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十四章:天子有悲哀
终于见到了天子李亨,秦晋只在他刚刚回到长安时探望过一次,倒不是故意冷落,而是不知道该究竟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说到底,还是心底里有一些歉疚。
但是,权力斗争本就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就连父子兄弟都会在权力面前反目成仇,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寻常,再加上李亨钳制打压在先,秦晋为了自保,还要顾及那些跟着他打打杀杀的部属们,就不得不奋起进行反抗。
目前而言,一切都存在着太多的巧合成分如果不是天子李亨中风卧榻,如果不是张皇后与太子之间斗争的不可调和,如果不是吐蕃人趁着朝廷内讧占领了长安,如果没有这许许多多的巧合凑在一起,他和神武军仅凭着克复洛阳的功劳,是绝难控制朝野的。
“秦卿来了?坐吧!”
李亨的话低沉而又平静,已经没了此前的愤怒和恨意,也许是经过了半年的卧榻生活,他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也许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而心如止水。然则,李亨的内心究竟作何感受,并不是秦晋所在意的,他只希望李亨能够长命百岁,再活个几十年不死。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希望做的事。
“朕的身体不行了,诸皇子又不争气,朝局都要仰赖秦卿一肩支撑……河北的史思明如何了?朕听说,听说安西也出了些问题?”
秦晋讶然,原本这些消息都是要对李亨严格封锁的,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但只稍一思忖就明白了,应该是长乐公主驸马豆卢湛前几日混入兴庆宫中避难,说与他听的。
对此,秦晋也无意刻意瞒,便直言道:
“臣愧对陛下,河北乱贼尚未平息,遥远的安西又出了状况,臣虽日夜不眠,却也难以兼顾!”
这话半真半假,在他看来,无论河北道抑或是安西隐约出现的问题,都已经不能威胁到中枢,他现在唯一所需要的就是时间,河北道的史思明在一两年内便可彻底平定,而安西,只要朝廷彻底平定了河北,便可将十之七八的精力全部转移过去。以大唐的实力,还有什么不是一场战争能够解决的吗?
诚然,安禄山和史思明对唐朝的经济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但是根基还在,只须经过数年的修生养息,人口虽然难复旧观,但恢复从前的威势却也不是难事。
躺在榻上的李亨身体扭动了几下,宦官李顺很快就十分有眼力的将之扶了起来,斜倚在软靠之上。
“我大唐素来有河北道半天下的说法,无论人口和粮食的出产都冠绝于天下各道,就算江淮近几十年来隐隐有盖过一头的架势。然则,燕赵之地接壤北地,乃我中原控扼胡虏之锁钥,加之多豪杰悲歌之士,江淮却是远远不及的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李亨显得有些疲惫,闭上眼睛平静的呼吸着,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秦晋一时间也搞不明白李亨说这些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李亨在向他提建议,无论政治的重心,抑或是军事的重心都应该先河北后安西,否则便是本末倒置!
“臣谨遵陛下谕旨!”
闻言,李亨忽然睁开了眼睛,说道:
“秦卿,你说个究竟,朕的太子,朕的太子,你有没有意辅佐,辅佐他坐朕的位置?若有,朕此时便退位也无不可……”
霎时间,秦晋感觉到了一丝尴尬,不希望听到什么却还是听到了什么,他只得委婉的说道:
“陛下正乃春秋鼎盛之际,何来效仿尧舜之说呢?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切不可再提此事,臣也誓死效忠于陛下!”
突然,李亨双目圆睁,竟大声的笑了出来,只是这笑声听来却是如此凄厉,如此瘆人。
“朕现在这个样子,连起居行走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春秋鼎盛?还有你,朕的秦爱卿……效死于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去问问,可有人相信?朕也不用你效死,只要你离开这长安,永远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李亨是个涵养极好的人,此时暴怒之下居然也极力的克制着,没有说出粗鄙的话来。
但这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发作已经等于撕破了脸皮,秦晋的脸上忽红忽白,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绝非厚颜无耻之徒,但事实就是残酷的,往往推着人身不由己的向前走。争权夺利是他选择,他不想做过多的辩解,也没有必要辩解,这就是事实。
李亨的发泄也全然有着他的立场,但是秦晋只能这么做,只能视李亨这个天子为傀儡,为扯线木偶。如果到了这一步还在顾念着那些妇人之仁,那才是贻笑大方的蠢货呢。
念及如此种种,秦晋的内心渐渐平复了,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缓缓的回应着李亨的质问和控诉。
“臣自问对朝廷,对天下,对百姓无愧于心,无论驻守河东,抑或克复洛阳与长安,都是在为大唐效死。至于因何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却绝非臣有意为之,朝廷上下麻木不仁,只知道争权夺利,因一己之私而害了公器,封大夫的逃亡,高相公的不知所踪,哥舒相公的惨死,又有哪一个是他们咎由自取?臣只是不想步了他们的后尘而已,难道非要臣主动献上这颗头颅,才算是大唐的忠义之臣吗?如果是这样,亲者痛而仇者快,非但毁了大好的江山,还让魑魅魍魉跳梁于河朔关陇,应该贻笑大方的难道,难道不是这个昏聩老迈的朝廷吗?臣宁愿不做这忠臣。”
“你,你……”
一时之间,李亨被秦晋激的无言以对,因为再说下去,就要指摘已经崩殂的玄宗皇帝,亦即是他的父皇。的确,秦晋的话没错,天宝年间的乱局,他的父皇要负绝大部分责任,几位重臣宰执的惨死,也绝脱不开干系。
如果不是玄宗皇帝自毁长城,安禄山小贼怎么能如此嚣张?吐蕃怎么能够轻轻松松的攻破了长安?还有眼前这个貌似忠良的秦晋,又怎么可能弄权于朝野上下,任意摆布他们父子呢?
想到这些,李亨的心脏仿佛被寸寸锯断,痛苦无处宣泄,登时便泪如泉涌。这是他第一次在臣子面前失态,但到了此时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终于,哭声渐渐收去,再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的依旧是秦晋那双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所隐约流露出的同情和不忍令其更是羞愤与抑郁。
如此,秦晋倒不如骂他几句,让他疼的痛快,恨得彻底!
“陛下,臣并无意顶撞陛下,然则人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事已至此,又何必再自寻烦恼呢?只要陛下肯修身养性,臣可以保证,至死都会辅佐太子殿下……”
“当真?”
李亨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又马上让秦晋发誓赌咒。秦晋便很是配合的发誓赌咒,以至于李亨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是真实的,甚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陛下,臣今日觐见,除了问安以外,还有一桩大事须得禀明陛下,请陛下酌情处置!”
“现在朝廷上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朕的敕令吗?”
秦晋尴尬一笑:
“陛下此言让臣无言以对,朝野上下又有哪一桩政事不需要陛下的敕令啊……”
李亨的面色恢复如常,虽然有些苍白,但已经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眸子里依旧迸射着愤怒和嘲笑。只是究竟愤怒和嘲笑些什么,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了。
“快说吧,说完了,朕也好休息……说了这一回话,朕的身子已经疲惫至极!”
“陛下,宗正卿、陈留王李素杰在十王宅王府门前遇刺身故,”臣此来便是请准陛下,确立新一任宗正卿的人选。
“甚?陈留王遇刺?这,这怎么可能?”
骤闻之下,原本挂在李亨眼中的愤怒和嘲讽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他忽然意识到,陈留王的遇刺一定是大有文章的,偏偏又血溅在大庭广众之下宗室们但凡有一丁点沉不住气,或是闹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乱子,李氏皇族顷刻间就有覆灭的危险啊。
念及如此种种,李亨的脸上身上顿时冷汗横流,他在思考着对策,怎么才能让宗族置身于室外,一旦卷了进去,就算秦晋本无杀伐之意,到最后被局势推着向前走,都是免不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啊!
“秦卿,朕,朕请你无论如何都要,都要保全住……”
李亨近似于哀求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秦晋笑着打断了。
“陛下请放心,臣在赶来兴庆宫觐见之前就已经平息了十王宅内的隐忧,此时一切均如往常,并没有一丝的异动。臣此来,只是请准陛下,确定新一任宗正卿的人选而已。”
李亨看着秦晋的眼睛,忽而问道:
“朕一时间心烦意乱,也不知该以何人为宗正稳妥,不如请爱卿会同政事堂的宰相们议定后在报与朕知晓,如果确实合适,朕同意便是!”
第一千五十五章:废太子现身
李亨的态度终于软化了下来,秦晋刚刚透露给他的消息,已经足够他寒彻骨髓的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子,又在天子的御座上坐了两年多,有着足够斗争经验的他,完全可以猜得到,一旦十王宅的事情闹大了,李氏皇族与神武军撕破了脸,秦晋很可能就会选择最恶劣的一种办法。
虽然这种办法也未必是秦晋能够接受的,但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就顺理成章了。
发泄过后的李亨已经恢复了平静,不会再因为愤怒而被冲昏了头脑,他所想象得到的就是十王宅内宗室一旦结伙反对秦晋,其精神虽然可嘉,但也只是徒劳无功的意气用事而已。
在李亨的意识中,秦晋是个冷静而又冷血的人,他曾听过宦官宫人私下里议论的城中趣事,其中秦晋半年不回家门,及至顾不得将家属接回长安,如此种种事情,在宦官宫人们口中是可供消遣的谈资,可落在了李亨的耳朵里,则得出了另一番结论。
秦晋部将公主和儿子接回长安,考虑的恐怕是更为深远,不论这种深远可以从何处见得,终究是证明其心冷薄情。试问,天底下哪个做父亲的不惦记儿子,哪个做丈夫的不想念妻子……
心底里如此发问着,李亨却蓦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已经死掉的玄宗皇帝,他不就是可以狠心的杀掉亲生儿子,又对贵妃的死无动于衷吗?
无论是一日杀三子,还是坐看杨贵妃被处死,说到底他的父皇是天生的自私鬼,为了权力和地位可以做出任何有违人伦的事情,这一点,李亨自问做不到,所以他也许不是个及格的天子。
想到此中种种,李亨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秦晋,心想:这个家伙也许就是这样的人吧,妻子儿女对于他来说,也许仅仅是一种可以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
“臣谨遵陛下敕命,请陛下保重龙体,臣这就告退了!”
秦晋已经受够了李亨的发泄,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便再没了留下来的理由,就算李亨强留,他也不打算在这里多待上一刻钟。更何况,李亨也绝不会出言挽留的。
躬身退到了门口的屏风处,秦晋转身刚要踏出门槛,便听到李亨又唤住了他。
“秦卿,朕,朕想念太子,可否让太子来探望于朕?”
秦晋下意识的打算拒绝,可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么无情的话说出口了,便委婉的说道:
“诸皇子迁出十王宅可能要耗费些时日,等待诸事完毕,太子便会得空来探望陛下。”
李亨又道:
“朕听说虫娘回来了?朕好久没见过她了,便让她得空时到宫中来坐坐,陪朕说会话……”
对于虫娘而言,李亨虽是兄长,却像父亲一样对她颇多照拂。事实上,李亨所照拂的不仅仅虫娘一个姐妹,包括那些年岁尚幼的兄弟,都是如此的。
“公主回来时也曾念道,想念陛下,奈何还未进城就遭遇了行刺事件,等到事情安定下来,虫娘便会来探望陛下。”
“好,好好好,只要她能来陪朕说说话,解解闷,朕便比什么都快活了!”
出乎秦晋的预料,李亨并没有因为婉拒而发作,只是就着虫娘的话题多说了几句而已。
出了兴庆宫,便已经见到一行人在焦急的等着他,其中就有来自于河西的传讯军吏。
“大夫,秦大夫总算出来了……”
对此,秦晋颇感意外,他也见到了那几名衣衫大不同于神武军,又马身风尘的军吏。
“末将奉苗抚君钧命,前来递送军报!”
说话间,那军吏便从腰间皮囊里掏出了以铜管蜡封的军报,双手捧着递到秦晋的面前。
“是哪里的军报?”
秦晋心中暗暗下沉,意识到这未必是好消息。
“河西,苗抚君已经由灵武转跨祁连山,进入河西。刚进入河西境内,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敦煌郡,敦煌郡已经失陷于贼手!”
敦煌郡失陷了,这让秦晋脑中嗡嗡作响,但马上就清醒过来,此处人多耳杂,并不宜当众询问这些事情,便上前拉住那军吏,让他起身。
“你们一路上奔波劳顿,定然疲惫至极,走,随我回到帅堂休息一阵再说!”
那军吏倒也实诚,当面就拒绝了,还请秦晋即时拆阅那军报。
秦晋笑了,便只好直言相告:
“此处人多,并不宜拆看军机密报,走,回帅堂去再看也不迟!”
这倒不是秦晋不着急,而是早一刻,晚一刻看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就算敦煌郡的结果比预想中的还坏,朝廷若想有所反应和动作,也不可能是一两天内可以决断的。
那军吏还要坚持,秦晋已经上马先一步走了。
大约小半个时辰以后,秦晋坐在了日常办公的书案之后,面色已经完全没了在人前的谈笑风生,几名军吏站在堂内,也觉得寒意逼人。
“诸位辛苦,都坐吧!”
秦晋一边说着,一边将铜管上的蜡封拧开,然后旋开铜管上的盖帽,又从管内抽出了一卷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楷。
羊皮纸上的每一个字都足以令秦晋悚然动容了,上面所陈述的河西变化几乎每一桩都超出了他的预料,本以为安西的问题仅仅是不法官吏将领勾结胡人的结果,可哪里想得到,竟当真与废太子有关。
如此,便与那些甚嚣尘上的谣言对上了,而安西的乱象和敦煌郡的失陷,也肯定与这位丢失了太子之位的皇子有着必然的联系。
在这份军报中,苗晋卿只确定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敦煌郡的失陷,河西与安西四镇的联系已经彻底断绝,第二件则是敦煌郡的陷落与废太子有着极大的关联,因为据敦煌郡撤回了败军所言,他们曾亲眼见过领兵主将赫然就是郭子仪。
说起郭子仪,他是在吐蕃攻陷长安以后派往陇右一带袭扰吐蕃军后方的,但自打吐蕃之乱平定以后,这个人就失去了踪迹,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关于他的半点消息。
对此,秦晋还以为郭子仪追击吐蕃残兵深入高原大漠了,也许等上一阵便会有确切的消息,可谁料得到,他竟然与废太子走到了一起。
郭子仪是军中宿将,有他在,对敦煌郡发起突然袭击,敦煌郡的陷落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现在,秦晋倒是在担心派往安西的乌护怀忠和郑显礼,这两个人都是神武军的老人,如果这两个人出了什么意外,他又怎么能安枕呢?
安西四镇的补给,有相当一部分依赖于河西的通路,现如今敦煌郡陷落,安西四镇的*在内外夹击之下就岌岌可危了。
除了安西*的危机,秦晋还在担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废太子此举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件事已经不是他一人可以决断的了,很快,夏元吉和第五琦便被叫了过来。这两位宰相本来在筹备着迎接韦见素的典礼,现在听说有了紧急军务,便只得满脸愕然的赶来秦晋的办公之所。
“甚?敦煌郡陷落?废太子……”
夏元吉那本来还半睁半闭的眼睛猛然圆睁,敦煌郡陷落并不足以使他如此震惊,真正使他这样的是敦煌郡失陷于贼手的这个贼,居然是废太子李豫。
要知道,所谓废太子李豫丢失了太子之位,乃是与张皇后政争失败的结果,朝野上下有许多人对他是抱有同情之心的,一旦李豫在河西抑或是安西扯起了大旗,其造成的震动便可想而知。
这样一件看起来并不十分起眼的军报,如果处置失当,甚至有可能使得秦晋和神武军出现极大的危机。
“秦大夫,废太子在敦煌郡的消息是从何而来?可确实?”
一连发问,问出了夏元吉内心的震惊和惶恐,经此提醒,秦晋马上就联系到了苗晋卿的身上,苗晋卿在这紧关节要的问题上,究竟支持谁呢?
对此,秦晋不敢断言,如果神武军没有足够的挑战者,这些能吏干臣一定会坚定的站在朝廷一侧,而站在朝廷一侧就等于站在了把持朝廷的神武军一侧。而现在,曾经的太子李豫突然出现在河西,一切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李亨刚刚曾向秦晋提出过建议,河北与安西的乱局,应该先河北而后安西,如此才能在保证基础安稳的的前提条件下,尽可能快的恢复太平。然则,李豫的突然出现,登时就使这原本简单的选择变得复杂和难以决断了。
李豫毕竟是当今天子李亨的嫡长子,加之他又不是犯了罪才被废黜,在朝野上下是有着相当的人望的。那些同情李豫的官吏会不会选择背弃现如今的朝廷,而投靠过去呢?
一直沉思的第五琦则突然开口道:
“不论河西的情况怎样,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京兆府必须即可行动起来,封禁任何与之有关的人、事、消息……不仅这些,包括河西通往陇右,陇右通往长安的官道也必须派兵封锁,任何通过的人都要进行最为严格的筛查……”
第一千五十六章:重振千牛卫
封锁消息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秦晋当即应允,并派人去寻京兆尹严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严庄因为陈留王血溅十王宅的事一直惴惴不安,见神武军的军吏过来传讯,便不安的问道:
“大夫,大夫有没有说及,召见严某是为了,为了何事啊?”
军吏的态度倒还不错,笑呵呵的说道:
“下吏只知道夏相公与第五相公急匆匆赶了过去,至于具体商议的何事,请恕下吏不知情……”
这个回答原也在情理之中,严庄只得尴尬的笑了笑,便跟着那军吏赶往中军帅堂。秦晋见严庄低着头走了进来,离着老远就招手道:
“严大尹这一早上都不见人影,现在从河西传来的紧急军报,你先看看吧。”
说着话,便已经有军吏将那封密函军报从秦晋面前案头拿起,递给了严庄。
严庄本来以为秦晋会因为陈留王血溅十王宅的事训斥他,谁知道竟是河西又有了紧急的军报。他马上就想到了安西的情况,也许是安西的局势持续恶化,已经波及到了河西。
但看到军报的具体内容,严庄惊得险些连一张薄薄的羊皮纸都拿捏不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安西与河西的问题,根子竟在废太子李豫的身上。
看日期落款,已经是十日之前的了,那十几名来自河西的军吏怕是跑死了沿途驿站的上百匹马也不止吧。
“敦煌郡失陷了?安西的交通岂非与朝廷便彻底断绝?郑节度和乌护将军,可,可还在安西……”
第五琦不满的抬起眼皮,看了严庄一眼,说心里话他很瞧不起这个来自安禄山集团的降臣,尤其是这个降臣还占据了京兆尹的位置。政事堂的宰相历来都要将京兆尹的位置放在自己人手中才算是大权在握,从前的李林甫如此,杨国忠亦是如此。现在,这个降臣没有尺寸之功居然大言不惭的占据了京师大尹的要害官职,又如何让他们看得顺眼呢?
不过,看顺眼归看不顺眼,毕竟严庄是秦晋从洛阳带回来的人,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隐藏在心底里,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突然显出踪迹的废太子李豫已经超过河北道的史思明,成了他们的腹心之患。
“现在的关键不是如何救援郑节度和乌护将军,而是将废太子的消息严密封锁在陇右之西。”
与此同时,他又加重了语气强调。
“至多,至多只能在陇右,绝不能让这个消息进入长安,否则长安人心浮动,均非在座你我可以控制得住的了!”
严庄的心思比较活络,他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诸多事件联系到一起,忽然发觉,这一切也许并非无迹可寻,倘若是早就设计好的,那么必然是一盘大棋。只是这盘大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则让人难以揣测。
至少,严庄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无论长乐公主夫妇,抑或是陈留王,都不过是这一连串事件中的边缘人物,真正的墓后主使,或许还在千里之外吧。
念及如此种种,严庄躬身答道:
“第五相公说的极是,消息必须封锁在陇右之西,绝不能让这种‘谣言’波及到关中!”
严庄特地加重了“谣言”二字的语气,这马上就启发了第五琦,他登时就一拍大腿。
“对,谣言,废太子云云,都是谣言,但有传谣者,流放,不,枭首弃市!”
乱世须用重典,只有重处传谣者,才有可能将谣言控制住。
然则,秦晋却以为,谣言也好,真相也罢,恐怕都是控制不住的了。废太子既然有意策划了这许多事件,后招也绝不仅仅限于此。
在等待严庄到来的时间里,秦晋已经想的很清楚明白,从寿安公主遇刺到陈留王血溅十王宅,一定都是经过了精心策划的,长乐公主夫妇或许有许多事都被蒙在鼓里,但老宗正卿,陈留王李素杰一定是知道更多实情的。毕竟李素杰将要以自己的鲜血在十王宅内造出轰动与乱事,如此以鲜血付诸实践,倘若再不知道内情,那就太让人悲哀了。
秦晋在敬服李素杰的气节之余,还有一点想不明白,策划如此周密的行动,仅凭那些传讯的河西商人肯定是不行的,长安城中一定还有人在潜藏着,窥视着光天化日下发生的一切。
“除了封锁消息,还要拷掠长乐公主府和陈留王府相关人等,一定要查出至德四年以来,都有什么可疑之人与他们接触过!”
这些自然就是京兆尹的分内之事,不过,仅凭京兆府的那些不良帅,秦晋以为并不足以胜任,便和第五琦商议道:
“现在正是不错的契机,可从不良帅中选拔有令,专司负责此事,不知两位相公觉得如何?”
夏元吉连连称是,第五琦也觉得如果能有人专司刺探谋逆之事,对朝廷绝对是大有补益的,退一万步讲,也可以监视和控制朝中大臣们的动向。
“京兆府的不良帅成分驳杂,多费贩夫走卒,须得另行选择精锐成立一军,专司负责侦缉不法,逮捕拷问,至于以何种名目,还请大夫定夺!”
这本来是秦晋灵光一闪的说法,现在第五琦提出了具体细则,便让他马上想到了后世某王朝的一种机构。
虽然特务争执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以这种极端的手段控制舆论绝对是手到病除的良药。至于这种机构的名目,秦晋则认为,名目越是低调越好,甚至于让人仅凭名字是难以联想到其真正职司的。
一直只点头称好的夏元吉突然说道:
“说起名目,老夫倒有个小小的建议,京中屡遭大难,十六卫也都已经名存实亡,不如便在十六位中选其一……”
闻言,第五琦和严庄竟不约而同的击掌称善,当他们两人意识到不约而同的就这一件事看法高度一致,便又安静了下来,第五琦甚至带着几分厌恶的瞪了严庄一眼。
却听夏元吉又颤巍巍说道:
“老夫数了数,十六卫中当属千牛卫最是温和,从前负责侍卫和供御兵仗,而今诸事都已经由禁军替代,不如就将千牛卫拿来一用!”
秦晋想了想,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便欣然赞同。
几个人三言两语间就确定了一个即将拥有极大权力的机构,而无论是严庄、夏元吉和第五琦都期盼着能够从中分一杯羹。
然则,他们三个的想法都落空了,政事堂的局面已经够乱的了,夏元吉和第五琦为一党,在帮助神武军排除异己的同时也树立了他们自身的威信,并形成了一个利益纠合的小圈子。即将回到长安的韦见素虽然资历足够,但根基反而浅薄,因为朝廷要害官署的官吏都是由夏元吉和第五琦两人任命。至于严庄,他不属于任何阵营,只能坚定不移的站在秦晋身边。
总而言之,有序的良性竞争其稳定性将远胜于一团和气,秦晋现在已经深谙玄宗皇帝当年的平衡之道,因为以权术驾驭手下最好的手段就是平衡。
具体的人事安排不能仓促决定,至于选谁做这千牛卫的将军,还要仔细斟酌一番,他现在有几个人选以供选择,但究竟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
秦晋看了一眼在座的三人,从容道:
“重设千牛卫兹事体大,具体人选还要仔细商榷,至于职权范围,最好直接针对天子负责,除此之外,可不受任何约束……”
既然有意用千牛卫监察百官,便要与那些中使或是钦差一样,直接手持皇帝符节,只有如此才会尽可能少的受到掣肘。
陈留王血溅十王宅的事被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严庄总算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因此而受到牵连。但人心总是不知道满足的,回到京兆府以后,他就开始期盼着千牛卫将军的人选尽早出炉,在他看来,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自己了。因为如果要检察百官,就必须不能与百官有着过多的牵连,否则党同伐异,这个千牛卫最终还不是要搅合进政争和党争之中吗?如此,便与秦晋的初衷大相径庭了。
正忐忑思忖间,京兆少尹元一枕满脸堆着谄媚的走进了中堂。
“大尹,大尹,杀死陈留王的刺客已经抓着了!”
“甚,抓着了谁?”
严庄先是一愣,下意识的问道。元一枕赶忙又重复了一句:
“回大尹话,是刺杀陈留王的首恶元凶抓到了!”
这时,严庄才如梦方醒,但又以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元一枕。
“抓到了,怎么抓到的?首恶凶徒是何人啊?”
却见元一枕磕磕巴巴的说道:
“下吏,下吏有下情,下情回禀。”
说罢,便又走进了几步,挨在严庄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下吏在十王宅时遇到了秦大夫身边的高郎将,私下里对下吏说了几句隐秘之言,下吏便,便抓到了这首恶元凶……”
严庄却是越听越糊涂了,所谓高郎将,就是秦晋身边的护军主将高长河,只是高长河究竟说了什么,竟能使元一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捉到了刺杀陈留王的恶徒呢?
第一千五十七章:两尹俱惶然
元一枕显然还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显然他对遇到高长河,并得了高长河指点一事十分的重视和在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下吏见到高郎将,高郎将曾秘密叮嘱下吏,此事乃是绝密,除了大尹以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知道有这么一番谈话!”
严庄本就有些心烦,现在又见到元一枕如此卖弄,心中就忍不住有些意乱,尤其是看着此人略显夸张的表情,就更加的不耐烦。
“好了,好了,捡重点说,高长河都说了些什么,这和抓捕谋刺陈留王的元凶恶徒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严庄这一问,正好就瘙在了元一枕的痒处,他正等着对方有此一问呢。
于是乎,这位有些飘飘然的京兆少尹便在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催发下,详细的讲述了一番他遇到高长河的过程,以及高长河对他是如何的推心置腹。末了,还在啧啧叹息:
“如果下吏再早一点返回十王宅,就与秦大夫碰个正着了,说不定便能给秦大夫留下极好的印象……”
见元一枕如此“厚颜无耻”的卖弄,严庄恨不得再狠狠踹他两脚,不过终究是忍住了,毕竟此人还是京兆少尹,并非那些品秩低微的不入流官员,可不能随意的折辱打骂。今天骤闻陈留王遇刺,在情急之下踢了元一枕一脚,他事后都好生后悔,如果因为这点小事而让下属暗暗记下了仇,怀恨在心,那可真真是得不偿失。
终于,严庄又心平气和的问道:
“高长河都说什么了?”
事情的关键处,也就是高长河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还是被元一枕留在了最后卖作关子。
元一枕被反复的骚在了痒处,已经十分意得,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上官的不悦情绪,便躬身道:
“大尹啊,此事虽然出自高郎将之口,但以下吏揣测,定然是出自秦大夫的授意!”
“秦大夫?”
严庄更是莫名其妙,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又扯到了秦晋的身上,不过,这也越发的使他好奇,高长河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快别卖关子了,说吧,高长河都说过些什么?”
“高郎将说了,若能抓到凶徒,管他是何人呢,总能对上交差,对诸皇子皇孙也有个交代……下吏便听话听音,从中悟出了这个因由,就眼下陈留王血溅十王宅的血案,真正的凶徒是谁,哪怕真格是陈留王饮剑自戮,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马上推出一个凶徒来,让他承担一切罪责,如此那些皇子皇孙和宗室们的愤恨之心也就有了发泄的途径……”
这一番罗里吧嗦的话说完,严庄才听得明白,哪里是高长河的授意,分明是元一枕这厮自作聪明,瞎做领悟,他预感到,那个被擒获的所谓谋刺凶徒也一定是随意弄来充数的。
念及此处,严庄身体前倾,急促的问道:
“你说,那个凶徒是,是从哪里弄来的?”
只见元一枕嘿嘿一笑。
“大尹有所不知,咱们京兆府的大狱里秋后待决的死囚徒成百上千,下吏只须略施小计便可……”
在这件秘事上,元一枕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瞒过上官的,便一五一十的详述其中内情,但却把严庄听的怒从心头起。
“如此说来,所谓谋刺凶徒是假的了?”
“当然,否则怎么会……”
严庄再也忍不住,将面前案头的公文书卷推了个满地都是。
“混蛋,糊涂,老夫被你累死了!此事,此事,此事就当做从未发生过……”
然则,元一枕的话却犹如一碰冷水浇下。
“回大尹话,此事下吏已经行文政事堂,又已经命人沿街张贴布告,凶徒已经就缚伏法了,怕,怕是收不回来了……”
骤闻此言,严庄身体忽忽悠悠的晃了几下,好悬没一头晕倒过去,他的嘴角泛起了阵阵苦笑,想不到自己一世英名居然被这蠢货拖了后腿。秦晋的眼睛里岂是容得下半粒沙子的?一旦此事的真相被揭穿,秦晋又岂能饶得了自己?何况,血溅十王宅的事本就以其欠宅事项为引子,不管陈留王李素杰是不是故意自戮而火上浇油,这事说到根子上与他绝对有着扯不清的干系。
现在元一枕造假的事已经势成泼出去的水,可就再也没了收回来的余地,严庄从一个不知情者硬生生被元一枕架了上去,想要撇清干系自是绝无可能的。退一万步讲,就算能撇清干系,也免不了驭下无能的评语和名声。
无能的名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所有规划都将止步于此,试问,这对立志于重新进入政事堂做宰相的严庄而言,怎么能够接受呢?一切尚未开始,居然就在眼前这个无知蠢货的牵连下付之东流了。
“这是造假,造假知道吗?秦大夫是个眼睛里不容沙子的人,你我这般欺骗,难道还指望着他给咱们升官发财吗?做梦,告诉你,你这是做梦!”
严庄被气的胸前剧烈的起伏着,并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显然是被元一枕气坏了,但这还不够。
“如果这是你指望着晋身的阶梯,那么老夫在这里正告你,这是痴心妄想,秦大夫只会将你重重严惩,不光是你,就连老夫,就连老夫怕是也免不了池鱼之殃了啊……”
说话间,严庄竟然哽咽了,他现在是欲哭无泪,但木已成舟,便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了,否则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如此言辞激烈的斥责和质问,一下子就把元一枕从兴奋和得意的巅峰上打下了万丈深渊。他忽然间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抛开高长河那些所谓的暗示性话语,这其中可是没有一点可以支持他揣测的证据啊?如果抓捕元凶恶徒一事当真弄巧成拙……
一念及此,元一枕顿时冷汗如雨,竟身子一滑,瘫软在了地上。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元一枕又想一只受了刺激的公鸡,腾地从地上窜了起来,连滚带爬的来到严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便嚎啕大哭。
“大尹,大尹,此事并非下吏自作聪明,如果不是高长河那厮言语间有着明显的暗示,就算,就算借给下吏一千个胆子,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瞒着大尹自作主张啊……再,再说,下吏做完此时,便在,便在第一时间来到中堂,向大尹详细禀报内情了啊……”
严庄此时已经气的说不出话了,抑或是气到极点,反而不觉得愤怒了。平息了一阵,他深呼出一口气。
“你,你啊,难道以为老夫就能救得了你?老夫虽然承蒙秦大夫一手提拔,可秦大夫终究是个只看政绩,而不看人情的人,功过赏罚都分明的很呢,如果有错须罚,你我都躲不过去!”
元一枕早就没了刚进门时的志得意满,也顾不得脸上涕泪横流,依旧不肯起来,哀嚎道:
“下吏虽没有证据,下吏虽然愚蠢,但绝不至于看错了高长河的暗示,现在如果秦大夫追究下来,高长河又矢口否认,下吏岂非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大尹,此事大尹是知道的,一定要为下吏在秦大夫面前说句话啊……”
严庄苦笑:
“为你说话?老夫还不知道找谁说话呢!此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说着,他又不满的打量了元一枕一眼。
“赶紧起来吧,好歹也是四品大吏,如此狼狈哭啼,成何体统?”
显然,在元一枕看来,性命比体统更重要。
但是,严庄的表情和语气中已经说明了一切,就算身为京兆尹,身为秦晋从洛阳带回来的心腹,依旧没可能脱罪避罪。现在,他终于觉得后悔和恐惧了,原本以其精明是不可能坐下这等鲁莽的事情,然则还是求官心切,一时间便好似被鬼迷了心窍,竟然就仅仅凭着几句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语坐下了此等大事。
又干嚎了一阵,元一枕终是恢复了一个四品大吏应该有的行止和体统,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以后,掸了掸绯色官袍上的褶子。
“下吏有罪,下吏愿意甘受惩罚,绝不牵连大尹!只请,只请大尹能够在力所能及之时,为下吏说句话。还有,下吏家中尚有未及加冠的幼子,还请,还请大尹代为照拂……”
如此殷切相求,竟然好像在交代后事,以至于严庄也眯起了眼睛看着元一枕,这厮前后判若两人,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过,严庄是心中雪亮的,此事他们两个任谁都逃脱不了干系,与其躲在后面装作怂包,不如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的疏失之责,至于其后秦晋如何惩处他们,便已经不是眼下能顾及得到的了。
“你我各有职守疏失之处,老夫岂能任由你一人认罪呢?不如,冷静下来,好好思量一番,此事究竟还有没有缓和的余地?那些张贴的布告能不能撤下来?送往政事堂的行文,能不能托关系截住!”
以严庄对政事堂的认知,下属行文就算处理的再快,恐怕也会因为程序问题而要拖到次日才能进行。但是,元一枕的话无情的撕碎了他的幻想。
“如果放在从前,一定能将呈送政事堂的行文截住,可自从去岁年底,夏相公尝到行政效率,当日事必须当日了,此时,此时怕是截不住了!”
第一千五十八章:虚惊又一场
元一枕是个从底层小吏爬上来的四品大吏,所以患得患失的心境比谁都严重,现在已经紧张的脸色发黑,口唇也哆嗦的上下不规则颤动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旧在努力的遏制着内心的恐惧,不使自己过分失态。
“秦大夫执法如山,你我这次算是难逃一劫了,但秦大夫也向来赏罚分明,如果能够在短时间内将真凶……将真凶擒获,说不定还有戴罪立功的可能……”
严庄说出这话时,连他自己都没有底气,想想在一刻钟之前还期盼着能够接掌千牛卫这个掌握着巨大权力的新建衙署,然则此时却已经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大尹……”
元一枕的接茬的时候有些结巴,还有些迟疑,但终究是还是说出了口。
“大尹,下吏第二次赶赴十王宅时,就已经拷掠了相关人等,实情十分明了,就是陈留王李素杰饮剑自戮。所以,所以,这个真凶已经不可能抓得到了……”
闻言,严庄嗯了一声,他对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陈留王李素杰的饮剑自戮明显是和废太子有着牵连的,想要轻易结案,又谈何容易?
一时间,他显得有几分沮丧,思忖了良久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便道:
“你我各自陈述实情,向秦大夫请罪去吧!”
按照严庄以往的性子,他一定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将元一枕推出去做替罪羊和挡箭牌。然则,一种直觉告诉他,秦晋不是安禄山,未必会按照他所预想的去处置事务,一旦搞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
念及如此种种,不如踏踏实实的承认错误,也许还有缓和的余地。
元一枕有些不解的看着严庄,这位大尹看起来并不像是敢于担当的人物,他还担心严庄为了自保而推自己做替罪羊,可现在看来,竟有意与自己一力承担。
如此,元一枕反而有些歉疚,说到底,严庄所负的责任也就是失察之责,可大可小,现在郑重其事的要去向秦晋请罪,这就让他内心很是不安,很是过意不去。
“大尹,此事皆因下吏自作聪明而起,既然已经无法挽回,大尹又何必,何必再牵连进来呢?”
严庄苦笑:
“我不想被牵连进来,难道就牵连不进来了吗?笔墨这里都有,赶紧写好了详情,随我去神武军帅堂吧!”
元一枕不想放弃,又道:
“下吏,下吏去政事堂寻两位相公,不管是哪位相公看到了公文,下吏,下吏就算使出吃奶得劲,也,也要说服……把那份公文要回来,至于布告,就说,就说张贴错了……”
“愚蠢!京兆府张贴布告,岂是儿戏?这种借口,你当世人可信?”
其中,还有另一则原因,那就是严庄的心中十分明了,自己坐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碍了夏元吉和第五琦的事,只是因为秦晋力挺的原因,才没有表示反对,他们巴不得自己出了问题丢官去职呢,又怎么会将到手的机会拱手让人?
“算了,政事堂的那两位相公巴不得我死,又怎么会放过你我一马呢?不去求他们或许还好,倘若去了,反而会弄巧成拙!”
思忖再三,严庄还是提笔在纸笺上写下了一行行工整的字迹,大约小半个时辰以后,他双手将纸笺提起,又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起头来,却见元一枕还提着笔在那痛苦的沉思。
“快些吧,晚了,可能问罪的使者就到了京兆府!”
“不,不会吧,秦大夫的使者会,会有这么快?”
话音未落,却见书令史急惶惶奔进了中堂。
“大尹,大尹,秦大夫的使者到了……”
书令史的话音并不大,但落在严庄和元一枕的耳朵里,却犹如炸雷一般,在这一刻,绝望的情绪蔓延开来,甚至超过了恐惧本身。
“快,有请!”
艰难的说出了这几个字,严庄的身体也瘫软下来,他知道,今日这一劫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很快,一名军吏被引到了中堂。
“敢问,哪位是京兆少尹元府君?”
那军吏一连问了好几声,元一枕才反应过来,慌忙起身之下,竟将公案上的笔墨纸砚稀里哗啦带了满地。但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失态不失态了,赶紧躬身又带着僵硬的笑脸行礼。
“我,我就是……”
那军吏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个慌慌张张,又满脸猥琐之相的家伙竟是堂堂京兆少尹,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说道:
“秦大夫有请,请即刻到神武军帅堂,有要事!”
说话十分简洁,甚至一个字都不会多。
“敢问,敢问将军,秦大夫召我何事……”
话还没问完,军吏已经走出了京兆府中堂,扬长而去,只留下了不知所措的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大,大尹,这,这如何是好?”
元一枕带着询问和求助的目光看向严庄,严庄也是一脑门的雾水,但他毕竟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的人,见那使者没有提及自己,便已经揣测得七八分,此事或是与他无关,心中至少放下了几分,便安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使者有礼而来,虽然态度冷淡,却未必是坏事啊!”
这话当然是带着安慰性质的了,可元一枕又岂会将安慰当真,最终他也觉得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只得将未及写好的书状揣进腰间皮囊,又郑重向严庄一揖,便摇晃着去了。
元一枕很快就抵达了神武军帅堂,通报了姓名官职之后,把守辕门的军卒就放他入内,同时又有专人引着他去了秦晋日常办公的后堂。
这里的建筑形制当然比不了京兆府气派宽敞,就算是秦晋日常办公的地方,也没办法和京兆府相比,里面的光线有些暗,从明亮的外面进来,他好一阵才适应了这略微有些发暗的环境。
“下吏京兆少尹元一枕拜见御史大夫……”
秦晋蹦来正伏案处置公文,闻声,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就手一指旁边的座榻。
“先坐吧,处置完手头的公文,你我好详谈!”
元一枕本来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可现在看着秦晋的态度如此风平浪静,一时间竟怀疑此前的那些担心了。
刚落座,便有军中仆役端上来了清茶一壶,明亮透彻的茶汤缓缓注入细致的青瓷杯,哗哗的水声,让元一枕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浑浑噩噩的将半烫的青瓷杯端起来,放在唇间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幽淡的清香,这就是最近在京师流传开来的清茶,据说是秦大夫亲手改良了制茶的手法,由从前的发酵改为了单纯的炒制烘干,饮用之法也再不是研磨熬煮,添加香料……仅仅一壶开水,就能冲泡出如此美味淡雅的茶汤来,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什啊!
低着头,才喝了两口,便听到一个声音在说着:
“元少尹,这清茶可还对脾胃?”
猛然惊醒,元一枕才发现是秦大夫,刚忙慌乱的作势起身,却被秦晋一把按住了。
“不必拘礼,我久坐累了,这才随意走走,你坐在那里便是!”
“是,是是是。下吏谨遵大夫钧命……”
“知道,为何特地让你到这里来吗?”
“下吏,下吏不知!”
秦晋忽而提高了音量。
“你干的好事,听说刺杀陈留王的凶徒已经抓住了?”
这一问太过突然,元一枕心中猛地一颤,心道:该来的总该来。便横下了一条心,离席而起,又退了几步,扑跪在地。
“下吏有罪,那凶徒是,是下吏领会错了高郎将的话,胡乱抓来充数的!”
“领会错了?错的好啊!”
“好?”
闻言,元一枕疑惑的抬起头来,看着秦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着语气好像也不是在责问,可为什么不责问呢?
“没错,你这件事做的很好,真正的凶徒是谁恐怕你也是心知肚明,如果将真相公之于众,所造成的影响恐怕便不止于此了!相信很快,陈留王遇刺的事就要盖棺定论,再也不会有人拿着这件事做文章了!”
直至此时,元一枕总算明白过来,他并没有因为擅自做主而获罪,反而还交了好运,这次到神武军帅堂,恐怕是福非祸呢!
“下吏只想为大夫尽一份心力,始终诚惶诚恐,生怕做出哪些错事,而辜负了大夫的信任与重视……”
秦晋将元一枕扶了起来,又让他坐回了座榻上。
“让你过来并非只为了此事,而是别有一件更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差事,交给下吏?”
元一枕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秦晋点头道:
“没错,的确又一桩差事……”
京兆府,自元一枕走后,严庄越发的坐立不宁,他不知道秦晋叫元一枕过去有什么事,更不知道元一枕面对责问甚或是考虑会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子虚乌有的话来。现如今,他只能忐忑的等着,等着这一切都尘埃落地。也许,到那时,是福是祸便都悉数知晓了。
“大尹,大尹……”
正忐忑间,忽有书令史急吼吼闯了进来。
第一千五十九章:少尹又升官
“何事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严庄心里慌得厉害,尤其是见到书令史急吼吼而失态的模样,心里愈发的没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错,斥责了一句之后,他却发现,书令史虽然急吼吼,脸上所流露出来的却不是惊慌。
“大尹,是元少尹,天子,天子诏书到了……”
见那书令史说的语无伦次,严庄强压着心头的烦躁,问道:
“什么诏书?元少尹又怎么了?”
直至此时,那书令史才算站稳了脚,喘匀了气,说道:
“天子诏书是颁给元少尹的,应是有大任命!”
闻言,严庄心头一动,半倾着身子问道:
“你是说,天子诏书并未经过中书门下?”
“是,是天子中旨!”
如今的天子诏书名义上是天子颁发,实际上却操控在秦晋手中,如果这道诏书没有通过中书门下就直接颁了下来,看来是秦晋不想政事堂插手,而究竟是什么事不想政事堂插手呢?
毕竟诏书是颁给元一枕的,他便嘱咐书令史替元一枕接下,然后就草草的将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
严庄陷入了沉思,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此前因为个人命运而忐忑不安,这完全是多余的,也许秦晋压根就没想着追究这种失误呢!
然则,这种猜测又推翻了他以往对秦晋和神武军的认知,一时间也弄不清楚眼下这乱哄哄的局面了。
疲惫之下,严庄靠向了身后的软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不愿再多想一想,只安宁而又贪婪的享受这片刻的平静。片刻功夫,他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用一种兴奋而又高亢的语调大声的说这话。
这是严庄最为生气的,平时严格禁止身边的佐吏如此大声喧哗,他猛地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却是元一枕。
元一枕竟好端端的站在眼前,而且从眼睛里到脸上到处都洋溢着志得意满。
“大尹,大尹,祸事没了,非但不是祸事,对下吏而言反倒是大大的好事呢!”
“什么,什么?你慢些说,究竟什么祸事,什么好事?”
元一枕满脸堆笑,赶上前来,完全没了此前的如丧考妣。
“秦大夫说过了,抓捕凶徒一事,大尹与下吏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只要能尽快的平息谣言和议论,用一些非常手段也是可以的,这,这可是秦大夫的原话呢。还有,秦大夫又说了,要重建千牛卫,专司负责监察百官,要,要下吏去领将印呢!”
闻言至此,严庄终于彻底从浅睡中清醒了过来,霍然起身。
“原来秦大夫心中的千牛卫将军人选竟然是你!”
这一句倒使得元一枕愣怔了片刻,问道:
“难,难道大尹早知道此事?”
严庄又缓缓的坐了回去,这时他虽然知道安然度过那无妄的一劫,心中却难免有些失落,实在想不到,新一任的千牛卫将军居然是这个看起来有些愚蠢的元一枕。
然则,严庄也知道,秦晋向来以识人用人见长,不论多么被人不看好的人物,只要经过秦晋之手,放到合适的位置就是难得的人才。
比如负责神武军密探的杜乾运,这厮从前只是个靠巴结上位的小官,先后投靠过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种种行径令人不齿,后来不知怎的竟投靠了秦晋,从此以后便一步步的走到了今日,虽然没有官身,但其在神武军中的地位却是寻常人难以比拟的。
因为,严庄曾听过一些传闻,神武军的补给物资并非完全仰赖于朝廷府库,而是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这就令人十分惊奇了,神武军不屯田,又没有征税的权力,这补给又是从何处自给自足的呢?
杜乾运的关键处就在这里,据说神武军所需的钱财物资,皆有商路贸易而来,而这厮所控扼的就是一条条无形的商路与数不清的商队。一手掌握如此雄厚的资财,恐怕就算政事堂的第五相公也要艳羡不已吧。
当然,这些大多都是严庄道听途说而来,神武军内部究竟怎样,他这种不身在其中的局外人是绝难知晓的。
再比如田承嗣,刚刚投降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拿正眼看他,反而是秦晋给予了足够的信任和重用,现如今已经是掌控京畿宿卫人马的军使,其风光与地位已经隐隐然后来居上。
严庄看了元一枕一眼,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秦大夫要重建千牛卫,却不知动作如此之快!”
说着,他又加重了语气问道:
“你可知道这千牛卫与从前的千牛卫有什么区别吗?”
元一枕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正色道:
“此中利害,下吏还是知道的,统带甲兵,监察百官,又有逐捕审讯之权,比起汉时的司隶校尉也不遑多让了!”
严庄重重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而今所谓千牛卫已经是秦大夫之鹰犬,做得好将鸡犬得道……”
话只说了一半,后半截虽然没说,可谁又听不出来其中的意味呢?元一枕却满不在乎,反而显出了一丝从前未有过的倨傲表情。
“机会与危险从来都是并存的,下吏倒觉得,生不能九鼎而食,死亦当九鼎而烹!”
严庄愣住了,他从未发现,这个阿谀谄媚毫无官吏尊严,有时又看起来胆小如鼠蠢入住狗的家伙,居然有这种志向。
瞬息间,竟生出了一种自愧弗如的感觉。
“老夫眼拙,竟看不出少尹有主父偃之志!”
此话说的有些唏嘘,又带着一点失落,严庄自问做不得这样极端的人,也无怪乎秦晋会看上了这个看起来毫无为吏之才的家伙。
前汉酷吏主父偃曾豪言,生不能九鼎食,死亦九鼎烹,由此便作为汉武帝的鹰犬戕害藩王,打击权臣,最终身死族灭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个元一枕如果能做到主父偃的一半,秦晋就算没有用错人。
元一枕接下诏书以后,便些人京兆府少尹一职,正式就任千牛卫将军。现如今重建的千牛卫并没有沿袭十六卫的旧制设置大将军,仅以将军为主官。其秩级与京兆少尹等同,然则权力可不是大了一星半点。
看着元一枕志得意满而去的背影,严庄有种预感,这个家伙或许就要在长安城内掀起一场又一场的大狱。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了,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要争着抢着一头扎进长安这一摊深不见底的潭水里呢?
看着吧,长安城中一定有个居中策划的人,元一枕带着千牛卫也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将此人揪出来。
想到此处,严庄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继而又扶额庆幸,多亏了没有对元一枕这厮落井下石,否则自己可能就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经过这段有惊无险的小波折,严庄算是看透了长安的局势与秦晋心底里所想的究竟是什么。秦晋的志向或许比此前所想的更加宏大,不仅仅是取而代之……
京兆府没了元一枕这位负责庶务的少尹,所有的公事便全都着落在了严庄身上,同时他也暗暗较着劲。因为千牛卫虽然负责监察百官,逐捕不法,可并非专办寿安公主遇刺以及陈留王自戮一案。
关键的证人和嫌犯都关押在京兆府的大狱里,他便打算趁着千牛卫成立之初的空档,在这一桩狱事上一较短长,否则岂非被元一枕压过了一头?今后在秦晋的心里,地位难免大幅下降。
严庄的压力实在不小,因为自打他履任京兆尹以来,屡屡出事,又频频出现疏忽,这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争取的。
于是,他便命人对长乐公主和驸马严加拷掠,试图逼问出那个人究竟是谁。豆卢湛遭受酷刑折磨,极度晕厥,求饶,却已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严庄判断,他可能真的不知道内情,但依旧不会有半分手软,只要人死不了,便往死里折磨。
至于长乐公主,从前因为顾念着寿安公主的面子,对她只是程序上的询问,并不曾施加刑罚拷掠。现在,受了元一枕就任千牛卫将军的刺激以后,严庄也放开了手脚,专门命狱吏对其施以鞭笞之刑。
鞭笞所带来的痛苦绝非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还有精神的侮辱。鞭笞时,施刑者会将受刑者身上的衣物扒光,鞭子沾上冷水每一下抽在肉身上,都会带起一条子的皮肉,其状惨不忍睹,其痛苦更非常人所能忍受。
短短的一个上午,长乐公主再也熬不过酷刑,便乖乖的供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对此,严庄深感意外,他曾做过无数次假设,却绝对没想到,涉案的居然是此人。
严庄一刻也不敢耽搁,急急赶往神武军帅堂去见秦晋。不过,在辕门外,他却得知,秦大夫并不在里面,因为今天乃宣抚江南的门下侍中韦见素归来之日,此时已经到城东长亭迎接去了。
得知秦晋不在帅堂,严庄便有些急了,此人地位至关重要,如果不事先通报便抓人,唯恐会激起乱事,只得问清了秦晋的具体去向,便又带着人急急赶了过去。
第一千六十章:神武军长史
严庄带着人准备经由兴庆宫南面的春明门出城,那里是赶往城东长亭最近的城门,在经过安兴坊时,他忽然看着一队鲜衣怒马的甲士疾驰飞骠而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众星捧月般被围在当中的正是元一枕。
看着意气风发的前下属,严庄胸中不禁腾起了阵阵感慨,就在数日之前此人还是个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谄媚之徒,今日却已经在长安城中趾高气昂,纵马飞驰了。
要知道,自打神武军进入长安城以后,对城禁的管理是十分严厉,就算王公贵戚在没有得到授权的情况下,同样不得在大街上纵马。此前秦晋的亲信清虚子和郑显礼就因为纵马被施以鞭笞之刑,一点情面都没得讲。
直到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的元一枕消失在了东市大街的拐角处,严庄才收回了目光,又是禁不住一阵暗叹:时也运也命也,像元一枕那么荒唐的事情,他自问是做不出来的,因而也自然与那千牛卫将军一职无缘了。有些事是羡慕不来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竟在不觉之间油然而起。
这是严庄宦海浮沉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他向来以为于权术一道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可现如今看来,还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抛开这些心中吃味的情绪不谈,严庄又想起一件事,元一枕昨天才履任千牛卫将军一职,手下的班底不过是秦晋从神武军临时调拨过去的五十个人。而据他所知,这次重建千牛卫的编制,其人数当在千人上下,当此之时,元一枕不赶紧筹备着招募精锐,却只顾着在大街上游走炫耀,仅凭招摇这一点恐怕就难以长久。
正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元一枕想做劲草,然则风必摧之。
一念及此,严庄就收敛了心神,他所秉持的宗旨并非是不顾一切的向上攀爬,而是能够在维持长久的基础上稳步升上去。如果攀上高峰的下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这种高峰他宁愿永远都攀不上去。从前在安禄山手下时,抱定的是这个宗旨,现如今投靠了秦晋,抱定的也依旧是这个宗旨。
一行人出了春明门,严庄才发觉这条通往潼关的官道上没了往日的熙熙攘攘,沿途只有骑着马的军士不时的慢行而过。显然,这是净街了,由于有了两次遇刺事件,寿安公主险些丧命,宗正卿、陈留王李素杰又血溅十王宅,这些都让人过于紧张,所以不得不做出这种滋扰百姓出行的决定。
实际上,夏元吉和第五琦为韦见素筹备了一个规模十分盛大的欢迎凯旋典礼,但在最后遭到了秦晋的反对,之该以几位重臣陪同太子一并到长亭进行一场节俭而又不失体面的欢迎仪式。
如果按照夏元吉和第五琦铺排的场面,至少要耗钱数十万贯,而府库中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结余之钱,可供挥霍。
严庄一开始还想不通,第五琦这个副宰相向来以抠门著称,恨不得一文钱掰开八瓣花,为何在韦见素这件事上就转了性呢?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无非是夏元吉和第五琦因为将韦见素得罪的狠了,现在见人家携稳定江南之功而返,试图缓和双方的关系而已。
京兆尹虽然权重,显然还没到宰相台府的级别,所以没有通知他也不奇怪。不过,严庄还是有另一番理解,也许是夏元吉和第五琦看不惯他,有意无意的排挤也未可知呢。
想到自己这种不尴不尬的处境,严庄的心里就像吃了沙子一样纠结。能够在长安这么复杂的官场环境下屹立不倒,并存活下来的人,都是不世出的人才啊。反正,严庄是觉得有些够了,不管立场如何,心怀的目的如何,总要有着许许多多的派系和勾心斗角。就算像秦晋这般开明的人来掌权,也一样不能免俗,必须投身到这一潭浑水的斗争当中去。
十里的路程很快就走完了,入眼处尽是密密麻麻盔明甲亮的神武军军士,严庄试图在其中找出长亭所在的位置,以及秦晋所在的位置,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而这一路上,又有数不清的巡查游骑上前来盘问,如果他不是京兆尹,又身具紧急公务,恐怕就要被当场驱逐了。
严庄自打到了长安以后,总有一种说不清大不明的感觉,那就是朝廷原有的官僚体系正在无声当众被一点点的排挤到权力边缘没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部分人,一部分依附于神武军而存在的人。
这其中的典型就是夏元吉和第五琦,而此前一直游离于神武军体系之外的京兆府则被或多或少的架空了。原本很多属于京兆府份内职权事务也都被神武军另行成立的相关官署所分担。
比如这次由长安城向东十里的净街居然与京兆府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连通知都没有通知一下。按照旧制和惯例,京兆府管辖长安、万年两县,这些事就算由其他官署主导,也必须通知京兆府并得到京兆府的配合与允许。
想到京兆府这种尴尬的处境,严庄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好高骛远了,至少在当前还是要以改善京兆府的地位为第一要务,只有揽回那些渐渐丢掉的权力,一切才有可为。
就在这短短的十里路上,严庄做出了一个既贴合现实又不难实现的决定。
很快,便有相关的军吏将严庄领到了秦晋所在的位置。由于汲取了此前遇刺的经验,迎接的地点实际上比照长亭的废墟还向东推延了三里,诸位重臣们都站在路边翘首企盼,期待着韦相公的车马赶紧回来,许多人因为久站而推上血脉不通,只得不时的悄悄跺跺脚,以缓解麻木的感觉。
刚刚有人来报,由于渭水桃花汛,再加上连日阴雨,官道上许多地方都泥泞难行,韦见素的车马至少还要等上两个时辰才能抵达长安近郊。
得知是这种情况,几位重臣们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再这么站下去恐怕半条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于是,秦晋又命人搬抬来了胡凳、胡桌以供官员们休息,同时又命人烧水冲茶以解口中干渴。
严庄正好赶在了这个当口,秦晋看到他时还是有点意外。以他的安排,京兆府事权极重,他们这几位重臣离开了,总得有人留在城内坐镇,严庄虽然于长安官场的资历不够,然则却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就算有突发事件相信也能够很好的进行应变。毕竟能够在安禄山手底下长盛不衰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庸碌之才呢?
“大尹如何也来了?”
严庄赶忙凑了上去,又紧张的看了看左右。秦晋便知道他又机密事宜禀报,便示意身旁的卫士后退五步开外,以确保他和严庄之间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长安城进来一连串的谋逆事件,负责背后牵线运作的人已经知道是谁了,长乐公主亲口招供!”
“招了?”
秦晋没想到案情的进展会如此顺利,但又见严庄一脸的严肃,便意识到,这个居于幕后联络指挥的人怕是不一般,他便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说吧,是谁?”
“神武军长史,陈千里!”
当神武军三个字从严庄的口中吐出时,秦晋的心跳已经骤然加快,又当陈千里三个字说出来,他的身体几乎已经哆嗦的显而易见了。对陈千里这个名字,秦晋既感到震惊,又觉得理当是此人。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经纠葛了数年之久,看来依旧不能化解陈千里胸中的心结啊!
“是陈千里无疑?”
“口供详实,只等拿人拷问,便知真假!不过,陈千里毕竟是神武军长史,没有答复手令钧命,下吏不敢轻举妄动!”
“田承嗣何在?”
“末将在!”
“你现在立即与严大尹返回长安,从西内苑兵营中调兵三千,无论大尹捕拿何人,必须无条件配合!”
“这……末将敢问,大夫欲捕拿何人?”
田承嗣与严庄都曾在安禄山麾下待过,知道严庄不是个省油的灯,便希望秦晋能够做出最终指示,而不是听从严庄的命令拿人。这当然是他不想万一出了纰漏以后被对方拿来做背锅之用。
秦晋思忖了一下,低声道:
“神武军长史,陈千里!”
“是他?”
田承嗣面露震惊之色,禁不住失声反问了一句。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赶紧表态:
“末将谨遵大夫钧命!”
严庄带着田承嗣疾奔长安城,在此之前田承嗣早就安排快马信使往西内苑军中调兵,等他们抵达春明门时,三千兵马已经在城外列阵以待了。
看到此种情景,严庄暗暗叹服神武军训练有素,军纪严明。
陈千里日常的办公地点在神武军中军帅堂的别院,平时仅有护军百人。尽管就连这百人护军都由中军主将统一提调,然则陈千里毕竟在神武军内做长史多年,无论人脉或威望都是有的,而且还不低。万一他知道事情败露,而做出了垂死挣扎的举动,又该怎么办?
所以,必要的准备还是应当做的详尽周全!
第一千六十一章:大哉千牛卫
田承嗣处事极为周密,不但在他们抵达长安之前调了三千神武军军士,还下令封闭了长安内外各处城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严庄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嗟叹,这些权力原本有一部分是属于京兆尹的。
然则,这种情绪在严庄的心中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他是个经历过风浪的人,再说京兆尹那些丢失的权力也从未属于过他,又怎么会因此而耿耿不放呢?将来如果顺利的话,自己未必不能再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场面。
而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踏踏实实将手中的差事办好,比如抓住神武军的长史陈千里,并从他的口中拷掠出隐藏在长安的宵小与不法人物。
大队全副甲兵的人马突然间在光天化日下开进长安城内的大街上,行人们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了些许的恐惧,这种恐惧更多的可以被描述成一种心有余悸。因为长安这几年来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哪一家没有子弟死于战乱和灾祸之中呢?
本来这种恐惧和伤痛已经在渐渐远走,随着神武军稳定了长安的局面以后,长安内外都以一种蓬勃的姿态迅猛的恢复着往日的平静和返回。现在突然出现的人马让人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些动乱的日子。
不过,这些民间疾苦并非严庄所关心的,他是个十分利己的人,在他的意识中,只要自己过得舒坦又怎管得天下人洪水滔天呢?现在,他就要别人的血染红自己的官袍了。
大军自春明门进入长安,转过东市大街便直扑神武军帅堂所在的坊内。
三千兵马瞬息间就将内外围的水泄不通,由于事前保密的需要,田承嗣并没有事先通知营内,所以营中的卫士见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的兵马,立时紧张起来,刀剑出鞘,弓弩相向,一时间气氛紧张至极。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高长河也带着人赶了回来。他是负责中军宿卫的主将,见到自家主将,所有人立即便像见到了主心骨。
“所有人听令,田将军奉秦大夫钧命捕拿嫌犯陈千里,即刻将此人捕拿到辕门外!”
高长河这一声大呼,比田承嗣带的三千兵马还要管用,立即便有一名旅率出来见他。毕竟神武军帅堂乃军机重地,将其围起来是以防万一,如果当真冲进去拿人,影响可就大了。
所以,拿人的活最终还是要靠中军内宿卫。
只见这位旅率面有难色,有些吞吞吐吐。
“何事吞吞吐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身为主将的高长河脾气也有些冲,直接就将那旅率骂了劈头盖脸。
“回,回主将话,陈长史,陈长史已经被千牛卫元将军带走了!”
“谁?”
高长河乍听此言有些难以置信,陈千里在神武军中一般以监察为主要责任,执法向来刚正不阿,神武军内部的人提起这位陈长史没有不害怕的,现在听说居然被人轻描淡写的带走了,惊讶也是在所难免。
“是,是千牛卫元将军,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带了几十个人过来,出示了办案的公文,就,就将陈长史带走了!”
“陈长史也没反抗?”
高长河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就是怕陈千里以其在军中所树立起的威望进行反抗,现在结果却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而当此之时,最为沮丧的当属严庄,这就好比到了嘴的肥肉被人抢走一样,而且他还不能有半分不满的表现。
高长河啐了一口。
“千牛卫算个什么东西,敢大摇大摆的进咱神武军的辕门拿人?”
那旅率红着脸答道:
“秦大夫此前曾有钧命,千牛卫若入营办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拦,否则,否则立斩不赦!”
高长河当然知道这一点,如此说也不过是发个牢骚而已。
“好了,既然人已经被千牛卫捕拿,这也就没俺什么事了,都散了散了吧……”
说是散了,却不是轻易就能散的。毕竟三千人开进长安城,也必须给城中百姓和官吏们一个说法。这个说法也不会实话实说,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张贴布告,安抚百姓,声称兵马进城只是一次为了应对突发事件的演练而已。为了将这个说法圆的逼真一点,田承嗣还特地将这三千兵马撤退时拉倒了长安城南部的大片皇帝处安营扎寨,打算过了今夜再出城返回西内苑的军营。
严庄呆立当场,无语相对,田承嗣只对他摇了摇头,并未多说什么,不过他却知道,自己这回不单白白折腾了神武军三千兵马,还给人彻底留下了无能的印象。尤其是有了昔日的下属,元一枕的对比,一个当机立断,轻易了事,一个兴师动众,无功而返,如此便早已高下立判。
返回京兆府的路上,严庄实在郁闷到了极点,恨不得有抽自己两个嘴巴的冲动。然则,木已成舟,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余地。不过,他也当真是佩服元一枕,居然就敢大摇大摆的带着几十个人闯到神武军中军去抓人,如果换做旁人,恐怕都会如自己一般,先请秦晋定夺,然后再行捉人,毕竟只有如此才能将因此而带来的危险降到最低。
元一枕看来还当真是在践行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五鼎烹的誓言了。
这一点,严庄的的确确是自愧弗如的,想到这里,他反而淡然了。
就在严庄返回京兆府的同时,门下侍中韦见素的车马也比预计中提前了一个时辰抵达了长安城东的长亭。
面对诸位重臣的迎接,韦见素表现的很是受宠若惊,秦晋远远观察,却见他并无操劳瘦削之态,反而还白胖了许多,看来江南的水土当真是养人啊。
随韦见素一同返回长安的,还有位令人意外的人物,那就是前淮南道节度使高适。
按照计划,高适会在韦见素之前一个月返京,只是因为一起突起的哗变延迟了,现在跟随韦见素一同返京,也足以向世人证明,他并无谋逆造反的心思。
秦晋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向高适这种曾经在地方上做节度使,又大权独揽的大吏,只要他肯放下异见,不再反对神武军,大可以好生相待,给予足够的荣耀。
所以,高适就是一个榜样,秦晋要以此向天下大权独揽的节度使表明态度,神武军入主朝廷以后绝不会做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的事。
“下吏高适拜见秦大夫!”
正愣神间,高适已经来到了秦晋的面前,郑重一揖。秦晋在高适的脸上看不到半分的不自然和尴尬,谁都知道,高适曾在淮南道给神武军做了不少的小动作,甚至明里暗里分庭抗礼的事情也没少做,但他最终能够审时度势选择放弃了对抗,而今又坦然的返回长安,仅仅这份决断和气魄就足以令人侧目的了。
秦晋也立时换上了一脸的热络,双手快速的扶住了高适,并没有当真让他这一揖到地。
“高兄毋须多礼,一路风尘仆仆,这里布置了水酒菜肴,何不先开怀同音一番?”
这是时人迎接远游友人归来的习俗,于长亭设宴款待,恰恰此时又是仲春,正是适合郊野长亭饮酒的好时节。
高适的身形略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实际上他已经抢了韦见素的先,按照秩级和资历都应该是这位有大功的使相先说话才是。不过,韦见素对于高适的失礼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还笑吟吟道:
“秦大夫如此费心,达夫,你我若不在此一醉方休,岂非愧对了良辰与美酒吗?”
韦见素不愧是个官场老油条,仅仅只言片语就将马上冷场的气氛给暖和了过来,
简单支起的竹棚下,胡桌胡凳早就摆放好了,胡桌上的肉食亦是热气腾腾,筛好的酒水散发着阵阵酒香,离着老远就被引得口水连连。
夏元吉颤着花白的胡须,也厚着老脸过去拉住了韦见素的手臂。
“韦相公刚刚回京,今日洗尘,老夫也要一醉方休,不醉不归呢……”
那神态像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可谁又能想得到,就在去岁冬日之时,正是此人一手炮制了将韦见素父子逼进死地的选择。幸甚,韦见素虽然选择了无奈之下的赴死,却是因祸得福而稳定了江南地方。
韦见素也笑的极是爽快和热络。
“夏相公放心,韦某定然陪着你一醉到底!”
秦晋从旁观察,竟然丝毫看不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你死我活的斗争。
但官场不就是个戏台吗?谁又管得着心中的真正所想呢?只要没有最后撕破脸,那层窗户纸都在,就可以把这场戏好好的演下去。
说话间,众人已经在胡桌前落座,秦晋率先举起了早已斟满的酒碗,朗声道:
“今日为韦相公和高节度接风洗尘,哪个也不许少喝,少喝了,要罚!”
说罢,将酒碗中的酒水一言而尽,众人也都跟着满饮了碗中酒。
在场之人,不论韦见素、夏元吉抑或是第五琦,都喝的十分畅快,秦晋率先抓起一块撕好了的烤羊肉,放在口中大嚼起来。
第一千六十二章:仲春迟改元
韦见素离开长安已经接近半年,一次几乎等同于流徙的外放,居然成就了他的巅峰之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晋暗自感叹,如果当初因为一时的心软而答应了韦娢的请求,也许韦家就不会有今日的风光了。这就是实时变化无常啊,谁也不可能预料到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众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看起来一派和谐。但是,秦晋却知道,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各自怀着鬼胎,远不像表面的那么一团和气。不过,政治本就如此,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做戏,只要每个人都演好了自己的角色,这出戏就算唱得圆满了。
“韦相公此去江南,多少生灵因此而免遭涂炭,大将百万军中以万古枯槁而成就功劳,都要相形见拙了啊……”
夏元吉随口说了一句恭维话,韦见素赶忙谦逊的推辞。
“江南稳定岂是韦某一人所能为的?若非高节度一力坚持,江南地方人心思安,恐怕就算搭上这把老骨头也难以扭转局面。之所以小有所成,所赖者不过是因时因势而已啊!”
说这话时,秦晋发现高适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之色。的确,当时的高适距离举兵扯旗只剩下了一步之遥,只是因为背后的工作做足了,才没有彻底与长安撕破脸皮。而且,据秦晋所知,就连杜甫都亲自给高适写信,劝他不要做唐朝的罪人,让江南百万生灵为其陪葬。
正是因为高适的心中还存着最基本的良善和克制,才没有为了一己之私而踏出那一步。
事实上,高适在决定配合朝廷稳定江南以后,就或多或少的做好了被清算的准备,正是因为如此,秦晋更不能清算他,反而还要高爵厚禄的养着,做给天下人看。
看起来,高适是个不甚喜欢言辞的人,众人喝的面红耳热,他却只是不时的附和几句,并未参与进众人的互相恭维之中来。
但逮着空档时,高适似乎也有他的想法,忽而问道:
“下吏在江南时曾听过一些风言风雨,是关于安西的……”
秦晋先是一愣,但马上就反应过来,安西的问题已经拖延了几个月,风声和诸多谣言就算流传到了江南也不奇怪。不过既然高适主动提及,他也就避重就轻的介绍了几句。
“突骑施与西域诸部勾结围困了龟兹城,由于路途遥远,情报不明,朝廷还须等待具体消息确实以后,再做打算。”
高适闻言点了点头,直视着秦晋说道:
“以下吏之见,安西之事或可延后,只要朝廷保证河西不受突骑施等叛部的骚扰便可。当务之急,朝廷应当集中全力彻底消灭掉盘踞在河北的史思明部叛军。”
实际上,秦晋这几日已经被各种捕风捉影的情报弄的焦头烂额,现在忽然听了高适的建议,心中竟有些豁然开朗了。
夏元吉见高适将话题引向军政事务,酒局的热络气氛登时就有些淡了,便借着些许醉意不满的说道:
“哎,今日只喝酒吃肉,军政事务一概不理,来来来,高节度与老夫干了这一碗!”
高适倒是来者不拒,与夏元吉干了满满一大碗酒。只见夏元吉将酒碗放下,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点点晶莹的酒水珠,哑着嗓子干笑起来。
今日这顿酒一喝,也让秦晋发现了夏元吉居然是个老酒缸,年逾古稀的老人居然如此擅饮,相比之下倒是一旁的第五琦醉意渐浓,说话时连舌头都有些打结。
以第五琦的性格,绝对不会在任何宴会上喝多的。但是,他今日存着几分心虚,毕竟当初是他们暗算了韦见素,所以喝酒之时难免就会控制不住,身不由己。
至此,秦晋觉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收场,谁知高适却忽然又一本正经的说道:
“高某在江南险些酿成大错,今日惟愿到河北将功折罪,平灭史贼叛军!”
他这些话自然也是带着几分酒意说出来的,与此同时夏元吉也好,第五琦也罢,就连韦见素的脸色都有些变了。高适领兵在江南才出了这一档乱子,秦晋又怎么可能再将他派到河北去呢?
然则,秦晋只是稍一愣怔,便笑道:
“高节度放心,平叛河北,必定少不了你!”
他这并非随口胡乱应承,虽然高适提出来的突然,但如此答应下来也有着很大的回旋余地,参与平乱也未必一定带兵,至于将他安排在什么位置合适,显然不是仓促间可以决定的,须得仔细的斟酌过后再有决断。
众人正说笑间,起了一阵风,继而竟噼里啪啦掉起了雨点,幸亏有竹棚挡着,是以并未让这些全天下权力最重的高官们有多狼狈。
风起的快,去的也快,但雨点却是越来越大,没一会的功夫就淅淅沥沥的下了个漫山遍野,整个天地间顿时便像拢在了重重雨幕当中。
竹棚毕竟挡不住雨,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在地面上,桌面上,酒菜上,众位位高权重之人的官帽上,紫袍上。
秦晋掸了掸身上的雨水,胸中竟涌起了些许感慨,入春以后,连绵的雨水已经浸透了关中肥沃的土地,可以想见,一连旱了五年的关中终将迎来丰年。
不过,他毕竟对农事的了解有限,反而是一旁的夏元吉,听了秦晋关于丰年的话语后,面色带着些许担忧。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春汛骤起,只怕耽搁了春耕啊!”
“夏相公的担忧也未见其然,春汛年年有之,今年的雨水并不算多,况且长安自秦大夫力挽狂澜之后,气象早就异于从前,怎会非旱既涝呢?”
这话却是站在另一重高度,夏元吉像是受了启发一般,登时一拍脑门。
“若论新气象,不若今岁改元,如何?”
大雨哗哗作响虽大,夏元吉的话却一字不落的传入众人耳朵里。
“好,虽然已经仲春,改元依旧不晚!眼看百废待举,也该有些新气象了!”
说话的是第五琦,他隐隐有些醉了,说话时便比平日里语气重了许多,但至少心智是清楚的,觉得改元的确是个激励人心士气的好法子。
至德年一连有三年光景,大唐朝几乎是一年不如一年,到了至德三年甚至连长安城都丢了,如果现在还沿用至德年,便依旧会使人沉浸在以往那死气沉沉的病气中。
几位重臣都是饱读经史子集的人,改元的意见取得一致之后便开始议论着哪一个年号合适,其中引经据典以及排除从前已有的年号自是在所难免。乾元,皇佑一类则字眼不断出自几位紫袍大吏之口。
忽而,秦晋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
“不若就叫太平兴国!”
众人闻言,登时都眯缝着眼睛思量起这四个字的意思,历来年号以二字居多,四个字的并不多见,但各自斟酌了一番后,又禁不住纷纷叫好。
“天下太平,国将中兴,便叫太平兴国!”
第五琦也许是酒意使然,竟第一个击掌大声的赞叹起来。
其实,这个年号在两百多年以后有一位皇帝使用过,秦晋只是拿来一用而已,那位皇帝的生平于后世有着诸多的争议,得位是否正当,工于权谋诡计,都是对他的诟病,然则却由此人始,开创了百年文治盛世,对唐朝而言,多了几分凌厉的霸气,然则失之于秩序,到如今弄的大厦将倾,也是积弊久矣,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秦晋所想的,不仅仅要恢复开元天宝盛世……
大雨渐渐转小,急促而又嘈杂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是神武军帅堂送来的公文,高长河回去以后专为陈千里被千牛卫捕拿一事做了初步的调查,又写成公文命人寄送给秦晋观阅。
秦晋只简单的扫了几眼,便将公文放在了腰间的皮囊中,陈千里涉案是最让他心痛的。隐约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带着面带着几分忠厚的黑胖子,就是这个黑胖子,在县廷被造反的崔安世控制以后,不畏死亡,欲以一己之力而去做那蜉蚍撼树之举。
人总是念旧的,正是有了当年在新安并肩战斗的因由,秦晋对陈千里几次三番的“背叛”总是选择了宽容。然则,人各有志,立场不同,便使原本可能生死之交的两个人注定对立到死。
从前,神武军大事未成,许多事只要都可以内部解决,别人也不会有什么议论。可现在,寿安公主遇刺,陈留王之死,总要有人站出来负责,就算可以用谎言来向世人隐瞒真相,然则对神武军内知情的将士们也必须有所交代。否则,军纪糜烂,怕也只是迟早。
递送公文的军吏见秦晋只潦草的看了几眼,就再没有一句话,便忍不住问道:
“大夫可有交代?陈长史毕竟是神武军的……让千牛卫……”
秦晋摆手,打断了那军吏,平静的答道:
“此事,神武军就不插手了,让千牛卫去查吧,告诉高长河,也不用想着为他求情了。每个人,只要做出了选择,就必然要为所作出的选择付出代价!”
第一千六十三章:下吏不愚钝
神武军三千兵马突然进城的消息还是在长安大街小巷内激起了涌动的暗流,布告上昭示的内容,百姓们看看也就罢了,许多人都在追寻着那张布告背后所隐藏的内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人说是神武军内部的将校试图发动兵变,也有风言风语提及是某些心怀某侧者违令调兵。但不管如何,至少有一点长安百姓们是可以确实的,那就是无论三千兵马为何进城,进城以后又做了什么都不重要,市面又恢复了平静。
长安的百姓们大都可以拍着胸脯的对左邻右舍信誓旦旦的说着:
“有秦大夫在,什么妖魔鬼怪也翻不了天!”
这话大抵上是对秦晋以往种种战绩和功绩的肯定,但更深层的原因是,长安百姓们已经在潜意识中认为,秦晋是无所不能的,神武军是不可战胜的,长安经历了那么多的浩劫,皆因为秦晋和神武军不在。否则,长安的百姓们也不必遭受那骨肉分离,亲人阴阳两隔的苦痛了。
比起市井间的流言,朝堂上的官吏们则似乎更为接近事实的真相。某位神武军中级别不低的将校已经被秘密逮捕,突然进入长安城,又旋即撤出城去的三千神武军精锐应该就是专为抓捕那位大人物而准备的。
至于那位神武军中的大人物是谁,但凡神武军在京的将校都被众官吏猜测了个遍。不过,具体是哪位大人物,最终也还是没个确定。
政事堂左侧回廊旁的廨房内,一众官吏们正等待着宰相的接见,闲来无事便也在议论着昨日的这桩突发事件。
“听说了没?神武军内部有了激变,昨日神武军三千兵马进城,险些酿成一场大祸啊……”
“莫要危言耸听,神武军向来组织严密,军纪令行禁止,怎么可能有兵变?”
“也别说不可能,这天下事都没有绝对的,连皇帝都能成为昔日小吏的掌上玩物,又何谈成军不过数年的神武军呢?”
此言一出,立时就有人连连示意噤声,这等话岂是等闲能够出口的?
事实上,大臣们私下议论朝政时,也都是这般,只不过这里毕竟是政事堂的廨房,万一被传到了某些心怀叵测的小人耳朵里,闹个鸡飞狗跳也不是不可能。
这时,一名中等身量的绯袍官员说道:
“神武军的确不会发生兵变。但是,神武军的长史,此时已经身陷囹圄了!”
“长史?哪个长史?”
绯袍官员的话言之凿凿,登时就吸引了众人的兴趣。
“还能是哪个长史,自然是陈千里了!”
神武军的长史与别家长史不同,别家长史都是负责各种军政庶务,可谓是位卑权重,独独神武军的长史只专司军法,将神武军上下收拾的齐整如一。
然则,就是这样一位专司执法的长史,怎么可能带头违犯军法呢?
“快说,快说说,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那绯袍官员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此事说来就可惜了,某也只是知道具体被抓之人的姓名和官职,至于具体的细节,只能当事者来告诉诸位了!”
卖了好大的一个关子,最后抛出来的却是这不痛不痒的结果,听热闹的官吏们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当然也不会相信他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窃窃私语之声很快就演变了隐隐然的喧闹,正好外面有书令史推门而入,惊得众官吏忙不迭的闭嘴收声。
“哪位是门下给事中闵修文?第五相公有请……”
刚刚那位绯袍官吏站了起来,客气的说道:
“某便是!”
这些政事堂内的令史和书令史虽然都是流外官,身份地位远远没办法与他们这些品官相比,但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为了不被这些小鬼折腾,官吏们大都不会得罪政事堂内外行走的书令史。
出了廨房,离大门远了,那名为闵修文的绯袍官吏便小心翼翼的问道:
“第五相公可是看了在下的奏疏?”
而今天子瘫痪不能理事,但凡大臣的奏疏均有政事堂处理,第五琦作为今日的当值宰相,今日所上的奏疏自然要他来阅览。
书令史的态度却不冷不热。
“下吏只负责堂外行走,堂内相公们如何处置公务,却非下吏分内之事了!”
不软不硬,不卑不亢的一句话将闵修文顶了回去,闵修文自讨没趣,便尴尬的闭上了嘴巴,跟在那书令史后面,很快就到了第五琦办公的中堂门外。
书令史先进去通禀了一句,片刻功夫第五琦就传出话来,让闵修文立即入见。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政事堂,其中堂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富丽堂皇,比较而言,更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书房。书案和书架看起来都已经很有年头,堂中香炉烟雾缭绕,阵阵檀香气息令人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
堂内左侧的位置有一块屏风,尚书左仆射第五琦就在那处屏风后。
“下吏门下给事中闵修文,参见相公!”
“不必拘礼,进来吧!”
第五琦的话很是低沉,闵修文心中忐忑的绕过了屏风,却见第五琦手中笔杆还在不停的摇动,显然是奋笔疾书。
旁人都羡煞宰相大权在握,却不知道他日理万机,就连寻常休息的时间都要用来处置公文。
对于那些奸佞无能之辈,做宰相自然是享乐的途径,可在第五琦而言,当一天和尚,就要一天把钟撞好,绝不能糊弄。
门下给事中本该是门下省的属吏,按道理归门下侍中所辖。不过,自打门下侍中韦见素赶赴江南以后,门下省也自然就成了夏元吉和第五琦的自留地。
这个闵修文在此前既不属于韦见素的亲信,也不是第五琦和夏元吉的亲信,第五琦之所以今日要见他 ,还是因为这厮送来了一封奏疏。
第五琦掸了掸书案上的一张纸笺。
“这份奏疏是你写的》”
“正是下吏!”
从第五琦的声音里,闵修文觉察到了一丝丝的阴沉,而从他的面色中,更让闵修文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但事到临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下吏愚见,如果说的错了,还请,还请相公海涵!”
岂料,第五琦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敢为朝廷谏言,就算错了,也是该赏,你不必害怕。某今日令你入见,是有好事一桩!”
直到此时,从第五琦嘴里说出了“好事”二字,闵修文那一颗忐忑的心脏总算好好的放回了胸腔里。
第五琦又以手抠了抠书案,问道:
“你的奏疏中言及,西事与北事不可并举,应先紧后缓,不知何为紧,何为缓呢?”
说起这些,就是闵修文的强项了,他稳定了一下心神,侃侃道:
“西事涉及安西与河西,以下吏愚见,只要保河西不失,便会使关中无虞。但河北却不同,河北历来乃产粮产兵的要地,往北是抵御契丹人南下的屏障,向南则与都畿道形成了我大唐半壁江山,孰轻孰重,难道相公看不出来吗?”
原来,闵修文是个从蜀中选调进京的官吏,因为历年铨选皆为优等,便被吏部擢拔调来长安,其中授意者便是尚书左仆射第五琦。
由地方小吏,一跃而成京师中枢的紧要官吏,怎能不使闵修文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呢?
所以,闵修文在做足了准备之后,便就天下局势,以及朝廷的选择,写了一篇详尽的奏疏,希望能够引起宰相的重视。而今,果不其然,因为这封奏疏,使他被宰相接见。
第五琦展眉一笑,又似自言自语的说道:
“这等道理,我等身为宰相,难道就看不出来吗?”
这话说的不算客气,闵修文马上又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刚刚把话说的太满,太硬,可能让这位第五相公产生了不快的情绪。
然则,还没等他说话,却见第五琦忽而向前探着身子,一字一顿的问道:
“你可知,就连睿智如秦大夫都两难选择,这究竟是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闵修文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但马上又意识到,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心中登时便既好奇,且害怕。好奇的是,这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害怕的是,自己因为多嘴而受到牵连和惩罚。
第五琦又将身子坐直,直视着闵修文。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太多了,你是想好,还是不想好呢?”
第五琦这几句不阴不阳的话着实令人难以回答,闵修文暗自琢磨着,这位第五相公究竟是什么意图呢如果他想就奏疏展开询问,显然不会说许多不相干的话。可如果他的注意力本就不再奏疏上,那么接见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呢?
有着多年为官吏经验的闵修文知道,如果弄不清楚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那就好比瞎子一般,只能任人牵着鼻子走。在官场上,这种处境是很危险的,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一脚他错,跌入完整深渊。
“下吏愚钝,请相公明示!”
第一千六十四章:大夫为救星
也怪不得闵修文患得患失,他本来是个在地方上摸爬滚打的小吏,忽然被调到了长安的门下省,心理上还未完全适应,又要小心翼翼的应对复杂的派系斗争,为难是可想而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到长安来做官是他的选择,危险往往与机会并存,为了在官场上再进一步,闵修文也就甘愿冒着这种风险了。
他虽然初来乍到,可长安的基本情形却早已经揣测的七七八八,包括神武军中被抓的人是陈千里,也是通过揣测分析得出的结论。而现在,对面而坐的第五琦相公,心中其实是包藏着祸胎的。
门下省的长吏乃是门下侍中韦见素,韦见素与夏元吉和第五琦向来不和,今次自己主动在他们面前露脸,为得就是离开门下省那是非之地。
若果闵修文是正常的铨选调任那也就罢了,事实上他的政绩虽然足够漂亮,然则升迁至门下给事中这种要害位置还是不够资格的。据他所知,自己的迁转与宰相第五琦有着密切的干系,甚至是第五琦亲自指派吏部的亲信而为之的。
如此一来,闵修文的身上便已经深深的烙上了夏元吉和第五琦的印记。如果韦见素一直留在江南不回来,或者已经在江南死掉,他也大可不必这般急吼吼的来巴结第五琦。现在,韦见素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是携功而回,对门下省的整治和清洗是在所难免了,为了不成为被清洗的对象,便只有依靠夏元吉或是第五琦。
现在的政事堂,夏元吉身体不好,昨日迎接韦见素时又多喝了几碗,怕是六七日都难见到面,现如今闵修文的全部希望就都寄托在第五琦身上了。
第五琦却只揪着先西还是先北这个问题不放,闵修文也只得装作配合的与之对答。
“下吏以为,安西之患与河北之患,前者在肘腋,而后者在腹心。肘腋虽然重要,可比起腹心来,不还有壮士断腕一说吗?”
第五琦的眸子里闪着异样的光彩,说道:
“你可能还不知道,废太子纠合了大批党徒,已经在安西频频作乱,你再说说,哪个是肘腋,哪个是腹心啊?”
“废,废太子?”
登时,闵修文就蒙住了,他的脑子废了好半天劲才反应过来,废太子不就是当今天子的嫡长子李豫吗?
“废太子不是……还活着?”
第五琦既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承认,只长出了口气,仰头目光转向天棚,缓缓道:
“秦大夫面临着的两难选择,你我又何尝不是呢?许多事并非人力可及啊,好了,没什么事就回去吧,我累了……”
一句话里似乎带着无限的落寞,这可不像闵修文印象中那个精明强干的第五琦。然则,现在的他已经顾不得第五琦的前后变化,更令他赶到恐惧的是,第五琦话语中所隐含的意思。
情急之下,一向自诩能沉得住气的闵修文禁不住失声问道:
“难道,难道就各安天命了?”
此话一出口,他马上又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应该说的话,便赶忙赔罪:
“下吏无状,请相公恕罪!”
第五琦倒是不以为意,只淡淡的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出了政事堂中堂,太阳光刺眼无比,闵修文下意识的眯了眯眼,满身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他却觉得浑身上下阴寒的刺骨。
第五琦刚刚的话就是说他有心而无力,大家不如各安天命。闵修文实在想不通,强悍如夏元吉和第五琦怎么会如此的颓唐呢?
闵修文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既然第五琦这里不行,那就只有另想办法了。浑浑噩噩的走出皇城,他忽然惊觉,这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竟然是如此的陌生,仿佛自己从未融入到其中一般,仿佛自己永远都是个客居于此的人。
不行!绝不能这么坐以待毙,闵修文如此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从开蒙读书到应试做官,足足用了二十年多年的时间,从县廷小吏到如今的门下给事中,身着绯袍,带银鱼袋,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人生还有几个二十年?他不想就这么一败涂地,灰溜溜的返回蜀中,终老到死。
忽然,他又想到了一个人,既然权势极重的第五琦都救不了自己,恐怕也只剩下这个人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秦晋。然则,秦晋虽然身居幕后,在外人看来,官职也仅仅只是个御史大夫,然则谁又不知道此人才是大唐朝廷的真正掌舵人!
……
秦晋吃过了午饭,在庭院中漫无目的的散着步,今日太阳高照,是入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也许是昨日的一场雨将所有的阴霾都倾泻出来,天空蓝的没有一丝白云。如此好天气,可他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因为陈千里的事让他很难过,也很失望。
就在刚刚,陈千里托人捎来了话,希望再见他最后一面。
秦晋此时的心情是犹豫的,他在犹豫着,自己以何种身份去看待这个曾经并肩战斗过的老友。可也就是这个老友,一连策划了数起针对自己的刺杀。元一枕的千牛卫虽然成立才有几日功夫,但办事效率却大大令人意外。将陈千里私下里的勾当查了个七七八八,包括其他的涉案人等也在一日夜间尽数捉拿归案。
“大夫,辕门外有个自称是闵修文的人求见!”
“闵修文?”
秦晋努力的在记忆中寻找着,这个叫闵修文的人,很快他就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叫闵修文的人。但是,以辕门守将的职守,应该不会什么阿猫阿狗都会通禀过来,念及此他就问身边的军吏:
“这个叫闵修文的人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此人在门下省为给事中,自称有妙计可助大夫解安西之难!”
“安西之难?”
秦晋马上就警觉起来,这个叫闵修文的人既然在门下省做给事中,那就属于一般的朝臣,是绝对不可能知道废太子在安西啸聚作乱的事。虽然他没有明白的指出这一点,但以秦晋揣度,其中的暗示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大夫若不想见,让人轰走就是!”
门下给事中在寻常人看来是个不小的职官,然则随意出入神武军的中军帅堂还远不够资格。
但秦晋却叫住了那军吏。
“不,带他见我!”
秦晋此时想的是,如果这个叫闵修文的人果真知道废太子的事,就要进一步做封口了,如果迫不得已……
片刻功夫,一名绯袍官吏就被带进了院子里。
现在虽然还是春天,但屋子里已经有些发闷,秦晋就在庭院里等着。
这处庭院曾经是前隋大将军鱼俱罗的宅邸,规模自然不是等闲人家可比,虽然破败了一些,但当年的形制毕竟还在。
秦晋上下打量了一番闵修文,是个相貌中规中矩,身高中规中矩,乃至连走路神态都中规中矩的人。实在想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做任何事都中规中矩的人怎么能主动一头扎进是非漩涡里来呢?
“安西之事,足下有何见解?”
秦晋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他就是要让这个叫闵修文的人没有时间多做思考,然后才能问出其破绽来。
闵修文微微一笑,似乎成竹在胸,好像早就料到了秦晋会有此一问。
“安西之乱,根源在人,而不在一城一地。”
“哦?何以见得?”
秦晋心中已经了然,这个闵修文的确是知道废太子李豫的,然则,他如此大摇大摆的过来,目的是什么呢?
“废太子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从何处得知?”
闵修文又微微一笑。
“下吏的履历,大夫只要一查便知,又何必由下吏之口说出来呢?”
秦晋一愣,觉得这个人倒是有些胆识,敢于直面问题又正面拒绝,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说实话,他就是喜欢这种胆大而又心细的人,用人也喜欢用这种人。
由此,秦晋也对闵修文来了兴趣,便更直接的问道:
“足下既然知道废太子的下落,又以此为是由求见,不知所为何事?”
到此,那闵修文忽的跪在了地上,竟哭泣起来。
“下吏求见大夫,是不想就此失去了为朝廷,为大夫效力的机会啊!”
闻言,秦晋笑了,他还头一次听说有人这么大言不惭的,但看闵修文的神情,就算有作伪,也是带着三四分真的。
“足下起来说话,如果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既然秦某知道了,就断不会坐视不理。然则,若有违法乱纪,败坏朝纲之事,只怕秦某便爱莫能助了!”
见秦晋如此表态,闵修文竟如临大赦一般,连连呼道:
“大夫能助我,大夫能助我!下吏并没有什么违法乱纪,败坏朝纲之事,无非被卷进了派系之争,无法自拔而已!”
秦晋又忍不住笑了,今天这事还真是新鲜,头一次听说被参与进派系斗争还是不情愿的。以此人知道废太子一事,应该是夏元吉一系的人,但他为何不向夏元吉求助,而跑到了这里呢?
第一千六十五章:惟愿死西域
“既然没有什么违法乱纪之事,足下又怕什么呢?难道有不法之徒以死相威胁?”
秦晋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闵修文是因为搅合进夏元吉与第五琦的派系中,现在不想被强势回归的韦见素清洗,很明显他的恩主在这个时候并不打算出手相助,便只能铤而走险到神武军中军来碰碰运气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闵修文倒是个十足的赌徒,秦晋暗暗冷笑,焉知他不会对这个朝秦暮楚的人动了是杀心呢?
“大夫容禀,下吏今日拜见大夫,除了自保以外,还是毛遂自荐!”
“毛遂自荐?”
秦晋登时就笑了,闵修文如果是个天赋异禀的大才,第五琦和夏元吉也不至于对他置之不理。现如今,此人自称毛遂自荐,倒还真有几分不要脸的劲头。
“正是!”
“既然是毛遂自荐,便说说你自荐所凭持的本事吧!”
“下吏可为大夫解惑!”
闵修文说话时,面不改色,气不喘,丝毫没有紧张之意。秦晋看在眼里,暗道:不管此人有没有真本事,这份胆量和演技也够得上上品了。
“请足下具体说说,可为秦某解什么惑?”
“大夫所头疼的,不就是河北与安西的乱事吗?”
“愿闻其详!”
“以下吏愚见,安西乃肘腋,河北才是腹心!安西乃锦上添花之地,河北才是长治久安的基石!”
秦晋点了点头,闵修文说的没错,河北对于中原王朝的意义太重要了,河北不宁,便等于断掉中原王朝一臂。比如北宋,无法控制河北幽燕之地,导致进难以向前寸步,守却无险可守。
现如今,契丹人一直是困扰着唐朝的大麻烦。玄宗皇帝正是为了大力打击契丹人,才给了安禄山三镇节度使的权力,然则收之东隅却失之桑榆,最终这份权力的放纵只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这些道理并非常人看不透的,你可知,秦某因何犹豫?”
“无非是为废太子所累!”
闵修文在提及废太子云云,脸上丝毫没有忌惮之色,仿佛就像是在说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人一般。
秦晋的犹豫确实是因为废太子而起,如果不是李豫在西域搞风搞雨,他大可以将西域先放到一边,等彻底平定了河北之后,再腾出手来荡平西域乱胡。
而就在刚刚,秦晋再一次收到了苗晋卿的军报。西进钳制吐蕃而失踪的郭子仪,确实在李豫军中,而且攻陷敦煌郡的主将,也确系此人无疑。这虽然只是对上一封军报的确认,但还是让秦晋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郭子仪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占据敦煌郡的目的怕也不仅仅是切断河西与西域的联系,更是有意向东占据河西道的治所,张掖郡!
而现在的河西,内部空虚,节度副使周泌是个庸碌的人,巡抚河西陇右诸道的苗晋卿虽然抵达了张掖,可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下没有精兵强将,苗晋卿就是光杆的巡抚。
“实话跟你说吧,敦煌郡已经陷落了,乱贼正磨刀霍霍,准备杀向张掖郡,肘腋之疾的祸患近在眼前,难道能置之不理吗?更何况,足下可知道领兵助逆的人是谁吗?便是前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敦煌,敦煌郡陷落了?郭子仪”
敦煌郡控扼着安西通往河西的交通要道,此地一旦陷落,安西的*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果不抓紧时间收回敦煌,恐怕就都得交代在安西了。郭子仪的名声是在至德元年长安守卫战之后声名鹊起的,又经过了数年的积累,已经成了朝中公认的,神武军一系以外最知兵的将军。此人附逆了废太子,对唐朝而言怕是个极大的麻烦。
然则,河西的兵马早就被朝廷调往中原平叛了,又在宰相房琯的手中全军覆没,这些损失的兵马又长达一年得不到补充,现在的河西可谓是空虚到了前所未有的极点。
这也是去岁吐蕃敢于长驱直入关中,占领长安的关键因素之一。
闵修文强提着一口气,直至此时,他才发现安西的局面怕是远比自己想像的要严重的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肘腋之疾,腹心之患的话可就真成了屁话。废太子占领敦煌显然是志在河西的,一旦河西糜烂,势必将波及陇右,陇右一旦出现问题,关中也就近在咫尺了。
好半晌,闵修文才稳住心神,又强打精神说道:
“敦煌郡失陷,河西危矣,却仍旧不是旦夕可解的危局,大夫若想,若想平乱,仍需有先有后,现如今朝廷大部分兵马都在河东河北河南,为的就是做荡平河北史贼的最后准备,如果调往河西,河北战局势必难免僵持……,”
他这已经是近似于临场发挥的现学现卖,又怎么能让秦晋信服呢?
“关中的神武军早就厉兵秣马,现在为一可虑的是粮秣,此去河西,至少也得有半年的准备,否则数万兵马没等抵达河西,就可能冻饿而死!粮秣问题,足下可能解决?”
终于,闵修文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词穷了。讲道理,他可以强说三分理,但具体到军政事务的细节,就算他说的再好听,一旦见了真章就只能原形毕露。
“下吏,下吏……”
见他一副窘态,秦晋笑了。
“这等胡邹八扯,足下以为,秦某会这么愚蠢?”
“大夫,下吏,下吏并非此意……”
闵修文的面色依旧很是平静,尽管他的内心已经慌到了不行,但还是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秦晋索性也不与之绕圈子了,便直言道:
“你所擅长的是能言善辩,又何必取短而弃长呢?”
“取短弃长?”
闵修文下意识的跟着重复了一句,但他立即就从秦晋的话中意识到了其所隐含的意思。
“难,难道大夫肯,肯助下吏?”
秦晋点头笑道:
“也是足下自助!”
“自助?下吏愚钝,请大夫明言。”
“安西的局面既然不能立即派兵增援,不如便派遣使节,拖上一日便算一日。”
闵修文登时面色剧变,他忽然意识到,秦晋有意让自己到安西去。此去安西千山万水,戈壁沙漠,可谓是九死一生,能不能有命回来怕还是未知之数……
他本能的想拒绝,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忽然想到了韦见素的例子。
韦见素在去岁本是受到逼迫不得已顶替儿子到江南去以身涉险。然则,世间事大抵都是难以预料的,仅仅半年的功夫,韦见素就携功而返,甚至令夏元吉和第五琦都忌惮的心中忐忑不安。
这世间事原本就是豪赌,从蜀中到长安,是闵修文的一次豪赌,而今又站在了命运的路口,他决定再赌一把。
“秦大夫,下吏愿请缨,亲自往敦煌郡,劝说郭子仪弃暗投明,重返唐朝!”
秦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郭子仪是个有气节的人,他扶住废太子,怕也是出于对李唐皇室的忠心,怎么可能凭借着一张三寸不烂舌的妙口就放弃李豫呢?但是,若能以如簧巧舌,将其拖延在敦煌郡,也未必不可能!
“秦某果然没看错,足下是个有胆有识的人,但以郭子仪的为人,弃暗投明绝无可能,若能将他的兵马在敦煌郡拖住三月半载,便是大功一件!”
此前的话,闵修文也没有把握,让郭子仪弃暗投明,更多的是一种希望引起重视的手段,至于如何执行,以及执行的效果,则要临机决断了。秦晋现在直接指出劝降郭子仪是不可能的,闵修文反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秦晋并非是个轻易可以被说服的人,便暗暗警告自己,今后说话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不可再胡乱夸下海口,否则频频食言,便会落个轻浮无信之名。
于是,秦晋又详细的和闵修文商议了一阵,让郭子仪退兵,没有实际可交换的东西怕是不行,可许以五十万贯钱以下的条件,倘若答应,便会分期拨付相应款项。
闵修文觉得,秦晋的想法实在有些过于灭自家威风,所谓交换条件,倒更像是赔款。可赔款,就能挡得住兵锋吗?看起来更像是饮鸩止渴的资敌!
不过,这些话闵修文又怎么说得出口呢?说秦大夫资敌?这不是找死吗?
秦晋却早已看透了闵修文的心思。
“此时,足下一定在想,以钱作交换,与赔款无异,何异于资敌!然则,帐却不是这么算的,朝廷以五十万钱若能换来河西半年的平安,得利又何止百万呢?”
一句话使得闵修文茅塞顿开,大有恍然而悟之感。
“大夫智计过人,下吏敬服!”
秦晋摆了摆手,对闵修文的恭维付之一笑。
“所谓智计,只能停留在说说而已,具体执行则需要有胆有识之人,在秦某看来,足下便堪当此任!”
“大夫谬赞,谬赞。下吏惟愿为大夫效死,为朝廷效死,如果能够不辱使命,就算下吏身死西域亦足矣!”
第一千六十六章:囹圄见故人
秦晋欣然起身,再走向庭院南侧的回廊,闵修文也跟了上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下吏就算万死,也难报大夫的知遇之恩啊!”
元一枕觉得这一赌算是赢了半步,便已经自视为秦晋一系的人了,说话时无不透着下属对恩主的巴结与谄媚!像这些露骨的话本来不是一个明智的表忠心手段,但在特定的情形下,还是足以表明自身态度的。秦晋向来不会反对和阻止官吏的巴结和恭维,许多时候这种默许也是在向巴结恭维他的人报之以立场和态度。
如果对所有人都简单粗暴,怕是会将很多人都推向自己的对立面。因而,自从掌握了长安朝局以后,他的处世态度也随之改变了不少。
“足下在来长安之前在何处为官?足下口音听着倒像是弘农的。”
实际上,此时闲聊几句是秦晋有意缓和气氛,之前过分逼迫闵修文,会让他过于紧张。而现在放松下来,扯几句闲话,则更容易使人生出亲近之感。果然,闵修文闻言后,便用一种夸张的姿势点着头。
“大夫好耳力,小人确系虢州人,出仕为官则十余年均在蜀中。”
“蜀中?蜀中是个好地方啊,天府之国,理想之乡,中原的战乱与其相距甚远,那里的百姓也算幸运!”
“大夫说的极是,非但百姓,就是官吏也幸运的很啊,见不到叛贼肆虐,见不到百姓流离失所!”
秦晋曾经去过四川,但那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事情,自打来到当世却未有一次去过蜀中。却听闵修文轻轻叹息了一声。
“可惜啊,蜀中虽然未经战乱,但也不复昔年的繁盛,官吏终日惶惶,百姓生活日渐穷苦,这几年水涝旱灾连在一起,乡间乞丐死人也随处可见……”
这些话显然是出自闵修文的肺腑,秦晋暗道:他一直以为蜀中会是唐朝的最后一片乐土,现在看来也是一厢情愿了。
“天下灾荒与**怕是不无关联,中原连年战乱超过五年,就连关中也屡次遭受兵灾,甚至长安也在去岁被吐蕃人攻下,这些是大唐的劫数,也是天下的劫数,秦某可不希望这二百年战乱的悲剧再次上演!”
秦晋这些话大有些自言自语的意味,可跟在身后半步的闵修文却听不明白,暗暗嘀咕着,二百年战乱之说从何而来呢?难道这位秦大夫有着前知二百年,后知二百年的神通?
闵修文是儒家孔孟门徒,从不怪力乱神,但却对权威有着天然的恐惧。秦晋在五年前还是个小小的新安县吏,岂知短短数年间便成为了左右天下最高权力的执鼎人物。试问,如果这不是天命使然,又怎么会让一个普通人有今天的地位和权力呢?如果这种人拥有某些神通,便也就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
看着秦晋宽厚而略显魁梧的后背,闵修文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敬畏与钦服。他暗暗想:能够为这种人卖命,也是许多人求之而不得吧。
念及此处,闵修文忽然想到了政事堂内神情落寞的第五琦,此人身为副宰相,却对政敌的归来而惶惶然,此前有意跟随他,看来是个错误的选择。
“战乱皆因安贼与史贼而起,如果大夫能在一年之内平定叛乱,莫说安西,便是重现天宝年间的盛世,不,甚或是赶超天宝年也大有可能呢……”
秦晋苦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天下战乱五载,河北、河南、关中百姓死伤逃散,十室九空,人口难复旧观,盛世又怎么会来的这么容易呢?”
“大夫何必这么悲观,事在人为,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当年隋末大乱,战乱叠起,太宗不一样只用了一二十年就恢复了盛世?”
秦晋回过头来,看着闵修文。
“太宗盛世,不过是后人粉饰。人口是立国之根本,如果没有足够的人口,盛世又怎么会到来呢?”
世人都知道,人口的损失没有一甲子的功夫是很难恢复的,秦晋直言不讳的点出这一点常识,却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回避的事实。闵修文脸上的冷汗禁不住留了下来,他虽然擅长掩饰内心的情绪,却不意味着他对李氏的皇权没有骨子里的敬畏。
毕竟李家坐江山已经过百年,这种敬畏是深入骨髓的,是任何掩饰都无法掩盖的。以至于闵修文在一瞬间哑口无言了,非议被视为历朝历代罕有的明君太宗,这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情啊。
秦晋对闵修文的心态倒是十分理解,纵使此人心理素质极好,怕也不可能跳出这个时代人所共有的认知。
“好了,不说此事,你我闲走闲聊,放松一下,终日被案牍公文所累,秦某倒是终日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闵修文道:
“大夫自谦了,日理万机乃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天下之福!”
秦晋也笑了:
“是啊,如果秦某一人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能使百姓日夜欢乐,还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呢?”
已经死去的玄宗皇帝曾说过,瘦我一人而肥天下这种话,秦晋的话与之有异曲同工的意思,但玄宗皇帝最终还是晚节不保,致使天下糜烂如斯,倒是眼前的秦大夫,拥有如此身份地位还终日身着布衣,吃行住都十分朴素,如果让他……
接下来的事情,闵修文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天下换一个人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闵修文不是个蠢人,有一点他看的十分清楚,别看秦晋现在大权在握,地位高高在上,可一旦将他刚才的想法付诸实践,便很可能会招致众叛亲离,天下离心的境地,而这种诱惑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忍受住的。
“大夫乃国之柱石,自然当得起所有美誉。下吏斗胆建议大夫,还请大夫允准!”
“但讲无妨!”
秦晋对闵修文这种郑重其事的说话方式已经渐渐习惯,朝廷上的官吏有不少人都是如此,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大夫一身系天下千万人安危,切勿保证身体,不可过度操劳,否则这天下乱世又有谁来抚平呢?”
……
闵修文悲壮而来又志得意满而去,秦晋有意让此人到河西去,让苗晋卿审时度势使用。在他看来,闵修文其人虽然没有治国大才,却是有着纵横家所应有的基本素质,苏秦张仪在世也不过与此。如果此人可以说服郭子仪,河西局势稍缓,他便可以腾出手来,有足够的时间去平定河北叛乱。
“备马,去西明寺!”
西明寺本是高宗年间奉高宗诏谕兴建,**师神泰与玄奘都曾为上座寺主,可惜在至德元年毁于乱民烧抢,至德年间虽然有达官显贵曾募款重建,但终究再没有迎来昔日盛况。直至吐蕃陷城,这里的法师与沙弥一并被迁往他处,神武军克复长安以后就再没有恢复为佛寺,而成为废弃的乞丐寄居之所。
元一枕奉命重建千牛卫,便选中此处作为官署。一则,西明寺占地宽广,又有许多殿宇没有毁坏,正好可以不多耗费钱财的前提下,而拥有足够的规模。
秦晋对元一枕选择的西明寺也很满意,就连一向以吝啬抠门著称的宰相第五琦都夸赞了他几句,为朝廷省下了一笔不小的支出。
在亲卫的护拥下,秦晋很快就抵达了西明寺,早有千牛卫的旅率在门口迎候。
“末将恭迎大夫,千牛卫将军外出公干,令末将全程陪同!”
“带我去见陈千里!”
秦晋不问元一枕外出去有什么公干,以元一枕这种善于钻营巴结的人,能够放弃了这次巴结的大好机会,而外出公干,那就一定是有比钻营巴结更能得利的地方。可能元一枕此人马上就又会掀起一番大狱吧,秦晋如此暗暗想着。
踏进西明寺的一瞬间,秦晋感受到的并非佛寺曾拥有的安宁祥和,一种瘆人的寒意登时从脚底下传来。
千牛卫的肃杀之气可见一斑,也间接证明了选择元一枕组建千牛卫这种特务机关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西明寺占地很大,那旅率引着秦晋往东面的院落走了大概半刻钟,穿过几处上锁的门,抵达了一处看起来并不像监牢的厢房前。厢房的门也上着锁,就连窗户都以木板和铁条封死。
“罪囚陈千里就在里面,大夫请自便!”
很快便有军吏将坊门的铜锁打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秦晋迈步便要进去。那旅率却道:
“大夫请留步,还请末将先一步进去妥善!”
其实里面也有军卒看管,不过秦晋毕竟身份地位特殊,不容任何闪失,旅率这么做也是出于谨慎。
秦晋摆了摆手,自己是去见陈千里,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有什么可怕的呢?
事实上,陈千里很是虚弱,在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胡床上面朝里侧躺蜷缩着身体,手脚上均有拇指粗细的铁链绑缚,就算翻个身也会稀里哗啦的作响。
陈千里显然没有睡着,听到有人进来,便头也不回的说道:
“知情的人和事,陈某都已经说了,又何必再多费唇舌呢?”
秦晋喉头一阵发涩。
“是我……”
第一千六十七章:暴起刺少府
秦晋站定在屏风一侧,便已经有屋内的看守军卒几步走过来挡在前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别看元一枕擅长谄媚巴结钻营,但做起事情来还是颇为细心的。比如关键的嫌犯陈千里,为了防止他出现意外,便一天十二个时辰四班倒的派人看守,就算陈千里一天上几次厕所,放几个屁这种事都被清清楚楚的以文字形式被记录在案。
这么做除了为保证嫌犯不出意外,更在精神上将陈千里折磨的疲惫至极。
“你们下去吧,让我和陈长史单独说说话!”
屋内的四名军卒看起来有些为难,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军卒,在秦晋面前已经是战战兢兢,再让他们出言拒绝秦晋的要求,实在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但是,他们偏偏就坚持了下来。
“请大夫恕罪,小人乃奉千牛卫将军严命,当值时绝不可擅离职守,否则,否则将会被立即枭首示众!”
秦晋楞了一下,想不到元一枕刚一上任就对内以如此铁腕治理千牛卫,看起来还有那么一点意思。于是,他也就不再为难这四个人,便道:
“既然不允许出去,你们就站在屏风这里,也算可以交差了吧?”
秦晋随口一句,又遭到了四名军卒犹犹豫豫的拒绝。
“还,还请答复赎罪,小人等当值四人,为了保证重要囚犯不出意外,每个人都有规定的位置,不得擅离,否则……”
闻言,秦晋无奈一笑,只得妥协道:
“好吧,你们就忠于职守便是!”
得了秦晋的准话,四名军卒这才长舒一口气,分别站在自己分属的位置。此时,陈千里已经听出了进屋的人是秦晋。但是,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依旧面朝里的侧躺着:
“该说的,千里已经都说了,所有事情千里都曾参与其间,事已至此与少府君……”
说到此,陈千里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停顿片刻才又接着说道:
“容千里再称呼君一声‘少府君’吧,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千里的人头落地而尘埃落定,少府君又何必再执着于从前的那些事呢?”
秦晋来到这世上不过短短五年时间,念旧还谈不上,但对这个忠直的胖子却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就算这个胖子屡次的背叛自己,依然没有恨恨然之心,如果换了旁人,他怕是早就报复的对方家破人亡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在新安时,陈千里宁知必死,也要与其一同并肩战斗,如此种种给了他这个初来乍到之人太深刻的感触,以至于到了如今还难以拂去当年的一幕又一幕。
秦晋道这里来并非是为了审讯,他相信元一枕会比自己做得更好,他只为了问一句话:
“你当真就这么希望我死吗?”
陈千里的身体依旧僵直的侧躺着,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千里身为唐臣,无一刻恨不得诛杀唐贼……”
话到此处,陈千里又顿住了,长久之后只发出了一声叹息,再无其他话语。自始至终,陈千里都侧躺在胡床上,没有回头看秦晋一眼。
尽管如此,秦晋还是觉察到了陈千里内心中的纠结和挣扎,或许一个人有了信念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抛弃自我。
抛弃了自我的陈千里愿意以他的全部为李家王朝殉葬,如果换在以往,秦晋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到此人此事,只会对他的这种无畏精神与气节表示钦佩。但现在身渋其中,秦晋忽然发现,自己对陈千里是抱有一种同情的,这个侧躺着背对他的人,实际上也是个可悲的人。
秦晋虽然手握重权,可谓是有唐以来为唐臣者前所未有之重权,却依旧无法改变陈千里的悲剧命运。自从陈千里被揭发绑到这西明寺,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再没有回头路了。
话无可说,秦晋只得命人将准备好的酒菜抬了进来,热酒、烤饼、羊肉,除了热酒以外,都是神武军中最好的吃食。
“与君今日一别,怕是永诀,难道君还不能放下那些偏见与包袱吗?”
在秦晋看来,对李家王朝的愚忠是陈千里这辈子最大的,也无法写下去的包袱。如此之大,之沉重的包袱,怎么能是陈千里区区一介长史可以背负的呢?但陈千里就是毅然决然的背在了身上,步履蹒跚的向前走着。
也许是已经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陈千里的态度终于有了些许的松动,他试图活动一下侧躺的身体,但秦晋马上就发现陈千里刚刚动了一下,身体就猛烈的颤抖着,似乎被某种疼痛刺激到了。
秦晋当然知道拷掠问供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至少他在表面上看不到陈千里受过什么刑讯,但从他动一下就痛苦万分的肢体语言来看,应是也没少受刑,只是元一枕用了一些手段,在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
这也许是元一枕为了应付秦晋而使出的手段,究其竟还是了解了陈千里与秦晋的渊源。
陈千里忽然哑着嗓子说道:
“千里身体不便,请,请少府君帮,帮千里一把……”
闻言,秦晋知道陈千里的想法有了变化,就两步上前,扶住了陈千里的手臂,在接触的一瞬间,他能感受到陈千里的身体再一次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很显然是因为疼痛所致。
终于,秦晋与陈千里在胡床上对面而坐,一张长案上摆放满了吃食,羊肉、烤饼、热酒都冒着腾腾热气。
秦晋亲自动手,为陈千里分拆羊肉,又撕下几块烤饼放在他面前的银盘之中,继而再将烫好的酒壶提起满满的斟上一碗。
“今日此时,你我只喝酒吃肉,不说其他!”
陈千里动作夸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不由分说端起酒碗就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直至最后一滴酒进入口中,他才畅快的出了一口气。
“好酒啊,痛快!”
说罢,他又抓起羊肉放进口中大嚼起来,看这幅狼吞虎咽的模样,秦晋就知道他肯定也没少挨饿!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的发慌,陈千里进了千牛卫已经一日夜,如果当真粒米滴水未进,也肯定饿得不轻。
“慢些吃,别噎着!”
秦晋下意识的提醒了一句,陈千里却是口中塞满了食物,嘟囔着说道:
“吃的好,喝的好,才能做个饱死鬼上路,大夫就让千里做个饱死鬼吧,接下来的日子,让那姓元的杀才大骂都行,就是别饿着俺,渴着俺……”
秦晋看着狼吞虎咽的陈千里,却答应不下来,因为他知道,挨饿也是熬刑的一部分,如果自己贸贸然答应下来,岂非干涉了千牛卫的日常办公?这种先例、恶例是万万开不得的。
所以,秦晋只管得了陈千里这顿饭吃饱,却无法答应他将来的每顿饭都会有酒有肉。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要求,秦晋竟然拒绝了。
陈千里吃的满嘴羊肉烤饼,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直到将口中的食物全部咽下去,才语带嘲讽的说道:
“秦大夫为千里送行,却不能答应这么简单的要求,这个‘行’送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秦晋尴尬一笑,陈千里说话还是这么快言快语,面对嘲讽他还能说什么?只得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干涉下边的具体公务,你掌管神武军军法多年,应该知道熬刑的相关手段……”
谁料陈千里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指着秦晋。
“千里当然知道,千里现在也是待刑决之人,便当有这份觉悟,提的要求过分大夫不必挂心,只管喝这顿酒,吃这顿肉!”
事实上,秦晋和陈千里已经四年有余没能坐在一起吃肉喝酒了,由于当年的立场过早暴露,陈千里走上了与秦晋截然相反的路,虽然他一直都在神武军中,但却只是貌合神离,一旦秦晋的做法与其所效忠的李唐王室有所背离,便会轻而易举的选择背叛。
正是基于这种没有道德包袱的背叛,陈千里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坚实的基石。
秦晋暗自感慨着,甚至有点不愿意去接触陈千里带着责难和矛盾的眼神,他便亲手去撕羊肉,打算放在陈千里面前的盘子里。可猛然便觉得面前影子一晃,满满的酒水被泼了满脸。
正当秦晋莫名诧异的擦了把脸,打算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具沉重的躯体便压了上来,猝不及防之下,秦晋竟有些手忙脚乱。
这时,他才看清楚,陈千里那种因为愤怒和激动而扭曲的脸,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将手中一根筷子粗细的尖利羊骨高高举起,狠狠扎落。幸甚秦晋反应不慢,千钧一发之际将头偏开寸许,羊骨竟噶擦一下戳在胡床上的竹席上,应声而断。
“陈千里,你这是干什么?”
躲过一劫的秦晋大声质问,陈千里却依旧不说话,放弃了折断的羊骨,双手紧扣在秦晋的脖颈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死死的,死死的掐着……
有那么一瞬间,秦晋竟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第一千六十八章:心累方回家
“快,快扳开他的手……”
秦晋奋力挣扎的当口,反应过来的军卒大喊了一声,但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竟呆立着不敢上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最终还是外面的神武军卫士听到呼声闯了进来,见陈千里骑坐在秦晋的身上,双手死死的掐着他,登时都惊骇不已,但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马上就扑了过去。有人扳着陈千里的脖子向后拽,有人试图扯开陈千里的双手,还有人更干脆直接用横刀的刀鞘敲打陈千里的后脑。
最终,还是双拳难敌四手,陈千里毕竟身体虚弱,又刚刚受过拷掠,很快就被神武军的卫士制服,并牢牢的控制住手脚。
陈千里手脚间虽然铐有铁链,但只有手指粗细,重量也不沉,并不会对他的行动有过多的阻滞,所以才会使得他的暴起发难成功。
待局面被控制住,护兵旅率赶紧上前查看秦晋是否受伤。秦晋右手捂着脖子大口的喘着粗气,又一面摆动左手示意他没有大碍。护兵旅率这才大声的呵斥那几名屋内负责看管陈千里的军卒。
“你们就是这么当值的吗?眼睁睁的看着陈……罪囚差点害了大夫?”
说着话,那护兵旅率又一指陈千里手脚上的铁链,不满的说道:
“看看囚犯的戒具,手指头粗细,能管的什么用?换半腕粗细的锁链,现在就去换!”
秦晋在胡床上站了起来,刚刚陈千里那拼命一击的确让他猝不及防,以至于现在还心有余悸。可随着局面被控制住,他感受到的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难过。
此时此刻,秦晋已经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就在阴谋暴露的那一刻,陈千里已经彻底卸下了伪装,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放弃诛除唐贼的信念。
四名魁梧的卫士死死按住了陈千里的手脚,让他在胡床上仰面朝天。秦晋缓缓的走过去,命令卫士们放开他,但卫士们却并不听从命令。护兵旅率则在一旁劝道:
“大夫不可再大意,万一……”
却听陈千里在嘿嘿冷笑着:
“陈千里恨不能亲手诛杀唐贼,便先到地下去等你,少府君,莫怪俺无情,谁让你好端端的臣子不做,却要效仿汉贼曹操……”
秦晋默然不语,他亲眼看到了陈千里的表情夸张的扭曲着,恨意丝毫不加掩饰的释放着。
“难道……”
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霎那间,秦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管做什么,最终都会因为唐贼不两立这种逻辑而变得毫无意义。
看了陈千里最后一眼,秦晋转身离开了,出了门口他对看守说道:
“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不要为难他!”
看守面有难色,战战兢兢的答道:
“这,这……小人……千牛卫将军有严令……”
秦晋明白,自己说的再多,手底下这些人也会找出各种理由来坚持所谓的原则,便只好无奈的摇摇头,边走边道: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离开西明寺,秦晋的情绪低落,返回帅堂的路上正好路过胜业坊,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
秦晋的突然回来,给了这个家很大的惊喜,白发老仆兴奋的本王后宅去通知公主和繁素夫人,其余的奴仆则围着秦晋,七嘴八舌,乱七八糟的问着。秦府的奴仆都是在天宝十四年跟着秦晋的,虽然不是家生子,但对秦晋的忠诚并不属于任何家生子。
这诚然有秦晋对待他们都十分的宽厚和善的原因,但更多的则是跟着秦晋对他们这些奴仆视若己出一般。
所以,不少奴仆甚至觉得秦晋就是他们的再造父母,尽管秦晋曾经试图让他们有自立门户的打算,但在他们看来这是主君的抛弃,甚至会视之为奇耻大辱,后来秦晋才放弃了这种超前而不切实际的打算。
第一个从后宅奔出来的寿安公主,她穿着一件宽松的丝袍,脚下跑的飞快。
“夫君的脖子?”
寿安公主的目光落在了秦晋的脖子上,陈千里拼尽全身力气并非一无所获,至少还在秦晋的脖子上留下了两道掐痕。
秦晋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那里还有些疼,但并无大碍,于是便轻描淡写的笑道:
“不妨事,今日演武,铁甲不合身,勒得久了就这样!”
寿安公主并没有识穿秦晋的小谎言,她关注的只是秦晋脖子上的伤疼不疼,会不会落下什么病症。
纤细如笋尖的手指在发青微肿的脖子上轻轻触碰了一下,寿安公主的眉眼间都随着手指的每一下触碰而微微的轻蹙着,仿佛疼的那个人就是他一般。
“夫君是运筹帷幄的大吏,何必再像从前一样冲锋陷阵,事必躬亲呢?再说,夫君手下猛将如云,有什么战略,不过是指手画脚一番,自有人去完成,以虫娘揣测,也一定比夫君完成的更好呢!虫娘常听人说过一句话,那就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夫君如此不知道爱惜自己,可知道万一出了意外,会让天下多少人又重新陷入战火与离乱之中呢?”
微微的责怪,秦晋全盘接纳,报之一笑。
“公主教训的是,为夫今后不再亲自上阵就是!”
寿安公主说的这些话不无道理,其实这原本是秦晋为了不使他们担心而编织的小小谎言而已,自然没必要较真,任何要求答应就是。
岂料公主又嗔怪的看了秦晋一眼,不依不饶道:
“答应的这么痛快,谁知道是不是口不应心的敷衍呢?”
闻言见状秦晋双手揽过了寿安公主的香肩。
“为夫何时说过诳语啊?走,去后面看看,你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秦晋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他听说寿安公主要为他亲手缝制入夏时穿的衣袍,此时想了起来就顺便说了一句。但寿安公主却颇为惊讶,马上就环视着周遭的奴仆,故作怒意的问道:
“你们,是哪个将消息透露出去的?”
奴仆们自然不敢,都连不迭否认是自己。
秦晋马上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些话都是他听秦玳说的,自然与府中的奴仆们无干。至于秦玳是听谁说的,他也没必要打听下去。
“好了,好了,府中的奴仆们平日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我,你这么冲他们发怒,岂非是找错了人?”
原本只是想将话题掀过去,但寿安公主何等的聪明,马上就想到了究竟是何人。
“一定是秦玳,看他还敢不敢回来!”
说完这句话,寿安公主自己都禁不住笑了。
“谁稀罕找他算账了?夫君还是去看看长庚吧,长庚都已经会叫阿爷了呢!”
长庚就是秦晋的长子,这个儿子自从降生到世上,他看过的次数几乎可以用一双手就数的过来。然则,生逢乱世,秦晋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太多东西,只要长庚母子能有个平平安安的环境生活下去,只要长庚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不被自己所累,还有什么奢求的呢?
秦晋是个熟悉历史的人,他知道但凡接近最高权力的人,距离破家灭门的深渊也仅仅是一墙之隔而已。比如唐以后的五代,皇帝之家被杀的灭族也不罕见,后周太祖郭威,就是被后汉隐帝杀的断子绝孙,不得已之下才将皇位传给了妻侄柴荣。
见到长庚时,繁素轻轻的拍着的他,不满周岁的孩子睡得正香。
“主君……”
繁素轻轻的起身,来到秦晋身旁,眸子里如水柔情,似有千言万语,但却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
隐忍惯了的繁素甚至在秦晋面前也从不称呼其为夫君,只是沿用从前为奴婢时的称呼。
这倒不是寿安公主跋扈,而是繁素自小被父亲送入宫中,见多了尔虞我诈,无时不刻都没有安全感,甚至对秦晋的情感也不肯多流露出一分,有今时今日的生活,她已经十分知足了,再也没有什么要求。
秦晋握住了繁素的手,她的手微凉而软,还有些微微的发抖。秦晋暗自感叹,哪有妻子见到丈夫会发抖的?他知道这是繁素激动的难以自持,一年当中,自己见到长庚几次,便见到繁素几次,比较而言,还不如身边的将军和护兵,可以每日常常见面。
长庚睡得很香,一双小手还无意识的在半空中轻轻的舞着,抓着,仿佛梦见了什么好东西。
口水沿着长庚半张的嘴淌了下来,繁素爱昵的以丝帕为长庚擦干了嘴角。
“走,咱们出去走走!”
为了不惊醒长庚,秦晋决定带着寿安公主和繁素到园子里去散散步。
繁素不厌其烦的将各个注意事项交代给了奶娘,这才缓步走出了屋子。
春天来的很快,前几日还是细雨阴冷,此刻就连风都透着暖意。秦晋忽然发现,园子中的桃树已经抽出了满枝的粉色骨朵,一阵春风拂过,鼻息中尽是芬芳气息。
园子里曲径通幽,秦晋左手牵着寿安公主,右手牵着繁素,穿过了回廊,进入一处亭子,这还是他第一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