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章:独孤倓求救
也许是因为双腿发软,独孤倓竟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原本在他身后狐假虎威的店伙计更是觉得魂飞天外,本以为搬来了京兆府的差役和神武军的巡城军卒就能一雪前耻,却那料得到竟是大祸临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围观看热闹的人也都吃了一惊,想不到那个身量高大的胡人就是秦晋身边的亲信,恐怕就算宰相到此也得给人家三分薄面啊,更何况这谪仙楼里的虾兵蟹将呢?
的确,无论是安定侯也好,还是神武军的巡城军将,在乌护怀忠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那几个京兆府的差役更是连与人家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许多看热闹哄笑过的人下意识的就像退开几步,生怕那胡人脾气爆发以上伤及“无辜”。
秦晋以目光示意乌护怀忠不要当场实施报复,既然有神武军的人过来解围了,离开谪仙楼,躲开是非就是!
乌护怀忠心领神会,叫过那军将低声吩咐了两句,那人这才仔细端详一直默不作声的锦袍人,登时便浑身一震,进来时他就觉得此人眼熟,经过提醒才认出来,这不就是秦大夫吗?
不过,秦晋刻意低调,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乌护怀忠也交代的很清楚了,那军将便也装作若无其事的吩咐手下人驱散看热闹的食客。其实,所谓驱散也不是统统赶出去,就是在谪仙楼上隔离开一个相对隔绝的范围,以便让秦晋等人从容离开。
片刻功夫,闲杂人等隔离完毕,秦晋和杜甫先后起身下楼,韦济与乌护怀忠也紧随其后,跟着离开。
秦晋一走,神武军的军将当即招来谪仙楼的掌柜,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让他好好管教店伙计,谎报军情,眼算得上扰乱城中治安,所以,那个带头闹事的店伙计是绝不能轻饶的了。
店伙计见自己忽然成了替罪羔羊,恐惧之下不禁向刚刚站了起来的独孤倓求救:
“安定侯救我,救救小人啊……”
独孤倓此时惊魂未定,心里乱成了一片,哪里有心思理会区区一个店伙计,只恶狠狠的骂道:
“闭上你狗嘴!”
今日如果不是店伙计故意撺掇,他也未必就能上赶着去惹那胡人瘟神。细想一想,这伙计殊为可恨,便上前去狠狠的踢了两脚,两脚之后还不解恨,便又补了两脚。
“狗东西……”
后面的话独孤倓没骂出来,惹谁不好,偏偏去惹胡人瘟神,现在好了,闹的沸沸扬扬,用不了天黑就得传的满城风雨,他独孤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厄运临头呢!
这时,不少食客也都重新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的猜测着与那高大胡人同来吃酒之人的身份。
“胡人曾说那锦袍人是他的主人,莫非……”
能被乌护怀忠称作主人的,除了秦晋还能有谁呢?
“莫非就是秦大夫?”
“未必吧,说不定就是随口一说,锦袍人看年岁也就二十五六的,秦大夫岂会如此年轻?”
谪仙楼的食客许多都是权贵子弟,自然有人听说过秦晋的年龄样貌,多方印证之下就更觉得八.九不离十。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独孤倓越发的心如死灰,得罪一个胡人也就罢了,如果锦袍人果真是秦晋,兴许独孤家便有破门之灾啊!
一念及此,独孤倓如丧考妣,再也不想在谪仙楼停留一刻,踉踉跄跄,摇摇晃晃的就奔了出去。
许多人看着独孤倓惊慌失措的背影都不免啧啧摇头,刚刚还耀武扬威现在就像丧家之犬,这世事变化也快的让人难以接受了。
总而言之,众人对独孤倓的看法,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不论人们持有何种态度,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独孤倓要倒大霉了。
神武军的人绑了那挑事的店伙计也紧跟着离开,不过还有不少京兆府的差役没有离去。不是这些差役不想离开,而是刚刚在与乌护怀忠的冲突中受了伤,有几个人不是腿骨骨折,便是肋骨骨折,要么就是手臂骨折,就算没骨折的也都伤的不轻,鼻青脸肿,浑身疼痛,偏偏又受了苦没地方诉说,又担心着得罪了城中的实权人物,会遭到疯狂的报复。
别看差役是京兆府的人,但都是些最底层的贱役,如果乌护怀忠真的到京兆府找麻烦,京兆府的长吏也一定不会为他们背黑锅,顶雷。
谪仙楼的掌柜仅仅是看店的人,真正的东家另有其人,在长安城里也是大富大贵之人,今日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当然要在第一时间禀告东家,否则这掌柜算是做到头了。
“诸位客官,对不住了,今日出了意外,暂且关板歇业,酒钱全免……”
出了这么大的事,谪仙楼打算先歇业,酒客食客们当然也都很识趣,没人胡搅蛮缠的非要继续吃酒,便也就跟着分分散了。
独孤倓回到家中便觉得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极不真实,仿佛仅仅是病中出现的幻觉,但那些事情的的确确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像一把血淋淋的利斧,随时可能落下来砍在他的脖子上。
得罪了长安城内最有权势的人,还能有好下场吗?
“不,不能坐以待毙!”
独孤倓当即命家奴收拾钱财,打算给宰相重臣送礼,希望能买通一两位,就算为自己说说话也好。他第一个拜访的,便是与之交好的第五琦。
第五琦现在也算朝廷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尤其是接连实施了几个重大的举措之后,朝廷府库逐渐摆脱了捉襟见肘的局面,经济致用之宰相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朝野,其风头甚至已经隐隐的盖过了宰相之首的夏元吉。
因此,独孤倓把希望寄托在第五琦的身上也不奇怪。
两人之间算是过从甚密,第五琦百忙之中居然就抽空见了独孤倓。只是独孤倓一见面就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把他也吓了一跳。第五琦在官运未亨通之时,曾接受过独孤倓的资助,他自然不会忘记了曾经的滴水之恩。
“独孤贤弟这是作甚啊?快快起来,起来说话!”
第五琦知道独孤倓一定有事要密探,便屏退了屋中的所有令史,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才面色凝重的问道:
“说吧,究竟何事,竟至如此……”
“第五相公救我,救我啊!”
到了此时此刻,独孤倓不敢有半点隐瞒,将谪仙楼上如何得罪了乌护怀忠和疑似秦晋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述了一遍,末了还痛骂了那个挑事撺掇自己的店伙计,如果当时他能压得住火,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窘境了。
听完了独孤倓讲述的经过,第五琦也是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这个独孤倓,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长安城中最有权势的人。就连天子都是人家手中的提线木偶,区区一个安定侯又算什么?
想到此,第五琦看着独孤倓的目光里除了流露出鄙夷之色,还有一丝淡淡的同情。
“你确定那锦袍人就是秦大夫?”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个锦袍人不是秦晋,如果是秦晋的话,就算他第五琦再有能力,恐怕也帮不了独孤倓。
独孤倓可不是善男信女,身上背的案子怕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只要想查,便一准能查得出来,到时候破门灭家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这……我也没见过秦大夫啊,但,但看热闹的食客有不少人都说是……”
看热闹食客说的话当然不能全信,第五琦便耐着性子询问那锦袍人的面目特征,经过独孤倓颠三倒四的描述之后,便已经有九成可以确定,这必是秦晋无疑。
而且,就在刚刚,他得到了消息,巡抚河东的杜甫已经在今日一早回到了长安,据独孤倓的描述,那布衣老者的特征与杜甫也是高度吻合。
思忖了一阵,第五琦轻叹一声。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你且先回去,某或可设法助你……”
但终究是没有准话,独孤倓心里更加没底,绝望的看着第五琦。
“第五相公,第五相公,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啊!”
与此同时,他又跪着膝行向前,一把抱住了第五琦的双腿,以头叩地。
“如果第五相公不能相救,独孤家,独孤家便要彻底完了……”
话还没说完,独孤倓放声痛哭,他这可不是惺惺作态,一想到自己就要面临家破人亡的噩运,如何不恐惧?如何不肝胆俱裂?想想家中的娇妻美妾,想想尚未成年的子女,都要被迫给人为奴为婢……
此时的惯例是,抄家的官员子女或是妾侍通常会发于其他官宦为奴为婢。
一想到这些,独孤倓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第五琦见状又好言安慰,毕竟独孤倓于他也算有赠金之恩,总不能看着曾经的恩人要破门灭家了也不做些什么。然则,他能做的也只剩下尽力而为,不敢给予独孤倓任何保证。
毕竟此事能否有所转机,关键还要在于秦晋是否有心追究!
第一千一十章:终以怨报德
独孤倓忐忑不安的离开,第五琦脸上本来挂着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冰若寒霜的沉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独孤家的问题可不单单是得罪了秦晋,就在清丈土地的过程中,也查出了舞弊的情况,虽然不知道和独孤倓有多少干系,但一旦被查了出来,可真真是撞到了刀口上。
第五琦现在负责清丈土地,正准备抓一批人以儆效尤,其中就有大宁坊的独孤家,但独孤家延续百年,家族早已经开枝散叶,除了大宁坊这一支,还有独孤倓这一支。
仅仅是今日查出的舞弊者就多达十余人,而且全部是出自权贵之家,为了保住土地,这些人或明或暗的都在搞着对抗。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为了朝廷公事,他必须一往无前,如果不能清除障碍,到头来清丈土地就只能成为朝野上下的笑话,而自己也必然在秦大夫那里落下个办事不利的印象。
第五琦十分清楚,现在满朝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所以,这个笑话绝不能出。
念及此处,他当即唤来了身边的心腹书令史,命其清查家住崇仁坊的独孤倓家是否在清丈土地汇总有舞弊的行为。
回到中军帅堂以后,杜甫并没有再多提一句谪仙楼的意外,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当下的局势上。在他看来,这世上到处都有仗势欺人的,不开眼的则比比皆是,完全没有必要将心思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灵武早在年前就克复了,郑显礼率部西进,曾在途中有两次送回军书,安西的情况比预料中乐观的多,吐蕃人渗透的势力已经渐渐退回到高原上,梁宰也在表面上对朝廷的使者很是恭顺。
郑显礼以节度副使的身份要留在安西,主要目的就是取梁宰而代之,只是他落脚的时日尚短,或许还未到成事的时机而已。
当杜甫听说秦晋已经将手伸到了安西时,不禁若有所思的张大了嘴巴,现在河北乱事尚未平息,江南的局面也暗流涌动,居然还把有限的人力用在了远在天边的安西。
安西在天宝年间也是消耗靡费甚巨的,几乎不若于河北河东的开销,现在天下纷乱,百姓愁苦,朝廷在拉着安西不放手,府库恐怕很快就会难以为继。
然则,经过了这么多年,杜甫已经十分了解秦晋的性格,他要么不做,只要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就会排除万难做到底,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他的初衷和想法。
令杜甫惊讶的还有韦见素的宣抚江南,这个从来只知道唯唯诺诺的影子宰相居然也肯冒着巨大的风险到江南去。江南的几大节度使一直与朝廷若即若离,尤其是去岁将扣住的租庸运抵洛阳,这件事透着古怪。
江南地方养兵,必然需要大量的钱粮,几大节度使顺服的上缴了江南当地的租庸,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反常。不论高适抑或是李希言,那些人都是一贯反秦晋的。现在秦晋在事实上挟持了天子,他们早就满腹的不满,怎么可能乖乖配合呢?
事情反常必为妖,秦晋认为,江南几大节度使之所以如此,就是要稳住朝廷,而静待时机。
换言之,韦见素此去江南,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意外而丢了性命。比如,史思明突然大举进攻河东,到那时,韦见素恐怕就成了叛乱者祭旗的牺牲品了。
秦晋对杜甫的分析深表认同,但江南总得有人去,虽然表面上看韦见素宣抚江南是在政事堂斗争失利以后被迫为之。但换一种角度来看,这何尝又不是韦见素用豪赌的方式在以退为进呢?
如果事败则一切休提,至少其子韦倜已经做了门下侍郎,省却了不知多少的蹉跎岁月。如果平安回到长安,韦见素则已经有了与夏元吉和第五琦叫板的资本。
忽的,杜甫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
“大夫用制衡之策加之于政事堂,就不怕步了太上皇的后尘吗?”
他很少说话如此露骨,但也是唯有直抒己见才能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担心。
政事堂若在一定程度之内互有牵制,自然是保持权力稳定的法子,但是万一有人无所不用其极呢?比如为了除掉韦见素而不择手段,最终恐将伤害到朝廷的利益。
当年的哥舒翰、高仙芝,哪个不是既要面对叛贼,又要面对内部反对者的攻讦。而且往往内部的反对者将更具威胁,他们也都是毁在了自己人手里。
秦晋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稳妥的制度可以保证权力平衡之前,必要的制衡还是需要的,这个风险恐怕也必须得冒,关键在于能否将这种制衡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控制在合理的程度内!”
对于这一点杜甫并不担心,秦晋现在年富力强,有着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把控权力细节。反观太上皇晚年那些复杂的明争暗斗,更多的要归结为太上皇年老体衰,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对权力的细节也无法一一掌控,失控自然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一个人所在的位置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和高度也自然会随之改变。从前的杜甫只一心想着求官,尤其是到了最为难熬的困顿时期,求官的目的也变得越来越简单,仅仅是为了家人谋一个安稳的生活,不至于颠沛流离,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至于再发生幼子饿毙的惨剧。
直至今日此时,想起当年所面对窘境与绝望,杜甫仍旧唏嘘连连。然则,在冯翊郡太守任上一坐就是四年,现在又以前所未有的身份巡抚河东,地位今非昔比,其所求的也早就时过境迁。
忠君也好,终于朝廷也罢,在他看来都没有构造一个安稳的天下要来的实际。天子可以枉顾百姓死活,骄奢淫逸,朝廷也可以助纣为虐,倒行逆施。唯有一个安稳的天下,才能使天下受苦受冻之人过上好日子。
如今,他和他的家人已经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现在是时候践行当年所发下的宏愿了。
正是追求的不同,杜甫才没有任何的道德包袱和心理负担,就算秦晋将天子当做了提线木偶又如何?在这场浩劫里,李家有太多的机会挽回局面,但每一次都将一手好牌打的稀烂,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了天命或许已经开始改变了……
“一旦史思明大举南下,河东的兵马不足以抵抗,扩军也刻不容缓!”
杜甫终于进入了自己此番回京的正题,扩军!
不过,秦晋给予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扩军不宜在地方进行,关中可以增派新军五万,若还捉襟见肘,届时可从洛阳方面出兵策应!”
杜甫马上就明白了秦晋的想法,地方不可以征兵扩军,这正汲取了安禄山造反的教训。不但不能使兵源出自当地,就连粮秣的调拨之权,也必须牢牢的掌控在朝廷手中。
巡抚河东最重要的一个差事,就是负责为节度使整备提调粮食。表面上这是减轻了节度使的负担,使得节度使只专心战事,但这也在事实上分散了节度使的权力。
此前杜甫还担心卢杞会对这种情况有所怨言,但他却发现自己想错了,卢杞非但支持秦晋的决定,还主动的交出了更多的权力。
目前,朝廷只在河东、朔方、陇右三地设置了巡抚,都是关中周围最为重要的地方,只要这些地方牢牢的抓在朝廷手中,地方势力也就很难在有所作为。
“节度使有割据的倾向,地方大族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大夫若要彻底杜绝割据隐患,就必须得治理地方大族!”
秦晋点了点头,地方大族虽然不是割据出现的根本原因,但也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只是事分缓急,在史思明未被平息之前,地方大族还是团结的对象,否则就是将这些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世族推向了自己的敌人一方。
对于秦晋的顾虑,杜甫表示赞同,所以扩军的提议被否定了自然也就欣然接受。
……
夏元吉连夜拜访了第五琦,这让第五琦觉得诧异。夏元吉毕竟年岁大了,精力有限,除了亲手争执朝廷风气以外,很少干涉他所负责的具体差事,今日突然出现,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大事。
第五琦精力旺盛,十天里有八天吃住在政事堂,夏元吉到政事堂来直接就见到了他本人。
“独孤倓的事情闹大了,现在传的满城风雨,老夫知道你与他渊源颇深,但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我呢,如果但有一点徇私,只怕御史的弹章就得满天飞了!”
夏元吉表情凝重,语气低沉,连堂内的气氛几乎要凝固了,第五琦的太阳穴突突一阵乱跳,小小的安定侯居然要夏元吉亲自出马处置,看来问题远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一念及此,心下不免阵阵黯然。
自己终是要做一个以怨报德的人了。
“相公放心,下吏知道该如何做……”
第一千一十一章:囚徒实边军
独孤倓回到家中以后,稍稍觉得有些安定,毕竟第五琦是朝中重臣,在政事堂里除了夏元吉以外就是他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了自己会想办法设谋相救,那就一定不会食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到了日落时分,忽然有一队不良人闯进了崇仁坊,直奔安定侯府。独孤倓吓坏了,不知道这些人为了什么而来,他以为这是秦晋在报复自己,便颤颤巍巍的提出来要见第五琦。
“第五相公与某还有公事商谈,不知可否通融,通融,与相公一见?”
岂料那领头的不良人却嘿嘿冷笑了两声,提高调门斥道:
“别做梦了,我等就是奉了相公之命而来,独孤倓,你可知道自己犯了哪些律条吗?”
闻听此言,独孤倓登时就懵了,第五琦明明在白天里答应了自己会设法相助,怎么天刚黑就来了这么一出戏呢?但他马上就反映了过来,第五琦定然早就没安好心,让自己安心的回家等消息,不过是拖延时间好罗织罪名而已。
独孤倓到底是世家子弟,就算大难临头,也不愿意对这些低贱的不良人卑躬屈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独孤倓无罪!”
看到他态度强硬,不良人头目也没有动怒,反而嘿嘿笑了。
“欲加之罪?俺们拿人从来不会放纵有罪之人,但也绝不会冤枉无辜。独孤倓,你身上的案卷可以叠成一座小山,随便抽一两卷出来都能要了你的小命,一会进了大狱看你还能这般嘴硬不……捆了,带回去!”
话音刚落,数名不良人便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将独孤倓按翻在地,七手八脚的便往他身上招呼。
这反倒激起了独孤倓的反抗之心,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挣扎。但他毕竟是纨绔子弟,又人单影只,怎么会是不良人的对手呢,眨眼的功夫便像一只捆结实了的螃蟹,任凭如何挣扎,咒骂,都无法挣脱身上的绳索。
那头目来到独孤倓身前,蹲了下去,伸手在他的左右脸上戏虐的拍了几下,下手虽然不重,但声音却清脆的很。
“早就告诉你不要抵抗了,看看吧,突然受了这些屈辱,如果乖乖配合,又何必撕破脸到这般地步呢?”
不良人在独孤倓的口中塞进去了一团破布,他目眦欲裂却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任凭满脸憋的涨红,青筋暴起,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带走!”
很快,不良人提起独孤倓到拖着,向拖死狗一样的拖了出去。不良人头目并未离开,因为他留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做,那就是抄家。
抄家这事原本轮不到不良人,但自打神武军进驻长安以后,对以往各种的人事惯例做了各种大刀阔斧的更改,所以从来都是做些最苦最累又没有油水可捞活计的不良人平白的就捡了这个大便宜。
因为抄家是油水极为丰厚的一项活计,在财物没有登记造册之前,只要稍抬抬手,就能有不少财物流进私囊。但是,夏元吉整顿风气开始以后又严查各种以公谋私,所以在抄家这个活计上,他们又不得不收敛起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实权人物做出的决定,提出来,负责抄家的官吏以及具体的办事人员可以共分一成赃物脏财,理论上只要抄得财物越多,他们分的也就越多。
如此一来,原本低落的积极性又陡得高涨了,就算挖地三尺也不会让被抄官吏的家中还剩下一文钱。
“动手!”
不良人本来负责缉捕罪犯,每个人都有着极深的民间阅历,对付这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几乎等于猫戏老鼠一般,而且出于身份低贱而扭曲的仇富心理,他们不会对这些落架的凤凰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独孤府不论男女老幼,统统被从卧室里赶了出来,全部被集中在一处院落里。许多人甚至是从睡梦中被拽起来的,尤其是许多年轻的女眷,身上只着一袭薄薄的中衣,身体轮廓在月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负责看守的不良人就像贪婪的野兽一样,眼睛在她们身上放肆的扫视着。
不良人当然不会对这些官员的女眷施暴,曾经有急色的管不住下面那话犯了事,被严厉的惩处。自此以后,所有人都只求财而不急色。当然,借机动手动脚,或是一饱眼福,这种事大家也都不会轻易放过机会的……
安定侯府家财巨万,据说富可敌国,今夜能拦下抄安定侯府差事的不良人都是第五琦的亲信,但抄了大半夜以后,那不良人头目的脸都绿了。因为所抄得的财物竟然连预想中的一成都不到。
当第五琦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不禁叹道:
“安定侯府传言家大业大,看来也不过市井虚言而已!”
实际上有这种情况,第五琦也不觉得意外,谁都知道独孤倓挥金如土,一日万金的花销也比比皆是,可安定侯府的进项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门路,在他这个外人看来,入不敷出的挥霍早早晚晚会坐吃山空,只没想到这一天会比想象中要来得快。
当然,这也不排除独孤倓狡兔三窟,在城外或是其他坊内别置产业,第五琦又马上安排人到京兆府去清查是否还有与独孤倓有关的产业被遗漏了。
接下来就是要给独孤倓定什么罪名了。对于独孤倓过往的案卷,他无意翻查,仅仅故意隐瞒财产对抗清丈土地一项就够杀头的了。
夏元吉整治风气以来,最惯用的手段就是但有顶风违犯条例者,都顶格重判,枭首是最基本的。第五琦也将夏元吉的招数学了过来,只要有几次杀鸡骇猴的场面,并不需要大规模的行刑就足以震慑住那些反对者,毕竟现在各官署的大狱已经人满为患,八成以上都是等着秋决的死刑犯。
安定侯独孤倓只是成千上万个等待处决人犯中的其中之一,比他爵位显赫,秩级高的官员也大有人在,所以区区一个独孤倓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特殊关注。
但是偏偏,有人注意到了公示的布告,又郑重的向秦晋提了出来,为了考虑到影响,或许可以低调处置独孤倓,否则会给秦晋的名声留下污点。
这个人就是杜甫,他在长安的公事差不多都办完了,只等过几日准备好了就动身返回河东。他提醒秦晋:
“如果重处了独孤倓,大夫就会被人质疑报复,传的多了三人就能成虎,所以在对待独孤倓的态度上还要三思慎重!”
秦晋摇头笑道:
“这种名声就算再爱惜羽毛的人也是保不住的,除非他什么事也不想做了,独孤倓如果真的做了枉法之事,按制处置就是,我又何必插上一手呢?”
杜甫还是坚持说道:
“夺爵,罚产这些都足以对独孤倓施以惩戒了,何必要置于死地呢?”
实际上,他是要借着独孤倓以表达自己对大规模的重刑处决犯人的反对。
“仅仅一次布告,就有一千多人被判枭首之刑,长年累月的极少而成多,是否杀戮过甚了?”
夏元吉和第五琦以重典整治反对者,秦晋是知道的,乱世用重典原也没甚好说的,更何况他们这么做虽然简单粗暴,但却大大的提高了施政效率。正所谓一得必有一失,这世上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如果过于苛求,反而会得不偿失了。
不过,杜甫的提醒却让秦晋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抚君的建议倒让我想到了可让他们不死的去处!”
其实,杜甫知道秦晋的倔强性格,本也没打算几句话就使秦晋改变主意,但秦晋偏偏就“从善如流”了,不禁令他惊得张口结舌。
“安西苦寒之地,汉人少而胡人多,还有河北、辽东等等,但凡被判了死刑的,只要想活命,就可以选择流放充军到那里去,如此一来倒也解决了朝廷用人捉襟见肘的问题!”
就在刚刚,秦晋接到了从安西送来的军报,郑显礼希望朝廷能调拨一些人口以充实当地,这个要求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经过了数年战乱以后,各地都是人口凋敝,又怎么能抽调人口到那苦寒之地呢?
再者,就算朝廷同意了这个要求,百姓们怕是也不肯背井离乡到那远在万里之遥的苦寒之地吧?
所以,秦晋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要求,但是,杜甫的劝说让他忽然就联想到了此处,反正那些犯人也是要处死的,不如就远远的发配,今后是死是活全看他们的造化了。平白的多了活命的机会,死囚犯自然是挤破了头也要抢着充军的吧。
杜甫却又有些担心:
“迁移囚犯往安西等地倒是个办法,可长此以往,各边地的囚徒越来越多,岂非就成了作奸犯科的集中之地?”
秦晋笑了,觉得杜甫是杞人忧天,囚犯充边早在秦汉时代就实行了,也没见到哪里会因为囚徒多了而出现问题。就算出现问题的,也全都是不知爱惜民力而起,现在每年不过充边几万囚徒,又能有什么影响呢?
第一千一十二章:清丈土地难
秦晋特地找来了第五琦,和他商议囚徒实边的具体措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实际情况而言,第五琦是赞同这个法子,但又建议秦晋暂时不要将这些消息透露出去。
“这是为何?”
秦晋不明白第五琦肚子里卖的什么药,便笑着问道。
“实不相瞒,清丈土地的阻力远比想象中要大的多,权贵世家不但拥有大量的土地,还藏匿了大量的土地,依附在这些土地上的许多破产之家也成了不在朝廷籍册上的黑户,目前仅仅清查了不到三成的京畿之地,但清查出的隐匿土地数量却大的令人难以置信!”
秦晋这些日子一直将精力放在了新军的调拨上,神武军克复长安以后,一直在训练新军,从前的禁军大多数全部遣散,由在籍的良家子中重新招募,这五万人经过了半年的训练,已经是隐约成型了的,本来是打算调到洛阳地方,以威慑江南等地涌动的暗流。现在河东的局面吃紧,也只能立时改变了规划,将他们调拨到河东去。
充分的汲取了安禄山造反的教训以后,秦晋坚持边镇节帅不能在本地招兵,粮秣须有朝廷大臣直接掌控,专事专办,一旦这个制度得以成型,形成了惯例,权力也就得到了制约。对地方节帅和朝廷都是好事。
不过,如果朝廷的所有兵员都出自关中,显然也是不现实的。对于这个问题,夏元吉曾提出了个操作性很强的建议。
从前府兵盛行的时候,会有外省的良家子轮流番上,现在也可以如法炮制,将招兵分派到各省的租庸调里去。
府兵制之所以衰落,最关键的因素就是豪强大族大量的兼并土地,以至于依附于永业田的良家子越来越少,从而间接导致府兵的兵员渐渐枯竭。
土地兼并的问题不仅仅是兼并,豪强大族在兼并的过程中,往往会隐匿土地和依附于土地的人口,于是这些土地和人口就成了不在朝廷籍册上黑地和黑户。
自然,这些豪强们兼并所得的黑地也就不用向朝廷缴纳租庸。至于黑地和黑户的比例,李隆基当政时恐怕就已经不低了,经过战乱以后,现在恐怕只高不低。
秦晋问道:
“预估计,京畿之地,不在籍册上的土地和人口占了几成?”
第五琦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三成?”
秦晋吓了一跳,他以前只以为土地过于集中在豪强和寺庙手中不是好事,却没想到,更严重的问题远远还在后面。
“这还是保守估计,具体几成,还要全部清丈完毕才能有确实的数据!”
说着话,第五琦啧啧连声。
“除了豪强世族,佛寺庙宇的问题也远比想象中严重,都说佛门乃清静之地,都是狗屁!趁着战乱以低廉的价格兼并土地隐匿人口,豪强世族做的腌臜事,他们也都一样不落!负责帮凶的还有各级官吏,从京兆府到各郡、各县,涉案的官吏恐怕绝不在少数。”
这个绝不在少数只是泛指,第五琦没敢说实话,以他现在所知,但凡手中有权之人,只怕是没有一个干净的。
第五琦现在想知道的是秦晋的真实想法,若要彻底清丈土地,是否连那些涉案的官吏也都深挖出来,如果没有这些朝廷的蠹虫,唐朝也未必会烂到这般地步。
从第五琦的只言片语里,秦晋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一直秉持着水至清则无鱼的原则,对于惩治官吏不法之事,只抓典型而不扩大打击范围。但经过了半年的实际执政以后,他是有些失望的,因为现在的唐朝几乎已经到了无官不贪的地步。
李隆基当政时,并不在意官吏贪赃徇私,只要不威胁到皇权,其他的问题都可以被看做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但也就是这种态度,使得朝野上下,人浮于事,看似盛世的唐朝政府已经成了一个被成千上万条蠹虫蛀空了的大树,一旦有外力稍加影响,这棵百年老树就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说到底,这蠹虫已经到了不得不治,又不能治的地步。为何?因为蠹虫已经成为唐朝这棵参天大树的一部分,占据了它几乎全部的树干,清了虫,大树说不定也就完蛋了。
秦晋头疼处就在这里,穷治作奸犯科的官吏是绝对做不到的。思忖了良久,他才说道:
“饭总得一口一口吃,如果将官吏都清理了,朝廷还能指望着谁去办差?先清丈土地吧……”
这也是第五琦希望见到的结果,将打击面缩小,他行事起来阻力才不会过于大。如果将地方官吏也放在打击范围之内,只怕清丈土地将会履步维艰,甚至于失败。
但是,他仍旧希望秦晋能够再进一步,给那些地方官吏吃一颗定心丸。
“下吏有个还不是很成熟的建议,不知大夫……”
“说来听听,群策群力总比一个人瞎捉摸要强得多!”
“官吏们被整治风潮弄的缩手缩脚,人心惶惶,不敢任事,长此以往,好事也变成了坏事……”
“你的意思是暂停整治朝廷风气?”
“不不不,风气无一时不能不整治,但整治的范围,比如时间上,或可划出个界限……”
整治风气是夏元吉打击异己的一种手段,秦晋默许自然是觉得这么做对巩固自己的地位有利,现在还远没到马放南山的地步,若要彻底清除反对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至少也得耗费三年五载的之功。
但是,受到波及的范围也是不小,被搂草打兔子牵连的官员也的确不在少数,其中很多都是被陈年旧案所牵累。第五琦的这个建议倒也附和实情,既然不能彻底清理现有的官吏队伍,倒不如在至德四年的元日开始画一条线,此前的问题即或被发现,也都既往不咎,此后若是再有任何问题,就严惩不贷!
这正是第五琦所希望的,官吏们的安全有了保障,他所进行的清丈土地也就跟着少了许多阻力。
“好,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天子诞辰之日马上就要到了,正好以此为契机,大赦天下……”
“秦大夫明鉴!”
大赦天下是个万能的借口,以往的天子几乎每隔三两年就会大赦天下一次,但那都是针对已经作奸犯科的官吏和百姓。而这一次,所针对的则是过去的未举发之罪。
如何构思大赦天下的诏书就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了,既不能过于明显的表露出针对性,也不能说的云山雾罩,而难以框定具体范围……当然,这些自有政事堂的专人去做,也用不着秦晋操心。
秦晋看了第五琦一眼,他越发觉得,此人的人品虽然一般,但却是个很有能力的治世之臣,在政治斗争中可以很好的把握分寸,又能够很出色的完成既定任务,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此人的治政**很强烈,许多事情几乎不用交代就能想在他的前面。
比如宰相之首的夏元吉,与第五琦比起来就显得有些过于保守,听话有余而创新不足。
然则,政事堂里的宰相做这种性格迥异的配置,综合来看就是一件好事。夏元吉的资历和品秩都高于第五琦,又是第五琦的恩师,所以即便第五琦有再大的政治野心,也必须对夏元吉保持足够的尊敬。
“明日,我会与你一同到清丈现场去视察!”
“大夫能去自然再好不过,也让各地方官吏们见到朝廷清丈土地的决心!”
秦晋点了点头,沉声道:
“世家大族的不满自有朝廷法度去压制,佛寺庙宇的问题却复杂许多,它们往往香客信徒众多,如果被心怀叵测之人所利用,煽风点火,说不定还要闹出民变。这一点,可要充分的做好准备!”
实际上,第五琦早就对此作了预防,就在三天前,他还特地召集了京畿几大佛寺的上座与寺主说明情况,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威逼利诱,毕竟是抢人家嘴里的肉,就算笃信佛陀的**师也不会站在干岸上看着的。
次日一早,秦晋就和第五琦出城往城南沿途视察,一路上所见百姓络绎不绝,纷纷向南膜拜而去。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询问路人才得知今日是香取寺一年一度的香会,长安百姓历尽磨难艰辛,自然更向往以往的繁华与平静,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又无能为力,自然就将希望寄托在了神佛身上。不仅佛陀的信众,长安城内不禁宗教,来自西方的景教抑或是各种说不上名目的宗教,其信众远比从前多了不少。
仅仅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向南而且的百姓就已经达到了数万之多。若在平常,秦晋也不会有任何想法,但此时正值清丈土地的关键当口,便担心会横生枝节。
第五琦也是担心,生怕百姓聚众以后,会有心怀叵测的人趁机取乱。不过,与秦晋商议之后,秦晋还是觉得没有必要限制百姓的自由,通知京兆府,增派人手,严加防范就是。
第一千一十三章:乱事再发生
秦晋每一天的行程都安排的满满登登,在视察了清丈现场以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城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杜甫明日就要离开长安返回河东,他还要与之做一次长谈,该交代的事情,总要交代。
杜甫见到秦晋时,忽然提起了此前从未说过的一些内容,契丹人有意与朝廷合作,可以帮助朝廷对史思明做南北夹击,如此一来,河东的危机便立时可解。他的意见倒是很倾向于合作,但秦晋却沉思了起来。
与契丹人合作,无异于饮鸩止渴,就其所知道的历史而言, 这种联合对于中原的汉人王朝而言,从来都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不但没有得到丝毫好处,还白白的让二郎占了便宜。
见秦晋犹豫,杜甫便忍不住劝道:
“契丹人固然狼子野心,但史思明是朝廷的腹心大患,此贼不除,天下便无一日安宁……”
北方契丹人的崛起还要从武后时代说起,一直对唐朝叛降不定,近百年的时间厮杀不断。安禄山之所以身兼三镇节度使,其因由也是为了方便对付契丹人的袭扰。即便安禄山拥有整个唐朝中央的支持,在与契丹人的历次大战中也是胜负参半,甚至有几次还被契丹人打的全军覆没,险些连小命都丢了。由此可见契丹人之强悍。
杜甫的意见是,可以借助强大的契丹人剿杀史思明,然后再倾举国之力将契丹人撵回北方的深山老林。
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操作起来却会有太多的变数,秦晋本能是要拒绝的。有些时候,惯性是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实力,一旦让契丹人有了大举南下的机会,扫荡了有“半天下”之称的河北道,可以想见这必然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般。
“史思明乃虎豹,契丹人是豺狼,与任何一方合作都不会有朝廷的好处。”
杜甫一愣,他不明白秦晋的意思。
“难道大夫还要独抗史贼与契丹不成吗?”
秦晋挑了挑眉毛,反问道:
“有何不可?”
唐朝的威名之所以能震慑各地的胡人,究其原因是打出来的。如果任由阿猫阿狗都可以到腹地横行,必然会使得唐朝积攒百年的威名彻底土崩瓦解。这种看不见的损失,比起看得见的损失大了不知要有多少倍。
所以,就算再艰难,秦晋也要咬紧牙关,选择最难走的那条路。
“大夫若如此做,契丹人万一与史贼联合,朝廷又该如何应对呢?”
秦晋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明知道这条路难走,偏偏还要走下去,为何?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保住唐朝积攒了百余年已经岌岌可危的招牌,安禄山和史思明叛乱,究其根本不过是朝廷内部的事情,诸胡看热闹归看热闹,若是因此而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开了先河,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将来若想挽回,不知又有穷几十年之功了!”
吐蕃攻陷长安对唐朝的震动已经够大了,但此事的结局还算圆满,克复长安自后,吐蕃二十万大军土崩瓦解,回到高原的十不存三。可以说,吐蕃人为自己的行为得到了惩罚和报应,甚至连唐朝的驻军都开到了布达拉宫之侧,对于唐朝而言这是一次极为成功的反扑,近百年来不曾解决的边患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这在唐朝周围诸胡看来,是吐蕃人为自己的冒犯行为得到了天朝的惩罚。同时也警告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诸胡,即或是天朝内部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中原的土地也绝轮不到他们染指。
“但愿契丹人放不下与史思明的仇怨,否则神武军所面临的压力将会前所未有的大……”
杜甫的担心也是秦晋担心的,但他们手中的牌也不仅仅只有看得到的这些。
“回纥的内乱快结束了,裴敬的出兵对磨延啜罗夺得大汗之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届时,磨延啜罗可从侧翼牵制契丹人,他们若想南下大举进犯河北,就得考虑会不会被断了退路!”
直至此时,杜甫也不由得佩服秦晋布局之早,在神武军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不但支持磨延啜罗率领两万回纥兵由中原返回草原,而且还派出了心腹之一的裴敬对其予以鼎力支持。
经过了近半年的厮杀,能够与磨延啜罗争夺汗位的人几乎都已经被杀掉,剩下的一些有实力的副汗也都收起了羽翼和獠牙对磨延啜罗和他身后的唐朝表示顺从。
“磨延啜罗在回纥立足未稳,如果贸然参战,恐怕草原的局势还会有反复!”
“许多事都是顾及不得的,如果事事都要百分之百的稳妥,那么这世间事还有几样能做得成呢?”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如果将所有的不利因素与有利因素都计算的清清楚楚,世界上显然就不会有失败了。可事实是能把所有的因素,有利的、不利的都计算的清清楚楚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既然不能,这个世界就充满了不确定性,区别就只在于胜负的几率有多大而已。
说到底,秦晋在选择两难的时候宁愿相信豪赌的运气,赌赢了就赚得盆满钵满,赌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大夫既然已经有了定计,下吏也就不再多说了,惟愿关中新军早一日抵达河东,史思明对河东的企图之心越来越明显,太行的几个山口都频繁的遭到骚扰,眼看着春天就到了,如果他等不及入秋再行动,便一定会选择春天!”
关于史思明的企图,杜甫和卢杞不止一次的讨论过,揣测过,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此人绝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大战很可能会在春天爆发。
现在距离入春已经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神武军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应对来自于各方的威胁和压力。
三月本该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但对于唐朝的中央政府而言,这也是危机集中爆发的当口。除了史思明的叛军以外,还有蠢蠢欲动的江南,除了江南以外,还有朝廷内部渐有反对之心的世家大族。
朝廷积百年时间所形成的弊端都在这次持续已经达数年之久的叛乱中集中爆发了,秦晋也不是神,一个一个的解决问题或许还能坚持得住,如果同时面对这些棘手的问题,能否安全过关,那就是未知之数了。
不觉之间,已经过了午时,秦晋留下杜甫与之一同用了午饭。本打算吃完饭接着商议调兵之事,第五琦却急吼吼的赶了来。
“香取寺信众出了乱子,已经见了血,京兆府派去维持治安的差役伤亡不明!”
闻听此言,秦晋腾地站了起来,双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今日一早见了大批信徒赶赴香取寺烧香,他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妥,想不到还是因为聚众的人过多而出了乱子。
“下吏请大夫立即调兵镇压,再晚了,怕要波及到城内……”
秦晋又坐了下来,稳定情绪以后,问道:
“烧香的信徒因何作乱?又因何杀人?”
很显然,第五琦也知之不详,只模棱两可的答道:
“事发时下吏正在负责清丈土地之事,得报仓促,具体情形尚未来得及细细察寻,便急着禀报大夫,不过以下吏猜测,或是与清丈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秦晋在前一世时,常听人说“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如今他们清丈佛寺和世家大族的土地,几乎等同于断了这些人的财路,又怎么会顺风顺水而不遇到波折和抵抗呢?
既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坦然面对就是。今日之乱其实并不复杂,但麻烦就麻烦在许多百姓乃是不明真相的路人,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将数以万计的百姓一阵挑拨之后,推到前面做挡箭牌,神武军就必然要投鼠忌器,总不能将这些百姓也都一网打尽吧?显然是不能的。
“神武军早就随时待命了,先下令将长安各城门提前封闭,宵禁也随之提前,城内所有佛寺,包括其他宗教的寺庙,都要禁止向百姓开放,至于何时可以开放,需要朝廷研究过后在座决定。”
第五琦又问道:
“那城外的乱民又该如何处置?”
一直默不作声的杜甫这时忍不住说话:
“当以怀柔劝化为主,万不得已绝不能再见血了!”
秦晋十分赞同杜甫的提议。
“抚君言之有理,长安城历经磨难,轻易不能再见血了,乱民中绝大多数都是不明真相的百姓,只要朝廷对它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该怎么选择,相信他们会有个清醒的认识。”
但是,第五琦却对此不报多大希望,在他的经验中,绝大多数百姓都是蛮不讲理的,一旦有人带头,这些昏了头的人不被当头棒喝是绝难清醒的。但是,秦晋既然让他以安抚为主,便也只能先尽力安抚,等到安抚不成再动武也不迟。
第五琦走后,杜甫望着他的背影,不无担心的说道:
“这个第五琦恐怕无意安抚,到头来还是要动武……”
第一千一十四章:长子突被困
杜甫显然看出来了第五琦的言不由衷,但是秦晋却要想的更深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日的民乱看似偶然,但早晚都会发生,那些被动了切身利益的人也都在等着这一刻,他们未必是要推翻神武军对朝局的掌控,但却要朝廷知难而退,不去动他们的土地!”
从清丈土地的第一天开始,秦晋就做了准备和无数个看不见的对手做对,只是他们的反抗似乎来得有些晚。而且,香取寺闹事的人虽多,但毕竟在城外,规模还不足以闹到城里。
事实上,这也是秦晋早就做好了准备的结果,临时治安条例中就一条明确规定,除了特殊情况以外,城内任何地方聚众都不得超过一千人,违者将会遭到严厉的惩处,尤其是提供聚众场所的寺庙或者个人。这个人数的限制就掐死了在城内闹事的途径,所以才有了香取寺的乱子。
香取寺毕竟在城外,而城外是不受临时治安条例约束的,所以到香取寺烧香的信徒可以达到数万人。
“第五琦虽然急功近利,但行事尚算缜密,他会在第一时间查清楚在幕后策划今日民乱的人,给他们来一个釜底抽薪,到那时,即便不安抚百姓,百姓们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也只有作鸟兽散,否则,他们或许还要聚众造反,攻打长安城……”
这种可能极为荒谬,难道百姓们都没有家室吗?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去造反?
杜甫觉得乱民攻打长安这种事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明明没有任何可能,怎么会出自秦晋之口呢?秦晋十分清楚洗脑的厉害,尤其是这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普通百姓并没有多少见识和主见,一旦受到强烈的影响,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来也就不奇怪了。
果然,这种在杜甫看来绝不可能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只不过乱子发生在城内,一股数百人的乌合之众袭击了南部人烟罕至的安化门,但乌合之众毕竟是乌合之众,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这些暴乱者便毙命的毙命,投降的投降。神武军可不是当年的左武卫和神策军,仅凭几百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就夺取城门呢?
秦晋得报后,并没有因为自己猜对了形势的发展而觉得高兴,恰恰相反,眉头拧的更紧了,这就意味着,城内一定还有人在策应城外的乱民。他们就是要在城外闹出响动,然后再进入城内。假如那些人的阴谋得逞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如何?这些人的胆子可远远超过了抚君的想象啊!”
杜甫看秦晋还有心情开玩笑,便道:
“大夫此时或应到第一线去镇住局面,万一,出了纰漏……可绝马虎不得啊……”
秦晋揉了揉太阳穴,又舒展了一下手臂,答道:
“都已经演练了部下几百遍,神武军的应急机制可不是白给的,区区蟊贼作乱,还用不着我亲自出马,抚君安心坐等好消息就是!”
事实上,秦晋在长安掌权的这半年里,提拔了大量的干将能吏,有这些人在,根本用不着他事必躬亲。再加上朝廷风气经过夏元吉的整治之后,以往的那种人浮于事,行事拖拉早就不复存在。现在凡事都讲求一个效率,当日的公事,当日必须有个明晰的日程表,绝不可能再出现一桩小小的公事要拖上大半个月的情况。
正是因为如此,官吏们都各司其职,神武军又训练有素,秦晋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保证,在天黑之前彻底清除城内的不安定隐患。
很快,第五琦便又赶了回来,经过初步的审讯,强攻安化门的乱民都是香取寺长老花钱所顾的亡命之徒,趁着白天混进了城内。
杜甫大觉奇怪:
“现在是非常时期,出入城门的百姓都要有照身和路引,那些强人即便被收买了,又如何得到京兆府派发的照身和路引呢?”
第五琦冷笑道:
“京兆府本身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京兆尹李光弼虽然素来清廉,但地下经办具体庶务的官吏却没有几个干净的,夏相公清理了几次都是前仆后继呢!”
言下之意,只要找对了门路,花上一笔钱,弄个假的照身和路引那也是举手之劳。
实际上,这种情况不仅仅发生在京兆府,只不过京兆府负责的事情比较多,所以各种问题才显得集中而已。上至三省,下至六部,以权谋私,因私害公的官吏一抓一把,有了夏元吉的整治风潮以后,明目张胆的逾矩行为不多见了,但偷偷摸摸的事情确实屡禁不绝。
秦晋对此也多有了解,有心人若诚心钻空子,长安城也绝非铁板一块。更何况这看不见的对手本就来自长安城内部。
“现在唯一棘手的是,暴徒的收买者都来自于香取寺,在捉到香取寺涉案长老之前,真正的墓后主使仍旧会逍遥法外!”
“城外的情形如何了?京兆府的人都撤回来了吗?”
在得知城外闹出乱子以后,秦晋就知道,仅凭京兆府的人绝难恢复秩序,留在外面也只能成为乱民攻击的靶子,倒不如悉数撤回来。
第五琦道:
“回来了能有一半,剩下的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失踪了……”
“嗯!那些没能回来的,都是因公殉职,善后的抚恤一定要做好,从优抚恤……回来的,也不要过分苛责,出了乱子,问题不在他们,而在中枢!”
第五琦觉得秦晋的话有隐隐责备之意,当即便躬身道:
“下吏视察失职,自请处分!”
秦晋摆手笑道:
“这也怨不得你,是我对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过分心软了。但凡事也都自有两面,如果不爆出乱子,又怎么查到哪些人意欲作乱呢?这倒为我们清除隐患提供了借口和契机!”
见秦晋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第五琦轻轻的吁了口气,又觉得秦晋的意图恐怕不单单是要抓一两家典型,长安城的大洗牌之期应该不远了。
以第五琦做了半年宰相的感受,长安权贵对于时局非但没有补益,反而处处掣肘,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往往又不择手段,他们对于朝廷已经成了蠹虫一般的存在,留着没有多少用处,添乱却是拿手好戏。经过半年的稳定,神武军已经在长安站稳了脚跟,现在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那些整日间掣肘为祸的蠹虫们了。
一念及此,第五琦隐隐竟有几分兴奋,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但偏偏乐意见到那些终日无所事事,只知道作威作福的权贵们倒霉。
第五琦只是在想,秦晋究竟会以一种什么手段对付那些蠹虫呢?究竟以怀柔为主,还是武力为主,暂时还看不透彻,静待事态的发展就是。
可这种放松还没能持续多长时间,一名军吏急惶惶的冲进堂内。
“不,不好了,夫人和公子的车队今日抵达城外,被,被乱民团团包围了!”
登时,第五琦的脸都绿了。秦晋出于低调考虑,一直不同意将在商南避难的家人接回来,但是他的几个亲信却一直劝说他,将家室放在商南并不安全,现在一切都已经走上了正轨,不如趁此时将繁素夫人和大公子接回来。
秦晋想想也是,长子已经快一岁了,居然还未见过面,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过于心冷了,便同意将他们母子接回来。
可千算万算就没算到今日会有香取寺之乱,偏偏繁素夫人和大公子的车队又在今日抵达长安,这不幸的巧合差点让第五琦吓得魂飞天外。
第五琦偷偷的观察秦晋,在他的脸上并没有见到明显的愤怒和担心,只是垂着眼皮,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杜甫最先发问:
“乱民可知道夫人与大公子的身份?”
军吏答道:
“乱民应该还不知夫人和大公子的身份,大夫曾叮嘱迎接的车马不许打出旗号,所以,所以乱民们应该只以为他们是一般的官宦亲眷……”
突出重围回来报信的亲卫伤重不治,否则还能获知更多的细节,现在不通音信,所有的情况也只能靠猜了。
杜甫面色阴沉,眉头紧皱,眼看着他明天就要返回河东,今日偏偏闹出了这般乱子,真是让人担心啊。
秦晋却突然说道:
“抚君明日还要返回河东,回去早早准备吧,不要误了明日的行程!”
仿佛这个消息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震动,杜甫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告辞,返回河东的行期确实不能耽搁。他见秦晋的表情虽然凝重,但目光中所流露出的神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毅。
杜甫走了,第五琦却不敢走,这个时候正是为秦晋解围的大好机会。在他看来,秦晋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又有哪个做父亲的不担心儿子呢?之所以如此,全是在于身为上位者的心思使然,不能让下属见到自己的软弱,更不能因为私事而乱了阵脚。
岂料,秦晋非但无意商议夫人和儿子被困城外的事情,反而叮嘱第五琦:
“一切仍旧按计划行事,若不能抚,便用兵剿杀!”
第一千一十五章:相公力平乱
“剿杀”二字让第五琦顿感颈后生寒,与秦晋接触了半年的功夫,他只认为这位素来低调的“权臣”失之与心慈手软,但此时此刻目光中所迸射出的杀气,实在令人咋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谨遵大夫钧命!”
在第五琦看来,杀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百姓一旦参与作乱,其心就乱了,纵使将叛乱镇压下去,那颗曾经乱过的心就像被种下了种子,也许某年某月某日,在合适的机会之下就会生根发芽,乃至于长成参天大树。就像哗变过的士兵绝不能再留在军中一样,道理是相通的。现在有了秦晋的这个表态,行事起来自然也就方便的多了。
秦晋的身份地位早就今非昔比,所有的事都不可能像从前一样身临第一线,亲力亲为的处置问题。一方面是出于他的人身安全考虑,另一方面也必须适应身份的转换,由解决具体问题的执行者变成了决策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得当用人,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去解决相应的问题。
如果凡事都亲力亲为,除了会将他累吐血以外,可能最终得到的结果还是一事无成。
所以,秦晋授权第五琦亲自去解决香取寺民乱,但并未有一字一句提及被乱民困在城外的长子。
秦晋的长子尚不满一岁,长安失陷时经历动乱,颠沛流离,实在是万不得已,但现在神武军早就荡清了关中的乱局,谁又能想得到竟在家门口遇上了这等事?
“夫人与大公子?”
第五琦问的期期艾艾,秦晋叹了口气。
“如果乱民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此劫必定难逃,神武军也不会开了与叛乱者何谈的先例!如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那些人也未必会故意为难,至于结果如何,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这番话的每一个字,秦晋都说的极为艰难。但是,民乱素来是摧毁帝国大厦的第一张骨牌,如果处置不当,大号的局面眨眼间就可能灰飞烟灭。
说到底,秦晋对于他将要面对的敌人实在有些低估了,清丈土地得罪的可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拥有土地的利益集团。现在,这些集团尚处于一盘散沙的境地,如果谨慎应对,各个击破,便会有惊无险。
在刚刚短短的时间里,秦晋通盘考虑了关中土地清丈的政策,这一点绝不能有所动摇,土地若不能尽在朝廷掌握之中,税收和兵源都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的。
秦晋是有着领先时人一千年的记忆的,从历史的大方向来看,中国历朝历代,但凡使用征兵制的时期,都是大一统王朝最鼎盛的时期,而募兵制却正好与之相反。比如东汉末年,唐朝中晚期以及募兵制最为盛行的两宋。
究其原因,募兵大都是没有恒产的乌合之众,只单纯的以钱财利诱聚拢在一起,所以但凡募兵大都无家无业,地位卑下,试问这样的军队又与啸聚山林的土匪山贼有什么区别呢?再则,募兵泛滥以后,对于官僚制度远不如宋明成熟的唐朝而言,自然就成了藩镇割据的温床。
所以,秦晋要清丈土地,不仅仅是为了打击那些疯狂兼并的地主豪强,根本目的在于用解放出来的土地和人口夯实征兵的基础,唯有如此才能更长久的解决唐朝眼下所面临的诸多问题。
秦晋的这些想法,第五琦并不知道,但他知道,打击了地主豪强,朝廷税收会大幅上涨,府库捉襟见肘的局面会得以改善。
抵达安化门时太阳已经西斜,红红的一轮就像染满了鲜血。第五琦砸吧了一下发干的口唇,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他已经连续几个时辰没喝过水了。在秦晋的指示当中,虽然根本就没提繁素夫人和大公子,但他作为直接负责平乱的宰相却不得不再三审慎的谋划。
如果因为他的缘故而导致了秦晋的长子惨死,虽然是庶长子,但也毕竟是儿子,一旦被记恨在心,此后的前途就会变得坎坷而渺茫了。
“报!乱民纠结裹挟了附近乡里的百姓,抢了粮仓的粮食!”
“再探再报!”
第五琦的眉头深锁,仅凭此一点就可以判断,这些乱民的指挥者是有一定的能力的,否则也不至于如此。京兆府有长安、万年两县,居住在城外的百姓的数量不必城内少,如果任由乱贼发展下去,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一念及此,第五琦的后背登时被冷汗浸湿了。很显然,秦晋低估了乱民的能力,在他们的背后有着更深不可测的支持。
“调兵,镇压!”
因为有着秦晋的表态,第五琦没有再一次的请示,而是直接以宰相的职权调兵,打算以绝对的暴力将乱民这来势汹涌的势头镇压下去。
只不过,宰相是调不动神武军的,但额外划归在金吾卫的新军却是能够调动的。所以,第五琦情急之下,调动的便是金吾卫的人马。
实际上,第五琦早在去见秦晋之前就已经命令金吾卫枕戈待旦,只要发现势头不妙,便立刻扑出城去,对乱民进行狂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如果说乱民裹挟了秦晋的夫人和长子使得第五琦投鼠忌器,那么乱民抢掠了个乡里所设置的粮仓,就已经让他如坐针毡了。假使就这么坐看乱民滚雪球一般的越滚越大,最终可能会使得局面变得不可收拾,而他也就错失了平乱的最佳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真是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第五琦急吼吼的做了决定,金吾卫的人马分从三座城门出城,但凡遇见乱民叛军,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斩杀。
由于乱兵分散,他们并不是金吾卫的对手,尤其是安化门外的诸多乡里,乱兵很快就被驱赶出去,虽然粮食储备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失,但粮食毕竟是难以在仓促间运走的物资,加之乱兵也是来去仓促,终是空手来而又空手逃。
长安城金吾卫几乎是倾巢出动,但凡俘虏的乱兵,不论青红皂白一律就地斩首,绝不给他们反扑再起的机会。
如果说第五琦一开始还在意秦晋的夫人和长公子,此时他所在意的就只剩下平乱和恢复局面了。
两者权衡,第五琦更不能接受让乱兵坐大,两权相害之下也只能取其轻者。一旦有了决断,再不畏首畏尾,第五琦反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决策力和指挥能力。
直到次日清晨,乱兵已经意识到金吾卫再对他们进行各个击破似的的剿杀,于是聚拢实力,打算进行一次规模浩大的反扑。
第五琦从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指挥军队镇压叛乱,他向来以经济见长,兵事就算不是一无所知也绝对是门外汉,但被逼到了头上,也只能咬着牙硬上了。
以第五琦的认知,秦晋一定在后面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如果他认为金吾卫不足以对付乱兵,就一定会派出精锐的神武军。既然神武军到现在还迟迟未出动,那就是秦晋在经过综合评估以后,仅凭金吾卫的能力就足以剿杀乱兵,既然如此,他也就豁出去了。
乱兵骨干也许都是香取寺烧香的信徒的缘故,绝大多数主力都聚集在香取寺附近,金吾卫便分作两路做夹击之势对香取寺发动了第一次强攻。
事实上第五琦的确是紧张过度了,金吾卫虽然全部是新军,但训练的方式和编制却与神武军如出一辙,他们仅仅按照日常训练的行动,乱兵就已经不敌而溃散。
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作用的自然是火器,神武军淘汰下来的霹雳炮普遍的装备到了金吾卫,仅仅凭借这些神武军最初使用的火器,乱兵就已经难以招架了。
经过几次规模中等的遭遇战之后,第五琦豁然发现,原来竟是自己将问题想得过于严重,仓促聚集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和训练有素的金吾卫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只要是金吾卫所过之处,乱兵必然哀鸿一片。
过了午时以后,第五琦已经恢复了从容和镇定,对事态的发展也有谨慎变得乐观。
经过了这一系列的心理变化以后,第五琦对秦晋已经是大从心底里敬服,乱兵的声势虽大,但终究在强大的神武军面前只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弱旅。
金吾卫节节推进,很快就已经距离香取寺不足十里的距离,乌合之众最擅长的就是顺风仗,几次失败之后,乱兵之中逃散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这战场闹剧即将以失败收场。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香取寺附近的长兴乡有一座囤积粮食打三十万石的仓场,被乱兵报复性的付之一炬,熊熊大火冲天而起,第五琦意识到损失之严重,纵然痛心疾首也只能望而兴叹。
这就好比下棋一般,慢了一步,就只能干瞪眼,等到他率领金吾卫推进到仓场时,眼前已经是火海一片,就算扑救也只能剩下废墟与灰烬,三十万石粮食在个把时辰内就这么化为乌有。
第一千一十六章:安然无恙矣
在民乱的第三日清晨,金吾卫攻进了香取寺,在团团包围之下,寺内的几个长老无所遁逃,自尽的自尽,自尽不能的便悉数成为了俘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第五琦亲临香取寺时已经过了午时。
香取寺内共有长老十三日,*者九人,皆不得活,余者四人悬梁自尽,却有两人没能成功,他们便成了第五琦严加拷问的目标。事实行,也用不着严加拷问,这两位修行的发誓便一五一十的将全部都招了出来。
负责幕后策划的除了大宁坊独孤家还有崇仁坊窦家,这两家的家主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开始策划,经历了几十次的预谋之后,终于在三日前得以功成。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秦晋和他以之为臂助的神武军。
甚至于神武军还未曾出手,仅凭金吾卫就剿灭了这次看起来声势浩大的叛乱。而香取寺则是京兆府各大佛寺拥有土地最多的,朝廷清丈土地,遭受损失最大的也自然是香取寺,在利益严重受损的前提下,什么出家修行都是扯淡,反抗才是硬道理。
由此,香取寺与大宁坊独孤家与崇仁坊窦家结成了同盟,经过周密的策划之后,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但千算万算,算不到的却是神武军强悍的几乎脱离现实,仅凭外围的金吾卫就将乱民悉数剿灭。
第五琦看着如丧考妣的两位香取寺长老,他们身上甚至连用刑的痕迹都没有,但气节上却连最普通的山贼土匪都不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出卖了幕后的真正策划者。
“回城拿人!”
第五琦的冷笑持续了甚至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到,他并没有当场处决这两位所谓的长老,只一把火烧掉了有数百年历史的香取寺,让他们苟活在世上,遭受同门僧众的唾弃,恐怕就是最残酷的惩罚了。
长安城大宁坊,独孤家本来就面临着清丈土地这道坎,被政事堂派出来的不良人盯上也并非一天两天,现在得知所有的谋划都落空了以后,阖府上下尽是一片绝望气息。
其家主是历经开元天宝至德近五十年的老人,情知家族的覆灭就在眼前,在草草的交代了后事之后就选择了悬梁自尽,留下了烂摊子都交给子弟收拾。
这烂摊子其实也无所谓收拾与否,第五琦在第一时间就对独孤家进行了抄没,甚至连过夜都等不及,所有的男丁一律下狱听候处置,就连尚在襁褓的幼儿都不例外。相较之下女眷的待遇则好一些,按照年龄划分,三十岁以下的被发卖到官宦人家为奴为婢,年老色衰的则只能充入掖廷做苦力……
由此,一个延续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就此灰飞烟灭。与之一同策划民乱的窦家也好不到哪去,同样是开国外戚的勋贵之家,家主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余者不是下狱就是被发卖为奴,大量的资财和土地军备朝廷收归府库,两大唐初以来最为显赫的家族一同落败,闻者无不唏嘘,同为勋戚权贵者则顿生池鱼之危,但也是仅此而已。
与神武军做对面临的风险太大了,一旦失败就整个家族的覆亡,有了独孤家和窦家的前车之鉴,京兆府内几乎所有的勋戚权贵之家都不约而同的低调了。
比如世居万年县的京兆杜家竟一次性的向朝廷上缴了三百顷耕地,而且都是最肥美的土地。紧接着关中各大家族都纷纷向朝廷进献土地,生怕落在人后,仅仅三五日的功夫,摆在秦晋案头关于献缴土地的公文就堆得小山一般高。
比起被毁家灭族,上缴土地显然就是最明智的选择了。独孤家和窦家的悲惨厄运实在警示了太多人,以至于那些本来还蠢蠢欲动的各大家族都在瞬息之间服了软。
清丈土地的工作变得前所未有的顺利,但第五琦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繁素夫人和大公子在这场民乱中失踪了,虽然不知道是死是活,但终究是留下了阴影。万一哪天发现他们被害了,自己的前途还能有指望吗?
所以,第五琦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清丈土地上,金吾卫的人全部撒出去,为的就是寻找繁素夫人和大公子的下落。然则人,天不遂人愿,一连三天,都毫无收获。
与之相比,反倒是秦晋淡定了许多,甚至还安慰着第五琦:
“没有消息,或许就是好消息,不必过于挂心,生死有命,也都是他们娘俩的运数。”
运数这种说法,第五琦是相信的,但他不相信的是,如果繁素和大公子在自己的手底下被乱兵杀害了,秦晋是否还能容得下自己呢?
所以,不管秦晋如何故作放松,如何安慰他,他始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只要离开秦晋所在的帅堂,唯一做的事情就是i寻找繁素母子。
但是,繁素母子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第五琦挖地三尺,这个两个人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好像平白无故的人家蒸发了一样。不过,乱兵之下也本就如此,杀死个把人,或许就匆匆掩埋了,若要具体搜寻到又岂止大海捞针呢?
最后,第五琦几乎绝望了,偏偏他又不敢去和秦晋汇报此事,一连数日被此事折磨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最后还是秦晋主动找到了他,告诉他,不必因此而负疚,繁素母子作为秦晋的亲人理当承受这些风险,如果老天不作美,也只能怨恨老天而已,又怎么会波及不相干的人呢?
偏偏秦晋的表态越是开明,第五琦越是愧疚不已,如果不能使这件事善始善终,他怕是连自己这道坎都过不去。
夜深人静时,秦晋同样的夜不能寐,在经历着忐忑煎熬的同时,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以安慰第五琦。但是繁素母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对于他而言就像铁索横江一样不上不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迟迟得不到确实的结果,这种煎熬只有亲身体会者才能领会其中的痛苦。
不过,这几日也不是全然没有好消息,郑显礼从安西送回了军报,安西节度大使梁宰已经同意返回长安,安西都护府的大局已经尽在神武军掌控之中,由于吐蕃的急剧衰落,在西域的影响力呈现断崖似的下跌,西域各小国也都一改此前摇摆的态度对都护府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恭顺。
安西局面的稳定总算让秦晋松了一口气,至少不必将有限的经历放在遥远的西方。对于风雨飘摇的唐朝,河北与江南才是真正的腹心之患。
韦见素宣抚江南,高适和刘展等人不敢轻举妄动,以其一人竟抵得千军万马,这是秦晋此前不曾预想到的结果。从前,韦见素给人的印象大多是懦弱而又胆小,从不会主动揽事上身,而如今,此人的表现竟一反常态,不但冒着生命危险主动宣抚江南,更还以一己之力震慑住了蠢蠢欲动的高适与刘展。这就不得不令秦晋啧啧称奇了。
他真想知道其中的细节,韦见素究竟是以怎样的手段束缚住了这两位手握当地军政财实权的节度使。
不过,其中的细节知道与否并无大碍,重要的是韦见素能够一直稳定住江南局面,为朝廷剿灭史思明叛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为了配合韦见素,秦晋又授意政事堂,以淮南西道节度使来瑱宣抚两淮,如此一来,本来与之平起平坐的高适反而低了半头。
这一招就是典型的掺沙子,但凡来瑱有一星半点的也行,抑或是高适产生一星半点的怨念,两人都可能在瞬间翻脸,只要两淮不和,两浙纵有叛乱之心也绝对绕不过去两淮。
只要此计得逞,非但进一步缓解了江淮方面对洛阳的压力,更为剿灭史思明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大夫,门下侍郎韦倜求见!”
秦晋楞了一下,韦倜可是稀客,他对此人的印象不错,但也仅此而已。出于韦见素的家教甚严,韦家的子弟与朝中大臣也好,权贵也罢都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惟其如此,韦家才在复杂的各方倾轧中数十年屹立不倒。
“快请!”
不管韦家的情形如何,韦倜是个比较务实的人,秦晋对他的印象也还不错,在自己第一次到长安,两眼一抹黑的时候,韦家兄妹明里暗中的帮助,其一直记挂在心。否则,秦晋也就不会顶着闲言碎语的诟病而力挺韦娢在韦家的地位了。
见到韦倜时,秦晋发现这个曾经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苍老了许多,连脊背都显得有几分佝偻了,这自然是常年的压抑和不如意所致。韦家虽然一直没有遭到灭门之祸,但终究是几经沉浮,韦倜本人也在门下给事中的位置上一坐十年,不曾有尺寸进步,而今升至门下侍郎也是其父以自身生死安危作为交换的结果。
念及种种,秦晋暗叹一声,唐朝的官宦人家真是头顶上时时刻刻都悬着一柄利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斩落,即或是没有立时斩落,这一下又一下的零割碎剐也同样折磨的人痛不欲生。
第一千一十七章:兔死狐难悲
韦倜见到秦晋时,内心是很复杂的,从前他是宰相府的郎君,对方仅仅是个刚刚幸进的中郎将,现在两人的身份却已经是判若云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韦家虽然没有彻底衰败,但人丁凋敝,几个兄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再加上从前韦见素几次选择站队失败,造成的影响便是韦家在朝廷权贵层中被越来越边缘化。
“下吏韦倜拜见御史大夫……”
秦晋和韦倜虽然接触的不多,但仅有的几次接触之后,却发现这个人并没有纨绔子弟的恶习,待人谦恭有礼,又因为韦娢的关系,从前也对自己或多或少的有些照顾。
秦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就算不能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至少也不能寒了那些曾经对自己好的人的心啊。
敢在韦倜拜下去之前,秦晋起身离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的身前,用力将其扶住。
“韦兄何故如此啊?你我乃故人,又何须拘泥于常礼呢?”
说实话,韦倜在来见秦晋之前,心里是打着鼓的,他不知道秦晋召见自己所为何事,从前接触过的印象早就模糊了,更何况现在两人的地位早就今非昔比,谁知道秦晋的心思和态度还会否如从前一般呢?
而且,在第五琦与夏元吉联手针对其父韦见素的政争上,韦倜对秦晋的处置方式是有些不满的,如果但凡能有一点看在阿妹韦娢的份上,对年迈的老夫高抬一抬手,也不至于让他老人家独自到江南去承受风险。
心里存着怨气和忐忑,与秦晋对话时自然就不会真诚,而秦晋经历了这么多的起起伏伏又怎么能看不出韦倜的情绪呢?
“韦兄现在可有具体的差遣职司?”
韦倜虽然已经名列门下省数名侍郎之一,但有第五琦和夏元吉存在,他事实上仍旧是被架空的,是以秦晋这么问也是看准了他手中无职也无权。
良久,韦倜叹了口气。
“大夫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夏元吉与第五琦恨不得我现在就丢官去职。”
结果在预料之中,但秦晋并不觉得意外,韦倜虽然并非第五琦那种能力十足又极具企图心的人,可他贵在为人平和,做事也算认真一丝不苟,如此性格的人用在合适的地方,其发挥的作用是远超想象的。
“好了,不要在闹情绪了,韦相公到江南去,对朝廷,对韦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倘若他不去,韦家的政治生命恐怕就要真的到头了。如果韦兄因为此事而怨恨于秦某,那才是天大的冤枉!”
秦晋没有插手夏元吉与第五琦针对韦见素的事是事实,但韦见素到江南去对韦家的好处也是不争的事实。一时间,韦倜无语,他当然知道秦晋说的是实话,父亲到江南去,是冒着生命危险为朝廷谋事,不论生死,韦家都死死的占据着道理的制高点,任何人有意打压韦家,都要先过这一关。更何况,自己又是最直接的受益人,虽然只当了个没甚权力的门下侍郎,可秩级摆在那里,比起从前的给事中也绝对算是鲤鱼跃龙门了。
不说话归不说话,但韦倜的态度终究是软了下来。
“不知大夫召见下吏还有什么吩咐呢?”
秦晋见韦倜纵使端着态度,便笑道:
“为兄不必如此拘谨,吩咐绝谈不上,都是为朝廷效力,但现在倒还真有一桩事非韦兄不可!”
韦倜这本是一句应付的话,在他看来秦晋是偏帮着第五琦和夏元吉的,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而冷落了亲信呢?可现在秦晋的话又板上钉钉一样的说了出来,让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韦倜自问,倘若真有差事交给自己,那还有什么怨气了呢?现在所烦闷的不过是整日里没事人一样的消磨时间,看着别人忙忙碌碌,那种心理上的煎熬是没有亲历过的人无法体会的。
“大夫尽管吩咐,下吏定然竭心尽力而为!”
秦晋见自己的话奏效了,便笑道:
“安西缺少汉人,但良家子哪个愿意背井离乡不远千里的赶过去呢?所以,朝廷的流放犯人和死囚就成了首选,但此事的斟酌还需要一个心思缜密而又无甚私心的人,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韦兄最为合适了!”
得知是调拨囚徒的差事,韦倜隐隐有些失望,这些和犯人打交道的差事都是些脏活,虽然油水丰厚,可他出身显赫,又家资甚丰,怎么会将这仨瓜俩枣放在眼里呢?
但话又说回来,有的活干,总比没得活干要好上千倍万倍,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一口答应下来。
“好,大夫若将此事交与韦倜,韦倜准定不会使一人一事出现纰漏!”
这番表态很是痛快,秦晋本来以为还要浪费一些唇舌,现在见自己省了不少气力,心情也跟着颇为愉悦,便有意留韦倜共进午餐。
韦倜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谁知道秦晋是不是口头上客气一下,如果自己贸贸然的留下来,反而就尴尬了。而且,秦晋向来言出必践,他既然答应了给自己这个差事,再没有重大变故的情形下,就绝不会再有更改了。
当然,秦晋是一心一意的邀请韦倜留下共进午餐,韦倜实在盛情难却,便留了下来。
酒菜上齐,两个人对案吃喝了一阵,也都是酒酣耳热,说话时自然也就都放得开了。
十分罕见的,秦晋主动问及了韦娢,问她的生活如今是否还好,有没有再受过委屈……这倒令韦倜狠狠的惊讶了一阵,他从前只觉得秦晋对阿妹若即若离,这两个人之间更多的只是阿妹在单相思。但是,都说酒后吐真言,秦晋酒后问及韦娢的生活琐事,似乎也说明了什么。
韦倜的酒量一般,他眯着有几分迷离的眼睛,试图从秦晋的言行举止中揣测对方的真实想法,不过,秦晋何许人也,怎么会让别人看透他的心思呢,是以韦倜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一口酒再次下肚,韦倜乜斜着半醉的眼睛,也放开了一早来时对秦晋的怨气和警惕。
“大夫若当真心疼阿妹,不妨便将阿妹收入房中……”
说这话时,韦倜苦笑了一下。
“不是做哥哥的菲薄阿妹,而是阿妹性格倔强,又是个痴情的人儿,怕是此生非大夫不嫁,倘若如此,倒不如给大夫做个妾……”
韦娢当然是千肯万肯的,只要能在秦晋身边,哪怕只做个使唤奴婢也是心甘情愿的。
酒的作用果然不小,没让韦倜能放下对秦晋的防备,秦晋也跟着一仰脖喝尽了杯中的酒水,没有做任何回答。
他与韦娢之间的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是涉及到政治格局与各方家族利益的改变,至少在眼下而言,一动不如一静,他和韦娢的关系保持现状是对当前局势最有利的。
秦晋不打算回答问题,自然就将话题扯到了刚刚分派给韦倜的差事上。
“长安囚徒,获罪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数,到府上请托的人怕不会少了……”
韦倜也不等秦晋说完,便借着醉意马上拍着胸脯保证:
“好,大夫请放心,任何人,不管用何事利诱,只要于朝廷无利可言,便不会有丝毫的改变,韦倜今日敢对皇天后土发誓……”
韦倜的确是喝多了,但他心底里或许还保持着一点清明,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话该说。秦晋控制长安以来,最明显的一个目的就是要打击权贵豪强,从整治朝野官吏风气到清丈土地,不论哪一样都是快准狠的打在了那些权贵豪强们的痛处上。
今日此时,看似秦晋与之在酒酣时闲聊,实际上则是在给韦倜划下个底线,犯了罪的权贵一个都不能留,必须发送到安西去。
次日一早,韦倜睁开眼睛的第一感觉就是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待视线渐渐清楚之时,他才发现其人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榻上。
这时,已经有乖巧伶俐的婢女赶过来搀扶,递送浸湿的巾帕,供他擦拭。韦倜的安寝之室被一处屏风隔成了两处,侍立在屏风另一侧的婢女听到了动静,也赶忙转了过来,伺候着解开了韦倜的中衣,玉指芊芊,有的揉肩,有的敲背,还有的直接以浸湿的巾帕擦拭着他的胸前……
“我是怎么回来的?”
恍惚了好一阵,韦倜仍旧觉得天旋地转,便询问身旁忙碌的婢女。
“回家主话,是神武军的亲卫将家主送回来的,这事都传开了,整个坊内都说家主要,要飞黄腾达了……”
韦倜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他可以想见,坊间的传言绝对不是这么好听的,大体上应该都是咸鱼翻生一类的,看着泛酸,听着生妒的……
“何止于飞黄腾达啊,独孤家、窦家、王家……那些昔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老世家们,这回都要腆着脸登门相求了呢……”
他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骨子里多少还是有些傲气的,对于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贵们,现在终于有了跌落神坛的一天,他看到的可不是兔死狐悲……
第一千一十八章:军法与人情
新昌坊青龙寺,往日香客摩肩接踵的场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甲叶森森的军卒,这里囚禁着大量获罪的权贵子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作为打击阴谋叛乱者的直接结果,不论政事堂还是神武军都不希望看到这些人出现意外。
所以,早就人满为患的监狱并不适合囚禁这些有罪的世家子弟,相较而言青龙寺作为场地提供方,然后由神武军派兵看管,则成了最好的结果。
因为香取寺直接参与了叛乱了缘故,本该是佛门清净地的各大佛寺都变得噤若寒蝉,他们或是害怕受到牵连而遭受无妄之灾,或是原本就心怀着鬼胎,因为心虚而惶恐不安。
青龙寺的寺产并不多,在个大佛寺中算是最“穷”的,所以趁着乱世大量疯狂的兼并土地自然也就没有他们的份。而且,清丈土地一开始,青龙寺就极为配合,不但公开了所有的财产和土地,就连依附于土地的佃农也都打算悉数交与朝廷,让他们自立门户。
这个自立门户的背后可有着太多的举措,想要自立门户便必须拥有自己的土地,换言之,青龙寺的长老们已经商定可以舍弃一部分寺产,来支持佃农们重新成为良家子。
当此之时,所有的地主豪强,不论佛寺还是勋戚世家,都玩命的敛财,兼并土地,青龙寺的做法就像一股清流,很快便吸引了秦晋的注意力。
为此,秦晋还特地叮嘱政事堂要对青龙寺的所作所为予以表彰,并发布公告,在朝野上下树立典型。
由此之后,青龙寺竟摇身一变,隐隐成了长安城内的佛寺之首。其它佛寺见状虽然不是滋味,可毕竟狠不下心来搞什么割肉喂鹰的把戏。
独孤延靖愤怒的扔掉了分派给他的一块冷馕,在他看来,看守们每日用箩筐装满了冷囊,一块块的分发给他们,这种行径与喂猪,喂狗还有差别?从小就锦衣玉食的人又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屈辱?更何况,那冷囊硬的几乎可以用来当石头砸人。
“十二郎啊,听话,赶紧把馕吃了,否则便要再饿上一日,用不了几天的功夫,怕就要撑不住了啊……”
青龙寺里关押了大概有三四千人的勋戚权贵子弟,每一家但拎出来都有着显赫的祖上,耀眼的家世,可现在被人猪狗一样的关押在一起,围着猪狗都咬不动的食物,甚至连水也不管够的供应。
每人每日,除了一小块冷硬的馕饼,便是浅浅的一碗冷水,若是不够,饿了、渴了也只能等着明日放饭时才有。
独孤家是唐朝的贵戚大族,仅仅男丁就有数百人,他们原本都裹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突然间从天上跌落地狱,都变得无所适从,甚至于歇斯底里。
“吃了,也不过是多苟活几日,我宁愿饿死,也不受这屈辱!”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被香取寺叛乱牵连进来的,其实也不是牵连进来的,实则他们独孤家本就是幕后的策划者。这还要好好“感谢”新一任年轻的家主独孤延熹。
独孤延熹曾是神武军中的人物,因为屡屡与秦晋做对,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总算是在族中人力保的情况下,免于一死,甚至连爵位都不曾被褫夺。如果是平常人,死里逃生之后必然会夹着尾巴做人,好好的享受这大富大贵的人生。但是,他的心里一直装着这个仇,不搞死秦晋,便死也不会瞑目。
只可惜,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神武军甚至都没有亲自出马,就被训练了半年的金吾卫给收拾的干干净净。
独孤延熹作为策划者首犯已经被单赌关押,他的命运可想而知,即便不死,下半辈子也绝不可能呼吸新鲜自由的空气了。
独孤延靖的一番话令众任不禁闻之落泪,一想到某天之后他们就要被推上法场,一个个人头落地,便都悲从中来,哀声一片。
“都哭甚哭?独孤家祖上的好男儿,从来都是战死沙场的,今日不过要给脖颈上添个碗大的疤……”
“十二郎,住口!”
说话的老者显然是独孤家颇有些地位的人,独孤延靖终于忿忿的闭上了嘴巴,可他看着族人们那副怂包软蛋的模样,就经不住要再痛骂一顿。
“哪个聒噪?不怕军法处置吗?”
独孤家所在的这处院落里哀声一片,乱哄哄的声音终于惊动了看守,三名全幅甲装的神武军军卒虎视眈眈的发问,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收住了哭声,就连一直愤愤不平的独孤延靖都闭上了嘴。
独孤家的子弟们早就有人对独孤延靖不满,便马口嘲讽的低声嗤笑:
“嘴上说的比谁都好听,结果如何,见了人家带甲的还不是乖得像母狗一样?”
这话就说的狠了,独孤延靖闭嘴只是不想吃眼前亏而已,但被这充满了恶毒的话架上去之后,想要跳下来便千难万难了。头脑发热之下,独孤延靖当即吼了一声:
“某独孤延靖,我等虽是囚徒,可也有权力吃得够喝的够吧?就算早晚看头,阎王也不收饿死鬼……”
神武军的军卒哪里会和他做口舌之争,只见一个头目模样的带甲军卒伸手一指独孤延靖,便立即有两名身量魁梧壮硕的军卒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像拎小鸡一样揪着独孤延靖的衣领子便往外走。
独孤延靖羞愤莫名,一边奋力的挣扎着,一边高呼: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看守们离去,留在身后的有叹息也有嘲笑,许多人看来,独孤延靖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现在所有人都自身难保,还有谁会在乎他的死活呢。
独孤延靖被拎到了另一处院落,预想中的拳打脚踢并没有出现,他赫然发现这处院落中竟站着一位紫袍大吏。他真想喊一声冤枉,独孤延熹的阴谋的事情,他一概不知,为何却要受到牵连,将在不久之后便要告别人世了呢?
但是,出于世家子弟的骄傲和尊严使然,这一声冤枉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最终只能是愤怒的瞪着那紫袍大吏。
“独孤家的十二郎,果然不怕死!”
独孤延靖忽然发现,自己竟认识这面前的紫袍大吏,正是当朝宰相韦见素之子,韦倜!
韦倜比独孤延靖大了一轮,差了几乎一代,但辈分上却是相同的。而且,韦倜因为有个软弱的父亲的缘故,在世家子弟的圈子里向来都是被奚落的,今日谁又能想得到,他们的地位差距已经悬殊到望之不及了。
“十二郎,韦某奉政事堂之托,处置涉乱的世家子弟,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或可饶你们死罪!”
“当,当真?”
自古艰难唯有一死,就算独孤延靖口口声声的表示并不畏惧死亡,但当他听说可以被饶过死罪时,竟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刚刚听错了。
韦倜道:
“你没听错,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饶!”
独孤延靖马上觉得自己应该表现的有骨气一些,便昂头抗声回应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
韦倜笑了。
“韦某是不是惺惺作态接下来你就知道了,朝廷很快就会颁下天子诏书,令有罪之人充军安西,你们或许可以堂堂正正的再以军功挣回从前的富贵和荣耀!”
“当,当真?”
独孤延靖再一次不争气的结巴了,战死沙场是每一个热血男儿都幻想过的,但由于出身使然,他的长辈们都不愿意他去战场上,将脑袋别在腰带里去做阵战厮杀。而今,竟是因祸得福,可以从军杀敌了,虽然是以一种既不光彩的方式被充军,但这是在以为必死之时陡见到的光辉和希望,欣喜、激动、难以置信都让他的身体不可自制的发着抖。
“还愣着作甚了?回去好好想想吧,马上便会有人为你们提供必要的东西,不想无足轻重的死去就抓牢这次机会吧!”
至此,独孤延靖终是没能再继续叫嚣,而是低下了本就有些虚张声势的头颅。
韦倜吁了口气,又淡然道:
“青龙寺现在以军法管辖,聚众哗闹,二十鞭子是免不了的,忍一忍,一会就疼过去了!”
二十鞭子抽在独孤延靖的身上,鞭鞭见肉,皮肉的碎屑合着血噼啪横飞,独孤延靖几乎咬碎了牙齿,硬是忍住没有叫出一声来,就连行刑的军卒都忍不住暗暗加了声好。
这种能忍住疼痛的硬汉可是不多见了。
二十鞭子听起来不多,又不会伤筋断骨,但抽到人身上,几乎可以使得整个背部的皮肉面目全非。独孤延靖的后背便是如此,乍一看去几乎没有好地方,如果处置不当,溃烂流脓生疮,最后在痛苦死去也不是不可能。
韦倜显然是顾念旧情的,命人简单的为他清理了一下伤口,又上了药,然后以干净的麻布条紧紧的裹缠好。
“军法归军法,人情归人情,回去好好养伤,养好了才有机会上阵立功,重新带着荣耀回来……”
第一千一十九章:从军到西域
独孤延靖强忍着身上的伤痛,想要在韦倜的面前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但刚要说话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竟牵连着全身都疼得突突直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于是乎,大义凛然的英雄装不成,便只能龇牙咧嘴的说道:
“朝廷要我等阵前立功,又何必如此呢?天子一纸征召诏命,必定望风景从……”
这是独孤延熹的心里话,他一直觉得自己作为世家子弟,从军杀敌立功都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但是,而今却莫名其妙的落得这般下场,心中实在是说不出酸楚。
韦倜也是喟然一叹,他抬手在独孤延靖的头顶轻轻抚着。
“不是我要为难你,实在是世家大族的痼疾已经到了让朝廷难以为继的程度,偏偏独孤延熹又煽动民乱,你们家是争做了出头的椽子,又能怨得了谁呢?”
他这也是大实话,秦晋虽然觉得世家大族已经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但整治也分三六九等,只要愿意配合的,朝廷当然会予以丰厚的补偿,以安慰人心,但如果以为凭借着家族的威望和实力便妄想挑战朝廷,那如意算盘就算是打错了。
不等独孤延靖说话,韦倜又道:
“据韦某所知,秦大夫有意大力经营西域,将来你们在西域也大有用武之地,只要肯杀敌立功……这一刀一枪挣回来的荣耀,终究是比祖上荫蔽下来的要稳当,听一句劝,莫要再闹了,难道非得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知道悔改吗?”
说罢,韦倜也不再等着独孤延靖做出反应,便带着随从离开了行刑的院落。
很快,独孤延靖被人拖死狗一样的拖回了囚禁独孤一族的院落,族人们见他被活着拖回来大感意外,但又见他身上紧紧的缠着麻布绷带,又微微觉得诧异,头一次见到被行刑者居然是包扎好了送回来的。
“十二郎还硬气吗?看看,这次是打的你不知道东西南北,再强出头,恐怕就要掉脑袋了……”
“谁说不是呢,咱们独孤家都是怂包软蛋,就你一个铮铮铁骨,看看倒是你的筋骨硬,还是皮鞭子结实……”
冷嘲热讽的话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吵得院子里好像开锅的沸水,独孤延靖的精神已经萎顿下来,毕竟是受了伤,所以他也没有经历和族人继续争辩。但是,乱哄哄一片的情形却引起了看管的神武军军卒注意,几次有人推门入院强行警告:
“都老实点,哪个活腻歪了,大可以站出来!”
警告是立竿见影的,独孤家的人立时就没了声气,哪个敢和神武军的军卒做对呢?毕竟曾经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独孤家十二郎都被鞭子抽成了这个德行,哪个自问也没那个本事,便都夹起了尾巴,不去吃那眼前亏。
见独孤家的人都没了动静,神武军的军卒又默然巡视了一遍,才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便有身着青袍的官员陆续进入了青龙寺,开始进行登记,并铺开了厚厚的一叠籍册。不过,许多人并不明白,朝廷的官员们要做什么,甚至还以为这是要进行最后的甄别,然后便该行刑的行刑,该流放的流放。
像独孤家和窦家,都不对他们的命运抱有多大的幻想,背后策划煽动造反,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杀头的罪名,或许他们只能祈祷一点,那就是被斩首行刑的时候少受一点罪。
然则,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们预料的一样,很快便有身着绯袍的官吏出入于青龙寺,这些五品以上的高官就已经有着相当的地位和话语权,一众囚犯也是变得谨慎而期待。
若是在从前,身为权贵的世家子弟对于五品官吏并不会正眼看几下的,只是现在身份与从前已经判若云泥,哪里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家呢?更何况,出入青龙寺的官吏一定是身上带着公事的,说不定哪一个就手握着决定他们生死的权力。
因此,但凡有些头脑的人都会竭尽全力的巴结,甚至连从前最不齿的谄媚行为也毫不忌讳。
只是不论青袍官吏抑或是绯袍官吏,他们对青龙寺的囚徒们态度都如一的冷淡,任何谄媚的话,甚至贿赂利诱,都不会让他们有丝毫的改变。
在忙碌了一个上午之后,各色官吏们依旧没有解开他们今日频繁出入的谜底,有些人等的心焦不已,对前途亦是倍感绝望,但有的人却从中嗅到了异样的味道,独孤家的一名长者便偷偷的来到独孤延靖身侧,低声问道:
“十二郎,你说实话,昨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在他看来,独孤延靖虽然受到了鞭刑,但绝望与愤怒却彻底的从眼睛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难以抑制的期望和渴盼。由此,便可以判断,独孤延靖一定是得知了什么可以从根本上扭转命运的信息。
独孤延靖本来是不打算理会这些只知道勾心斗角的族人,但架不住他们的连声哀求,便只得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朝廷政策有变,接下来数年间将会着力经营西域,咱们这些本应处决的囚徒若不想死,便都会被充军到安西,到时候若想再回来,便要一刀一枪的挣个功名……”
今日,独孤延靖有些低烧,说了一会话就已经虚弱的不得了,于是便闭上嘴再不说半个字。只是这些话对于那些独孤家的人来说,信息量还是太小了,比如能不能充军到安西去,或是能不能以罚金代刑等等……
当然,他们的想法过于奢侈了,也就是过了午时不久,便有一名绯袍官吏开始当众宣布天子诏书,所有待罪的囚徒,若想得到从轻处理的结果,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充军到安西。
他们这些贵戚子弟充军的囚徒与普通囚徒还是有一些区别的,那就是不必从普通的军卒做起,至少也可以当个伍长,如果有过从军出征的经历或者立下过功劳,便可以破格被任用为镇将。
这对于那些等待秋决的死囚来说,无异于再造重生,独孤家与窦家的人得知可以免死以后,竟都齐声称颂秦大夫仁慈。
在场的人都不傻,谁都知道朝廷掌权的是谁,虽然发布诏书的是天子名义,但真正做主的却是御史大夫秦晋。
韦倜将这一幕幕都看在眼底,心里不禁对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充满了鄙夷,虽然他也是世家子弟的出身,但这种毫无廉耻的事情,他自问还是做不出来的。
愿意赴死的人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都希望以充军代替死刑,就算那些即将被充军到岭南烟瘴之地的囚徒们,也踊跃的要求着,打算到西域去杀敌立功。边将入相,历来都是唐朝的传统,比如高仙芝和哥舒翰,他们从前边军将领,正是籍着赫赫战功才能进入政事堂,就算是没能进入政事堂的封常清,当初不也是被发配到西域的囚徒子弟们,几十年下来如何?居然以灭国之功被封为节度使。
这些近似于神话的例子都是鲜活的,哪个不想如此以光耀门楣呢?尤其是经历了必死的心路历程以后,能够得到重获新生的机会,就已经足够他们抢破头的争取了。
登记的工作是繁琐的,青袍官员们要在繁浩的籍册中翻查这些人的档案记录,从籍贯姓名到是否有过功勋,只有一切均在籍册上查实以后,才会真真正正的将他们登记到籍册上。
这些世家大族的名字一旦被登记到籍册上,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西域将是他们未来十几年抑或是数十年的归宿了。
独孤延靖拖着支离的伤病身体也在登记报名的队伍之列,但轮到他时还是出了意外,负责登记的青袍官吏说什么也不愿意为他登记姓名,原因竟是他身体因伤而不符合条件。但也不是全然的不通情达理,明确告知其就算不能被充军西域,也会免死,至于以何种刑罚取代充军,还要等候通知。
“不,我一定要到西域去,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独孤延靖当真是急了,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还会面临被取消资格的危险,昨日韦倜明明是答应了他的,如何今日还要变卦呢?知道自己的机会或许稍纵即逝,他扯开嗓子大声的呼喊着:
“我要见韦倜,韦倜昨天明明答应了我的,如何今日还要反悔?我要见韦倜……”
他这么一闹登时就触犯了神武军大忌,民乱和兵变都是出于这种看似巧合和意外的状况,尤其是经过了香取寺民乱事件以后,他们对于当众闹事的行为更是谨慎而严厉。马上便有人冲进人群,像拖死狗的一样拖着独孤延靖便往外走,由于挣扎的过于用力,他身上本意结痂的伤口登时迸裂,殷红的鲜血渐渐透了出来。
独孤延靖在独孤家的地位不低,就算长安权贵圈子里也是首屈一指的纨绔子弟,今日竟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见者无不唏嘘感慨……
第一千二十章:阳关无故人
独孤延靖的内心是崩溃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连着最后的机会都要抓不住了,绝望的眼泪无法遏制的从眼眶里甩出来,与愤怒和屈辱和在一起化成了嚎啕痛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独孤延靖的高傲和强悍是众所周知的,可现在居然当众痛苦,可见他的本心已经崩溃到了何种地步,甚至于连这最后的一点遮羞布都不要了。
终于,独孤延靖的嚎啕痛哭还是让韦倜注意到了,他制止了军卒的拖拽行为,来到独孤延靖的面前。
“昨天是我的疏忽,以你的伤势是绝难撑到西域的,如果在半路上出了什么意外,绝不是我希望见到的结果!”
见到韦倜以后,独孤延靖的胸膛里又升腾起熊熊的希望火焰,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稍纵即逝,这时万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大丈夫若不能马革裹尸,便死在了路上又如何呢?留下来,只会让我生不如死!”
他说的决绝,眼眶里的热泪依旧止不住涌出来。韦倜叹了口一口气,现实的问题不单单是独孤延靖有没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此去路途遥远,以你的伤势绝难自理,即便你不怕死,又让谁来照顾你呢?要知道朝廷的府库捉襟见肘,怎么可能为能为你另行开支呢?”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那就是独孤延靖如果要到西域去,必然要增加花费,而朝廷是不会负担这笔开销的。
“我愿意出钱,出多少都愿意!”
独孤延靖几乎是下意识的说道,话语中已经充满了恳求的意味。但是,他忽略了一点,自己的家产已经全部被充公,他现在和无产无业的疲赖子已经没什么区别了,都是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韦倜没好意思当众戳穿独孤延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话。
独孤延靖绝望的悲痛不已,这时还是那位独孤家的长者站了出来。
“韦侍郎,小人愿意在路上照顾十二郎,也不用朝廷除一文钱!”
这位长者年纪在四十上下,自然够资格被充军到西域去,他此前已经成功的在籍册上登记,实在不忍心见后辈如此委屈,便一心软提出了请求。
韦倜又看了看独孤延靖,问道:
“你想好了,不会后悔?”
独孤延靖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连声道:
“不后悔,绝不会后悔,留下来才会后悔终生呢!”
到了此时此刻,充军到安西去就是他生命中的唯一和全部。
看着独孤延靖渴望的眼神,韦倜终究还是不忍,便道:
“好吧,出于你我两家的世交,韦某便资助你百金,以作川资,希望你到了西域以后杀敌立功,可不要让朝廷失望啊!”
此言一出,独孤延靖难以置信的看着韦倜,好半晌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韦兄之恩,不敢言谢,将来若有马革裹尸的一天,便也有颜面重返长安了!”
他知道,韦倜在这个时候完全可以不闻不问,不像某些人一样落井下石就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可他不但与闻相问,甚至还出资百金以资助自己,这份恩情就不仅仅是雪中送炭可以囊括的了。
因为独孤延靖所起的冲突不过是个小插曲,登记的工作极度繁琐,一连七天才勉强登记完毕。独孤延靖的伤口不甚还是有些感染了,后背上的几处伤患不断的向外出浓水,随着天气逐渐变暖,浓水很快就变得发臭。
也许这和那一日的冲突有关,因为剧烈的挣扎和拖拽而弄坏了伤口,于是这几日便反反复复的,无论如何都难以愈合。
“十二郎,你这伤口,要不便商量商量,先不去安西了,等养好了……”
“叔父休要再提,错过了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侄儿就算死也要死在去西域的路上。”
独孤家的长者是独孤延靖的堂叔,名为独孤廉,曾经做过户部的侍郎,后来以为开罪了权臣杨国忠而赋闲在家,在次以后便一直没有出仕。事实上,他也是看透了朝局,内忧外患之下,官做的越大,便越是危险,说不定那一日就会有杀头之祸。他料想的大致不差,从天宝十四年到现在,但凡当过宰相的人几乎没有几个是善终的,就连当年权倾朝野的杨国忠也是一样悲惨的下场。
只不过,现在的局面将独孤廉推了出来,如果不主动被充军安西,也许便要就此给人为奴为婢了。世家出身的人,身上大都有傲气,最受不得的就是这种比死了还要难受的羞辱,所以,宁可死在战场上,抑或是死在奔赴战场的路上,也远远抢过窝囊的苟活着。
独孤廉正是感同身受,才出头揽下了照顾独孤延靖的差事,但是独孤延靖的伤口不但没有好转,甚至还有恶化的迹象,又有些为其生死而担忧。
但是,在独孤延靖的强烈要求下,独孤廉还是沉默了,他知道,也许死在路上,就是这个侄儿最好的结果了。
为了避免再谈及这个伤感的话题,独孤廉主动转了话锋。
“现在朝廷的急迫处在河北,可如何又要急着去经营西域呢?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这个问题是一直困扰着独孤廉的,他想不通那个秦晋的真实目的,甚至以为经营西域不过是个借口,为的就是把他们这些难缠的贵戚子弟都弄死在茫茫的大戈壁上。
独孤延靖平复了一阵心绪,后背的疼痛已经让他渐渐麻木,堂叔的想法也是他曾担心过的,但在经过数日的思考之后,却也得出了一个结论。
“秦晋那厮如此安排,也许是压根就没将史思明放在眼里,自打安禄山死后,叛军相继丢失了整个河南都畿道,便已经一步步的走向穷途末路!而朝廷若想恢复盛世的景况,就必须重新确立在安西的霸主地位,如此才能以臂掖控扼分立于南北的回纥和吐蕃!”
提这个问题之初,独孤廉是有意转换话题的,以避免气氛越来越凄凉和尴尬。但想不到的却是,独孤延靖居然说出了一套迥异于常人的说法。
“这,这怎么可能?经营西域往往耗费过半的岁入,长此以往下去,又如何能承受得住呢?”
正因为独孤廉曾经在户部当过侍郎,所以才十分了解天宝年间鼎盛时的岁入,以及各大边镇的消耗,安西的消耗甚至还要超过河北。但是,即便如此,李隆基也从未想过放弃安西,甚至于在安西收缩实力。就在安禄山叛乱的前几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甚至还奉圣命主动出击,以稳固唐朝在突骑施的影响力。但是,这一战却败了,败的极为惨烈,全局覆没之下只有区区百余骑逃了回来。
自那以后,唐朝势力便再也越不过葱岭,葱岭以西彻底成为了不受天朝节制的地方。
如果不是安禄山的骤然叛乱,也许高仙芝的继任者封常清会扭转这种局面,但是,这个世界是没有假设的,所以扭转这种局面的机会也就变得极为渺茫。
“听说大食人渐渐取代了我唐朝在河中等地的影响力,昭武九姓诸国更是只知道有大食而不知道有唐朝,秦晋那厮意欲经营西域,未尝不是存了与大食人一较短长的心思。而且,据说大食也是据地千里的大国,我唐朝一旦重新回到葱岭以西的河中之地,旷日持久的战争将不可避免,这也是侄儿为什么一门心思到西域去的原因!”
“糊涂,旷日持久的战争岂是朝廷经受得起的?天宝年鼎盛时期,朝廷岁入有半数都耗费在了安西,现在的朝廷经历数年大战以后,府库捉襟见肘,勉力维持尚且困难,又怎么能支持长久的大战呢?”
独孤延靖当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堂叔父的分析是极为务实的,也十分有道理。大战之后最应该做的就是休养生息,可秦晋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意的穷兵黩武,或许将会败的更惨。
“侄儿虽然恨那秦晋,但总觉得此人并非池中之物,咱们能想到的,他又如何想不到呢?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尤其应对之法!”
闻言,独孤廉摇了摇头。
“这些事本也不是你我这种充军的囚徒所该想的,秦晋想成仙还是打算入地狱,又与你我何干呢?”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独孤廉缓缓离开了独孤延靖养伤的屋子。
在登记的第八日头上,造册登记的囚徒终于开始陆续的被发往安西,他们走的是经由陇右穿过祁连山的那条路,然后再从张掖直抵敦煌郡。虽然远一点,但胜在安全,沿途都会得到充足的补给。
在时人的印象中,仿佛到了河西便是漫天黄沙的戈壁沙漠,实际情况却全然不同,河西之所以能成为汉人与胡人争夺上千年的地方,是因为哪里水草丰沛,甚至于唐朝最大的军马出产地便在一个名为山丹的地方。
只有出了敦煌才会面对茫茫的戈壁与沙漠,此时的西域与数百年前的汉朝已经大不相同,疏勒河干涸见底,大片的绿洲变成沙地,当年的玉门关也被迫向东迁移了数百里……
第一千二十一章:风雪行恶事
“十二郎吃口干粮吧,再有半日便要过扁都口了,吃了东西,身上有力气才能撑过去!”
穿过了地形环境相对不错的陇右以后,地势渐渐的高了,植被也越来越稀少,往往整座山整座山都是光秃秃的绿色,那是一种低矮的野草,除了这种草以外,高过一人的树干都成了极为稀罕的东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条路自从汉朝被开发至今,已经通行了近千年,由此通过的人虽不至于九死一生,但总可能会遇上这样那样的意外。当年隋炀帝从这里翻越祁连山到张掖去,沿途便遇上了大风雪,甚至连随行的公主都有因此冻饿而死的。
独孤延靖接过堂叔递来的冷馕,放在嘴里大嚼了起来,甚至连口水都不用喝。这时的他已经没了娇气没了脾气,只要能活下来,哪怕去吃那些尚未消化完全的牛粪也丝毫不会犹豫。
由长安至此地,足有千里之遥,长途跋涉的充军之旅让他对自己的人生有了全新的认识。原来,并非每个人都是生来便过得安逸,锦衣玉食,作威作福,都是老天滥用的恩赐,不,是惩罚。前二十年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让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一般的纨绔子弟,现在为了活下去,虽然每一天都在拼命的努力着,所得也仅仅那一口难以填饱肚子的吃食,可他还是觉得,这才是真正使自己清醒过来的经历。
一路上所受的苦,遭的罪,独孤延靖不像他的绝大多数同伴,他没有怨恨,没有抱怨,只为能大口的呼吸,大把的出汗而庆幸着,享受着。如果不是有这么一次充军到西域的机会,恐怕他们早就成了冢中枯骨吧,被万千不知名的蛆虫残酷的啃噬着。
独孤延靖背上的伤口并没有好利索,时不时的便复发一次,表面愈合的创口底下总会有各种疤痕残留的孔洞里溜出脓液,时间一长,便累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一同充军的同伴们在经过独孤延靖身边时,往往都厌恶的捂着口鼻,仿佛多喘一口气都是一种折磨,只有堂叔独孤廉一直不离不弃的悉心照料着他。最初之时,他也不适应这种骤然变化的处境。
在被抄家之前,独孤延靖还是个风流倜傥,人人争相结交的贵戚子弟,为他而倾倒的女子更是数不胜数。而今,褪去了所有的光环以后,他只是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囚徒,仅此而已。
独孤延靖的鼻子有些发酸,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身份地位的骤然变化总会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不适应感,抑或是说不真实的幻梦感。但这幻梦对他而言却太过残忍了,噩梦也有醒过来的时候,可他却永远都醒不过来。
“起风了!”
忽然,向导操着浓重的口音大声呼喊起来。
“快,快,都躲到山沟沟里去……”
这种透着焦急的呼喊不仅仅是一种催促,更是充满了对死神的恐惧。独孤延靖跟着大队人马顺着山坡往一条天然形成的沟壑处狼狈行去,但人多而乱,速度依旧慢的向黄牛一样。
然则,大风却不等人,第一阵风狂卷过来以后,独孤延靖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破烂的衣衫。此时已经进入春夏之交,这一身简简单单的破衣烂衫已经足够为他遮风避寒了。然则扁都口突然兴起的狂风竟像寒冬腊月的朔风一样,刮在身上就像被冰冷的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划过。
“叔,跟上侄儿……”
独孤延靖突然发现,堂叔的情况似乎不妙,只见他表情痛苦的捂着胸口,整个身体都在筛糠一样的抖着。
“别管我,十二郎,你赶紧下去,风若到了便是牛羊也能吹上天去!”
当然,这只是独孤廉的想想而已,他从来没有去过河西,自然也就没走过这段路,狂风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多么巨大,而是它席卷而来的酷寒,如果在没有遮挡的地方被吹上小半个时辰,就算精壮的汉子怕也只剩下小半条命了,体质稍差一点的早就一命呜呼。
向导只是拿了钱引路的人,自然不会面面俱到的像他们解释扁都口狂风的可怕,能够事先警告一番,带着大家伙躲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就已经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了。
独孤延靖哪里肯放弃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堂叔而独自逃命呢?他不顾背上创口迸裂的风险,毅然背起了独孤廉发足向谷中狂奔。
在第二阵狂风席卷着酷寒到来之时,独孤延靖终于和堂叔抵达了两山交汇处的谷底。只是这谷底也不全然是避难的天堂,狂风卷着冰晶雪沫野兽一样的嘶吼而下,虽然力道稍有衰减,但刮在人身上仍旧疼得针扎一般。
“所有人都聚拢在一起,抱团取暖,这样,这样才不会被冻死……”
向导并不只有一个人,许多人都在大声的警告着抱头鼠串的刑徒们,如果他们再这样继续没头苍蝇一样的乱窜,迟早都会被冻死。
终于,刑徒们安静了下来,向一只只面对暴风雪的山羊,蹲伏在地上蜷缩着挤在一起。越靠近中间的人便越是安全,与之相反,越在边缘,便有极大的可能撑持不到寒风结束。
很不幸,独孤延靖和独孤廉由于在下谷的路上耽搁了时间,便只能在外围卷曲着身体。
但是,独孤廉的脸色愈发苍白,神情也已经扭曲的变了形。
“叔父,你,你这是怎么了?”
独孤廉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说道:
“我这胸口,最近总是有一阵没一阵的疼,谁知,谁知天杀的,天杀的狂风早,早不刮,晚不刮,偏偏这时候……”
又是一阵狂风卷过来,独孤廉一口气没上来好悬背过气去,剩下的小半截话自然也就随着风雪咽进了肚子里。
眼见着堂叔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独孤延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和架子,哀声恳求着周遭的同伴和族人们:
“求求诸位,行行好,让俺堂叔往里面一点,多能保住堂叔一命,俺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鬼哭狼嚎的风声再一次骤起,将独孤延靖的话彻底淹没。实际上,任凭独孤延靖如何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会这对一直被排斥在边缘的叔侄。
别看独孤家是个延续数百年的大家族,从北周一直到唐朝,都是一顶一得大族,可现在倒了架以后,便是同族之人都只会冷眼旁观,不抬脚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千幸万幸,更别提伸手拉人一把这种事了。
偏偏独孤延靖就遇到了最坏的情况,原本他和堂叔并非在最外面,但这一喊反而引起了外圈人的注意,一个有着胡人面貌的囚徒竟生生的把半死不活的独孤廉拽了出去。
独孤延靖愤怒之际,奈何身体旧伤久久不愈合,两个普通的成年男子都打不过,就更别提胡人汉子了。
为了堂叔,他忍下了所有的愤怒,挤了出去,试图用身体为堂叔挡住刺骨的狂风,然则,作用微乎其微……
整整两个时辰,在日落西斜之前,狂风终于停了,抱团卷曲在一起的刑徒们终于有了动静,一个、两个、三个……他们站起来舒展筋骨,可有的人却永远都无法站起来了。
每个人站起来的人几乎都发现了身边有人没能挺过那场刺骨的狂风。独孤延靖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姿势,趴在独孤廉的身上一动不动,此前将他们叔侄撵到最外圈的胡人在他身上狠狠的踢了两脚,没有任何动静。
胡人鄙夷的啐了一口。
“短命鬼,死有余辜!”
流利的汉话证明着他们虽然生有一副胡人面孔,但却是久居长安之人,甚至便是在长安出生长大的……此前百年间,有数不清的突厥人、铁勒人、契丹人甚至西域之西的人归附大唐,他们之中有身份地位的大都被封爵授官,是以这批被充军的刑徒里也有着如此身世的胡人。
三千人的刑徒只有三百军卒负责押送,平常时间里,押送军卒为了控制刑徒们,并不给他们充足的食物和饮水,总在刑徒们勉力维持生命的左右。如此,即或有刑徒意欲逃走,甚至是暴.乱,都不会是军卒们的对手。
然则,千算万算,算不到天公竟会在半路发威,偏偏不巧的是,这三百军卒竟然在这场风灾中死的死,伤的伤,完好能站起来的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暴戾的囚徒们意识到了机会,便开始蠢蠢欲动,第一个发难的就是那个在独孤延靖身上踢了两脚的胡人。
一名军卒试图阻止他虐待被冻死的刑徒尸体,但是,胡人显然发现了押运军卒们已经人单势孤,他出其不意的从军卒腰间抽出了横刀,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捅向其肚腹。
这一下用尽了胡人全身的气力,横刀没入军卒腹中……
有了这个开场,周围的刑徒也纷纷鼓噪起来。
胡人拔出了血淋淋的横刀,呼号怪叫着:
“这是老天赐予我们的机会,杀光*,造反了……”
第一千二十二章:抵达张掖城
距离胡人最近的几个押运军卒挥刀杀了过来,但不知处于何故,竟三两下被那胡人瞬间放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人在一连杀了几个押运的军卒以后,变得有些癫狂。
“阿史那的后人岂是你们这些卑贱之人可以折辱的?”
接着,他又冲着蠢蠢欲动的人群大声呼喊:
“诸位,咱们到安西去送死,留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不如便反他娘的,说不定还能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经过了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以后,现场终于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回应:
“对,反了,反了,咱们祖上为唐朝抛身舍命,到头来换回了什么?莫不如反了……”
“反了,反……”
胡人显然是突厥贵族阿史那家族的后人,他手持着横刀,嗷嗷怪叫着,看着附和景从的人越来越多,神态也越是癫狂。
悄没声息的,一道寒光直直得没入胡人肚腹之中。
“啊……”
那胡人难以置信的看着腹部突然刺出的刀身,白晃晃的闪着此言的光芒,一缕缕鲜血沿着刀身滴滴落下。
“这,这不可能!”
他扭头去看,一双眼睛由迷茫转而愤怒,然后又试图攻击,但腹中的刀身猛然拧了一下,其全身的气力便像瞬间被抽空了一样,整个人像一滩烂肉般软了下去,眼看是活不成了。
姓阿史那的胡人一时间没能死绝,眼睛不甘心的瞪着,瞪着那个手刃了自己的人。
独孤延靖手上用力,又将刀子拧了两下才噗的一声拔出来,血箭喷射,胡人的眸子终于失去了身材,那双原本在空中虚抓的手也落了下去。
“哪个敢再说造反,下场便是如此!”
胡人的血溅了独孤延靖满身满脸,再加上他扭曲的表情,看起来像极了从地狱归来的煞神。他挥舞着手中的横刀,又劈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曾经附和过造反的刑徒。
猝不及防之下,那刑徒竟被独孤延靖生生劈成了两半,其惨状骇人,令当场所有人登时无声,除了依旧呼呼刮过的风声,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生机。
独孤延靖的插手使得局面得以改善,那些试图造反的人也都缩在了人群里。但是,这就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几十个押运军卒终于从失措中反映了过来,处置了几个叫嚣造反的刑徒以后,彻底控制住了局面。
然则,也就在同时,独孤延靖只觉得身体发虚发飘,几次摇晃之后终于忍不住向后便倒,与此同时,眼前也跟着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独孤延靖的眼睛竟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睁不开,无奈之下只得闭着眼,身体在无休止的向前着,摇晃着,鼻息间充满了植物的芬芳,吹在身上的风也不再是冰冷刺骨,而是带着淡淡的温度,让人舒服极了。如果不是背部迸裂的伤口揪心的疼着,他当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良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被两名囚徒抬着向前,入眼处尽是片片鲜黄碧绿。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啊,这里美的竟不似在人间。
很快,便有人发现独孤延靖已经醒了,一个头目模样的押运军卒走了过来。
“独孤延靖,你醒了?”
独孤延靖认得他,是一个姓黄的队正,名为黄宣对待刑徒十分狠辣,稍有不从者便是拳打脚踢,但却不知何故对自己如此的优待呢?
“叔父,叔父呢?”
他忽然记起了堂叔独孤廉,竟不顾身上的伤口一骨碌挺直了身子。
黄宣叹了口气。
“你不要伤心,这西行路上已经见多了生死,你还能活着便应该感谢老天的恩赐……”
这么说,独孤延靖就已经知道了堂叔的命运,他握紧了双拳,眼泪夺眶而出,他想大声的哭号,但却又生生的忍了回去。
堂叔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还能感受到温暖和亲情的人,现在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无边的孤独感席卷而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再向前三百里就是张掖,你可以留在那里养伤,等伤彻底好了,再去安西也不迟!”
黄宣的话很客气,不等独孤延靖质疑,便解释道:
“不必奇怪,制止昨日的叛乱你是有功的,所以到了河西节度使的治所以后,便可以请大使奏请朝廷,为你开恩。请放心,只要报上去,便九成九会得到准许的!就算不准许,一来一回至少也得一两月功夫,足够养伤的了!”
独孤延靖暗道:
“这黄宣倒是个十分有头脑的人,此时表现出来的温和与从前的印象大相径庭,果然从神武军中出来的人就是不一般,就连一个小小的队正都表现如此出色!”
“如此便谢过黄队正了!”
能够在张掖养伤,不必带着伤病赶路,自然是独孤延靖求之不得的,他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翻越过扁都口以后,刑徒们开始向北面的张掖赶路,一路上再不是祁连山以西的荒芜竟像,官道两旁种满了大片大片的粟田与胡麻,这与印象中黄沙漫天的河西大不相同,眼前的河西是恬静的,丰饶的,比起几经战乱的关中,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看着沿途的田地与如洗的碧蓝天空,独孤延靖不无幻想的暗道:如果能在此安家落户,就此过上一生,也许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吧。
然则,这种念头刚刚冒出来,脑子里立刻就一个声音也随之跳了出来。
“独孤延靖,堂叔难道白死了吗?难道你忘了曾经发下的宏愿与誓言吗?难道你就要在庸碌中荒废你的一声吗……”
一声声的发问就好像千金石锤般,一下又一下的砸在了独孤延靖的胸口。
“不,不能,绝不能!”
他还要在西域杀敌立功,带着自己亲手挣回来的功劳和荣耀返回长安,重振独孤家的门楣。失神和恍惚只是一瞬间的,独孤延靖很快就恢复了从前的心境,到安西去的**也随之一并恢复。
河西节度使王思礼奉诏返回长安,此时由节度副使周泌代掌节度使职权。王思礼曾是尚书左仆射哥舒翰的部将,曾与之一同镇守潼关,后来哥舒翰因罪被杀,王思礼便被召回长安下狱。直到李亨继位为天子,王思礼才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并被委以河西节度使,控扼陇右与朔方。
至德四年开始,朝廷开始大规模的轮调节度使,王思礼自然也在轮调之列。据王思礼本人所说,他这次将要到剑南西川任节度使,而接替其位的则是淮南西道节度使来瑱。
张掖距离中原毕竟很远,很多风都吹不过来,但作为节度副使的周泌还是听到了许多风声。
比如,此时朝廷的重点已经不在河北道的史思明,而是大力整顿各地的节度使,仿佛各地的节度使是比河北道叛乱更具威胁的源头。
更有甚者,还有人传言,朝廷之所以整顿地方边军的实权人物,是为了给秦晋铺路,因为秦晋就要在值得五年的头上登基称帝,接受残废天子李亨的禅让。
更加邪的传言周泌也听说过,但也只能是报之一笑,就算是传言起码也要稍稍靠谱一点,否则就只能是个笑话而已。
但是,朝廷的许多举措也的的确确是他看不明白的,如果在从前,如此这般大规模轮调节度使几乎与乱命无疑,先不说会不会造成各地兵将不相识的混乱,稍有不慎就会激起叛乱。更何况现在天下初经大乱,各地的节度使手中权力前所未有的大,如果有心怀叵测的人趁机造反,也是绝对具备相应实力的。
在河北道叛军没有被彻底肃清之时,便忙着清理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最大的可能只是乱上加乱。可偏偏将近三个月过去了,不曾听说过有一家节度使发动叛乱,就连年前最不稳定的江南都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叛乱的迹象,这种情况简直太奇怪了。
对于重重疑惑,周泌百思不得其解,这一日有军吏来报,来自长安的一批规模在三千人的刑徒抵达了张掖。在得知了刑徒们的身份以后,他忍不住暗暗咋舌,这三千人里,从前都是他仰望而不得的人物,现在居然成群结队的当了充军的刑徒。
对于三千身份特殊的刑徒,周泌的交代简单而肯定。
“好生招待,安全送走!”
官场上的人都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别看这些世家大族今日倒霉到了极点,但谁又能保证这些人里没有东山再起的呢?就算现在没有理由和立场去巴结他们,但至少也不能平白的得罪了人,为将来树了敌人。
出身自神武军的押运队正求见,以节度副使的身份,大部分官员都不不屑的拒见。但周泌是个行事小心而谨慎的人,就算神武军的小鬼也没必要得罪。
不过,见到黄宣以后,周泌更加奇怪了,原来此人竟是为了独孤家的一个刑徒求情。
“是独孤延靖?黄队正因何独独对此人如此优待啊?”
周泌并非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但对这些身份特殊的刑徒有意照顾,也得有说得通的理由,否则他宁愿装作不知。
第一千二十三章:事起突然间
“押解队伍在翻越扁都口时遭遇了意外,阿史那氏趁机作乱,独孤延靖解围有功,又因此而旧创复发,按制,朝廷是需要从优处置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黄宣仅仅是个队正,但面对身为河西节度副使的周泌时,居然面无惧色,又不卑不亢。这让周泌很是诧异,这个时代底层军吏对于身为上位者有着本能的畏惧,尤其他还是个手握重权的节度副使,整个河西原本除了王思礼就属他权力地位最高了,现在更是成了事实上的第一位。此人能够如此从容应对,眼睛里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仿佛与之说话的不过是个张三李四一般的普通人。
“独孤延靖既然有功,自然可以从长计议,黄队正便按照惯例去做吧,向长史府送递一封公文,周某会交代他们优先处置的!”
有了这句话,独孤延靖留下来养伤的事情算是板上钉钉了,黄宣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但这一抹笑意仅仅是一闪而逝。他马上又起身冲着周泌重重一礼。
“大使之恩,下吏不胜感激,若无吩咐下吏便告退了……”
说罢,黄宣便打算弓着身子退出去,但周泌的眼皮却突然跳了跳。
“且慢!”
黄宣收住了脚步。
“敢问大使还有何吩咐?”
周泌道:
“吩咐没有,黄队正来自关中,可曾听说朝廷几时对河北道用兵?”
他打听河北道的用兵事宜自然是想从中推测出朝廷的重心将放在何处。河西与陇右相比毕竟还是过于闭塞了,一道祁连山就天然的隔开了不知多少消息。
黄宣答的也十分从容,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
“河北道史贼思明只虚张声势了数月,并无实质动作,听说河北今年闹了*,饿殍遍地,恐怕今岁都无法动兵了!”
这个消息大出周泌所料,他原本以为秦晋一定是别有对策,万想不到竟是老天在暗中相助。
“河北饥荒不正是朝廷动兵彻底剿灭叛贼的大好机会吗?为何迟迟都不动手呢?”
如此问题似乎将黄宣难住了,他思忖了片刻才道:
“下吏只是个卑微下吏,朝廷究竟有什么深谋远虑,实在难以揣测,还请大使恕罪!”
“也是,也是,这事原也不该问黄队正的!”
周泌尴尬的笑了,笑的有些不自然,但他心里已经如明镜一般,看来秦晋的野心不仅仅是消灭河北道的史思明叛贼,更要全面开花一般的收拾天下局面,妄图在短时间内使唐朝的声威恢复到天宝年间极盛的状态。
很显然,如此的急功近利,解释便只能有一种,却又是不可说的。
“好了,黄队正好生歇息去吧,周某会亲自交代驿馆的人,让他们好好招待,不得怠慢!”
这些话说出来,倒显得像是堂堂节度副使在巴结一个小小的队正。
黄宣又再三谢过,才终于退出了节度使帅堂。
出了帅堂,他本打算先回馆驿歇息,但忽然见到数骑风驰电掣般的驰过,沿途带起的尘土与风气让他心头忍不住突突一阵乱跳,一种战场上独有的血腥气息让他陡生警觉。
“这是安西的信使!”
路边有人指着那数骑大声嚷道。
黄宣又眯起眼睛细看那越来越远的数骑,只见他们个个带血,衣甲褴褛,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恶仗才死里逃生。
但这种诧异和狐疑他都只能藏在心底里,一个小小的队正不可能参与河西节度使的任何事物。然则,安西的情况又与之息息相关,他还要领着三千囚徒到安西去,安西的情况是好是恶便决定着他们将要面对的命运。
黄宣只打算在张掖歇息一日,明日一早便离开,到时候借着向周泌辞行的机会再打探一番,便什么都知道了。当然,黄宣只是个小小的队正,无论按照惯例还是秩级,周泌都没有必要接见他,但他就是有一种预感,周泌一定会接见自己。
事实上,根本就不用等到明日,黄宣刚刚行至馆驿,节度使的军吏便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敢问,可是黄将军?”
“黄将军?”
黄宣觉得奇怪,自己的确姓黄,但距离将军秩级还有十万八千里,自然不敢冒认,万一对方只是认错了人呢。
那军吏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便解释道:
“可是押解囚徒赶赴安西的黄将军?”
如此,黄宣便明白了,对方没有认错人,时人称呼武人为将军已经成了恭维的惯例,就算是普普通通的军卒,寻常百姓若想巴结,就算称呼一声将军也不奇怪。
“正是在下,但将军可不敢当,万勿如此称呼了!”
那军吏很是老练的一笑。
“节帅的坐上宾不是将军还能是什么?黄将军便不要自谦了!”
节度使的座上客?这一回,黄宣彻底被惊住了,如果说此前周泌对他的客气还可以用礼貌来勉强解释,那么这位军吏的巴结话语就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揣度了。
“这,这……”
军吏这时才结结实实的说道:
“黄将军莫再耽搁了,节帅的确有要事相询,还请从速移步吧!”
催促的很急,黄宣已经隐约的意识到,周泌的召见一定与刚刚那数骑安西信使有关。
黄宣猜的没错,安西信使带来了一则坏消息,安西节度使所在的龟兹遭到了突骑施的大举围攻,他们是来向河西军求援的。
不过,此时的周泌却只能两手一摊,莫可奈何。
“朝廷平乱,八成以上的河西军都已经被调到关中去了,现在的河西说实话便形同虚设,就算有心相救安西也没有余力啊!”
黄宣猜到了原因,却没猜透其根由竟如此的令人震惊,龟兹有郑显礼带去的一万神武军,其战斗力绝对不低,虽然人数上可能少了点,但也不至于被突骑施人打的没有还手之力啊?
还有这突骑施不是一直在大食人与唐朝之间摇摆不定吗?怎么可能率先为他人火中取栗呢?
对于周泌的态度,黄宣还是很奇怪的,他不知道这位节度副使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毕竟自己只是个小小的队正,又有什么能力帮他呢?
但是,毕竟人家是堂堂的节度副使,能够破格与一位队正近乎于平起平坐的说话已经是天大的礼遇了,是以他也只能静静的等着周泌道明自己的意图。
周泌的确对黄宣有所求。
“黄将军所领的囚徒都是昔日的世家子弟,若能武装成军,就算不是虎狼之师,也定然能……”
“报,安西急报……”
就在周泌字斟句酌之际,又有安西的信使到来了。这并非是说明安西的情况愈发紧急,因为龟兹到张掖中间隔着千里戈壁沙漠,仅仅一队信使未必能安然抵达,多派几路以防万一也就成了惯例。
当然,有了周泌的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了,黄宣大致可以猜到他的基本意图。武装三千刑徒不是不可能,问题是这样的一支由刑徒临时拼凑而成的队伍能不能有战斗力,还在两可之间。
“黄将军尽管放心,某可以用河西节度使的名义征调这批刑徒,黄将军便为兵马使,如何?”
三千刑徒自成一军,又将要从区区队正跃升为兵马使,黄宣忍不住惊得长大了嘴巴。
“这,这如何使得……”
仅仅以三千刑徒是不够的,还要算上三千刑徒的军心,这些人从天之骄子跌落为人所不齿的刑徒,他们对朝廷的怨恨是毋庸置疑的,一旦将其武装起来,会有什么后果,谁都难以预料。但是,周泌很快就开出了一个连他都无法推辞的价码。
“某身为节度副使,可想朝廷为刑徒们请封,只要加入新成立之军,便可前罪购销,一旦立功便以双倍计,他们必定拼死效命!”
如此建议将要承担很大的责任,黄宣一直以为周泌是个谨慎怕事的人物,现在看来此前远远低估了他。
“大使如此敢于任事,下吏还能有什么好拒绝的呢!”
周泌站起身来,击掌道:
“河西军人马虽然所剩不多,但也能够拨两千人留给将军差用。”
黄宣曾在神武军预备学堂中做过教官,深悉神武军训练将士之法,当天便以神武军的编制将整整五千人编在了一个超大规模的军团中。按照神武军惯常的编制,三千人为一军团,可以组成一支完整的军阵。但是,从河西到安西到处都是开阔的戈壁,别说五千人的大军团,就算一万人的大军团军阵一样也可以铺排的开。
与此同时,周泌以河西军节度副使的名义亲自对刑徒们做了战前动员。有了节度副使的保证,刑徒们一个个兴奋不已,想不到人尚未走出河西,命运就已经有了改变,从加入河西军的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令人不齿的刑徒了!
“杀胡贼,立大功!”
周泌事先想好的口号充分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杀胡贼,立大功也就意味着授勋获赏,授勋获赏便意味着将可以重拾荣耀,恢复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