的身影李静姝当即想:“莫非这新安郡主与陈操之有甚私情?嗯陈操之似乎是个君子但即便二人之间没有私情至少这司马道福是有情的早听说司马道福与桓济不睦或者这就是其中缘故。”
这样一想李静姝潴有些嫉妒又有些快意心道:“我要抓陈操之的把柄这新安郡主岂不是最好的诱饵即便陈操之洁身自好我也要让他有理说不清终为我所用。”
陈操之骑马落在了车队后面避免与新安郡主相见新安郡主言语无忌在建康是知了名的陈操之不想惹上莫名其妙的麻烦司马道福可不比李静姝李静姝是妾侍没有什么地位司马道福是会稽王之女、桓温之媳这个绯闻是闹不得的弄不好会有杀身之祸。
次日午后陈操之入将军府教授李静姝竖笛先去拜见桓温过了一会李静姝来到前厅桓袆和桓伟兄弟二人也跟来了桓伟是桓温幼子比桓袆小了两岁个头比四兄桓袆还略高一些。
那桓袆谨遵母训每次见到爹爹桓温都要行叩拜大礼其实南康公主只是叮嘱他昨日初见时要行大礼桓袆牢牢记住了路上相逢跪在泥地里他也磕头桓温虽感无奈但对这个傻儿子依然疼爱桓温雄心勃勃但忧心的事也不少他育有五子傻儿子就不必说了另四个亦不见特出之才智难继父业东晋一朝既重门第也重人物当然这个人物指门第中的人物当年庾冰、瘐翼兄弟权倾朝野瘐翼临死时认为庾爰不配担当荆州刺史这一要职驸马桓温由此接任荆州刺史龙亢桓氏取代了颖川庾氏在荆襄的地位——
时过境迁现在轮到桓温考虑身后事了世子桓熙现为荆州治中从事兼越骑校尉六品因才识声名不扬桓温亦不能骤然提拔之恐遭舆论非议所以桓氏现居高位的除桓温外分别是桓温的三个弟弟桓豁、桓秘和桓冲这三人都是在桓温代蜀和两次北伐中立下功绩擢升上来的桓豁镇荆襄、桓冲镇江州而三品中领军桓秘则掌握了宫禁卫兵桓温很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完成取代晋室登基为帝的大业然后选择忠诚可靠的贤臣辅佐自己的儿子但这种大事是急不得的世家大族势力依然强横桓氏真正掌控的只有荆襄和江州桓温必须起第三次北伐以此树立更高的威望所以昨夜桓温还召长子桓熙密谈命桓熙与陈操之交好桓温有意让郗与陈操之作为日后世子桓熙的两大辅弼桓温可谓深谋远虑、苦心孤诣但桓熙表面上唯唯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侧厅中一炉沉香碧烟袅袅锦幛遮隔几案俨然。
李静姝端端正正跪坐在莞席上桓袆、桓伟兄弟一左一右坐在李静姝身边这兄弟二人对李静姝比对南康公主还亲密三分以李静姝的心计要讨好他人还不容易更何况是两个童子。
李静姝坐在那里上身微向前倾谦恭的样子她梳着俏丽的堕马髻一枝金步摇欹欹颤颤双眉如翠羽睫毛似鸦翅长箫凑在红唇上紫色的箫管映着莹白如玉的手指纤纤玉指伸缩按捺仿似小小的精灵正应节而舞李静姝一贯的素色长裙裹着窈窕的身躯衬着深色的锦幛宛若一幅极美的仕女图应是出自唐寅、仇英UU小说——
陈操之知道这个李静姝心有戾气但李静姝的确很美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魏晋个体生命觉醒于苦难中善于现美李静姝这样的绝色佳人就在面前要说视若无睹是不可能的陈操之也未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静姝看她唇形和手指按捺的节奏听罢李静姝断断续续吹了一曲《长清》指点了她一些吹气的方法和注意唇形的变化李静姝按陈操之所说试吹几个低音依旧喑哑不出声音——
李静姝请求道:“这《长清曲》我从未听陈师吹奏过恳请陈师吹一曲让我揣摩学习可好?”
陈操之是个很认真的人既然答应教李静姝竖笛教授之时就不会敷衍而且李静姝这样殷殷相求拒绝只见矫情应道:“嗯那请稍等我命人回去取柯亭笛来。”
却听李静姝道:“陈师莫不是只有你那独一无二的柯亭笛才能吹奏出这样的高低音?”说着取绢帕将手中的紫竹箫的吹孔细细抹试一双美眸凝视陈操之然后双手平举着三尺三寸长的紫竹箫垂低眉意是请陈操之用这管箫吹《长清曲》。
李静姝说得不无道理陈操之迟疑了一下点头道:“那我就试一下襄阳曹破虏乃是制笛名手他制的竖笛应该不会输于柯亭笛。”
李静姝眉毛一挑笑意盈盈很快活的样子站起身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执着紫竹箫轻盈盈走到陈操之面前恭恭敬敬双手将紫竹箫呈上。
初秋的午后阳光从大门斜照进来李静姝看到自己的影子压在陈操之身上陈操之看到李静姝薄薄蜀纨长裙映着阳光因而透出两腿的轮廓丰盈圆润、隐约朦胧——
陈操之低头看着手中的长箫说道:“请安坐。”
李静姝坐回席上看着陈操之将紫竹箫凑到唇边不禁心里“怦怦”直跳很难得的竟有羞涩之感听得一缕低沉的箫音杳杳而出-
陈操之试了试箫音说道:“音色极佳不输于柯亭笛柯亭笛只因是蔡中郎所遗名声大而已。”说罢就将《长清曲》吹奏了一遍高音清越低音宛转曲尽其妙荡人心魄。
李静姝幽幽道:“真是惭愧同一去竖笛陈师吹来却这般美妙。”
桓袆咧嘴笑道:“是啊真是想不明白我差点睡着了。”
其弟桓伟纠正道:“不是想睡是听得入神。”
哀感顽艳吗?陈操之微微一笑起身道:“那我告辞了。”一揖转身离去。
李静姝婉妙的嗓音低低的道:“多谢陈师指教。”
陈操之出厅门时看到桓熙立在厅外廊下似乎已站立了许久。
陈操之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小婵迎上来问:“小郎君明日起身回建康吗?”小婵这回也要跟去所以很快活、很关心。
陈操之道:“还要再等几日。”
小婵又问:“小郎君咱们过年时回钱唐吗?”
陈操之道:“很想回可是要看土断检籍能否在年底前结束——小婵姐姐想陈家坞了吧到时就算我不能回去小婵姐姐可以回去来震、来德都是要回去的还有刘尚值他要回钱唐接家眷到时你们和尚值一起回去。”
小婵摇头道:“我们都回去了谁服侍小郎君!若是小郎君不能回钱唐那我也留下。”
陈操之笑道:“过年还早到时再说吧离了小婵姐姐起居还真是不习惯。”
听到这话小婵快活得不得了赶紧转过身抿着嘴唇打心眼里往外笑。
……
七月二十九会稽王司马昱派人递来文书正式任命陈操之为土断司左监谢玄是右监五兵尚书6始领土断司长吏自汉以来贵右贱左也就是说陈操之与谢玄虽然同为土断司副职但谢玄位居陈操之之上原本陈操之是作为土断司属吏的与贾弼之、谢道韫、刘尚值同僚被6始一闹反而提升了可以想象6始何等恼怒但土断事大6始不想放弃主持土断司会稽王司马昱又好言抚慰6始只好忍耐。
桓温召见陈操之将文书给东操之看说道:“陈掾明日启程入都南康公主也要入台城觐见新君陈掾同道随行吧。”
八月初一辰时陈操之带着小婵、来震、黄小统还有两名陈氏私兵离开凤凰山寓所来德因为还要监制大风箱要留在姑孰愀色不乐陈操之安慰道:“来德在军府勤勉做事年前回钱唐把青枝接到这里来。”
来德闷闷的道:“小郎君来德不想接青枝来这里。”
陈操之一愣问:“为什么?”
来德道:“小郎君来德只愿呆在陈家坞与父兄在一起耕田种地那样来德就很快活。”
陈操之黯然半晌不由得想起秦相李斯临刑前对儿子说的话——“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又想:“葳蕤的叔祖6机也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我今追随桓温前途难测莫要落得惨剧收场到时九曜山蝉不能复闻岂不悲哉!”
陈操之对来德道:“好我答应你待土断结束我回到姑孰就请考工兵曹解除你的职役你可以回陈家坞。”
来德笑得憨厚忽问:“小郎君不会怪来德不识抬举吧?”
陈操之笑道:“怎么会!和自己亲人在一起诚然是世间最快活的来来德我会成全你的。”
冉盛领着手十名军士到了与陈操之一齐去将军府与南康公主车队汇合这时才得知南康公主是要由水路进京这样的话陈操之想与6葳蕤在新亭约会的愿望就落空了只有到建康再另想办法相会了八月初八是6葳蕤的生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自上次相见后又已分别四十日相思颇苦——
陪同南康公主进京的是桓熙新安郡主亦回京探望父王母妃陈操之没有想到李静姝竟然也要去建康说是为其兄归义侯李势举行周年祭。
到江口上船桓熙安排陈操之与冉盛一行乘后面那艘护卫兵船陈操之正中下怀他不想与李静姝和新安郡主同舟。
新安郡主满以为能在船上见到陈操之没想到陈操之未上大船不禁大为失望闷闷不乐回到舱中与姑母南康公主闲话李静姝也侍坐一边新安郡主对比她貌美的李静姝有天生的嫉妒不想理睬李静姝却听李静姝说起向陈操之学竖笛之事心里更是不舒服。
李静姝又说起陈操之与6葳蕤之事说陈操之如何非6氏女不娶、6氏女又如何的非陈操之不嫁再看那新安郡主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
南康公主听得饶有兴致说道:“陈操之实是少有的美男子且老化出众桓符子气概高迈少有所推却盛赞陈操之认为陈操之才智不在郗嘉宾之下——可惜我女尚幼今年才十岁不然我就嫁女给他觅个机会问问他若他肯等五年后让他做我的女婿嗯到京后就让郗嘉宾问他——”
新安郡主脸都白得青了。
四、寂寞沙洲冷
从姑孰至建康水路不足两百里。顺流顺风可以朝夕至但南康公主不想在暮色中回到建康所以午时行船黄昏时泊舟鼋头渚鼋头渚距建康城外的白鹭洲码头约三十里明日一早启航一个时辰可到。已先遣人赶去建康向会稽王司马昱、中领军桓秘等人报讯。
在船上用罢晚餐陈操之走上甲板。看黄昏江景但见两岸怪石嵯峨。江中沙洲芦苇金黄晚风拂来微冷侧头看小婵跟在身边便道:“小婵姐姐又是一年的金秋八月了日子过得真快。”
小婵道:“是啊自正月十六离开陈家坞都大半年了我以前从没想过会走得这么远跟着小郎君才能见识到这些我可比很多女子幸运得多了。”
小婵本分而乐观也知道珍惜。
陈操之微微一笑心想:“嫂子的四个婢女**情都好应该是自幼在嫂子身边耳濡目染受嫂子影响。嗯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嫂子。”
冉盛面色苍白地从舱中走上来。说道:“阿兄这船我真是坐不得有点想呕吐的样子。”
可怪冉盛骑马纵跃颠簸一点事都没有这船有些摇晃他却受不了。现在虽然泊舟江岸但船不是会随着江波微微起伏。
陈操之笑问:“是不是食之过饱了?”
冉盛挠头道:“午餐时吃不下饿得慌方才就多吃了两碗。”
陈操之道:“那就上岸走走。”命水军士兵放下一条小舢板他与冉盛二人乘小舢板登上鼋头渚冉盛使劲跺脚这下子觉得安稳了二人拣芦苇稀少处行去——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沐浴后走上船头见白裙飘飘的李静姝立在船舷一侧她便朝另一侧船舷走去。不想与李静姝在一起却听李静姝说道:“那不是陈师和他的长人弟弟吗?”
新安郡主赶紧走过去一看看到俊逸绝伦的陈操之和高大雄壮的冉盛在鼋头渚金**的芦苇中穿行——
李静姝问道:“郡主要不要上岸散散心我可以陪你去?”
新安郡主觉得李静姝这个提议不错虽然她不大愿意让李静姝相伴但独自上岸太着形迹便道:“你陪我去。”
新安郡主与李静姝各带一名贴身侍女四个人乘小舟登上鼋头渚此时已是酉末时分暮色四起。金**的芦苇已变成了暗苍色。
李静姝道:“郡主请跟我来。
新安郡主见李静姝毫不迟疑的前行自然以为是去寻陈操之的便跟在李静姝后面看李静姝小腰一扭一扭的极具风情有些鄙夷有些嫉妒但不自觉的也学着李静姝的步态、腰肢款摆起来。
鼋头渚是江上沙洲有一里宽、四五里长新安郡主跟着李静姝向东北方行了约数百丈远芦苇愈见茂密。天色昏暗下来忽听李静姝“啊”的一声蹲在地上娇声**he/yi——
新安郡主惊问:“你——怎么了?”
李静姝道:“不慎扭伤了脚——”勉强扶着小婢站起来道:“郡主我们回去吧寻不到陈师了。”新安郡主却是一条道直到黑的主。史载王献之用艾草炙伤双足都不能摆脱她可知她有多磨人新安郡主不耐烦道:“那你二人慢慢走回去吧我再往前行一程。”说罢自顾带着侍女鱼儿往前走哪里会注意李静姝嘴角噙着的意味深长的笑!
八月的天黑得极快朔日之夜看不到月亮星星亦暗淡新安郡主一心想见到陈操之不惧天黑努力前行芦苇中突然飞起一只黑耳鸢把新安郡主主婢二人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游月四望觉得芦苇似乎突然长高了遮住了视线莽莽搸搸不辩方向。
小婢鱼儿怯怯道:“郡主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天这么黑了草又这么深真让人害怕。”
新安郡主也有些怕不过没看到陈操之她是不甘心的左右不过一个江心小洲能走到哪里去说道:“鱼儿你试着叫几声——陈操之、陈操之——”
鱼儿便叫了一声:“陈操之——”弱弱的声音淹没在秋风长草中。
鱼儿害怕生怕一叫就会有可怕兽类扑到她身上嗫嚅不敢出声。
新安群主司马道福啐道:“呸真是没用。”她自己锐声大叫起“陈操之”来一边叫一边向前走脚下泥土渐软走到沼泽地了左右踩下去青丝履陷在泥泞上没拔出来“啊”的一声穿着布袜的左足悬立了片刻终于踏在泥地上——
这时的陈操之与冉盛已经往回走。冉盛无论眼力、耳力都胜于常人。忽然停下脚步道:“阿兄有人在叫你。”
陈操之仔细听果然听到有女子在唤“陈操之——陈操之——”不禁奇怪这无人居住的沙洲怎么会有人叫他的名字听这声音颇为陌生。
冉盛又道:“好像是两个女子哭起来了。”
陈操之道:“过去看看。”
两个人便循声走去冉盛高声喝问:“是谁在那边?”
一个少女的声音慌慌张张应道:“是我家郡主新安郡主快点来。”
陈操之听说是新安郡主忙问:“怎么回事?”
那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带着哭腔道:“陈操之快来救我我双足陷进泥地里了。”
陈操之喝道:“站着别动。”与冉盛二人快步接近。
此时天色尚未黑透新安郡主看到两条人影奔过来左边那人依稀是陈操之的身影不禁惊喜交集。叫了一声:“陈操之。”一脚高一脚低迎过去。
陈操之立定脚步问:“郡主没事吧?”
新安郡主倒不会作假说道:“还好就是青丝履掉了一只。”见到了陈操之虽然朦朦看不清心里却是无比的快活方才的惊吓酝酿出现在的分外欣喜。
陈操之道:“那就慢慢走回去没有多少路。”说罢转身缓步而行。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跟在陈操之身后望着眼前那一片飘逸的白影一颗心快活得不知该往哪放忽然问:“陈操之你真的非6氏女郎不娶吗?”
陈操之应道:“矢志不渝。”
司马道福不大相信似的又问:“为什么?”
陈操之道:“因为值得。”
司马道福心情激荡问道:“陈郎君还记得在新亭半山亭我对你说的话吗?”
陈操之道:“此非郡主殿下所宜言郡主殿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司马道福像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默默半晌又喃喃道:“我不人忘的我不会忘的——”
司马道福显然不是不会忘自己的身份而是不会忘菊花台上说的“你等着我必嫁你”那句话。
陈操之只觉得后脑勺麻他现在就有点体会到王献之自残的悲哀了。这样死缠烂打的公主少见啊看来他得抓紧把葳蕤娶过门了!李静姝在洲头等候见到新安郡主李静姝别无他话便与新安郡主登舟回大船李静姝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给新安郡主和陈操之创造了相见的机会看新安郡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应是情要深种不能自拔了日后再觅机利用一定要抓到陈操之的把柄——
……
八月初二辰时初记得船到燕子矶下的白鹭洲码头会稽王司马昱、中领军桓秘、中书侍郎郗俱来迎接南康公主。
陈操之与司马昱、桓秘、郗一一相见然后跟随南康公主的车队一道入建康桓温在都中有大司马府第陈操之一起到了大司马府向南康公主请安后才离开与冉盛、小婵几个人去横塘顾府。
顾恺之一见陈操之便大声道:“子重你怎么今日才到前日到不好了唉!”
陈操之忙问何故?顾恺之道:“6小娘子被其二伯父强逼着离开建康回吴郡去了。”
陈操之满心想着与6葳蕤相见不料却是这个结果饶是他修养再好也是恚怒不已6始真是太不近人情了这样对待自己的侄女简直是残忍6始是奈何不了他陈操之就迁怒于葳蕤啊当即问顾恺之:“葳蕤是前日离京的吗?”
顾恺之道:“是阿彤一直送出十里远归来说6小娘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对了6葳蕤有书信托阿彤转交给你。”当即命小婢去内院取信。
陈操之问:“6夫人张氏也一道回吴郡了?”
顾恺之摇头道:“据说6夫人已有身孕不堪长路颠簸未随6小娘子回去6始长子、会稽郡丞郎6俶上月进京6始便命6俶与6葳蕤一道回吴郡等于是押送了。
6操之墨眉蹙起心里既愤怒又爱惜觉得自己很对不住葳蕤葳蕤为了她受尽了委屈他却无力呵护她。
张彤云亲自取了信来含泪递上:“陈郎君这是葳蕤在车上定的。她原先写的一封书贴被她二伯父看到撕毁了还痛责葳蕤若是换作我简直不能活了——”
陈操之展信一看是《平复贴》式的章草6葳蕤以前都是用端庄典雅的《华山碑》汉隶给他写信这回是在颠簸的马车里不能四平八稳写汉隶了葳蕤的章草亦很有功力信里没有半句伤感倾诉却是请陈操之莫要怨恨她二伯父这次她生日不能与陈郎君相见不要紧还有来年她6葳蕤今生今世都会等着陈郎君——
陈操之泪下沾襟起身道:“小盛备马我要去送葳蕤一程。”
五、慰藉心灵的碑帖
陈操之的坐骑“紫电”和冉盛的大白马都随船运到了建康陈氏的两名私兵牵马过来陈操之和冉盛就在顾府辕门前上马——
小婵拎着一个包袱追出来道:“小郎君给6小娘子的生日礼物带去。”
陈操之接过包袱缚在后鞍上又道:“取我柯亭笛来。”
黄小统飞跑着把装有柯亭笛的木盒取来陈操之用丝绦将木盒牢牢缚在后鞍上向顾恺之拱手道:“长康我明日回来若有人访我代我应酬一下。”
顾恺之道:“这个何须吩咐——6氏车队前日启程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句容子重在曲阿应该能赶上。”
陈操之应了一声打马往清溪门而去在苑市与陈尚相遇陈尚跳下牛车惊问:“十六弟哪里去?”
陈操之道:“赶去送6小娘子一程。”
陈尚自然知道6葳蕤被逼离开建康之事叹了一口气说道:“十六弟会稽王请你赴晚宴啊。”
陈操之道:“请三兄代我向会稽王致歉我明日回来再去拜见会稽王。”
陈操之点头道:“那好十六弟快去快回路上小心莫要太劳累。”
看着陈操之与冉盛骑马绕过苑市陈尚这才上了牛车他本来是回顾府见十六弟的这下子暂不用回了。吩咐车夫回司徒府心道:“我与十六弟年初随6夫人一道入建康时看6夫人对十六弟颇为亲切我还以为6氏真能接纳十六弟现在看来我钱唐陈氏与吴郡6氏联姻是不可能的希望太渺茫了以6始的决绝十六弟以后想见6葳蕤都难遑论联姻!但十六弟心高气傲非要娶6氏女郎真担心十六弟婚姻不顺而一蹶不振啊!”
这时约莫是午时初刻陈操之与冉盛二人纵马急驰一气奔出二十里。见跨下骏马光亮的皮毛沁出一层细汗二人放缓缰绳让马匹慢跑。绕过梅龙小镇往句容方向而去申末时分赶到了百里外的句容。到县里最大那家客栈一打听6氏的人昨夜就在此歇息今日一早离开的——
陈操年初随6夫人入都也是住这家客栈店主人认得这个俊美的陈公子很是热情陈操之便让店伙计将两匹马拉去喂食豆料他与冉盛要了几样素菜用餐后稍事休息便欲继续追赶6氏车队。
店主人劝道:“陈公子这天阴沉沉的等下怕有大雨不如在小店歇息一夜明日再赶路吧。”
这时是正酉时暮色降临天上云层厚重果然是大雨的征兆。
陈操之向店主人借了两副雨具在暮色中离开句容县往曲阿县驰去。趁天色尚未黑下来疾驰一程句容县距曲阿县五十余里6氏车队今早从句容出肯定会暮宿曲阿。
马蹄起落身子颠簸一颗心也随之起伏陈操之从没有像今日这般迫切地想见到6葳蕤从容和优雅现在可以抛到一边他只是一个要追赶自己心爱之人的红尘过客他要把握这世间的美好不让自己后悔。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陈操之与冉盛已驰出二十余里马也疲了而且天上无星无月望出去一片漆黑不敢催马快行。
冉盛目力好策马在前让陈操之跟在他后面听得天上雷声隆隆以为大雨马上就要瓢泼而下两个人都戴上雨笠、披上蓑衣牵着马步行又行了十余里但闻树木草叶“沙沙”声响大雨从东往西掠来像大幕一般拉开片刻功夫大雨将陈操之与冉盛笼罩——
这是场豪雨劈头盖脸让两个夜行人辩不清前路这样的雷雨天气赶路是有危险的陈操之大声道:“小盛我们先觅地避雨等雨小一些再赶路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延陵季子庙我们可到那里避雨。”摸了摸缚在后鞍上的包袱心里暗赞小婵心细包袱外还有一层桐油布裹着梧油布防水。
又行了半里地见左边有条岔路陈操之喜道:“就是这里了。”牵马走上岔路约行百余步就见雨幕中透出灯火的光亮正是延陵季子庙。
岩盛赞道:“阿兄记性真是好竟记得这里还有座庙。”
陈操之将马牵到庙檐下说道:“来时张墨先生指点给我看当时并未入内参拜延陵季子。”
延陵季子就是春秋时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季札因不愿继承王位而隐居于丹阳延陵季子高风亮节才华出众精于音乐和舞蹈成语“叹为观止”说的就是他这里还有所说是孔子手书的碑铭——“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
季子庙里的香火道人见到大雨中出现的陈操之和冉盛一个俊美绝伦、一个雄壮无比把个香火道人惊的呆了。
陈操之参拜季延陵季子像之后向香火道人讨热茶喝喝了一杯热茶问孔子手书的碑铭何在?
道人答道:“就在庙后天黑不便观览这里有一新拓的碑帖公子要不要看一看?”便去取碑帖来。
陈操之一看那纸张是6氏华亭墅舍独有的上品黄麻纸拓工亦精墨色独新问:“这是道人所拓?”
那道人道:“午后来了一队车马说是吴郡6氏的人去庙后观看十字碑这帖子便是一个年轻的6氏女郎亲手拓下的留赠小庙一幅。”
陈操之大喜原来葳蕤也到过这里。这碑帖竟是葳蕤所拓想着葳蕤之父6使君好碑帖成痴四处重金收罗碑简和书帖有些碑记因为是庙堂之宝无法搬取回来6使君就坐卧碑下用手一笔一划地扪摩一遍然后亲手拓取帖本葳蕤真是大有父风啊。
看着葳蕤拓下的这十个篆字仿佛身边有清泉漱石流过陈操之一直不宁的心奇妙地沉静下来:葳蕤受了那么多委屈不改其爱美求知之心和葳蕤在一起总让他感受到生活的甜美和可贵——
陈操之恳请道人将这幅拓帖送给他。收好在包袱里负手在檐下看夜雨潇潇见雨一时停不了这时就算赶到曲阿县城6葳蕤也已歇下了便向道人借宿。
道人道:“小庙无卧具两位可以从小庙往东行半里有一村落那里可借宿。”
陈操之谢过道人披戴上雨具。与冉盛牵马往东在村中一富户家求宿了一晚次日天蒙蒙亮便离了延陵村向曲阿县城快马而来。
昨夜大雨道路泥泞纵马驰过一路蹄印。
入秋草木青黄曲阿县多赤杨赤杨虽不如枫树那般颜色红火但远远望去也如暗红色的火焰团团簇簇。
马行虽疾但陈操之的心却不会像昨日那般焦虑和激愤他是去赴一个美好的约会啊!
……
6氏一行住在曲阿县城的万善客栈客栈都是先一日就派人预订好、清理干净的6葳蕤住在客栈的二楼窗外便是九曲河。
下了一夜的雨6葳蕤又有些认床是以半梦半醒睡不安宁临到清晨时方沉沉睡去。
短锄、簪花这两个贴身侍婢天一亮便起身了见小娘子还甜甜地睡着便蹑手蹑脚去洗漱。
清晨的睡眠多梦6葳蕤便进入了一个美妙的梦境仿佛置身牛车上。窗外青山绿水忽然就到了陈家坞。见到了陈母李氏陈母李氏慈各地让丁氏嫂嫂带她去寻陈操之。丁氏嫂嫂与她走到九曜山下对她说陈操之就在山上让她自己去寻。她便觅路上山却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山顶不知陈操之在哪里?正有些着急听得一缕箫声从山巅飘荡下来不禁心下一喜提着裙子奋力登山——
这时忽然醒了6葳蕤知道自己又梦见陈郎君了可惜这回还没相见就醒了正有些惆怅却听那梦中的箫声依然在枕边缭绕。
6葳蕤瞪大了眼睛倾听片刻猛地坐起身来赤足下榻碎步奔到窗前去起窗扇不见九曲河岸边、赤杨树下那吹竖笛的颀长男子不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陈郎君吗!
6葳蕤快活得想要跳起来不知道陈操之怎么会一早出现在这里。昨夜可是大雨不断啊真是神奇。她见陈操之还未看到她便也不出声凝眸盈盈注视、静静地听陈操之一曲吹完这支曲子三年前她在九曜山巅听陈操之吹过一次缠绵往复、一往情深那是陈郎君专为她吹奏的——
冉盛早就注意到客栈二楼推开的那扇窗看到了6小娘子娇美的脸。便提醒道:“阿兄6小娘子在看你。”
陈操之抬眼看去与6葳蕤目光相接柔情蜜意欢喜不尽。
6葳蕤示意陈操之在九曲河下游一些等她她匆匆梳洗毕下楼对从兄6俶说要到客栈后的九曲河散步一会方才在楼上望见岸边秋葵很美。
6俶道:“我陪蕤妹去吧。”
6葳蕤道:“谢谢五兄我想独自漫步一会。”
6俶道:“那好蕤妹早些回来我们辰时启程。”
六、直面土断
6葳蕤带了短锄、簪花二婢绕到万善客栈后面的九曲河畔见有四名6氏私兵跟了过来6葳蕤吩咐道:“不用跟着我就在这河畔赏看秋葵。”那四名6氏私兵便站住了脚未再跟随。
短锄见6葳蕤步履匆匆、神情欢娱还真以为河岸真有名品秋葵心道:“小娘子自那日与彤云娘子分别时哭得伤心这几日未再哭泣但常一个人怔话也很少说真让人担心啊好在小娘子依然爱花花可以分忧。”
短锄与簪花对视一眼心里都是暗暗欢喜。
九曲河转折多弯6葳蕤三人沿河岸往下游走去转过一个弯见一株赤杨下系着两匹马高大的冉盛从树后转出来却不见陈操之的身影。
短锄看到冉盛又惊又喜忙问:“小盛你怎么在这里陈郎君呢?”
冉盛施了一礼微笑着转头看着九曲河示意6葳蕤主婢三人朝那边看——
河边泊着一艘两丈多长的竹篷舟陈操之立在舟头招呼道:“葳蕤这里。”
短锄与簪花看看陈操之又看看6葳蕤面面相觑这才明白小娘子为什么这么欣喜了原来陈郎君在这里等着啊!
6葳蕤容光焕七分快活、三分羞涩问:“陈郎君你怎么来的?”
陈操之道:“我昨日回到建康很想见你就来了。”
6葳蕤看着船头临风的陈操之似与往日颇有不同以前的陈郎君总是衣不染尘如濯濯春柳而今日衣袍下摆却尽是泥点漆纱小冠露出散乱的丝但依然神明清朗、精神奕奕——
6葳蕤觉得与陈郎君相识相恋三年有余此时的陈郎君最动人。
陈操之道:“葳蕤上船来。”
6葳蕤提着裙角小心翼翼下到河岸边陈操之伸手拉她上船。
短锄、簪花唤道:“小娘子——”
陈操之道:“短锄也上来簪花在岸边等着有人问起就说葳蕤小娘子会船游玩一会。”
操舟的是个老艄公看着璧人一般的陈操之和6葳蕤觉得这二人真是般配老艄公含笑摇着橹逆水而上。
短锄坐在船头陈操之与6葳蕤在竹篷里面对面跪坐陈操之将粗苎布帘拉起隔出二人天地。
6葳蕤盈盈妙目凝视陈操之柔声问:“陈郎君昨夜淋到雨了吗?”
陈操之执着6葳蕤的左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说道:“备了雨具后来在延陵季子庙避雨有幸得到一样宝物。”说着将那幅拓帖取出。
6葳蕤见了笑得极甜伸手触摸了一下陈操之的脸颊说道:“陈郎君从建康赶到曲阿好生劳累吧——我真是欢喜真没想到今日能看到你。”
陈操之道:“你回吴郡我有机缘就会去看望你谁也拦不住我们。”
6葳蕤用力点了一下头说道:“是。”
6操之解开身边的包袱取出两幅画都是他在西府闲暇时画的一幅是《东园图》说道:“这是陈氏在秦淮河畔建的宅第明年底可建成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6葳蕤望着画上精美的亭台楼阁低声道:“只要能和陈郎在一起哪里在都可以。”
另一幅画的是新亭菊花台用小写意笔法点染各色菊花一对年轻男女携手而立观览山川风景——
陈操之道:“葳蕤我没有别的礼物好送给你就画了这两幅画还有——”陈操之从颈间解下一块小小的玉珮托在掌中说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送给你。”便给6葳蕤系上将那块小玉珮轻轻放入6葳蕤衣领里、滑入隆起的**间——
6葳苴满面通红身子一倾伏在陈操之胸前紧紧地抱了一会仰头寻找陈操之的嘴唇双唇相接晕眩袭来——
听得短锄在船头扬声道:“小娘子在舱中。”又低声道:“蔡管事在岸上问话呢。”
6葳蕤离开陈操之火热的唇理了理髻摸摸脸颊烫的羞涩一笑弯腰走到船头朝岸上的蔡管事说道:“我坐般玩一会很快就回来。”又回到舱中与陈操之亲密简直不想分开。
老艄公慢慢地摇着撸那竹篷船逆水行舟不进亦不退。
过了大约一刻时蔡管事又唤道:“小娘子要用早餐了用罢早餐还要赶路呢。”
6葳蕤与陈操之耳鬃厮磨坐直身子定定地看着陈操之忽然满眼是泪说道:“真不想与陈郎分开——”
陈操之使劲吻了她一下说道:“我也是我们一定能在一起的三年之约绝不相负。”
才艄公将船驾回下游河岸平坦处陈操之扶着6葳蕤上岸蔡管事和几名6氏私兵看到陈操之目瞪口呆他们都认得陈操之也知葳蕤小娘子常与陈操之私会没想到陈操之竟出现在这里。6葳蕤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相见时难别亦难。
6氏车队启行陈操之骑在马背上望着车队迤逦远去这才带转马头与冉盛返程傍晚时分回到建康顾府陈尚已等候多时要陈操之去见会稽王。
顾恺之问知陈操之在曲阿见到了6葳蕤他也很高兴又道:“昨日午后谢幼度与祝英台来访我就说你去追赶6小娘子去了。”
陈尚对陈操之道:“我昨日对会稽王说起你不能赴宴会稽王问何故我别无托辞也直说了——”
顾恺之道:“子重与6小娘子之事尽人皆知说子重去追赶相见又何妨这正是子重有情有义之举。”
陈尚又道:“会稽王听罢就说今日单请大6尚书和十六弟看能否说服大6尚书允婚。”
顾恺之喜道:“会稽王肯出面那子重与6小娘子婚姻有望了。”
陈操之笑了笑心知没这么容易匆匆沐浴后便随三兄陈尚去司徒府也不用通报径直去雅言茶室却见6始已先至——
6始见到陈操之脸色登时就变了傲然不睬对会稽王司马昱道:“大王无他事仆告辞。”振衣而起便即离去。
司马昱见6始这般态度心知无法劝说对陈操之道:“操之你与6氏女郎之事本王亦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啊。”
陈操之躬身道:“足感大王盛情操之感激不尽。”
司马昱也就不再提陈操之的私事就土断检籍及并官省职二事与陈操之密谈良久又道:“操之明年回朝中任职如何?或是太子洗马或是中书舍人——”
太子洗马和中书舍人都是七品官属清贵之职。
陈操之道:“大王操之还想在军府历练几年在军府更能为朝廷效力。”
司马昱明白陈操之的意思微笑点头:“那就过几年再回朝中从县、郡长吏做起。”
陈操之道:“此番土断还要大王鼎力支持土断检籍成功财阜国丰可保江东三十年太平。”
司马昱总内外众务常感国库空虚台城宫阙年久失修想重建朝堂大殿都有些捉襟见肘若土断能增加国家赋税收入自是乐见其成而且这是由桓温起的大土断且看桓温如何与三吴士族较量当即道:“朝廷此次赋予土断司极大的权力对犯禁的无论王侯贵戚可即申请廷尉查办。”
陈操之离开司徒府时已是亥夜时分与三兄陈尚和冉盛回顾府顾恺之道:“子重我叔父要见你张侍中也在等候你多时了。”
陈操之便去拜见顾恺之的叔父顾悯之又向张凭张长宗见礼这二人分别代表吴郡顾氏和张氏两大家族又任侍中和御史中丞这高官见庚戌土断制令甚是严厉为家庭计自然要趋利避害陈操之现在可以说是桓温的心腹又是土断司左监二人是要向陈操之问个底。
陈操之心里有数顾氏与6氏和好之后吴郡四大家庭顾、6、朱、张关系变得更为密切顾悯之与张凭在见他之前定然已经先与6始商议过顾悯之、张凭虽然都很赏识他但家庭利益至上对于土断检籍之事顾氏、张氏都是与6始同气连枝共进退的6始又是土断司长吏顾悯之与张凭自然以6始马是瞻深夜请他来问话未始没有代6始来探听他口风之意因为他背后是桓温不然的话6始根本就对他不屑一顾。
顾悯之从顾恺之那里得知陈操之连夜追赶6葳蕤只求见一面之事但这时只字不提免得陈操之尴尬只问土断检籍之事。
陈操之说了桓大司马对此次土断的决心藏匿五户以上即要严惩家主。
张凭冷笑道:“如此说江左士族一网打尽矣试问三吴哪个士族没有收容流民隐户的!”
陈操之道:“是以桓公宽限至本月底以便各大家族自行清理户籍交出隐户。”
顾悯之道:“操之与我侄恺之是挚友我且直言这大检籍对寒门庶族、对次等士族都影响不大就算有个十户、二十户隐户交出来便罢在官府注籍此后纳税服役而已但对豪门大族那隐户以百千计我也不瞒操之我顾氏庄园十余处僮仆数万隐户五居其一这要是全交出来实难承受。”
张凭道:“顾兄所言极是这大土断是要与我三吴大族争利啊自北人渡江求田问舍我三吴士族利益已然受损若此次大土断如此严厉只怕事急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