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四章:天子难再见
第五琦的建议与历史上唐朝的唐武宗不谋而合,经过百多年的土地兼并,寺庙拥有的土地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程度,以至于有人惊呼“京畿美田尽归僧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寺庙中的僧侣不足以耕种如此之多的土地,便雇佣大量的佃农为其耕种,以至于越来越多的失地百姓都成为依附于寺庙的贱民。久而久之,寺庙在势力地方上的发展越来越畸形,以至于到了可以影响国计民生的地步。
当然,至德年间的寺庙虽然也势力不小,但还远没到唐武宗时那么泛滥不堪,第五琦能够将目光盯在这上面也证明了他毒辣的眼光。不过,秦晋虽然赞成清理寺庙的土地,却不想搞得过于极端。
“佛寺本该道人向善,但偏偏有僧侣鬼迷心窍,哄骗世族百姓捐赠,更趁着战事频仍蛊惑人心……最近还搞出了甚末法时代的幺蛾子,大肆敛财……”
说起各地寺庙的斑斑劣迹,第五琦脸上露出了一贯的冷笑。
“捣毁佛像倒不必,所谓出家人生了妄念,还是因为手里的财产太多了,既然他们自己无法斩断烦恼根,不如由第五相公代他们去斩!”
秦晋说话时,脸上似笑非笑,虽然说得含蓄,但第五琦已经心领神会。
“下吏明白了!”
秦晋又点头道:
“一定要掌握分寸,不能闹出人命乱子!不过,对于那些妖言惑众的不法之徒也要严厉的绳之以法,防止有人竞相相仿!”
第五琦又进一步说道:
“大夫可能不相信,假若尽数超模关中寺庙财产充入府库,足以抵得上天宝年间三年的岁入!”
这个说法让秦晋有些瞠目结舌,天宝年极盛时,岁入钱千万贯以上,仅仅关中寺庙的财产就达到了这种程度,如果普天下都加起来,恐怕足以匹敌朝廷了。
这不得不使秦晋谨慎了起来,利之所在,必有趋之若鹜之人,围绕在寺庙大量财富周遭的,未必就没有权贵之人。
“朝廷上有没有与寺庙瓜葛甚深的人?”
第五琦笑道:
“大夫放心,从前为那些僧侣撑腰的尽是龙子龙孙,现在龙子龙孙都成了瓮中之物,不会再有人为他们撑腰了!”
就在秦晋和第五琦商议的同时,神武军大狱里,黄靖扯着嗓子拼命的喊着冤枉,看守的狱吏实在被折磨的受不了,便亲自予以警告:
“但凡进入神武军大狱的就没有冤枉的,好好反省交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再如这般负隅顽抗,只怕离死期就不远了!”
黄靖早就被吓坏了,被狱吏如此恐吓一番,更是神情癫狂。
“我举报了第五琦,第五琦作奸犯科,样样属实,我举报有功,有功……不会死,不会死的……”
狱吏的脸上充满了嘲弄,“若是检举有功,你又怎么会住进这天字号的死囚牢?趁早别做梦了,醒醒吧,有什么遗言交代的,赶紧想想,说不定俺心情好了便代你送回家去……”
“不,不不……不可能,秦大夫答应了,答应了的,会饶我一命,第五琦他作奸犯科,勾结吐蕃,陷害忠良,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政事堂?”
受了刺激以后,黄靖更是疯疯癫癫,不知疲倦的闹了一夜,弄的狱吏也没了办法,受制于军法森严不得虐待囚犯,也只有堵着耳朵忍耐。将近天亮时,便有军吏来提人,狱吏登时如蒙大赦,把这厮弄走了,耳朵也终于可以清静了。
最初,黄靖还很兴奋,很高兴,以为自己出了死囚牢就会得到特赦,除了示威一样的瞪着狱吏,还一连声的询问前来提人的军吏:
“是不是秦大夫要见我?第五琦,第五琦如何了?去没去抄家拿人?”
狱吏当然知道,黄靖是绝不可能释放的,因为前来提人的属于军法处,军法处提人要么是处刑,要么就是与其他官署交割,眼下看来秦大夫并没有处死此人的军令,因而其很可能将被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
“秦大夫不见你了,离了死囚牢好好做人,马上就要与刑部交割,算是捡了一条命!”
闻听此言,黄靖的脸色都绿了,刑部可是第五琦一手掌握的,掌握实权的刑部侍郎殷士毅乃是第五琦的心腹之一,落在此人手中,自己还能讨得着好吗?他也在刑部任过官,当然知道刑部官员整治囚犯的手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有之,不想死却死了的也大有人在,总而言之,在刑部大狱想要不着痕迹的弄死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然则,就算是不死,恐怕也别想全须全尾的走出刑部大狱了。此前曾有官吏在刑部狱中被折磨的筋断骨折,皮肉腐烂,其状惨不忍睹,现在想想都是不寒而栗。
“我不去,我不去刑部大狱,我不……啊……”
负责提人的军吏显然没有狱吏那么多估计,两拳招呼上去,黄靖登时口鼻窜血,嘟囔了半天,张嘴吐出一口血,里面还夹杂着两颗门牙。
仅仅两拳,黄靖登时就老实了。
“再胡言乱语,打的你满地找牙!”
军法处的军吏可是神武军中最横行无忌的人,但凡神武军中的将士,就算郎将一级的人,见到级别低微的军法处军吏都得客客气气的,更何况这个令人讨厌的黄靖呢?
狱吏看着心中暗爽,这一夜被黄靖折磨的睡也睡不着,又不能擅自离岗,现在终于有人来收拾他,也算报了这一夜折磨之仇。
半个时辰以后,黄靖被关进了刑部大狱。到了刑部大狱,他的精神自始自终都死死的绷着,但有狱吏、狱卒走过,他就如惊弓之鸟一般,吓得瑟瑟发抖。不过,预料中的报复没有马上出现,狱吏和狱卒们也没对他有什么“特殊的照顾”,唯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刑部大狱的饭菜连主食都不如,黑黢黢看不出本色的大陶碗里被放了一大勺糊糊和菜叶的混合物,而陶碗的边上就是散发着浓烈尿骚味的便桶。此情此景,别说吃饭,没吐出来就已经是忍耐力超强了。
然则,黄靖终究是熬不过饥饿的煎熬,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捧起陶碗来连着喝了两大口,由于喝的急,也顾不得食物味道的好坏,然则第三口却是说什么也喝不进去了,从嘴里喷的满地都是。
一名狱卒走过来,见黄靖将牢房内弄的满地狼藉,便呵斥道:
“贼囚徒,还不把地上的粮食舔干净了?”
黄靖毕竟是做久了官吏的人,怎么能受得了狱卒如此粗鲁无礼的呵斥,强忍着怒火不做声。可是刑部大狱的狱卒显然比神武军大狱的狱吏威风多了,见黄靖不肯就烦,登时就打开了囚室的门,走进去按着他的脑袋往地上摔去。
猝不及防之下,黄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摔得眼前冒金星,摔得几乎失去了意识,直到意识逐渐清醒,狱卒已经扬长而去,只觉得身上湿漉漉的,竟是牢房内的便桶撒了满地……
刑部侍郎殷士毅得了第五琦的招呼,除了不能弄死弄伤黄靖,可以任意施为。殷士毅实在想不到,第五琦不但化险为夷,而且似乎还更受到了秦大夫的重用,回到政事堂就筹划着清理寺庙的土地。朝野上下官员都知道,寺庙的土地之多令人咋舌,如果宰了这些肥羊,府库缺钱的燃眉之急应该就一并解决了。
兴庆宫,门禁森严,一辆马车低调的驶入便门,车中之人很是低调,直到进入第二重宫墙才走了出来,宦官们见了此人纷纷诚惶诚恐的下拜。秦晋还不适应宦官的谦卑态度,但也不满理解,就连天子都成了他的“阶下囚”试问还有谁敢像从前一样做出轻慢的态度呢?
宦官们最是没有道德负担的,他们可以轻易的见风使舵,而从不觉得羞耻,认为依附于强者是天经地义的事。
说实话,秦晋并不想见到天子李亨,但是,这件事却是非李亨点头不可的,那就是册立李僖为太子的具体时间。
政事堂夏元吉已经择出了吉日,至德四年的元日便是上上之选。
册立太子,自然不能少了天子,就算天子是个不能自理的废人,也得做做样子,让世人知道他的态度。
“天子今日身体如何?情绪可还稳定?”
负责照顾李亨的是兴庆宫内一名品阶并不高的宦官李明儿,秦晋用他就是看在他伶俐而又不失忠厚的性子上。
李明儿先是磕了个头,然后才爬起来说道:
“圣人的身子倒还行,就是整日默默垂泪,奴婢们伺候也不配合,看着叫人心酸……”
说话间,李明儿抬起手臂来以袖子拭了拭眼泪,看起来并不像惺惺作态。
“通禀吧,秦某有要务须得面陈天子!”
李明儿犹豫了一下,又道:
“圣人怕是不会见的……”
秦晋淡然一笑,他知道,这宦官怕是还有些难听的话没说出来,李亨整日里仅有的几次说话也都是咒骂一个人,那就是他秦晋本人!
第九百九十五章:河北起波澜
再见到这位大唐天子,秦晋已经难以将其和曾经那个隐忍而又深有城府的李亨联系在一起,常年的瘫痪卧榻已经将他摧折成了另一个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拜见皇帝陛下无恙!”
这是一句李亨久未听过的话,纵使有人在他面前,也很少如此正儿八经的三拜九叩。在多数人的眼里,甚至那些伺候人的奴才们,都将他视作一个可怜的瘫子而已。
李亨的身体虽然不能行动自如,但耳朵却是好使的,初听时还激动的呼吸急促了。但是,他马上就分辨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刚刚打算在脸上绽开的笑容登时凝固了,因为他听出来帷帐外的跪拜之人正是秦晋
曾经做过无数次的假设,要将秦晋骂的狗血临头,但真真见到了秦晋以后,李亨反而沉默了,良久才问了一句:
“你还来作甚?现在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而要来求朕呢?”
这个“朕”字一出口,李亨的口唇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这并非是他要发病,而是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陛下以为臣定然是有所求才能来吗?”
“否则又来作甚?”
君臣二人早就没了当初的默契,秦晋也是何曾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形式鸠占鹊巢,但许多事由不得他选择,在这个非生即死的乱世,如果不能自保,恐怕李家人的在除掉自己这个障碍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吧。
“奉诏命,淮阳王脱颖而出,可为太子,政事堂已经议定,元日便可举行大典,臣是来向陛下道喜致贺的!”
李亨真想放声大笑,可胸口剧烈的起伏竟让他有种喘不上来气的眩晕感。
“朕的太子只有李豫,任何人,任何人都休想……咳咳……咳咳咳……”
“李豫早就不知所踪,而淮阳王素有仁义之名,又名声显布于朝野,若能继承陛下衣钵,也是我大唐之福!”
又过了良久,李亨才轻轻的问了一句:
“朕若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秦晋不假思索的答道:
“陛下若出席淮阳王的册封大典,淮阳王就会名正言顺的取代不知生死的李豫而成为太子,大唐国祚也少了一个致命的隐患!”
“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不敢!”
秦晋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他不抓紧册立李僖为太子,李唐社稷还能不能延续下去都是未知之数,但李僖成了大唐的合法继承人便又另当别论了。秦晋这么做既是在巩固自己的地位,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缚了手脚,为将来的许多事平添了障碍。
终于,李亨不再说话,就在秦晋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李亨终于说道:
“元日那天,如果朕的身子允许,会出席的!朕累了,你退下吧……”
李亨在服软以后,品迫不及待的要撵走秦晋,秦晋也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便起身要推出去。
“慢着!”
李亨忽然又叫住了他,迟疑了一下才道:
“朕要见一见淮阳王……”
“淮阳王偶感风寒,此时若来怕传染陛下,不如等到大殿那日,陛下与淮阳王自可相见!”
陡得,李亨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他终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难道朕连见一见自己的儿子都不行吗?”
李亨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挂满了泪水,若非有帷帐的阻拦,秦晋或许就会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样子。
秦晋虽然对李亨处境很是同情,但政治便是如此,哪个心软了,哪个就有可能一败涂地,因而面对落难的敌人一样要硬起心肠。
“臣这么安排也是为了陛下的健康着想,请陛下稍安勿躁,再忍耐几日……”
又简单的安慰了几句,秦晋彻底退出阴暗而又弥漫着药味的天子寝殿。
仅仅一门之隔,殿内殿外却是两重天地,和煦的阳光立马驱散了身上的晦气,秦晋刚刚露头就有一群宦官抢着低头行礼,媚上或许是他们的本能,都巴望着被这位长安城最有权势的人一眼相中而平步青云。
可有这种好运气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像李明儿踩到狗屎的运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兴庆宫早就今非昔比,走在回廊内,秦晋心里颇为感慨,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入这宫苑时的情景与心境,彼时为了打消李隆基对他的戒心,还要装作粗鲁无礼的模样。
现在想来,不免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李隆基早就化作了黄土,当年厚积隐忍的太子也成了残废的傀儡天子,而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竟成了大唐帝国的实际掌权者。
刚出了宫门,第五琦就已经等在了宫外,秦晋知道他既然寻到兴庆宫候着,就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果然,第五琦看着秦晋出了宫门,就一溜小跑的奔了过来。
“淮阳王今日到政事堂来了……”
也许是呛了风,第五琦长长的喘了口气。而秦晋听闻李僖到政事堂,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不,不是,淮阳王要捐出所有的家财,说是要资助西征,解府库燃眉之急!”
这倒让秦晋觉得奇怪,宗室们早前就掀起过一轮捐资风潮,不过那是杞王与襄王较劲争斗的结果,现在淮阳王又跳出来弄这么一出,究竟意欲何为呢?
“下吏以为还是不要接受的好,但因为兹事体大,还要请大夫亲自决断!”
秦晋掸了掸袖子,说道:
“既然淮阳王有心,为什么不要?他捐多少, 政事堂就要多少,不嫌多,只嫌少!”
傻子都能看出来,淮阳王这是在为太子之位积攒声望呢,李僖虽然才十二岁,看起来倒是个十分有头脑的人。但这世上的聪明人有九成九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落得个为世人耻笑的下场。
第五琦道:
“政事堂若受了淮阳王的捐资,不是正中其下怀吗?”
秦晋思忖了一下说道:
“没什么比政事堂缺钱更重要的了,你回去拟个布告,公示朝野,大意就是淮阳王心系家国天下,捐出全部身家如此云云……号召一下,但凡有志之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说不定还能再解一解你的燃眉之急呢!”
呼吁捐款这种事在长安城至少还能搞几次,别看府库中没钱,并不意味着权贵没钱,吐蕃陷城时对这拨人还算善待,这也多亏了玛祥仲巴杰志在天下,才没有下令全城抢劫。
第五琦对秦晋的意思心领神会,但他还是担心,许多人都是一副皮糙肉厚的身体,仅仅号召怕是不成。不过这种想法是没有必要和秦晋说的,如果每一件事都要秦晋亲自解决,还要他们这些人做什么呢?
离开永嘉坊,马车行驶在宽敞的大街上,却又有人拦住了车子,是来自洛阳的急报。
急报使得秦晋的神经登时绷紧了,他现在最不希望的就是洛阳方面出现了岔子,稳定才是压倒一切的需求。
不过,洛阳的急报却是关乎于河北局势的巨大变化,安庆绪被史思明部将斩杀与沧州南皮县,史思明于邺城登基称帝,继大燕天子之位。
这个消息有些过于突然,他在离开洛阳时,就派人暗中扶持安庆绪,但想不到的是这货也太不争气了,居然连半年都没坚持住就被史思明给彻底消灭了。
当初扶持安庆绪的目的是为了让他钳制史思明,以达到拖延叛军反扑的目的,现在看来,史思明已经扫除了后患,将会随时对唐朝发起反击。
首当其冲面临史思明叛军兵锋的就是河东,按照常理,史思明如果要兵发洛阳,就必须扫除后顾之忧,只有灭掉了河东才能放心的离开老巢范阳。可以想见,一场大战即将在河东展开。
以卢杞所部在河东的实力,能够抗衡史思明的大军吗?对此,秦晋是持怀疑态度的。如果史思明只是偏师一部,倒也无妨,如果是倾力一击,那就在两可之间了。
回到帅堂以后,他当即召集了郑显礼、田承嗣等人商议此事。
田承嗣的建议倒也简单:
“裴节度在朔方,让他就近驰援河东,河东的危机立时就能解除一半,只要守住河东,史思明断然不敢冒进洛阳,黄河、江淮一带依旧以求稳为第一要务!”
章杰与田承嗣算是比较亲近的,对田承嗣的话有些不以为然,道:
“裴节度离开朔方,万一回纥人趁机南下,关中岂非失去了屏障?”
田承嗣嘿嘿笑道:
“裴节度到朔方去,目的只在干预回纥内乱,现在河东战事更加紧急,自然要舍缓而救急了!”
郑显礼也建议道:
“要不攻打灵武一事先缓一缓,等到河东战事缓和了……”
不等他说完,秦晋断然拒绝。
“灵武为吐蕃残兵所据,就好像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刃,与河东战事并无轻重缓急之分,裴敬和卢杞麾下都是神武军的老底子,就算打不赢,也未必会输,现在的关键是朝廷不能舍弃灵武与河东任何一方,否则后患更加无穷……”
第九百九十六章:寒门终出头
安庆绪在沧州南皮被杀死,史思明代其自立,继位为“大燕天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个消息并没有在长安朝野引起多少震动,有战无不胜的秦大夫坐镇,所有人都觉得史思明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百姓们想的最多的则是如何才能恢复以往的平静生活,吃喝不愁,进出城也不必被反复的查验身份。世家贵族们则恨不得马上重新过回以往那纸醉金迷的**日子。
不过,第五琦却成了世家权贵们的噩梦,淮阳王李僖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一举将所有的家产都捐给了朝廷。现在倒好,这位以经济之才著称的宰相居然成了敛财的能手,马上就借着此事大做文章,打算再狠狠的刮一笔横财。
官员们对第五琦的敛财行为敢怒不敢言,但世家权贵们却是颐指气使惯了的,管什么宰相还是御史大夫呢,甚至开始暗中联络,以抵制第五琦的逼捐行为。
大唐立国以来,从太宗朝到现在,也没听说那位皇帝有逼捐行为,难道这是要回到秦汉时那种严刑峻法的苛政时代吗?为了敛财而不择手段,一旦大臣们无法满足皇帝的要求,就以暴力手段相威胁,丢官夺爵,乃至没了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但现在当权的毕竟不是天子,而御史大夫秦晋也向来以仁厚之名著称于朝野,许多人都纷纷议论,这一定是受了第五琦的蒙蔽。
朝廷官署里虽然也有人籍此而隐隐不满,但究竟无法在这种场合质疑,毕竟他们还要继续做官,而那些闲暇时喜好聚集在茶肆酒坊的权贵子弟们却并无这些顾忌。
“第五琦专权,弄权,大肆敛财,如果再任由他兴风作浪,咱们的家底早晚要让此人榨干,诸位有力出力,都想想办法吧,能不能公推一个人,取此人而代之!”
酒肆中,一位锦袍缎带的年轻人借着酒劲高呼了一声,能到醉仙楼二层吃酒的,都是非富即贵,这样一句话自然能唤起许多共鸣。
而人们对第五琦的不满,又不仅仅源自于他的不择手段敛财,帮着夏元吉打击政敌时,手段一样是阴狠毒辣。
在座的哪一家没有族人折在两位相公的手上?
偏偏有一件事是奇怪的,不论这些人多么的怨气冲天,偏偏没有人将这笔帐记在秦晋的头上。
不过,弹劾第五琦又何其容易?世家子弟们有正事的人,哪个会整日流连于茶坊酒肆呢?说到底,能白日间聚集于此的,多半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是以雷声再大也换不来几个雨点。
然则,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言行举动都被人在暗中一一记录,不消半个时辰,所有的记录便都放在了秦晋的案头。
第五琦这几天,日日都来见秦晋,听说案头上所放的一叠纸是关于自己的市井消息,不免紧张的咽了下口水。经过了黄靖反水事件以后,他始终觉得自己处于深深的不安中。所以,他对于任何涉及到自己的负面消息都会异常的敏感。
秦晋敏锐的捕捉到了第五琦并不明显的心理活动,将面前的记录递给他。
“看看吧,不少人嚷嚷着要取你而代之呢!”
他说话时半开玩笑,可还是将第五琦吓的面色发紧。
那一叠纸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每个人名后面则是详细的籍贯爵级等介绍,除此以外就是大段大段的言行记录,详细到几乎连某个人摸了下巴,吐了口痰都一一记录在案。
越看下去,第五琦越是汗流浃背,他实在没想到,神武军的探子已经到了这种无孔不入的地步,仅仅是一个临时场景,探子就能将所有的人物关系理得如此清楚,其恐怖之处也就于这里。
相比较而言,那些针对他的言论反而不值一提了,以第五琦的智慧而言,当然看得出来,秦晋能够毫不避忌的将那些密报让自己看,就是一种信任的表现。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些别的意味,神武军的密探连市井间都无孔不入,又遑论政事堂呢?
一念及此,第五琦不寒而栗,更不断的警醒自己,千万不能一时糊涂而铸成千古之恨。
见第五琦久久不发一言,秦晋笑道:
“这些市井之言,都是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损害而发,但他们不事生产,又坐拥巨额财富,就像长安城里蠹虫一样,如果朝廷不进行整治,早晚有一日长安城会向朽木一样,腐烂,彻底失去它的光辉!”
第五琦惊异的发现,秦晋在说这话时,眼睛里竟闪过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伤感,好像他说的这些会成为现实一般。
长安与洛阳作为历朝历代的都城已经近千年,怎么可能说朽烂就朽烂了呢?就算最糟糕时代的战火将长安与洛阳付之一炬,这两座都城还不是重现崛起了?而且所散发的光芒更加的耀眼夺目。
“世家纨绔们是需要整治,但长安洛阳均为千年古都,又岂会因为一两个蠹虫而失去了光彩呢?”
秦晋话锋一转。
“世家纨绔们如何整治,第五相公可有想法?”
第五琦暗暗咋舌,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思路有点跟不上秦晋的想法,几乎每次见面对方都提出了一些想在自己前面的问题。
“世家纨绔们看起来烂到了骨子里,但都有过不错的教育,若能加以锤炼,未必不能成才!”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提出那些辣手惩治的法子,否则将会在秦晋心里留下了睚眦必报的印象,如果不能打击报复,不如将这些人圈起来,比如充入民营。但秦晋想到的则更进一步。
“甚好,预备学堂正打算第四批招生,这些世家纨绔们正可分三六九等录取,省得他们终日无所事事,只知道胡言乱语!”
这是第五琦没想到的,看起来秦晋是十分厌恶世家权贵的,本以为他会用雷霆手段予以打击,现在用的却是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法子。
“大夫不怕这些纨绔子弟带坏了神武军的风气?”
秦晋呵呵笑道:
“带坏了风气?裴敬、卢杞包括杨行本,当年哪个不是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
第五琦不得不承认,秦晋所说的都是实话,神武军中尤其以卢杞和裴敬为代表,都是十六卫忠数一数二的刺头,凭借着强大的家族背景,更是无人敢招惹他们。杨行本的家世虽然不及卢、裴二人,但他的堂叔父可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杨国忠,因而其威风程度比起前两位来,丝毫都不逊色。
秦晋也正是收服了这些世家子弟以后,以他们为骨干才重振了早就名存实亡的神武军。仔细想想,其实直到现在,神武军秩级为中郎将以上的就占了至少六成,新近提拔起来的田承嗣、章杰这等人毕竟是少数。
如此看来,将这些看起来一事无成的世家纨绔们变废为宝也未必不能。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要成了,其带来的好处和回报则是十倍百倍。
“若能如此,长安世家权贵则进入大夫彀中……”
秦晋笑了,对付这些所谓的世家权贵再容易不过,真正难的是将选拔人才的制度固定下来,只有稳定巩固了制度,才是官僚政治最好的选择。
“世家子弟用好了于国有利,用不好就是乱国的源头。治国根本还要靠寒门啊!”
第五琦一样是寒门出身,深知自己能够走到今日可不是靠的能力,几乎有九成九都是运气,也就是说他的路是不可复制的,其中有太多透明的门槛,看得见摸得着,却没有任何办法逾越。
“天下寒门子弟若能进入中枢,是我大唐万世之福啊!”
用寒门子弟最大的好处,能够跻身进入朝堂的,几乎没有废材,而依靠着家世和荫补甚至外戚身份进入朝堂的,难免良莠不齐。比如杨国忠,就是个完全依靠关系而做了宰相的人,偏偏此人还是个无能之辈,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就必然会累及朝廷。
这个道理是秦晋与第五琦都知道的,但又不能明说的。
“除了预备学堂,还有科举取士。来年,就在来年,朝廷任官,科举优先,察举为后!但凡进士及第,外放任官,必为一县之长吏……”
这些措施放在从前,是寒门子弟想都不敢想的,时下朝廷上有着流行了数百年的规矩,以清流浊流区分官员,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员为清流,寒门出身的官员则为浊流,世家大族经过察举而出仕任官的,往往起点很高。而寒门子弟科举入仕,进士及第,就算中了状元,放到地方上也不过是个上县的县尉而已。其中的歧视与艰辛,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知晓。
第五琦猛的想了起来,秦晋不也是进士及第吗?后来外放到新安县做了个小小的县尉,可谁又能想得到,当年的小小县尉而今竟成了权倾朝野的权臣,甚至连天子都*控与鼓掌之中。
第九百九十七章:房李归长安
天过午时,是长安在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刻,延兴门里青龙寺外在此时本该香众云集,可紧闭的寺门却好像在诉说着发生了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支车队自延兴门外驶进城内,路过青龙寺时稍作停歇,其中一辆马车内有一名老者探出头来,看到这反常的一幕,不禁皱了皱眉头。
很快,便有随从低调的打听情况,但很快就有不良人从附近的巷子里奔了出来,打算驱赶他们。老者不欲与之对抗,便吩咐车队继续前进,不再理会那些看起来有些飞扬跋扈的不良人。
这位老者正是宰相房琯,大半年前出征时,他还是全城瞩目的焦点,权势和威望也达到了其人生巅峰。然则,今日返回时,居然又遭到了不良人的驱赶。其待遇简直如天上地下,难以同日而语。
不过,房琯已经看开了这一切,如果不是因缘造化,他现在恐怕已经成了一抔黄土。朝廷上的当权者绝对不会原谅一个败军丧师的宰相,也正因为如此,他在返回长安以后才愈发的低调。
只是他不想计较,与之同乘一车的另一位老者却满脸忿忿之色。
“几个不良人而已,相公何不亮明身份?”
房琯苦笑道:
“两名身份?何异于自取其辱啊!”
与之一同返回长安的是与之一同率军出征的“副帅”李嗣业,李嗣业的部众也几乎损失殆尽,若非秦晋收留,恐怕下场也好不了。
两个人现在都算是劫后余生,返回长安时的心境自然也充满了矛盾和纠结,一方面不愿高调,打算尽量避免人们的非议,一方面又对这种地位上的落差难以接受。
房琯倒还好一些,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朝臣皆曰其可杀,也愿意从容接受,毕竟也曾做过一朝的宰相,如果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未来史书还不知道怎么非议自己呢。
“将军且听老夫一言,你我都是败军之帅,切莫再拿出在洛阳时的态度来对待秦晋,否则人人皆曰你我可杀时,还能指望着谁来相救呢?”
李嗣业沉默了,他不是莽夫,自然也不愿意就这么毫无价值的死去,但让他对秦晋这个心怀叵测的人低头,在感情上又难以接受。
只见他一拳重重的砸在车厢壁上,整个车厢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真不知道长安禁军都是些什么德行,如何就能让神武军捡了便宜?”
李嗣业的牢骚是有感而发,在他看来朝廷若能正常一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又与禁军何干?长安陷落前的形势极复杂,太子、张氏、李辅国、乃至鱼朝恩都在暗中较力,你争我斗之下,数败俱伤,最终才白白的便宜了吐蕃啊!”
李嗣业又在车厢壁上砸了一下,吓得房琯赶紧按住了他。
“再砸,这车厢就要塌了!”
见李嗣业默不作声,房琯又道:
“老夫在洛阳时就听到了口风,秦晋有意派兵重返安西,说不定将军的机会又到了!”
这番话触动了李嗣业,他才刚刚五十,就已经半头白发,都是几次兵败导致的,以为自此以后就要这么蹉跎终老,现在听说又有了重返安西的希望,怎么能不为之动容呢?
“相公是说,秦晋还,还要用我?”
房琯道:
“将军毕竟在安西多年,听说梁宰又不服从朝廷调遣,将军若回去,必能事半而功倍啊!秦晋不会想不到……”
李嗣业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回安西去也好,省得在朝廷里勾心斗角,眼不见,清静!”
房琯道:
“将军还要有个心理准备,就算返回安西,一军之主也不可能落在将军的身上!”
“这……难道还有更合适的吗?就凭神武军那几个黄口小辈?有几个去过安西?”
李嗣业有些不忿,但也明白房琯说的不错,秦晋怎么会任用反对自己的人为主将呢?换做是自己也不会这么愚蠢的,仅此一念间,又不免有些沮丧。
“还有段将军,都会得到朝廷的重新启用,现在还远没到马放南山的地步,也不必悲观,倒是老夫,可能要如此终老喽!”
房琯知道自己不是领兵的材料,现在朝中又自有宰相领政,他这个前宰相再加上败军之帅的身份,被束之高阁而闲置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如果有人心怀记恨之心,提出对他的弹劾,相信景从者也不会少了。
马车忽的停住了,驭者的声音从车厢外响起。
“到了!”
闻言,房琯赶紧正了正衣冠,他回到长安第一站并非是去驿馆,而是直接到位于城北的神武军帅堂去见秦晋。这里已经俨然成了长安城的政治中心,非但宰相日日要到此处来汇报工作,而且全城的禁军的军令也均出于此。
他虽然人不在长安,但是也听了不少见闻,知道神武军已经成了控制长安的唯一一支禁军,身为神武军主帅的秦晋也自然就成了这座千年古都的主宰者。
但是,房琯还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开,秦晋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领兵之人而已,他是凭什么将满朝这些心思各异的官吏们收拾的服服帖帖呢?
辕门外早有军吏相候,层层叠叠的围了不下百多人,房琯和李嗣业见了这般光景不禁也吓了一跳,他们本欲低调,想不到到了神武军中军帅堂却有这么大的动静。
两人再定睛细看,众人簇拥着的不正是御史大夫秦晋吗?
秦晋亲自到辕门口相迎,对房琯和李嗣业而言,也是意外之喜了。
如果按照他们曾经的秩级和地位,就算迎出城去十里也不过分,但现在早就今非昔比,秦晋能站在辕门口亲自相迎就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简单的寒暄之后,房、李二人被请进了帅堂,分主次落座以后,秦晋看了看这两位,虽然满身的风尘,却也自有一股精气神在,并没有明显的疲态露出来。
“秦某已经设宴,待时辰一到,咱们便到后堂一醉方休!”
帅堂自是商议公事的地方,当然不能在这里设宴,而且秦晋还有要紧的事打算和他们商量。
秦晋的态度远远超出了房李二人的预计,接待的规格也不仅仅是针对两个待罪的犯官。
但是,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房琯将自己的位置摆放的很正。
“有罪之人,岂敢劳动大夫设宴……”
秦晋笑道:
“相公稳定洛阳地方功不可没,何谈有罪?以后休要再提!”
房琯的老眼不禁有几分湿润,他实在想不到,秦晋居然在此时还要力保自己。
“惭愧,惭愧……”
只有李嗣业在一旁正襟危坐,不动声色,既不与秦晋说话,也不正眼瞧房琯一下。他有他的立场,这天下的是天子的,秦晋现在架空了天子,将天子变成起掌中的傀儡,这是绝难接受的。
“朝廷已经有意设立成均监,祭酒之职秦晋以为,非相公莫属!”
“成均监?”
房琯只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这成均监为何物。古之尧舜为了教化万民而设学,名便为成均,现在秦晋弄出了一个成均监,分明就是要避开国子监而设立一个招揽天下人才的地方啊。
仅从这一点,房琯便知道,秦晋能掌控长安局面绝非偶然,读书人乃是天下根本,只有掐住读书人的命脉,才能掐住整个天下的命脉。
“国子监现在早就成了勋臣贵戚子弟混吃混喝的地方,乌烟瘴气,如何为朝廷储才呢?唯有另立学府,让天下有才能之人均有晋身之道,唯有如此,方可野无遗贤世啊!”
说到野无遗贤这话时,秦晋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特殊的笑意,房琯知道,这是在指李林甫与太上皇之间曾经发生的故事。李林甫为了固权,将所有应考的士子黜落,反过来有对李隆基说天下已经野无遗贤。
这等荒谬的理由,也只有李林甫能想得出来,也只有李隆基能相信吧!
秦晋的确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唐朝的天下沦落到如此地步,均出自此人之手。
“当然,野无遗贤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从今而后,察举任官要一步步为科举入仕而让路,就算世家才子,也只有通过科举晋身才算正途,历二十年后,非进士及第者,不得入阁为相……”
这是秦晋早就定好的,但房琯并不知道,听了以后不免动容。他本人就是关中大族,任官也是受了父荫而从弘文生开始的,倘若秦晋的谋划成了,天下贤才只剩下科举一途鱼跃龙门,实难想想是个什么光景。
但有一点,房琯可以确定,一*举取士取代察举而成为主流,世家大族的势力将渐渐被削弱,难道这是秦晋削弱地方门阀的一种手段吗?
相比较而言,房琯的器局毕竟还是小了,他考量一件事总是从利害冲突出发,却没想到这项制度一旦被确定了,将会成为稳定政局最好的手段,天下贤才皆出于中央,叛乱与割据也很难再有生发的土壤。
第九百九十八章:江南起波澜
李嗣业虽不说话,但听着秦晋和房琯你一眼我一语说的投机,也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在何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唯其明白了,也更使他对秦晋充满了反感,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篡权吗?
但是,李嗣业毕竟不像崔涣那样的耿介,为了能够实现领兵的希望,必须将所有的不满深深隐藏在心底才是。否则,就只能成为废人一个,终老在长安城内。
过了好一阵,有军吏走进了帅堂,在秦晋身边耳语了几句,秦晋听罢呵呵笑了。
“有一个人,两位准定有兴趣一见!”
房琯附和着问道:
“敢问是何人?”
秦晋却还卖起了关子。
“相公一见便知!”
很快,一个布衣长衫的中年人在军吏的引领下走进了帅堂。
房琯与李嗣业一见之下俱是大吃一惊。
来人正是与当朝天子亦师亦友的李泌。
“布衣李泌,拜见御史大夫!”
很明显,李泌在进入帅堂之初就注意到了房琯和李嗣业,他也没想到今日此地能见到这两位,不免有几分尴尬。他这次来是有意求官的,现在有第三第四者在,自然就张不开口了。
李泌求官,并非是官迷心窍,也不是求出身光宗耀祖,只想一展所长,为社稷苍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从前他在李亨身边多数是存了辅佐一带君王的心思,然则经过了这几年的浮沉之后,反倒淡了这种心思。尤其是长安陷落以后的逃生生涯,更催生了他入世救世的心思。只是这种想法和心思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更不能成为可以为外人道的求官理由。
“李先生,两位也都认识,此番护送天子返京,先生居功至伟……”
秦晋这么说给足了李泌脸面,李泌的尴尬也淡了几分,但口中还要谦虚的予以否认。
“李辅国心怀鬼胎,欲将天子当做为其牟利的工具,幸甚裴节度率师北上,这才因缘际会之下救了天子,李泌仅仅是陪在天子身边而已。”
房琯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先生自谦了,天子蒙尘,能够陪在身边圣驾左右的,还有几人呢?”
世人往往如此,都是趋利而避害,就算贵为天子,落难以后还能追随在左右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李泌能在李亨穷途末路时还陪在他的身边,放眼满朝上下也没有几个能做得到的。
这话虽是为了缓解李泌的尴尬而说,但却出动了李泌内心深处最软弱的地方,眼圈不免有些发红。毕竟与李亨朝夕相处十余载,就算石头也捂得化了,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
但他断不会在人前落泪,于是整理了一下情绪,稳定心神以后才坦然道:
“若非秦大夫率师返京,恐怕长安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呢,天子何年何月返京,也是未知之数……”
房琯和李泌一唱一和,听得李嗣业阵阵作呕,尤其是对于李泌的变化之大,尤其难以接受。他不是个城府深的人,对于心底的情绪也很难彻底掩饰,所以随着这种情绪的加剧,脸上所表露出的厌恶也就愈发的明显。
其实,秦晋早就注意到了李嗣业的脸色,一开始他还不能确定,但现在已经有九成断定,他对自己和神武军是存着敌意和反感的。
这让秦晋有些惋惜,原本还打算让李嗣业也到安西去,可现在看来此人与自己并非一条心,让他领兵在外只怕会横生枝节。
至于李泌到此处来的目的,秦晋也是心知肚明,不知何故此人的变化极大,与从前的李泌好像判若两人,他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其中的因由,是以打算观察一番再做决定,但就在刚刚,一个想法又萌生了。
让房琯做了成均监的祭酒,正好再让李泌担任成均监的司业。两人的学问自不必说,名声也是广布朝野,管理一个成均监虽然有点大材小用,但试金总要一块好石头才能管用。
况且,成均监可不仅仅是国子监的复制品,其承担的是选拔人才,为朝廷输新鲜血液的职能,如果搞得不伦不类,抑或是不成不就,那关于科举之谋划就很可能前功尽弃。
几个人又商议了一阵,秦晋转而问道洛阳的局面。房琯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一般,一边拍着脑袋,一边说道:
“洛阳局势尚可,河东尚在我大唐掌握之中,史思明不敢轻易南下,不过,不过淮南、江南似乎有所异动。”
“淮南?异动?”
江淮一带最是秦晋在意和担心的地方,那里并未受到战火的波及,已经成了税收的绝对重要之地,如果那里出现了问题,对长安对洛阳而言,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
淮南节度使高适是李亨一手提拔起来的,对李亨也是忠心耿耿,秦晋几次打算与此人示好,但都被对方严词拒绝,虽然不配和,但也绝没有过分拆台的行为,克复洛阳时如此,克复长安时如此。很显然,高适其人还是有着相当的大局观的,但由于立场的不同,淮南军与神武军也绝难尿在同一个壶里。现在听说淮南有异动,秦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高适。
“高适召集了浙西观察使李峘、镇海节度使刘展齐聚寿春,淮南地方兵力调动频繁,这些都是异于往常的!”
秦晋眉头紧锁,在思考着其中的问题,高适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难道现在就要与神武军翻脸吗?
……
“翻脸?如何翻脸,秦晋竖子手握朝廷权柄,神武军既是禁军,纵使起兵,也要有足够天下人信服的理由不是?”
高适看着李峘和刘展,这两位是江淮可与自己鼎足而立的人物,其辖地均是富庶之地,养的兵自然也比别处多,如果他们三家联合在一起,的确有何神武军一较短长的资本。
如果江淮断绝了对洛阳和长安的粮食供应,过了今冬,到明年夏收之前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京畿、都畿两道就得饿殍遍地。神武军再厉害,没了百姓没了粮食,还凭什么打胜仗?
只是这种方法并非高适所愿,清君侧,肃清天子身边的奸人是其所愿,可如果以牺牲万千百姓的性命为代价,他又觉得这代价重的难以承受。
“史思明杀了安庆绪,早晚憋不住要进攻河东,到时候神武军必然权力相抗,这正是咱们起兵清君侧的最好时机!”
镇海节度使刘展一直跃跃欲试,他看高适优柔寡断,迟迟做不了决断,便急躁的搓了搓手,站起来又坐回去。
厅中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紧张,高适并不想一遍遍的解释,如果时机成熟,他会毫不犹豫的举起反对秦晋反对神武军的旗帜。但现在的神武军在京畿道和都畿道显然深得民心,派出去的探子带回来的消息无不令人沮丧,各地百姓提起神武军和秦晋不是竖大拇指,就称秦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专门到人间拯救大唐和天下黎庶的。试问,此人声望若此,他们如果贸然起兵,没准就是自寻死路。
浙西观察使李峘见气氛有些尴尬,就干咳了一声,说道:
“起兵是迟早要起的,关键在于何时起,起的时机是否合适,相信高节度也已经有了定计吧!”
他的立场是偏向于高适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两个都是李亨派到江南的心腹。
而且,李峘还有着唐朝宗室的身份,乃太宗第三子吴王李恪的曾孙,爵封越国公。正因为有着如此显赫的身份,再加上与李亨关系颇为亲密,才被派到了两浙之地,除了整军备武防范叛贼南下,其中怕也不乏监视高适之意。
李亨显然是多虑了,自打高适到了淮南以后,先平定永王李琰叛乱,接着便整军经武,随时准备策应朝廷,北上克复洛阳,但房琯十万大军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出兵。后来秦晋又帅神武军攻打洛阳,高适得到的诏书却是谨慎配合,密切监视。
虽然没有明言,这其中的意味只要不是傻子都能领悟得到。尽管秦晋对高适有引荐之恩,但天子面前这点私恩又算得了什么?他只能不知不扣的执行天子的诏书。
当然,彼时的天子已经中风瘫痪,但诏书是千真万确的,玺印也是千真万确的,就连赶来传达中旨的宦官也言之凿凿的此为天子之本意,高适当然不会有任何怀疑。即便是以常理推断,李亨不信任秦晋,监视秦晋,也是说得过去的。
毕竟神武军立功过多的话,将会出现功高震主的尴尬局面。比如,守住长安大败孙孝哲,秦晋立有大功,但在战后的论功行赏,李亨并没有大赏特赏,反而还有意无意的加以压制,更提拔了与之作对的人到关键位置,其中的不信任与打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所以,高适一直以来都对神武军保持了极高的警惕,每每严密监视,这些动作都是秉承了天子的本意。
只可惜,现在的天子已经等同于废人,不可能再有诏书送到江淮,高适所彷徨的就在于此!
第九百九十九章:高适的心结
“秦晋狼子野心,天下人有目共睹,只要高节度振臂一呼,天下人必定纷纷景从,如此前怕狼后怕虎,大事何时可成?”
刘展对高适的优柔寡断有些不耐烦,在他看来只要史思明对河东发起进攻,江淮之兵就可以大举北上了,到那时,神武军首尾难相顾,败亡也就近在眼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事若成自然皆大欢喜,一旦失败,自家身死名裂再其次,还有谁能解救天子于水火之中呢?”
高适所虑的就是如此,当今天下能为天子出头的人屈指可数,他本人就是既有心也有力,可除了自己之外,有心之人还有多少难以知道,但有力之人恐怕就没了。
所谓前怕狼后怕虎,对他而言就是出于这种顾虑的谨慎。
一时间,高适委实难决断,便看向了浙西观察使李峘。
“李观察以为,何时出兵才妥当呢?”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李峘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他手捋着颌下稀疏的胡须,沉吟良久才道:
“用兵中原,百姓还得再遭一次大难,如果能一战而功成,某是赞成的,倘若战不能胜,迁延下去,生灵涂炭,某便是反对的!”
说实话,李亨让他到江南地方监视那些节度使,这算是尽用其能,如果让他做一方节帅的决断,这就有点赶鸭子上架了。所以,李峘并非一个有主见的人,所以当高适要争取他的支持时,他的态度如此模棱两可也就不足为奇了。
刘展是个直脾气,当即就不满的说道:
“李观察这是墙头草吗?出兵,还是不出兵,仅仅点头或是摇头,就那么难吗?”
难!当然难了!李峘心中暗暗叫苦,他到江南地方是为了监视诸位节度使,让他来承担这么重的责任,这不是勉为其难吗?
当然,李峘绝对不会说出来,只尴尬的笑了笑,右手依旧捋着颌下稀疏的胡须。
这让刘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有点阴阳怪气。
“再捋,就把胡子都捋光了,行与不行就不能给句痛快话吗?”
这刘展原本是颍州太守,借着剿灭永王李琰的机会才被天子任为镇海节度使,手中掌握的兵马在江淮一带仅次于高适,是以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如果把胡子捋光了能捋出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某宁愿滤掉这全部的胡须!”
李峘虽然厚道,却不意味着是个任人揉捏的角色,否则李亨也不可能将他派到江南地方来监视手握重兵的节度使。
刘展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高适眼看着局面越来越僵,便说道:
“先派探马到淮北去,确定史思明究竟有没有对河东发起攻击,另一方面咱们继续厉兵秣马,随时准备起兵举事!”
这个建议还是刘展勉强能够接受的。
“好,就如高节度所言,刘某继续回去招兵练兵,只要确定了史思明对河东发起攻击,便立即北上勤王!”
高适点了点头。
“若确定,便出兵!”
刘展败兴而走,厅中只剩下了李峘与高适,李峘深感忧虑的望了望门外,又低声说道:
“咱们在江南起兵勤王,究竟是乱臣贼子呢,还是忠臣烈士?”
高适斩钉截铁的说道:
“当然是后者!”
“若起兵,不也间接助了史思明一臂之力吗?假使神武军一败涂地,让史贼进了洛阳和长安,后世史书又该如何评价你我?”
高适依旧的态度依旧很是坚定。
“若能清君侧,就算被史家痛骂,又如何?”
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心理准备,唯一所担心的只是万一事败,就再无人能为天子张目了!
李峘长叹一声:
“镇海节度使刘展怕与高节度不是一条心啊……”
闻言,高适发出了数声冷笑:
“此人若一心一意为天子张目也就罢了,倘若暴露不轨之心,便立杀之!”
高适的态度让李峘心中一寒,想不到此人内心竟如此冷酷,刘展虽然有些自私,可毕竟罪不至死吧?
见李峘沉默了,高适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极端,便缓和了语气,说道:
“并非高某辣手无情,而是身负圣恩,不敢有一刻放松啊!”
这不经意间的心迹剖白让李峘不禁为之动容,在他印象里的高适的确不是这种动辄杀伐的人,但为了天子,为了社稷能做出违心的事,也足见其难能可贵了。
高适又道:
“现在重中之重是要弄清楚来瑱的态度,此人与神武军接触的多,态度也十分暧昧,若不能争取过来……”
后面的话虽然未曾说出口,李峘也体味到了其中浓浓的杀意。
“不如便由李某到江夏去一趟,高节度以为如何?”
这也正合了高适的想法,便同意由李峘到江夏去见淮南西路节度使来瑱。
李峘走后,高适一刻不得休息,便赶往寿春与颍州之间查看地形,今岁冬天来得晚,到现在淮河也没有封冻,淮河以北属于都畿道地界,神武军似乎对这些地方并不甚紧张,派到淮北的探马带回来的消息也令人颇为放心,淮北的数百里范围内,竟没有一支像样的神武军,在地方维持治安的仅仅依靠一些所谓的民营。
民营这种组织高适也多少做过一些了解,大概类似于从前的团结兵,是一种非正式的乡兵,更多的作用只是协助朝廷维护本乡本土的治安和稳定。当然,仅凭这种乡兵是绝无可能抵挡住精锐人马的攻击,在高适看来,如果这不是秦晋的愚蠢和神武军的疏漏,那就是对方根本就没将江南众节度使的兵马当做对手。
不论真实情况是哪一种,这个事实都是高适所乐见的,只要神武军的注意力不放在江淮身上,他就可以保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起兵之初便直取洛阳。只要拿下洛阳,对神武军的打击将士致命的,那些天下间敢怒不敢言的有识之士也定然会得到极大的鼓舞,对其群起而攻之!
一连视察了数日,高适尚未返回扬州,江南西道观察使李希言赶来求见。
李希言与高适的态度高度一致,那就是秦晋狼子野心,如果不在其羽翼未丰满之前除去,对大唐早晚将士腹心之祸。这些断语还是在秦晋围攻洛阳时下的,谁又能想得到,这才短短半年功夫就一语成谶了。
高适在濠州与李希言会晤,而李希言此来正是建议他当机立断趁着神武军无暇南顾的当口起兵举事,清君侧。
事实上,高适一直在做着这种准备,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合适的机会而已,但何时才是合适的时机这就很难说了。
当李希言听了高适的担忧以后,反而大笑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机会这种稀罕物永远也等不到最合适的,李某在江南就已经听说了,史思明即将大举进攻河东,此贼野心不必安贼差,欲下洛阳就必夺河东,可以预测,神武军与史贼必然在河东抑或是河北展开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到那时不论谁胜谁负,对高节度都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适登时从犹豫中醒悟过来,恐怕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倘若错过了,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念及此,高适当即正襟对着李希言一揖到地。
“李观察一语使高某茅塞顿开……”
李希言赶紧扶住了高适:
“你我都是为了天子和社稷,只求高节度能解救天子于水火之中……”
说话间,李希言竟有些哽咽了,几滴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
“有人刚刚从长安到了江南,言道天子像囚徒一样被关在兴庆宫内,那些宫人奴才反而成了看守和狱吏,李某这里,这里就如刀割一般……”
李希言右手捂着胸口,哽咽的说着,目光里却露出了无比的仇恨,在一个温文儒雅的宗室身上见到如此仇恨,就连高适都暗暗心惊。
“李观察不必难过,只要高适尚有一口气在,就誓与国贼绝不两立!”
厅中的气氛很是激荡,两个人都为命运多舛的天子而感到心痛,又不约而同的立誓,要与狼子野心的权臣、奸臣死战到底。李希言与李峘一样,都是宗室出身,为高祖李渊的曾孙。只不过比起性格阴柔的李峘,此人要刚烈的多了。
平静了情绪之后,李希言又道:
“关中的情况远比你我想象的复杂,神武军虽然克复了长安,但吐蕃余孽却占据了朔方灵武之地,像一把利刃高高的悬在长安头上,不知何时就会落下。试想想,秦晋竖子既要应对史思明的大举进攻,还得防备来自灵武的威胁,他现在算是彻彻底底的陷入了两难之地,火烧眉毛屁股了……”
只见李希言的双目中好似燃烧了一团火焰。
“以李某所见,这把火烧得显然还不够旺,咱们江淮数十郡正好可以站出来,给他添上几把柴火,只有火烧得更旺了,这天下与社稷才会有尽复旧观的机会啊……”
第一千章:秦晋终为难
高适计划与李希言一同乘船南返,于是经由临淮赶往山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到了山阳以后,换上了平稳舒坦的大船,终于可以喘口气休息一阵,但天有不测风云,船到高邮时,突然下起了连天大雨,坐落于此间的船闸因此而损坏,不能开合。无奈之下,两人又只得与一干随从上岸,转而骑马,沿着运河左岸直下扬州。
抵达扬州时,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了,恰逢浙西观察使李峘也乘船顺着长江抵达了。江夏之行对他而言,收获颇丰,结果远远超过了预期。
高适听说来瑱愿与之一同起事,清君侧,也很高兴。李峘还带来了一封由来瑱亲笔所写的书信,上面详细的阐明了他的立场,以及淮南西道的兵马情况,若要起兵则可逆流西进,直取江陵,一旦控制江陵,则整个江南之地将稳如泰山,神武军再想伸手进来,恐怕将会付出可怕的代价。
李希言看了来瑱的书信以后也十分兴奋,自打安禄山攻陷洛阳以来,江陵囤积了大量即将送往长安的粮秣,而且此地又是控扼长安的冲要,乃兵家必争之地,来瑱若能分兵进击江陵,势必将使神武军四面不能相顾。
“来瑱若能顺利攻下江陵,此番举事便先成了一半!”
不过,李峘带来的不止好消息,还有一些坏消息。
“镇海节度使刘展曾秘密与来瑱通信,怕是预谋不轨,如果不能了解此人的底细,也恐将是个隐患……”
李希言则一摆手道:
“刘展其人只是性子急躁了些,某曾与之有过几次深谈,若说他急着起兵倒是合乎其一而贯之的性格,但也仅此而已,不如某返回江南之时,顺便去一探口风,也好安了诸位的心!”
李希言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当初永王李璘谋反时,在朝廷还没有派来节度使平叛时,就是此人率先带着江南地方官吏予以抗击。
“既然如此,便有劳李观察了!”
高适对刘展的印象并不好,如果此人有叵测之心,他不介意痛下杀手,但如果像李希言所说的,仅仅是性情急躁,他也有足够的耐心予以包容。
如果要起兵勤王,首要不单单是练兵,更得团结江南地方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李希言在渡江南返之前又向高适提出了一个颇为中肯的建议,为了麻痹神武军,可以运送一部分江南的租庸调到洛阳去,这样可以使他们进一步的放松警惕。高适接纳了这个建议,并立即加以实施。
仅仅三日后,第一批粮食就已经装船,由扬州沿着大运河开始北上了。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洛阳,对于面临军粮日渐紧缺窘境的杨行本,这个消息当真令人振奋,由此他还从中嗅到了江南地方试图与神武军缓和关系的意图。这对神武军而言绝对是个大好消息。
又数日之后,秦晋也得知了江南运粮北上的消息。
朝廷里最高兴的人不是秦晋,而是夏元吉和第五琦,这两个人整天为了筹钱而绞尽脑汁,尤其是后者,恨不得将长安地皮都刮下去三尺,即便如此府库仍旧入不敷出。
这一日,政事堂内的三位宰相齐聚一堂,就连向来不发一言的韦见素都坐在堂上,打着盹。
夏元吉作为宰相之首,在做着长篇大论的总结,尤其是对第五琦收敛钱财的进度表达不满。官吏的俸禄虽然暂时不成问题,但长安城墙的修缮,拱卫长安各军的军饷……如此种种,加起来的总和,将是个十分惊人的数字。
政事堂内气氛却并不紧张,第五琦正襟危坐,眼皮微微的垂着,似乎对夏元吉的责备并不以为意,倒是韦见素,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尽管同样是垂着眼皮,可忽红忽白的脸色却已经出卖了他。
刚刚提起江南地方,夏元吉认为应该派官吏到江南去,一方面抚慰地方,另一方面也可以探听高适等人的真实意图与虚实。他们都是宦海浮沉数十年的人,绝不会因为一两个事件就对某地某人起了转折性的变化。第五琦则附和的提议,由门下给事中韦倜以宣抚使的名义到江南去。
韦倜 是韦见素硕果仅存的儿子,派到凶险多变的江南,可谓是九死一生,这又如何能让他坐得安稳呢?
夏元吉和第五琦当然都看出来了韦见素的担心和愤怒,但都假装看不见。让韦见素进入政事堂的初衷,只是让他凑数,但谁都没想到,从前的点头相公现在也开始变得有主见了,时不时的插手政务,这就触犯了夏元吉和第五琦的利益,把韦倜送到江南去,也算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让他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现在,韦见素终于忍无可忍了,睁开眼睛,大声的说道:
“老夫以为,韦倜并非合适的人选!”
第五琦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惊讶,其中也包含着一丝丝的嘲弄。
“韦倜不合适?韦相公认为哪个合适呢?”
韦见素抗声道:
“韦倜官不过门下给事中,品秩低微,用作宣抚使显然是不够格的。宣抚江南,必得宰相一级方可……”
说到此,韦见素有些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但又态度坚决的说道:
“老夫乃两朝宰相,宣抚江南,再合适不过!”
闻言,第五琦哈哈大笑,他实在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窝囊至极的韦见素居然也有如此强硬的一面。当然,舐犊情深,不忍儿子到江南去送命,便选择了由自己去送命。
秦晋抻了个拦腰,整整半日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处置公文,已经让他腰酸背疼。刚直起了身子,便有军吏来报:
“辕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自称是……”
那军吏向来伶俐,今日说话竟结巴了起来,秦晋讶道:
“女人求见?是哪家的女子?”
“是,是韦相公家的女公子……”
登时,秦晋就明白了军吏因何而结巴了,原来在长安权贵间曾经有传言,韦见素这位女公子是他的情妇。正因为此,他才替这位女公子撑腰,使其在家中的地位超然于任何人。
对此,秦晋从来不会主动澄清,因为一旦澄清就意味着这些传言更加的难以澄清,不但对韦娢的声誉造成更加难以挽回的损害,也使得自己始终陷于传言的漩涡之中。对付这种谣言最佳的办法就是不加理会,等到那些传谣者传得腻味了,自然就会去寻找新的话题。
哪成想,韦娢不但不主动避忌,反而公然到神武军帅堂来见,秦晋忍不住有些生气,但一转念间又觉得,韦娢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急着公然来见,或许是遇到了十分急迫的难题,不得已而为之。
果如秦晋所料,韦娢的确是遇到迫在眉睫,关乎生死的大难题了。
“甚?夏元吉和第五琦逼着韦相公去江南?”
对于政事堂中三位宰相之间的龃龉之事,秦晋当然心知肚明,但这种事本来就是政治常态,只要不影响公务,他也对三个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视作不见。韦见素果然是老于官场世故利害的政客,十分清楚自己能进入政事堂做宰相的因由。
说到底,夏元吉的目的,打算让他做点头宰相,但秦晋之所以同意夏元吉举荐他,更深层的原因则是让他对夏元吉与第五琦做相应的牵制。
所以,韦见素进了政事堂以后,才一改往日的风格,时不时的插手政务,让夏元吉有种上当了的感觉。只不过,韦见素这个反对者做的很辛苦,时时如在铁丝上行走,现下终于遭到了报复。
如此推算,韦见素落得今日的遭遇,秦晋也有着推不开的责任。韦娢的一双清澈眸子里没有眼泪,只有愤怒和恳求。这让秦晋有点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便顾左右而言他:
“你,你近来可好?”
韦娢叹息道:
“我好不好,你,你不知道吗?”
一句话又把秦晋噎了回去,噎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好在韦娢没有扯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直入了今日到来的主题。
“父亲已经老了,恳请秦大夫放过他吧!”
“这……”
气氛略显尴尬,秦晋虽然对夏元吉和第五琦的卑鄙伎俩也觉得不齿,但说到底这两个人并无大错,倘若因为这些私人情绪而责备他们,未免就公私不分,而使人心寒了。况且,韦见素既然答应了今入政事堂,就应该料到,前路是艰险的,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吗?如果惧怕这些,当初他也大可以推脱掉,但宰相的诱惑,即便是这种久历沧海的人也无法拒绝的吧!
然则,秦晋又怎么忍心把这些话说给韦娢听呢?说到底,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从出嫁时,就成了家族利益的牺牲品,经历了种种磨难到如今,实属不易。
正思忖间,韦娢却冷笑着站了起来。
“我恨我看错了人,当初因何会……”
冷笑中竟带还着几许哽咽。
“韦娢这就走,不使大夫为难就是……”
第一千零一章:佳人恨难绝
“你,你就这么走了?”
鬼使神差的,秦晋竟问出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事实上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如此发问不是将话柄送到了人家手里吗?韦娢是个外刚内柔的女人,看起来强势无比,但内心的软弱只有她自己清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韦娢的脚步轻缓下来,回头看向秦晋,冷冷的反问:
“明知道秦大夫不会答应任何事情,我留下来难道还要抱着你的膝盖,苦苦哀求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但话锋依旧犀利。
“就算我苦苦哀求,只怕秦大夫也不会有一丝丝的心软吧?”
“这…..”
秦晋又是一阵语塞,他扪心自问,的确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哀求就对公事朝令夕改。韦见素与夏元吉和第五琦的争斗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只要将这种争斗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亦既是不使形势失控,对各方权力的制约绝对是有好处的。
如果他现在插一脚进去拉偏架,就必然会脱离了身为上位者超然物外的身份,夏元吉也好,第五琦也罢,必然会因为他的插手而或多或少的产生不满。更为紧要的是,这么做对局势没有任何补益。
至于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她的任何请求或者说是恳求,都只会让秦晋愈发的内疚。因为他不会答应的,任何关于韦见素与夏元吉、第五琦之间的事情都不会答应。
秦晋愣怔了多久,韦娢就呆呆的看了他多久。终于,那双如水似火的眸子里,希望的光焰又渐渐地暗淡了下去,冷笑又重新回来。无言,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韦娢哪里还肯犹豫,扭过头去,眼泪也随之甩落。
秦晋知道这个女人对他的情愫,但是,他能够做的也仅仅是保证她在韦氏家族中的地位,除此之外,不可能再有任何举动。
韦见素意欲代子赴江南,夏元吉和第五琦是求之不得的,实际上他们针对的目标本就是韦见素,只是碍于清议,才将目标对准了他的儿子。现在韦见素自己跳了出来,正是求之不得的。
很快政事堂就传出了风声,韦见素将以宰相的头衔宣抚江南,这是安禄山史思明叛乱以来,朝廷第一次派遣宰相一级的重臣赶赴江南,这既表明了朝廷对江南的重视,在另一方面也在试探江南的几大节度使对朝廷究竟有没有异心。
这可谓是一举两得的举措。不过,江南各大节度使的态度在此前一直暧昧不明,甚至在一个月之前还有消息称,淮南节度使高适与镇海节度使刘展有可能拥兵造反。眨眼之间,叛乱的阴云竟然解除了,这让朝廷上的官员们如何放得下心呢?只要稍稍正常的人都会下意识的认为,江南节度使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弯,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但是,猫腻归猫腻,朝廷总要派人去对江南的情况加以确认,派谁去自然就成了官员们纷纷回避的问题。现在政事堂做出了决定,以韦见素为宣抚使 ,自然是皆大欢喜,尤其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更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韦府,上下已经是一片哀伤之气,作为儿子的韦倜苦苦哀求,希望父亲不要以身犯险,他愿意冒着杀身的危险到江南去。但韦见素的态度却从来没有过的坚决。
“你以为夏元吉和第五琦是真打算让你去?他们不过是要用你来要挟为父,让为父妥协而已!”
韦倜哭道:
“阿爷便妥协了又如何?何况,何况阿爷也不是一直就……”
啪!
冷不防,韦见素一巴掌拍到了韦倜的脸上。韦倜白净的面皮上登时就起红肿了起来。
“阿爷这是作甚?”
“打你这个不开眼的愚蠢之人!”
韦倜被打了,却不认为自己是愚蠢的,反倒觉得父亲的指责毫无理由。
好半晌,韦见素的气才喘匀了,气咻咻说道:
“我来问你,秦晋让为父进政事堂,究竟为何?”
“还不是看上了阿爷的……”
他本想说“软弱”二字,但觉得这么说不太合适,便又改了口,“阿爷的与世无争?”
韦见素冷笑数声,反问道:
“你真道为父是软弱可欺吗?为父所为,不过是迎合了手握权柄者让为父入政事堂的初衷而已!”
这么说虽然不是很直接,但意思也是很明显了。从前杨国忠坚持让韦见素进政事堂,自然是希望他做个不干预任何事的影子宰相,所以,深谙为官之道的韦见素便做个影子宰相。现在,秦晋有意让他重返政事堂,旁人都认为,秦晋也是看中了他的软弱,但只有韦见素清楚,秦晋真正的意图是希望他能够牵制住夏元吉和第五琦二人。
韦倜还是不服气。
“上位者不就是看中了阿爷的与世无争吗?如何现在又争了?只要阿爷肯妥协,夏元吉和第五琦必不会赶尽杀绝的!”
韦见素斥道:
“与夏元吉和第五琦何干?为父真正在意的只有秦晋,秦晋正是要为夫牵制他们的啊!”
此话一出口,韦倜好像是听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又好像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怎么可能?”
韦见素叹息了一声,别看韦倜已经年近不惑,但若论心思,甚至还不及那个二十多岁的秦晋。秦晋正在重用夏元吉和第五琦,当然不可能弄一个强势的宰相进入政事堂,那样的话谁都看得出来其目的,夏元吉和第五琦也必定会很不舒服。
但以名声素来软弱的他就不一样了,其间一举多得之意,心思不可谓不深沉。
费了好一番唇舌,韦倜终于在父亲的口中明白了秦晋的用心之身,在明白的同时,他也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想不到阿妹看上的小子居然已经成了这般人物。
想想以往对其人的轻视和不屑,顿时觉得汗颜无地。
但不论如何,韦倜都不希望老夫年过花甲还要到江南去冒那丢了性命的风险。
韦见素却继续训斥道:
“你以为为父此去仅仅是替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吗?现在也不妨实话说与你听,此去江南未必便是祸事,如果高适果真存了反心,只要时机不成熟,他必然会小心翼翼的招待为父,为父不但没有性命之忧,还会受到前所未有之盛情款待。只要,只要成功返回长安,夏元吉和第五琦还敢像以往那般对待为父吗?”
父亲的话对韦倜而言大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他忽然发现,一直认为软弱的父亲居然也有如此坚韧的一面。
实际上,这就是身为一名老谋深算的政客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韦见素不是不想强硬,而是此前的处境中,都位于尴尬的边缘境地,此时的机会来了,虽然是个凶险与幸运并存的豪赌似的机会,但他也不想放弃了,沉寂的时间太久了,久的他本人都以为这沉寂不会有尽头。
相比于韦倜的哭哭啼啼,身为女人的韦娢反而一直旁观着父兄的对话,好像无动于衷一样,事实上她在秦晋那里离开以后就想明白了,其父明显是有脱身的机会的,可他仍旧纵身入彀,明显就是故意为之,既然猜到了是故意为之,这背后的动机自然也就不难猜测了。
在韦娢的心中,对这位引人多年的父亲是有怨恨的,韦见素为了家族利益狠下心将她许配给了出身自清河崔氏的崔安世,如果崔安世是个好郎君也就罢了,偏偏是个丧偶的鳏夫,又人品卑劣,险些误了她的一声。
也是造化因缘,正是因为这段孽债,韦娢才遇到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只是命运之神仍旧不肯光顾,只能让她远远的看着,看着他受苦,看着他飞黄腾达,看着他娶妻生子,而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阿爷此去一定保重身体,纵使江南的节度使没有歹意,长途颠簸也不是等闲出行……”
但看着韦见素有些佝偻的身子,韦娢终究还是心软了,叮嘱着父亲一路上要小心身体,不要着凉……
韦倜眨了眨眼睛,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阿爷若去江南,是不是可以多带些随从,再选几个善战的勇武军将?”
韦见素捋了捋喝下胡须,沉吟道:
“此事,秦晋应该已经有了定计,不是为父操心的事,为父要关心的乃是谈好条件,以我一人之牺牲,好歹也为你换来个门下侍郎的差使吧!”
从门下给事中到门下侍郎,这其中的升迁过程,若放在寻常光景,至少也要十年之功,现在韦见素一句话就言道给儿子谋了个门下侍郎的差使,又如何能不让人惊讶呢?
韦见素摆了摆手,又道:
“你不必惊讶,难道为父堂堂宰相的一条命还换不来个门下侍郎吗?”
韦倜赶紧说道:
“孩儿宁可不做这个门下侍郎,也希望阿爷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韦见素展颜一笑。
“放心吧,老天一定会眷顾我们韦家的,为父也一定会平安的回来,你且安心做你的官!”
第一千零二章:不言而自明
说罢,韦见素又看了一眼韦娢,叹息道:
“娢儿去求了秦晋吧,如果为父所料不错,一定被婉言拒绝!”
不知何故,韦娢竟俏脸一红,她的心思猝然被人揣摩透了,当然窘的不知如何对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还是韦倜替她解了围:
“阿妹去见了秦晋?秦晋是否对阿妹还有余情?”
韦娢没好气的瞪了阿兄一眼,秦晋对她一直态度暧昧,如果说心里没有她,又因何兴师动众的为自己在族中的地位撑腰,以至于韦家门里就连韦见素这个家主都不敢轻易的对她施以颜色。
不过,若说秦晋对自己有意,为何此人从未真正的坦诚相待过?说到底,秦晋对于韦娢而言,永远是个扑朔迷离的形象,好似能抓住,但伸手过去,却又是一把虚幻的青烟。
但这种女儿家心思的话题被摘出来晾在父兄面前,就算韦娢平日里有多强势,此时也忍不住有些扭捏作态。
韦倜的解围不过是将妹妹从一个窘境推入了另一个窘境,而且他显然不肯轻易的让妹妹从窘境里解脱出来。
“这事当初也怪阿爷,当初秦晋不过是个穷小子,怎能配的上阿妹?如果阿爷要了这个女婿,又焉有今日的艰难呢?”
的确,天宝十五年间,韦娢被秦晋迷得茶饭不思,一向不甚表态的韦见素强烈的反对,这刚刚萌生出来的情愫就遭到了无情的打压。
若说韦见素心里不后悔那是骗人的,但以当时秦晋所面临的危险境地,韦家如果被牵连进去,能否有惊无险的走到今日还在两可之间。对于他这个家主而言,没有什么比家族利益更为重要的,如果说有,便是韦倜这硕果仅存的儿子为他承继香火,开枝散叶。
很快,韦娢脸上的红潮消退,眼睛里的扭捏情丝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怨恨和忧伤。
她是伤心的,为其对父亲了解到了骨子里,才更加的伤心。在父亲的心底里,没有什么是比家族更重要的,如果有,就是她仅剩下的兄长,韦倜。
除此以外,她这个女儿不过是可堪利用的一个筹码而已。
韦娢不无恶意的揣测着,也许父亲不止一次的谋划过,如何才能从自己的身上谋求到对韦家更大的利益,至于她这个女儿将为此牺牲了什么,都是应该的,不应有怨言的。
如果在数年前,韦娢一定不会屈从于这种命运,她会拼命的反抗,拼命的证明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数年以来,在经历了如许多的变故以后,从前执着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处之淡然了。唯一还能让她的心底里再起涟漪的,恐怕也只剩下那个又爱又恨的人了。
好在这个家中还有韦倜是真心对她好的,有这个心思细腻的哥哥,至少还能在冰冷的大宅院里感受到一丝丝亲情的温暖。
过了良久,韦倜竟不知何故叹息了一声。
“想不到,当年的区区小吏成了长安手握重权的权臣,这究竟是机缘还是天命呢?”
这番话出动了闭目养神的韦见素,微微张开眼睛,说道:
“既是机缘,也是天命,纵观古今,有如此命格之人,一双手就能数了过来,当此因缘际会的当口,你们一定要时时刻刻睁大了眼睛,不能错过任何机会,否则,否则一失足,说不定便有千古之恨呢!”
韦倜显然对其父的话是不以为然的。
“机缘和天命又岂是凡夫俗子能抓住的?如果当初阿爷全力支持秦晋,将阿妹许配给他,又何必看那夏元吉和第五琦的脸色呢?”
韦见素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悦,斥道:
“若当时就一门心思扑上去,你且想想能不能逃得过杨国忠、程元振、李辅国、鱼朝恩的剿杀吧!”
这些人都曾是秦晋所面对的强大对手,强大到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秦晋跟他的对手们根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上,这就像蜉蚍撼树一样的可笑。但偏偏,秦晋总是出人意料的,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反手制胜。
到了现在,秦晋当初的那些对手和敌人,有的早就化作了冢中枯骨,也有的成了他的阶下囚,世事变化无常,身在局中的人又怎么能看的透彻呢?
“好了,为父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以后,韦见素终于将这一儿一女撵了出去。出了后堂,韦倜凑近妹妹,低声说道:
“阿妹还对秦晋有意吗?如果还有,为兄倒愿意做这个月老!”
韦倜的想法韦娢当然猜得出来,但是她也知道秦晋在此时此刻是绝难接受自己的,她看的出来,秦晋是个将私情看的很轻的人,轻到了几乎无情无义的地步,在他的心里或许只有基业才是最重的。
哪怕他明媒正娶的乐安公主,和小妾所生的庶出长子,到了现在还不闻不问。乐安公主千里迢迢的私奔过去,却被留在了洛阳,长子滞留在商南,至今仍旧没有接回来的意思。他甚至连在胜业坊的家都没有踏进去一步,吃住都在城北的神武军帅堂。
韦娢实在想不通,世间怎么还有这种薄情寡义的人呢?可偏偏自己就像犯贱一样,他越是这样,自己便越是想的夜不能寐。
久久,韦娢才从失神中醒了过来,只没好气的瞪了阿兄一眼,斥道:
“此事休要再提,阿妹宁可孤独终老,也不嫁他!”
韦倜那肯就此放过妹妹,看着疾步欲走的韦娢又追了上去。
“阿妹每夜梦话都是那人,如何现在又嘴硬了……”
……
秦晋被韦娢的突然出现搅扰的心烦意乱,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绝不能因为这些可有可无的情感,而坏了眼下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
夏元吉和第五琦都是一把施政的好手,虽然都怀有这样那样的私心,但只要使用得当就是他在政事堂得力的助手。如果在韦见素和他们的斗争中拉了偏架,其所带来的影响无异于将此前与之建立的信任和默契一手摧毁。
次日,韦见素确认了将以宰相头衔安抚江南的差事,并特地到帅堂来见秦晋。秦晋以为韦见素一定是不乐意去的,但夏元吉呈送过来的公文却说明了因由,韦倜将在此之后被破格提拔为门下侍郎。
秦晋摇了摇头,看来韦见素这老狐狸一定是以此做了交易,用自己以身犯险为条件,为儿子换来了十年之功的升迁。
由此,秦晋越发的肯定自己没有看错人,旁人都认为韦见素是个软弱可欺的人,但实际上这个人在为官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在隐忍,在隐忍中等待机会。而现在,机会来了,虽然这是个极为凶险的机会,但他依旧义无反顾的扑了上去,若能平安归来,以安抚地方的功劳而言,就绝对有了与夏元吉和第五琦分庭抗礼的资格。
念及此处,秦晋又摇了摇头,他有点为夏元吉和第五琦的自作聪明觉得可笑,或许他们发现自鸣得意的诡计成功为自己搬来了一块绊脚石,而这块绊脚石偏偏又成了最大的对手时,那种后悔和哭笑不得,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的。
不知何故,秦晋竟有些期待看到他们偷鸡不成是一把米的窘态,弄权于鼓掌之中果然是可以让人上瘾的,看着一个个权倾朝野的宰相被自己拨弄的团团转,其中的乐趣又岂是寻常人可以体会的?
陡得,秦晋警醒了,李隆基成于弄权,也败于弄权,自己可千万不能步了他的后尘。
片刻之后,韦见素进入帅堂,这位两朝宰相对秦晋执礼甚恭,落座之后便直言赶赴江南可能要遇到的各种情况,并且直言,高适、刘展等人早晚必反,他们在等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史思明若大举进攻河东,河洛兵马必定北上驰援,届时就是他们起兵之日!”
一言以蔽之,河洛兵马布置在秦晋离开以后已经显得捉襟见肘,从西到潼关,东到大海、北到黄河、难抵淮河这片广阔的土地中,仅有不足十万神武军驻守,而且其中绝大多数都布置在洛阳附近。这种空虚实际上是有着极大隐患的,谁都不能保证,史思明不会对河洛发起试探性的攻击,一旦发起了,江南的几大节度使会不会趁机提前举兵?
“老夫现在只担心,江南各节度使与史贼有暗中勾结,届时,朝廷的处境就危险了!”
对于高适的为人,秦晋还是可以确定的,此人如果起兵举事,一定是冲着天子而来,如果说他与史贼勾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与史贼合作,又何异于与虎谋皮?到最后只怕是偷鸡不成还反倒赔了一把米,落得个里外空空的悲催下场!
“老相公请放心,只要宣抚使车马没有北渡淮河而回,神武军无论如何都会按兵不动的。”
韦见素的表情里看不出是喜是忧,只微微颔首,对秦晋双手一揖……
第一千零三章:清丈土地也
去岁的冬天来的慢且短,进入至德四年刚过了元月,长安内外,山野宫苑就已经见不到一丝白雪了,短短一个月,预料中的波澜并没有出现,郑显礼的西征军顺利克复了灵武,吐蕃的残兵败寇作鸟兽散,大军主力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通路平安进入了河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河北的史思明也没有大举进攻河东,除了烈度不一的佯攻以外,就再没有能对神武军造成实质性伤害的进攻了。
滞留在江陵的大批物资也在洛阳克复以后陆续的顺利被运抵关中,由于韦见素以宣抚使的身份巡视江岸地方,江南地方的节度使们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恭顺,被截留的租庸都通过大运河运送至了洛阳。
好消息绝不仅止于此,第五琦经过了近三个月的闪转腾挪,终于堵住了户部巨大的窟窿,虽然府库中依旧缺钱,但已经度过了无钱可用的窘境。
在至德元年到至德三年的战乱时期,有大批的中原流民通过潼关流入了关中,曾被征调来修缮长安城防,但工期结束以后,几十万人的去留又成了问题,第五琦的意思是按照原籍悉数遣返,遣返后朝廷给予适量的安家费,以期尽快恢复生产。
但这个建议却被秦晋否决了,遣返原籍这种事如果是千百个人到也罢了,如此数十万人的规模,一旦处置不当很可能就在返回原籍的途中成为盗匪流寇。现在已经不是天宝年间那夜不闭户的繁华光景,经过了数年的大战以后,不论是关中,还是潼关以东的中原,经过战火的荼毒都已经十室九空,原本的社会结构与宗族早就被砸的稀巴烂,把这些人遣返原籍,但对于社会稳定也就成了刻舟求剑的行为。
当然,第五琦的理由也很充分,时人的乡土情结很是浓厚,战乱结束以后都希望返回家乡,如果将他们别置他处,可能会招来意想不到的乱子和意外。
“再者,中原初遭战乱,人口凋敝,正是需要充实人口的时候,这五十万人虽然杯水车薪但也总能解决一些地方上的人口问题。”
秦晋已经看过了这些流民的籍册,大都分布在潼关以东几十个郡,相隔数百上千里的也大有人在,如此广阔的抵御,纵然几十万人撒下去,甚至连个水花都见不到。
所以,秦晋的打算是将这批人集中安置,以充实关中人口。关中经历了孙孝哲破关和吐蕃人入寇两次劫难以后,人口损失也极为严重,五十万人口放到潼关以东去不算什么,但在关中平原上显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朝廷以往的策略实外而虚内,这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今日之乱的因素之一,今后这种情况必须加以改变,或者说是内外要达到某种平衡,所以关中不但要补充在战乱中损失的人口,还要继续增加人口,开垦荒地。”
秦晋在任冯翊郡太守时,曾仔细的勘察过关中土地,并非出产已经达到了极限。更多的原因是关中人口结构变化,长安城内外人口近百万,从事农业生产的却不足五分之一,除此之外,大量的耕地抛荒、退化也是重要原因,大部分的良家子不事生产,民间风气浮躁,在虚浮的盛世下到处可以见到这种不接地气的人。
唐朝政府对这种日渐虚浮腐坏的风气置若罔闻,上层奢靡无道,中底层则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关中粮食产量的逐年降低,也就成了众多问题之一的小小问题。以至于,许多年景,身为天子的李隆基不得不带着满朝文武官吏以及家眷们到洛阳去就食。
所以,增加关中粮食的产量,关键不在于整治土地,而是治理民风,如何让关中的百姓重新接地气,就是个当务之急。
第五琦本来以为秦晋是怕五十万人遣散地方会带来治安问题,万没想到秦晋的着眼点却已经远远的走到了自己的前面。
不过,治理关中土地是一个系统而又复杂的问题,据他所知,关中土地就算抛荒的,也均是有主之地,多是朝廷上勋臣贵戚,就算天宝年间也没有人敢轻易的动一动。
这个年代土地就是最大的财富,谁敢动人家的土地与掘人家的祖坟,杀人家的父母也没什么区别,必然会招致疯狂的反对,如果勋臣贵戚们联合在一起在暗地里搞风搞雨,负责整治土地的官员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稍有不慎,天子为了平息众怒,稳定局面,也必然会将成为众矢之的的官吏拉出来当做替罪羔羊。
想到这些,第五琦的背上就觉得一阵阵寒意,他可不像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揽上身,治理工商,得罪的只是市井之徒,治理土地却是要与整个长安城内绵延数百年的勋臣贵戚做对,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因此,第五琦表面上的态度是对治理关中土地不以为然的。
“关中土地问题自开元年间就存在了,大夫若要整治,怕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功成的,下吏觉得,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秦晋道:
“等不及了,三五年内必须要见成效,我知道你顾虑的是什么,不就是那些吃喝不愁的蠹虫么?放心吧,如果他们敢反对……”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来,但几声冷笑却说明了一切,第五琦又忍不住一阵寒颤,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秦晋已经动了杀心。现在的长安城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长安城,所有的勋臣贵戚已经失去了他们以往赖以依靠的资本。经过两次大规模的洗牌以后,其盘根错节的程度早就大不如前。
第五琦在心里默默的转了几次念头,又试探的问:
“关中土地的症结在于集中,大夫有意将其打散,重新分配?”
秦晋道:
“不但打散,还必须要重新分配,第五相公说的不错……”
说到此处,秦晋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
“打散也要讲究个策略,户部可以出钱赎买,定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价格,还可以找几个典型在朝堂上大力宣传,踊跃的,荫补子弟也能优先考虑……”
总而言之,秦晋的策略是一手大棒,一手羊肉,见好就收的给羊肉,敢负隅顽抗的就大棒伺候。比起以往那些身为上位者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这种一手硬,一手软的方式更具有弹性。第五琦也忍不住啧啧暗叹,秦晋看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加上在新安县做县尉的经历为官也还不到十年,能够在许多事情上考虑的如此周祥,实属罕见。
秦晋又看向第五琦。
“今天回去,第五相公就整理关中的土地籍册,将拥有土地比较多的人都罗列出来,分个轻重缓急,然后在逐次图之!”
第五琦又得了新的差事,原本战战兢兢的心理状态因为秦晋的许诺而不见了,虽然在秦晋手底下办差不到一年,可历次重大举措经历下来,觉得在这种人手底下办差十分痛快。
比如和韦见素的那次冲突,第五琦时候曾有些后悔,经过一些人的提醒之后才发现秦晋和韦见素的女儿有着牵扯不清的干系。由此,他做了深入的了解之后,登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秦晋在暗地里为韦见素的女儿做了不少事情,足见其用心之身。
但是,秦晋并没有因为韦娢的因素而在他们之间拉偏架,韦见素依旧以宣抚使的身份到江南去了。如果秦晋但凡有一点心软,偏袒了韦见素,那么他和夏元吉在政事堂乃至整个朝野上下的威信将大打折扣。
是以,第五琦在得知秦晋与韦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后,反而更觉得秦晋是个公私分的极清楚的人,不会因为关系的远近亲疏而忽略了具体办差官吏的切身利害。
在政事堂上枯坐了一阵,第五琦马上叫来了户部的相关官员,开始整理关中的土地。整理土地的第一步就是按照图册-丈量土地,这些土地究竟有多少还在耕种,有多少已经抛荒。
这些土地在具体处理时,仍在耕种的会是一种处理方式,已经抛荒的则是另一种处理方式。
丈量土地并不是一个容易的活,可能需要一个月乃至数月的功夫,其中也许还会遭到有些嗅觉敏感之人的阻挠。但是,第五琦也是个心思坚定的人,只要下定了决心,除非达成目的,否则绝不会轻易罢手的。
为此,第五琦也算是下足了功夫,亲自带着一批亲信赶到了清丈土地的现场,这既是为了表明政事堂的决心,也是要警告具体的办差官吏,千万不要以权谋私,否则一旦查出来,将会进行严厉的惩处。
实际上,第五琦在清丈土地之初,也已经卯足了劲头,准备抓个典型,否则这些具体办差的官吏永远不知道刽子手所用刀斧的锋利!
几乎每一天,第五琦都会在百忙之中到具体的清丈现场勘察,这一日他忽然发现自东方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暴土扬尘的赶了过来,这阵势,几乎不亚于节度使出行……
第一千零四章:大吏归河东
“巡抚河东杜……”
有眼尖的官吏看清楚了旗帜上字,一个个官吏不由得面面相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至德四年以后,朝廷多了一个比节度使权力还大的使职,那就是地方巡抚。
而巡抚河东的只有杜甫!第五琦当然知道秦晋当政以后以天子名义封出去的几个地方巡抚,其中杜甫是跟随秦晋多年的心腹,从冯翊郡太守到现在,已经有四五个年头,所巡抚的地方也是朝廷最为重视的地方。
如果按照朝廷官场的惯例,像第五琦这类宰相一级的重臣当然要亲自相迎的,但今日只是一次意外的邂逅,所以对于这位声名甚高又一直不见其人的巡抚便远远的注目而已。
“看看巡抚的阵仗,比起当年的节度使还是差了啊,当年几大边军的节度使进京述职时,随行的扈从前后能拖出去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不是嘛,那个时候真是好时候啊,只可惜……”
官吏们说起旧日的辉煌来,都是忍不住唏嘘,不过也都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节度使头上也有了制约他们的巡抚。只不过,因为安禄山和史思明造成的恶劣影响,就算权重如巡抚,也只能低调行事了。
当马队驰得近了,官吏们才看得清楚,杜甫随行回京的扈从大概只有二三百人,第五琦暗道:
此人倒与秦晋的风格有几分相似,秦晋出行时,在长安附近,随行也不过十数人,就算京畿道远一点的郡县,所带的随扈人员也不过二三百人。
这种情形在以往是绝对不存在的,比如杨国忠或是李林甫这等权相在位时,每逢出行,就算在长安城内也是随扈数百人,一旦出城,那就是动辄千人以上的规模。
不讲求别的,除了安全的考量以外,最重要的便是为了彰显其本人的权威!
但是,这种习气在秦晋执掌长安以后渐渐得以改变,低调逐渐成了官员们竞相模仿的,尤其是这位河东巡抚,以堂堂边镇节帅回京述职就只带了二三百人,这种情况也是前所未见的了。
“相公,出问题了!”
正在第五琦看着杜甫马队的背影暗自沉思时,一名佐吏面目严肃的在他身边耳语了一阵。
最初之时,第五琦还有一句每一句的听着,但过了几句之后,面色也陡然一变。
“哪家的人,竟敢如此对抗政事堂?”
佐吏轻声道:
“大宁坊独孤家!”
第五琦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丝狠厉的光焰,有了秦晋的许诺之后,他意识到了这其中的机会,现在有人不知好歹的一头撞了上来,他自然是乐于见到的。
“走,回去!”
……
再一次回到长安已经与最初离开时隔了四年,杜甫的心底里难免荡起片片涟漪,但这涟漪也仅仅是乍起还静。在他的脸上见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曾经的穷酸小吏,除了厚厚的一叠诗稿便身无长物,重新回到长安,地位已经今非昔比。
“抚帅,到了!”
面前就是神武军帅堂的辕门,他在长安没有家,自然也就省却了回家的烦恼,说又说回来,就算有家室在城中,于他而言也是公事为先的。
河东的战事并没有爆发,趁着这难得的平静机会,杜甫回到了长安,一方面是商议河东未来数年间的规划,另一方面则是神武军扩军的问题。涉及到扩军,无论身为节度使的卢杞,还是有巡抚使职的杜甫,都没有权利决断。
杜甫本来有意让卢杞回京述职的,但河东的情况突然又有了反复,几处山口间都有了史思明叛军的踪迹,虽然当时的判断仍旧是试探性的佯攻,但也绝对不能轻视。
于是,有着更多作战经验的卢杞便只能留下来坐镇,改由杜甫回京。
秦晋得知杜甫回来以后很是高兴,亲自迎出了辕门。杜甫低调的甚至没有派人打前站,回到长安时,也是没有动用任何特权,一切按照现有的条例规划行程。
“一别数年,杜公清减了!”
比起数年前,杜甫的面部更加棱角分明,双颊凹陷显得颧骨十分突出,但一双眼睛却是光焰内敛,比起从前的不如意,其精神气质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杜甫施礼道:
“如果我一人清减能换得河东太平,又有何妨?只可惜,史贼一日不平,河东就一日不得安宁!”
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扩军,扩军当然为了打仗,一旦打仗,对河东百姓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杜甫是个有悲悯之心的官吏,秦晋将百姓视若棋子,可以任意利用舍弃,但在他那里,从不会轻易的舍弃。
看着满脸风尘的杜甫,秦晋提议让他先好好洗漱沐浴一番,解乏之后再商谈正事也不迟,毕竟回京之后至少也得停留三五日,许多事情就算急也急不来。按照杜甫的想法自然是一刻不停的商议扩军之事,但在秦晋的一再坚持下,便也同意了先做一番放松解乏。
洗漱沐浴之后,杜甫又小憩了一阵,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午后光景。将一身的紫袍穿戴整齐以后,便急吼吼的去见秦晋,不过,见到秦晋时,对方却已经换上了一身锦缎便服。
秦晋上下打量了杜甫几眼,笑道:
“抚帅这身紫袍太过扎眼,走走,去换了普通便服,咱们出去吃酒!”
神武军内的厨子都是做军食出身,炮制精致美食自然不如长安城内那些百年字号的酒肆。
今日秦晋也是难得的好兴致,说什么也要拉着杜甫到谪仙楼去开荤。这对于秦晋而言的确是开荤了,他平日里最不讲究的就是吃穿,所有用度都是一切从简,包括改良冲泡清茶也是秉承着一切从简的主旨,摒弃了繁琐的煮制茶汤。
除了杜甫以外,与秦晋寸步不离的还有乌护怀忠,这位来自同罗部的猛将多年以来一直跟随在秦晋身边,屡次在战场上护着秦晋,死里逃生,本来是甚少言笑的,今日也用生硬的汉话调笑了几句:
“抚帅今日回来,俺也算跟着沾光了,平日里军中粗食早就吃的嘴里淡出鸟来,更别提喝酒……”
乌护怀忠的话不假,神武军军纪甚严,又讲求将士上下一致,尤其是吃上,普通的军卒吃什么,秦晋就吃什么,余下的军将们自然不敢搞特权的,久而久之这也成了神武军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从来无人敢违犯。
杜甫也不全然是严肃无趣的人,便唏嘘着笑道:
“秦大夫治军之严,由此可见一斑!杜某今日也是借光开荤了!走,去谪仙楼!”
秦晋扯住杜甫的紫袍笑道:
“抚帅先换掉紫袍再出去!”
杜甫恍然,拍了拍脑门。
“对对对,否则开荤不成,反倒成了扰民!”
按照惯例,紫袍重臣出行时,大街上是需要回避的,这当然会给当地的百姓造成麻烦。简单的宦官了一身清爽的布袍,倒有点像饱学诗书的儒生,此前紫袍重臣的气质也淡了不少。比起杜甫,秦晋穿了一身锦袍,再加上精心修理过的胡须,看起来十足的纨绔子弟范。只有乌护怀忠,穿的是胡人惯常喜欢的胡袍,这在包罗万象的长安而言并不罕见。、
别说天宝年间万国来朝的盛世景况,就算现在,走在街上,来自西域的胡人,抑或是金发碧眼的异域番邦之人也随处可见。
为了近距离接触城中百姓,他们徒步走在长安大街上,杜甫一路不停的感慨:
“离开长安五载有余,想不到还是当年的一派景象!”
在杜甫的想象中,长安经历了两次浩劫以后,一定已经变得大不如前,但眼前所见并没有残垣断壁,甚至连行走在街头的百姓身上也很难见到战乱之后的恐惧与混乱。仿佛那些浩劫从不曾发生一般!
秦晋低声道:
“这也是多亏了玛祥仲巴杰的野心,但凡他存着抢掠一番便走的心思,今日此时的长安恐怕真就只剩下一片废墟了!”
杜甫闻言,又是一阵感慨。
“人心不足蛇吞象,莫说胡人番邦从无百年国运,就算入主中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谪仙楼就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段,一行三人不行不到一刻钟便到了。一开始杜甫还担心秦晋清场扰民,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由于谪仙楼上雅座满员,还在楼下等了一阵。
他们三个都是谪仙楼的生客,店伙计虽然看他们穿的华贵,应该不是普通人,但也只当做是外地进京的官员或者地方士绅。天子脚下的百姓天然有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哪怕是勋臣贵戚,只要是外来客,店伙计的态度都只是有礼而不客气。
的确,秦晋的口音大异于长安本地人,杜甫又少言寡语,乌护怀忠更是生得一副胡人面相,自然不会得到任何关照,三人只得乖乖的坐在一张临时支起胡桌前。
而乌护怀忠本就是同罗部贵族出身,在军中尚能遵守上下一视同仁的军纪,到了市井间受到冷落,登时便有些恼火。
第一千零五章:故人再相见
秦晋注意到了乌护怀忠的焦躁态度,对于一个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的人,让他到这市井之间来体验人间的烟火气息,只怕会熏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最终都着落在拳头上解决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稍安勿躁,咱们今日便服出行就是要体察民间情况,区区一个店家伙计,何必与他计较呢?”
乌护怀忠重重的呼了一口气,恨恨的说道:
“俺哪里是要计较那店家伙计,明明二楼有不少空着的雅座,那厮却偏偏说没空位了……”
对这种情况,杜甫倒是门清,他从前经历了太多的不如意,对于民间的种种习惯也了如指掌。
“那些雅座都是有主了的,店家留给熟客,咱们这些生客自然就要排在后面。”
其实,杜甫还有些话没有明说,但凡能在这谪仙楼上留座的人,都是城中有头有脸或者有权有势的,店家留位子敬的也不是生客、熟客,而是客人身后的权势。
秦晋也是自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虽然步子迈的有点大,但却对这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只有乌护怀忠,他生长在草原,后来跟着族中的长辈投了安禄山,也一直在战斗的最前沿厮杀,就算来到中原以后又投了秦晋,依旧是整日在军营里打转,根本就没有机会单独出来面对市井间的那些腌臜事情。
乌护怀忠身为胡人最为容易理解的一点就是敬畏强者,在唐朝内部,有权有势即为强者,店家伙计敬畏那些有权有势的强者,自然无可厚非。他按照胡人的那套逻辑,很容易的就接受了眼下的处境。
比起那些暴发户而言,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必然会狠狠的一巴掌抽回去,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店家伙计们尝到厉害的滋味。不过,他毕竟是自幼便在同罗部中拥有特权的人,在秦晋身边更是地位超然,无论军中还是朝中,现如今任何人见着他都要客气三分。如此地位,他也就不会故意刁难那些店家伙计了。
离开了这座谪仙楼,这些店家伙计也不过是无产无业的贱民而已。
想的开了,乌护怀忠便也安心的坐下来,喝着寡淡无味的白开水,等着楼上腾出位置来,他们再上去一边欣赏着街景,一边吃着名厨做出来的美事。
忽然,一阵嘈杂之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秦晋、杜甫、乌护怀忠三人。只见一名店伙计十分不客气的推搡着一名长衫客,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
“这里不是沿街乞讨的地方,前几日掌柜看你可怜,从前也算认识,这才赏了你一些残羹冷饭,怎的?现在把这里当成了白吃白喝的地方吗……”
秦晋远远的看见,长衫客身上邋遢,胡子也破马张飞的一团乱,手中的半张烤饼已经被店伙计抢了过去,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两脚,又吐了一口口水在上面。
“贱骨头,看你还吃不吃!”
店伙计的态度恶劣至极,长衫客显然是个颇为斯文的人,但被如此当众侮辱之下,哪里还能去捡地上的那块烤饼呢?
围观众人似乎也都是些幸灾乐祸的人,哄然大笑且不算,还纷纷指指点点着那长衫客,以至于长衫客无地自容,便要挤出人群去,逃走。看到此处,秦晋叹息了一声,这种事如果放在从前他一定会管上一管,就算抱打不平也得让那个弱势之人保持住最基本的尊严。
但是,今时今日的情况却是,长安城中的落魄之人比比皆是,许多人家的灾难更是他一手促成的。其实,究根结底还是怨那些人自己,比如勾结吐蕃,以权谋私如此等等,但凡撞到了刀口上的人,往往是整个家族都会遭到牵连,由此一来,破家落魄者随处可见,也就见怪不怪了。
秦晋看得开,不代表杜甫看得开。长衫人斯文有礼,显然也是个读书人,被那店家伙计如此羞辱,早就忍不住要出手相助。
“子美兄稍安勿躁,说不定这是犯了律法而破家落魄之人,你帮得了他一时,也帮不了一世!”
杜甫并没有犹豫,而是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原也没打算救他一世,至少这亲眼所见的不平就不能这么糊涂过去!”
杜甫还是那个性子,眼睛里不容沙子,就算已经身为封疆大吏,官场上的圆滑与糊涂依旧学不会!当然,这也正是秦晋看好他的地方。
如果长衫客就此逃离,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故事了,偏偏不知是哪家的无赖子弟趁着他不注意,将他绊倒在地,也许是之前吃的急了,腹中未及消化的食物便一股脑的吐在了谪仙楼的正门外。
这一下可惹恼了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店家伙计。
“贼破落户,不将这些秽物舔干净了,休想离开谪仙楼!”
说话间,那活计两三步冲了上去,揪着长衫客散乱的发髻就往地下按!
“住手!”
一声暴喝,陡然炸响,伙计本能的停住了动作,但发现是个身穿布衣的中年客,又是个从来没见过的生人,料想也不是什么有权势的人,原本收敛起来的神色登时又嚣张起来。
“客官,听劝,有些闲事不要管为好!”
杜甫做了多年的郡太守,早就养出了不怒自威的气势,虽然身穿布衣,但围观的百姓中已经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此人的身份怕是不一般。偏偏那伙计是个不开眼的人,今日被长衫客搅扰的心烦意乱,又见有不开眼的生客站出来捣乱,便想着如何才能挽回颜面。
“这厮弄脏了谪仙楼的门口就该受罚,这里往来的都是王侯公卿,万一污了哪位明公的鞋子,你吃罪的起吗?”
杜甫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将歪理说的如此光明正大也算世所罕见,不过这种狐假虎威的戏码却是见得多了。店伙计本身只是无产无业的贱民,要想欺客,或者用熟客的身份压人,又或是仗着谪仙楼东家的背景……
不过,无论店伙计用哪一种情况都不是杜甫放在眼里的。
“聚众闹事,如果将你扭送京兆府,就是五十鞭刑的下场,还不退下!”
闻言,店伙计果然浑身一激灵,他也知道自打神武军克复长安以后,整治不法之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苛,稍有过错的动辄就要承受鞭刑。他心虚的看了看左右,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如果当真招来了巡城的军卒,没准真要挨鞭子了!
“你,你们等着,等着,有你们好看的……”
说着话的同时,店伙计灰溜溜的跑回了谪仙楼,至于身后越聚越多的人群,则被彻底丢在了脑后,也包括杜甫和长衫客。
“君之援手,下走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有长揖……”
长衫客一揖到地过后便掩面欲走,杜甫忽然发觉对方的声音很是熟悉,便三两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待仔细端详后,又猛的大呼了一声:
“是,是韦兄吗?”
杜甫的双手有些颤抖了,就连声音也跟着有些发抖,这是激动所致,因为面前的长衫客竟然是一别多年的故人,韦济!只是再见面时,时移世易,杜甫已经不是那个为了借钱而愁煞自己的穷酸,韦济也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官员。
韦济也是一愣,这才发现刚才为自己解围的大人物竟然是杜甫!他在朝廷为官多年,通过一个人的气度当然可以推测出对方的身份地位,仅凭刚刚的一番对话和表现,已经断定了为其解围之人一定大有背景。只是落魄以后,他实在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名姓,以至于一遍又一遍的使祖宗蒙羞,所以就想低调的逃开,谁曾想巧合之事往往来的令人猝不及防。
“子美,是子美吗?”
杜甫用颤抖的双手扶住了韦济,失声问道:
“韦兄何以沦落至此啊?”
闻言,韦济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说来话长,却也不想说这伤心事。杜甫马上意识到,此时位于街上,并不适合叙旧,便拉着他往谪仙楼里走去。韦济下意识的想抗拒,这几日为了果腹,他已经前所未有的豁出去了脸面,又不止一次的遭到店家伙计谩骂羞辱,生怕再一次面对这种难堪。、
杜甫沉声道:
“韦兄放心,秦大夫也在里面!”
秦大夫自然是指秦晋,当韦济听到秦晋也在谪仙楼中时,目光中登时发散出复杂的神色,但这种神色稍纵即逝,他就这么半推半就的又进了谪仙楼。
杜甫向秦晋简单的招呼了一声,拉着韦济就往楼上去,事实上此时秦晋也认出了韦济,只是没想到韦济竟已经沦落到了这般地步。
很明显,杜甫不想理会那些谪仙楼乱七八糟的规矩,上了楼以后便捡着视野最开阔,最好的靠窗位置坐了下来。
秦晋暗自摇头发笑,杜甫果然是做了多年郡太守的大吏,现在又肩负巡抚重权,早就不是当年那满腹不合时宜的穷酸文人了。
他与乌护怀忠对视一眼,笑道:
“走吧,咱们也上去!”
第一千零六章:葡萄带曲红
韦济在秦晋的面前很是拘谨,当年的神武军中郎将现在已经成了权倾朝野,不,是手掌乾坤的权臣,就连天子都成了其手中的提线木偶,地位今非昔比,又岂能不战战兢兢呢?
“有罪之人韦济,拜见……”
韦济刚要下拜,秦晋手疾,先一步扶住了他,是以他刚刚要玩下去的膝盖就没能在弯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谪仙楼上毕竟人多眼杂,他和杜甫出来吃酒,一方面是叙旧,另一方面也是借机体察一下战乱对民间的影响究竟如何。
“便服在外,都不必拘礼,入座吧!”
谪仙楼上最特异之处便是满满布置的胡桌胡凳。此时上流权贵中仍旧时兴分案分餐而食,这些楼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借着过硬的招牌和一众权贵达官的捧场,竟使得这种同桌共食的方式流行一时。尤其在长安陷落又被神武军克复以后,跟随神武军回到长安的有大量的胡人军将,同时胡人商队也在入冬时顺利抵达长安,各种因素作用在一起,胡桌共食的方式终究是火了起来。
“店家,店家……”
乌护怀忠不认识韦济,是以他第一时间是招呼点伙计过来点菜。早就有几名伙计虎视眈眈的围了上来,其中就有那个被杜甫吓唬得落荒而逃的伙计。
“诸位,诸位,这里已经有主了,安定侯每日午后都要过来吃酒,还请,还请行个方便!”
不过,店伙计的话很快被邻桌的客人戳穿了。
“店家莫欺生客,独孤家的五郎过了午时不来,就不会来了……何故为难人家?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伙计们敢得罪生客,却不敢得罪邻桌的客人,显然他们不但是熟客,怕也同样与那所谓的安定侯一般,有着深厚的背景。
只见其中一位伙计反应的最快,马上点头哈腰的笑道:
“多亏了贵客提醒,是小人记性不好,记性让狗叼了去……”
邻桌的熟客为秦晋、杜甫等人解围,也省却了他们多费唇舌,点了几样谪仙楼的招牌菜,再烫上一壶上好的烧春酒。不过,邻桌的熟客显然是极爱管闲事的,也不管是否礼貌,就隔着胡桌建议道:
“今岁有西域胡商送来的‘葡萄带曲红’,诸位何不尝尝新鲜?”
店伙计的脸上忽而显出一丝阴险的笑意,也赶忙附和着推荐道:
“客官一定要尝尝小店的‘带曲红’,此酒色如鲜血,入口堪比琼浆,当真是人间难得的美酒,不,此酒只应天上才有……”
说的天花乱坠,秦晋有点烦了,便同意上来一壶。
很快,一只精致的银瓶酒壶被端了上来,又高又细瓶颈,两度弯曲壶柄都显示着其浓浓的异域风格,细看下去,瓶身上的纹饰精美而细致,就连乌护怀忠这等粗人都看得出来,仅仅这酒壶都是价值不菲的。
不过,杜甫的眉头很快就凝成了一个疙瘩,有些不满的说道:
“大夫不该点此酒,据说一两‘带曲红’顶得上百倍重的黄金……”
他提起酒壶的壶柄,在手上掂了掂,粗略估计,至少得有两三斤重,刨除了酒壶的自重,这一壶“带曲红”起码得有一斤重。换言之,仅仅这一斤酒便价值百斤黄金!
杜甫将这带曲红的来历与价格约略说了一遍,秦晋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当然知道这所谓的“带曲红”就是葡萄酒,却也实在想不到居然如此昂贵奢侈。他的眼睛有意无意的瞥向邻桌,却见邻桌的几位笑的有点尴尬,至于因何如此,想必也是起源自这瓶“带曲红”吧。
登时,秦晋有种被狠狠宰了一刀的感觉,来时的吃兴和酒兴登时也就败了。但来都来了,总不能一口酒不喝,一口菜不吃,便率先倒了一杯,送到唇边小抿了一口,觉得味道也不过如此,与其昂贵的价格显然是不匹配的。但是,此酒由西域远道运来,其间所消耗的人力畜力,怕也当真值得百金的价格。
放下酒杯,秦晋看向乌护怀忠,意在询问他带了多少钱。乌护怀忠心领神会,摸遍全身也只摸出了一锭十两重的黄金。
若是寻常吃饭喝酒,十两黄金足够吃上几十次,但是,因为昂贵奢侈的“带曲红”所差数额就太远了。
乌护怀忠小声道:
“大夫放心,俺这就回去取钱!”
“不必了,谪仙楼不是可以挂账吗?临走时挂上,回去再派人送来酒钱就是!”
秦晋现在看得出来,杜甫有意为故人解难,便想尽快进入正题。不过,他对杜甫的这位故人的人品却是不以为然的,当初杜甫求到韦府上借钱,韦济本无意出手相助,只打算象征性的给杜甫仨瓜俩枣,臊得杜甫再也没脸上门借钱。
恰巧那日秦晋与韦济同车而行,韦济表现出的凉薄一面都被他看了个正着。当然,韦济得知秦晋看重杜甫的态度以后,出于某些目的的考虑,就大笔的资助了杜甫,算是卖给秦晋一个人情。
只不过,秦晋知道当日借钱事件的内幕,杜甫却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自己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是韦济慷慨解囊,出手相助,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是雪中送炭呢?
杜甫今日打算帮着韦济解难,也正是因由在此。在他的催促下,韦济简明扼要的讲述了自己近来落魄的遭遇。原来,韦家既没有牵扯进勾结蕃胡案中,也没有牵连到打击贪污腐化、以权谋私的风潮中。
最倒霉的是,韦济的岳家两桩罪名均被落实,他出于利害考虑决定暗中疏通,但是,万想不到,韦济的岳家是被夏元吉视作死敌的,必在清洗之列,韦济也因此触怒了夏元吉,很快便有人罗织了他的罪名,弄得他倾家荡产,丢官罢职,落得个沿街乞讨的悲惨局面。
就实际而言,韦济是恨透了夏元吉的,自己身败名裂,倾家荡产,流落街头,都是拜此人所赐。但是,满朝上下尽人皆知的是,夏元吉也是秦晋最得力的亲信之一,因此在陈述自己的遭遇时,也隐去了许多夏元吉身上的因素,更多的重点则是落在了夏元吉的一干亲信身上。
但是,秦晋又岂能听不出来其中的隐情?
杜甫凝眉道:
“罗织罪名,还是确有其事?”
韦济愣怔了一下,又踟躇着说道:
“真真假假,谁又全说得清楚呢?”
这一句话也就坐实了一个事实,专为韦济罗织的诸多罪名中,有许多是确有其事的。
“这就难办了,如果韦兄全然是被冤枉的,有秦大夫在此,定然可以为你拨乱反正,恢复名誉,讨还资产,然则……”
韦济苦笑道:
“韦济自知有罪,也不奢求其它,若能,若能还有机会为国效力,便,便心满意足!”
平反之事他绝不会奢求,秦晋怎么可能为了自己而去动心腹的口中肥肉呢?所以,能够重新谋个差事,以获得东山再起的资本,这才是关键。想必,只要有杜甫的支持,秦晋也一定不会反对。
事实也果如韦济所料,杜甫开口向秦晋求情,希望能给韦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秦晋一口答应了下来,让杜甫自己看着办。
杜甫想了想,河东战事迫在眼前,而扩军又是诸多应对之策里极为重要的一条,不如让韦济暂时到河东去,寻个司马的差事。唐制,军中司马经手庶务繁多,虽然不直接领兵上阵,但只要打了胜仗,一样有功劳可分。
韦济勉强一笑,心中虽苦,却也知道杜甫的建议已经是最合理,对自己最有利的了。
“子美兄放心,韦某一定不辱使命!”
这些话说完,酒菜也吃的差不多了,秦晋早就被扫了兴致,既不想再吃酒,也无心观赏街景。再加上有这个韦济在场,许多话并不方便说,就已经有付账离开的心思。
恰在此时,楼梯被人踏的咚咚直响,一伙凶神恶煞的壮汉直冲上谪仙楼。
“哪个不开眼的,抢了安定侯的位子?活腻了吗?”
这些人直奔秦晋等人冲了过来,秦晋暗自摇头,看来今日就算想低调也低调不得了。
凶神恶煞的壮汉背后,那受了杜甫吓唬的店伙计指着杜甫道:
“就是那老儿,还说安定侯是,是什么狗东西……”
现在得着机会,他当然要添油加醋一番,为得就是彻底激怒安定侯,将那伙不自量力的生客一并收拾了。
随着又是一阵楼梯板的踏响,安定侯慢悠悠的上得谪仙楼,生得肥头大耳,却只有一双小眼睛,小眼睛扫视了一圈楼上的情形,多数雅座有屏风挡着,唯独秦晋等人身旁的屏风已经被人推开了,秦晋等人仍旧安坐,丝毫没有为安定侯三个字所震动。
安定侯似笑非笑的眯起了小眼睛。
“敢问贵客高名上姓啊?”
安定侯自问不同于地痞无赖,不会上来就喊打喊杀,决定先套一套对方的底细。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定格在了高颈细嘴银瓶的带曲红酒壶身上……
第一千零七章:为难安定侯
这位安定侯看了看高颈细嘴的银瓶酒壶又看了看围在胡桌旁的秦晋四人,他忽然认出了身为破落户的韦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韦济在朝廷上原本也是数得着的高官,但现在得罪了当朝宰相,正所谓落架的凤凰连鸡都不如。
韦济身为落难的破落户,与他来往的还能是什么大人物呢?一念及此,安定侯登时心下笃定,眼角余光又在邻桌发现了熟悉的面孔,便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招呼:
“这不是窦家六郎吗?今日让你瞧个热闹……”
安定侯口中的窦家六郎就是之前建议秦晋等人品尝“带曲红”的那位。他只微微颔首,点了点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剑拔弩张,看样子是有过节的。不过,安定侯此时的注意力显然都已经集中在了秦晋等人的身上。
韦济是尽人皆知的破落户,杜甫又一身布衣,乌护怀忠虽然生的高大,但那胡人样貌就已经代表他并非是长安城中的权贵。看来看去,只有身着锦袍的秦晋貌似还像个人物。
于是乎,安定侯就将目光集中在了秦晋的身上,他是个不爱捏软柿子的人。
“这‘带曲红’一斤便要百斤黄金,店家,莫让人吃了白食啊!”
之前受了惊吓的伙计此时也来了精神,不但在安定侯面前添油加醋,更是直指秦晋等人来历不明,恐将威胁市井治安。
秦晋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这个所谓的安定侯,他在记忆中努力的搜寻着,终于对此人的名字有了那么点印象。安定侯名为独孤倓,其祖上是独孤皇后的亲兄弟,不过独孤家族在唐初时算得上极为显赫,但到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曾经的辉煌与显赫早就消磨的差不多了。
这些记忆还多亏了此前与神武军做对的独孤延熹,正是为了调查独孤延熹的底细,才顺带着了解了这个安定侯。只是当年的安定侯还是独孤倓的父亲,算得上老成持重之人。现在看来,老安定侯已经作古,小的虽然承袭了爵位,但这品性显然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放心吧,只要某在这谪仙楼上,哪个也别想吃白食,哪个敢,便让他尝尝京兆府大狱的滋味!”
安定侯独孤倓已经看得清楚,以秦晋等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是绝对没有黄金百斤的,先用这个借口挫一挫对方的锐气再说。
“几位吃饱喝足,便请将位子让回于某吧,如何?”
言下之意,他不会因为位子被占了与秦晋等人为难,但却是现在就想要回位子。当然,要回位子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在于用他们无法拿出百今黄金的事实来达成羞辱对方的目的。
遇到这种事,秦晋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随随便便吃了顿酒就成了吃白食,偏偏他们现在又拿不出百斤黄金之数。还是乌护怀忠见机的快,说道:
“店家放心,白金黄金而已,俺家主人绝不会赖账,结账吧!”
伙计早就算好了数目,当即就报了一个数目,大体上也是百斤多个小小的零头而已。
乌护怀忠又道:
“现在俺们身上的钱不够,不如且先挂账,稍后店家去俺家主人府邸去取便是!”
他这么说也是为了秦晋的脸面着想,如果人在谪仙楼上等着,让人回去取钱,这等事传了出去,不论好坏总会有谣言疯传的,毕竟涉及到秦晋的事,可都是万众瞩目的。
独孤倓看了一眼身量高大的乌护怀忠,这个胡人看起来似乎有些气势,但以他的揣测,此人至多也就是个家奴,再看他的主人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怕也就是个勋戚纨绔而已。
但一说到勋戚纨绔,满长安城里,独孤倓能够闭着眼睛将所有名单都倒背如流,绝大多数人都是见过面的,偏偏眼前的这个人就没有一点印象,显然,他可能是外地来京之人。
如果是外地客,独孤倓就更不怕了,俗话说强龙还难压制地头蛇呢,更何况自己的地位要远远高出那些地头蛇。
但是,独孤倓只冲那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很快就心领神会。
“客官见谅,小店不提供上门取钱的服务,如果结账还是拿来现钱为准!”
乌护怀忠有些恼,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都说了先挂在账上,就算你们不愿意劳动自己的身子,安家主人回去后也自会派人送来……”
伙计的脸色马上变了,提高了说话的音量。
“吃白食了,吃白食了,去京兆府报官!”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那布衣老者将他吓得不轻,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撑腰的,自然要狠狠的报复回来。
“你这人,如何不讲道理……”
乌护怀忠彻底语塞了,有秦晋在此,他知道自己不会被允许动粗的,但说又说不通道理,对方显然有意刁难他们,只气的胸口上下剧烈的起伏着。
独孤倓这时也火上加柴。
“诸位既然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该给钱结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实在付不起账,也不妨报一下家门籍贯,某也好代为与店家通融通融,看看能否以家资抵债……如果只是这么一味的拖延,将京兆府的差人引了过来,恐怕就不会如此慢条斯理的对待了……”
说话时,独孤倓紧盯着秦晋,他有些困惑的是,在秦晋的脸上与眼睛里居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窘迫和恐惧,似乎他们所有的威胁都像是耳旁风一般,没有任何作用。
乌护怀忠已经愤怒到了失去理智的边缘,秦晋不想将事情闹大,就伸手按在了他的右臂上。
“稍安勿躁,既然他们想经官,又不认同咱们提出的解决办法,就经官好了!”
秦晋的确有意低调,但也不意味着要一直忍让,对方打算叫京兆府的人来解决,便叫京兆府的人来吧。
乌护怀忠显然不同意只叫京兆府,他对京兆府的人不放心,还是把神武军的巡城人马叫来最为妥当。不过,谪仙楼的人和安定侯带来的人已经将谪仙楼的二楼围的水泄不通,根本就没得可能出去,二楼到地面有数丈之高,跳下去更是想也别想。
这时,楼上的酒客们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冲突,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着秦晋,猜测着究竟是哪家的纨绔,这么不开眼,又得罪了这谪仙楼上的一霸,安定侯。
独孤倓装作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店伙计说道:
“去吧,将京兆府的人叫来,顺带着叫几个巡城的神武军,将这几个吃白食的,意图搅扰城内治安的不法之徒送官法办!”
神武军拟定的临时治安条例已经深入人心,谁都知道,扰乱城内治安的惩罚很严重,这自然就成了可以用来栽赃的罪名。
杜甫与秦晋一样,也不说话,只半闭着眼睛似乎对身旁的骚乱充耳不闻。四人中,只有韦济的眼神里透着些许的不安,他知道有秦晋在此,没人敢拿自己怎么样。可秦晋毕竟是便服出行,万一被几个不知轻重的地头蛇伤着了,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最大的威胁没有换回预期中的反应,秦晋等人仍旧面不改色,神情自然的坐在胡凳上。独孤倓登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在这谪仙楼上,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大商胡将,都得个他几分面子,现在倒好,居然被对方如此轻视。
“还不快去,磨蹭个甚来?”
他对那伙计吼了一句,伙计识趣的的下了楼,这里距离京兆府只有隔了三条大街,一来一回都用不上一刻钟,围观的酒客们知道,马上就有好戏了。看那面不改色端坐的四人应该也是有些身份背景的人,否则绝不会有如此气场。现在就只看这无往不利的安定侯如何拾掇他们了。
几乎所有人都一致的认定,秦晋等人是外地客,这一点从他们说话时的口音也可以确定了。更何况,与他们同桌而坐的还有被夏元吉整治的家破人亡的韦济,这长安城中的勋臣贵戚,抑或是当权的官吏们,又怎么会如此不开眼呢?
通过以上种种推测,这些人几乎已经认定,只要安定侯把事情做绝了,这四个人就绝没有好果子吃。
在等待的当口,独孤倓仍旧不忘了攻心,慢条斯理的警告着秦晋等人:
“敬告诸位,现在服软还来得及,别等到京兆府与神武军的人到了这谪仙楼,就算某有意疏通,也只剩下经官这一条路了!”
“安定侯此说怕是有欠妥当,人家已经说了,要回去取钱送来,你们为何还不依不饶啊?”
说话的正是被独孤倓乘坐窦家六郎的那个邻桌客人,也是建议秦晋品尝“带曲红”的人。
独孤倓厌恶的瞪了他一眼。
“便为难了又怎的?百金之数他们拿得出来吗?若拿得出来,某便从这谪仙楼上跳下去!”
众人闻听此言,俱是一阵喝彩!事实上,独孤倓并非认为秦晋等人一定拿不出来百金之数,而是自信自己根本就不会给他们拿出这百金之数的机会而已!
第一千零八章:身份大白时
独孤倓从来都会喊打喊杀的报复人,在他看来那都是极为低级的手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报复打击敌对者,无非就是两点,一者是精神上折磨,比如彻底摧毁对方的尊严。二者便是**的毁灭。
这两者的顺序不可轻易颠倒,在**毁灭之前的精神折磨才是报复最大的乐趣之所在。别看秦晋等人现在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过了一会京兆府的差役拿人下狱时,看他们怎么哭!
通过此前种种的推断,独孤倓已经确定了秦晋等人是外地客,在地方上,豪门世族当然有着极大的势力,但这里乃是天子脚下的长安城,任何地方大族到了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想要强出头,下场是极惨的。
“韦济,你是知道的,夏相公和第五相公都佷极了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听某一句劝,也劝劝你的同伴,莫要见了棺材再落泪,那时便一切都迟了!”
今时今日的韦济在长安权贵圈子里已经成了笑柄,他有着极好的出身,又曾经官至门下侍郎,距离宰相也只有那么一步之遥,而今沦落成了沿街乞讨的破落户,但凡纨绔子弟见了难免都要奚落几分。
这数月以来,韦济受了不知多少屈辱,但他依旧顽强的坚持了下来,他知道如果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那就真的再没有翻身之日了。
“安定侯,你也听韦济一句劝,趁着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早早的收手,见到棺材再落泪,就来不及了!”
韦济将独孤倓的话原封不动的送回去,引得围观人众失声而笑,当然,这笑声是出自于对韦济的不自量力,都死到临头了还嘴硬,难道当真以为京兆府的大狱是小孩过家家的地方吗?
“韦济啊,就听一句劝吧,虽然京兆府的大狱可以白吃白住,但毕竟不比外面自由,还要受那狱卒的欺压,可要想好了呢……”
有人煽风点火的说着风凉话,但韦济却无动于衷,也不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那可是在长安城里一言九鼎的人物,就凭这谪仙楼上的几个废物一般的纨绔?
陡得,韦济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想到自己数月以来所受的屈辱终于也要有发泄之时,他便有些癫狂失态了。不过,这失态落在围观者的眼里却是他得了失心疯,明明大祸临头还笑成这个德行。
独孤倓终于恼了,几步上前一把便揪住了韦济,别看他没有对秦晋、杜甫和乌护怀忠动粗,对于韦济却是一点顾虑都没有。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此前故意经营的稳重形象显然因此而大打折扣。
念及此处的瞬间,独孤倓又笑了,揪着韦济的手也松了开来,又趁势在韦济的肩膀上掸了掸。
“都说狗仗人势,不知你仗的是何人之势啊?”
韦济本想说破秦晋的身份,以便使这场冲突尽快结束,但秦晋若有若无的摇了摇头。所以,话到了嘴边,便又咽了回去。
看着韦济欲言又止的模样,独孤倓以为他语塞了,便得意的笑道:
“现在服软还来得及,只要你乖乖的跪在某面前,磕三个响头,今日便算放过你了!”
韦济又哈哈大笑:
“独孤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凭借着父祖的余荫耀武扬威而已,若没了父祖的荫蔽,你还算个屁啊!”
数月的乞讨生活让韦济混迹于长安街头的最底层,在寺庙里和那些避难的无家可归之人混久了,身上的斯文气也渐渐被民间的烟火气所取代。这句话虽然骂的粗鄙不堪,但却点中了独孤倓的要害。
独孤倓身无尺寸之功,只有个正五品的散官在身,再加上世袭的爵位,能够勉强跻身于权贵的行列。他之所以能够在谪仙楼横行霸道,靠的还是家资巨万。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是钱做不到的。
不过,继承下来的钱,如果只出不进,早晚有一天也会坐吃山空。但是,偏偏在独孤倓看来,独孤家的资财就算花上三辈子也花不完,毕竟是积累了百余年的家业,有他足够可以炫耀和挥霍的资本。
但是,韦济的话还是戳中了他的软肋,身上没有功劳,没有功劳,这安定侯的爵位传到自己的嫡子那里就要打折扣了。
啪!
恼羞成怒之下,独孤倓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了韦济的脸上,这一巴掌扇的突如其来,就连秦晋都被吓了一跳,猛的睁开了眼睛。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是你自找的!”
当众动手可不是独孤倓的性格,但他今日也是气急了,这才忍不住扇了韦济一耳光。
只见韦济的脸上肿起了五指印,但他却没有丝毫的惧意,脸上只泛起了阵阵冷笑。
“独孤倓,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便是韦某今日送与你的!”
“京兆府来人了,都散开,散开!”
伙计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独孤倓的脸上登时便由愤怒转而冷笑。
“那就看看究竟是哪个自作孽吧!”
京兆府派来的人自然是与谪仙楼相熟的,他们都在独孤倓那里收钱收的腿软,当然都听从独孤倓的指挥调遣。
“这四个意图扰乱京师治安,按照治安条例,捉拿下狱吧!”
治安条例是个很宽泛的条例,只要能挂上边的,就都会被牵连进去,这当然是为了尽快恢复治安所启用的重法,但却不想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成了阴谋构陷者利用的工具。
秦晋觉得,看来有必要进一步规范临时治安条例了,再过个一年半载,则可彻底取缔临时条例。如果不便服出来,或许到现在也还不清楚这个治安条例竟成了某些人打击报复的工具。
其实,他早就该想到了的,但由于关心的事情太多了,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
京兆府的差役如狼似虎,凶神恶煞,秦晋却在想着如何改良规范临时条例,直到有人欺上身打算将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时,他才惊醒过来。但是,有乌护怀忠在,又怎么可能让京兆府的差役伤到秦晋分毫呢?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那个拿着锁链的差役就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飞了出去,甚至于围观者都没看清楚那差役是如何飞出去的。
稀里哗啦,差役落地前砸翻了胡桌、胡凳一大片,杯盘酒碟散落在地摔得粉碎,一片狼藉……
见同伙吃了亏,又有两名差役上前,被乌护怀忠三拳两脚就揍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只剩下痛苦的*。
这突如其来的动手把独孤倓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个高大的胡人身手竟然如此了得,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躲在京兆府的差役身后才觉得安全了不少。
谪仙楼上京兆府差役有十数人,独孤倓觉得一拥而上是制服这个胡人的最佳办法。
“都不要怕,咱们人多,一起上,逮住那胡人,赏钱百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人人争先,一拥而上,但在乌护怀忠眼里,这些差役都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存在,一阵拳打脚踢就都给揍趴下了。
到了此时,秦晋也不再阻止乌护怀忠动粗,独孤倓实在欺人太甚,让他教训一下此人也无妨。
独孤倓见机的极快,眼看着京兆府差役被打的满地找牙,已经趁人不注意退到了楼梯口,如果见势不妙便下楼逃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突然,一阵刺耳尖利的哨声由楼外传了进来。独孤倓马上转忧为喜,这是神武军巡城军卒才有的哨子,遇到不法之事便吹响哨子,发出警告。
“神武军来了,看你们还如何嚣张!”
在店伙计的引领下,一队全副武装的神武军冲上了谪仙楼。神武军果然训练有素,十数人竟然连跨步上楼的步调都是一致的,整齐划一的咚咚之声让独孤倓心里安定了不少。
“快,快抓住那胡人,他要造反,造反!”
独孤倓冲着第一个登上谪仙楼的神武军旅率,手指着乌护怀忠,一连声的大喊着。
神武军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秦晋等人即将俯首就擒时,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那旅率竟愣在了当场,好半晌才如梦方醒般的冲着那胡人施以军礼。
“拜见将军!”
一开始,围观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纳闷这神武军旅率因何拜那胡人,但“将军”二字登时又令人大吃一惊,难道此人是神武军中的重量级人物?
独孤倓没听到“将军”二字,见那旅率竟对胡人行礼,便不满的道:
“这个胡人意欲谋反,快抓他啊!”
旅率转身,平静的对独孤倓说道:
“这是乌护将军,乃大夫亲军主将!”
神武军旅率口中的大夫指的是谁,众人当然明白,但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个胡人的身份竟如此的令人始料不及。
独孤倓彻底傻眼了,他身上的安定侯爵位,又怎么能与之相比呢?这时,他也明白了韦济因何肆无忌惮的与自己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