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金谷园豆粥
桓温原本对郝隆把他与孟尝君相提并论并丹芥蒂。但听恢川小寥寥
数语却具雄辩之势的论断,孟尝君就成了鸡鸣狗盗之雄了,而郝隆则无
从辩驳,桓温有大志,喜纳天下英才。郝隆却把他比作鸡鸣狗盗之雄,
心里当然不会痛快,但桓温以雅量著称,只要不触及他根本利益的,他
都能容忍,更何况这只走过耳的言辞。他自不会太在意,笑道:“操之
识鉴过人,能道前人所未道,这第一题应该走过关了。”
郝隆听桓温这么说,不禁丧气。深深吐纳几次,方道:“请陈橡荐
第二楚国令尹子文冶兵于睽。终朝而毕,不戮一人;其后继者子
玉复治兵于蔫,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请试论子文与子玉小
冶兵之优劣。”
郝隆心想:“陈操之是靠玄论清谈博取名声的,对这些行军治兵
之事定然渺无所知,我要扬其短而抑其长。”
谢玄、王坦之都为陈操之担忧,谢玄是入桓温军府后才开始研读兵
书的,此前对兵书亦不感兴趣,而他与陈操之交往,从未论及兵法,不
知陈操之读过这类书籍未?
陈操之端坐不动,答道:“《太公六韬龙韬,将威》云‘杀一人而
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杀一而惩众,赏一而
劝众也,《商君书去强》有云‘怯民使以刑必勇,勇民使以赏必
死”子玉冶兵,万世之常法,子文治兵,非常法也。”
郝隆奇道:“我闻钱唐陈操之,奉内圣外王之学,有海内新儒宗之
誉。不料却是好刑名法家之学,此所谓阳奉阴违者乎?”
陈操之道:“内圣外王,此治国之道也,诛以明武、赏而劝众,赏
罚分明,此治兵之道也,郝参军混淆治国与治兵,不亦谬乎!”
郝隆再次语塞,他没有料到陈操之竟然熟读兵法,所以他方才的反
问也显仓促草率,被陈操之反戈一击。击中要害,动弹不得了,问了两
难。得了两个不亦谬乎。
这下子桓温对陈操之刮目相看了,一个寒门学子,苦读儒经、旁
涉老玄,养望交友,把家族提升到士族阶层,这已经是很不容易,没想
到陈操之对兵书和法家也了如指掌。雅可谈玄、武可掌兵,这样的陈操
之才是他桓温所急需的人才啊,郗嘉宾果有知人之明,三年前就说陈操
之足堪重用,陈操之虽不曾明言,但其志显然不是满足于五品以下官职
的,这样急欲谋求晋升的次等士族子弟,只有他桓温能重用之、能提
拔之,而且陈操之决意要娶6氏女郎,没有他桓温相助,那将是势如登
天
“很好,很好,操之可大用。”桓温捻须微笑。
郝隆朝堂上桓温一望,又遍视众卢”这些人原先是抱着冷眼旁观的
心态的,想看看狂士郝隆如何与新近声名雀起的陈操之鹞蚌相争,但看
到陈操之对郝隆的锐利反击,语虽不多。但旁征博引,显示了深厚的
学识,都是悚然动容,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作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郝隆道:“陈橡耸然有才,兵书亦读过,虽未见实干,纸上谈兵总
是会的,佩服佩服。”
郝隆狂妄,人缘不佳,众人乐见其受窘,这时听郝隆强词夺理、
语含讥讽,都期待着陈操之反击。不料陈操之依旧温雅从容问:“郝参
军,不知这第二题算得勉强通过否?”
众人暗暗诧异,心想陈操之先前以郝隆晒书事咄咄逼人,现在为
何又谦恭忍让了?却不知陈操之先前乃是为了先声夺人,既已打压了郝
隆气焰,自然要温良恭谦让,回复君子形象,初入军府,不宜太张扬。
郝隆点头道:“这题答得不错。请听第三题冠军将军陈佑守洛
阳。陈橡以为洛阳能据守否?。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郝隆这是明显刁难初入军府的陈操之
了,然而郝隆先前说过,要考识见和时务,陈站守洛阳也算中时务
吧。这本来就是一个棘手的难题。桓大司马对于能不能据守洛阳也没
有定见,郝隆却以此来考陈操之,真是太过分了!
桓温话了:“陈橡初来乍到。郝参军此问不合时宜,陈橡可以
不答,此题就算通过。
郝隆狂生派头出来了,大声道:“桓大司马,洛阳正是目下最大的
时务,冠军将军陈佑上月遣使来报,认为洛阳难守,欲退屯许
操之入西府为征西橡,备顾问应对。吾以此相问,正合其宜。”
陈操之朝桓温一躬身,说道:“夫司马,容我先问一事,不知那沈
充之子沈劲沈世坚是否在洛阳?”
吴兴沈氏乃大族,田产万顷、家财数十万贯,沈充少习兵书,以雄
豪知名,因参与王敦叛乱,被诛,沈充子讥册有节操。哀父死干非义,志欲古功以雪家族!耻。然以巩引一不得
仕进,司州刺史王胡之重其有,辟为幕僚一
据陈操之所知,沈劲得王胡之提携,朝廷同意解除沌劲不得为仕的
禁锢,诏以沈劲补冠军长史,助陈佑守洛阳,沈劲利用家族和自身的影
响力,募壮士千人奔赴洛阳,屡以少击燕众,摧破之,而洛顶粮尽援
绝。陈裕自度不能守,帅众退屯许昌,留沈劲五百人守洛阳,沈劲原就
抱着必死之心,誓于洛阳城共存亡。以五百兵苦守洛阳一年,内无粮
草外无救兵,终被燕太宰慕容恪和吴王慕容垂攻克,沈劲不屈而死。
朝廷嘉其忠义,赠东阳太守,吴兴沈氏重归士族。
这又是一个为家族复兴奋不顾身的。陈操之心有戚戚焉。
桓温听陈操之间起沈劲,奇道:“陈橡识得沈世坚?此人由司州刺
史王胡之荐到我处,募得壮士千人。欲赴洛阳立功报国,我收到王胡之
书帖时,王胡之已病逝,故人之托。思之怅惘,无奈沈世坚乃刑家之
后。我亦不能违律重用之,今尚滞留城中。”
陈操之心道:“原来沈劲还未去洛阳,此人是将才,赴死可惜。”
便道:“操之此前从未见过沈世坚,只是久闻沈世坚少有节操,有勇
有谋,大司马不拘一格招纳人才,若因其是刑家后而阻其报国之心,岂
不可惜!”
桓温内心有隐秘,他龙方桓氏便是刑家后,虽然世无知者,但他
对此还是颇多忌讳的,当下不置可否。说道:“陈橡何以提起沈劲,这
与洛阳守或弃有干系否?”
相对于北伐,桓温更注重江东,江左矛盾重重,有很多错综复杂的
事需要处理,而北伐只是桓温树立威望的手段,其实是不愿与符秦、慕
容燕死拼而消耗自身实力的,陈操之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有些话他还是
得说
陈操之答道:“冠军将军陈佑既云耍退屯许昌,其无守志可知也,
而沈劲以刑余之后,思欲报国雪家耻。必半用命,又自募壮士千人,只
需大司马表奏朝廷解除其不得入仕之禁锢,授以军职,再拨五百军士充
实之,命其北上助陈佑守洛阳,陈佑的沈劲为助,则守城之志坚矣,
洛阳得以固守,此后无论大司马西进关中、北伐慕容,皆得便利,大司
马欲立不世之功,洛阳实不可失。”
桓温略一思索,却问郝隆:“郝参军以为陈操之守洛阳之策可行
否?”
郝隆道:“扯出来经实用的沈劲,完全是迂阔之策。我以为不可
行。”
谢玄曾听叔父谢安说起过沈劲。谢安认为沈劲坚毅果勇、有才
干。当即道:“大司马,我以为子重此议可行,沈劲忠义可嘉,足堪委
用。
王坦之对陈操之的观感也是大变。上次司徒府雅集,陈操之辩惊
四座,深得会稽王赏识,但崇尚儒家和刑名之学的王坦之却不以为然,
认为陈操之即便是王弼那样的玄学天才。当此之世,又何益焉,但今日
陈操之又恍若变了一个人,绝口不提老庄,谈兵法、时务、识鉴,亦是
高人一筹,这个陈操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渊博如海,深不可测
啊!
桓温借郝隆检验陈操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郗嘉宾言陈操之是汉之
张子房、魏之荀文若,诚非虚言。桓温胸杯大畅,朝廷假他黄钱也不如
的一陈操之让他欣喜,举杯道:“陈操之顺利通过答难,诸位共饮一
杯祝贺之。”
郝隆默然归座,见众人都举杯向陈操之致意,似乎都忘了按事先约
定陈操之也要问他三个问题,郝隆深感受了冷落,大声道:“陈橡,现
在该由你来问我三难了。”
陈操之微笑道:“今日是大司马加官进爵的喜庆日子,帝使在
座。我既已按惯例答难,就不必再问难郝参军了,唇枪舌剑”不如颓然
一
郝隆却不识趣,认为陈操之是藐视他,非要陈操之间难他不可,陈”
郝隆道:“三题。”
陈操之道:“答得出第一题才有第二题。
郝缘怒道:“你说,你说。”
陈操之乃徐徐问:“昔者石崇在金谷园宴客,为客作豆粥,咄嗟即
办。何也?”
豆粥极费火,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熬成,但到金谷园作客,石崇一声
吩咐,热气腾腾、鲜美异常的豆粥就能端上来,当年在金谷作客的王
敦、王导兄弟对此大惑不解,不知石崇用的是何法?
郝隆一本正经问陈操之三个难题。陈操之却问郝隆这个无关紧要的
问题,可谓饮谐任诞,大有晋人风致。
五十四、士为知己者用
石崇与王恺斗富,以美人劝酒、蜡烛作炊,王恺出游,作(这字看不清)丝步障四十里,石崇就作锦布障五十里,王恺以赤石脂涂壁,石崇就以香料涂壁,其余手碎珊瑚、丽服藻饰,都是极尽奢侈,至于豆粥,虽上是寻常物,石品崇也要显示与众不同,现在陈寒操之就士以金谷园豆吧粥来手问郝打隆?
郝隆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以为陈操之所问必是极艰深的难题,不料却是问他石崇作豆粥之事,在郝隆看来,这明显是陈操之藐视于他,但正如他可以问陈操之洛阳弃守,陈操之自然也可以问他豆粥和韭菜饼,让郝隆羞愤难堪的是,这个寻常豆粥题他偏偏就回答不上来,踌躇半晌,方道:“无非是常备豆粥,日夜煎熬而已,无论客何时来皆可奉陈掾以此琐事相问,毋乃欺人太甚!”
陈操之道:“鲲鹏适南冥,蜩鸠蹿蓬蒿,量力而行,各适其性也,豆粥事虽小,亦见机智——王恺贿赂石崇帐下都督,得石崇制豆粥之法,云:豆极难煮,唯先预作熟豆末,客至,作白粥和之,如此而已。”
谢玄笑道:“子重真是无书不读啊,我却是从未见你晒书。”
郝隆满面羞惭,谢玄这是在附和陈操之先前所说,讥讽他读书少啊,郝隆无言以对,朝高堂上的桓温拱拱手,愧赧而退。
经此一事,征西军府诸诸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主簿、记室督、舍人、兵曹、令史对陈操之都是肃然起敬,要折服狂士郝隆绝非易事,在座者有不少人都被郝隆非难过,郝隆问的三难,若不是陈操之,换个人的话很难如此从容应对吧——
大将军府宴席直至傍晚方散,大将军府主簿魏敬过来对陈操之道:“陈掾的寓所已安排好,一应日用器物俱全,在下这就陪陈掾去看住处。”
谢玄问:“子重寓所是否与我毗邻?”
魏主簿道:“谢掾寓所在近只有一处空闲的三合院,因祝英台不日也将到来,大司马特意吩咐将凤凰山南侧的两处三合院安排给陈掾和祝掾居住。”
凤凰山是一座高不过二十丈、方圆不过一里的小丘陵,山多梧桐。相传魏晋年间有凤凰栖于此山梧桐,故名凤凰山,桓温军府诸史和幕僚都聚居于城南凤凰山周围,谢玄寓所在凤凰山西侧——
谢玄心道:“大司马是必要征召我阿姊入西府的了,连寓所都已准备好,阿姊住处虽与我相隔,但与子重毗邻也是不错,子重可以帮助阿姊掩饰身份。”
当即道:“子重,你先去看寓所,待我回去沐浴后再来寻你。”
陈操之随魏主簿及其两个属吏出了大将军府,黄小统牵着陈操之的坐骑“紫电”在府外等候,问起冉盛、小婵和来震,说是已先去凤凰山寓所。
姑孰城原住民不足千户,桓温从荆州移镇姑孰四年来,常驻军就有两万,还有兵户眷属,以及匠役百工,其余如客栈商户、酒肆娼寮,都如雨后春笋一般兴盛起来,从白纻山南麓至姑孰溪两岸,屋舍连绵、人烟鼎盛,繁华不输于建康城。
将军府在城西,距凤凰山约一里,主簿魏敬陪同陈操之来到凤凰山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桐叶萧萧的凤凰山笼罩在沉沉暮色下。
高大魁梧的冉盛立在一座三合小院大门前,见陈操之回来,迎上来道:“小郎君,这住处很不错啊,洁净宽敞。”
这上三合院有一栋土品木结构的寒小楼,上下两层,两边士是厢房,后边吧是马厩手和厕所,可容十数人打居住。
魏主簿手下的一名属吏说道:“卑职已代陈掾雇佣厨娘和洗衣妇各一名,陈掾看看合意否?”
小婵便领着那两名仆妇上前拜见,陈操之道:“此事小婵作主,小婵看着合意就用,不合意就换。”
小婵应了一声,与两名仆妇退出厅堂,为陈操之小郎君整理二楼的卧室去了。
魏主簿道:“此处原是孙安国孙长史的住处,孙长史三年前荣迁给事中之后,谢安石谢司马又在这里住了一年,知陈掾要来任职,上月命工匠修葺粉饰,陈掾看还适意否?”
陈操之说道:“很好,多谢魏主簿劳心。”
魏主簿道:“既如此,在下告辞,陈掾若有什么事,就派人吩咐这两名小吏,让他们去办理就是了。”
魏主簿三人走后,陈操之四处看了看,院舍不错,左厢房有五个房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储物室、一间是盥洗室,还有两间是厨娘和洗衣妇的住处;右厢房信的是冉盛、来震和黄小统;那栋两层小楼下面一层是一个颇为宽敞的正厅,右侧还有一个餐厅,楼上并排六个房间,陈操之的卧室、书房各占一间,小婵依旧与小郎君共居一室。
左厢房后面有个水井,那个新雇的洗衣妇正在洗衣,这是冉盛、来震方才沐浴时换下的衣裳,陈操之的衣裳一直都是小婵洗,小婵知道小郎君好洁,所以她要亲手为小郎君浣洗衣裳。
厨娘备了热水,小婵服侍陈操之沐浴,小婵对这个新居颇为满意,说道:“小郎君上次还说要把我留在建康,我还真以为军府全是男子,整日就是讲武呢,到这里一看,和建康差别也不大嘛,还不是要雇人服侍吗,没有我可不行,小郎君说是不是?”
陈操之笑道:“小婵姐姐说得是。”
沐浴毕,小婵取干净的布巾为陈操之擦拭长,赞道:“小郎君的头又黑又密,真的可以照出人影了。”
正说话间,黄小统来报,说桓大司马遣侍从官请小郎君入将军府夜谈。
陈操之便让小婵帮他把长束起,戴白纶巾,穿白绢复衫,这夏衫是6葳蕤缝制的,针脚细密平整,小婵直夸6小娘子心灵手巧。
冉盛跟随陈操之去镇西大将军府,桓温第三子桓歆迎陈操之入内庭,暗夜里曲曲折折走了一会,进到一个素帷低垂的广室,有两个侍女在照看着灯火和炉香。
桓歆迎陈操之到这里之后便退下了,陈操之独自跪坐在苇席上,静候桓温到来。
那两个侍女不住打量陈操之,窃窃私语道:“这就是人称江左卫圿的钱塘陈操之啊,真是俊美,听说他年初入建康时,很多妇人女郎掷果送花赠香囊,三吴第一大族6氏女郎非他不嫁——”
另一个侍女道:“听说这个陈郎君先前还驳倒了郝参军,才华横溢呢。”
素色帷幕后有脚步声响,两个侍女立即闭嘴,上前将帷幕两边拉开,用组绶系起,然后退出室外,在廊上听候传唤。
宽袍缓带的桓温从广室小门进来,坐于方榻上,看看濯濯如春月枊的陈操之,徐徐问道:“陈掾看了寓所,还合意否?”
陈操之答道:“多谢大司马关怀,安石公旧居,操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桓温道:“今日朝廷诏加我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铖,可谓殊荣恩渥,但都不如操之入我军府让我喜悦,操之与郗嘉宾,我左右臂也。”
郗在西府地位然,是桓温的智囊、席幕僚,桓温把初来乍到的陈操之与郗并称,对陈操之的重视和招揽可谓无以复加了。
陈操之自然不能没有表示,躬身道:“士为知己者用,操之愿竭尽所能为大司马效劳。”
桓温微微而笑,忽问:“谢安石表侄祝英台的《中兴三策》莫非出自操之之手?”
桓温对谢道韫的《中兴三策》很是赞赏,却又疑心这不是女子能想得到、写得出的,谢道韫虽然以清谈玄辩知名,但《中兴三策》却是实实在在的、针对时弊的治国之策,不是什么仁政、王道这些过阔之言,所以桓温有此问。
陈操之答道:“祝英台不日亦将入西府,大司马对其才华若有疑虑,可让郝参军也问其三难,如果祝英台不能通过郝参军的问难,那就黜祝英台回上虞。”
桓温上听陈操之这样说,对品谢道韫才情的怀疑自然就涣寒然冰释了,却又想:“陈操之难道真的士不知那祝英台便是谢道韫?若吧是知道,却还手助谢道韫入西府,居心叵打测啊,嘿嘿,有趣,有趣。”说道:“操之如此说,我更有何疑焉,英才入我军府,温之幸也。”因问:“朝廷加我录尚书事,操之以为我当领此职否?”
陈操之道:“我以为大司马应上表固辞。”
桓温问:“何故?”
陈操之道:“录尚书事,大司马就要入建康辅政,恐非其时也。”
在没有树立绝对的厨房之前,桓温是不打算入建康的,入建康反而易被王谢大族制肘,在姑孰遥遥威慑更符合目下的形势,陈操之虽然言语隐晦,但显然是非常了解桓温心意——
桓温并不怕别人窥知他的用心,他需要的是明白他之所谋而依然坚定地追随他的才智之士,而陈操之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五十五、黑头公
昔者曹**初见荀彧,合榻对饮,畅谈竟夜,曹**大悦,道:“吾之子房也。”今夜桓温与陈**之一席谈,亦是大悦,陈上品寒士**之所进治国便宜寒士七事,深合吧桓温之意,密谈久之,夜**深不倦——
陈**之所言治国便宜七事分别是:其一,江左朋党雷同,清议扬沸。宜抑制浮夸,杜绝争竞,莫使能植;其二,户口凋寡,不当汉之一郡。而官吏台制冗余,人浮于事。宜并官省职,令各尽其职;其三,机务不可停废,常行文案宜为限日;其四,宜明长幼之体,奖忠公之吏;其五,褒贬赏罚,宜允其实;其六,宜述遵前典,敦明学业;其七,大户私藏流民,无有土著,国家赋税流失,劳役缺人,宜大阅户人。实行土断,严明法禁,不容藏私——
陈**之指摘时弊,并有应救之策,桓温直叹相见恨晚,倾身接谈。不知不觉间,谯鼓已三更。
这时,素帷小门外有一女子说道:“将军,夜深矣——”
这声音低沉冷淡,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媚惑,陈**之立时记起那日与6葳蕤游蒋陵湖遇到的那个女子。佩刀武弁、华丽马车,还有那只很美的手,当时这女子还说要助陈**之与6葳蕤私奔——
陈**之心道:“这女子想必就是成汉公主李静姝了。”当即道:“大司马,属下告辞。”
桓温心情愉快,说道:“我今日见**之,真如鱼得水也,就作长夜之谈何妨。”
陈**之道:“大司马,属下今日也有些倦了。”
桓温见陈**之神采奕奕,何曾有半点倦容,便回头招呼道:“倾倾,来,见识见识我帐下英才。”
陈**之扶膝端坐,心道:“倾倾又是谁?难道不是我见犹怜李静姝吗?”
小门边、素帘后的女子却不现身,问道:“是郗参军吗?”能与桓温长谈如此之久的只有郗。
桓温道:“非也,乃是江左卫玠陈**之陈子重,新辟征西掾,你且来相见。”
晋人对妾侍不甚尊重,家有贵客,妾侍还要出来劝酒,那些服散**的名士,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所以说妾与妻的地位是天差地别的。
却听那个名叫倾倾的女子说道:“我不见。”脚步声细碎,竟自离去了。
桓温显然对这女子甚为宠爱,不以为忤,对陈**之说道:“**之今夜所论的治国之便宜七事,比祝英台的《中兴三策》又进了一步,你明日将这便宜七事代我写成奏章,我要上疏朝廷推行之。”
陈**之道:“属下这便宜七事乃是受祝英台的《中兴三策》启,在其基础上扩充而成,愚以为是否待祝英台、郗参军回姑孰后再斟酌之。务求尽善,然后疏奏朝廷,大司马以为如何?”
陈**之这是为了不让自己锋芒太露,郗虽然很赏识他,与他交情不错,但郗与徐邈、顾恺之等人还是很不同的,郗功利心重,他不能让郗觉得他有可能取代其在桓温军府的然地位,不然必遭郗之忌,而且这便宜七事,必然触及很多人的既得利益,他陈**之暂时不想当马前卒——
桓温是何等聪明人,立时明白陈**之的心意,掀髯一笑,说道:“也好,兼听则明嘛。”亲自送陈**之出中庭,却见将军府当值舍人窦滔匆匆来报,说吴兴沈劲因求官无望,午后率众离开姑孰,临行前曾来将军府向桓大司马辞行,当时因大司马正宴客,沈劲便回去写了一封书帖送来。
桓温展信一看,目视陈**之,说道:“沈劲欲渡江去淮南依附桓野王——”
陈**之道:“恳请大司马挽留之。”
桓温略一凝思,道:“陈掾代我去追沈劲回来,就说我答应为他表奏朝廷解除其不得为仕的禁锢。”命值日兵曹陪同陈**之前去。
陈**之道:“属下想请谢幼度与我一起去追沈劲回来。”
桓温道:“好,回来即向我复命。”
陈**之回到凤凰山寓所,谢玄还在等着他,听罢陈**之所言,当即带了几名随身武弁,与值日兵曹及其军士六人,还有陈**之和冉盛,骑马出姑孰城南门,沿姑孰溪往西追去。沈劲一行是准备渡江去淮南的。
下弦月如钩,星光淡淡,姑孰溪畔夜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马蹄杂杳惊慑群蛙,待众人驰过后才敢稀稀落落呱鸣。
军士引路,陈**之、谢玄往西北方向追出十余里,在江心岛畔追上了正扎营歇息的沈劲及其千余部众,这千余部众都是沈氏故旧部曲,愿意追随沈劲为国效力,无奈沈劲得不到官职,这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众部曲都觉得前途渺茫,北行之路难免悲怆,这里得知桓大司马答应解除沈劲不得出仕的禁锢,都是大喜。欢声雷动,沈劲又知这是因为陈**之谢玄力荐,对陈、谢二人大为感激,当即率众回姑孰。
沈劲四十多岁,身量中等,体格健壮,神情沉毅果敢,目光略显**郁。策马与陈**之、谢玄并行,说些行伍兵法之事,言语不多,很有见地。
沈劲对近两年上江左年轻一辈声名最盛品的陈**之甚感惊讶,听谢掾寒与傅兵曹言下之意,是陈**之士一力恳求桓大司马才有这样的结果,沈劲吧与陈**之素昧平生,陈**之手肯如此仗义相助,实为可贵,而打且桓大司马肯纳陈**之之言,这也是奇事,毕竟陈**之是初到军府,而且钱塘陈氏亦无根基。
然而从江畔回到姑孰城外,短短半个多时辰,沈劲就明白桓温为什么会如此器重陈**之了,陈**之不但容止绝佳,见识亦非凡,对北地局势了若指掌,有着高瞻远瞩的洞见,沈劲自愧不如。說閱讀盡在
这时天已薄明,陈**之、谢玄、沈劲径去大将军府候见桓大司马,桓温命侍者传话,让陈**之等人俱去歇息,午后来见。
谢玄、沈劲便一同到陈**之寓所。新雇的厨娘很卖力,赶紧端上热气腾腾的豆粥,谢玄笑问:“子重宴客,豆粥亦是咄嗟即办,何也?”
陈**之笑道:“适逢其时也。”
沈劲不明白谢玄与陈**之所言何意。谢玄便把昨日陈**之与郝隆的辩难细细说与沈劲听,沈劲大笑。又听谢玄转述陈**之在桓大司马面前称赞他沈劲少有节**、有勇有谋、有大将之才,因刑家之后而饱受冷遇的沈劲顿时热泪盈眶,却也没说什么感激的言语,心里回荡着千年前管仲说过的两句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之也。”
午后,陈**之与谢玄、沈劲去将军府拜见桓大司马,王坦之亦在座,桓温对沈劲好言抚慰了几句,便命谢玄执笔,代他向朝廷上书,表沈劲才干和中心,请求解除沈劲不能仕进的禁锢,并心沈劲补七品冠军长史,助冠军将军陈佑守洛阳。
桓温所上表章,朝廷很少驳回。桓温既说要奏说朝廷以沈劲补冠军长史之职,那就等于已经实授,沈劲大喜,长跪谢恩。
桓温又对王坦之言明请辞录尚书事一职,并将遣使入建康向辅政大司徒司马昱说明此事。
次日上午,桓温率文武僚属恭送帝使王坦之归建康,在白纻山下拱手道别,王坦之六月间也将入西府任长史,届时“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都将归于桓温帐下,又有袁宏、周楚、谢玄、陈**之诸人,西府可谓人才济济。
西府无战事,幕僚亦清闲,姑孰城绝非外人所想象的军纪整肃、每日**练的景象,军府幕僚并不直接领兵,他们只是向桓温负责,参谋军务、备顾问应对,至于练兵自有各级将佐执行,有些得过且过的幕僚在军府更是等于是混日子——
《世说新语》记载王徽之作车骑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桓冲见王徽之整日无所事事,便提醒他:“卿在府久,也应该料理职事了。”王徽之不答,两眼望天,以手版抵着脸颊,悠然道:“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桓冲问他:“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
连自己职责是什么都不知道,桓冲很无奈,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近来马匹死亡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这样的幕僚也只能出现在讲究风度雅量的魏晋,换在任何的一个时代都是欠揍、不知死的货色。
谢玄、陈**之当然没有王徽之那么悠闲,桓温每日都要召他二人入府议事,对二人都极为器重,说道:“谢掾上年四十必拥旄杖节,陈掾当品作黑头公,皆未易寒才也。”就是说谢玄士四十岁时就吧能成为专主征伐的手大将军,而陈之头未白就有位列三公。
陈**之心里明白,桓温虽把他与谢玄并列,但其实是有言外之意的。谢玄家世显赫,自身才华出众。四十岁时拥旄杖节不难,而且史实上,谢玄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北府军的统帅,而他陈**之,完全是白手起家,要想头未白就位列三公,除了朝代更迭、桓温称帝,别无他途。
五十六、耀武
陈操之是九品征西掾,军府按定制拨给小吏一人为陈操之处理日常杂务,该属吏名叫左朗,出身寒门,年过三十犹是最底层的浊吏,谦卑已渗透到骨子里,对陈操之是毕恭毕敬,办事虽算不得麻利,好在言语不多、为人诚信。
四月三十,西府休沐日,陈上操之来姑孰已品经六天,算是安顿下寒来了。便分别给三兄陈尚、好友士顾恺之,还有6葳吧蕤写了一封信,派来手震送去建康,谢玄也派打了一名信使与来震结伴回京,送信给叔父谢万和阿姊谢道韫。
来震刚出门,左朗进来禀道:“汝南周琳来访。”
陈操之与汝南周迥有过一面这缘,周迥亦是谢道韫求婚者之一,但这个周琳却是没有听说过,问左朗,左朗也说不认得,只说是个十二、三岁少年。
陈操之便命左朗请那周琳进来,那周琳童子装束,和宗之差不多大,面如芙蓉,举止得体,见到陈操之,恭恭敬敬行礼道:“家姊命我来谢过陈兄一一”见陈操之面露疑问之色,便解释道:“我姊夫就是郗嘉宾,我前日自豫州来此看望阿姊。”
陈操之恍然,离京时郗曾托他带了一些物品给其妻子周氏,陈操之到姑孰的次日,便让小婵和黄小统把物品给郗夫人周氏送去,郗不在,陈操之自是不便登门拜访。只写了一封书帖代为问候,没想到郗夫从会让其幼弟前来答谢,陈操之曾听郗说过,其岳父周闵无子,以弟周颐之子周琳为嗣。
魏晋南北朝贵族女子取名不俗,尤以皇后的名字为稀奇,曹丕的皇后名郭女王、晋惠帝皇后贾南风、当朝皇太后褚蒜子、王献之与司马道福生的女儿后来也做了皇后的名叫王神爱一一所以,郗夫人的闺名叫周马头也就不显得过分奇怪了一一
郗夫人周马头出身汝南大族周氏,其父周闵官至尚书仆射、加中军领军,其祖父名气更大,便是那个周伯仁,史称“虽招时论,然瑕不掩瑜,未足韬其美也”,陈操之对这个周伯仁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周伯仁曾非礼纪瞻妾,而是因为周伯仁与王导之间的恩怨,当初王敦叛乱。王导因为是王敦族弟,怕受牵连,跪在宫阙外请罪,值周伯仁入宫,王导哀求说:“伯仁,我一家百口都要托付你了。”
周伯仁毫不理睬,入宫对明帝说王导忠诚、申救甚至,帝纳其言。留周伯仁饮酒,周伯仁喝得醉醺醺出宫,王导还在宫门前,又求周伯仁,周伯仁不答,却喷着酒气说:“今夜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于肘后一一”王导自然以为周伯仁不救他,甚恨之,其后王敦入建康,征求王导的意见,问是给周伯仁高官做还是杀掉?王导都是一言不,于是王敦就杀掉了周伯仁,后来王导料检中书故事,看到了周伯仁救他的奏章,言辞感人、殷勤切至,王导执表流涕,悲不自胜,对诸儿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王导是痛悔终生一一
周伯仁就是典型的魏晋人物,既高贵又放荡、既彷徨又执著,留给后人的教训是:做了好事要留名一一
陈操之看到周琳就想到侄儿宗之,周琳比宗之大一岁,但称呼陈操之为陈兄。
“陈兄,”周琳说道:“久闻陈兄的竖笛曲是江表一绝,家姊和我都想聆听一曲。”郗时常夸赞陈操之,桓伊枫林渡口赠笛一事,周马头、周琳姊弟都听得耳熟能详,周琳年纪虽幼,却雅好音律,听说陈操之将入西府,便从豫州赶来,望阿姊,二是想听听陈操之的竖笛竟有多美妙动听一一
陈操之不是迂执的人,略一踌躇,说道:“好,何时去?”
周琳睁大眼睛道:“自然是早早益善。”
陈操之含笑道:“那好,就现在去。”让小婵携柯亭笛,又命黄小统去请谢玄与他同往。
郗寓所并不在凤凰山下,而是与大将军府毗邻,都在城西,比军府其他官吏的住处宽绰豪华得多,也凸显郗地位的然。
郗夫人周马头自不便出来相见。由幼弟周琳代为应客,郗夫人周马头隔着屏风与陈操之、谢玄二人略事问答,陈操之便执柯亭笛吹曲子《忆故人》,才清吹几声,就听得屏风后有人低声说话一一
陈操之墨眉微皱,柯亭笛吹口离开唇边,箫声顿止。
屏风后的郗夫人周马头赶紧致歉道:“陈郎君莫怪,有一女客来访,我去去就来,抱歉,抱歉。”足音急促,往后院去了。
陈操之暗暗奇怪,这女客怎么从后院来?也不便问,对周琳道:“我吹罢两支曲子便告辞。”
周琳道:“好,主要是我想听陈兄的曲子。”
陈操之便将《忆故人》、《红豆曲》这两支曲上子各吹奏了一遍,洞品箫声清高而寂寞,仿佛暮春寒的向晚。夕士阳西下,远山吧青岗,如手雾缭绕;又仿佛夜风带打来的清香,沁人心脾,嗅之又杳然;更仿佛江南烟雨一般的思绪,迷蒙缠绵,百转千回一一
屏风后足声细碎,有数人来到。而后便悄然无声,直至箫声袅袅消散。
陈操之清晰地听得屏风后一声叹息,就是这一声叹息,也不胜婉转柔媚之致。
陈操之一愣,心道:“这是郗夫人周马头的叹息吗?不对啊,那位女客的声嗽怎么有些耳熟?”
陈操之不便久坐,即与谢玄一起告辞,周琳送出府门,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对陈操之是肃然起敬了,说道:“陈兄,在下想拜你为师学竖笛,不知陈兄可肯答应?”
陈操之想着宗之也说过要向他学竖笛,现在却远隔千里,说道:“军府没有那么休闲,不是吹拉弹唱之所,你既喜爱音律,我可以录见支曲谱赠你。”
离开郗寓所,陈操之与谢玄一路往凤凰山方向行去,谢玄问道:“子重可知郗夫人女客是谁?”
陈操之道:“不知。”
谢玄道:“郗嘉宾寓所与将军府毗邻,后园有甬道相连,这女客大抵是桓大司马女眷,极有可能便是那李静姝。”
陈操之微笑道:“那我要退避三舍了。”
谢玄道:“西府两大难惹之人,郝隆你算是惹过了,但这个李静姝万万不要惹。”
陈操之道:“阿遏此言何意,我去惹她作甚!”陈操之现在与谢玄关系又密切了几分,以阿遏相称。
谢玄笑道:“子重,你还不知道你的竖笛曲有多么魅惑人,当年一一不提了。”心里想的是:“当年我阿姊可不就是先被你竖笛曲迷住的吗。”
“荒唐!”陈操之笑道:“这么说我得摔碎柯亭笛,绝口不再吹曲了。”
谢玄笑道:“那就是罪过了一一子重,我方才所言倒不是开玩笑,桓大司马召见属吏议事,常以女妓随侍,就好比后汉大儒马融,晚年居家教授时,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陈女乐,以此来品鉴学生德行、磨练学生心态一一”
陈操之笑了笑,心道:“夫子动心否乎?我陈操之不是那好色之徒。”
……
五月初一正卯时,桓温命门令史召集西府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郞、兵、铠、士曹、营军、刺奸、账下都督、外都督、掾属,齐赴子城校场观看演兵耀武。
姑孰子城长五百丈、宽三百丈。主要用于屯兵、以及军械的制造和管理,军士的眷属并不住在子城,在姑孰城南有一大片土房是兵户聚居区。
东晋沿袭曹魏实行世兵制,所谓世兵制,就是兵民分离,兵户另立兵籍,受朝廷和军府严格控制,兵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世代当兵。曹魏时,士兵还要实行“错役”制。就是说士兵服役地要与居家地分离,士兵若逃亡,其妻子要受惩罚,西晋以来,这项严刑峻法废除,士兵出征本来就不可能把妻室带上,只是平时练兵屯田,居家不再分离已。
自晋太康年间推行占田制以来,这些兵户也大都有了田地,处境虽较曹魏时有些改善,但依然是等同于农奴,沦为兵籍的是罪犯、流民和俘虏,这样的士兵战斗力是不强的,所以桓温又以募兵制来补充兵员。其麾下荆襄战士战斗力最强。
辰时初,姑孰子城东北大校场。严鼓三通,角号齐鸣,身空青、赤、黄、黑四种颜色的两千步兵列成四队,操练涵箱、鱼鳞、四门等十种陈法,又有一队五百人的骑兵自校场东南角直冲而来,巨大的马蹄声仿佛雷神的战车滚过,眨眼间冲过方圆十里的大校场,各种兵器盘旋飞舞,具飞龙腾蛇之变。
桓温好事功、重武力,练兵有过人之处,伐蜀大胜和两度北伐皆有斩获并非侥幸。
桓温立在战将台上,望着校场上往来驰骤的荆襄精锐步骑,意气风,问身边的陈操之:“陈掾,我西府如此雄师,可光复中原否?”
陈操之道:“定能成大司马之志。”
晋人风致常常迷惑小道的思路。感谢热心书友找到的郗妻子姓氏。非常感谢,小道继续码字,要熬到凌晨两点左右会有第二更。
五十七、有所思
演兵耀武毕,步骑各归军营,桓温对参加演武的将校士卒皆有奖赏。这样的演武每月初一都要举行,逢朔日,无论寒暑晴晦还是风霜雨雪。桓温都会按时出现在点将台上。
桓温回大将军府后,陈操之请掌铠兵曹领着他参观西府军械司,谢玄也陪同陈操之一道去。
掌铠兵曹领着陈掾、谢掾来到子城西南角,这里就是西府军械司,有大量的军械,长兵器有殳、戈、矛、戟;短兵器有刀、剑;远射兵器有弩、弓;防护兵器有兜鍪、铠甲、盾牌;攻守、劈砍、锤砸兵器有锤、挝、杖、铖、斧、钩镶等,此外还有大量的尖头木驴、飞梯、火车、孢车、撞车、蛤蟆车、登城车、勾堞车、拍竿、行炉、布幔等战具。在姑孰溪入江口还有水军制造战船的船坞一一
陈操之看到西府的骑兵配备的大都是单马镫,只为上下马方便,而挥骑兵的战斗力非双镫不可,问掌铠兵曹为何不全部为马匹装备双镫,答曰节省。
东晋铁器紧缺,可是再省不能省到马镫上,看来东晋重步兵和水军,配备马匹只为行军迅,对骑兵在冲锋陷阵的作用不很重视,而且东晋马匹也少,这对桓温的第三次北伐影响很大,七年后的枋头之战,桓温在退兵时尚未大败,兵员依然齐整,慕容垂不让部下立即追击,而是留下步兵,以八千骑兵隔着两百里远远的跟着桓温的大军,又放出风声,说水源上游皆放置了毒药。其时瘟疫盛行,所以桓温宁可信其有,一路凿井取水,一边向南退兵。到达襄邑时,东晋士兵已是归心似箭,这七百里路又是行军又是挖井,很是疲惫,防备比起先退军时难免松懈了许多,早已埋伏在这里的慕容德五千兵马伏击桓温大军,而慕容垂的八千精锐骑兵从后急驰而至,出其不意前后夹击,以少胜多。此役晋军陈亡三万人,符坚派来援助燕国的二万军队也趁机痛打落水**,桓温总共率五万大军北伐,几乎落得孤家寡人而还,这固然是天才统帅慕容垂精心组织指挥的一场经典战役,但如果当时晋军有一支足以对抗慕容垂的骑兵,决不会如此惨败。
陈操之又请主管兵器制造的考工兵曹领着他和谢玄去参观兵器锻冶。只见炉火熊熊,百余名铁匠挥汗锻造兵器,鼓风设备是皮橐式鼓风车。由水力牵引,水是从姑孰溪引来的水,虽然节省了人力,但鼓风效果和反复推拉式风箱还是没法比,陈操之虽然对锻冶技术所知不多,但冶炉温度越高越能去除铁器里碳等杂质是知道的,高温淬炼的铁器质量明显要坚韧得多,陈家坞锻冶铺打制的农具就比其他家族的农具耐用,陈家坞锻冶还只是那种小型反复推拉式风箱,若西府采用大型反复推拉式风箱来鼓风,西府的军械将大大领先于符秦和慕容燕,战场上武器优劣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因素一一
陈操之参观罢军械司和考工司。回到寓所便与谢玄商议,二人合写了《强军策》,主要是要求桓温加大铁矿的开采,缓解铁器紧张的矛盾;其二是改进鼓风设备,使铁器锻冶更趋精良;三是打造重骑兵,就是鲜卑慕容的“甲骑具装”,改骑兵所用的马戟为马槊,将马槊由丈八加长为两丈三,便于击刺,另配长刀,骑兵刀槊结合;四是重视军功,提升将校的地位,以及其他一些针对**极强的建议。
陈操之对谢玄说的是,来德明了反复式风箱,应用到铁器锻冶成效显著,至于鲜卑慕容的甲骑具装重骑兵,陈操之把这一事安在荆奴头上,说是从荆奴那里了解到的一一
谢玄赞叹道:“子重事事留心,所见所闻且有所思,真是难得,以前我只见你整日论易变玄、书画音律,没想到子重更是实干之才,桓郡公定会重用于你。”
谢玄现在对陈操之比往日亲密了许多,谢玄觉得陈操之是他阿姊谢道韫的良配,而且看阿姊那意思也是非陈操之不嫁了,为阿姊终身大事计,谢玄要一力促成此姻缘,陈操之在西府优异特出,能得桓温重用,地位提升,这是谢玄所乐见的。因为这样陈郡谢氏与钱唐陈氏联姻受到的风议压力就会小一些。
……
这日清晨,凤凰山上的鸟雀“叽叽喳喳”,鸟鸣声远远的传到陈操之耳边,好像繁花绿叶间碎碎下着小雨,让人很安心,觉得今日可以多睡一会,晏起无妨,陈操之昨夜与谢玄讨论《强军策》直至三更才定稿,策论中的建议不激进、切实可行,准备今日呈递给桓大司马一一陈操之有个习惯,醒来时不立即睁开眼,而是想一会事情。往事和未来事,这时忽然想到那个遥远的他回不去的时空,他很久没有去想那些了,恍然觉得他已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他是江左卫玠陈操之,他的悲欢、他的爱憎、他的亲情和爱情都在这里,这是不是另一种迷失?
忽然听得近处有极轻微的呼吸声。还嗅到菖蒲、艾蒿和兰蕙的清香。陈操之睁开眼,就看到小婵跪在床边,双手扶着床沿望着他,见他醒来,鹅蛋脸绯红,说道:“小郎君,今日是端午呢,兰汤已备好,等着小郎君去沐浴。”
陈操之坐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说道:“真快啊,又是一年的端午节了,宗之、润儿现在已经泡在兰汤里了。”
小婵取过木屐为陈操之穿上。说道:“是啊,日子好快,阿柱回钱唐也两个半月了,也差不多要回建康复命了,来震哥去建康也已经五日了,给6小娘子的信也早送到了吧。”
陈操之道:“我让来震不必急着回来,在建康等待钱唐来人,然后一起来姑孰,大约半月之内会有消息。”小婵“嗯”了一声,跟在陈操之身后进到浴室,快步走到浴桶边,试了试水温,喜道:“可以了,小郎君请入浴。”陈操之解衣*裎,跨入浴桶。身子入水,那些细碎的菖蒲、艾叶和兰蕙花叶升涨上来,芬芳中带有药草的苦涩,那是艾蒿的气味,可以洁体除秽、祛除瘟疫。陈操之心里这样想嘴里便这样说了,小婵快活得两眼放光,掀开帷幄来为陈操之栉沐身,颇有些得意道:“知道小婵姐姐的好了吧。还说不带我来姑孰,冉盛、黄小统能记得这些!”
陈操之笑道:“是是,小婵姐姐别搔我脖颈一一”
陈操之沐浴毕,换上6葳蕤缝制的精致的白纻衫,小婵过来将一缕五色丝缠在陈操之胳膊上,学着以前老主母的说辞:“端午索、长命缕、远刀兵、辟鬼兽、祛除瘟疫、百病不生,保佑操之小郎君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陈操之心底涌起温柔情愫,看着小婵红扑扑的脸蛋,眼睛水盈盈的。几绺黑的沾在光洁的额角上,那细葛方心曲领大袖衫胸前也大块,那是小婵为她栉时被他的头弄湿的,印出“抱腹”亵衣的痕迹,女子贴身内衣,汉称抱腹、唐称诃子、宋为抹胸、元为合欢襟、明为主腰、清为肚兜一一
细葛女衫轻薄,方心曲领的款式出“抱腹”亵衣的上缘,被水洇湿后,熟透如木瓜的胸脯在亵衣下影影绰绰,一望可知极有弹
陈操之移开目光,望着手臂上的五色丝,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缠端午索吗?”
小婵又把一个填雄黄和香料的小锦囊系在陈操之腰带上,这是她到姑孰后制作的,轻笑道:“小郎君未娶妻就还是小孩子。”
陈操之一笑,说道:“小婵姐姐帮我找上次6小娘子送我的香囊来,一直未佩戴,今日可以佩戴了。”
6葳蕤在香囊里填实的香末是在花山拾取的宝珠玉兰的花瓣,两个多月过去了,芳香不散。
……
西府惯例,端午这日要操练水军,陈操之、谢玄等军府幕僚属吏跟随桓温浩浩荡荡赴姑孰溪入江口。尚未至江口,郗从建康派快马连夜来报,皇帝司马丕于五月初四未时崩于西堂一一
皇帝司马丕驾崩是早晚的事。众官吏和将校并无异色,皆注目桓温,心想这水军操演是不是要取消了?
桓温缓缓道:“军国重事,未可轻废,待军演之后再为皇帝举哀。”率众继续西行。
陈操之心道:“皇帝司马丕似乎比正史记载早**了两年多,郗滞留建康不归,不仅仅是为了敦请祝英台入西府吧,莫非是想左右新君的人选?会稽王司马昱会不会提前八年登基?历史进程在改变,风云变幻莫测,只怕我把握不住啊。”
五十八、窈窕山鬼
西府水军集中在荆襄一带,在姑孰只有三千水军,约两百艘大小战船,其中桓温的座船是新式楼船,高四层,长两百尺,可载数百人,三桅、五帆、一百二十桨,航甚快,但据陈操之了解到的,此时的造船业尚未采用水密舱技术,大船抵御风浪和攻击的能力较差,不过陈操之没打算建议桓温以后造船采用水密舱新技术,对桓温他也要有所保留,不能把自己不多的而且切实可行的一些后世知识和盘托出,献《强军策》是为了对付北朝,水军则不急。
陈操之对水军战术不甚了解,跟随桓温在大船艏楼上看艨艟往来、旌旗招展、呐喊声声,西府水军各类战舰齐全,有装有大型拍竿可以朝敌方战船抛掷巨大石块和钉板的战舰,也有用于火攻的火船,军容甚盛。
午时,水军演习毕,桓温乃回城,素服临东门,为皇帝司马丕哀。
因为皇帝驾崩,桓温必然心有所系,陈操之和谢玄就没有把《强军策》呈上,过两日再呈递不迟。
每隔半日,郗就会派快马向桓温报告建康最新消息,端午日傍晚传来的消息说,皇后王氏同日崩于西堂,因为王皇后与皇帝司马丕一同饵食长生不老药。
端午次日一早,建康信使再次来报,因皇帝司马丕无嗣,皇太后褚蒜子下诏以琅琊王司马奕承继大统,端午日,以大司徒司马昱为的百官迎司马奕于琅琊王第,是日,司马奕即位皇帝位,大赦。
两年时间死了两个皇帝,皇帝还来不及扶植自己的亲信,就驾崩了,东晋的皇权衰微莫此为甚,桓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上疏表奏征西参军郗为中书侍郎、荆州刺史桓豁监荆、扬、雍诸军事、江州刺史桓冲监江州八郡诸军事,并假节——
新君初立,桓温势大,这奏章自无不通过之理,桓温对其弟桓秘不放心,认为桓秘太粗疏,所以要派郗坐镇台城,中书侍郎虽是中书省的五品副官,但因为郗是桓温的代言人,而且郗又极有才干,此后朝政可以说是掌握在桓温手里了。
五月初八,谢玄、陈操之将《强军策》呈于桓温,桓温览罢大喜,若能制造出更为锋利耐用的兵器,那他下次北伐就更有胜算了,只是铁矿主要产于北地,江淮没有上好的铁矿——
陈操之道:“吾师稚川先生早年采药炼丹,踏遍江淮诸州郡,在武昌以东百里处的幕阜山一带,现有很好的铁矿,大司马可多善于择矿之人往那一带寻访,必有所获。”
桓温命书记袁宏将此事记下,传书荆州刺史桓豁,让其多派人手往武昌以东百里处查探铁矿,若有,就尽快军民开采,又让陈操之遣人去钱唐征来德听用,让来德为军府制造风箱,将授来德军职,不以百工匠人身份服役——
对谢玄和陈操之,桓温各赏绢五百匹,待新军械练成,另行升迁。
至于“甲骑具装”的重骑兵,桓温觉得难以组建,因为东晋缺马,装备重铠则马匹不堪重负,而且桓温以为鲜卑骑兵并没有多么强大,他的步兵完全能战胜之,三年前慕容垂的妻弟段思来降,桓温授其越骑校尉之职,专为西府训练骑兵,段思也认为东晋不能装备甲骑具装,主要原因就是缺马。
陈操之道:“待新军械练成,最精良的留作已用,稍劣的用以向苻秦换取马匹,苻秦要对抗慕容燕,也是需要精良军械的。”
桓温哈哈大笑:“最精良的留作已用——陈掾此言大善,且待第一批新军械打造出来后再议。”
这日桓温心情甚好,留谢玄、陈操之二人晚宴,因是国丧期间,禁食荤腥,疏食而已,席间桓温忽道:“陈掾妙解音律,桓野王亦极推许,我有一小妾,前日曾在郗嘉宾寓所得闻你竖笛曲,想向陈掾学笛,不知陈掾意下如何?”
谢玄目视陈操之,眉头微皱。
陈操之淡然道:“大司马明鉴,操之在建康吹笛,作画、围棋,无所不可,既入西府,这些就暂置一边,建言献策,一心为国家出力,我并非乐师,如何能教大司马女眷音律,望大司马莫以游艺之人待我!”
桓温肃然改容,说道:“操之,国士也,温何敢轻视,此事再也休提。”
从将军府出来,谢玄道:“子重拒绝得极是,若这个慕名来要听曲、那个慕名来要投师,你成何人了!而且李静姝美艳至极,若她向你学笛,对子重修心养性的功夫也是大考验,没这必要对吧,能避则避。”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惹不起,躲得起。”
……
国丧期间,诸事从简,陈操之、谢玄这些幕僚也无甚公务,很是悠闲,端午后天气晴热,陈操之和谢玄每日黄昏骑马出姑孰城,沿姑孰溪逆流而上,至偏僻处,下水游泳,陈操之前世水性极佳,现在稍一温习,就如鱼得水了。
冉盛别的事都胆大,却就是不敢下水,惹得谢玄大笑。
姑孰溪水清澈,水流平缓,这一河段两岸密柳成墙,河水最深处不过六尺,正是游泳之好去处,陈操之在清凉的溪水里畅游小半个时辰,上岸后坐于卧牛石上吹一支竖笛曲,然后在薄薄暮色下策马回城,军府的日子也是如此休闲。
五月十二日傍晚,陈操之骑着枣红大马“紫电”、冉盛骑大白马,邀谢玄出城去姑孰溪游水,到谢玄的寓所一问,其属吏却道谢玄去子城公干未回,陈操之便与冉盛先去了。
这日天气格外闷热,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粘稠的水份,让人感觉浑身湿腻腻的很不舒服,现在已经是黄昏,山巅那轮将落的红日还是光芒灼人,火热得反常。
冉盛道:“今日一早有彩霞,我以前听荆叔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夜恐怕是要下大雨。”
陈操之笑了起来,心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谚语晋时就有了吗!”
正对城南门的姑孰溪河段颇为狭窄,不足十丈宽广,有浮桥连接两岸,溪南岸,酒肆娼寮百余家,皆临水而居,常有将校军士来此寻欢作乐,桓温亦不之禁。
陈操之与冉盛骑马沿北岸逆流而上时,那对岸的歌舞娼妓倚窗招袖,娇声叫唤揽客,为投军士所为,军士喜欢直来直去,所以这些娼妓言语都甚粗俗,冉盛听不大明白,陈操之却是明白的,以他两世为人的淡定,都不禁脸红,淫词秽语太露骨了。
陈操之道:“小盛,我们比赛谁的马快。”话音未落,便纵马急奔,冉盛大叫着追上来。
快马奔行,掠起的风让陈操之感觉清爽,到了那片密密的柳林边下马,才现全身都是汗。
陈操之坐在卧牛石上歇了一会,让汗收一收,然后再解衣下水,顿觉清凉畅快,连叫:“妙哉!”
冉盛听小郎君叫妙哉,更觉得身上汗湿不舒服了,壮起胆脱了上衣,穿着牛犊鼻裤在溪边试水,水齐腰深就觉得脚步有些轻浮,就再不敢动了。
陈操之看着冉盛战战兢兢的样子,笑道:“小盛,这水最深处也不过你胸膛,你怕什么!”
冉盛还是不敢动,只有原地蹲下,也叫着:“妙哉!”
陈操之游到对岸又游回来,又仰躺在水面上顺着溪流往下浮出十余丈,待冉盛大叫起来,才翻身奋力游回来——
看看暮色四起,陈操之主仆二人上岸准备换衣回城,这时才现放在卧牛石上的衣履都不见了。
陈操之问冉盛,冉盛也茫然,系在岸边柳树下的两匹马若无其事地吃草。冉盛身上还有一条**的牛犊鼻裤,陈操之为图爽快,只围了一条布巾下水,这下子尴尬了。
陈操之道:“莫不是被牧童偷走了衣裤?小盛你到柳林外看看。”
冉盛答应一声,大步出了柳林,去找偷衣贼。
冉盛刚走,前边十丈外的柳树后转出一人,白衣胜雪,身姿绰约,在如雾的暮色中袅袅行来,在青草岸上似乎足不沾地,仿佛楚辞中窈窕的山鬼或精灵——
陈操之刹那间有些失神,这女子是谁,美得难以形容啊,精致到了极点,好似明珠宝玉,就连暮色下的姑孰溪畔都明亮了起来,只是这女子一开口,陈操之立即便冷静了下来。
这精灵一般的女子说道:“陈操之,是我取了你衣物,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还你。”这声音低宛柔媚,有些刻意、有些做作,但无疑非常媚惑。
陈操之道:“你要取便取,我就是裸身回城又何妨。”
那女子在陈操之身前两丈处立定,听了陈操之淡然言辞,讶异之色一闪而逝,问道:“你知我是谁?”
陈操之道:“知道,你是桓郡公女眷。”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道:“可以说得更清楚些,是桓郡公妾。”
暮色中,陈操之觉得这女子言笑晏晏颇有些怪异,无端的有毛骨悚然之感,嗯,应该是赤身有些凉了。
五十九、家书抵万金
暮色下的姑孰溪畔,清流漱石,草木苍翠,风中有暴雨将临的气息。
陈操之立在卧牛石边,上身**,下体用一条白纻布裹着,宽肩窄腰,颀长健美,解散的黑披散在肩头,双手叉腰,端凝不动,仿若一尊静美的雕塑——
簌簌轻响,那是陈操之湿漉漉的长的水珠滴在足下草地上。
那素裙窈窕的女子眸光如星,看着陈操之梢在滴水,几滴水珠滴在那白皙结实的胸膛上,迅滑落,在胸腹间划出几道淡淡的水线——
陈操之缓缓道:“看够了没有?把衣物还我。”
那绝美女子羞容乍现,却又有些恼,她本来是要看陈操之尴尬的样子,未想到此人赤身露体还能意态自若,反倒是她微窘,看来此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啊,又想:“陈操之说得没错,他这样子裸身回去也可以,正是名士放旷不羁之举,于其名声丝毫无损。”
“我说过了,你答应教我竖笛,我便还你衣物。”绝美女子固执道。
陈操之道:“岂有此理,有这样要挟求师的吗!”
有蚊虫“嗡嗡”飞舞,女子手里一柄纨扇,轻轻挥动,心里奇怪陈操之赤身露体怎么没被蚊蚋咬得红疱点点,说道:“我也曾好言相求,但你一口拒绝。”
陈操之想起前几日桓温请他教授其小妾竖笛的事,真没想到这个李静姝非但惹不起、还躲不起,这女子年龄不小了吧,桓温灭成汉是永和三年,距今已有十五年,就算李静姝那时才十四、五岁,现在年龄也和他嫂子丁幼微差不多,为何行事如此幼稚乖张!
“趁人洗浴取走衣物来要挟,这算什么事嘛,我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陈操之觉得太荒唐,转头四望,仲夏的黄昏,溪畔只有他和李静姝两个人,而他却是这般裸裎模样,很尴尬、很暧昧、很危险,他不是周伯仁,桓温也不是纪瞻,瓜田李下,有口难辩!
陈操之转身朝坐骑“紫电”走去,去解缰绳,这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回城倒是无所谓。
那素衣女子见陈操之傲慢地就要离去,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盯着陈操之**背影,声音却愈低婉,徐徐道:“那我就把那些衣衫带回将军府——
这女子美丽至极,但却象大毒蛇,缠住不放,陈操之压抑着愤怒,回头道:“你,以为桓郡公是那样昏愦不明之人吗?桓郡公对你的性子应该是很清楚的吧。”
绝美女子心里怒到了极点,面上却笑道:“嗯,我亡国之人,确实为难不了你,桓将军也许不大相信我的话,但说多了,不信也信了,男女之事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你陈操之要娶6氏女郎、要得桓将军重用,可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
陈操之心中一凛,此言很老辣,想想她当年面对南康公主诸婢的刀杖,不为动容,徐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这女子绝不幼稚啊,可怎么就缠上我了呢,不就是不肯教她竖笛吗,何至于这般歇斯底里,我莫名其妙就树这么一个敌人,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冉盛大步回来,说道:“小郎君,没看到有牧童儿,前边不远处倒有将军府的几个人,他们不会偷我们——”看到漠然冷艳的李静姝,冉盛睁大了眼睛,住了口。
陈操之道:“小盛,你到柳林外等一会,我和这位——娘子说一会话就回城。”
冉盛“噢”的一声,往柳林走了几步回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心里好生疑惑,不知这女子从哪里钻出来的,莫非是水妖树精?不过的确很美,似乎比6小娘子还美一些,当然若是和润儿比那就差很多了。
陈操之见冉盛进了枊林,开口道:“李氏娘子,教习竖笛乃是雅事,肯不肯教是心情的问题,你弄得这般势成水火有何必要,我与你又无仇怨。”
李静姝眼里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心道:“陈操之,我就不相信你没有一点忌惮。”说道:“往日无仇,现在有怨。”
陈操之摇摇头,问:“你硬逼我教你竖笛,这样有趣吗?”
李静姝道:“我觉得有趣,你教不教?”
陈操之淡淡道:“那好,请告知桓郡公,备束修礼,正式拜师,我有暇便来将军府传授你笛曲。”
李静姝道:“这就对了嘛,你是有志于四方的男儿,何必与我一个亡国女子一般见识,本来很简单的事,教授竖笛而已,何必拒绝以致这么难堪。”他倒是教训起陈操之来了。
陈操之不想和她多啰嗦,说道:“取我衣物来。”
李静姝回头唤了一声:“青衣。”便有一个婢女拎着一个包袱快步从枊林出来,将包袱放在卧牛石上,又退了回去,而这李静姝却还不走。
陈操之问:“你要看我更衣?”
李静姝反问:“有特异之处吗?”
陈操之眼露轻蔑之色,扯开围腰的白纻布巾,展露父母之形、清白之体——
那李静姝就在陈操之扯去布巾的一刹那,转过身去,脸微微的红了,秀挺的鼻子皱了皱,脚下越走越快,转眼消失在枊林中。
陈操之穿上马裤,披上细葛大袖衫,叫冉盛来换衣,冉盛奇道:“这衣裳怎么又找到了,是被那白衣女子给藏起来的?”
陈操之墨眉蹙起,说道:“真是洗个澡也不得安宁!”
回到姑孰城,天色已昏黑,陈操之径直去见谢玄,说了方才之事,谢玄既惊且笑,说道:“这真是小人女子啊,远之则怨,子重麻烦不小。”
陈操之问:“阿遏以为我应该断然拒绝?”
谢玄道:“很麻烦的事,断然拒绝也不妥,那李静姝动辄说她国破家亡、芶活于人世,行事难以常理测之,她若常在桓温面前诽谤你,桓温就算不信,对你印象也会不佳——拜师就拜师吧,不即不离,淡然应对,过个一两年去别处任职就是了。”
陈操之摇头道:“真是莫名其妙啊,惹不起还躲不起。”
谢玄道:“也不用太在意,不过一小妾而已,又能把你怎么样!关键还在于你自己,昔日先贤枊下惠——”
陈操之赶紧道:“好了好了,不用勉励我,告辞告辞。”
谢玄哈哈大笑。
五月十二的夜晚,若是晴朗天气,现在半轮月亮已经出来,可今夜却是云层低垂,不见半点月光和星光,没有风,不闻凤凰山枫叶萧瑟之声,今夜必有大暴雨。
陈操之缓步回住处,冉盛牵着两匹马跟在后面,还没到寓所大门,冉盛突然大叫起来:“荆叔——荆叔来了!”拽着两匹马飞奔过去。
大门前那个正朝这边张望的独臂老人也欣喜地叫了一声:“小盛——”甩开独臂健步迎来。
冉盛将手中缰绳一丢,将荆奴的右臂紧紧拉住,兴高采烈,连声道:“荆叔刚到的吗?我和小郎君出城泅水去了,荆叔,我敢泅水了——”
冉盛自记事起便与老仆荆奴相依为命,名虽主仆,情似祖孙,冉盛没想到荆奴会来,喜出望外。
荆奴捏着冉盛的臂膀,结实得象铁砣,小主公愈壮实了,荆奴欢喜得老眼溢出浊泪,见陈操之走过来,便叫了一声:“小郎君——”松开冉盛的臂膀,要向陈操之行礼。
陈操之赶紧扶住道:“荆叔辛苦了——”
寓所里快步奔出一人,喜道:“小郎君,我也来了。”来人额短唇厚,相貌朴拙,正是来德。
来德是陈操之自幼的玩伴,来德去年与青枝结婚后今年没能随陈操之来建康,陈操之还常常想念来德呢,这时见到,自是分外高兴。
来震、阿柱也来拜见小郎君,还有四名腰佩短刀的精壮汉子也一齐向陈操之见礼,一问才知这四人是钱唐陈氏的部曲私兵,陈家坞现已拥有四十名私兵,都是荆奴训练出来的。
陈操之入厅中坐定,问知来德、荆奴、阿柱和四名陈氏私兵是上月十一日从钱唐动身的,本月初七赶到建康,初八便启程来姑孰,带来了五斤黄金和五十万钱,还有族长陈咸和丁幼微给陈郎君的信,宗之、润儿也有信写给丑叔。
陈操之先看四伯父陈咸的信,陈咸在信里说了朝廷赐明圣湖和二十荫户的事,又说了陈家坞各种产业展的情况,老族长欣喜之情溢于笔端——
嫂子丁幼微的信很长,洋洋万言,巨细不遗,把陈家坞的事一一写到,对陈操之与6葳蕤的事关心备至,陈操之看着信,心里一片温馨,仿佛嫂子丁幼微就扶膝跪坐在他面前娓娓絮语,眼神亲切、言语温柔——
宗之的信主要是向丑叔汇报他这数月来的读书情况,他已经在戴礼记》,宗之觉得不必去徐氏草堂求学,丑叔留下的读书笔记很详尽,他每有疑问都能在丑叔的读书笔记中找到答案——
陈操之心想:“出外求学亦是交友,明年应该可以让宗之去吴郡游学了,宗之过于沉默拘谨了。”
润儿的信最有趣,她之事阿兄已经写了,她不重复,反正阿兄读的书她也都读了,她只写娘亲教她箜篌和绘画之事、写登九曜山的事、写泛舟明圣湖的事,随信还有一幅润儿画的《狸猫图》,笔致虽稚嫩,但极有情趣,这未来的吴郡第一名媛已经显露不凡才气。
六十、惊变
陈操之看信时,冉盛就在一边问,老族长有没有问起他,少主母有没有问起他?润儿小娘子有没有问起他?冉盛把钱唐陈家坞当作自己的家。
陈操之道:“我嫂子和润儿都问起了你,我嫂子还赞你的《曹全碑》体隶书写得不错呢,润儿自然是要问你的学业的,小盛你自己看,这是润儿的信——”又把嫂子丁幼微的信递给小婵看。
冉盛喜滋嗞接过润儿的信笺,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润儿小娘子的《曹全碑》体写得真好看,冉盛佩服得不得了,对于润儿在信里问他有没有每日读书习字,冉盛又感惭愧,他现在常去子城与西府军士比力气、赛箭术,这读书习字嘛要小郎君督促才记得——
独臂荆奴跪坐在一边看着冉盛读信,紫疤纵横的脸上露出欣喜之意,心道:“小主公认得这么多字了,可算是文武双全了吧,我荆奴总算没有负主公所托,保住了主公的这点骨血,小主公现已十六岁,长大成*人了,而且知书识字,我应该把主公的事告诉他了。”
想到那血腥悲惨的往事从此要压在身体雄壮而心思犹稚嫩单纯的冉盛头上,荆奴实为不忍,他本可以把那些血海深仇埋在心底,让冉盛在陈家坞过安稳的日子,然而每当风雨之夜,他的断臂就会愀然疼痛,十年前的往事就象血潮一般冲击着他,黑暗中有无数亡魂向他哀嚎,让他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荆奴的独臂就又开始作痛,他觉得必须要把那些事向冉盛交待清楚,他今年已五十八岁,一旦身死,冉盛身世的秘密就再无人知晓了,作为孔门十二贤之一的冉雍的后人,怎能如此苟且偷生!
荆奴觉得自己再也耐不住了,他等了十年,小主公已经长大了,而且现在小主公随操之小郎君到西府,机会绝好,小主公应该从军历练,不能仅仅是做操之小郎君的侍从——
荆奴沙哑着嗓子说道:“小盛,荆奴有话要对你”
冉盛正展看润儿画的《狸猫图》,那只小狸猫是去年他在玉皇山上捕得的,浅棕色、背有横纹,喂养得熟了,可以看门守户,敢和来福养的狗搏斗——
“荆叔什么事?”冉盛抬头看了荆奴一眼,又低头看《狸猫图》。
荆奴对陈操之道:“小郎君,荆奴想单独和小盛说一点事。”
陈操之看着荆奴微微颤的右臂、面上的紫疤也愈狰狞了、眼神却是诚挚而恳切,便道:“小盛,你先和荆叔去说话。”
冉盛有些诧异地望着独臂荆奴,放下画卷,起身道:“荆叔,到我房里去说话吧。”
荆奴与冉盛出了楼厅,陈操之、小婵与来德和阿柱说话,细问族中长辈和嫂子母子三人的近况,来德问什么答什么。
阿柱笑道:“小郎君、小婵姐姐、来震哥,来德有一件大喜事,他不让我”
来德一听这话,脸霎时通红,握着拳头威胁道:“阿柱,你敢说!”
小婵笑道:“什么大喜事还不许说,阿柱,你说,在小郎君面前,来德敢打人?”
来震问:“阿弟,什么喜事?是不是弟妇青枝有孕了?”
阿柱笑道:“来德,这可不是我说出来的,是来震哥猜到的。”
小婵惊喜道:“哇,青枝有孕了,什么时候生?”
来德脸红脖子粗道:“我,我不知道。”
众人大笑。
小婵笑过之后又觉得有些惆怅,偷偷看了操之小郎君一眼,心想:“青枝比我小一岁,就快要做母亲了,而我——”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右厢房传来一声凄厉的悲嚎,声震屋瓦,随即便是房门“砰”的一声,有人冲出厢房,大步奔出大门去。
陈操之“腾”地站起身,趿上木屐来到廊,独臂荆奴正从冉盛的房间里奔出,朝大门急奔数步,又跑回来,跪倒在陈操之面前,急切道:“请小郎君劝解一下小盛,老奴——”
荆奴面容扭曲,神态可怖。
陈操之道:“荆叔别急,慢慢说,冉盛去哪里了?”
荆奴道:“老奴不知,老奴追不上他,请小郎君寻他回来吧。”
陈操之便命黄小统牵马来,黄小统把“紫电”和冉盛的大白马都牵了出来,陈操之骑上枣红大马“紫电”,问荆奴:“荆叔可会骑马?”
荆奴应了一声,单臂持缰,踏镫上马,竟是娴熟无比,跟着陈操之出了寓所供车马进出的侧门,来德大步跟了上来,四名陈氏私兵不知生了什么事,手按刀柄也奔了出来。
属吏左朗高声问:“陈掾,出了何事?”
陈操之扭头道:“无事,我去寻冉盛回来——来德不用跟来。”
小婵匆匆忙忙取了一个方形雨笠追出来,唤道:“小郎君,天要下大雨了呀——”
陈操之抬头看着乌云沉沉的天空,遥远的天边不时亮起炽白的闪电,接过小婵递上的雨笠,说道:“无妨,我去去就来,记住,莫要惊动他人。”
陈操之与荆奴骑马奔至南门问守门军士,守门军士都认得姑孰第一长人冉盛,说道:“就在方才,冉盛冲出城门去了,呼之不应,小人正想向陈掾禀报此事。”
陈操之道:“我出城去寻他回来。”
二人出了南门,夜空电闪雷鸣,大风猎猎,暴雨欲来,隔岸的娼寮酒肆却早灯火光耀,半溪皆红,丝竹声盈耳,正是饮酒寻欢时。
陈操之按辔徐行,不急着去追冉盛,侧头问:“荆叔对小盛说了些什么?”
荆奴迟疑了一下,突然翻身下马,跪在路边,说道:“小郎君恕罪,荆奴一直未对小郎君言明小盛的真实身份——”
陈操之已经猜到荆奴要说什么了,下马扶起荆奴,徐徐道:“小盛莫非是武悼天王之后?”
荆奴大吃一惊,他埋藏这个秘密多年,虽已准备对陈操之明言,但被陈操之一语道出,亦是无比惊骇,瞠目道:“你——你,小郎君如何会知道?”
陈操之道:“我熟读史书,知北朝诸事,武悼天王一代雄才,我岂能不知!你与冉盛自江北流落而来,冉盛未改姓,又且身具异相,我早有此疑心,既然荆叔不肯说,我也不问,让小盛过安稳日子亦无不可,可荆叔今日为何又要对小盛说起?”
荆奴怔立半晌,叹道:“小郎君真是世上第一聪明人,我以为瞒得很好,没想到小郎君早有察觉。”
陈操之道:“传闻武悼天王身长八尺,骁勇多力,又见你今日言行异常,所以我才会猜到冉盛是武悼天王之后。”
荆奴躬身道:“请小郎君莫要以武悼天王来称呼我家主公。”
陈操之一愣,随即明白,武悼天王是燕国给冉闵的谥号,冉闵死于慕容氏之手,荆奴深恨之,对慕容氏给冉闵的谥号自然也是不肯承认的,便道:“抱歉,应以魏王相称,不过荆叔对此事还要慎言之。”
冉闵,字永曾,魏郡人,石虎的养孙,其后杀石虎之子石鉴,自立为帝,国号大魏,曾遣使渡江,请东晋出兵共讨诸胡,东晋朝廷因为冉闵身为汉人,却僭皇帝位,认为冉闵大逆不道,所以根本不予理睬,冉闵勇武过人,惜不善谋略,知征杀、不知恩抚,以至羌胡相攻,无月不战,北地皆兵,无复农耕,永和八年,冉闵被慕容恪以铁锁连环马击败,一代雄杰,饮恨歇陉山——
《晋书》对冉闵最后一战的描述尽显其雄烈悲壮:
慕容恪乃以铁锁连马、善射鲜卑勇士五千,方阵而前。冉闵所乘赤马曰朱龙,日行千里,左杖双刃矛、右执多钩戟,顺风击之,斩鲜卑三百余级。俄而燕骑大至,围之数周。闵众寡不敌,跃马溃围东走,行二十余里,马无故而死,为恪所擒,解送至蓟,燕主慕容俊问曰:“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称天子?”闵曰:“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邪!”慕容俊大怒,斩之于龙城歇陉山,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五月不雨,慕容俊遣使者祀之,谥曰武悼天王,其日大雪——
后世誉之者认为冉闵拯救了汉民族,世无冉闵,华夏文明已绝,但现在是东晋,冉闵是颇受忌讳的,冉盛的身份若表露,只怕无法在江东立足,荆奴自然是深知这一点的,不然也不会隐埋身份至今。
荆奴道:“是,老奴明白,可是小盛已成*人,这家国之恨、父母之仇,老奴总不能一世瞒着他。”
陈操之问:“小盛真名是什么?”心想:“冉闵的太子冉智也死于慕容氏之手,小盛自然不会是冉智。”
荆奴道:“就是魏王幼子冉裕,小名盛。”
陈操之点点头,又问:“荆叔何名?”
荆奴道:“我便是荆奴,乃司隶校尉藉公家将,奉公命冒死带小主公逃到淮北,辗转再至江东。”
陈操之问:“荆叔既对小盛言明身份,今后有何打算?”
荆奴一愣,说道:“老奴无堪打算,只想着要报魏王之仇,请小郎君相助。”
陈操之望着风中摇颤的树木,沉吟片刻,说道:“小盛骤闻此事,一时间自是无法接受,小盛还是个孩子,只怕从此会性情大变——先把小盛找回来,我来开导他。”
六十一、远去的少年
白炽的闪电撕裂夜空,天地骤亮,瞬即又陷入更深沉的黑暗,震耳的雷声“扑摋摋”巨响,好似高天上硕大的铁器被雷神的槌槌击裂,长风呼啸,奔涌的云层直似要与大地贴合——
十六岁的冉盛沿着走惯的姑孰北岸向东狂奔,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相信荆叔说的话,荆叔这般郑重其事地向他说出这些,不可能是欺骗他,他说话晚,到六岁时才学会说话,但幼时荆叔把他驮在背上逃难的经历却还记得,自北往南逃难的百姓极多,有的是举族数百人南行,浩浩荡荡,有的是一家好几口,兄弟姊妹、爹娘儿女,只有他和荆叔是两个人逃难,因为说不清楚话,他无法问荆叔以前的事,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锦衣玉食突然就要不分日夜地逃命,而辗转数年、颠沛流离、吃过很多苦之后,他对逃难以前的经历也就淡忘了,荆叔含糊说过,他父母亲人都已去世——
自十二岁来陈家坞安身,冉盛体会到了家的温暖,陈母李氏很慈爱、小郎君对他很好、西楼陈氏没把他当下人看待,他的地位有点像陈氏的门客,对于润儿小娘子,他是既喜欢又敬畏,觉得润儿小娘子太美丽、太聪明,他是万万配不上的,他还懵懂,尚未想过娶妻生子之事,念想很模糊,也没太放在心上,日子过得快活而轻松——
但今夜荆叔对他说的那番话,好似一座山一般压在他头上,前几年在江北,荆叔带着他与流民为伍,他也听过魏王冉闵的事迹,那些流民对冉闵褒贬不一,崇敬的自然是有,但也有人非常痛恨冉闵,认为是冉闵好战害得他们家破人亡,荆叔听到这放就会非常愤怒,往往上前一脚将那人踢翻,然后拉着他飞快地逃跑,那时他感到有趣而奇怪,他问荆叔为何要踢那人?荆叔说那人对冉大王不敬,世间姓冉的都是好人,不能被人污蔑——
冉盛万万没想到,那个冉闵竟是他的父亲,他原本不复记忆的父母亲人瞬间清晰起来,他们都是被慕容氏杀死了,这给他震撼是无可比拟的,巨大伤痛撕心裂肺,他一路狂奔,隆隆的雷声竟是充耳不闻,暗夜里忽然撞到一棵树上,疼痛难忍,他大吼一声,双目尽赤,横膀猛撞,竟将那棵碗口粗细的柳树撞折,还是不解恨,抱起那数丈长的树干左右扫荡,但听“咔嚓”声不绝,溪岸的柳林被他扫折了一大片——
电闪雷鸣中,大雨倾盆而下,雄壮魁梧的冉盛舞动着柳树干横冲直撞,胸中涌动着强烈的杀意,直想着荡平这一切。
陈操之和荆奴这时已经赶到,荆奴见冉盛疯狂的样子,想上前劝解,被陈操之止住,两个人就在大雨中看着冉盛将这边柳林荡平,这是傍晚陈操之与冉盛在此泅水的地方。
冉盛狂奔十里到此,又连折百余株岸枊,已是精疲力竭,身子摇摇晃晃,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操之小郎君和荆叔,不由得悲叫一声:“小郎君——荆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陈操之也是一身湿透,走过来说道:“小盛,跟我回去。”说罢转身便走。
大雨不停,昏暗一片,陈操之的月白纻衫在雨夜里显现淡淡的白影,冉盛就跟着这片白影一路往回走,将至姑孰城南门,雨渐渐的小了,白影停住,陈操之声音平静道:“小盛,从现在起你长大了,你要若无其事地跟着我回城,旧仇埋在心底,不要一心想着报仇,慕容氏有覆灭的时候,但现在,却不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的,十年前荆叔把你救出来,是想保住冉氏的骨血、是想你好好的活着,现在你长大了,若是莽撞地想着要报仇,无谓地送死,这如何对得住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
荆奴牵着马过来说道:“小郎君说得对,小郎君是世上第一聪明人,小主公要听小郎君的良言。”
陈操之道:“荆叔,还是称呼他小盛为好。”
荆奴尽忙道:“是是。”
冉盛任凭雨水淋漓,沉默半晌,哑着嗓子道:“小郎君,我要从军,我要做伍长。”
陈操之道:“好,我明日就带你去见行军司马,你从下层军吏做起,一步步挣扎上来,就像我从寒门子弟开始奋斗一样,我是文,你是武。”
冉盛身躯一挺,大声道:“是。”
陈操之对荆奴道:“小盛身份特殊,绝不能泄露,他现在声名不显,以后在军中名声大了,又且如此雄壮,少不了也会有人联想到冉魏王,这对小盛极为不利——”
荆奴对陈操之是佩服之极,又知陈操之是真心关爱冉盛的,便问:“小郎君说该如何做?”
陈操之道:“我以为小盛得改姓陈,叫陈裕,此后与我兄弟相称。”
荆奴瞠目结舌,仔细想想,陈操之说得有理,冉盛的身份不能泄露,而且钱唐陈氏现在是士族,陈操之更是江左俊才,认流民出身的冉盛为弟,实在是对冉盛的恩德,当即眼望冉盛:“小盛——”
冉盛也愣了神,迟疑道:“小郎君是我阿兄?”
陈操之微笑道:“小盛不愿意?”
冉盛拜倒在地,含泪叫了一声:“阿兄——”
陈操之道:“好,从现在起,你叫陈裕,字子盛,也是源出我颖川陈氏,是我远房从弟。”
陈操之、冉盛、荆奴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小婵、来德等人都焦急万分,见三人平安归来,这才放心,小婵赶紧与仆妇备水给三人洗浴,又命厨娘煎红糖姜汤让三人祛寒,虽说是仲夏暑天,但淋了这么久的雨,也会感风寒的。
冉盛头脸多处擦伤,衣衫破烂,双臂红肿,陈操之命左朗去寻军中常备的跌打损伤药来给冉盛治伤,又对小婵等人说冉盛是他远房从弟,是荆奴最近才得知的。
小婵、来震、来德等人都是惊奇不已,不过既然操之小郎君这么说,他们自是信之不疑,都来恭喜小郎君和小盛。
来震这时才把6葳蕤的信送上,先前忙着谈论陈家坞,把6小娘子写给小郎君的信都忘了呈交了。
陈操之展看6葳蕤的信,一叠精致黄麻纸、《华山碑》体小隶,竟是6葳蕤写的一则一则日记,6葳蕤从四月十六日起每日记下一些自己认为有趣、陈郎君也感兴趣的事情,想着哪一天给陈郎君看,因为她自顾恺之与张彤云结婚后就冉没见过陈郎君,二伯父管得很严,陈郎君又去了姑孰,相见时难,思念萦杯——
陈操之先前因为冉盛的事心潮起伏,现在一则则读葳蕤的日记,目蕴笑意,心绪惭平。
次日,陈操之去见谢玄,说了冉盛是他远房从弟之事,谢玄大为惊讶,却也不疑有他,当即与陈操之一道领着冉盛去见行军司马,桓温早就说要授冉盛伍长之职,行军司马当即为冉盛注军籍,注籍之名是陈裕,字子盛,隶属宁远将军桓石虔麾下。
桓石虔是桓温弟桓豁之子,小字镇恶,有才干,勇武过人,矫捷绝伦,六年前随伯父桓温第二次北伐,桓冲被符健大军围困,无法突围,桓石虔跃马赴之,救小叔桓冲于数万敌军之中而还,莫敢抗者,三军叹息,威震敌人,时关中小儿患疟疾者,谓曰“桓石虔来”以怖之,病者多愈。
注罢军籍,领了腰牌,谢玄与陈操之和行军司马带着冉盛去见宁远将军桓石虔,桓石虔近日方从荆州而来,听说这个伍长陈裕是新近名气极盛的陈掾的从弟,又且如此雄壮,当即让帐下一个身量在七尺五寸左右的牙兵与冉盛角牴斗力——
冉盛虽未学过角牴之技,但胜在力大,一力降十会,那牙兵还未近身,就被冉盛当胸一把揪住,奋力一提,竟把寻亲兵双足提离地面,随手一掼,摔了出去。
桓石虔大笑,对陈操之道:“陈掾,令弟勇力绝伦,先任什长,随军历练三月后即迁百人屯长。”
与陈操之苦读数年方得入品相比,冉盛凭借他天生的勇武,初入军伍就得升屯长,可比陈操之升迁得快,只是下级军官只须有勇力便可,而要再向上升到部曲督、军司马这些中级军阶,那就需要有勇有谋了。
这时,将军府主簿魏敞的属吏来请桓石虔赴大司马之宴,见到谢玄、陈操之二人,喜道:“谢掾、陈掾也在此,卑职正要去请两位,这就一起去吧。”
陈操之便与桓石虔、谢玄一道去将军府,冉盛则留在了子城,五日会有一日休息,可以回姑孰见陈操之。
陈操之乘马离开子城,回头望,冉盛立在城门前目送,这身如铁塔的十六岁少年从此踏上军旅之路,不复往日纯朴悠闲的时光,那代他彻夜夸赞顾恺之吟诗“妙哉”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了吧,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就会改变的?这时成长的惆怅,还是命运的无奈?
六十二、美人如花隔云端
皇帝司马丕和静皇后同日驾崩。择吉将于六月初五甲子日出葬,魏晋多有“礼教岂为我辈而设”之狂放任诞,但在帝后出殡前无论士庶军民皆不得婚姻嫁娶、歌舞饮宴,这是最起码的,然而姑孰城却好似国中之国,一切如旧,姑孰溪南岸的酒寮娼肆并未关门大吉,照样有寻欢作乐之人,只是少了军府的官吏将校而已。市井小民根本不知道皇帝司马丕驾崩之事,说起来还以为是穆帝司马聃呢,司马聃就是去年五月驾崩的。皇帝更换频繁,姑孰百姓都记不住。只知道桓大司马坐镇姑孰已经四年,桓大司马政令宽简,百姓乐见。
桓温一贯的策略是,不轻易入都、不擅离军队、不落人口实,老成持重、循序渐进,所以帝皇驾崩,桓温以洛阳危急为由,依旧不入建康。只派长子桓熙赴京向台城宫阙哭临致丧,而同时,他与郗之间的信使往来频繁,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桓温表奏征西参军郗为中书侍郎、荆州刺史桓豁监荆、扬、雍诸军事、江州刺史桓冲监江州八郡诸军事、并假节,朝廷不能不允,诏令将会在帝后出殡后下达,同时,会诏拜扬州刺史王述为尚书令,王述素与桓温不睦,朝廷征王述入主台城,也是为了制衡桓温,朝廷既答应桓温奏请郗为中书侍郎诸事,桓温自也不便反对王述为尚书令,朝廷与世家大族联合起来,目前还能勉强维持与桓氏的微妙平衡,桓温现在就是想打破这种平衡——
醒温将陈操之所陈的便宜七事和谢玄、陈操之共拟的《强军策》传递给郗参谋,郗对《强军策》尤为赞赏,他知道陈操之沉稳、谋定而后动,既然陈操之说可以炼制出更精良的兵器,那就不会是虚妄语,郗请桓大司马尽快施行,为第三次北伐早作准备,至于便宜七事,则要请桓温奏请有司推行,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大阅户人、实行土断,郗建议谢玄当此大任,陈操之、祝英台为辅,他事可缓,此事宜在今年推行,要雷厉风行、严其法禁,不能像往年检籍那般敷衍了事,世家大族的利益非触动不可——桓温深以为然。
郗又向桓温报告了敦请祝英台入西府之事,郗已派人去了上虞密访,确认上虞祝氏无祝英台此人,祝英台就是谢道韫,此事已确然无疑。桓熙到建康之后,郗又与桓熙一道去乌衣巷谢府拜访,重申桓大司马对祝英台的渴慕之意,虽未见到那个祝英台,但谢氏想必明显感受到了桓温施加的压力,谢安要想入朝为官,就不能忤桓温之意,因为桓温征辟祝英台是名正言顺之事,并非无礼要求,郗只担心谢氏在推托不得的情况下会干脆表明祝英台的真实身份,这样桓温只有作罢,但谢氏显然不会这么简单处理这种事,因为这样,祝英台固然是不用入西府了,但谢氏声誉已经受到了影响,在谢氏看来桓温也会觉得受到了愚弄,何如让谢道韫悄然入西府,一年半载之后再称病告退,这既不会与桓温交恶,又全了谢氏的声誉,而且据郗所知,谢玄似乎是赞成其姊入西府,想必谢玄与陈操之交好,深识陈操之之才,又知其姊谢道韫一片痴心全系于陈操之身上,是以有意让陈操之与其姊谢道韫多相处。促成二人姻缘,故而郗建议桓大司马,待帝后出殡之后,遣陈操之入建康再征祝英台入西府,然后由谢玄、陈操之、祝英台三人主谋大土断事宜——
桓石虔、谢玄、陈操之三人来到将军府时,见沈劲也在,却原来是桓温以洛阳危急为由不能入京为哀帝致丧,大司徒司马昱与尚书仆射王彪之等人商议,决定准桓温所奏。诏以沈劲补冠军长史,不待哀帝出殡。命沈劲先率自募勇士北上助冠军将军陈佑守洛阳,桓温今日乃是为沈劲壮行。
简单宴席之后,沈劲即拜辞桓温。即日率众渡江北上,桓温命桓石虔、谢玄、陈操之代他送沈劲一行至姑孰溪入江口,由西府水军船只渡其过江,陈操之见桓温并未给沈劲补充兵员,随沈劲渡江北上的依旧是沈劲从吴兴带来的千余壮士,心里暗暗一叹。
沈劲与其手下勇士却是意气风,与上次自北上不同,此次是奉命而行,沈劲已是七品冠军长史,其部众皆有荣焉。
临上船,沈劲与桓石虔、谢玄等人一一道别,临到最后,执着陈操之之手,说道:“陈掾力荐之恩,但叫沈劲不死,定当后报。”长揖到地,大步上船。
十艘西府水军船只将沈劲千余人一次性送过江去,炎阳朗照,船帆鼓风,兵船很快离南岸远了。
陈操之望着江上的帆影,他知道沈劲诸人的结局,大约两年后,陈佑以救许昌为名,率众而东,只留沈劲五百人守洛阳,慕容垂攻陷洛阳,沈劲殉国。
陈操之心道:“洛阳应该是可以固守的,但桓温却不派兵去救,这次沈劲北上,桓温连五百军都不肯助,难怪当年王猛不肯随桓温南下——”
桓温第一次北伐时数败秦军。屯军灞上,关中父老箪食壶浆来迎,北海王猛披着粗布衣来见桓温,扪虱而谈当世之务,旁若无人,桓温惊叹王猛之才,问:“吾奉天子之命,将锐兵十万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王猛对曰:“公不远数千里,深入敌境,今长安咫尺而不渡灞水,百姓未知公心,所以不至。”王猛话中的含意是说桓温北伐非是恢复中原,而是意在威服江东,这说中了桓温的心病,桓温嘿然无以应,徐徐曰:“江东无卿比也。”任命王猛为军谋祭酒。旋又迁高官督护,可谓恩遇,但王猛辞而不就,不肯随桓温回江东。
史载王猛不肯南下是因为看清了桓温必然要篡晋自立,担心追随桓温玷污了自己清名,还不如继续留在中原以待时变,其后苻坚即位,重用王猛,秦国大治,后世人称“关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
让陈操之略感奇怪的是,王猛不愿追随桓温却愿意殚精竭虑辅佐氐羌人苻坚,臣事异族和辅佐桓温篡晋都是同样玷污清名的,那应该是个托辞吧,江东世家大族盘踞,王猛一介北地寒士,很难有作为,这才是王猛不肯南下的主要原因。
陈操之融合了千年后的灵魂,忠君思想淡薄,既然司马氏可以篡魏,桓温篡晋亦无不可,他辅佐桓温并无声誉上的顾虑,但现在的问题是,桓温值得辅佐吗?桓温固然是雄杰,但年过五十,寿命也不长了,桓温的几个儿子都是庸碌无能之辈,不然的话桓温也不会遗命其弟桓冲掌权,至于桓玄,现在还没出世,也不知能不能出世,先且不论,他陈操之若辅佐桓温为帝,或可博一时荣华,但桓温一死,江左势必大乱。他陈操之作为桓温的左右臂就当其冲了,祸不可测——
当此之世,纷争诡谲,前途茫茫,陈操之也只有披荆斩棘前行,每一个岔路口都要权衡取舍,而目下,追随桓温则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他应付像王猛怕来到江东一样会一事无成,6氏女郎也会是美人如花隔云——
……
李静姝自那日在姑孰溪畔逼陈操之答应教授她竖笛,此后数日一直未在陈操之面前露面,也未派人来献拜师束修礼,陈操之心想:“那李静姝可能就是不忿我拒绝教授她洞箫。既已逼我答应,怨气已消,或许就此丢在一边了。”又想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总是心有芥蒂,难以消除。
冉盛每隔五日便回姑孰城住一日。他随军操练,日晒雨淋,面色明显就黝黑了,络腮胡子长得极快。往日单纯的目光也已变得沉毅,在军营中绝无笑容,手下的十名军士畏之如虎,只有在陈操之和荆奴面前,冉盛还偶尔会流露少年的笑容。
荆奴对冉盛即将升任百人屯长非常高兴,以冉盛的勇武,三年之内升为千人部曲督应非难事,荆奴倒是没有指望冉盛有朝一日恢复大魏国。荆奴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冉魏的旧臣部曲几乎被慕容氏屠戮殆尽,已无复国的基础。冉氏本是汉臣,现在回到东晋效力正合其宜,有陈操之照应,荆奴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荆奴在姑孰住了十日,五月二十一日带着阿柱和两名陈氏私兵回建康。见过陈尚之后再回钱唐,另两名私兵则留在了陈操之身边听用,陈操之给四伯父陈咸、三兄陈尚、嫂子丁幼微各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解释了认冉盛为弟的缘故,说冉盛是颖川陈氏流亡到江左的,陈操之知道族长四伯和三兄陈尚肯定有疑惑,可他也没打算把冉盛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冉盛在书案边侍坐,看到陈操之给润儿写信,说了一句:“润儿小娘子会奇怪得合不拢嘴吧?”
陈操之微笑道:“免不了会奇怪的。只怕以后相见时润儿不肯称呼你为叔父。”
冉盛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还是像以前一样叫小盛为好,不然的话,想到润儿小娘子要叫我叔父,我都不敢回陈家坞了。”
……
来德留在了姑孰,荆奴离去去的次日,陈操之便带着来德去见桓温,桓温即任命来德为考工兵曹的佐吏,命来德负责制作反复推拉式风箱。来德在陈家坞已经制作了十多个这种风箱,可谓驾轻就熟,当然,军府的兵器锻冶所需的风箱要大得多,只要把尺寸放大数倍便可。
五日后,西府的第一座大型反复推拉式风箱制成,桓温亲自前往参观。只见这种风箱由两个大汉负责推拉,风力强劲,鼓动得炉火纯青,在场的锻冶匠大喜,他们都知道只要炉火足够旺,熔化铁矿石就更纯粹,打造的铁器则经久耐用,而且此时的锻冶匠人已经掌握了炒钢技术和折叠锻打技术,即百练钢,现在有了这种反复式风箱,东晋锻冶水平将跨越一大步。
六月初五甲子日,是哀帝和静皇后出殡之日,桓温率西认军吏将校素服临东门致哀。
六月初十午后,桓熙与郗从建康回姑孰,同来的还有侍中张凭,张凭此行的目的是奉诏加征西参军郗为中书侍郎、荆州刺史桓豁监荆、扬、雍诸军事、江州刺史桓冲监江州八郡诸军事、并假节,还有一个使命便是奉皇帝司马奕之命召桓温入朝参政。
郗这次回来是搬取家眷去建康,此后郗将在朝中为官,当夜桓温召郗入将军府密谈,密谈的内容不得而知,次日桓温便上表朝廷,婉辞录尚书事一职,不肯入朝,同时上疏陈便宜七事,请有司推行。
侍中张凭传过诏令后的次日便向桓温辞行回建康,桓温送其至白纻山,又命陈操之代他再相送一程,张凭是张墨之兄,在建康就很赏识陈操之,今见陈操之在西府颇相得,也为陈操之欣喜。
陈操之送罢张凭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却见李静姝派人送来了束修礼:四脡肉脯、四条鲞鱼、四瓮秫酒、四匹束帛、四匹生绢、四匹蜀锦、四块蜀玉——
陈操之顿觉棘手,原以为李静姝已忘了拜师学箫之事,没想到她久不见动静是为了等帝后出殡,国丧期间自不好吹管弄弦,李静姝还真沉得住气啊。
左朗来报,郗参军拜访。
陈操之去迎郗进来,郗笑吟吟道:“此处是安石公旧居,子重住得适意否?”不待陈操之回答,又道:“子重,后日你与我一道赴建康,你奉桓郡公命再次征召祝英台入西府,亦可顺便见一见6氏女郎,此是美差。”
六十三、任是无赖也动人
陈操之迎郗到正厅坐定,指着李静姝送来的拜师束修礼说道:“嘉宾兄,我要向你求救——”
郗笑问:“何事?”
有些事陈操之对桓温不便直言,在郗面前则无此顾忌,说出来正显亲密信任,陈操之便将那日在姑孰溪畔与李静姝相遇之事了。
郗大笑,说道:“子重为江左卫玠盛名所累,每到一处,便惹情缘,那李静姝今年二十有八,竟也对子重穷追不舍,哈哈,着实有趣!”
晋人风气,议论他人姬妾不算失礼,但这毕竟是桓温宠妾,原本身份也特殊,乃是亡国的公主,与寻常侍妾是大不一样的。
陈操之道:“嘉宾兄莫要只顾取笑,教我应对之策吧。”
郗拈起李静姝送来的一块碧玉佩,对着光照看,说道:“蜀中特产,上品青琅玉,这束修礼价值不菲啊,成汉李氏灭国至今已十五载,却还有人拥戴,每年都有人至建康向归义侯李势送蜀中特产——”话锋一转,说道:“若是一般妾侍,又未育有子女,桓郡公就是将这妾侍赠给你又何妨,这亦是风流韵事,只是这李势妹却是不行。”
陈操之汗颜道:“嘉宾兄,我是向你求教如何应付此事,我岂是那好色这徒,即使好色,又岂敢觊觎桓郡公的侍妾,只是这李势妹喜怒无常,近之不可,拒之刚怨,恐有后患。”
郗笑道:“子重不必担心,桓公雅量非常,又对你极为倚重,决不至于为这事怪罪于你,这样吧,你与我一道去见桓郡公,干脆把事情挑明,也就无后患了。”
陈操之需要的正是郗这句话,当即与郗去见桓温,并将李静姝的束修礼送回去,这个竖笛老师还是不做为妙,不料一说起姑孰溪畔之事,桓温就笑将起来,说道:“此事倾倾已对我说过,倾倾性喜谑笑,陈掾不必在意,她喜好你的竖笛,你既已答应教她,也就不必推辞了,有暇就来将军府教授她半个时辰,我亦可旁听陈掾妙音,桓野王盛赞你的竖笛曲,我还未曾耳闻啊。”
原来倾倾便是李静姝的小字,陈操之听桓温这么说,自是不能再推辞,心里对那个李静姝更生警惕,这女子心机很深啊,似乎料到他会到桓温面前推辞,先就在桓温面前把事情说了,至于怎么说的,外人哪得知,妇人进谗言,不就是这样的吗?而桓温竟纵容她,桓温之意也难测啊。
桓温道:“束修礼是倾倾备办的,我亦知晓,陈掾既已来此,就唤倾倾出来行拜师之礼——”即命侍婢去请李静姝出来。
片刻功夫,一袭雪白蜀纨长裙的李静姝翩然而出,盈盈在陈操之面前拜倒,口称:“陈师——”
李静姝并非汉人,乃是蜀中巴氐族人,巴氐族人与汉人容貌并无差异,据说男子相貌粗野,而女子则雪肤花貌,颇类佛典所谓天龙八部众的阿修罗族,这李静姝更是巴氐人的绝色美女,乌黑丰盛的长挽一个巍巍高髻,肌肤尤白,映衬着雪白蜀纨长裙,好似冰雪美玉,鼻梁秀挺,唇色红润,因睫毛密而长,所以显得眼眸格外的杳渺幽深,说是二十八岁的人,但和年方十九的6葳蕤相比,李静姝完全不见岁月的痕迹,当然,6葳蕤的纯美恬静的气质是李静姝所没有的,李静姝美吗?的确很美,跪着时长裙绷起腿和臀的轮廓,修长、浑圆,让人不禁怦然心动,而最美的却是李静姝的那双手,十指纤纤,形状极美,宛若上品美玉精心雕琢而成,指甲亦是本色,淡淡轻红,如半透明的红玉——
桓温道:“倾倾,陈掾过两日便要入都公干,今日有暇,就请他先指点一下你的竖笛。”
那李静姝全无那日黄昏在姑孰溪畔歇斯底里的样子,纤手扶膝,恭恭敬敬道:“请陈师赐教。”
陈操之迟疑了一下,说道:“那就请李娘子先吹支曲子给我听听。”
便有侍婢急去取了洞箫来,李静姝向桓温嫣然一笑,又向郗、陈操之点头致意,手执紫竹箫管,呜呜吹了半支曲子,却是陈操之那日在郗寓所吹的《红豆曲》,李静姝当然吹不完整,但凭她只听了一遍,能吹成这样子也算是难得了,还有,李静姝吹箫的样子甚是动人,嘴唇微微嘬起,纤长精致的手指按捺起落,极有风情,此女能得桓温专宠,的确有楚楚迷人之致。
陈操之道:“李娘子吹得极好,技艺方面并不需要我指点,我到了建康录几支曲谱给你,另,我的这些曲子用寻常竖笛难以曲尽其妙,要管径粗大一些的方好,管径粗大,则可以控制唇形变化,吹奏出四、五种不同的音色,管身不需要太长,不要过三尺三寸,过长则累赘。”
李静姝表示受教,又道:“桓太守赠陈师的柯亭笛可否让妾一观。”
陈操之心道:“此女真是烦人,说不定见了我的柯亭笛又想据为她有。”便道:“桓太守雅赠,在下惜若至宝,从不肯外借。”
桓温笑道:“陈掾吝啬,桓野王何慷慨哉——倾倾,那蔡中朗柯亭笛世间独一无二,你想要那样的笛是不可能了,我会派人给你寻访到如陈掾所言的上品竖笛。”
李静姝细密长翘的睫毛如帘般覆盖到眼睑上,说了声:“多谢将军。”睫毛一闪,眸光在陈操之脸上一掠而过。
……
六月十五,陈操之与郗拜别桓温赴建康,陈操之是奉命去征召祝英台入西府,郗则是去朝中任职,同时代桓温上疏便宜七事,敦请有司尽快施行,郗夫人周马头也随同前往,同去的还有周马头之弟周琳,周马头与郗同龄,今年二十七岁,尚未生育,劝郗纳妾,郗不肯,只愿与周马头长相厮守。
谢玄送郗、陈操之过了白纻山,将一封信让陈操之带去转交其叔父谢万,又密嘱陈操之,若其姊谢道韫真的只能出仕,请陈操之一定帮助其掩饰真实身份,陈操之自然是允的。
跟随陈操之去建康的有来震和黄小统,桓温又命冉盛领手下十名军士保护陈操之。
从姑孰至建康三百余里,六月酷暑,炎阳似火,陈操之与郗一行都是天明赶路,至日中便觅驿站歇息,每日四五十里,六月十八日,陈操之命来震先期赶回建康,带去他的短信,请顾恺之夫人张彤云将信交给6葳蕤,约6葳蕤本月二十一日午前在新亭相见,陈操之知道自己一旦回到了建康,反而不容易见到6葳蕤,在新亭相见最合适。
不料此后数日接连大雨,阻了行程,郗夫人周马头知道陈操之急着要见6氏女郎,六月二十这日便命车夫冒雨赶路,至夜里戌时赶到了距离新亭二十里的老盛店,老盛店也是一个驿站,都是桓温移镇姑孰后为方便与建康往来设立的。
用餐、沐浴毕,郗来到陈操之的房间,笑道:“子重,明日一早你快马先赶去新亭,与6小娘子亲热一番,我徐徐后至。”
陈操之微微而笑,说道:“今日辛苦周嫂子了,这么急着赶路。”
郗道:“成*人之美,何敢辞劳。”想起一事,说道:“子重,谢安石已回到建康,大司徒有意擢升谢安石为四品御史中丞,你这次奉命征召祝英台入西府,只怕要先拜见谢安石了。”
陈操之道:“安石公士林之望,我正该前往拜见。”
郗道:“那谢氏也不知作何想,竟对祝英台出仕推三阻四,莫非怕祝英台才高,压了谢幼度一头?子重要说服谢安石才行,桓郡公爱才,务求祝英台入西府不可的。”
郗回房去后,陈操之开始在油灯下抄书,临睡前抄书已成了陈操之的习惯,不抄上千字就无法入眠,今夜抄录的是诸葛亮的兵书《将苑》,这是他向谢玄借来的,准备抄录两部,一部给自己,另一部送给冉盛。
一部《将苑》五千余字,前两日已抄录了一大半,今夜便将剩下的一千余字抄完。
陈操之抄书时,冉盛就跪坐在书案另一侧,捧读陈操之已抄好的《将苑.兵权》,不明白的地方便问陈操之,陈操之搁下笔,逐字逐句解释,冉盛专心听讲,学习比以前是刻苦得多了。
抄录完《将苑》,冉盛抢着去洗净笔砚,好,然后回房歇息。
陈操之解衣上榻,听着屋外的雨声,心道:“希望明早起来,雨过天晴。”又想:“不管晴雨,葳蕤都会在新亭等我的,我不在建康,葳蕤应该行动自由吧,她还会请她继母陪她前来吗,嗯,6夫人得我的养肾方已经差不多四个月了,不知6使君坚持服用没有,6夫人若不能生下一子半女,必被6氏家族轻视,其庇护葳蕤也会力不从心——”
想着想着,陈操之沉沉睡去。
六十四、盛夏之美
夜雨潇潇,陈操之在细碎的雨声里睡得颇不安稳,梦境纷至沓来,前世今生经历过的和未经历过的景象在梦里如走马灯一般旋转闪现,到四更天时,雨停了,很奇怪,那些纷繁的梦也随着雨声一齐消逝,陈操之天明醒来时只记得梦的尾巴。梦里6葳蕤卧病在床,像是在吴郡的那次感了风寒,脸红扑扑得娇艳无比,嫂子丁幼微陪在6葳蕤身边,而他呢,却是纵马狂奔,似乎要为葳蕤寻找一种灵丹妙药,又好像是病的不是葳蕤,而是他嫂子,反正他很焦虑,不找到那种药就不行,在雨停的那一刻,他似乎找到药了,所以安心睡去……
陈操之起身洗漱,冉盛也起来了,驿站管事昨日夜里就得了吩咐,早早的准备了一锅汤饼,陈操之与冉盛食毕,向郗告辞先行……
郗笑道:“现在才卯时三刻,子重归心似箭啊。”
郗夫人周马头道:“这接连几天暴雨,今晨雨收云散,岂不是陈郎君与6氏女郎得上天眷顾、定成眷属之兆!”
陈操这微笑道:“多谢周氏嫂子吉言,嘉宾兄,那我先去了。”向郗夫妇各施一礼,出了驿站大门,骑上枣红大马“紫电”,往北得的而去,冉盛骑着大白马紧紧跟上。
盛夏雨后,空气分外清新,太阳尚未升起,晨风拂面清凉,沿途草木枝叶繁盛,若有若无的清香缭绕鼻端,茑萝、醉蝶花、紫茉莉这些夏季花卉非但未被连日暴雨摧残,反而更显鲜艳……
这样的日子去见6葳蕤真是美好啊!
想着很快就能见到花一般的6葳蕤,陈操之就觉得甜蜜而激动,比年初从钱唐来建康初见6葳蕤更迫切,爱恋愈深,就更想着长相厮守、离别就更难忍受……
**坐骑“紫电”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越奔越快,疾驰了一程。路过一个小湖,湖东一侧荷花甚美,荷叶上的雨滴如青玉盘承白玉珠,清风徐来,茶叶雨珠滚动不定,忽然倾入水中……
陈操之放缓马步,心道:“老盛店至新亭二十余里,我这样急急赶去,半个时辰就到了,葳蕤是乘车的,肯定没这么早赶到,在新亭等待更难捱,不是缓缓行去观看沿途风景最为适宜。”
陈操之想起昨夜的那个梦,又有些担心6葳蕤是不是病了,这样一想,就有些着急,但不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辔徐行。
冉盛唤道:“小郎君……”
陈操之道:“称呼我阿兄。”
冉盛还是不习惯叫陈操之为阿兄,总觉得陈操之应该比他长一辈,他应该和宗之、润儿同辈,不过这事不好说,哪有自己要求降辈份的,而且荆叔已经带了操之小郎君给陈氏族长的信回钱唐了,当下说道:“阿兄,我已会背诵《将苑》的‘兵权、逐恶和知人性’三章。”
陈操之微笑道:“好,那你诵‘逐恶’章给我听。”
冉盛便大声诵道:“夫军国之弊,有五害焉:一曰结党相连,毁谮贤良;二曰侈其衣服,异其冠带;三曰虚夸妖术,诡言神道;四曰专察是非,私以动众;五曰伺候得失,阴结敌人。此所谓奸伪悖德之人,可远而不可亲也……不过小郎君,这些我都是半懂不懂。”
陈操之道:“现在不懂也没关系,牢牢记住就是了,阅历渐深,然后对应这‘逐恶’章,便会欣然有得。你现在主要还是要在军府多向其他将校学习步兵战术和练习武艺,不仅要有勇,还要有谋。”
冉盛问:“阿兄,我以后能领兵伐燕吗,我想杀死慕容恪和慕容垂为父母兄长报仇。”
陈操之心道:“慕容恪、慕容垂是燕国两大雄杰,小盛这仇难报。”说道:“你先不要想太多,勤学苦练,在军中脱颖而出才是正途,明白吗?”
冉盛想着这几年陈操之挑灯苦读的情景,心道:“我要像小郎君一样努力。”应道:“是。”
二人一边赶路一边相谈,大约辰时初刻到了新亭,此时朝阳初升,山谷清新,寂无人迹,只有鸟雀鸣叫正欢。
陈操之系马菊花台下,与冉盛登上半山亭,连日大雨,不远处大江奔涌浩大,水声澎湃,菊花台上绽放着蓝菊、蜡菊这些夏季开放的菊花。花色有朱红、粉白、雪白、靛蓝、深紫,鲜艳夺目,这菊花台一年四季花卉不断,实为赏玩山川风景的好去处。
陈操之在半山亭上小坐,冉盛立在菊花台上朝建康方向遥望,大约过了一刻时,冉盛叫道:“小郎君,那边有人过来了,只有一个人……”
陈操之静默片刻,说道:“再看看,是不是短锄的阿兄板栗?”6葳蕤出来见他一般都是派板栗先行探路。
冉盛凝目细看,喜道:“小郎君真是料事如神,的确是板栗。”立在菊花台上纵声高呼。
陈操之心里顿时一阵轻松,他原担心6葳蕤真会如梦中那般患病,又担心6钴蕤会被其二伯父6始严禁出6府……
三里外的板栗也是一边走一边朝前面遥望,见到远处新亭山上似有人在挥舞手臂,当即加快脚步,走近了一些,辩出那身躯长大者是冉盛。冉盛边上那月白夏衫如玉树临风般的年轻郎君自然便是陈操之了。
板栗大喜,不再往前走,使劲挥手,示意6小娘子便在后面,他要赶回去报信,示意罢,转身便往来路小跑着回去。
菊花台上的陈操之笑道:“小盛,我们去追上板栗。”
二人飞快地下了山,解缰上马,全力急驰,很快便追上了板栗。
板栗听到身后马蹄声,让在路边,喜笑颜开,大声道:“陈郎君,我家小娘子也快到了,大约离此三里,我家小娘子来得早,没想到陈郎君更早。”
建康距新亭虽只有十余里,但6葳蕤是乘车的,而且6氏女郎出行,都是婢仆成群,难免拖拖拉拉,现在才辰时二刻,6葳蕤就已经快到新亭了,可知她天蒙蒙亮就要准备出……
“板栗辛苦了,我去迎接6小娘子。”陈操之纵马前行,片刻功夫向北驰出三里地,就见6府车马从远远而来。
6葳蕤今日乘的是轻便的单辕马车,马车比牛车快捷一些,出了城6葳蕤便命板栗先行,心里想着陈郎君可能没这么早到,前两日还下雨呢,不过不要紧,她可以一边游览风景,一边等待陈郎君到来,虽如此想,但还是频频探头出车窗朝前路张望,这时见远处两骑风驰电掣而来,心便提了起来,凝眸一看,真的像是陈郎君,虽看不分明,但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只需一个轮廓、一点影子、一声清嗽,就可以知道,就是那种感觉,那就是他。
6葳蕤叫着:“停车停车……”,欢喜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在短锄、簪花之先下了车,提着裙裾就奔上前去,短锄、簪花赶紧跑着跟上去。
陈操之急勒住缰索,骏马“紫电”前蹄腾空,一声长嘶,停了下来。陈操之敏捷地下了马,大步迎上。看着面色绯红、眼里闪着欢喜泪花的6葳蕤提着裙角娇娜地跑来。也不顾6葳蕤身后跟着一群6氏婢仆。上前一把将6葳蕤抱起,凌空转了半个圈,听得这纯美女郎一声惊呼,然后轻轻放在地上,执手相看。
两个月不见,6葳蕤似乎有些变化,变得更美了,脸颊娇嫩如精瓷美玉,秀气的双眉纹丝不乱,眼睛水朦朦,嘴唇抿着,模样可爱至极。只叫了一声:“陈郎君……”三分羞涩、七分欢喜,抬起眼眸凝看陈操之,情意款款。
陈操之看着保护6葳蕤出城的二十名6氏部曲,还有十余名婢女仆妇。马车一辆、牛车五辆,现在除了车夫,其余人都拥到这边来了,便问:“葳蕤,张姨没来吗?”
6葳蕤迟疑了一下,说道:“张姨……让我独自前来。”
陈操之低声道:“张姨太好了。”
6葳蕤瞟了陈操之一眼,羞喜不胜。
陈操之对短锄、簪花、仆妇、私兵说道:“你家小娘子现在交给我了,我带她去游玩一圈,午前回来。”
这些人都是作不得主的,面面相觑,短锄、簪花嘻嘻的笑,上前向陈操之见礼。
陈操之问6葳蕤:“葳蕤,敢不敢骑马?”
6葳蕤摇头。
陈操之道:“不怕,我带着你,可好?”
6葳蕤便低低的应了一声:“好。”忽然想起一事,赶紧双手按着裙子,生怕大风扬起她的长裙似的。摇头道:“不行不行,不能骑马。”想解释又无法出口,又羞又急。
陈操之是既聪明又世故的人。岂会不明白6葳蕤的意思,轻声道:“不妨的,你侧坐在鞍鞒上就可以了,我从后护着你,这马很温驯的。”
6葳蕤不是那种娇怯怯足不出户的女郎,胆子也不小,又是心爱的人,便应道:“好。”
陈操之让冉盛抓住“紫电”的缰绳。他将6葳蕤抱起侧坐在鞍鞒前沿。他自己踏镫上马,问6葳蕤坐稳未。然后带转马头,说了声:“午前回来。”拥着6葳蕤策马往新亭方向而去。
6氏仆从一个个愣在那里,领头的6氏私兵问短锄:“葳蕤小娘子就这样被带走了?”
短锄道:“小娘子愿意,我们有什么办法,夫人又不在这里!”又道:“陈郎君是出了名的君子,午前一定会带小娘子回来的,只是一同去游玩而已。”
六十五、相见欢
枣红马“紫电”轻捷有韵律地小步奔行,6葳蕤侧坐在鞍鞒上,一手抓着鞍鞒前端,一手按在陈操之大腿上,揪着陈操之衣袍,既紧张又兴奋,全身绷得僵硬——
陈操之一手执缰,一后轻拉出搂着6葳蕤细圆腰肢,柔声道:“放松一些,靠着我。”
6葳蕤心“怦怦”地跳着,身子侧靠在陈操之怀里,脑袋抵在陈操之锁骨上,感觉其坚硬而牢靠,心里很踏实似的,欢喜不尽,又羞涩不已。嘤嘤道:“陈郎君,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陈操之道:“我骑马啊,我也是刚到,遇见板栗,知你到了,就来迎你——”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上喷嚏。
6葳蕤赶忙支起脑袋,转头望着陈操之问:“陈郎君你感风寒了?”
陈操之松开6葳蕤的细腰,在她灵蛇又鬟髻上轻轻一拨,笑道:“你的头拂到我鼻子,就打喷嚏了。”
6葳蕤“格”的一笑,将头一偏,搁在陈操之肩头,狡黠道:“莫不是‘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这是,诗经.邺风.终风》里的诗句。是写一女子哀怨不获所爱。
陈操之笑道:“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我是怨男。”
6葳蕤笑得不行,说道:“这是写怨妇的诗。”
6葳蕤笑得身子颤动,陈操之搂着她的细腰,感觉得到上边酥胸在起伏,手很想往上移一移,不过还是没动,说道:“这诗不适合我们——”因念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是写男子迎娶心爱女人的诗,6葳蕤听着陈操之如他竖笛一般迷人的声音念诵这诗,心都要醉了,说道:“陈郎君,我心里真欢喜。昨日看到阿彤带来你的书贴,知你要来建康,我快活得夜里都睡不着,真真的寤言不寐。”
陈操之将她温软的身子往自己怀里紧搂了一下,嗅着这娇美女郎身上淡淡芬芳,说道:“我快活得睡着了,梦到了你,梦里就是这样,我们并骑游览风景,好像还在寻找一样美好的物事。‘
6葳蕤道:“我也常常梦到陈郎君,起先都是很快活,都是我去陈家坞见你呀、在真庆道院见你呀,可是梦的最后往往很焦虑,好像陈郎君避而不肯见我,又或者到很远的地方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急得醒了,直抚胸口,庆幸原来是个梦。”
陈操之微笑道:“我怎么会不肯见你,一有机会回建康,我就想着尽快见到你。”
6葳蕤甜甜道:“我知道,那只是梦嘛,我只是太相信陈郎君了。”
陈操之道:“我也是,真想日日和你在一起,栽花种树、游览风景。还有,生儿育女——”
6葳蕤脸一红,记起一事,说道:“陈郎君——”
陈操之道:“葳蕤也和别人一般称呼我陈郎君吗?”
“那,那称呼什么?”6葳蕤脸儿红红问。
陈操之道:“你自己想。”
6葳蕤嗫嚅再三,羞答答道:“那叫你——操,操郎。”
陈操之汗颜,说道:“就叫陈郎吧。”
6葳蕤“嗯”了一声,道:“陈郎,我有一事要与你说,张姨这几日身体不适,厌食、头晕,张姨有些疑心是不是有身孕了,不敢对我爹爹说,也不敢请医生来看,怕又不是被人笑话,张姨听说你要回建康,想请你为她诊治一下——”
陈操之喜道:“好,明日我登门拜见6使君,张姨这样子很有可能是有身孕,切莫胡乱吃药。”
6葳蕤也欢喜道:“若真是,那就太好了,我爹爹也要——”
6葳蕤看到板栗走了过来,让在路旁,满脸堆笑,便想坐直身子,但陈操之手臂不松,她就只好依旧歪靠着,脸上羞得烫,不敢看。
陈操之道:“板栗,我带葳蕤小娘子去游玩一会,午前回来。”
板栗咧着嘴笑,连连点头,恭送陈郎君与葳蕤小娘子共骑而去,又听蹄声得得,冉盛骑着大白马过来了。
板栗看着雄壮的冉盛武弁装束,羡慕地问:“小盛,你做军官了?”
冉盛应道:“什长。”朝板栗一点头,驱马过去。
两个月不见,板栗现冉盛威武严肃了许多,而陈郎君依旧和煦如春风,心疼:“这个小盛才当个什长啊,就会摆威风了,啧啧。”不过心里服气,冉盛的确威风,是做武将的材质。
陈操之与6葳蕤来到菊花台下,陈操之道:“半山上有鲜艳的菊花,我与你一起去赏看。”说罢先下马。待要扶6葳蕤,6葳蕤轻轻一滑,又足已落地,笑靥如花道:“我对爹爹说出城就是来新亭赏菊呢。”
陈操之道:“是实话。”
6葳蕤抿着嘴笑。
陈操之将马系在路边一株香椿树下,牵着6葳蕤的手上山,低头看着6葳蕤的碧萝裙,裙边在足踝以上,显然是刻意缝短以便行路的。
6葳蕤见陈操之看她裙边,想起那日去花山看宝珠玉兰的路上陈操之用棘刺为她将裙子缝短、后指被刺出血的情景,心里甚是甜蜜,轻唤了一声:“陈郎——”
陈操之望着这纯美女郎玉一般的肤色,盈盈眸子白里透着微青,如孩童一般纯净,禁不住凑过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好像若无其事地上山。
二人上到菊花台,那丛丛簇簇、五颜六色的蓝菊、腊菊,还有六月雪、金丝桃、牵牛、茑萝,似乎比先前陈操之看到时更为鲜艳盛放了,日光照过来,叶翠花艳,清香浮动。
若是以前,冉盛也会跟上菊花台,但现在,他只是守在山下,望着半山亭上神仙眷侣一般的陈操之与6葳蕤,心里也很温馨。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陈操之与6葳苴并肩下山,两个人游兴正浓,难得有这样单独相片的机会。现在才是辰末时分,岂肯就此回城,陈操这神性是来路有一处小湖,湖中荷花甚美,便邀6葳蕤再去赏荷花,6葳蕤自是无不相从。
两个人又骑上马,6葳蕤依然侧坐。往南行去,冉盛隔着半里地远远地跟着。
行了一程,陈操之道:“葳蕤,你分腿骑从吧,我让紫电跑快点,纵马的感觉很美妙。”
6葳蕤羞红了脸,嘤嘤道:“不行的。”
陈操之轻笑道:“无妨,掖着裙角垫着便可。”
“啊!”6葳蕤羞不可抑,用头抵着陈操之胸锁骨,轻轻的撞,娇嗔道:“你取笑人。”
陈操之只是笑,不说话。
过了一会,6葳蕤敛着羞容道:“陈郎,让马停一下。”
陈操之便勒住马,又听6葳蕤道:“你闭上眼睛。”陈操之含着笑,闭上眼睛,提醒道:“转身时小心点。”又伸着左臂道:“可以扶着我的手。”听得6葳蕤“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扶着他的手身子转侧,方道:“好了。”
陈操之睁眼看时,6葳蕤已经背对着他分腿坐好,她的碧萝裙有六幅褶,很宽大,并不会因分腿跨坐面绷着,只是裙裾仅能遮蔽膝盖,露出粉光致致的小腿,珠圆玉润,曲线极美,虽是暑天,依然穿着布袜,薄薄青丝履可凶足趾的轮廓——
6葳蕤双手抓着鞍鞒,见陈操之还不驱马,催道:“快跑啊,陈郎。”
陈操之笑道:“葳蕤是骑着我吗,叫我快跑。”说着,手里缰绳一抖,双腿一夹马腹,跨下“紫电”小跑起来。
6葳蕤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但觉两耳生风,那马越奔越快,两边景物飞快地后退,不禁有些头晕,身子向后靠在陈操之胸前,耳畔听陈操之道:“葳蕤,闭上眼睛,会有种飞翔的感觉。”
6葳蕤依言闭上眼睛,风迎面刮来,马蹄起落,纵跃甚快,身后是陈操之的胸膛,结实而宽厚,还有很亲切的陈郎的气味,倒是没有飞翔的感觉,只有与子偕老的刻骨铭心的爱恋——
奔出七、八里,但见左侧一个数十亩大小的湖泊,水光潋滟,荷叶田田,粉红、粉白的荷花娇艳欲滴。
二人下马,沿湖缓行,虽是六月炎夏,但下了几日的雨,又是午前,阳光尚不灼人,在湖畔徜徉,并不觉得火热,只是二人四目交视,情意热烈。
二人就在柳荫下絮语、荷花湖濯足。欢乐时光易逝,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南道上一队马车行来,却是郗到了。
陈操之便领着6葳蕤去拜见郗夫妇,郗夫人周马头看着娇美羞涩的6氏女郎,甚是欢喜,便邀6葳蕤与她周车。
陈操之与郗并骑前行,至新亭与6氏仆从会合,陈操之与6葳蕤约好明日登门拜访,便带着冉盛、黄小统还有冉盛手下西府士兵先一步入建康。
六十六、陆纳许婚
郗原来邀陈操之入住他的寓所,陈操之婉拒,入城后径去顾府,与顾恺之相见,顾恺之笑问:“子重见到6氏女郎未?”
陈操这微笑道:“多谢尊夫人传信。”
顾恺之大笑,因说起祝英台之事,顾恺之立时气愤愤道:“我与尚值曾两度去谢府拜访祝英台,却都被告知祝英台外出未归,根本是不想见我们啊,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陈操之解释道:“长康,这怨不得英台兄啊,谢氏似乎不愿她入西府,百般推托,英台等于是软禁于府中,你想想,这两月来祝英台可曾露面?”
顾恺之恍然道:“原来如此。我错怪英台兄了。”又道:“谢氏也真是奇怪,为何不肯祝英台入西府,谢幼度不就在西府吗!”
陈操之含糊道:“或有不足为外人道之理由,我这次回来不是奉桓大司马之命敦促祝英台出仕的。”
顾恺之之你顾悦之已于上月返回荆州,陈操之便去拜见顾恺之的叔父、御史中丞顾悯之,寒暄而已。
申时,陈尚从司徒府回来,见到十六弟,甚是欣喜,问回京何事?又问冉盛之事,陈操之了,让冉盛来拜见三兄陈尚。
陈尚对多出个从弟无所谓,既是十六弟决定的,那自有道理,也未多问,便道:“十六弟,等下与我去司徒府见会稽王,会稽王殿下嘱咐过我,若你回建康,尽快去见他。”
陈操之心道:“会稽王司
马昱总揽内外众务,是朝中执政者,目下新君初立,桓温威权愈盛,司马昱想必是忧心忡忡的,召见我自是想要从我这里了解桓温的意图。”
陈操之在顾府用罢晚餐,沐浴更衣,然后随三兄陈尚去拜见会稽王司马昱,原以为司马昱会因为皇室衰微而夙夜忧叹,不料司徒府雅言茶室却是高朋满座,一声关于老子有心无心的清谈雅集正在进行,司马昱挥着尘尾兴致勃勃参加辩难,声音朗朗道:“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无不自生,故能长久。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陈尚是司徒府典书丞,也不用他人通报,径入雅言茶室,在司马昱耳边小语几句,司马昱便:“请操之进来,操之是辩难高手,今夜清谈有他参加定然生色。”
陈操之入内拜见会稽王,又向清谈诸人见礼,然后入座,但觉雅室广堂内弥漫着酒石的气味,想必有不少人是饮酒服散而来,宽袍大袖、旁若无人、情绪激动、言词滔滔,所说五石散有活跃思维、激灵感之用——
陈操之冷眼看着这些狂热的清谈名士,心道:“这些人倒真是有朝闻道夕死可也的劲头。”跪坐旁听了一会,虽然玄理颇有观,但往往过于纠缠,不像是义理探讨,倒像是意气之争。
会稽王司马昱见陈操之一言不,便道:“操之是年轻一辈玄谈第一人,请操之就天地私心言论一番。”
陈操之向司马昱一躬身,说道:“诸贤高论,此理穷尽矣,操之不敢复论。”
司马昱见陈操之当日辩惊四座,今日却默默无语,想必是有心事,当即尘尾一摆,请在座诸公继续清谈,他回到书房,然后请陈操之来相见。
这是陈操之第二次到会稽王司马昱的书房,依旧是沉香铜炉、素纨帷幄,司马昱也依旧是尘尾在后、风神萧散的样子。
司马昱问了陈操之此次咽建康之意,又问陈操之在西府情况,陈操之一一作答。
司马昱沉默了一会,忽问:“传闻桓郡公要上疏撤并侨州、大阅户人,不知确否?”
陈操之道:“郗嘉宾此次领桓郡公便宜七事疏奏与我一道入都,想必明日就会呈到大司徒案前。”
司马昱问:“何为便宜七事?”
陈操这实处这:“其一,江左朋党雷同,清议扬沸,家抑制浮夸,杜绝争竞,莫使能植;其二,户口凋寡,不当汉之一郡,而官吏台制冗余,人浮于事,宜并官省职,令各尽其职;其三,机务不可停废,常行方案宜为限日;其四,宜明长幼之体,将忠公之吏;其五,褒贬赏罚,宜允其实;其六,宜述遵前典,敦明学业;其七,大户私藏流民,无有土著,国家赋税流失,劳役缺人,宜大阅户人,实行土断,严明法禁,不容藏私。”
司马昱听罢陈操之所言便宜七事,瞑目沉思,半皮晌方道:“前六事推行不难,只是这土断之事,不知醒郡公以何为本?”
东晋此前进行了三次规模较大的土断,分别是晋元帝太兴四年由丞相王导主持的土断,这次土断定下了侨州、郡制度和给客制度,侨州、侨郡是为了安置南渡的流民,而给客制度也就是荫户制度,规定官品第一、第二佃客不能过四十户、第三品三十五户,以此递减但越到后来,世家大族占有的佃客越多,何止四十户,十倍百倍不止,钱唐陈氏只是次等士族,也占有了四十荫户,当然,这是依官品来定的,家族中作品客者越多,给客也就越多,而且官员死后,这荫户也不收回,世代积累,自然庞大——
第二次大规模土断是晋成帝咸和二年瘐亮主持的土断,这次土断主要是新编户籍、度田税米,因苏峻叛乱和王导反对而收效寥寥——
第三次是咸康年间瘐冰、瘐翼兄弟主持的土断,实编户,令王公以下皆正,土熂白籍。自太兴年间王导主持土断设立侨州县以来,东晋户籍就有黄籍和白籍之分,三吴土著居民用黄籍,侨州郡县流民用白籍。流民因为没有土地,也就不用服役纳税,往往依附世家大族,瘐氏兄弟的土断政策就是要取消又侨民的优待,把白籍断入黄籍、侨民变成土著,一样为国家纳税服役,但瘐长兄弟为壮大自己的实力,清查出来的流民有的并未编入黄籍,而是以充军实,编入兵籍,史载“庚翼悉江、荆二州编户以充兵役,士庶嗷然。”瘐长兄弟通过这次大土断虽然造就了一支可观的军队,但同时也导致“士庶嗷然”,大失民心,瘐翼死后,庚氏家族很快衰微与此不无关系——
陈操之既然向桓温献这便宜七事,重点又是检籍土断,他对这前三次大检籍自然是下了功夫研究的,说道:“桓郡公意在推行画一之制。取消侨州郡县和黄、白籍,大阅户口,编制新籍。”
司马昱问:“操之以为可行否?”
陈操之道:“大王,这土断之策乃是在下向桓郡公建议的。”
“哦?”司马昱疏眉一挑,凝视陈操之,徐徐问:“操之是出于何种考虑?”
陈操之道:“在籍民户远低于实际民户,为国家服役纳税之民户少之又少,操之以为土断,可使财阜国丰,朝廷有征之徭役、有可度之财帛。”
司马昱凝思半晌,点点头,问:“醒郡公将以何人主持此事?”
陈操之道:“初定谢幼度主持,我与祝英台为辅。”
司马昱听说是谢玄、陈操之主持此事,心下一宽,却听陈操之又道:“大王,在下有个建议,此次土断势必牵连极广,涉及南北大族利益,愚以为可使大6尚书与谢幼度共领此事,庶几南北大族平衡。”
6始可以说是三吴士族的领。大土断先便涉及吴郡四姓和会稽四姓这江东八大家族的利益,陈操之举荐6始来施行土断可谓别有居心,但想必6始也乐意担当。
司马昱也觉得应该有个代表三吴士族利益的人参加土断,听陈操之举荐6始,甚合心意,与陈操之密谈至深夜,大悦。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左民尚书6纳遣职吏刘尚值来请陈操之赴6府午宴,刘尚值说罢正事,然后笑嘻嘻道:“大6尚书近日去了扬州,子重可放心赴宴。”
陈操之便与刘尚值去6纳府第。陈操之现在是品官,非复从前白身,6纳在正厅相见,寒暄数语,便邀入书房长谈。
6纳摒去侍候的僮仆,目视陈操之,问:“操之昨日入都的?”
陈操之应道:“是。”
6纳问:“可曾见到葳蕤?”
陈操之微窘,答道:“在新亭偶遇。”
6纳早已猜到,轻轻一叹,又问:“操之若娶不到葳蕤,又当如何?”
陈操之应声道:“终生不娶。”
6纳默然,书房里寂静无声,良久,6纳缓缓道:“操之德才兼备,我甚赏识,你与葳蕤情投意合,我岂能不知,但门第的悬隔你也是知道的,唉,我6纳竟不能为自己的爱女择婿,诚可叹也,昨夜我苦思得一个法子,若操之肯依我之言,我愿把葳蕤许配给你——”
陈操之心跳加快,手心微汗,神情依然镇定,恭恭敬敬道:“请使君明示。”
六十七、巨舟浮海
6纳既感叹不能按自己心意为爱女择婿,却又说有一法子,只要陈操之肯依他之言,就可以让葳蕤下嫁。这自相矛盾之语让陈操之很是诧异,一是猜不透6纳要说些什么?
6纳凝目陈操之,徐徐道:“葳蕤深受于汝,非汝不嫁,我知她的性子,实拗不过她,我6纳课的这样一个女儿,岂忍她伤心!只是世家大族婚姻都讲究门第相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一意孤行的,所谓名士放旷、特立独行,其实也是有深切悲哀和无形拘束的,并不是真能肆意妄为。《周礼》去‘婚姻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婚姻事关宗庙和后世,所以葳蕤的婚姻不是我能作主的,这是整个吴郡6氏的意向,联姻即代表家族——”
说到这里,6纳停顿了一下,语气更缓道:“操之亦深爱葳苴,有不得葳蕤则终生不娶之语,我甚感动——”话锋陡转,问:“操之可知前汉梁鸿、孟光夫妇之事?”
陈操之一听6纳问的这句话,顿时明白6纳想说些什么了,成语“举案齐眉”就是指梁鸿与孟光夫妇,梁鸿是扶风平陵人,自幼家贫,但刻苦好学,有节操,博览无不通。而不章句,豪门势家慕其高节,欲以女妻之,梁鸿拒绝不娶。同县孟氏有女,貌丑而贤,梁鸿聘之。婚后,梁妻孟光问:“常闻夫子欲隐居避患,今何为默默?无乃欲低头就之乎、”梁鸿道:“诺。”乃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后又迁居江东,隐居终生——
6纳以梁鸿、孟光的故事来暗示陈操之,6纳所言愿意把女儿6葳蕤嫁给他,前提是陈操之必须隐姓埋名、避居世外,这样6氏既不会因为与钱唐陈氏联姻而损及声誉,6纳也可以成全女儿的心意,可以与陈操之长相厮守,这虽非上策,亦有些自私,却是不得已面为之,6纳知道以葳蕤的性子,若最终与陈操之睽隔分离,真的是会悒郁而死的。所以愿意以这各办法来成全这对有情人,说起来要瞒过悠悠世人耳目也是极难的,只是6纳爱女心切,苦思一夜,出此下策,今日召陈操之来,出言以讽之——
对陈操之而言,这面临重大抉择,他爱6葳苴,与之偕老是他的梦想,也是他努力向上的重要动力。而归隐山林同样是他所期望的,偕美归隐岂不是很好的结局,但这需要一个太平盛世,而现在,江左貌似太平,其实危机重重,一旦爆将玉石俱焚,陈操之熟知历史走向,要他去隐居无异于釜中游泳的青蛙,釜中水尚清凉,暂时可以优游,但釜底薪火渐旺,早晚水会沸腾,而且陈操之并非孤家寡人,他有自己的亲人、宗族,他不能为了一己之欢抛下他们不顾——
书房窗明几净,曝光从窗棂格穿照进来,在莞席上铺着变形的格印,寂静无声中时光流逝。
6纳看着陈操之白皙俊美的容颜,宛然墨画的双眉微蹙又扬起,轩轩朗朗,如朝霞轻举,如此品貌,正是葳蕤良配啊,当下静坐相候,等待陈操之答复。
半晌,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使君,些一时也,彼一时也,当今之世不比前汉,恐隐居而不可得。梁鸿、孟光赁舂于吴,不也被吴人皋伯通认出来了吗,6氏大族,耳目众多,此事难为也,何况使君有宗族之累,我亦负家族之望,我爱葳蕤,我决不愿委屈她,这与私奔何异!我与葳蕤有三年之约,我希望能三媒六聘迎娶她入我陈氏之门,门第虽森严,亦不是亘古不变的。请使君相信我能做到,当然,这也需要使君成全。”
6纳听陈操之这么说,心里有些失望,同时又感到轻松,陈操之说的没错,这事很难瞒得过去,若是事泄反击更损声誉,不免有些惭愧,心道:“我一向沉稳,为女儿之事竟如此心浮气躁,反不如操之冷静——只是操之是不是过于冷静了?”当下一笑置之,说道:“偶然想起举案齐眉之事,说说而已,不过既然操之这般笃定,认为三年之内定能娶我6氏女郎,我倒想听听操之的打算。”
陈操之有些为难,踌躇未语。就听得廊庑外6夫人张夫人张文纨的声音在问:“陈郎君在这里?”
有小僮答道:“回夫人的话,陈郎君与家主在书房里相谈。”
6纳站走向,低声道:“你亦无把握对吧,唉,你是误了我家葳蕤了!”
陈操之道:“使君,晚辈很努力,若三年真不成,愿造巨舟与葳蕤避居海外。”
说话间,6夫人张文纨已步入书房,身后跟着的是含羞的6葳蕤。
陈操之拜见6夫人张文纨,又向6葳蕤见礼。
6葳蕤脸色绯红,白净的额角微有些汗意,向陈操之还礼,看了爹爹6纳一眼,走到爹爹身畔端端正正跪坐着。
6纳道:“操之精于医道,今日请你来是为拙荆诊治纨,你自对操之说有何不适。”
6夫人张文纨笑吟吟打量着陈操之,问道:“操之是昨日入都的,何日回姑孰?”
陈操之道:“奉桓大司马之命,征祝英台入西府,大约要在建康盘桓十余日——张姨有何贵恙,先不必说症状,且容晚辈先给你切一下脉。”
6夫人张文纨把右手搁在书案上,陈操之膝行而前,坐到书案另一侧,调匀呼吸,右手三指搭在6夫人右腕寸口上,感觉脉滑如珠走盘,流利不定,又觉6夫人气血颇旺,比上次在瓦官寺为她切脉时健旺得多。暗暗点头,因问:“张姨是否觉得性躁易倦、常常渴睡?”
6夫人张文纨看了一眼坐在6纳身边的6葳蕤,心道:“你都是你对操之说的吧?”
6葳蕤微微摇头,心道:“我是对陈郎君——只对陈郎说张姨厌食、头晕,并未说性躁、渴睡,这是陈郎搭脉搭出来的。”
6夫人张文纨点头道:“是,总是觉得睡不够,食不甘味,常觉欲呕。”
陈操之轻声问:“天葵许久不至?”
6夫人脸一结,应道:“已迟二十日矣。”
陈操之微笑起来,向6夫人和6纳分别作揖,说道:“恭喜6使君,张姨应该是有孕了。”
6纳瞪大眼睛,又惊又喜,再看夫人张文纨,张文纨含羞低头,6葳蕤则是喜不自胜。
陈操之道:“张姨已三十五,怀孕不易,需小心保养,勿使有失。”
6纳连连点头,喜笑颜开。
张文纨欢喜自不侍言,原有的彷徨、忧虑霎时间烟消云散,容光焕。神采奕奕,对陈操之福了福,虽未说什么,但感激之情不言自明。上月二伯6始还问起何时把四叔6谌的幼子6隆过继罚嗣,张文纨嗫嚅不敢插一言,现在有了身孕,虽不知是男是女,但不自禁的就气壮了,对6纳道:“6郎,这可都是操这宾良方之效,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6纳道:“自当重谢。”
陈操之岂敢居功,也不方便说什么效劳分忧的话,客套几句,便起身告辞。
张文纨道:“操之且慢,我上月画了一幅茑萝图,还要请你指教呢。葳蕤也画了同样的一幅。”便命侍婢去取画来。
不移时,两幅画取到,展开看时,取景角度、画法皆相似,几乎像是一幅临摹另一幅。
张文纨笑问:“操之可辨得出来哪一幅是葳蕤所画?”
陈操之指着右那幅《茑萝图》道:“这应娘子所画。”
张文纨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略一迟疑,说道:“张姨的这幅富贵、典雅、落落大方,6小娘子的这幅淡雅、清新、意趣天真。”
6夫人张文纨含笑道:“葳蕤这幅用色的点染法我可是不及啊。”
在这个时代,小写意点染法是陈操之的独创,6葳蕤在瓦官寺与陈操之携手作画,得陈操之传授,归来细细揣摩练习,颇有所成。
6葳蕤含羞道:“娘亲取笑我,我哪里有娘亲画得好呢。”
张文纨一笑,对6纳道:“6郎,我想到后园走走,有些胸闷呢——操之再坐一会,等下我还有话问你。”说着便起身出书房。
6纳知妻子心意,笑了笑,也起身迈步出书房,侧头看了一眼女儿6葳蕤,葳蕤立起身来,颇显局促羞赧,见爹爹看过来,便跟了上去。
6纳摆摆手,与夫人张文纨往后园去了。
6葳蕤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笑意。与陈操之隔案跪坐,眸子里喜色盈盈,说道:“爹爹和娘亲都是喜上眉梢呢。“
陈操之微笑,把先前6纳说的话告诉了葳蕤,问:“葳蕤以为我该如何作答?”
6葳蕤脉脉凝视陈操之,温柔道:“陈郎不是已经回答了吗,还要考我?你答应了我三年之期,我信你。”
陈操之心中感动,在6葳蕤面前,他不需要解释什么,嗯,倾心,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