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鬼雀
道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它可以是某种嗜好,比如蜀山之上的那位剑道宗师,其道张开的世界,便是一片剑海。
它也可以是某种领悟,比如已经身死道消的那位英王殿下,其道张开的世界,便是孤坟荒冢。
它亦可以是某种天赋,比如眼前这只浑身浴火的凤凰,她的世界,便是百鸟浴火而生,恰如凤凰。
如果说星殒所衍生的世界,是低于这方世界的小世界。
那如青鸾这样的太上境大能所张开的世界便是足以与这方天地平起平坐的世界。虽然规则上相比颇为残缺,但在力量上却分毫不差。
但同样的两个世界相重叠。因为规则的不同,难免起了冲突,因此周围被青鸾世界所笼盖的空间开始了扭曲,隐隐有破碎的迹象。
这不同于上次二人力量对拼时那样,只是局部的某些地方发生扭曲与破碎。这次,青鸾的世界覆盖足足有百里之遥,这百里内的天地都开始了这样的扭曲。
镇西神候终于在这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太上境的强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无论是自己或是青鸾,都强得太过出乎意料。
若是自己的世界也随之张开,两股巨大的力量对拼,恐怕这百里之地都会彻底化为虚无。这已经是足以破坏这片天地的巨大隐患。
任谁都没有想到。
莱云城里这场惊变,从最初的蛮军攻城,到袁兴松叛变,再到半神临世,最后竟然演变成两位太上足以毁灭这方世界的末日之战。
而这样大战的根源,却是因为镇西神候杀了一位在他看来无关痛痒的蝼蚁。
这个固然有些可笑,有些荒谬。
但镇西神候却又不得不去承受这样严重的后果。
他沉着眸子,心中念头一动,一道同样浩瀚无比的灵压荡漾开来。
他也张开了自己的世界,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闲暇去多想,唯有与青鸾一战,活下去,方才有后话可讲。
于是,一抹漆色自他脚底升起,然后如同泼墨一般,开始以他为中心飞速的向着四周蔓延。不过数息之间,这方天地便尽数淹没在这样的漆黑之中。
而后,黑暗中的地面开始了一阵极为不规律的波动,就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扔下石子,无数涟漪荡起,又是像是泥沼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随时都会破土而出。
咚!
忽的一声巨大的轰响乍起。
漆黑的地涌动,一样巨大的事物开始从地底自下而上的升起。
他有围着四面的四堵巨大的漆黑墙体,里面亦有密密麻麻却又千奇百怪的建筑。若是细细看去,又会发现其中行走着许许多多,浑身漆黑却又血红着双眼的古怪生物。
待到数息之后,这样的变化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而人们也在这时方才看清,镇西神候的世界,竟然就是这样一座巨大又诡异的城池。
此时,他立于高不知几百丈的城墙之上,宛如君王一般神色冷峻的直视着青鸾,嘴里轻声说道:“我的世界,九幽鬼城。”
似乎为了回应些什么。
他话音方落,无数身形奇怪的黑色生物在那时跃上几百丈高的城头,朝着天际青鸾身旁那些浑身浴火的百鸟发出震天的嘶吼。
论力量这些恶鬼的战力比起那些火鸟相差数倍,但若论数量却尤甚百倍。
镇西神候的嘴角终于在次浮出了笑意,这是他第一次唤出自己身为太上的世界,相比于星殒时,他的世界,这个新的世界明显截然不同,他在微微的诧异之后,很快便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他觉得相比于青鸾,他的赢面很大。
至于那些因为他唤出世界,造成的空间愈发剧烈的震荡,他已不放在心上,他需要杀死青鸾,杀死她,他才能继续享受这样无比强大的力量。
几乎同时,这两位站在这世界力量最顶端的大能眉目一沉。
然后,青鸾身旁的火鸟们纷纷振翅,化作无数火尾流星朝着那座巨大的城池俯冲而去。
如果说星殒的命在星辰,那太上的命便与他的世界融为一体。
只有真正毁灭了他的世界,方才能杀死一位太上。
镇西神候亦在那时一声冷笑,他身旁的恶鬼们便如得敕令,双目里一片血红,他们几乎同时双足蹬地,身子便同样化作一道道黑色流芒迎上那些火鸟。
二者之间的距离其实足足有近千丈之遥,但是火鸟与恶鬼们的速度极快,只是瞬息之间便已经短兵相接。
这时也可以明显的看出恶鬼们的实力相比于火鸟相去甚远,方才一接触,便有数百的恶鬼被火鸟们身上青色的火焰染成灰烬。
但珍惜身后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有所改变,他的心头一动,便又有数以百计的恶鬼跃上城头,迎向那些火鸟。
而随着恶鬼们的冲击,每杀死一批恶鬼,火鸟们身上的火焰便会黯淡一份。
可镇西神候鬼城中的恶鬼却又好似无穷无尽一般,他们铺天盖地的涌出,一次又一次的,悍不畏死的冲向那些凤凰。
终于,在牺牲了数以万计的恶鬼之后,第一只火鸟发出一声悲鸣,她周身的火焰熄灭,直直的跌落向地面。
那漆黑的地面就像是湖水一般再次荡开,竟然就将那只火鸟吞噬了进去。
然后,在镇西神候的冷笑声中,一声鸣鸟从鬼城中升腾,而后一只浑身裹着黑炎的大鸟忽的飞出,立于他的身后,双目血红的看着半空中尚还在与恶鬼们纠缠的那些火鸟。
那些火鸟们似乎并非单纯的力量集合而成的灵体,如有灵智一般,它们的眼眸中竟然在那时闪过一丝慌乱。这便给了恶鬼们可趁之机,又有数只火鸟在这时被击落。
与方才如出一辙,漆黑的大地吞噬了这些火鸟的身体,然后,它们再次化为浑身燃着黑炎的鬼雀出现在镇西神候的身后。
正所谓此消彼长。
不过数十息的时间,青鸾的火鸟们便已损失了近半之数,而镇西神候的身后的鬼雀却越聚越多。
似乎察觉到了这样的异样,青鸾的嘴里终于发出一声滔天的怒吼,她的双翼张开,身上的火焰升腾。
镇西神候的眉目一冷,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知道,青鸾要发出最后的一击了。
第六十四章 黑凤凰
一阵震天的嘶吼声响起,从城池中跃出的恶鬼愈发密集。
他们铺天盖地的杀向那些火鸟,不出十息的时间,原本已是强弩之末的火鸟们便在这时尽数被斩杀。
于是青鸾所唤出的火鸟们,便在此时全部化为了鬼雀,投入了镇西神候的阵营。
“这便是神的力量,即使太上,也难以抗衡。”镇西神候冷笑着说道,他脸上的神色癫狂,眉心的那枚黑色印记愈发耀眼,周身也涌现出一些淡淡的黑色气息。
青鸾的羽翼猛然张开,她一声震天的怒吼,周身的火焰升腾而起。她的身躯在那时疯狂的膨胀,就如同周身的火焰一般,转眼之间,已有双翼张开已有数百丈之大。
她开始燃烧自己的灵力,自己的修为,甚至自己的寿命。
她燃烧一切她所以燃烧的东西只为杀死那位立在城头的男子。
镇西神候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但是他却一次又一次的低估了青鸾取他性命的决心。
周围的空间终于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力量。
一道道脆响升起。
一片片空间被撕裂,露出其后无尽漆黑的虚无。
青鸾的力量在那时终于到达了极致,她终于动了起来。
那是很快的速度,几乎快到了,甚至超出了这方天地所能承受的极致,她身后长长的火尾划过,夜空中便顺着这条痕迹,空间尽数碎裂,拉出一道长长的虚无。
这方天地在这时,就像是一面千疮百孔的镜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恐惧终于在这时爬上了镇西神候的双眸,他脸上的癫狂渐渐变为难以名状的狰狞。
他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强的力量,他觉得这世上应当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自己,可现在,他却又分明闻道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那气息如此浓烈又清晰。
“去!给我拦住她!”
他如此说道。
声线高亢得近乎沙哑,甚至扭曲得带着某种尖细的鸭公嗓,像极了皇宫中传令的太监。里面所包裹着的是掩不住的惶恐。
他背后的鬼雀们在他声音落下之时皆发出一声声如夜鸦一般凄厉的鸣叫,然后纷纷振翅,朝着她们曾经的主人袭杀而去。
而她们的身后,是铺天盖地,数以万计的恶鬼,他们黑麻麻的一片,就如同蝗虫过境。
镇西神候鬼城中的恶鬼在这时几乎倾巢而出。
他并不期望这些鬼卒们能真的对杀死青鸾,但多少能够拖延她的时间,给他创造出机会,一击将其斩杀。
他的剑也在这时被他握在了手中,那把剑已经不复曾经的雪白,他就像是被这世上最浓郁的夜色侵染过一般,漆黑一片,上面时不时的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血色。
他冷着眸子看着即将冲撞在一起的青鸾与那些鬼雀恶灵,寻找着他认为合适的某个时机。
这是一个极为迅速的过程。
寻常修士根本无法捕捉到这样的身影,更无法从中找出任何破绽。
终于,青鸾与那些鬼雀相遇了。
她不闪不避,就像是发了狂的狮子,又像是被困住的猛兽。失去了理智,只想要撕碎眼前任何敢于阻挡她的事物。
这是镇西神候所期待的场景。
他的身子亦在那时猛然一动,手中剑锋闪烁,他知道,当青鸾杀死这些鬼雀时。前力用尽,后力未生之事,便是他的剑取下她的头颅的最好时机。
他的嘴角终于再次浮出狰狞的笑意,无论青鸾心头的恨意多么强烈,也无论她的杀机多么决然,但一只发狂的野兽,最终依然逃不脱猎人的算计。这么想着,他的速度却并没有完全爆发,在不到那一刻之前,他不能做出半点让青鸾可能察觉到他的意图的事情。
越是获胜的前夕,越是谨慎。
这是他早年戎马之中总结出的经验,他觉得即使是现在也同样适用。
但却在那时,异变突生。
青鸾眼看着便要与那些鬼雀们相撞。
可她的速度却又再次快了起来。
那是比起之前愈发迅猛的速度,已经快到连镇西神候也捕捉不到的地步。
太上那几乎无尽的寿命就在这样猛烈的燃烧下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她依旧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她眸子里的火焰越烧越旺,她的身影便在那时轰然一转,竟然就朝着漆黑的地面决然的撞了过去。
空间的碎裂愈发严重,无数道裂口顺着她身子掠过的痕迹破开,而裂纹也顺着这些裂口不断如蜈蚣一般蔓延开来,这方天地,在那时便布满了龟裂的纹路。
镇西神候的脸上布满了惊骇,他不明白青鸾究竟要做什么。但他本能的感到害怕,这个境界,并非单纯的根骨、天赋或者依靠某系护佑便可以达成的。
它需要修炼者拥有最够强大的悟性。
而拥有这样的悟性之人,那必然是绝顶聪明之辈,而这样的人,所做之事,也定然有其缘由。
可现在,他并不知道青鸾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何目的。因为未知,所以他感到恐惧。
轰!
一声闷响就在那时炸开,青鸾的身子就这样直直的冲入了漆黑的地面,而那地面也如方才那般,来者不拒,将青鸾巨大的身子尽数吞没。
地底之下究竟有什么,第一次张开这样世界的镇西神候也并不太了解,只知道他可以吞噬任何生灵,然后侵染他们的心智将之彻底化为他的傀儡。
青鸾这样的行为,落在他的眼中多少有那么一点自寻死路的味道。
但他依旧不安,正如他方才所想,青鸾绝不会毫无缘由的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开始在郁垒的记忆力搜索关于这个世界的只言片语,好从中寻找出青鸾的目的。
但郁垒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漫长,以至于短时间内他难以找到。但猛然间的一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
太上,超脱凡尘,已为神灵。
这是郁垒记忆力对于太上的评价。
他心头一震,像是明了了什么,他的身子在那时猛然一转。
一声震天的鸣叫忽然在他背后响起,然后,他便看见一直浑身燃着漆黑火焰的凤凰立在他的鬼城之上,双眸如血的看着他。
第六十五章 羲和望舒
男子的眉头皱了起来,连同一起皱起的还有他身上的衣衫。
两尊太上境大能的打斗还在继续,这方天地开始出现裂纹,庞大的引力自虚空中传出,仿佛要吞噬万物一般。
他抿了抿猩红的嘴唇,看了顾牙朗一眼。
“死了?”
犹如万载枯井的面容上终于起了些波澜。
他低着头沉默了起来,却莫名得很从容。
但他身前的顾牙朗可没办法如他一般。
莱云城里战斗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二人的每一招每一式,即使相隔数十里他也能感觉到那股毁天灭地的威能,尤其是当那只凤凰化为数百丈大小之时,光是那股威压,都足以让他感到心头一滞,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起来。
而他身后那些士卒更是不堪,尽数倒在地上,就是站起来逃跑的勇气都生不出半分来。
他们双眸颤动,愣愣的看着莱云城方向,就像是见到末日降临一般的神情。
自然,这样的境况,几乎让他们连说出半句话的心思也没有。
但四周的声音却很嘈杂。
青鸾与镇西神候力量对拼时所振起的余波、破开的虚空,让这方天地的气流开始胡乱的穿行。
于是,四周便升起了嘈杂的风声。
可,就在这样的嘈杂声中,某种鸟雀的振翅声却忽的响了起来。
它如此清晰的穿越风暴,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北通玄的头在那时抬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天际的某个方向。
一只通体雪白的事物就在那时扑腾着翅膀,朝着他飞来。
顾牙朗亦在这时看清了那样事物。
那只是一只极为寻常的鸽子,除了毛发的色泽亮上一些,并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但在这样的乱流中,它却安然的飞了过来。
这自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莫说是寻常鸟雀,两位太上境大能卷起的乱流中,这些也算有些修为的士卒都难以站直身子。
可这些阻碍,对于那只鸽子却好像不存在一般。
而就在他的感叹间,那只鸽子已经落在了男子的肩上。
男子冰冷的脸色上,少见的浮出了一抹温柔。
他伸出手轻轻的梳理起鸽子身上并不散乱的毛发,口中轻声说道:“柳儿,辛苦你了。”
那鸽子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它的眼睛眯成了月牙状,而小小的脑袋也不住的摇晃,就像听到了男子的话一般。
顾牙朗在那时认定这并不是一般的鸽子,因为他所见过的鸽子中,并没有一只是可以听懂人言的。对于这样的判断他很有信心。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夸奖一下这只鸽子,也顺便拍一拍这位很可能是他以后顶头上司的北通玄大人的马屁。
毕竟苏长安已经死了。镇西关不见踪影,十有**也是死了。
他手下的残兵败将,终归得有个归宿。
放眼整个西凉,最大的一部自然是武王浮三千,只是他龟缩于西岭关中,即使顾牙朗心中也暗暗对其不耻。而第二大部便是眼前这位龙犼神将。
但到了最后,顾牙朗也没有说出半分溢美之言。
其一,两位太上大能正在斗法,当然他并不能认出太上与星殒的区别,只是觉得这场战斗所造成的声势实在太过浩大,以至于他到现在还在怀疑自己究竟能否从这儿逃出生天。
其二,无论在他的心底有多么的不愿意承认,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苏长安的死,他有些耿耿于怀。就算曾经他与苏长安极不对头,甚至有过将之驱逐出军队的念头。可他毕竟是那座学院中走出的人,是玉衡大人的徒孙,不可避免的,他为他的死感到神伤。当然,这其中还有某些他根本未有意识到的,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苏长安给他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北通玄对于顾牙朗心底的想法自然是不知,或者说自始至终他都未有多看眼前这个男子一眼。
他只是伸出手,取下了那只白鸽的脚底上所缠着的某样事物,然后,在自己的手中轻轻捻开。
那是一张长条形的信纸。上面被人用兔毫写着一些字迹。
很漂亮的字迹。
比起长安城里那些一字千金的书法大家也不让毫分。
但很显然的是,北通玄并没有欣赏这份笔道的心思,或者说,他并不懂得欣赏。
在很久之前,他所懂的,便只剩下杀人,目的,却是救人。
他的目光在那信纸上一扫而过,然后皱起的眉宇忽的舒缓了许多。
而后他手中灵力涌动,信纸便在那时化为灰烬。
他在这时将那只白鸽放在了自己的肩膀,那白鸽亦很是乖巧的蹲在其上,安静了下来。
做完了这些,他转过了身子,面朝曾经莱云城的方向,神色冷峻了下来。
一股灵力忽的自他体内升腾而起,浩瀚如海,让他身旁的那位顾牙朗脸色一变,这样的灵力波动,比起那位镇西关大人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剑来。”他这般说道。
声线低沉,却犹如某种敕令。
于是,就在那时。
两道清澈的剑鸣响彻于天地间,伴随着阵阵破空之声,顾牙朗心头一震,他赶忙回身望去,便见一白一红两把长剑穿越密集的风暴,呼啸而至。
在来到北通玄身后之时,那两柄长剑之上红白两光大盛,然后在顾牙朗惊讶的眼神中,两柄长剑竟然化作一男一女两道人影立在了北通玄身后。
“主人。”他们的身子跪下,恭恭敬敬的朝着北通玄的背影如是说道。
“羲和、望舒。去帮我把他的尸体找回来。”男子头也不回的说道。
“属下领命。”二人齐声回应,然后身子再次化作红白二芒朝着风云涌动的莱云城掠去。
北通玄口中的他,自然是指苏长安。
虽然不知道二人究竟是何种关系,亦不知寻回一句尸体究竟有何用,但顾牙朗在微微犹豫之后,还是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北将军,这两位星殒斗法,波及甚广,方圆百里早无人迹可寻。我恐苏将军的尸体...”因为不甚了解二人的关系,所以顾牙朗并未有说出后面的话,但他觉得他的意思应当已经表明得足够清晰了。
但北通玄却是头也不回的摇了摇头,说出了一段让顾牙朗心头一骇的话语。
“他的肉身,没有人毁得了。”
第六十六章 守墓人
镇天尘,也就是镇西神候的眉宇间终于爬上了恐惧。
但这却不仅仅是因为这只周身燃着黑炎的凤凰所散发出的恐怖灵压,更多的是,她想要杀他的决心。
他鬼城之下的鬼气,是一种近乎世界本源的气息,他可以轻易的吞噬这世上任何一个凡人的心灵让之变成恶鬼。
太上,或许因为太过强大的缘故,这样的鬼气对于他们的作用小之又小。
但这并不能说明鬼气对于青鸾毫无效果,而她周身化为黑色的火焰便是最好的佐证。
镇天尘几乎可以断定,即使杀了他,青鸾的结果也无非两种——要么因为透支过多寿命力竭而亡,要么被这些鬼气趁虚而入,成为失了神智的野兽。
这自然不是什么太好的结果,而镇天尘却很清晰的从青鸾的眸子里感觉到,她根本不在乎。
她要杀了他,仅此而已。
他的前半生跟随着大魏圣皇金戈铁马。什么生离死别,什么家破人亡,他见得许多。
自然,便会有许多遭受这样命运的人,向着这些惨剧的缔造者举起手中的刀剑。
这其中自然也会有那么一小撮为了复仇而不惜自己性命。
但当一位太上境的强者开始不顾一切的反扑,那种威能,足以让任何人感到胆颤。
不可置否的是,镇天尘此时的心底生出一抹悔意。
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为了今天他也付出了很多,光是躲在那棺椁中暗无天日的数十载光阴都足以把一个心志坚硬如铁之人逼疯。
可他却忍受住了这一切,活到了今天,只因为,他有更重要,也更伟大的使命等待着他。
所以,他不想死,亦不能死。
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身上的气势开始沸腾,周围的空间像是无法承受他这般强大的力量一眼,亦开始一寸一寸的裂开。
他的人在那时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遮天蔽日的黑雾涌出,他决然的迎向了那只凤凰。
她有杀他的理由,他亦有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他们都燃烧了自己的生命,都不顾这方天地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决然的冲向对方。
北通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
空间的碎裂不断的蔓延,以至于相隔数十里的此地都隐隐有将要崩溃的痕迹。
这样巨大的虚无若是被破开,对于西凉,甚至整个世界都是灭绝性的灾难。
而身在如此之近的北通玄自然也不能幸免。
可很奇怪,他的眉头虽然皱起,但却不见有一丝慌乱,甚至没有半点逃离的意思。
他只是抬起了头,看向某一颗同样无比明亮的星辰,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开阳师叔,你还不出现吗?”
青鸾与镇天尘的身影已经靠得极近了。
他们的力量虽还未有相遇,但相互激起的气浪与罡风却依旧开始了极为激烈的碰撞。
空间的碎裂还在加剧,那些密密麻麻的千疮百孔开始连接,形成一个方圆数里的巨大虚无,而这巨大的虚无亦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的向着四周蔓延。
它就像是某种不知名吞天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着所有能够被吞噬的事物。
从那黑暗中所发出的巨大引力,让即使相隔数十里的顾牙朗一众也不得不全力抵御,方才能勉强稳住身子,而一些修为较低之人,更是神情狼狈,幸得北通玄在这时撑开了自己的领域,才让诸人短时间内无性命之忧。
可是眼前的情形依然让他们感到害怕,他们周围那些北通玄领域之外的事物,无论是草木、岩石或是某些死于大能们斗法的余波中已经分不清模样的生灵尸首都一一的被那巨大的虚无所吸纳。
而这样的虚无随着青鸾与镇天尘的身子逐渐靠近,愈发迅速的扩散。
终于,两股力量相遇了。
但随着这两股浩然的力量相遇,所响起的却并非什么巨大的轰鸣,而是一道接着一道的琉璃破碎之音。
方圆百里内的世界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而北通玄一行人所处之地依然,他们此刻就像是海面上无根的浮萍,随时会被淹没在破碎的海面上。
士卒们的脸上浮现出绝望的色彩,他们面如死灰,似乎已经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北通玄的脸色也在那时变得极度难看,他仰头看向天际,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对话一般,他大声的喊道:“开阳师叔!你就忍心看着天岚院最后的希望付诸一炬吗?”
“唉。”回应他的却是一生无比绵长的来自远方的叹息。
北通玄只是一瞬间便听出了这声音,并非他口中的开阳师叔。
他的心头一震,莫名有些戚戚之意,但却还来不及感叹,一双巨大的手便忽的出现在天际。
那双手背向而出,挤入两位太上大能的力量之间。
然后,那双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就像是用尽了浑身气力一般。在诸人诧异的眼神中,那双手开始朝着两侧分开,随着被推离的还有两位台上大能的身影。
而直到这时,众人方才看清,那双大手之中立着一道人影,他一身白衫,臂上却缠着一道黑色麻布,面容形成却很是年轻。
在他大手的推移下,青鸾与镇天尘身上可怖的灵力波动竟然奇迹般的渐渐熄灭。
而他们的周身也似乎在那时被包裹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束缚,是的,两位在诸人眼中几乎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太上大能,竟然就这样被这忽然出现的男子所束缚,动弹不能。
做完了这些,男子立于无尽的虚空之中,目光深邃的看着天际的某一处,声线沧桑的叹息道。
“想不到为了引我出现,你竟然能隐忍到这种地步。”
“你们封印神冢千年之久,若不是这般灭世之景,怎能让你出手。”星空之中,一个同样沧桑的声音回应道。
“什么时候以苍生为己任的天岚北斗一脉也可以做到为达目的如此不择手段了?”男子回应道,声线平静,却不无嘲弄之意。
“我们背负了太久,是时候改变一下了。”
随着那沧桑的声音,一道身影忽的降下。
“你说是吗?西斗守墓一脉的宫主,白标星君。”
第六十七章 交易
那是一位很特别的男人。
即使两鬓已有些许白雪,即使眼角已有掩不住的鱼尾。
但却依稀可见,年轻时,他应当是很英俊的一个人。
若是他脸上的神情不是这般冰冷,以他现在的容貌依旧足以让那些柳岸湖畔嬉水游玩的女子们暗许芳心。
那位被他称为西斗宫主的男子似乎又叹了一口气,在一段并不算短的沉默后,方才出言问道:“说吧,你引我出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要重开神冢。”面色冰冷的男子如此回答道。
他的语气笃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但那位西斗宫主的脸色却是忽然大变,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说道:“天人窥探真神之血已久,打开神冢岂不是引狼入室,自寻死路?”语气中的怒意自然是毫不遮掩。
但男子闻言脸色却依旧淡漠。
“西斗一脉,一宫二府三典四将,当年那场内乱之后早已断了传承,你一人之力还能为真神守墓多久?与其枯等,何不主动出击,放手一搏?”
西斗宫主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有所意动,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天人之力你们北斗一脉应当最为清楚,即使你成了太上,可太上毕竟是左道,难以对抗天人。还是说,你想要走那些天人的老路?”
男子摇头,说道:“太上是左道,天人亦是左道。以左道打败了天人,那不过是换了一批主宰,与之前又有何异。”
西斗宫主的在那时变得疑惑起来。
“莫不是当年那个孩子...可是,他已经死了。”
“恩,他是死了。”男子的脸上少见的浮出一抹遗憾,但转瞬却又消融。“可他为我们留了一颗种子。”
“恩?”西斗宫主有些不解。
似乎为了回答他心中的疑问,男子的手在这时忽的伸了出来,然后一样事物便在那时从虚无中飞射而来。
那是一具少年冰冷的尸体。
双眸紧闭,神态安详。
只是很奇怪的是,这方圆十里之内早已化为虚无,那些被这虚无所拉扯进去的事物,无论是死是活,都早已化为粉剂,可这少年的尸骸却完好无损,端是怪异得很。
而随着这具尸体被召来,一红一白两道光芒也在这时尾随其后,呼啸而至。
待到看清那从他们手中抢走尸体之人的模样,那两道光芒豁然止住化作两道人影停在那男子的跟前。
这一男一女似乎有些迟疑,又有些惶恐,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但从何说起,只能低着头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而也在这时,又是一道身影翩然而至。
他平步于半空中,走到男子的身前,神色恭敬又带着些许欣喜的拱手说道。
“弟子北通玄见过开阳师叔。”
男子闻言,微微愣了愣,方才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男子脸上那不同于北通玄印象中的冰冷,让北通玄刚刚热切起来的内心也随之冷了下去。他终于记起了那些关于太上的传闻,心里莫名有些悲切。
西斗宫主也是一愣,他沉着眉头打量了一番那具尸首,脸色骤然大变:“当年那逃出的真神之血竟然在他身上。”
“唔。留给莫听雨的东西,机缘巧合,却落在了他的身上。”男子颔首道,他眸子里的光彩在那时明亮起来,“所以,我们并非毫无胜算。”
说罢,他的手再次伸出,在虚空一握,似乎就要从那具尸首中取出某些东西。
北通玄心头一紧,便要说些什么,但却在那时,一声高亢的鸣叫响起。那只被西斗宫主束缚着的黑凤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凭空生出些许气力,竟然挣脱了身上的束缚,双翼一振就要朝着男子袭来,阻止他接下来要做的某些事情。
“孽畜!”男子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口中喝到,就仿若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猛然敲打在青鸾的身上,她的身子就这般跌落,狠狠的砸在了地上,激起满地的尘烟。
方才那与镇天尘的一战已经耗光了她的修为,就连她的寿命也几乎被她燃烧殆尽,即使是太上,现在的她也虚弱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
而那位男子甚至没有多看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青鸾一眼,他再次转过头,看向那具尸首,就要继续方才被青鸾所打断的事情。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北通玄心头大骇。
他很清楚男子与青鸾的关系。
却不想,他竟然可以决绝到如此地步,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他的师傅,至死那一刻也不愿意成为太上。
太上忘情。
这四字,看似简单,却又何其沉重。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向前走出了一步。
“开阳师叔,取出神血,师侄的肉身就会彻底崩坏,到时候就回天乏术了。“
男子瞟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他本就死了。”
说着,他手上动作不停,就要再次伸向那少年。
北通玄心头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朝着虚空中大声喊道:“天机前辈,救人要紧!”
此言一出,西斗宫主与男子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咳咳。”一道轻微的咳嗽声在那时响起,而后一道佝偻的身影从虚空中慢悠悠的走出。
“真是有趣,今日数百年未有聚在一起的三斗传人都到了。”西斗宫主看着那位老者幽幽说道,语气里却满是嘲弄。
老者对此却只是笑了笑,并不回应。
他来到开阳的身边,抬着头望着他脸上的寒霜,说道:“这小子是你师兄玉衡要保的人,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开阳眸子里的光彩闪烁,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挣扎。
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手,很是不甘的退到了一旁。
老者对着开阳微微颔首,然后笑呵呵的走到少年的尸首之旁,从怀里掏出了一样闪着耀眼青光的事物。
西斗宫主将开阳的反应看在眼里,见他妥协之时,心底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却又压制了下来。
“可即时这样你也打不开神冢。白河远不会把星辰令交给你的。”
开阳闻言却是心头一动,一道星光闪烁的事物便从他的怀里飞出,西斗宫主定睛看去,却见那光芒之中所包裹的竟是一枚古铜色的令牌。他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惊骇,“你杀了白河远?”
开阳摇头。
西斗宫主愣了愣,不禁有些疑惑:“那你怎么得来这星辰令?若非他死,他决计不会交出这东西。”
“我用一位太上跟他换来的。”开阳说着,眼角的余光却落在了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黑凤凰之上。
第六十八章 遮掩
老者慢慢的将那闪着青色光芒的事物放到了少年尸首的胸前。
那东西似有灵性,在那时他周身光芒大盛,而后竟然就这样慢慢融入了他的身体。
而开阳的话也在这时传入了他的耳中,他的身子一震,眉头皱起,却并不言语。
而也在这时,他忽的感觉少年的丹田处似有异动,他下意识的用神识望去,但却见一只怪鸟立于他破碎的丹田中。老者顿时脸色大变,他脸上的神情闪烁,眼角的余光飘过,却见西斗宫主与开阳都未曾注意此处,他微微犹豫,心里便有决断。
只见他的将手轻轻放在少年的小腹处,一道青色光芒涌入,那异动便被他彻底掩盖下去。
做完了这些,他站起了身子,朝着一旁神色紧张的北通玄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而西斗宫主与开阳的对话还在继续。
只见西斗宫主的脸色不断变化,似乎还在思量些什么。
“真神之血太难掌控,这样太冒险。”看得出,他的心中依然还有顾虑。
“......”
开阳沉默,似乎是被西斗宫主的话所说服。
但下一刻,他身上的气势却开始升腾,周身的灵力澎湃,他头顶的星辰开始闪耀。那是无比耀眼的光芒,即使他们身前那庞大的虚无也无法完全吞噬的光芒。
开阳的双手在那时猛地张开,然后,诸人诧异的眼神中。
无数碎裂的宛如镜片一样的事物从虚空中一块接着一块的飞出。
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般,开始不断的链接、拼凑。然后从虚无的裂缝边缘开始,不断与那里的边缘衔接。
破碎的空间竟然就在这时被开阳修复。
星殒的世界在这方天地之下,太上的世界与这方天地可以平起平坐。这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星殒与太上对这世界规则理解的差异。
但若是想要修复破坏的世界,那也就必须完全了解,甚至超脱这个世界的规则。
而这,也是众人感到骇人的根源。
开阳的力量,竟然已经到达了如此恐怖的地步。
又是数百息的时间过去,方才支离破碎的世界竟然就在开阳的调度之下彻底修复。
来自虚无中的吸力不见了,太上大能斗法所激起的气浪与罡风亦不见了,这片天地终于回归了平静。
但方圆百里内的死去的生灵却永远的长眠于虚空中,不仅是他们的肉身,还包括他们的灵魂。
“现在,你应该不会再有疑问了吧?”做完了这些,开阳再次看向西斗宫主。
而这位宫主也在这时沉默了下来。
直到数息之后,他方才有些苦涩的问道:“那这位该如何处置?”他指了指那位被束缚住的镇西神候,语气中竟有明显的谦卑之意。
而镇天尘此时亦是在方才那场交手中受了重伤神情萎靡。但相比与身体上的疲顿,更让他不安的是,这几位忽然出现的男子所拥有的可怕力量,以及他们言语间所透露出的某些骇人听闻的讯息。
“他是夏侯昊玉的走狗,知道得太多,与我们无益,杀了吧。”开阳淡漠的说道,稀疏平常的语气,就像杀的只是一只寻常的阿猫阿狗一般,却不想,决定的却是一位连星殒也必须得仰望的存在的生死。
西斗宫主颔首,他伸手一指便要取下镇天尘的性命。
镇天尘的脸色顿时大变,他瞥了瞥那具渐渐有了气息的少年尸首,也顾不得许多,赶忙大声说道:“别杀我,我...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恩?”西斗宫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天下之事少有能瞒过他们耳目的,既然镇天尘说要告诉他们一件事,那这件事,便定然不是小事。
但还不待他询问,一道剑芒突起,直直的去向镇天尘眉心的那枚黑色火焰印记。
本就身受重伤又被西斗宫主束缚住的镇天尘反应不及,就在那时被那剑芒刺中眉心,他双眸里的光彩豁然呆滞了下来。随后,在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中,他的双手垂下,身子就这样彻底失去了气息。
“天机!你这是何意!”西斗宫主在一阵诧异之后,随即面露怒色,望向那位佝偻的老者。以他的境界自然一眼就看出这一剑是老者所为。
老者面对这位以一己之力阻止两位太上境大能之战的强者的质问却脸色无常。只是冷冷看了一眼那化作光粒渐渐消散的镇西神候,说道:“魁魅蛊惑之言多听无益。”
这自然是一个很牵强的理由,西斗宫主脸上的怒意更甚,就要发作。
但一旁的开阳却大有深意的瞥了老者一眼,阻止了西斗宫主接下来的话。
西斗宫主自然不满,但在开阳展示出如此骇人的实力之后,已隐隐有以他为首之势,故而隐忍了下来。
“你先回到神冢,我将她带给白河远之后便来寻你。”开阳如此说道,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的巨大凤凰身躯便在那时漂浮到了男子的身侧。
一旁的北通玄见此景赶忙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开阳师叔,如今师尊魂归星海,蛮族大军压境,西凉百姓危在旦夕。天岚院只余你一位先辈尚在,还望你以苍生为念,为他们主持大局啊!”
北通玄知道以开阳如今的状态想要留下他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苍生?”开阳的眉头一挑,像是感叹,又像是追忆一般的回应道:“苍生早已与我无光,这世上已无开阳。”
说完这些,他不再理会北通玄脸上的失落,又转头看了那位老者一言,说道:“南斗一脉早已断了传承,很多事情,就不要再插手了。若是天机前辈真的闲得无事,不如去把那位背弃南斗一脉的七杀找出来,绳之以法,以慰先祖在天之灵。”
这话乍听像是劝告,但实则里面威胁的意味十足。
老者自然知道开阳是因为方才自己贸然出手杀死镇天尘之事心怀疑窦。但他的脸上却不露声色,笑呵呵的点头。“老朽知了了。”
开阳颔首,不再言语,周身灵力一震,带着那只黑凤凰便要离去
第六十九章 我说!放开她!
苏长安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死。
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情。
是离开,是诀别。
是再也触摸不到的双手。
是再也说不出口的再见。
他曾为此感到悲伤,就像是被撕裂了胸膛,掏出了心脏,然后,再当着你的面将它一一啃食干净。
但这些,他都是站在生者的角度去想,去思考。
直到当他死去的时候。
他才发现,其实死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只要你愿意闭上眼睛,那时起,什么天岚传承,什么苍生社稷,都不再与你有关。
他不是星殒,自然难以聚起英魂。
他亦没有如莱云城百姓枉死那般滔天的怨气,自然也成不了恶灵。
他就像是陷入了一次安详静谧的梦乡,无知无觉,无苦无痛。
但这个梦,很快便被惊醒了。
在北通玄与老者的注视下,他如同溺水者一般坐起了身子。
他下意识观察起了自己的处境。
他看见天际,一个男子正带着一只黑色的凤凰离去。
他没有问那凤凰是谁,因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便认出了他。
他亦没有问,自己是如何死而复生,也没有问莱云城为何会化为废墟,更没有问那男子究竟是谁。
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是记得,青鸾曾说过会一直陪着他,而他也答应过她,会一直在她身边。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而在苏长安心中,每一个承诺,都值得用性命去捍卫。
所以豁然站起了身子。
体内的灵力奔涌而出,然后剑匣内十方剑鸣,夏侯血、九难双刀出鞘。
身子便在那时化作一道流光,愤然又决绝的冲向了天际的那位男子。
这样的变故让老者与北通玄皆心头一震,赶忙迎上想要阻止苏长安这样无异于自寻死路的行为。
他们的速度极快,尤其是那位来老者,身为星殒,他几乎转瞬便挡在了苏长安的身前。
而苏长安也就在那时认出了这位老者便是他在西江认识那位面馆的叶老头,他无心去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拥有如此骇人的实力。
“让开。”他沉着眸子如此说道,眉宇间是极力压制的煞气。
“你不是他的对手,你会死的。”北通玄也在这时赶到,他有些焦急的劝说道。
“所有人都会死。”苏长安这样回应道。
他手中的刀也在那时亮了起来,一把银亮如雪,一把鬼气缠绕。显然,他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如果眼前这两个人执意阻拦自己的话。
老者似乎也看出了苏长安的决心,他手上忽的浮现出一把长剑,只要苏长安再敢向前一步,他便会出手将之击晕强行带走。
他用苍羽门最后的传承至宝救活了苏长安的性命,无论怎样,他都不愿意看着苏长安就这么糟蹋掉他这得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就在几乎他就要出手的瞬间,北通玄却忽然伸出了手,拦下了老者。
“通玄!”老者的心底自然惊骇,他不解的看向北通玄,口中问道。“你这是何意?”
北通玄没有言语,他的眼眸直直的注视着眼前这位少年,注视着他眸子里的果决。
莫名他感到心颤。
曾几何时,他也曾想过为一个女孩这般。
以自己身躯为盾,为她遮风避雨。
以双手为剑,为她披荆斩棘。
他以为他能做到,所以他承诺。
但最后,他却亲手杀了她。
而那只凤凰,为了男孩燃烧自己。
这个男孩,亦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
在北通玄看来,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即使最后,等着男孩的,是再次拥抱的死亡,可这依旧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西凉十二载,他见过太多丑陋的事物。
从体内蹦出的炙热鲜血,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还有满手血腥的自己。
而现在,一样美好的事物正摆在自己面前,他觉得他有理由去保护它。
“由他去吧。”他冰冷的脸色上终于浮出一丝落寞。
在他看来,有时候,能够为自己的女孩坦然赴死,应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老者踌躇。
“天岚院不是还有我吗?”北通玄笑道。
“......”老者闻言,目光闪烁不定的在北通玄的身上一阵打量,最后终于被说服,收回了手中的长剑。
苏长安愣了愣,他望向北通玄,第一次,他向他点了点头。
“谢谢。”他这般说完,身子便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已经越来越远的开阳与青鸾追去。
开阳的修为究竟到达了何种境界,已经没人看得透彻。
他若想要离开,苏长安就是在快上十倍、百倍也决计不可能追上。
但他却好像有意为之一般,放慢了速度,仍由这个少年风驰电掣一般的袭来,挡在了自己面前。
他也随之停了下来,目光上下打量了苏长安一番,就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他点了点头,说道:“像,很像。”
可很快,他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像。”
苏长安对于男子神经质的自言自语视若未睹。
“放了她。”他眉宇间的煞气在那时无比浓重起来,刀鸣剑啸,似乎只要男子敢说出半个不字,他便会毫不犹豫的对他出招。
“你叫苏长安,对吧?”无独有偶,开阳对于苏长安的话如出一辙的选择无视,他眉头一挑,饶有兴趣的问道。
但显然,苏长安并没有与之闲聊的兴致。
“我说!”他的声线在那时陡然变得高亢,周身的灵力蜂拥而出。“放了她!”
开阳的眼睛眯了起来,闪烁着说不出是笑意还是威胁的利芒。
他的声音幽寒,宛如藏云山上的积雪,万载不化。
“你不怕死吗?”他这么问道。
“怕。”苏长安很快便回应道。
他怕死。
甚至比起大多数人,他都还怕死。
他在长安城里虚与委蛇,在西域颠沛流离,为的,其实便是活下去。
但很多时候,人小心翼翼的留下一条命。
为的,就是在某个时刻,可以为了某个人,某个事。
将之义无反顾,决然而然的豁出去。
而现在,苏长安觉得,这个时候到了。
第七十章 大道!
苏长安的身子高高跃了起来。
从北地到长安,从长安到西凉。
这一年多的光景,他学到了许多东西。
无论刀法还是剑法。
但每当与人搏命时,他最喜欢的还是这一刀。
自天而降,熊熊如火,惶惶如虎。
一如那位在北地改变他命运的男人。
只是不同的是,他有两把刀。所以,这一刀,不再是斩,而是剪。
从两侧,自上而下,斜取向男子的颈项。
他并不清楚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更看不透彻他的修为。
若是此刻男子虚空而立,若不是他裹狭着青鸾已经昏迷的凤凰真身,苏长安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男子是一位毫无修为的普通人。
但很显然他并不是,所以苏长安不敢有半点藏拙的心思,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
他的刀很快,亦很顺利的划开了夜色,抵达男子的颈项处。
似乎下一秒苏长安就可以取下他的首级。
但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
男子很淡定,淡定得就好像苏长安锋利的刀刃不存在一般。
而越是这样的淡定,便越能说明他与她之间恐怖的修为差异。
事实也却如苏长安所担心的那样。
他的刀,在男子的颈项处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灵力的抵挡,亦没有任何他不知晓的力量阻碍。
只是很单纯的,他的刀停了下来。
这两把刀,一把九难,一把夏侯血。
都是当世最著名的神器。
什么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若是用来形容他们,都应当算得上是侮辱。
可偏偏这样的两把刀,结结实实的看着男子的颈项处时,却像是遇到这世上最难以逾越的鸿沟,再也难进分寸。
他破不开他的肉身。
这几乎是一个让苏长安感到绝望的答案。
破不开男子的肉身,便意味着就算男子不反击,不躲避,甚至不动用任何的灵力,苏长安也伤不到他毫分。换一种说法,就是,苏长安永远不可能战胜他。
苏长安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铛!
一声脆响,男子的手指轻轻的敲打在苏长安的刀身,那开始不经意的一指却让苏长安身子一震,宛若受到千钧之力一般。他一个燕子翻身,身子顺势退去数丈。
“你知道我为什么等着你过来吗?”还不待苏长安身子站定,男子冰冷的声音便在他的耳畔响起。
苏长安手持双刀警惕的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并不答他所问。他的面色阴冷,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男子那一指力道极大,即使他即使借力退开,可依旧免不了虎口裂开的厄运。
男子却并不因此而有半分怒意,他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你是天岚院的传人,按理说我不能杀你。但是我又想要你体内的那样东西。”说道这儿男子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某种苏长安不能理解的苦恼。“所以,我需要一个理由,而你阻我行事,便给了我这个理由。”
说罢,就像是解开某些心结一样,男子冰冷的脸上忽的荡起了一抹笑意。
这样古怪的自言自语,落在苏长安眼中自然是有些不可理喻,但同时,他也很清楚男子口中的那样东西,定然便是真神之血无疑。
至少在他看来,他所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此物。
那时,男子的体内终于涌现出浓烈的杀机。
苏长安心头一紧,便要摆开阵势全力应对,但他方才运转起灵力。下一刻,男子的身影便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瞳孔在那时陡然放大,一抹惊恐不可避免的爬上了他的眉梢。
他自认为已经见过许多强者。
在北地,莫听雨与梧桐;在天岚院,玉衡与百鬼;还有长安城的官道上,楚惜风与夏侯渊。
他们在苏长安看来已是当世少有的强者,同样,他们的速度自然很快,快到苏长安捕捉不到。但是,至少,他能感觉到他们移动的痕迹。
可眼前这位男子却不一样,他根本没有移动。就像是空间在他的眼中并不存在一般,只要他想,便会任意出现在他想要的地方。
意识到危险的苏长安下意识的抬起了手中的长刀作势欲斩。
就算自己的刀根本伤不到他一毫,但困兽犹斗,否则那岂不是连禽兽也不如?
可显然,男子丝毫没有考虑苏长安感受的想法,他的刀还未举起,男子的手便忽然伸出紧紧的掐住了苏长安的脖子。
然后将之高高提起,就在那一瞬间,苏长安感觉自己就像是对身体失去了控制一般,无论他如何努力,却再也生不出半分力气。他想要挣扎,他微薄的力量,甚至不能让男子的身子动摇半分。
这几乎是碾压似的实力差距,已经不是所谓的技巧、破绽或是信念所可以改变的了。
“我终究不忍杀你。”男子的手抬了起来,但很快却又放下。他像是自嘲似的摇了摇头:“看样子某些残念尚未清楚干净。”
“不过没关系,待我取出你的神血,已和神血融为一体的你终究还是会死,只不过过程可能会痛苦得多。”男子说完这些,他的另一手豁然伸出,直直的去向苏长安的小腹处。
而苏长安的身子也在那时光芒一闪,他的手就这样毫无阻碍的伸了进去。
这自然不会是什么特别愉快的体验,苏长安的脸上的神情因为痛苦而变得有些狰狞,嘴里发出一声声闷哼。
“恩?”男子的手在一阵探索之后,忽的顿了顿,他像是有些疑惑。“你体内的东西似乎不止神血。”
“这是妖族的凤凰灵炎。”
“这是人族的星灵传承。”
“这是真神之血。”
他的手又动了起来,每一次移动后便会停顿一下,然后嘴里便说出一样事物的名称,而不知为何,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动容,声线不觉也渐渐开始变大。
“这是星君之力。”
“这是...帝江精魄!”
当他再次看向苏长安的时候,他的脸色终于变得骇然。像是陷入了某种疯狂,他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开始了一段令苏长安极为不解的自言自语。
“人妖蛮三族传承,真神之血,星君之力。你是仙?”
第七十一章 重来
苏长安不太能明白男子话里的意思。
不过,“仙”这个字眼他已是第二次听到了。
他来不及去细细品味这里面的讯息,只是趁着男子失神的空档,身子朝着后方暴退数丈。
其实以男子方才所展现出的实力,即使他再退去数丈也于事无补,只是下意识的,这样的距离,能让他稍稍心安一些。
苏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方才体内激荡的灵力。然后沉着眉头开始仔细的打量眼前这位男子。
他仍处在某些震惊之中,对于苏长安的行动似乎毫无察觉。
按理说这应当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无论是两军交战,还是高手对决,这都是取胜的最好办法。
可是,让苏长安沮丧的是,他的刀根本划不开男子的肉身。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天岚!”
这么想着,苏长安一声怒吼。一道灵压便自他体内荡开,将他与男子尽数笼罩其中。
而后一道黑暗袭来,但很快明亮的星光又再次从天际射下,照亮了男子的脸庞
男子终于在这时回过神来,但当他举目看向天际时,他脸上的神情又一次陷入了呆滞。
那里有七颗星星,七颗似曾相识的星星。
他记得他们的名字。
天枢、天权、天玑、天璇、玉衡、摇光。
他的目光一一在那些星辰上扫过,嘴里无意识的呢喃道。
忽的,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直直的注视着最后一颗,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星星。
他的嘴唇张开又闭上,像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打转一般。
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他想要说的话。
因为苏长安的身子在那时动了起来,只见眉宇间的煞气涌动,口中暴喝道:“玉衡!摇光!”
他背上剑匣内的神剑十方,手中的长刀九难应声而出。
两道人形虚影也在那时分别握住了这两把刀剑,一位剑出如龙,剑影闪动,莲花绽开,直取男子胸口。
一位高高跃起,宛如神祇,刀鸣如虎,直直斩向男子面门。
而苏长安的周身也在那时涌现出澎湃的灵力,伴随着紫电、灵炎还有凌冽的刀意。
也不知道究竟是否是错觉,苏长安在全力催动体内力量的那一刹那,他隐约间听到自他的丹田处,有一声高亢的鸟鸣响起,他的速度再次快了几分。他手上的夏侯血在那时鬼气涌动,直直的朝着男子的腰部斜斩过去。
这一次,苏长安动用了他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
他拼尽了全力。
即使希望渺茫,但他至少从未放弃过抵抗。他活着,便要努力活着,这样死后,才当得起问心无愧四字。
铛!
铛!
铛!
三声脆响几乎同时响起。
苏长安心底所期盼的奇迹并没有发生,他与他唤出的两位虚影几乎同时击中了男子,但如之前一般,他依然斩不开男子的肉身,这让苏长安感到绝望。
他的脸色在那时变得极为难看。
世上许多事就是如此。
即使你已经拼尽全力,即使你已经赌上性命,可到最后,依旧于事无补。
男子的手在那时抬了起来,苏长安知道,以男子的修为,这一掌拍下,他必然身死道消。
但就在他准备再一次迎接他预料之中的死亡时,一道轻柔的力量却忽的传来,他的身子落下,周身的灵力不由自主的收敛,他的领域也随之消散,穹顶之上的星光再次洒下。
“你叫苏长安,对吧?”男子的问道。
这个问题,在方才,他便问过。
只是,这一次却有所不同。
他的声音似乎有了些温度,不再冰冷。
而或许便是因为这样的温度,再次站定身子的苏长安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他很快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男子的异样,嘴里同样问道:“你又是谁?”
“开阳。”男子神情落寞的说出了一个让苏长安震惊的名字。“世上再无开阳的开阳。”
“开阳...师叔祖?”苏长安的身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觉得不解,至少在他的心里,天岚院的人不应该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他惊疑不定的问道,但话未说完,开阳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你的道是天岚。”他这般说道,脸上的冰冷化作了慈爱,就如同长辈看着后辈的慈爱。
对于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周身的气息却太过冷冽,反而显得他脸上忽然透出柔软太过突兀。苏长安联想到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心里有些不安,他往后退了退,与男子之间拉开了一段他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但开阳对此却视而不见,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但你不了解天岚,很有可能,你永远没有机会了解。这样,你的道永远不会完整。换句话说,很有可能,终其一生,你也成不了星殒。”
末了。他又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靠自己,你永远成不了星殒。”
“......”苏长安不语,他不明白开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带走青鸾,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跟自己说一些这么不着边际的话。
“但没关系,我会帮你。”开阳脸上的柔软在那时尽数散去,他的身子豁然而动。再一次,毫无预兆的出现在苏长安的身前。
“你拥有的力量太过繁杂,但你却空抱着宝藏,不知使用。你就像一颗拔苗助长的大树,看上去枝繁叶茂,实则根基虚浮。就像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铜镜,只要受到重创便会支离破碎,万劫不复。”
“所以。”开阳的手在这时再次伸了出来,直直的插入苏长安的胸口。
苏长安的瞳孔豁然睁大,因为某些难以言表的痛苦,他的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额头上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迹。
“你需要重来!”开阳的声音无比低沉,就好似恶魔的低吟。
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苏长安体内的灵力开始飞速的消散。
天听、地灵、太一......
繁晨、九星、聚灵......
只是转瞬的功夫,他历经无数艰难险阻所得来的修为,便在这一刻尽数散去。
他的脑袋开始昏沉,眼睛睁开又闭上,即使他极力阻止,也无法抵御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疲倦感。
“恩。”做完了这些,开阳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点了点头,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但很快,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还需要些东西。”他像是在思索这些什么。“比如信念,或者...”
“仇恨!”他这般说道,手中却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锋利的长剑,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刹那,直直的斩向一旁那只早已陷入昏迷的凤凰。
“不!”苏长安在心底怒吼,但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失去了灵力的自称他的身子开始快速的坠落。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他的眼眸里印着的是青鸾身上所迸出的泪泪的鲜血,耳畔也随之同时响起了开阳再次变得冰冷的声音。
“想要报仇吗?待你修成星殒那一天,来世界的尽头找我吧。”
第七十二章 帝王
北地,北岚城。
时值四月,北岚城终于渐渐暖和起来。
这是北地难得的好时光,只是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太久,七月之后,风雪又会再次笼罩在这片土地。
不过不管怎么说,对于北地,这几月很是重要。
因为天气渐渐暖和,来往的商队通常会选在这个时候来到北地,与当地的居民交换货物。毕竟不是每一个商队都可以请到如刘大宏这样的镖师护送,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得不绕开幽云岭,选择一条更为遥远的路程。
而风雪无疑会给这样的路程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因此,选在四月来到北地,是一个相对明智的决定。
也正是因为如此,按理说,北岚城作为整个北地的中心,此时应当是热闹非凡。
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
曾经繁华得一度让苏长安震惊的北岚城,如今门可罗雀,只有那些身着甲胄,手持剑戟的士卒还时不时的在街道中往来巡逻。
他们的神情肃穆,眸子里闪着警惕的光芒,一派如临大敌的场景。
朝廷的檄文已经送了三次。
每一次都不一样,无论是上面的措辞,还是执笔之人。
但意思,却大同小异。
大体上便是要古家的老太爷将那位逃到北地来的小皇子与公主殿下送回长安。
但向来不喜参与长安城里那些明争暗斗的晋王大人,这一次的态度却格外的强硬。对于朝廷一二再,再而三的命令熟视无睹。
司马诩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感受到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后,第四封檄文在三日前被送到了北地。
这一封檄文与之前的有所不一样。
准确的说,这篇檄文应当叫做讨逆檄文。
其中措辞狠厉的说道,晋王挟持皇室后裔,意图谋反,若是限日之内,再不送还二位皇子归京,朝廷便会派大军围剿北地。
古青峰对于这样的讨逆檄文却是一笑而过,他很清楚北地与长安隔着幽云岭,那是一道天堑,而朝廷的大军绝不会如那些商队一般绕出数倍的距离,避过幽云岭,直击北地。
而若是他们真的要穿越幽云岭的话,那需要付出的代价,即使是司马诩恐怕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但即使是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古青峰依然还是下令让北岚城进入了战备状态。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有了北岚城如今这幅景象。
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曾知晓,这样的命令其实并非古青峰的本意,而皆是授意于一位男子,恩,准确的说,应当是一位男孩。
而此刻,在晋王府宽敞的大殿中,那位男孩便高坐于首位,昂着他稚嫩的头颅,俯视着他脚下的那位老者。
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一对浓浓的眉毛,下面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或许因为还不适应北地过于寒冷的天气,他的脸蛋此刻红扑扑。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煞是可爱。
只是,很奇怪的是。
他的头发被工工整整的扎起,插上了玉簪。双眸里没有这个年纪孩子应有的灵光,有的只是肃然的星光。一如他脸上的神色,冰冷沉闷,还带着一股如君王一般的威严。
“陛下,北岚城离长安一路穷山恶水,如今又有消息说前朝的遗族们已经和蜀山那批剑客达成了某些共识。正在蜀地整兵,我料想此时司马诩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决计不会有余力顾忌我们。”在北地呼风唤雨的古家老太爷此刻便躬着身子,站在男孩身旁,恭恭敬敬的说道。
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像是在害怕些什么。
“唔。”男孩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很稚嫩,稚嫩得就如他的年纪一般,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又很严肃,二者交汇在一起,说不的诡异。
他站起了身子,北地少有的阳光透过晋王府的门缝照在他的侧脸。他拖着与他身子极不合适的金色长袍开始围着他背后他支巨大的龙椅来回踱步。
而空旷又昏暗的大殿,便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在来回响彻。
那声音就像是某种钝器一下又一下的敲打在老者的胸膛,转眼间,古青峰的额头上就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迹。
他没来由的感到心颤,在面对这位帝王时,他总是如此,一如曾经他侍奉他的数十载岁月中一样。他好像能看头人心,却从来没有人能知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司马诩为人深不可测,他断不会做出这种虚张声势之事。所以,不得不防。”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是北地的百姓每年都指着长安来的商人...”古青峰闻言,嘴里下意识的辩解道。但很快,他的声音便止住了,因为男孩转过了,用他那双眼睛看着他。
只是一个眼神,没有任何威压,亦没有动用半分的灵力,便让一位星殒噤若寒蝉。
“镇天尘死了。”男孩坐回了自己的宝座,他半眯着眼睛,看不出喜乐,只是用手指轻轻的敲打着一旁扶手。
“镇西神候他?”古青峰一顿,脸上顿时浮出了愕然的神色。
“死在西斗那群守墓人手里。”男孩说道,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幽寒。“命运这东西就像是一条河流,他们规划了他的终点、起点、甚至流向。”
“但是,只要我们截断他的河道,水便会漫出来,冲刷田野、村庄、甚至城池。那时铸渠的人就会出来,阻止这场灾难。”
“而那时,便是改变世界的最好机会。”
这番寒意莫名的话,让古青峰心头一凛,终于不再说话。他沉默着低下了头,似乎开始憧憬男孩口中的那条河流。
“时候不早了。”男孩忽的站起了身子,他伸了伸懒腰,眉头一挑,然后说道:“那些沉睡数十载的家伙们都应该已经睡够了吧,麻烦你走一趟吧,把朕的五王十三候都带回来吧。”
说着,男孩走下了高台。
“大魏国运将失,天人降临,我们万古不朽的帝国梦想近在咫尺了。”
那时,北地的夕阳射出了泛红的余晖,映在男孩的脸上。
古青峰看着他稚嫩的侧脸,仿佛又看见了数十载前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第七十三章 司马长雪
苏长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里暗无天日,漆黑一片。
有一个女孩,一身青衣,却满脸血垢的站在他的面前。
他觉得这个女孩看上去很眼熟,可是他就是记不起她的名字。
她问他,为什么不曾救她。
苏长安沉默。
她问他,为什么看着她死在他的面前。
苏长安亦沉默。
于是,女孩用浸满鲜血的手伸入了怀中,掏出了一样事物,递到了苏长安的面前。
那是一只男孩模样的玩偶。
呆头呆脑,很是可爱。
不知为何,苏长安觉得那个玩偶与他长得很像,就像是另一个他。
玩偶也在苏长安生出这样想法的瞬间,忽的活了过来。
他转过了他的头,看向苏长安,嘴里说道:“你谁也救不了,无论你背上有多少神兵利器,体内有多少星殒传承。可你还是那个长门镇里一无是处的苏长安,你谁也救不了,你还是那个废物。”
苏长安的脸色大变,他的身子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一道道似曾相似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掠过。
莫听雨在雪地那决然的一刀。
玉衡在天岚那浩瀚的一剑。
江东刀客的呼喊。
侯如意死前眼中的骇然。
最后,这些景象散去,那个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浑身浴血的凤凰。
她立在他的面前,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
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无论苏长安怎么躲藏多逃不开那声音的追捕。
他的额头上堆满了汨汨的汗迹,一种莫名的惊恐爬满了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要被这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啊!!!”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身子猛然坐了起来。
一道耀眼的光芒在那时照在了他的双眸,他的眼睛因为这突然的刺痛而闭上。
“你醒了?”耳畔传来一位女子温柔的声线。
这声音,苏长安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说不出究竟是谁。
他下意识的睁开双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是因为还未适应这样的光芒并看不真切。
直到数息的时间之后,他方才渐渐适应了下来。而这时他也才清楚的看清眼前这个女子的模样。
峨眉琼鼻,皓齿红唇。双眸含着秋水,嘴角噙着笑意。
“长雪姐姐?”苏长安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件厢房内,屋内的装潢很是简单,一副桌椅,一张壁画,一处屏风以及他现在所躺的一张木床。
“你还记得我啊?”女子对他笑了笑,不同于青鸾的清冷,亦不同于古羡君的古灵精怪。那笑容温婉可人,如三月春风,沁人心脾。
“恩。”苏长安点了点头,但或许因为那个梦的缘故,他的脑袋还有些迷糊,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双手撑着床榻,想要从床上站起身子,可是这方才用力,一股巨大的虚弱感便铺天盖地的朝她涌来。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身子向后一仰便要倒下。
“小心!”好在一旁的司马长雪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他的身子,这才让他免去了跌回床上的狼狈。
但他的额头上在那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汗迹,看得出,他仍旧力有不逮。
“你没事吧?”司马长雪有些担心的问道。
苏长安神色木讷的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在那时愈发苍白。
在他跌坐会床榻那一刹那,他便感觉到了,他的体内空无一物。
他已修成天听境,体内星魂、地魂、天魂齐聚,哪怕是消耗过度,只要他念头一动想要聚集起些许灵力也不过是转瞬即可。但如今,无论他如何运作,却都得不到回应。他的身体就像是和这方天地彻底失去了联系一般。
他觉得不对,以他天听境的修为不应如此。
他神念一动,覆盖到自己的全身。
然后他猛然发现,自己的体内三魂尽散,丹田里只孤零零的有三颗星灵在流转,一只红色怪鸟在沉睡,还有一方青色长木,以及下方滚滚的神血沸腾。
他的修为散去了!
苏长安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忽然记起了在他记忆中最后那一幕,那位名叫开阳的男人将手伸入了他的体内,然后,他的修为便一路下跌,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黄粱一梦。
他又回到了原点,做回了那个只是带着几枚传承星灵,却又身负神血的少年。
而最让他心颤的是,他想起了从那只凤凰身上洒下的淋淋的鲜血。
苏长安感觉到自己的脑仁一阵炸裂似的疼痛,他捂着头,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嘶吼。
这让一旁的司马长雪神色慌乱,她连连询问苏长安究竟有什么地方不舒服,需不需要找些医师。
但苏长安却只是捂着头,像是极为痛苦一般,并未对她做出任何回应。
就在她心底焦急,便要出门去找些什么人来的时候,苏长安却又忽的安静了下来。
“你...”司马长雪惊尤不定的看着眼前这个男孩,方才要说些什么询问他的伤势,但苏长安却在那时转过了头,看向她。
“北通玄呢?我要见他。”他如此说道,声音却沉了下来。
二人的目光相对,司马长雪莫名的顿了顿,在她记忆中的苏长安,是一个男孩。
干净,热烈。可以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女人,向一位当时他绝不可能战胜的男人举起长刀。
而现在,虽然他还是那般模样,但他脸上的神情,说话的语态却分明在告诉她,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男人。
复杂,低沉。可以为了某个目标不择手段。
她不禁摇了摇头,驱散了自己脑中这样忽然升起的幻觉。
“我知道你想找他,所以已经命人去到关上训他回来了。”司马长雪说道,在提到“他”时,她尽可能的将脸上的神情显得寻常一些,但她微微皱起的眉梢却出卖了她此时心底的异样。
“他有欺负你吗?”苏长安自然看出了司马长雪这样微妙变化,他不禁问道。
当然,他所谓的欺负,只是欺负。但落在司马长雪的耳中,却有了另一番味道。
她的脸色不禁一红,声音不觉小了几分。
“没有。”
她的话方才说完,屋外便传来了一个丫鬟急匆匆的声音。
“夫人,老爷回来了。”
第七十四章 你后悔吗?
北通玄还是那个北通玄。
一袭黑色长衫,面色阴冷,双唇猩红如浸染鲜血。
他走了进来,看也未曾看司马长雪一眼,嘴里便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有事与他说。”
司马长雪的眉头又是一皱,但还是依言退出了房门。
于是诺大的房间中便只剩下苏长安与北通玄二人。
二人的目光对视,随后陷入了一段良久的沉默。
但北通玄还是率先打破了这样的沉闷。
他向前走出几步,坐到了桌椅旁,伸手取下茶壶,给自己倒上一盏,随后便自顾自的泯上一口。
“过来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会告诉你的。”北通玄淡淡的说道。
苏长安眉头一皱,他的身子很虚弱,虚弱到即使站起身子对他来说都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但下意识的,他并不想让北通玄看不起他,因此他咬着牙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了北通玄的身边,坐了下来。
这不过两三丈的路程,却让他气息紊乱,汗流如雨。
北通玄也并不言语什么,只是举着茶杯安静的等待着苏长安平复下心情。
待到半晌之后,苏长安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他苍白着脸色看向北通玄,问出了那个埋在他心底许久的疑问:“你究竟是谁?”
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太好的人,他亲手杀了如烟,杀了那个等了他十年的女孩。
但又似乎,他的功法与天岚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长安之乱中花非昨让他来西凉找他,莱云惊变中他也忽然出现,帮助他。
所以,在苏长安眼里,北通玄的身份很奇怪,立场也很奇怪。
“北通玄。”北通玄这样回答道。
“......”苏长安沉默,脸上没有半分被敷衍的怒气或者不满,他只是用自己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这般的反应落在北通玄的眼里,这个男人不禁摇了摇头。
“我是天岚院玉衡一脉第九代传人,魂归星海那位的亲传弟子。天岚院弃徒北通玄。”
“弃徒?”苏长安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为了瞒过某些人的耳目,所以师傅将我逐出了天岚院,隐姓埋名。”北通玄如此回答道,他冰冷的脸色在那时微不可察的有了些变化,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苏长安点了点头,他大概明白,北通玄口中的那位某些人究竟指的是谁。
“昨天...”苏长安说完,又顿了顿,他觉得这个描述不太准确,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昏过去了多久。而他所说的昨天,并不一定就是他所以为的昨天。所以,他换了个说法:“那天,那个男人,真的是开阳师叔祖吗?”
说着话的时候,他的眉宇间涌现出极为浓重的煞气。
“恩。”北通玄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是,可又不是。”
“什么意思?”苏长安不解。
“他确实是开阳师叔,可他成了太上,就不再是开阳了。”北通玄的话并没有解开苏长安心底的疑惑,反而让他愈发觉得模棱两可。
北通玄自然一眼便看出了苏长安的疑惑,他又泯下一口茶水,接着说道:“太上,是星殒之上的境界。不沾因果、忘情而至圣,但人若忘情,便不再是那个人了。”
不知为何,在说完这番话时,北通玄眼中的光芒忽的凝固了,就像是陷入了某些并不太愉快的回忆。
“忘情?太上?”苏长安不由想起了青鸾曾经修炼的那份功法——《太上忘情录》。
“可他不是天岚院的人吗?”直到现在,苏长安还是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开阳师叔祖会对他出手,会伤了青鸾。在他的心底,始终固执的认为天岚院的人都应该是好人。当然,徐让除外、北通玄...有待商榷。
这样明显带着孩子气的说法让北通玄一愣,随即笑了笑。
“你觉得天岚院是一个好地方吗?”北通玄问道,声线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低沉。
或许是因为北通玄脸上的神情过于严肃,又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所以,这一次,苏长安并没有第一时间说出自己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答案。
他很是认真的想了想,想着自己在天岚日子,想着自己遇见过的,认识过的那些人或事。
他觉得天岚应该是个好地方,他喜欢那地方。
所以他反问道:“难道你觉得天岚不是吗?”
北通玄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带着些许嘲弄的笑意。
只是苏长安不甚明了的是,他所要嘲弄究竟是他,还是自己。
“天岚院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北通玄如此说道。
“相反,它很可怕,旁人只知他冠冕堂皇的外表,华丽如昼。却不知它的里子里是如隆冬寒雪一般的冰冷,冰冷到容不下半分人情。”
北通玄终于发下了手中的茶杯,因为他的身子不可控制的开始了颤抖,他感觉到那股沉睡在他心底的怒意有涌上来的趋势,而若是这时,他握着茶杯,那这茶杯恐怕就得化为粉剂。
可他并不想这样。
他爱惜东西,就如他爱惜那永宁关后的芸芸众生一般。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苏长安摇了摇头,在他的印象里的天岚院并不是这样。
“不对吗?”北通玄脸上的笑意更甚,但眸子里的光彩却变得苦涩起来。“天岚院向来精于算计,喜欢用数量来衡量生命。”
“就像是一场交易,他们总以为以少换多,便可以赢得这场交易。”
“......”苏长安沉默,他并不是不想要辩驳,但只是从北通玄的神情,他隐约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他不曾知晓的事情。
“只是,他们从未想过,那被支付的一小撮人的性命究竟该如何去偿还。”北通玄眸子里光彩终于黯淡了下来,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也如苏长安一样的沉默了下来。
苏长安忽的明白了。
北通玄的话里所说的他们,亦包裹了他自己。
而与之相应,那一小撮人中,自然也包括了那个女人。
“你后悔吗?”苏长安不禁问道。
第七十五章 师叔祖们的算计(二合一)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兀。
像是被生硬的插进二人的谈话,模棱两可。
但是,他们都知道这话里的所指究竟所谓何事。
“后悔。”北通玄的回答很干脆。
干脆得既简单又直白,以至于完全超出了苏长安的预料。
一时间,苏长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午后的阳光顺着纱窗斑驳的射了下来,照在二人的侧脸。
他们一位冰冷如霜,一位眸子里含着星光。叔侄二人,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苏长安又问道,他能感觉到北通玄冰冷的眸子下藏着的某些东西,他自以为他藏得很好。但恰恰,这种名为悲伤的事物向来是欲盖弥彰。
他不解的是,既然后悔,那当初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做了,为什么又要后悔?
“没有为什么。”北通玄站起了身子,冰冷的脸上不知为何却浮出一抹笑意——苦涩的笑意。他的声线低沉,“即使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选择。”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以往,以苏长安的性子定然便会怒从心头起,若是再往前推一点,直接拔刀,叫嚣着要为如烟向北通玄讨个公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现在,他却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自问易境而处,他断然做到北通玄这一步。
他会放过如烟,然后一个人,即使没有司马诩的支持,没有那十万大军,他也会孤身来到西凉,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不求能救天下苍生,只求问心无愧。
可这只是他的选择,并不代表他能站在某些立场去谴责北通玄。
这如玉衡所言,这世上之事本无对错。
于西凉苍生而言,这是他们的幸事,于如烟而言,这是她的劫难。与北通玄而言...
苏长安看了他一眼,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别说的事了,说说你的吧。”看得出,北通玄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下去。
但这一次,换苏长安沉默了。
他自然有很多事想问,但最想问的却只有一件。
可又因为害怕得到一个他不想得到的答案,迟迟没有问出。
“青鸾...青鸾怎么样了?”但有些事情终归是没办法躲下去的,他需要面对,也需要知道答案。他这么告诉自己,但身子却在问出这样的话后,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是的,他在害怕。
“死了。”北通玄的回答同样如上次一般干净利落,以至于让苏长安没有半分缓冲的余地。
因此,他的脸色在那一刹那变得煞白,眸子里的光彩如潮水般退去,他虽然还活着,但却像是失了灵魂一般,弥漫上一股死气。
“但却又活着。”北通玄将苏长安这样的变化看在眼里,似乎试探了某些让他满意的东西,他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苏长安眸子里的光彩忽的又活了过来,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北通玄先前试探的用意。他猛地站起了身子,用力的抓住了北通玄肩膀,焦急的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死了却又活着?”
他已经没了修为,但抓着北通玄肩膀的力道,却让这位问道境的强者也微微皱眉。这样的异样,让北通玄愈发肯定了心底的某些猜测,他清了清嗓子,拍开苏长安的手,同样站起了身子。
“她对你很重要吗?”北通玄问道。
“恩。”苏长安用力的点头。
“你想要去救她?”北通玄又问道。
“想!”
“这很难。”
“这世上没有比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更难的事了。”苏长安如此答道。
北通玄的身子一怔,莫名有些触动,他直直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许久。
直到确定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假,他方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开阳师叔与那位星辰阁的阁主究竟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曾听他言,要用青鸾去与那位阁主换一样东西。那东西对于他来说应当很重要,所以,我可肯定,他不会杀死那个女孩。”
“但是。”说道这里,北通玄愣了愣,他看了一眼苏长安,见他一脸紧张的神色,北通玄的心里莫名生出些愧疚。他又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叹,接着又说道:“但是,她成了太上,忘情的太上。她已经不是她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应当是已经死了。”
说罢,他再次看向苏长安,似乎是想要在这个男孩的脸上发现些某些他预料中的失落。但让他失望的是,苏长安的脸上只有喜色,没有半分的苦恼。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某些解释没有准确的让苏长安理解到。
北通玄继续补充道:“那日的开阳师叔,你应当见过吧?”
“恩。”苏长安点头,只是心里却疑惑,为什么北通玄会突然问道这个问题。但得知青鸾安然无事,他的心情好些许,倒也不介意接下北通玄的话。
“曾经的开阳师叔并非这样,他是一个...”北通玄想了想,“很和善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师傅,他更加和蔼。”
北通玄这样的描述让苏长安不禁愣了愣,北通玄的师傅自然便是玉衡。
在苏长安的心里,玉衡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他包容他,却不溺爱他。
他教导他,却不谴责他。
他就像是三月的艳阳,和煦而温柔,有他在的那些日子,是苏长安在长安过得最舒心,也最快乐的日子。
而开阳,冰冷无情。
青鸾是他的弟子,真正意义上的弟子,可是他却可以将她拿来用作某些交易。甚至还曾打伤过她,直到现在,苏长安还记得自青鸾身上涌出的鲜血是如何的汹涌。那一幕他已然将它刻在心底,只等着有朝一日再见开阳时,将这一剑代替青鸾还给他。
这样根深蒂固的形象,实在让苏长安无法将之与北通玄口中那个和蔼的师叔联系起来。
北通玄自然看出了苏长安心中所想,他继续说道:“很奇怪是吧?觉得我口中的开阳师叔与你说见的并非一人对吗?”
“在我再次见到他之前,我也不曾想过他会变成这样。但太上就是太上,他的心在他决定忘情那一刻便已然变得冰冷。而你的那位青鸾亦然也会如此。”
“这便是太上,忘情的太上。”北通玄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曾经的天岚院如今凋敝得只剩下开阳一位先辈尚在,而这位曾经被他所崇敬的先辈,却没了曾经的模样。即使是他也不由有些茫然,为自己,亦为天岚。
“难道就不能变回来了吗?”苏长安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眉头也在那时皱了起来。
“我不知道,至少我从未听说过。”
苏长安在得到这样的答案之后,不禁有些苦恼,他低下了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但在不久之后,他的头再次抬起之时,他眸子里的光彩忽的耀眼了起来。
“不。青鸾不一样,她不会忘了我的。”他说得很笃定,笃定得就连北通玄也莫名对他凭空生出几分信心。
但北通玄的理智却告诉他这绝非是光靠所谓的信念便可以达成的事,可现在的苏长安恰恰需要这样的信念去支撑他。让他去完成那些先辈们所需要他去完成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诉他时,这些信念可以让这个男孩不至于陷入某种崩溃,而从此一蹶不振。
“就算她认得你,可她现在在星辰阁,星辰阁的阁主白河远为了她想开阳师叔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你应当知道,并不是你想带她走,便可以带她走这般简单的。”
苏长安早已不是那个出来长安的愣头小子,他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会变强,再次变强。然后亲自去星辰阁将她抢回来!”他这般说道,语气坚定,眼神明亮如天上星光。他虽然修为尽失,但是传承星灵还在,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到达那个能与那些大能匹敌的境界。
“变强?你能有多强?”北通玄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星殒?可是星殒是无法战胜太上的。亦或者你也成为太上,成为与开阳师叔一样的人?”
苏长安闻言忽的愣住了。
“与开阳一样的人?”他在心底重复着这句话,脑子里闪现出那个男人冰冷的眼神,而一股凉意也在那时自他的脚底升起。
成为那样的人,就算救出了青鸾,那又有何意义?
可不成为太上,又如何能够战胜太上?
现在摆在苏长安的面前的,似乎是一条绝路。他顿了顿,忽的转头看向了北通玄。
“你有办法?”他这么说道,看似询问,实则却很笃定。从一开始的见面,北通玄便一步又一步的将他引诱向某个方向。而为的便是此刻,所以,苏长安看着他,等待着他给出那个可以不成为太上,却又能战胜太上的方法。
苏长安的警觉远远超出了北通玄的预料,他不禁一愣,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你还记得你的师父吗?”
今日他与北通玄的谈话总是这样突兀的被插入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苏长安已经有些适应,他点了点头,“自然不可能忘记。”
“呵呵。”北通玄又笑了笑,有些苦涩的感叹道:“是啊,谁又能忘记他呢?”
“人族的希望,摇光师叔的徒弟。天下第一刀客,莫听雨。”
“只是,你可知他并非人族?”
“恩?”苏长安一怔,第一次,他听闻到自己的师傅还有这样的身世。
“他是西凉人,是一位武夫与一位蛮族少女的后代。”北通玄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幻,就像是陷入某些回忆之中。“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被我的师叔,摇光从西凉带了回来。收他为徒,传他衣钵,但为的却不是让他成为下一代的摇光星殒。”
“那是为了什么?”苏长安的脸色也变得肃然,他意识到,他将听到某些极为骇然的辛密。
“为了让他成仙!”
“仙!?”苏长安的瞳孔豁然放大,这是他第三次听到这个字眼,前两次都在他的身上,而这一次却出现在了莫听雨的身上。这二者之间定然有着些什么联系。
但还不待他细细回味,北通玄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仙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想我的师傅师叔们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仙,很强。”
“你还记得当年莫听雨以太一境斩杀梧桐的事情吗?当然他并没有杀她,但不可否认,只要他愿意,他确实有斩杀星殒的能力。”
“现在的你,体内有三位星殒的传承星灵,莫说太一,就是天听境时,让你存上十年,甚至二十年刀意,你能打得过星殒吗?”
北通玄的问题很成功的让苏长安愣住了。
这是一个他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
因为莫听雨在他的心中就是一尊神祇,在他看来,只要是莫听雨,任何奇迹对他来说都是合理的。
只是,这突然听北通玄提起,他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他的修为已经超出莫听雨百倍不止,而且相比于莫听雨,他拥有更多更可怕的传承。可即使是这样,他面对星殒,依然是毫无还手之力。
“难道?”苏长安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对。”北通玄却很快明白了苏长安的话中所指之物。他点了点头,肯定了苏长安的猜测。“莫听雨修的不是人道,是仙道!”
“仙道很强,但同时却也很苛刻。首先你必须具备人妖蛮三族的传承,但三族因为体质的差异,一族之人根本无法修炼外族的功法。这是其一。而若是无法修炼外族的功法,想要获取传承便只有通过传承星灵。可星殒的传承星灵何其宝贵,三族常年交战,又有哪位星殒会将自己的星灵传于外人。这是其二。那若是如此,便只剩下第三条路,三族混血。可是正如方才所言,三族常年交战,通婚之事鲜有发生。就算偶有特例,也很难找出能同时完美继承两族体质之人。而你的师父莫听雨,很巧,他便是那个万中无一的特例。他的血脉造就了他,可以继承人蛮两族的功法。”
“可是,这也还差上一脉。”苏长安疑惑。
“是啊,还差上一脉。”北通玄感叹道,脸上的神色愈发黯淡。“所以,才有了摇光师叔自导自演的那一场戏码。”
苏长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忽的大变。
“你觉得,以梧桐师姐的性子,当年若是莫听雨为了为摇光报仇一刀杀了梧桐,而自己也身陷死境,那梧桐师姐会怎么做?”
苏长安很是认真的想了想,师娘对于师傅的感情自然是极深。当年在雪地就不惜耗费自己所剩不多修为阻止师傅拔刀,若是师傅身陷死境,她自然会救他。
而那时的师娘又当拿什么救师傅呢?
苏长安的瞳孔在那时豁然放大,星灵,传承星灵!
“光是这些,虽然罕见,但却远远不够。欲成仙道,还需两物。”
“其一,星君之力。”
“星君之力?”苏长安方才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又听到一个自己并不知晓的事物。他下意识的再次出言问道。
北通玄对此也早有预料。他不急不缓的说道:“寻常星殒的星辰一旦被英魂所住,便再也容不下其他星殒的英魂。但天岚院的星辰却不一样,只要能成为星辰的星殒,待到英魂归天之时,星辰便会将之接纳。”
“星殒,之所以为星殒。因为无论再耀眼的星辰,总有陨落那一天。但天岚院的七星却不一样,他们或许会因为传承的中断而隐没,或许我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不见他们的星光。但他们却一直都在那片星海,等着天岚的后人召唤,一次又一次的从遥远的星海而来,向我们照下灿烂的光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天岚院的星殒,不应叫星殒。他们有另外一个名字——星君。”
“那是高于寻常星殒,却又弱于太上的一个奇特的境界。世上少有人能听闻。”
“而最后一样修炼仙道的必需品,就更罕见了。”北通玄这般说道,眼睛却大有深意的瞟了苏长安一眼。
“那是什么?”苏长安问道。
“真神之血!”
就在北通玄的嘴里吐出这四个字的瞬间,苏长安便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袭来。那寒意阴冷刺骨,只是瞬息的光景便席卷了他的全身。此刻屋外虽然有四月艳阳高照,但苏长安却觉如置身北地隆冬,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
若真如北通玄所言,天岚院那些他曾蒙面或未曾蒙面的师叔祖们谋划着将他的师傅莫听雨引向仙道。
那么北地所发生的一切,那改变苏长安命运的一切,看似错综复杂的巧合下,背后其实只是天岚七星们的一场算计。
摇光以死激发莫听雨与梧桐的矛盾,算计清楚当莫听雨陷入死境时,梧桐会舍身相救。
而这么说来,那九难上的真神之血也就并非神族下蛊这么简单,其背后还有着天岚院的影子。
苏长安很清楚莫听雨心中的愁绪,也可以想象那十年里,他是怎样在这样的爱恨挣扎中煎熬过来的,同时,他更明白,神族的可怕,神血的可怕。
但到了最后,这一切似乎都是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甚至无比崇敬的师叔祖们的算计。
苏长安心底的某些东西在那时轰然倒塌,他眉宇间涌出了煞气,他想看北通玄,愤恨无比的问道:“为什么?”
第七十六章 天岚的道
是啊。
这一切是为什么?
摇光师祖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也要将自己的徒弟逼入绝地,让他活在十年的煎熬中。
又是什么,让天岚不惜与神族合作,在莫听雨的刀上附上神血。
而那一位北通玄口中的开阳师叔祖,更是忘却**,登临太上之境。
这世上之人行事,自然应有他们自己的道理。
天岚院的师叔祖们为了将莫听雨引入仙道,如此机关算尽,定然有他的原因。
苏长安想知道这个原因。
所以他问,为什么。
北通玄从苏长安的眼神中读到了某些坚定,他觉得,机缘巧合担负起了如此重担的苏长安有权利知道这些。
所以,他微微沉吟之后,终于决定将那个天岚院代代以口相传的辛密,告诉这位天岚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守望者。
“天下有人妖蛮三族。人族有东南西北中五斗星君与帝王之星紫薇、蛮族有帝江、句芒、共工、祝融、强良、招司、钦原、夸父八大祖星、妖族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螣蛇六大妖君。”
“这些星殒虽然名称各不一样,但归根结底,都是星君。”
“星君,不同于星殒,星君乃是受命于天之人,皆各司其职,守护自己的部族。”
“其他二族我不甚了解,但人族星君,紫薇是帝王之星。北斗护佑苍生,南斗监管庙堂,西斗坐镇神,东斗隐世多年,而中斗。”北通玄说道这儿顿了顿,又才接着说道:“中斗则负责监管天下星殒,行送葬归陨之事。因此,他有另外一个名字——星辰阁。”
“我不知道这样的规矩究竟是何人所定,但似乎自很早之前这样的规矩便已有了。只是隐约曾听师傅提起过,天下星君,其实都出于同脉,且是这世间最早的一批星殒。”
苏长安点了点头,这些事情他固然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他真正在意的却还是关于自己的师叔祖们,做出那样事情的原因。所以他的脸色依然冰冷,亦没有言语的打算,只是安静的看着北通玄,等待着他的下文。
“这个事很复杂。”北通玄再次提起了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人族虽有五斗星君,表面上看比起其他两族要强出许多,但西斗镇守神冢,东斗隐世,中斗又负责监管星殒,各不相帮。所以,说到底人族其实只有紫薇、南北二斗共计十四位星君,比起二族,其实也就是伯仲之间。”
“因此,自古以来,南北二斗互相守望,关系密切。”
“而相比于护佑苍生、监管庙堂,南北二斗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事情——一旦朝堂崩坏,二斗便会有凶星应劫而生。三位凶星分别为南斗七杀,北斗贪狼与破军。三凶星临世,便是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之时。而南北二斗在那时也得找到天命所归之人,辅佐他平定乱世,恢复社稷。”
“而百年前,汉室衰微,大厦将倾,北斗天玑、南斗天机皆同时预测到汉室气数将尽,而两斗的凶星也应劫而生。按照以往惯例,这时两斗的星殒自然应该联合起来,寻找天命所归之人,加以辅佐。”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的是,南斗应劫而生的七杀星君却是汉室皇族后人。他心怀私欲,不愿见汉室衰败,于是违背了天命。那位七杀星君本就是那一代南斗苍羽门的斗首,又是皇族后裔,他振臂一呼,从者如云,很快便在蜀地拉起了自己的军队,仗着漓江之险,与北魏,江东形成了三国鼎立之势。”
“夏侯昊玉才是天命之子,但南斗一脉却一意孤行,这造相互守望多年的南北两斗的决裂。随着江东楚萧寒的归降,大势所趋之下以苍羽南斗一脉为首的蜀地最后还是战败,而南斗一脉也因此断了传承。所剩的不过是在西江城中你所见过的那位叶姓老者,他便是南斗的天机星殒。”
北通玄说道这儿,他停了停,又给自己再次倒上些茶水,却只是握在手中,并不饮下。
而苏长安也抓住这个机会问道:“也就是说当年南斗犯下了错,致使苍生凭空受了十余载劫难?”
苏长安虽然不喜读书,但是北魏与西蜀十数载的鏖战,他还是知晓一些的。如今听北通玄将其中根源道来,才知这其后竟然也有南北二斗的影子。
“南斗何错之有?”北通玄却出乎苏长安意料的摇了摇头。
“当年的南斗想要逆改天命,却被天下的星殒与北斗一脉灭了满门。而曾经那个执着于天命的天岚院,如今却也为了篡改天命,落到如此田地。这其中的对错,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苏长安闻言心头一凛,不知为何平白生出几分悲凉。
“可这与师叔祖们将莫听雨引上仙道有何关系?”
北通玄闻言却并不直接回答苏长安的问题,他语气低沉的接着说道:“当年南斗被断了传承,天机叶送寒隐姓埋名去了西江,而那位七杀星君也同样用了某些不作为人知的方法骗过了世人,假死脱身。”
“夏侯昊玉按着他的天命一统了天下,建立了繁盛一时的大魏王朝。那是国泰民安的七十载光阴,边境虽有战事,却胜多败少,民间虽有匪患,但大都及时平息。天岚院坐稳了天下第一学院的宝座,百姓闻之皆以其为天下圣地。直到有一天,师尊受到了来自西斗一脉的求救。”
“西斗一宫二府三典四将四位星殒中,其中的二府高元星君与三典皇灵星君受到了来自一个名为摘星楼的神秘势力的蛊惑,自称受到天命所感,要放出被封印在神冢之中的神族。一宫白标星君与四将巨威星君为此与府元、皇灵二位星君爆发了一场西斗内部的大战。”
“最后,府元、皇灵败退。当时的西斗宫主本以为以他们二人的伤势,短时间必然不敢再来侵犯,却不想不过两日光景,这二位曾经西斗一脉的守墓人便引来了那摘星楼的一干高手,围攻西斗一脉守护了数千年的神冢。而那摘星楼所派来的一干走狗中,为首之人便是当年南斗一脉假死逃脱的七杀星君。”
“深知神冢关系重大的师尊当即便派出了当时已经结为夫妻的开阳与天璇二位师叔赶往极西之地的神冢,救援西斗一脉。那一仗究竟打得如何惨烈我不知道,只是从师尊的口中得知,那一仗我们赢了,西斗的两位叛徒被斩杀,而那一位将星巨威星君也死于战乱,七杀带着摘星楼的走狗负伤而逃,只是,西斗一脉自此便只剩下西斗宫主白标星君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待到西斗宫主归天那日起,西斗一脉便算是彻底灭门了。”
“而此事虽然告一段落,但是这忽然出现的摘星楼却让师叔等人有所警觉,他们开始寻找关于这个摘星楼的线索。”
隐约间,苏长安感觉到,他即将触摸到那个所谓的真相,不由得,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看向北通玄的眼神也随之专注了起来。
“以当时天岚院的地位,很快他们便查到了关于那个摘星楼的一些蛛丝马迹。”正如北通玄自己所说,这个故事很复杂,所以一连说了许多的他,又提起了茶杯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
“那是由许多极为复杂的人组成的联盟。他们中有妖、有人、亦有蛮。有星殒、有神侍、甚至还有某些遗留下来的真正的神族。他们自称摘星客,共同效力于一群名为天人的势力。”
“天人?”苏长安的眉头皱了起来,人妖蛮三族世代征战,关系极不融洽,想要将这三族聚在一起共事自然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与之相比,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摘星楼中竟然还有神侍、神族。在苏长安对神族为数不多的接触中,他能明显的感觉到,神族对于这世界上所有生灵的那股发自内心的恨意。他根本无法想象,能将这样不对头的四股势力完全集结起来的那所谓的“天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北通玄也在那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天人究竟是何物,只是师尊曾告诉我这些天人有改天换地之能,他们可以强行提升任何修士修为,亦可以随意更改一位星殒的寿命。只要星殒愿意投靠他们,即使是星辰阁的送葬者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而摘星楼的天人们当时所下达的任务便是让这些摘星客们,打开神冢的封印放出里面那些半神与真神,为此天人们向他们许诺了极为昂贵的报酬。“
“师尊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意识到了不好。他亲自带着天岚一脉赶往西斗神冢,但却为时已晚。西斗宫主虽然一人还在苦苦支撑,但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条腿,混乱中一些摘星客潜入了神冢,放出了一部分的真神与半神。而后,师尊带领着各位师叔加入战场,很快便将那些摘星客们成功击退,但是为了预防神冢再次遭到袭击,他们联手,甚至还请来了南斗一脉仅余的天机星殒合三斗星辰之力,将神冢封印。”
“而经过此时,师尊与师叔们也意识到了这个摘星楼以及摘星楼背后那群天人的可怕,他们在一番苦苦的寻觅之后,终于找到了一种可以与那些天人抗衡的力量。”
说到这里,北通玄又停了下来,他看向苏长安,而苏长安也知道,如果他猜得不错,那种可以与天人抗衡的力量,应当便是仙无疑。
“或许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打算,听雨师兄被摇光师叔从西凉带了回去,而我也在不久后拜入了师尊门下。”
“摇光师叔,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天下人都叫他刀圣,说是江东楚萧寒去后,天下再无一人能及得上他刀法造诣的十之一二。但实际上,摇光师叔的人却远不如,他的刀那般锋利。”
“事实上,他是一个很优柔寡断的人。”
“他很喜欢莫听雨,所以即使明知道摘星楼在虎视眈眈,即使可以预见到神族祸乱,但他依然犹豫着是否要将莫听雨引入那注定并不好走的仙道。”
“他这一犹豫便是数载的光阴,直到有一天。摘星楼的天人们预感到了师叔们所正在计划的某些事情,他们向着天岚院派出数十位强大的摘星客。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有着星殒的力量。那一战,我和各位师兄师弟们被师傅们藏到了院落里,而当时的我们修为太弱并不能帮上些什么忙,甚至连偷偷看上一眼那般凌冽的战斗都是不敢。”
“所以,我并不知道究竟师傅与师叔们是如何以七人之力战胜数十位星殒的,但那一战,却让天岚七星变成了六星。开阳师叔没了妻子,玉儿师姐没了师傅,而我们,少了一位师叔。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未曾在开阳师叔的脸上见过半点笑容。”
“而从那天起,天权、天枢、天玑三位师叔也接连陨落,看似寻常的死亡背后,却都隐藏着摘星楼的影子。他们就像是真的能够掌握命运一般,毫无痕迹的将星殒们在不知不觉间引渡向星空的彼岸。”
“对于同伴死去的愤怒,以及对于摘星客背后可怕目的的担忧,让摇光师叔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道出了梧桐的身份,逼迫她与他交手,最后死在了梧桐的手上。他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了,无论是莫听雨,还是梧桐。他知道莫听雨会为他报仇,也知道梧桐心底的愧疚,他恰到好处的利用了这一点。”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听雨师兄实在是太像他了,表面上刀锋凌厉,但内心却优柔寡断。他杀不了梧桐,所以选择了自己代替梧桐去死。而你,却是一个意外,你获得了所有本应该留给莫听雨的东西,星君之力,妖族传承,真神之血。”
说完这些,北通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些都是许久之后,师尊告诉我的。至于真假,我无法判断,我只是将他转诉给了你。”说道这儿,他又看了苏长安一眼,这个少年此刻正低着头不知道究竟在作何想。
“这便是天岚,一个真实的天岚。”
“他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伤害着他人,亦伤害着自己。救的却是苍生。这便是天岚的道。”
第七十七章 再来!
房间内又一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今天的苏长安总是在沉默,他听闻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需要时间去消化他们,去衡量其中的对错。
“那开阳呢?开阳师叔为什么会成为变成现在这样?”他问道,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北通玄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天璇、天玑、天权、天枢四位师叔的死对开阳师叔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变得激进,认为师尊的手段太过软弱,加之莫听雨入仙道计划的失败,这让他与师尊彻底决裂...”说道这儿,北通玄的目光开始闪烁,似乎在酝酿着某些措辞。
“那他究竟想做什么?”苏长安疑惑。
“开阳师叔认为西斗一脉的灭绝只是时间问题,神冢迟早会被摘星楼所攻破。而放任摘星楼行事,也同样只会让他继续壮大,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主动出击。他主张重开神冢,送葬诸神,主动出击,屠灭天人。而现在,他正在如此做。”
“可即使如此,他也不用成为那个样子。”苏长安的眉头皱起,对于开阳,他的心中确有怨念。
“很多迹象都表明,那些天人掌握着因果命运之力,几位师叔的死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而想要与之对抗,自然就得跳出因果,同时支付相应的代价。”北通玄回应道。
苏长安低着的脑袋上下摇晃了一阵,他不再追问此中缘由。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他脸上的愁容消失不见,他问道:“仙道,当如何修?”
北通玄一愣,他知道这句话里所表露的意思——无论是自愿还被迫。苏长安终归接受了他的宿命,他决定按照师叔祖们的意思,走上那条仙道。
这本来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他与苏长安从一见面开始,他便不断的将事情引向这个方向。
但是当苏长安真的接受这所谓的宿命时,他却莫名生出几分悲凉。
他微微皱眉,将脑中这些不应在此时出现的情绪尽数驱散,然后说道:“仙道所需的五件事物,真神之血、星君之力、人妖蛮三族传承,你都具备,接下来...”
“人妖蛮三族传承?”苏长安忽的打断了北通玄的话。人妖二族的传承,指的应当是梧桐与楚惜风的传承星灵,可是这蛮族传承他是如何得到的?苏长安不禁有些疑惑。
“你不知道?”苏长安的问题反倒让北通玄一愣,随即他冰冷的脸上少见的浮上一抹玩味的笑意。
“至少在迷惑小姑娘这方面,你比起你的木头师傅要强出许多。”北通玄说道。
苏长安并不太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但他觉得这应当是在夸奖他。
“我不知道你在莱云城里和那位蛮族公主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但是她确实把帝江一族的传承至宝,帝江精魄给了你。”北通玄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向前走了几步,一拍脑门,说道:“我忽然想到一个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让人妖蛮三族从此和平共处的好办法。”
“恩?”苏长安一愣,不知为何谈话会跳跃到了这儿,若是能解决三族争端,却也是桩好事,为此,他压下了心底的不快,看向北通玄。
“你看啊。”北通玄有些揶揄说道:“你那青鸾姑娘虽然是星辰阁的人,但她也是你师娘梧桐的姐姐...恩,这关系有些复杂。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妖王的女儿,夏侯夙玉那小姑娘似乎也对你芳心暗许,至于蛮族的小公主,连帝江精魄都舍得送你。所以,只要你把她们都娶进家门,这三族从此便是一家。”
苏长安这才明白北通玄是在拿他说笑,他脸色一红,但却没有辩驳与争论的心思。
“帝江精魄到底是何物?”他问道,神情是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所该有的严肃。
苏长安的反应让北通玄脸上的笑意一顿,那些话自然是玩笑之言,他只是不忍看这个男孩压着心底的阴沉,所以方才想调笑他一番,但不曾想,苏长安的心已经冰冷到了如此地步。这一连的打击,对于这个曾经无比信奉天岚之道的少年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
他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终于收起了其他的心思,脸色同样严肃了起来。
“帝江精魄,是蛮族王族帝江氏的传承至宝,里面包含了蛮族的传承之力,甚至培养到极致,还能召唤出帝江真身,当年天权天枢二位师叔便死在这帝江真身之下。”
苏长安听闻这番话眉头皱得更深了,如此瑰宝,摩青翎为何传于自己?苏长安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并不想深究下去,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重要的人尚还在等着他去解救。
“那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苏长安问道。
他的语气低沉,脸上的神情异常冰冷,但北通玄却能感觉到,苏长安心底的急迫。
这并非好事,所谓过犹不及,但他却不愿去说破。因为他知道现在的苏长安根本听不进旁人之言,“你体内虽然已经聚齐了三族传承、星君之力以及真神之血。”
“梧桐、莫听雨以及楚惜风留给你的星灵你早已炼化,如今重修,并无多大难度。而帝江精魄虽然威力无穷,但每次变幻传承之人都得重新培养,想要将之降服自然也不在话下。而最关键的,便是你体内那枚真神之血。”北通玄低沉着声音说道。
苏长安一愣,想起了离开天岚之时,花非昨曾要他来西凉找北通玄,说他有半分解决他体内的神血之患。而莱云城上的镇西神候也曾说过,神族并非不可战胜,神血能吞噬人心,而反过来,人也能吞噬神血。
想到这里,苏长安的心不禁热络了起来。
“你有办法?”他问道。
“自然有。”北通玄点了点头。“可是,这办法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九死一生。”
“好。苏长安却点了点头,对于北通玄后面的那段话视而不见。
“那我们开始吧。”他再次说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