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二章:鸡飞又蛋打
严五恭又似笑非笑的说道:
“谁说要继续跟着安守忠了?”
商承泽糊涂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难不成还要自立?咱们这点兵马加起来也才五万余人,能打过谁?”
却听严五恭鼻子里发出了一阵闷哼。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果时机成熟,就算自立也未尝不可!但眼下的局面,显然还要夹着尾巴做人,安守忠和神武军你我兄弟都不能碰,依着为兄的主意,咱们去投史思明!”
“史思明?”
商承泽吓了一跳。
“俺听说那秦晋可不是好惹的,现在咱们兄弟如此岂非等同于戏耍?他,他又岂会饶了咱们兄弟?”
“你呀,你呀!”
严五恭又抬手指点着商承泽。
“你就是天生的胆小,如此鼠胆还能干成什么大事?咱们这叫待价而沽,即便寻买主,不也得寻个诚心的买主不是吗?安守忠恨你我兄弟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有朝一日这老贼缓了过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我兄弟!至于那姓秦的,谁又能保证唐朝不会搞秋后算账?咱们跟着安禄山可没少烧杀抢掠,万一他们碍不过狗屁的民意,要杀你我兄弟,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
经过严五恭的这一番分析,商承泽很快就被说服了。
“兄弟我的确鼠胆,所以跟着严兄这棵大树挡风遮雨,也就图个安稳!”
严五恭却撇嘴道:
“严某哪里算什么大树了?真正的大树是严庄,只可惜他不争气,竟被唐朝生擒活捉,你我兄弟的大树就这么倒了!”
“严相公?他不是主动投了唐朝吗?怎么能是被活捉的呢?”
“说你死脑筋,还真不冤枉!严庄何许人也?岂能甘心做降臣?若非情不得已,是绝不会投了唐朝的!”
说起严庄来,严五恭的语气竟颇为不屑。
“亏得严庄还想拿你我兄弟的前程做他自家保命的筹码,仅此一条,咱们就不能从了,谁知道里边有没有猫腻!”
这可把商承泽又弄的七上八下,心里没底。
严庄的亲笔手书他也接到了,说实话一开始还挺高兴,如果能跟着严庄继续在唐朝做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眼看着洛阳陷入唐兵重围之中,大燕也许气数将尽,早早的准备个后路也是明智之举。
后来,他和严五恭商议时,却被制止了立即向唐朝投诚的打算……
“兄弟我已经派了人北上与史思明交涉,只要他点头应允,咱们自此以后就算改换门庭了!”
商承泽还是不放心。
“史思明不也是大燕的臣子吗?万一……”
严五恭立即打断了他。
“没有万一,你可知道月前阿史那承庆北上范阳是作甚去了?”
“不是要到范阳去提调援兵吗?”
“骗鬼的话你也信,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可看到一兵一卒从河阳路过南下?”
商承泽想了想,摇头道:
“还真就没有,而且河北传来的消息也很是乱,真假难辨!”
却听严五恭沉着脸好似自言自语的说道:
‘如果猜的没错,阿史那承庆已经被史思明杀了!大燕啊,就要内乱了!’
这句话可把商承泽吓了一跳,阿史那承庆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严庄,史思明怎么可能说杀就给杀了?
“不,不会吧?”
他的语气虽然是疑问,但其实已经认同了严五恭的说法。
“怎么不会?阿史那承庆到范阳去就是杀史思明的,如果他杀得了史思明,范阳精兵早就大举南下了!”
至此,商承泽的衣袍已经被汗水浸透,只觉得后背嗖嗖冒着冷风。
严五恭见状,站起身,将手搭在商承泽的肩膀上。
“你我兄弟去投史思明,这才是雪中送炭,现在和将来他都会善待咱们的!”
“一切,一切都听严兄安排!”
两人正商议的当口,一名军吏神色慌张的小跑了进来,在严五恭耳边低声道:
“洛阳城里眼线传出来的消息,安守忠听说咱们投了唐朝,已经调集淮西和齐鲁两地的兵马,准备围剿……”
“甚?”
饶是严五恭总觉得局面尽在掌握中,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他失态了。
“怎,怎么可能?不是唐朝制造的谣言吧?”
“绝无可能,是咱们的眼线从政事堂带出来的消息。”
两人的对话声音都很大,并没有背着商承泽。商承泽也大吃了一惊,又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这一点,他倒是比严五恭坚定了许多。
“绝无可能,前日安相公的特使才刚刚离开河阳,答应了许多条件,怎么可能今日就翻脸了?”
严五恭很快冷静下来,沉声说道:
“真假与否,很快就会有结果,探马当在日落之前就会有准确消息!”
最终,探马带回来的消息让两人实在难以接受,位于齐鲁的兵马已经有先锋动身西进,位于淮西的兵马也有了动静,相信很快就会出现在偃师附近。河阳位于黄河以北,偃师位于黄河以南。
无论齐鲁的兵马,还是淮西的兵马,偃师都将首当其冲的面对他们。
商承泽让严五恭尽快想出个主意应对,再晚就来不及了。史思明那里毕竟路远,而且此人也绝不会为他们兄弟火中取栗。
突然之间,严五恭发现事态的发展居然没有按照自己预想的路线走下去,本来待价而沽的局面在眨眼间就成了烂仓货,再不出手就很可能血本无归。
“再等等,万一消息不确实呢?”
“河阳那里实在等不起了,严兄有了准主意派人送个信,依着兄弟的想法,不如就趁着现在投了唐朝,让,让他们去抵挡齐鲁与淮西两地的兵马吧!”
严五恭忽然又一拍脑门。
“他们的目标会不会是围困洛阳的唐兵呢?”
这个可能当然也是有的,抑或是说可以兼而有之,这个险他们冒不起。
就在商承泽离开之前,严五恭正式决定,归降唐朝,让他们尽快派兵来协助把守两面受敌的偃师。
然而,天色黑透之后,商承泽居然屁滚尿流的又回来了。
在偃师城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严五恭开门。
严五恭心中疑虑重重,生怕其中有诈,竟不敢开门了,只在城上与之对话。
“商兄何故去而复返啊?”
“杀千刀的回纥人趁着兄弟不在,偷袭,偷袭了河阳,兄弟返回时正好碰上了拼死逃出来的部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商承泽就在城下放声大哭,也顾不得是否丢人,弄得严五恭也是心慌意乱。
虽然,他也相信商承泽讲的是真话,可就是不敢下令开门。
“委屈严兄在城外住一夜,现在是非常时刻,入夜之后城门就不能打开了……”
这下可惹恼了商承泽,他一直把严五恭当兄弟,不想今日却被拒之门外。
“姓严的,想不到你竟是这等小人,竟以叵测之心度量商某……”
严商二人当场翻脸,严五恭直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手里的筹码眼看就要输的干干净净,现在商承泽丢了河阳,也间接等于他又丢了半数筹码,秦晋又会怎么对付他呢?
但是,不论如何,即便再不情愿,严五恭已经没有了后路,万一唐朝趁机翻脸,也像对待商承泽一般如法炮制偃师,那可真就是输得彻彻底底了。
“不行,绝不能过夜,现在就得派人到洛阳去,向神武军投诚,如果耽搁到天亮,还不知要出什么岔子……”
严五恭自言自语着,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既然已经没得选择,这个决断反而十分容易的就下了。
……
“大夫,大夫,计策成了,商承泽亲自来负荆请罪了!”
得知商承泽既代表自己,又代表严五恭赶来商议投诚事宜时,秦晋不无感叹,这商某人也是难得的实在人,被严五恭折腾的团团转,只怕被卖了,还得替人家数钱。
不过,像商承泽这种蠢人,就连秦晋都不想用他,既没能力,又没忠心,用了只会坏事。
“晾着他,不用搭理!”
仅仅交代了一句,秦晋打个哈气又继续睡了。
严五恭这小人此前不是待价而沽,漫天要价,存心不良么?今日,就让他输得一丝不挂,这种人没什么值得同情的,现在的河阳与偃师已经是神武军到嘴一半的鱼肉,就算不用他投诚,神武军也可以轻易的取之。
商承泽生生坐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也没人理会于他。忽然间,听得外面战鼓声声,接着就是如山崩海啸一般的嘶吼,杀声阵阵竟直冲天际。
难道唐兵攻城了?难道他们把自己给忘了?不可能啊,偃师毕竟还在严五恭的手里,商承泽也正是因为此才答应了替严五恭赶来商议投诚之事。可结果却与此前预想的大不相同,居然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鼓声,杀声,商承泽愈发的心慌意乱。可昨夜引路的军卒曾交代过,进了军帐就要按照神武军的规矩来,无令出帐乱走,被抓到了是要军法从事的。
虽然他忍住了没问究竟会被何等军法从事,但可以想象,一定不会是轻描淡写的惩罚……
第八百三十三章:叛将的悔意
战鼓喊杀声响了整整一个上午,将近午时光景依旧没有减弱的趋势,商承泽毕竟是带过兵的人,从此时外面喊杀声的烈度都可以推断出来,战斗一定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嘶吼中带着怒火,大火熊熊的烧向洛阳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说来也是可笑,不知何故,他竟然希望神武军快一点拿下洛阳,由此他的噩梦或许也就结束了。
商承泽更担忧的是家人,河阳被神武军偷袭,其家人自然也落到了神武军的手中。到了现在,后悔莫及,如果当初不听严五恭的,不与神武军讨价还价,是不是就没有此时的悲惨境地了?
但是,世事从来都由不得人假设和后悔,一旦做出了选择就要为此享受福缘或是承担恶果。很显然,商承泽现在正咀嚼着自己种下的苦果。
忽然,军帐的门帘一挑,进来了一名神武军军卒,手中端着个粗陋的漆盘,漆盘上是几张面饼,还有一块羊肉。香气顿时弥漫一片,商承泽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商将军,俺神武军中不食早餐,饿坏了吧?”
出乎意料的,那军卒张口竟然十分客气,而且这客气中还带着些许的善意。
商承泽本就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眼见得神武军中底层军卒对自己颇为客气,心中倒也安定了不少,至少性命应该无虞。
“快趁热吃吧,这饼子是今日刚刚烙好的,羊肉也是才出锅的,看看,还带着热气呢……”
经那军卒提醒,商承泽这才注意,漆盘中的食物果然是新近做好的,而不是依着军中管理事先早就做好了三五日的食物,战时只拿来就吃,吃到最后几日就算食物没有发霉变质,味道也决然好不了。
“这,这还特地劳动贵军……商某汗颜,汗颜啊……”
见到面饼羊肉,商承泽竟有些感慨,早知道神武军如此,又何苦做哪些讨价还价的事呢?
“商将军可不要误会了,今日大军攻城,全军上下吃的都是这新出炉的食物。是商将军有口福呢,否则平日里也是击掌冷硬的饼子,须得泡了水才能下咽!”
军卒的话不少,一边说着,一边将漆盘放在榻边,又转身出去提了一个铁壶进来,壶嘴处隐隐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烧好的热水。
商承泽不禁又是一阵感动,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半个俘虏也没甚区别,一切软肋都掐在人家手中,人家却如此细致的待自己。越是注意到这些,他越是悔不当初,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听了严五恭的蛊惑呢。
他本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从来没指望大富大贵,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的享福就是最大的心愿了,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一招棋错,竟将家人推向了深渊边缘。
“谢过小兄,商某自己动手便是。”
此时,商承泽也没了马步军指挥使的架子,那军卒越是客气的伺候他,他越是心里发虚。
军卒搓了搓手,直起身子,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军帐简陋,没有几案,只得放在席子上,怠慢将军了!”
商承泽早就饿坏了,自从昨日午间,到现在已经整整一日夜水米未进,谢过之后,用随身携带的短刃挑开一条羊肉,羊肉的块很大,里面还带着丝丝血色,然后用烤饼裹住,大口嚼了起来,嚼的满嘴流油。
对于商承泽而言,这顿简单的烤饼羊肉竟好似几十载都不曾吃到过的美味佳肴,终是吃的急了,噎得他好一阵难受。
“将军慢些吃,喝点热水……”
“劳烦小兄还烧了热水!”
如果在一日之前,有人如此待商承泽,他只做理所应当,普通军卒又与奴仆何异?还不是只为了讨好主将?但是,此时身在唐营之中,对方依旧如此善待于人,他便觉得这份善待弥足珍贵,甚至在狼吞虎咽之余还作揖致谢。
军卒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的咧开嘴笑了。
“将军向俺这白身的卒子作揖可是折煞人了。”
肚子里有了食物,心慌又弱了不少,商承泽开始与这话挺多的军卒攀谈。
“听着小兄口音,应是这都畿道河南府人士吧?”
“将军好耳力,俺祖祖辈辈都在慈涧,家中还有几十亩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如果,如果不是安贼……”
说话间,军卒的眼睛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商承泽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不也是对方口中的安贼吗?
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转换话题,但还是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小兄家人可都安好?”
他只期盼着这军卒肯定的回答自己,如此心中或许能好受一些。然而,军卒却已经泪流满面,独独没哭出声来,牙齿被咬得嘎嘎直响。
“都让胡狗杀了,俺那刚刚满月的儿子和婆娘……”
骤然间,商承泽竟觉得寒意阵阵,这个原本还憨厚与人为善的军卒眼睛里流露出刻骨的仇恨。
从刚刚言谈中可以知道,此人家中有几十亩永业田,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子,在都畿道一带绝对算得上是小康之家。而现在,他什么都没了,孑然一身,剩下的只有仇恨。
这个意外的插曲,让商承泽倍感难堪,他们这些大燕的将军在百姓口中居然只是“安贼”“胡狗”。
“某也是安贼,你,你不很某?”
那军卒恢复了神态,说道:
“将军的兵马在河阳,虽然也是安贼,却不是杀了俺家人的安贼!再说,将军是汉人,那些都是头皮刮的乌青,后脑缀着根老鼠尾巴……”
商承泽心道,原来是黑水靺鞨部的虏兵。
契丹人虽然也剃发,但他们的发辫一般留在头部两侧,如果这笔帐算在契丹人头上,这军卒的仇还真不好报。因为大燕军中的契丹人几乎占了三成,十数万人,又如何杀得干净?但如果是黑水靺鞨人就不同了,因为整个军中也就三两千人。
吃饱喝得,商承泽搓了搓手上的肥油,又在袍子上抹了两下。
“敢问小兄,外面的战况如何了?”
说到外面的战况,军卒的神色则显得有些亢奋。
“安贼早就吓破了胆,神武军已经控制了宣辉门,如果按照这个阵势,说不定天黑之前就能破城了!”
这个回答让商承泽心脏一阵突突猛跳,想不到神武军的进展居然如此神速。此时,他的心里又泛起阵阵悔意,如果几天前能够看清时势,投了神武军,自己岂非就成了平乱的唐.军?
“商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小兄代为传话,请秦大夫,或者军中的长史接见,接见某,某身上还担着军务呢!”
那军卒为难的摊了摊手。
“军中规矩甚严,俺就是个做饭送饭的伙夫,不能随意乱走,根本见不到大夫啊。如果不是当初被胡狗砍伤了左腿,行动不便,俺早就上阵杀敌去了!”
军卒声音恨恨,商承泽才注意到,这送饭的军卒果然走起路有些跛,只是不甚明显,如果不注意的话,也不容易发现。
“这,这可如何是好……”
商承泽瘫坐在榻上,口中虽然很是失望,心里边竟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他此来本就给严五恭做信使的,如果不是受了严五恭的拖累,自己又岂能沦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呢?
“将军的忧虑,俺也帮不上忙,只能管将军吃饱,喝够……”
看那军卒说的实在,商承泽伸手在腰间皮囊里摸出了一块金锭,强塞在他的手中。
“这,这可如何使得,俺,俺不能收啊,军中有规矩……”
军卒反而将金锭向外推,商承泽暗暗感叹,他所见的军卒仆役无不贪财,见了金银就像狗一样的摇头摆尾,想不到今日竟在神武军中见到了不为金银所动之人。
“小兄收下吧,商某并无所求,权当报这一饭的恩情!”
虽然他把话说道了这个份上,军卒还是将那块不轻的金锭放在了商承泽的榻前。
“给将军送饭食,是俺奉了军令,也是俺的本分,如果收了钱,可要触犯军中律条。俺知道将军是好意,可如果俺收下了,就是害了俺啊!”
商承泽差点就教他如何行事,在这军帐中只有他们两人,就算收下了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但他还是没说出口,这军卒显然是乡间最普通不过的良家子,这种淳朴虽然比不得那些意志坚定的入世之人,然而当今浊世之中个,还有几个人能保有本心呢?凡事皆以利来,以利往。
这也算是商承泽在遭逢变故之下的一种自省,经此之后,他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家中妻儿老小平安,如果秦晋能保他妻儿平安,此生就算为其牵马执鞭也心甘情愿。
等商承泽从沉思中醒过神时,那军卒早就把军帐收拾干净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倍显冷清。良久,他只喟然一叹,现在倒希望这只是个噩梦,如果早一点醒来,就绝不会走同一条老路。
忽然,外面有嘈杂的脚步越来越近,甚至还有一个他极为熟悉的人声。
第八百三十四章:同病亦相怜
是严五恭,这是严五恭的声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秦晋,我要见秦晋……”
甚至于破口大骂,严五恭还是这种暴躁脾气,到了人家神武军中也不知道收敛,何不像自己这般老老实实的等着秦晋接见呢?看来他还是等不及亲自赶了过来……
念头及此,商承泽忽而呆住了。他刚刚只以为严五恭守不住压力,亲自赶来唐营求情,念头翻转之下,又猛然意识到,难道严五恭不是与自己一样,丢了偃师吗?
也就在同时,军帐的门帘被从外面掀开,严五恭一头扎了进来,好悬摔了个嘴啃泥,狗吃屎。很显然,他不是自愿进来的。
抬起头来,发现面前站着的正是自家连襟商承泽,严五恭竟好似如遭电击一般僵住了,继而整个人都烂泥一样的软了下来。
“你也在这,你也在这里,我早该明白,早该明白的……”
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反而让商承泽糊涂了,不满的发问:
“你明白什么?以为是某卖了你?”
严五恭已然自顾自的说着话:
“秦晋啊秦晋,好手段,严某输给你,心服口服!”
商承泽这才明白过来,严五恭所指的并非自己,看来他也如自己一般,丢了老巢,丢了人马,孑然一人。
“商兄,难道偃师,丢了?”
虽然已经料到了,但商承泽还是有此一问,其中多少有点确认的意思。严五恭倒是不讳言,只一拳砸在了榻上,恨声道:
“如果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败了也就败了,偏偏兄弟在睡梦中莫名其妙就丢了偃师!”
这句话虽然说的模棱两可,但商承泽也明白了,这一定是神武军用了巧计,严五恭莫名其妙就败了。
“你们两个听好了,不得随意踏出这军帐一步,否则将以军法从事,至于吃喝,到了用饭时间会有专人总过来!”
很快,便听得稀里哗啦的声音,军帐的门居然被从外边上了锁。而商承泽自己的时候,帐门是虚掩着的,现在他受严五恭之累,居然当真成了阶下囚。
“难道严兄的兵马连抵抗都没做吗?”
这可问到了严五恭的痛脚上,自己麾下的将士没有奋力抵抗的确不符合常理,偏偏这就是事实。从被偃师押解到洛阳的路上,直到现在他都没想得明白清楚。
“莫非严兄的部将都被收买了?”
严五恭摇了摇头。
“就算收买,也不可能个个都收买了,我在军中有多名亲信,从未有一家独大的局面。”
不过,严五恭的心态很明显比商承泽好了许多,他说过话,一头倒在榻上。
“太累了,半夜没合眼……”
话还没说两句,严五恭居然起了鼾声。这可把商承泽看的呆住了,身在敌营,又成了俘虏,居然还能睡得着觉,古往今来也不多见。
实在气不过,商承泽一脚踢在严五恭的身上,账内鼾声戛然而止,他想不明白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严五恭彻底放弃了?
“你踢我作甚?”
商承泽肚子里本就积攒了对他的怨气,现在竟莫名的爆发出来。
“同为阶下囚,还踢不得了?”
然而,严五恭平素里本就桀骜,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现在见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商承泽居然如此无礼,登时也是火冒三丈,怒道:
“不想要命就再踢一下!”
商承泽更是生气,都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还窝里横。于是乎,他狠狠一脚正踢在严五恭的腰侧,疼的严五恭嗷嗷直叫
“当真活腻了……”
严五恭缓过来,一跃而起,将商承泽扑到在地,挥拳便打。而商承泽其人虽然性格软弱,但也是生的人高马大,力气不小,趁着严五恭挥拳幅度大,身体不稳的机会,一次用力就将其掀翻在地,又骑了上去,挥拳也揍了下去。
严商二人本就身量相当,所以打起来也是旗鼓相当,你一拳我一脚,很快两人就变得鼻青脸肿。
折腾了一阵,两人精疲力竭,也没能制服对方,都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岂料,严五恭居然大笑起来,且直呼痛快。
“痛快,痛快!”
商承泽又被严五恭的异常举动惊住了,以为他受不得刺激,脑子出了问题。于是,他便将右臂在严五恭的面前返回挥舞,以判断其是否精神失常。
“把手拿开,我没事!”
说话间,严五恭一把打开了商承泽的手,又没好气的指责道:
“如果不是你控制部下不利,偃师又何至于如此?”
原来,河阳的陷落也并非仅仅是回纥部偷袭猛攻而下的,依然有人被神武军收买,与之里应外合。
商承泽自然知道自家的问题,但现在两个人半斤八两,对严五恭的指责当然就很不服气。
“你不也是让部下给卖了?至少严某人不是在榻上被揪起来的!”
提起这个,严五恭的脸上立马就涨的通红,对他而严,从睡梦中被活捉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从古至今恐怕也没有几个领兵的大将如此窝囊。
“秦晋的确如传闻中奸狡过人,想不到你我兄弟在此人面前居然走不过一个回合!”
两人的怨气、怒气发泄过后,也都冷静下来,坐在一起商谈着目下的处境,仿佛刚才的一场恶斗不曾存在过一般。
不过,两人脸上的瘀伤还是那场恶斗的明证,严五恭不知是碰到了身上那处,疼的直吸冷气。
“兄弟的拳脚还是不减当年,为兄这腰可受伤不轻啊!”
商承泽没好气的回道:
“你看看我这脸上,能开酱油铺!”
“好了,好了,你我难兄难弟,现在都成了阶下囚,应该互相扶持才是,发泄过怨气,还应该抱成一团。”
严五恭为人果然理智,激动过后很快就基于目下的处境,本能的提出应对办法。然则,商承泽却很是悲观,叹了口气。
“话是此理,但阶下囚身不由己,还能如何抱团了?只能听天由命啊!”
“难道商兄就没想过投降唐朝?”
“阶下囚,还奢谈什么投降?”
如果他们是严庄、尹子琦那种高官大将,或许还可以自持身份投降,不过两地的兵马指挥使而已,神武军能拿正眼看他们都不错了。
“糊涂啊,你以为咱们被关在这军帐里是白关的吗?如果秦晋对咱们不是高看一眼,大可关在牢狱之中,甚至直接找个牛棚马厩,锁在里面就是,何至于像现在这般呢?”
严五恭的话提醒了商承泽。
“说的也是,今日午时,还有军卒特地送来了新出炉的烤饼和炖羊肉,这可不像对待俘虏的模样!”
说到吃的,严五恭使劲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神武军倒也大方,不知今晚还会不会送来烤饼羊肉!”
见他这副模样,商承泽讽刺道:
“早知今日为了顿羊肉而心怀忐忑,当初又何必做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讽刺的话并没有使严五恭激怒,只是叹了口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谋划没有错,错就错在低估了秦晋,否则蠢货才去做那待价而沽的傻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沽不上好价,便只能任凭人家还价了!”
商承泽说严五恭在发梦,都到了现在还想着秦晋肯收留他们两个,虽然待遇的确不错,可又实在想不出秦晋收留他们的理由。
到了日落时分,鼓声与喊杀声终于止息,晚饭也迟迟没能送来,两个人饥肠辘辘等得十分之不耐烦,一旦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路过,立即就支起了耳朵,但随着脚步声渐远,都不免大失所望。
就连严五恭都频频感慨:
“别管此前做多大的官,到了这般田地才知道一顿饭竟然如此让人牵肠挂肚!”
“做阶下囚至少每日还能为了一顿饭有所巴望,可咱们做得都是些掉脑袋的谋反勾当,唐朝又岂能轻易放过咱们?”
“比起咱们,严庄和尹子琦做的恶少了?他们可都是安禄山的亲信,是谋逆的主犯之一,他们都能堂而皇之的投降唐朝,并被以礼相待,咱们这种虾兵蟹将还要替他们挨断头刀?”
商承泽故意泼冷水,刺激严五恭,严五恭就立即反驳回击。不过,他说的虽然言之凿凿,可随着夜色渐深,也终是拿捏不准秦晋的态度了。
“难道此前想错了?秦晋早就把咱们给忘了,关在军帐里也许就是个巧合?”
心乱之下,各种揣测也随之纷至沓来,由此,他也顾不得与商承泽斗嘴,情绪一如这黑夜般,变得低落起来。
看到自家这一向强悍的连襟居然有了气馁之意,商承泽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心底里反而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死便死,不就是碗大的疤么?总比现在心心念念,做婆娘状要好!”
他也终于说了句狠话,不过这狠话里却字字句句透着丧气味道。
也就在此时,帐外的门锁稀里哗啦响了起来,争执之下他们竟没有听到有人走了过来。
但是,帐门被从外面推开时,进来的却不是送饭军卒……
第八百三十五章:戴罪将立功
进来的是一名虬髯将军,看样貌年岁并不大,商严二人都以为这只是神武军中的一名寻常军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两位将军,对这安排可还满意?”
商承泽心想,都做了俘虏还谈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此人说风凉话竟也当真似的,然而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怕严五恭倔脾气上脑说了浑话,就抢先一步答道:
“满意,满意,有吃有喝,满意,满意极了!”
说完,他发现虬髯将军身后跟着进来的随从里,正有午时送饭的那名跛脚军卒,但见对方神情恭谨小心,也就没有轻易的打招呼。
倒是那军卒先开口了。
“商将军,这就是俺们秦大夫,你不是一直要见大夫么?有甚话还不快说?”
这让商承泽与严五恭俱是大吃一惊,一方面想不到赫赫威名的秦晋居然年不满三十,而秦晋亲自到此又让他们心底里腾起了希望。
“尔等都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岂料,秦晋一开口,便将他们推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不知要如何处置他们呢!然则,就在他们心惊胆战之际,秦晋又话锋一转。
“如果不是严相公苦苦求情,尔等现在早就成了腐尸烂肉,扔到乱葬岗去喂野狗了!”
前后两句话,大有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商承泽赶紧拉着严五恭跪了下来,感谢秦晋对它们手下留情。
“你们谢错了人,该谢的人在这呢!”
说话间,秦晋一闪身,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严庄。商严二人俱是愣住了,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与严庄居然在这种情形之下见面了。
“族叔!”
纵使严五恭再桀骜,在这种时候也不得不规规矩矩叫了严庄一声族叔。
严庄嘴唇上的八字胡在剧烈的抖动着,显然情绪波动很是剧烈。
“你,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族叔吗?如果不是看在老夫的脸面上,秦大夫岂会纡尊降贵去偃师与你交涉?你,你,你是猪油蒙了心,不赶紧投效大唐,反还待价而沽,讨价还价,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严庄的确是动了真怒,他本来想用严五恭和商承泽所驻守的河阳与偃师,作为见面礼送给秦晋,不想被这白眼狼一般的族侄狠狠扇了一耳光。
怒火与心寒交织在一起,就实而言,商严二人在燕军中只能算作中下等的资质,如果不是严庄的一力提拔,他们肯定不可能以兵马指挥使的身份驻守如此重要的地方。
偏偏这两个人还不知恩图报,给了他很大的难堪,更差点使他弄巧成拙,在秦晋面前失去了信任。
好在,秦晋似乎并没有一次影响对他的看法,依旧以礼相待,极为客气。
也正是如此,严庄痛骂商承泽与严五恭才更是恶狠。
直骂的两人狗血淋头,商承泽与严五恭也不敢多放个屁。
商承泽的心思何等活络,马上就看出来了,严庄好像很受秦晋的重视,在这等时候必须紧紧的抱住这棵大树,再错过了机会,恐怕后悔莫及,悔之晚矣。
“严相公责骂的极是,末将猪油蒙心,贪得无厌,不知好歹……”
总而言之,他顺着严庄的指责,将自己狠狠痛骂了一通,好在他还是顾念着与严五恭的连襟情分,没有将火往严五恭的头上引。事实上,商承泽也不敢这么做,他与严五恭是连襟,与严庄却什么关系都没有,按照亲缘关系,严五恭比他和严庄近了不知多少倍。俗话说,疏不间亲,他自然不会做这等蠢事。
严五恭也好像开了窍,跪着爬向严庄,一把抱住了严庄的大腿。
“族叔,族叔,侄儿错了,请族叔责罚!”
严庄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态指点着他们,久久难再说出一句话,最后只成了一声叹息。
“老夫饶得你们,大唐律条绕得了你们吗?”
耳听得严庄的语气又有了反复,商承泽与严五恭哭的更是动情,恳求严庄念在一场亲情与情分上,放他们一马。
“如果你们在昨日之前改旗易帜,归顺大唐,这叫顺天应时,大功得利,秦大夫还要对你们授赏。可现在呢,你们都成了神武军的阶下囚,按照大唐律谋反作乱与从逆者会是什么下场,你们不是不知道!”
犯上作乱,无论主谋还是从逆者,都难免一死,不但难免一死,还要祸及亲族子弟。
商承泽痛哭失声,他是真心悔不当初,此时方知天上与地狱不过一念之差。
“所以,你们只有戴罪立功,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严庄说话转折起伏,让商承泽与严五恭一会天上,一会地狱,现在耳听得又有了转机,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不管上刀山还是下油锅,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到了现在,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无论如何也得先保住这条小命。
严庄抖了抖被严五恭搂抱的发麻的双腿。
“五郎,你松开手吧,老夫的腿都麻了。再只要能戴罪立功,秦大夫说了,不但可以将功折罪还可能另有赏赐,关键只看你们的表现和诚意了!”
“侄儿一定好好表现,好好表现!”
严庄出马,将他的这个两个后辈拿捏的或扁或圆,一丁点脾气都没有,连秦晋都看得暗暗点头。
但严庄却知道,这人啊,什么积威,什么辈分,都是虚的,只有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商承泽和严五恭此时对自己如此的恭谨谦卑,敬畏的也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从秦晋那里延伸出来的 权力。
换句话说,他严此时此刻不过是在狐假虎威而已。
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从权倾朝野的大燕宰相成了神武军的阶下囚,这其中的落差他虽然掩饰的很好,可人非草木也不是圣贤,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只是多年来养成的城府给了他可以很好掩饰内心情绪的能力而已!
像商承泽与严五恭这种投机者,严庄是一贯痛恨的,但是本着将两人身上的可用之处压榨到极致的原则,自然还有挽救他们的需要。
否则,以秦晋军务缠身,又怎么会亲自来见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呢?
如果商承泽和严五恭当真以为是秦晋看重他们,那才是真正的不自量力!
好在这两个人的态度极是配合,都痛哭流涕,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会痛改前非,戴罪立功,对严庄马首是瞻,言听计从。
“你们对我严庄如此是没用的,须得对秦大夫马首是瞻!”
两人又慌忙向秦晋表示,一定会为他牵马执鞭,做牛做马!
秦晋呵呵笑了:
“既然两位已经认识到了此前的错误,接下来就好办极了,今夜便都想一想,还有什么可为朝廷平叛大业添砖加瓦的!秦某军务缠身,也就不影响两位思考了!”
说完,他拉着严庄就走,只留下了商承泽与严五恭呆傻愣的跪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来。
随着铁链稀里哗啦的锁门声,严五恭第一个蹦了起来。
“兄弟,有门啊,咱们有活路了!”
商承泽却是心中仿佛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哪里有活路了?戴罪立功哪有口中说说那般容易?现在你我都成了没兵没权的人,还拿什么戴罪立功?”
严五恭沉思起来,商承泽说得对,两个阶下囚,身上还有什么值得秦大夫亲自过问的呢?一定有,只是自己暂时没有想到而已。
但是,苦思冥想之下,严五恭还是一筹莫展。这种情况令他口中泛着阵阵苦意,眼下就好比人人都指自己坐在金山银山上,而自己却看不到如此巨大的财富在何处一样。
“究竟秦晋要咱们作甚呢?作甚呢……”
思忖了好一阵,终是没有结果,严五恭所幸躺了下来,可刚挨着枕头,困意马上浓浓的袭来。
算了,今朝得过且过,明日一早在为这些烦心事发愁吧。
临睡之前,他还特地警告了商承泽一番。
“我现在要养足了精神,别动不动就踢人!”
此时商承泽也是患得患失间,明明看到了希望,却不知希望的根源在何处,如果到头来终是一场空,还要面临生死大关,倒不如现在就有个痛快的了断,好过现在只能胡思乱想百倍。
所以,他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理会严五恭是不是在睡觉,一觉睡死过去又与之有什么关系呢?
商承泽也是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不知不觉间也迷糊了过去。
恍惚间,只听得门锁又稀里哗啦的响了,睁开眼面前却是漆黑一片,原来是油灯已经油尽灯枯。
下一刻,商承泽惊得浑身一激灵,半夜时分外面有人开门,究竟是福是祸?难道情况有变?他们最终还是要末日临头了?
门开了,扑扑乱闪的火把光芒几乎在瞬间就照亮了狭小的军帐。
数名壮硕的军汉闯了进来,马上就使得军帐内部拥挤不堪,只有严五恭还浑然不觉的打着如雷声一般的响鼾。
一名军卒忍不住嘲笑道:
“这厮倒睡得没心没肺!”
第八百三十六章:劝降却徒劳
然后,那名军汉又指着商承泽问道:
“你是商承泽?”
商承泽见来者气势汹汹,全然没有昨日那军卒的客气劲,便谨小慎微的答道:
“正是,正是小将!”
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和自尊了?就算在普通的神武军军卒面前低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很好!找的就是你,大夫要见你,跟俺们兄弟走一趟吧!”
商承泽一时间难以接受,实在不知是福是祸,又看了看兀自酣睡的严五恭。
“那,那他……”
军卒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
“没他什么事,少啰嗦,耽搁了大夫的军务,便提头去见吧!”
商承泽无奈只得答应,跟着他们离去。随着稀里哗啦之声,帐门上锁,狭小的军帐内再次陷入黑暗之中。震天的鼾声忽而停止,严五恭原本禁闭的眼睛睁了开来。
……
“你和季武交好?”
“如果让你现在去劝降此人,可有把握?”
“季武现在控制了含嘉仓城,和安守忠决裂对峙……”
“如果能说服此人将含嘉仓城献与大唐,洛阳之战便可提前结束,于商将军便是封侯的大功!”
秦晋的话一句句还言犹在耳,商承泽站在洛阳城下,向上仰望着,他正在等着城上面的回话。
夜风凉飕飕的,眼看着就入秋了,凉意也以甚过一日。
“城下可是商兄本人?”
熟悉的声音响起,虽然夜黑如墨,但商承泽还是很容易就听了出来,问话之人正是季武。
他曾经和季武同在崔乾佑麾下为将,后来季武因故违犯军法,崔乾佑要依法行事,多亏了他疏通关系,多方奔走,才保住了此人一命。但自此以后,一直在从九品下的镇将位置上停滞不前,直到投奔了安庆绪才多少有了点起色。
说起来季武此人,虽然不是什么名将痞子,但也绝非普通人,算得上有勇有谋,只可惜时运不济而已。
“四郎么?是我啊,快拉我上去!”
很快,一根三指粗的麻绳上吊着个箩筐缓缓顺了下来,近四丈高的城墙,商承泽胆战心惊的挨了好一阵如果半路掉了下去,就算摔不死也得摔残废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平安踏上了洛阳城墙的甬路。
季武见了商承泽以后很是客气,但也仅仅是客气而已,商承泽从他的眼神和举止里看不到热情。这是个很不好的兆头,过分的客气就等于疏远,此行目的还未曾提及一字半句,他的心就先凉了一半。
“商兄不是应该在河阳镇守吗?怎么到了洛阳来?”
商承泽自然也不肯如实和盘托出,只模棱两可道:
“兄弟与偃师严五恭一并归顺了大唐,今日此来正是要为四郎穿针引线啊!”
闻言,季武眉头微皱,好半晌才问道:
“听说尹大帅和严相公都投了唐朝,他们的境遇可好?”
关于此,商承泽也料到了季武会有此一问,便如实答道:
“兄弟不曾见过尹子琦,但严相公在神武军中境遇尚可,时时都在秦晋左右,看着秦晋的态度举止也很是礼遇!”
“是吗?为了这礼遇,严相公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都做了?”
这一番话反问的不阴不阳,大出商承泽所料,一时间竟呆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回答。
忽而,季武纵声大笑。
“商兄不要在意,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商承泽也跟着尴尬的笑道:
“玩笑,玩笑,季兄风趣,有趣的紧!”
不觉之间,商承泽对季武的称呼也从四郎转为了季兄,人是会变的,当年他虽然为了此人多方奔走,但以目下情形看来,这情分早就在时间的蹉跎中消失殆尽了。既然情分已经没用了,那就只能说利害。
事实上,驱使人能够做出最终决断的,不也只有这“利害”二字吗?
“商某临来时,秦大夫再三交代过,只要季兄肯于投诚归顺,条件任提!”
季武掸了掸肩上的大氅,语气颇为轻挑。
“秦大夫好大的手笔啊,就不怕季某所要的,他给不起吗?”
不知怎的,商承泽莫名反问:
“难不成季兄还想做神武军之主吗?”
在商承泽看来,封官许愿自是在所难免,但如果像季武这般漫天要价,便是半分诚意都没有。如果是这样的话,哪里还有谈下去的意义?他甚至怀疑,前夜向神武军以箭矢投书求援的,究竟是不是眼前的这个人。
季武嘿嘿笑道:
“神武军之主,季某当然不敢奢望,只求麾下之兵仍旧由季某统领,还有,须得仍旧驻兵洛阳,神武军亦不得染指!”
这等漫天要价虽然有些过分,但也在商承泽的意料之中,他有些为难的摊着手。
“统领旧部署不是问题,加官进爵也不是问题,如果不允许朝廷王师进城,这,这似乎有些不大合乎常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不让神武军进城,难道还想独霸洛阳做听调不听宣的藩王不成?
他相信,以雄才伟略似秦晋这等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
季武却从容笑道:
“今日安庆绪也派了使者过来,许诺尚书右仆射,河洛兵马大元帅,孰重孰轻以商兄想必和容易分得清。”
商承泽有些语塞,安庆绪现在内忧外患,眼看着自身难保,就算许诺个实权藩王又待如何?大燕一旦被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话却不能这么说,直说了往下也就没法再谈,可不说季武抬出来的又好像是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实际上根本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商承泽叹了口气,开诚布公的问道:
“商某今日的确是带着秦大夫的诚意而来,季兄也不妨敞开说,需要什么条件,只要能答应的,绝对不会有转折反复!”
季武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玩味神色。
“敢问商兄,何为能答应,何为不能答应?”
“这……”
被堵的语塞,商承泽也是怒火上涌。季武不肯记得当年奔走相救的情分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如此出言戏耍,显然是没将他放在眼里,头脑发热之下就冲口而出:
“前日投书求援的不是季兄吗?今日为何毫无诚意?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再谈,季兄直做安庆绪的尚书右仆射与河洛兵马大元帅便是!”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商承泽甚至心中惴惴,季武会不会将他立即绑了,向安庆绪邀功。
“多说无益,请季兄送我下城!”
既然撕破了脸,商承泽一刻都不想在城上多停留。季武控制的含嘉仓城是洛阳城的城内城,北面就是洛阳城外廓,西面毗邻宫城,位置得天独厚,的确是个不小的筹码,尤其是含嘉仓城内的含嘉仓,有着大唐积蓄百年的粮食,可谓是举足轻重。如果季武诚心投奔归唐,他所得到的回报一定不会少。
但是,仅从此前的对话中看,季武根本就没有商谈的诚意,更多的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商兄莫急,投书之人的确是季武,季武也很有诚意献城,但麾下毕竟还有万把将士,不得不为他们考虑筹谋啊!”
眼见着季武不肯放自己下去,商承泽有点急了。
“既然季兄有诚意,为什么就不能拿出点诚意呢?如果再像之前那般说下去,请恕商某难以奉陪。”
季武很是惊讶,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商承泽,陪笑道:
“实话说吧,季某根本就不想留在洛阳,河东代地,卢龙辽东倒是颇为属意的地方,如果能给个节度使或者副使也是可以的,不知商兄以为如何呢?当然了,此时卢龙尚在大燕手中,但唐朝早晚会平叛,咱们也不能只争这一朝一夕不是?”
就实而言,季武提出的这个条件已经可以一谈了,如果他一开始就如此说,商承泽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代为周旋。但现在商承泽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心中所想的全是尽快下城,脱离这龙潭虎穴的险地。
正是基于此,商承泽一连声的应承下来,并要求季武送他下城。
所幸,季武并没有为难商承泽,交换意见之后很痛快的就用箩筐将其顺了下去。
直到双脚结结实实的踩在土地上,商承泽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今日九死一生,此生难忘,但他很快又发愁了,的确是逃脱了险地,回去以后又怎么向秦晋交代呢?临来之前,自己可是拍着胸脯打了包票的。
正发愁的功夫,却听黑暗中有人发问:
“前面可是商将军?大夫派我等在此迎候呢!”
天上隐约掉下了雨点,脸上随之渐有点点冰凉之意,商承泽稳定了心神,答道:
“是我,是我,走吧,回去……”
路上,负责迎接护送的军将一句话都没有,商承泽心中忐忑,盘算着该如何答复,秦晋不是易与之辈,想要糊弄过去,自是绝无可能的……
第八百三十七章:欲毁洛阳城
晋王旧邸,一辆辆马车排成了长队,一直蔓延到坊外,羽林禁卒们扛着大包小裹,一件件仍在了车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陛下说了,天亮之前必须全部装车……”
羽林将军也成了临时的监工,手持马鞭焦躁的催促着麾下士卒加紧搬抬货物。
此时的安庆绪终于穿上了一身可以见人的衣袍,不再是一领中衣丝袍,披头散发。
“陛下三思啊,一旦迁都,再想回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安庆绪整理了一下衣袍,显然他对这种束紧了全身的衣裳还有些不适应。
“朕不想迁都,可唐朝的兵马连宫城都烧了,宣辉门也让人家占了,你们但能争气一点,朕能舍得这繁花似锦的东都吗?”
身为天子,就算再贪图享乐,再昏聩无能,也绝没有放弃都城的道理,在安庆绪看来,唐朝对洛阳势在必得,而燕军似乎又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守住洛阳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
“请陛下再三思,臣已经派人与季武交涉,只要他能顾念大局,臣就算把中书令的位置让给他也无不可。只要含嘉仓城还在手中,咱们就有和唐朝一战的资本,击退神武军也大有可能。还有,齐鲁与淮西两地的兵马也已经回援,陛下,咱们并非孤军作战啊!”
安庆绪耐不过安守忠的苦苦相求,终是一甩袖子。
“好吧,朕就给你一次机会,再等一日,一日功夫,如果不能见到转机,迁都之事便再无商量的余地!”
说完,他又扭头去问站在身侧的达奚珣:
“达奚卿,朝野众臣对迁都一事持何种态度啊?”
达奚珣赶紧上前答道:
“启禀陛下,朝野众臣并无反对之意,迁都一事在朝廷上几乎没有阻力!”
安庆绪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明发诏书,让大臣们准备准备,都跟着一并到洛阳去……”
话说到一半,他又思忖了半晌。
“自愿,众臣自愿随朕北迁,不愿意走的,朕也不强求。”
他忽然想到洛阳官员有数万之众,如果拖家带口的都跟着北上,这一路上要白白的浪费多少粮食?反倒不如实行自愿原则,那些不愿意走的留下来,正好可以给他省下一大批粮食。
达奚珣应诺,但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安庆绪以安守忠这屠夫为相,短短的十几天里就杀了朝臣诸将宗族数万人,早就不得人心了,绝大多数人都巴不得安庆绪赶紧卷铺盖滚蛋,如果实行自愿原则,能有一成人跟着他背上都算多的。
想及此处,达奚珣又看了看安守忠,此人显然是不希望放弃洛阳的,正在为此而做最后的努力。然而在其看来,说服季武此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安守忠肯自我牺牲,将自己的首级双手奉上,季武才会将含嘉仓城交换朝廷。
而到了那时,安庆绪岂非就成了季武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玩偶傀儡了?到头来,洛阳城还是要守不住,迁都也是早晚之事。
安守忠也不是什么节烈忠臣,也不会迂腐到舍生取义的地步。
如此种种,达奚珣自忖自己都看得明白,为什么安庆绪就看不透呢?还要给安守忠机会留下来,要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鬼才知道明日此时洛阳还会是个什么局面,万一战局恶化的厉害,堂堂大燕天子就算做了唐朝的俘虏也是大有可能的。
只是这些话达奚珣不会去说,也不想说与安庆绪听。正所谓树倒猢狲散,这位昔日的大唐河南尹也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谋求出路了。
安庆绪打了个长长的哈气,但他又强忍住了浓浓的睡意,到了这等关键时刻,他要监督者臣下将尽可能多的东西装车,如果漏了下来,那就只能白白的便宜唐朝人。
安守忠疾步离去,达奚珣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有些步履蹒跚,这位亦冷血屠夫闻名,在短短十天的时间里就足以依靠累累恶名而彪炳史册的大燕宰相,居然也心力憔悴了,
达奚珣虽然能力一般,但自诩看人还是比较准确的。虽然安守忠不断的以强硬来掩饰内心的彷徨,然而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却已经出卖了他。
直到安守忠走的远了,安庆绪才低声对达奚珣道:
“达奚卿马上交代家人收拾金银细软,迁都日期不会拖后!”
达奚珣愕然。
“那,那安相公?”
安庆绪则满不在意的说道:
‘朕答应了他可以晚走一日,却没说朕一定要等他啊?’
达奚珣心道,这明明就是强词夺理,刚刚的情形自己也不是没见到,说过话的也都记得清清楚楚,绝对是肯定的告诉了安守忠,缓一日再下迁都决断的。
这时,达奚珣竟有些同情起安守忠来,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约定而作者徒劳无功的努力,倒不如承认失败,跟着安庆绪北逃。
说实话,达奚珣的内心是纠结的,既想留下来重投唐朝,可又怕秦晋出尔反尔,秋后算账,最终还是难逃朝廷的惩罚。可跟着安庆绪北上,那就真成了丧家之犬,况且史思明早晚要与安庆绪翻脸的,无论怎么看,跟着这样一个昏聩无能的主人都是没有任何前途可言的。
“臣敢问陛下,国都要前往何处?”
安庆绪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邺城!”
达奚珣暗道,看来安庆绪也并非全然是仓皇北逃,心里应该多少还有点复起的念头吧。
邺城自后汉末年成为曹魏的都城以来,一直都是河北大城。尤其在北朝其间,更是地位可与洛阳比肩的大城重镇。
只可惜隋文帝杨坚篡周自立之前为了彻底断绝河北的反杨势力,一把火烧掉了这座积蓄数百年的大城。自此以后,邺城便一蹶不振,后来唐朝在贞观年间曾修筑了一座方圆不过数里的小城,邺城才重新有了城,但也不过是人口仅仅万余人的小城而已。
如今河北道的大城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安庆绪哪个都不去,偏偏要到邺城去,足以证明此人心中还是未曾绝望。
然而,未曾绝望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将邺城发扬光大是另一回事。
“陛下圣明!邺城自古就是龙盘虎踞之地,若以此为根基,有朝一日定能重返洛阳!”
岂料,安庆绪却露出了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
“朕不会回来了,这里是朕的噩梦之地,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洛阳!”
骤然间,达奚珣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安庆绪的眼睛里罕见的闪烁着光芒,直视着达奚珣。
“朕也不妨先给你頭个低,朕走了,大燕迁都了,也绝不会把完完整整的洛阳留给唐朝,一把火烧掉!就像杨坚当年烧了邺城一般!”
不祥的预感国安应验了,安庆绪居然生出了要毁灭洛阳的心思,他又忽然想到了那些不肯跟随安庆绪北上的官员们,其下场可想而知。
“陛下,如此仓促,是否,是否带上百姓?”
其实,他这么问就是想确认一点,安庆绪是否要将洛阳全城的百姓也一把火烧掉!
“百姓?那些百姓都盼着唐兵入城,又何曾把朕当做天子?这种百姓不要也罢!达奚卿,朕知道你忠心为朕,所以朕才提前告知你这一切行动的底细,给你提个醒,亲族子弟一定要让他们提前准备,明日日出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准备好了!最迟不能过了日落,否则即便想走都走不成了!”
达奚珣震惊异常,他知道安庆绪之所以有最迟明日日落之语,那是要在日落以后放火焚城。之所以将动手的时间选在日落之后,一是日落之后百姓官民都相继睡觉休息,而是黑夜行动不便,这都是极不利于救火的,想不到安庆绪对洛阳上下竟心狠到了如此地步!
“还愣着作甚?”
安庆绪见达奚珣愣怔不说话,便出言催促,让他早做准备。
“臣惶恐,陛下如此厚爱,不知何以为报啊!”
达奚珣反应过来以后,心脏更是砰砰乱跳,生怕被安庆绪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赶忙解释起来。
安庆绪闻言哈哈大笑。
“达奚卿不如此,朕从来都不曾亏待过忠心耿耿的人,将来到了邺城,中书令便非你莫属了!”
如果在以往,大燕的中书令对达奚珣而言还是颇具有诱惑力的,然则现在,他恨不得连门下侍郎的差使都辞了,以目下的情形看来,但凡做过大燕中书令的人,从严庄算起几乎都没有好下场,自己又岂能轻易的入彀?
再者说,达奚珣的发妻崔氏一直有心重归大唐,怎么可能容许他跟着安庆绪北上呢?
“臣谢陛下隆恩,奈何臣德薄力浅,恐不胜任,辜负了陛下的厚望啊!”
安庆绪却振振有词。
“朕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臣下啊,用其能,不如用其忠,朕就是看准了你忠心这一点!”
达奚珣暗暗苦笑,自己的确能力一般,可这等评语从昏聩无能的安庆绪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有说不出难堪。
第八百三十八章:最后的挣扎
“陛下,陛下,唐兵冲进宫城,冲进攻城了……”
一名小黄门满脸黑灰,慌慌张张的奔了过来,他的声音很快又被各种杂乱的呼喝之声所掩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这也已经足够了,安庆绪和达奚珣都清清楚楚的听见了。
然则,安庆绪却有些失态的大笑起来,骇得达奚珣以为这位天子因为受了太多的刺激而精神失常了,如果是这样反倒好了,只可惜世事岂能如他所愿?只见达奚珣笑过以后,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向来是他近来极少见阳光,又甚少活动,身体虚弱所致。
“达奚卿可知朕为何听到宫城失陷,反而却笑的这般畅快?”
“陛下乃圣明天子,臣愚昧,不知陛下深意!”
安庆绪喜欢的就是达奚珣这一点,虽然能力欠奉,可说出来的话 听在耳朵里就好像酷暑天里喝了冰镇糖水一般,都能舒坦到骨子里去。
“告诉你也无妨,唐兵纵火烧了朕的攻城,就算他们攻了进去,得到也不过是一片黑灰废墟,宫城四周皆是数丈高的城墙,何况外边还有皇城……”
他的身体似乎状态并不好,一口气说了几句话就又张大着嘴,喘了一阵。
“还有皇城的城墙围着,若想再有进展,不付出血的代价是万万不能的!”
达奚珣心中暗笑:
这等自我安慰的理由,岂非就等于脸上狠狠挨了人家一拳,却信誓旦旦的声称自己的颧骨会把对方的手骨震伤一般?
“好了,达奚卿也不要在这里耽搁了,速速回家去准备起行,切莫误了行期!”
达奚珣于是离开了晋王府旧邸,赶回距离此处不远的家中。刚进了家门,便见家老早就忧心忡忡的等在门房。
“家主深夜才回来,外面,外面城墙可是守不住了?”
对这个跟着达奚家几十年的老仆,达奚珣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脚下步速不减,沉重的点着头。
“宫城失守了,皇城也快,你现在就去将府中上下都招呼起来……”
可话才说了一半,他又顿住了。
“慢着,府中丁口众多,你只召集好家生子的奴才,至于因由且先不说,老夫今夜会有大用!”
达奚珣身为“大燕朝”的宰相,朝廷给他调拨了不少奴仆,但这些人和家生家养的奴仆比起来,忠诚度毕竟差了太多。
家老心领神会的应诺,招呼着身后的一个小跟班,急急茫茫去了。
崔氏自用过晚饭之后就一直等着达奚珣回来,现在可算把他给盼了回来,耳听得外面闹腾了一整天,也不知是外边的唐兵杀了进来,还是城内发生了叛乱混战。
“郎君回来就好,厨下一直没断火,热着吃食呢!”
达奚珣很不耐烦,胡乱将肩上大氅褪下,任由崔氏拿走。
“火都快烧到家门口了,哪还有心思吃饭?赶紧将四郎和五郎唤起来,穿戴停当,等着,等着……”
忽然,达奚珣也发现自己不知要等什么,难道还真要跟着安庆绪北逃吗?
跟着他北上,也许就要命丧邺城,自己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连累夫人与未成年的孩子跟着仓皇逃窜,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又怎么忍心呢?
可达奚珣的话却让崔氏吓了一跳,她料到伪燕小朝廷长久不了,可也没想到这一天如此之快的降临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夫君因何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啊?”
“安庆绪要火烧洛阳城!”
达奚珣附在崔氏耳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说了一句。
崔氏也呆住了,刚刚的喜悦就像是被一盆冰水浇得分毫不剩。看着发妻呆愣当场,达奚珣还以为她吓坏了,便将手轻轻的抚在她的肩膀上,刚要说话,却突听得崔氏说道:
“夫君,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立功就在今朝啊!”
“机会?这是什么机会?为夫本意绝不像跟着安庆绪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到邺城去,只想带着你和孩子们留在洛阳,若能因为些许功劳将罪折了,哪怕此后再不为官,寄情山水,也是甘愿啊!”
自打身陷叛军之手以后,达奚珣心力憔悴,官场之心也渐渐冷了,只是身不由己,求去而不能。
此时,他在崔氏面前觉得如此掩饰太累,反不如说出自己的本心。
“唐朝也好,燕朝也罢,为夫只想远远的躲开,甚也不理!”
崔氏拉住达奚珣的手,只觉得丈夫往日温热宽厚的手掌此刻冰冷的抖着。
“如果夫君能救下洛阳城的百万百姓,此等大功,就算朝廷不赏,积下如此福德,难道还不够荫及子孙的吗?”
这个说法又将达奚珣吓了一跳,他也万万没想到,发妻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如果她是个须眉男儿,又有清河崔氏这个强大的家族后盾,恐怕就算做宰相也未必不能啊。
愣怔良久,他才双手一摊。
“为夫虽然在人前称为宰相,可实际上还不是安氏父子拿来摆样子的?手中既无兵权,手下又没有亲信可供驱使,实在是名不副实的宰相,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做啊!”
达奚珣拒绝了发妻的建议,崔氏却依旧不肯放弃。
“无兵无权也未必不能成事,不还能借助外力吗?只要夫君尽力为之,成与不成便看老天如何?否则,否则妾身宁愿葬身火海,也不愿从贼而死!”
崔氏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的决绝。
这时,婢女已经按照吩咐将四郎和五郎穿戴齐整,领了过来。两兄弟还都是十岁出头的孩童,四郎乃崔氏所出,五郎则是达奚珣的一名妾侍所出。
眼看着两个儿子神情极不乐意,知道这是起床气,可又见他们身上华服金玉,甚是惹眼,当即就道:
“去给四郎和五郎换上普通的布衣!”
这时,他已经生出了逃难的心思,既不能跟着安庆绪到邺城去,也不能留下来等死,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逃走,至于能否逃得掉,心中实在没有底。
崔氏却一把将两个孩子揽在了身后,说道:
“他们哪也不去,就留在城里,如果走了,难道也要背着你的骂名吗?”
一向温婉的崔氏忽然疾言厉色,达奚珣一时间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愣愣的看着妻子良久,才颤声问道:
“夫人,夫人难道有了主意?”
……
神武军的进展神速,一日间就彻底控制了宣辉门,并攻进已经烧成废墟的宫城。不过,叛军的抵抗依旧顽强,在城墙上依靠各种设施堵住神武军前进的脚步。商承泽带回来的消息让众人大失所望,那个季武显然是没有诚意归降投诚的,很多人都建议,既然如此,不如就彻底打消了与之谈判的念头,凭借无力强攻也亦无不可。
商承泽与严五恭、严庄三人是很失望的,如果能兵不血刃的帮助神武军夺下含嘉仓城,这桩炙手可热的功劳便足以保全他们的性命,否则别看现在待遇还算不错,其实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旦局势趋于安定,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出于各色目的翻旧账的。
然则,秦晋还有不同看法。
“季武这条线不能断了,咱们应该继续与之交涉,既然他漫天要价,咱们就落地还钱,他想要宰相,给他就是,官爵虚名而已,有甚舍不得的?今日朝廷给了他,他也得能受得住,不是吗?”
对此,严庄不解。
“那季武摆明了就是在戏耍咱们,大夫与他还价,恐怕,恐怕……”
秦晋笑了,反问道:
“谁说秦某要当真与之还价了?”
“难道大夫是要麻痹……”
秦晋点了点头。
“使他麻痹大意,最好平平安安的拿下含嘉仓城,否则这百年积存一旦烧了,化为飞灰,秦某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大夫所言极是!”
秦晋的顾虑反而又让严庄的心底里腾出了希望,只要他们尽力配合,一样是不小的功劳。
这个重任自然还要着落在商承泽的身上,见季武能与之见面,又将其毫发无损的放了回来,说明此人还是顾念着旧情的。
当然,这只是严庄的说法,商承泽的心里则是一万个一千个不想去,他虽然能力一般,可也不是傻子,昨夜早就看出来此人根本就没有谈判的诚意,没将自己绑了献给安庆绪,那是此人还另有所图。
可不去又怎么办?族人子弟都在神武军手中攥着,只能将这条老命拼上,就算有个万一殒命而去,人家也还会看在这一点,对其家人有所善待的。
秦晋商议完季武与含嘉仓城一事,就和杨行本带着一干卫士随从出了中军帐,直奔宣辉门方向而去。
拿下一座城门还远远不够,必须一次为依托,尽快打开局面,彻底克复洛阳,时间越来越紧迫了,据报史思明的人马已经自范阳南下,很快就会抵达黄河岸边。
所以,秦晋今夜亲自到宣辉门去查勘地形地势,为即将到来的总攻,做最后的准备。
宣辉门上下俱是千疮百孔,城门内的砌死的砖石已经被清除,城门也四敞大开,大批马队鱼贯而入……
第八百三十九章:燕相传讯息
进入瓮城内,鼻息间就充斥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秦晋不自然的耸了耸鼻子,他一直对各种异味过敏,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个喷嚏使一些军将注意到了他,由于没有亮起主帅的纛旗,一般人并不知道这股轻装骑兵里有着神武军的主帅,直以为又是中军派人来查勘战场的。如此低调,自然也是为了秦晋的安全,这里毕竟还是战场的最前沿,叛军随时也可能突破城墙的甬道,进入宣辉门范围。
天黑了,叛军并没有跟着神武军放缓攻势而休息,反而发起了凶猛的反扑,逼得神武军不得不又增调人马到城上。
“是秦大夫,秦大夫……”
“秦大夫体恤士卒,竟到阵前来探望咱们……”
众军士闻言都很激动,齐刷刷的都挤了过来,果见在骑兵簇拥下进城的秦晋正立于马头。
这小小的意外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乱,军士们口口相传,都争相挤着过来……秦晋的亲随校尉眼见如此却急了,大声呼喝道:
“秦大夫冒险到阵前查勘,希望诸位同袍克制情绪,莫要被叛军所乘!”
一连喊了数声,多少收到了一些成效,但将士们见到秦晋的期望太过热切,轰动依旧在蔓延。而秦晋竟也不顾亲随的劝阻,拉过几名身上还带着血迹的军将和士卒询问具体战况,以及各部的伤亡情况。
站在秦晋面前的是一名百人将,显然紧张的厉害,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身上的伤可包扎好了?如果伤情厉害,千万不用硬挺,一定要到伤兵营里将伤养好了再上阵杀敌,否则落下了后遗症……”
“谢大夫关心,末将这身上都是些皮肉伤,没得大碍,再说,再说这克复洛阳一战,百年不遇,俺就是爬也得爬着来杀贼!”
秦晋大笑,将士有心立功这都是好事,也是军心士气的一种保证。
“没有大碍就好,走随某上城去看一看!”
站在瓮城里就像坐井观天的蛤蟆,什么也看不到。而穿过宣辉门进入宫城则更是凶险难料,任谁都不会同意的。
然而,登上城墙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主意,现在神武军控制之地最稳妥的也就是这瓮城了。
“大夫千万不可,叛军现在正反扑的厉害,万一被流矢所伤也,也是……”
那百人将也是担心秦晋的安危,竟一连声的阻止他上城。
秦晋则商量道:
“只看一眼,扫一眼就下来!”
此时,他也不说那些官话套话,什么将士的命是命,将军主帅的命就不是命云云,好言商量了几句,亲随们也拗不过,只好重重护卫着登上了宣辉门。
秦晋站在城墙上,大致向城内忘了一眼,只见原本广阔的城内一片漆黑死寂。这也在意料之中,但凡大城在战时都会进行灯火管制,防止意外失火,对战局产生不利影响。
再像城外望去,与城内竟是判若天上地下,灯火通明之下,大批的士卒和民夫井然有序,一派热闹景象,让人对攻城之战充满了信心。
不远处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不时还有伤兵被陆陆续续抬了下来,
“大夫,下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秦晋知道这些人职责所在也不再坚持,杨行本则比他的顾虑少了许多,限制也更少。
“大夫,城墙上的具体情况就由末将亲自查勘吧,大夫毕竟身系神武军上下安危,不能再过冒险!”
刚下了城墙,便有一名浑身是血的军将急急跑了过来。
“报,在攻城内活捉了一名奸细,嚷嚷着要见大夫!”
秦晋心中一动。
“奸细?要见秦某,可曾自报名姓?”
军将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答道:
“那人倒是没甚骨气,不停的作揖,一身奴才相,说说是甚达奚相公府上……”
是达奚珣!
秦晋大为意外,达奚珣这条线埋得随意,不想此人竟敢甘冒风险买通了把守皇城的守军进入宫城来,与自己接触。
“快,带来见我!”
很快,一名中年人被两名军汉一左一右夹着带了过来。
“这将是俺们秦大夫,有甚话赶紧说吧!”
那中年人脸色煞白,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见到秦晋,又是一揖到地,颤抖着说道:
“小人,小人是达奚相公府上家生,家生的奴才,今日奉了家主之命冒险来见大夫,实在,实在有关乎,关乎全城百姓性命的大事……”
“关乎全城百姓的性命?”
秦晋吓了一跳,他猜到了达奚珣是有什么重要消息传递,但也没想到居然是如此骇人的消息。
“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家奴既害怕,又紧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秦晋就先安抚了一下他的情绪,然后又安排人拿过皮水袋,让他喝点水,压一压惊。
“天子,啊不,安,安庆绪……”
这达奚府上的家奴对直呼安庆绪的名字很是不安,但也知道安庆绪在唐朝那就贼,怎么可能再称其为天子呢!
“安庆绪对小人家主说了,明日,明日要迁都,然后,然后把整个洛阳城要一把火,一把火全烧了!”
恰巧杨行本从城上下来,正好听到那家奴所言,立即惊问道:
“消息确实?”
那家奴一看杨行本身上的服色就知道官品不低,又是连连作揖。
“家主冒了灭族的风险,收买了皇城守将,才,才将小人送进了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宫城,将军该不会以为这,这是无稽之谈吧?”
直觉告诉秦晋,这事八成是真的,便道:
“可有达奚相公的亲笔手书或是凭据?”
那家奴搓了搓手,又摊开。
“家主说,说此事事关重大,万一事败,那就是灭族的大罪,所以,所以小人身上的一切都,都和家主没有干系……”
杨行本更是痛快,直接打断了他。
“好了,不用多解释,你只说迁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站在杨行本身侧的副将笑道:
“还迁都,不就是夹着尾巴逃命嘛!”
随行的军吏也跟着凑热闹。
“这叫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当初咱们太上皇亡命巴蜀的时候,不也美其名曰西狩吗?这安庆绪也是有趣,改成了迁都,也是啊,再不迁都可真就成了瓮中之鳖,要被咱神武军捉活的!”
李隆基虽然做了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但在长安之战时仓皇逃命,已经丢光了四十余年的积威,无论朝野间,再提及他多是既哀且怒,私下里更是没有好言好语。
杨行本瞪了两人一眼,吓的他们赶紧闭上嘴。
“安庆绪走便走了,为何还要烧了洛阳?”
家奴道:
“家主说了,安庆绪性情乖戾,残暴嗜杀,他,他得不到的,也,也不能让神武军得,得到!”
“那可是几十万的百姓啊,难道安庆绪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问完这话,连杨行本自己都觉得可笑,包括他本人在内,又有几个把真将百姓当一回事了?不过是籍册上的数字而已。
然后,有些事不得已而为之,可像安庆绪这等丧心病狂的,要拿几十万百姓为自己陪葬,还是头一遭。这种人怎么配做天子,怎么能代天牧民?
秦晋皱眉思忖了好一阵,终于沉重的说道:
“达奚珣今日终于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如果咱们收复的洛阳只是一片废墟,那还有什么意义?”
洛阳城在隋末经历动荡与战火依旧顽强的留存了下来,经过唐朝百多年的经营,其规模上实际已经超过了长安。收复失地,不仅要收地,还包括地上的人。
“好了,此事秦某已经知晓,你这就回去告诉达奚珣,如果此事属实,他今日的决定就是功德无量,将来平乱议功时,秦某会力保他的。但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转折关口,可千万不要做错了决定!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纵使秦某有心为善,也绝不会姑息!”
“秦大夫英明,英明,小人回去以后一定会将大夫的话原原本本告知家主!”
这家奴虽然胆子小了点,不过为人却还算聪明,已经明白了秦晋的话中之意。
返回中军以后,秦晋已经有了决定。
“不能再耽搁了,明日日落火起,咱们必须在黎明前就攻进城去,否则便说什么都晚了!”
杨行本眉头紧皱。
“如果是不计代价,或许能在一日内强攻下皇城的几处城门,可如此一来,咱们神武军的死伤,便难以估量了!”
秦晋也是皱眉不展。
“说的极是,若要不计代价的强攻,神武军肯定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关键是想一想,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两全其美!”
在神武军中,秦晋一向以奇迹迭出而闻名,现在抚额不语,杨行本觉得此事肯定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商承泽走了吗?”
秦晋忽然抬起头来,猛的问了一句。
“商承泽?”
杨行本似乎也有所悟,马上叫来了军吏,询问商承泽此时人在何处。
“回将军话,商承泽刚刚离开军中,说是有秘密使命,这还不到一刻钟的功夫!”
第八百四十章:趁夜攻皇城
商承泽被追了回来,秦晋将从达奚珣那里得到的消息直言相告,商承泽听后禁不住打了个冷颤。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他颤抖的原因却并非安庆绪要烧死满城数十万百姓,而是秦晋如此郑重其事,一定有要命的差事让自己去做。
而且,就算再要命的差事,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哪怕是去送死。
“大夫但有所命,末将必会拼死而为!”
商承泽一向是个胆小恶懦弱的人,他的这番表态令严庄大感意外。秦晋对此人的了解也许因为日短而不全面,严庄却是连他的骨头都看得透彻至极。
“商将军,军中无戏言,可不要在大夫面前说诳语!”
“请相公放心,末将胆小了一辈子,如今在大是大非面前,还,还分得清楚轻重,见亲口许诺了,就绝没有反悔的余地!”
如此回答让严庄心下一阵凛然,连商承泽这种畏首畏尾的胆小之徒到了神武军都肯豁出命来效力,看来唐朝果然气数犹在,反而是大燕气数怕是将尽了!这个念头在心里涌了出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弥漫开来,也不知是悲是喜。
两人的表情变化秦晋都看在眼里,便笑着击掌道:
“商将军有大义,此番不论成败,秦某都将向天子请功!”
这句话恰恰给了商承泽定心丸,请功与否暂且不论,他最牵挂的就是妻子儿女,现在有了秦晋的许诺,哪怕就是此番死在了战场上,唐朝也一定会抚恤他们的。
“愿为大夫效死!”
此前的话半真半假,独独这一次却是情真意切。秦晋从来不吝啬赏功,只要能够对局面有利,哪怕许下金山银山的赏格也在所不惜。
“季武心怀叵测,原本可以拖着他再做筹谋,但现在计划却被打乱,须得在安庆绪焚城之前,杀死此人,商将军此去,此人未必会设防,只须寻机将此人杀死,便大事可成!”
季武一死,神武军就趁夜攻城,其所部群龙无首,自然难以抵抗。此事难点只在于商承泽能否突施杀手,成功的杀了季武。
商承泽早就料到了此行的凶险,此时预想得到了确认,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虽然脸色因此而怕的煞白,但他还是咬着牙点头应承。
“大夫放心,末将拼死就是!”
商承泽一副行将就义的神态,秦晋却安抚他道:
“此番也未必是有去无回,清虚子会事先在城下订上一人多高的桩子,用来张网,动手之后可相机跳下来。放心,这种网他们火器营早就试验过,五六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毫发无损!”
此话出自秦晋之口,商承泽还是十分相信的,当即回道:
“大夫放心,末将就是拼上一死,也会杀了季武此贼!”
夺取含嘉仓城的计划完全是尽人事听天命,秦晋不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一役,与此同时,从宣辉门处打开突破口也在紧锣密鼓的策划着。
严庄自告奋勇,称他对洛阳攻城了若指掌,可以让他带路,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
不过,秦晋对此却并不抱希望,宫城早就毁在了大火之中,到现在还部分殿宇的火势还没有熄灭,里面未及逃出来的人也早都死在大火之中。
问题的关键所在只着落于宫城通往皇城的城墙。负责守卫皇城的叛军依安守忠之法,将几处通往皇城的城门内外都以砖石砌死,又抹上了石灰黏土,当真令人很是头疼。
宣辉门所在的外廓与宫城之间本来是有隔城的,偏偏隔城又隔开了宫城与皇城之间的联系,也许这就是当初修建隔城的目的之一。否则从宣辉门进入城内,皇城就近在眼前了。
“由宫城方向可往长乐门、应天门方向强攻,此时城内混乱,说不定会有摧枯拉朽的奇效!”
原本秦晋计划的是休息一夜,次日黎明再重新发动攻势,但事态急迫,为了尽快取得突破,只得冒着增加伤亡的风险。
负责主攻宫城方向的是薛焕所部,河东地形多山,来自河东的神武军擅长在复杂的地形作战,由于大型的器械很难运进宣辉门,所以他们所冒的风险也是最大的。
这次临时军事会议,秦晋将几名涉及到的将领都请到了中军帐。
“事起仓促,准备也不充分,希望诸位克服困难,勉力一战!”
按照神武军的习惯,本来是不打没有准备的仗的,但此时迫在眉睫,没有准备也得硬着头皮上。
除此以外,由宣辉门向南就是右掖门,右掖门南邻通渠扼守洛阳城与外界的水路出口,是极为重要的,如果能拿下此门,洛阳城破也就成了定局。也正因为此,叛军在右掖门处布置了大量的人马,而且叛军早在开战之初就为了防止万一,在各门之间的城墙甬道上筑起隔断墙,此时宣辉门与右掖门之间的城墙甬道上就横着一道墙,若要由城墙上发起强攻,就必须越过这道隔断墙。
“这几日大战频仍,军士无论早晚,都是半量供应军食,随时可以应付大战。估量着时间,现在各营早就陆续用过饭了,连夜突袭也不是全然没有把握!”
杨行本忽然解释了几句关于神武军当下的基本状况,秦晋点里了点头。
“实在不行就让预备兵马顶上去,他们养精蓄锐多日,早就憋得嗷嗷直叫,现在排上去,或许能有奇效!”
秦晋当即拍板,将三成的预备兵马派出去,由正面强攻右掖门。以为右掖门外面有着宽敞的河滩,可以摆放大型的攻城器械,军士们在攻城过程中会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攻城的难度反而要比前两处要低了许多。
“两面夹击,就不信拿不下右掖门!”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德猷门方向腾起了烟火。
那里正是含嘉仓城的位置,秦晋等人站在望楼上远眺,只见火光愈盛,想来已经展开大战。
至于商承泽的生死,以及季武是否已经命丧其手,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论他们的结果如何,今夜的大战都是难以避免的。
由于消息的确认需要耽搁很大的功夫,消息暂时也不会送过来,秦晋还是有些担心。
如果刺杀季武的行动未成功,季武很有可能恼羞成怒,在含嘉仓城不保的情况之下,发令放火。不过,放火焚城也不是仓促眨眼之间就行的,至少得拿出一日半日功夫布置易燃物和起火点,尤其是起火点,如果选得不到位,火势很可能在短时间内烧不起来就被救下了。
他现在只希望季武从未有过放火的心思,就算在仓促间放火,也未必能使含嘉仓城有多大的损失。
“大夫,强攻右掖门已经开始,夜凉了,回军帐吧,省得着凉!”
这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是长史陈千里。
数年以来,秦晋一直将陈千里留在神武军中,而且陈千里在去年也打了几次漂亮仗,以孤军在风陵关拖住了大量的叛军,田承嗣就是在风陵关外被拖垮的。
“好,回去吧,留在外面,就算再心忧也是于事无补。”
长出了一口气之后,秦晋与陈千里并肩返回中军帐旁的私帐。
中军帐平日里只用作升帐召集军将商议军事,由于过大,过于空旷,秦晋宁愿在私帐里处置公务。
看着帐中堆积如山的公文,陈千里感慨道:
“大夫还是这般不知昼夜的忙于军务!”
秦晋笑道:
“恨不得生出两双手脚来,总觉得不够用呢!”
话虽然说的轻松,可秦晋终究是为了维持轻松的气氛而故意为之,如此反而有些着了痕迹,两人都觉得不自在。
陈千里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直来直去的黑胖子,数年以来的沧桑经历让他本来圆鼓鼓的肚子干瘪了下去,脸上也因为数年风霜而多了许多道印痕皱纹。
良久,只听他喟然一叹:
“当初在新安时,何曾想过……有今日。”
“形势所迫,如果没有这场浩劫,也许秦某还在新安县廷里做个县尉小吏,蹉跎岁月……”
“千里倒还希望在大夫手下做个不入流的司兵佐呢!”
秦晋默然,帐外战鼓阵阵,嘶吼喊杀也渐渐声起。这突如其来的谈话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于也从未想过和陈千里有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究其本心,也许就是难以坦然相对,既然如此,避而不谈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如果顺着陈千里的话再说下去,也是些干巴巴没有营养的套话,反不如沉默要更真实一些。
陈千里与他曾经患难与共,在新安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但此人心中终是一片冰心,当真论起来,秦晋也自知没有陈千里那么纯良,两人间的矛盾也正是在这个裂缝上越来越远的。
但是,秦晋忽然心思澄明起来,起初多少有些烦乱,这多少影响了他的判断,现在心神稳定之后,马上就意识到,陈千里今夜找到自己,一定不是扯闲话的,也许此人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第八百四十一章:树倒猢狲散
“大夫今日夺下洛阳,当是立下了开国以来不世之奇功啊!”
陈千里沉吟着,缓缓的开口了,这让秦晋觉得眼前这个已经不再黑胖的黑胖子愈发陌生。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从这意味深长的语气里,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陈千里今夜怕是又要犯轴了。
秦晋沉默着,静静的等着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果然,陈千里见他没有接话,终是忍不住自顾接了下去。
“难道大夫没有想想,大功就是大祸吗?”
陈千里的声音既压抑又激动,似乎又蕴含着隐隐的忧虑。
秦晋反问道:
“难道还要放任叛军继续在洛阳肆虐吗?”
陈千里叹息着摇头。
“千里知道,劝人让功是多么的愚蠢,可为了大夫一世英名,千里还是要说!”
秦晋仍旧默然。
“大功之下,赏无可赏,这不就成了震主之势吗?”
话已至此,秦晋当然明白陈千里在担心什么。
“让我不取这洛阳之功,亦无不可,当初让房琯率军出征,我又何曾争过?”
这是实话,当初秦晋就没想过要争这份功劳,事实上神武军自从保住长安以后,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本立足于十六卫军之首。后来如果不是房琯率军无方,神武军也不会急着出关。陈千里劝他大功既是大祸,这话在历朝历代也没有什么差错,但是,其隐含的意思却是怕自己造反啊!
说到底,陈千里一直留在神武军中,依旧不曾有过一刻忘怀当初兵变之事,两人之间表面上已经弥合的鸿沟此时突然裂开了巨大的缝子。
见秦晋还是不说话,陈千里便低低的急道:
“大夫可围而不攻,寻个合理的借口,请朝廷另行派人主持军务,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秦晋平静的答道:
“陈兄之意亦无不可,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陈千里大不以为然。
“如何就没有时间了?”
现在的洛阳城已经危如累卵,神武军只须稍一用力就可以轻易攻破,伪燕小朝廷的末日也已经近在眼前,怎么就没有时间了呢?陈千里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秦晋的话,他只以为这是个借口。
秦晋也不直接回答,只从书案上翻出了一份公文递了过去。
“看看吧,来自河北的急报。”
陈千里刚翻开那份公文,军帐外边有人疾呼起来。
“大夫,大夫德猷门被攻下了,德猷门被攻下了……”
秦晋腾的起身,这可是个绝好的消息,德猷门就是含嘉仓城坐落在外廓的城门,此门一破也就代表着含嘉仓城到手了一半。
但军吏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身形都凝固了。
‘清虚真人身受多处箭创,生死难料……’
清虚子其人最初给秦晋的印象并不好,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此人除了油嘴滑舌以外,对神武军中的任何差事均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火器营能发展到今天,其人功不可没。
听到清虚子身受重创,生死不知的消息,秦晋只觉得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也顾不得再和陈千里将谈话继续下去,事实上也没必要继续下去。
陈千里一厢情愿的建议简直就是自毁,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怎么可能如此儿戏?这和他识得的那个县廷小吏已经相去甚远。
“清虚子在哪?”
出了军帐,秦晋大声的询问着。
“已经送到伤兵营去抢救了,”
秦晋本想去伤兵营,但才迈开步子却又停住了。
“现在指挥火器营的是谁?”
“是清虚真人的一名副将,大夫放心,秦校尉带着将士们已经杀进了含嘉仓城,季武也已经授首伏诛,仓城眨眼便可有惊无险的收复,”
得知季武已经死了,秦晋心中大定,主将一丝,余部就会树倒猢狲散,逃命尚且不及,哪里还会有人顾及烧城?
“很好,这个商承泽还当真带来了不少惊喜,此人现在何处?”
“商将军也是惨烈,据说当场就被季武的亲随乱刀斩杀,咱们的将士冲上城以后,见到的只是已经不成人形的尸首!”
秦晋心下凛然,两军交战不是儿戏,那些所谓全身而退的法子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季武一死,此人的亲信又怎么可能放过商承泽呢?
那军吏见秦晋似有不忍,登时大为意外,在他们眼里秦大夫可从来不曾流露过这种神情。
其实,秦晋今日之所以心思外露,还是因为陈千里所致,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
“大夫也不必为他惋惜,商承泽自知附逆罪孽深重,如此用命还不是为了家人搏个安稳?如今反正便以身殉国,也是死得其所了!”
秦晋想想也是,如果商承泽不死,还真就未必能躲得过朝廷御史的明枪暗箭,因为他没有足够大的功劳可以傍身,但人死了便大不相同。俗话说,人死为大,御史们有大把的活人都攻讦不过来,又怎么会再盯着个死人?
“好,除了朝廷的赏赐,咱们神武军也要从优抚恤!”
“大夫英明,自当如此!”
秦晋身边的这个军吏心思到颇为活络,一言一行倒与秦晋颇为吻合。于是,他便多看了这军吏几眼,是个眼熟却叫不上来名字的军吏,平日里负责的是一些简单的杂物,今日由此人报信,恐怕是三处大战突起,军中公文也随之增多,都忙不过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见秦晋询问自己的名字,那本来还对答如流的军吏却诚惶诚恐道:
“小人贱名难如大夫法耳,姓钱名经。”
“钱经?”
秦晋忍不住重复了一句。
“正是小人贱命!”
“姓名乃父母所赐,何来贵贱之分?你也不必如此自谦!”
自谦是秦晋说的客气,这分明就是自贱,但他用人从来不诛心,管你是阿谀奉承之徒,还是刚正不阿之人,但有可用之处,他就有把握使其人尽其用。
钱经做感激涕零状,一揖到地。
“大夫如此抬举小人,小人铭感五内……”
秦晋大手一挥,阻止了他的那些虚头言语。
“是个伶俐人,明日便到中军帐来誊抄公文吧。”
含嘉仓城的轻易到手出乎神武军中众人所料,右掖门外的攻势受挫,也同样超出了众人所料。
然则,只要含嘉仓破了,洛阳城便再也无险可守,神武军可以轻而易举的通过含嘉门攻入皇城东面的另一座城中城,东城。而东城通往洛阳城内亦有两座城门,宣仁门和承福门。
由于含嘉仓城陷落的突然,叛军一定没有足够的准备,自然也就没工夫向封堵宫城城门一般封堵这两座城门。
只要今夜乘胜进击,叛军就再也无力回天了。
……
“陛下,陛下,含嘉仓城火起,怕是出了意外!”
晋王府旧邸的望楼上,宦官慌张的大声喊着,安庆绪站在望楼下面,手扶着梯子,恨不得亲自爬上去一看究竟,但黑灯瞎火的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不是安守忠趁夜反攻含嘉仓城?”
“陛下忘了吗?城南有骚乱,安相公带兵去平乱了!”
闻言,安庆绪总觉得惴惴不安,耳听得时隐时现的喊杀声,他已经新乱到了极点,从日出到日落,这些叛乱者的声音就没有一刻停止过,耳朵都已经被吵的麻木了。
“大事不好,唐兵趁夜猛攻右掖门,陛下……”
这是安庆绪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宦官,从宫城被大火烧毁以后,各处的消息传递汇总就已经极为混乱,如果不主动去查问,怕也没人知道将消息送往晋王府旧邸。
“右掖门何时遭袭?”
“差不多快有两个时辰了!奴婢发觉右掖门处的杀声很大,异于别处,便,便壮着胆子去看……不想竟是唐兵攻城!”
安庆绪的身子晃了几晃,如果不是扶着望楼的柱子,很可能就跌坐在了地上。消息混乱滞后到如此地步,足见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对洛阳城的掌控,各部燕军此时只是凭借着一时血气在各自为战,恐怕身为宰相的安守忠现在也未必知道右掖门遇袭的消息吧。
忽然,安庆绪猛的跳了起来,好像脚下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
“不能再等了,今夜就走,马上动身……”
原本他计划 的是明日晚间动身,顺便一把火将洛阳也烧了,但现在看来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再等下去只怕就要成了唐朝的俘虏。这是安庆绪不敢想象的,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快,快派人去达奚相公府上,让他尽快打点行装,一个时辰以后就出发!”
到了现在,安庆绪可以信任和倚重的就剩下了达奚珣,安守忠狼子野心,一心争权,就让此人留下来拖住那些唐兵吧。
很快,派出去送信的宦官又慌慌张张的跑了回来。
“达奚相公府上已经,已经空,空了,奴婢,奴婢赶到时,只,只见到不少家奴在哄抢财物,杀了几个不长眼的,也没问出达奚相公的下落。”
这个消息让安庆绪彻底傻眼了,达奚珣身为重臣,其府上被家奴哄抢,只能有一个原因,也是他不愿意相信的。
“达奚老狗骗朕!”
陡然一声怒吼,安庆绪的身体就像面条一样瘫软了下去。
第八百四十二章:驱虎吞狼计
是夜,“大燕天子”行在,昔日的晋王府旧邸乱成了一锅粥,宦官宫人们四处奔逃,羽林禁卫亦是人心惶惶,但好在都是昔日的燕辽精锐,尚未出现大规模私逃的现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过身为“天子”的安庆绪突然气血上脑晕倒了,却着实的让所有人心底里都涌出了一丝丝的绝望。
“陛下,陛下,醒醒,醒醒啊!”
一些宦官对安庆绪还算忠心,聚在他的身边七手八脚的折腾着,可惜都是些没什么急救经验的人,好半晌都不得其法。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唐兵破了含嘉仓城,从从宣仁门里杀出来……”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宦官屁滚尿流赶了回来,一副末日降临的德行,只是安庆绪已经昏死了过去,对他带回来的消息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快醒醒吧,唐兵都打到家门口了陛下,陛下……”
终于,安庆绪悠悠醒转,睁看眼见到一群宦官宫人围着自己,均是一副如丧考妣的德行。
“都围着朕作甚?朕,朕这是怎么了?”
缓了好一阵,安庆绪才记起来此前发生了什么,达奚珣是他最为信任的重臣,却也在此时离他而去。他虽然是个比较粗线条的人,但背叛的感觉一样难以忍受。
“陛下,唐兵已经破城了,该,该如何是好?”
安庆绪一愣,觉得这个消息有些突兀,第一反应竟是难以置信。按照他的预计,唐兵最快也得在日出之后才能有所进展。
“哪里破了?”
“是,是含嘉仓城,据说季武也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
闻言之后,安庆绪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季武的愚蠢害死了他自己,也还得洛阳城被如此之快的突破。
他知道洛阳城已经再没有守住的道理,此时不走,恐怕就真要被唐兵瓮中捉鳖。
“迁都,即刻迁都,车队向南城前进,一刻都不得再停留。”
此时的安庆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果决,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临走时,羽林禁卫奉命一把火烧了晋王府,虽然已经来不及在全城放火,可这晋王府他也必须焚毁,不想这座府邸落到唐朝的手中。
然而,安庆绪的“迁都”之路可谓是荆棘重重,步履维艰,刚刚过了新中桥,迎面就有一股乱兵冲上了上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通砍杀。羽林禁卫不过五六百人,都聚在安庆绪的身边,这就苦了那些赶车的车夫。可怜这些手无寸铁的车夫无辜惨死在了乱兵刀下,哄抢毫无征兆的发生了,其余未曾被砍死的车夫见状,哪里还有心思留在车上,当即作鸟兽散,逃之夭夭。
由此,车队彻底瘫痪,安庆绪暴跳如雷,却没有半点办法,他甚至不敢让这些羽林禁卫去杀散这些乱兵。因为他生怕不知从哪里又冲出一股乱兵来,趁着自己身边空虚,行杀掠之事。
“车队不要了,绕路,绕路走!”
安庆绪再一次罕见的果决起来,满车金银财宝竟弃之如敝履。
实际上,再爱财也是有极限的,眼看着性命都要没了,谁还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只要留得性命在,他日卷土重来,丢掉的东西还不是要乖乖的复得吗?
整整一个车队的金银财宝吸引了大批的乱兵,这些人哪里还顾得上注意这个仓皇逃窜的‘天子’呢?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安庆绪得以顺利的逃到长夏门。
眼看着到了长夏门,安庆绪又紧张了起来,早前就听说长夏门、定鼎门一带有乱兵,万一让乱兵占据了城门,他可真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也许是老天对他还有些许的眷顾,安守忠成功的平息了南城的乱兵,两处城门依旧牢牢的在守军控制之下。
安守忠见“天子”在数百羽林禁卫的护持下疾驰而至,心中就已经腾起了不祥的预感。
“含嘉仓城已经被唐兵攻陷,季武也死无葬身之地,洛阳再无可为之机会。安相公,早早随朕北上邺城吧!”
与此同时,探马也赶了过来向安守忠禀报城北发生的一切。至此,安守忠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已经化为泡影,现在等着他的只剩下两条路,要么留下来死在乱军之中,要么护着安庆绪北上邺城,或许还有翻身的可能。
几乎用不着任何的权衡和犹豫,安守忠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请陛下稍后片刻,老臣这就去召集部众……”
安庆绪粗暴的打断了他,激动的吼道:
“哪里还有什么部众?你的那些部众正在哄抢朕的金银,这城南可控的几处城门还有多少兵马,召集起来,这就走吧。再晚,唐兵杀了过来,就是想走也不一定能走的成了……”
安守忠既沮丧又愤怒,但心里也知道安庆绪说的大致没错,走的晚了很可能就被唐兵稳重捉鳖。
只听安庆绪又庆幸的说道:
“城南闹成这个德行,幸亏唐兵没有大举来攻,否则早就杀进来了!”
安守忠心下凛然,想辩解几句,可又实在找不出过硬的理由,只得叹息一声作罢。
经过收拢,长夏门与定鼎门两处大约还有万余人,安庆绪则只急着脱身,离开这已经水深火热的洛阳。
“一万人也好,总比身边没人要强的多,安相公一定要安排人断后,否则唐兵万一追上来……”
安守忠铁青着脸,闷声答道:
“请陛下放心,老臣亲自断后,断不会让唐兵追上陛下!”
就实而言,安庆绪恨不得安守忠这蠢货被唐兵乱刃分尸,以解心头只恨,但他又知道,安守忠是自己身边唯一的重臣了,将来到了邺城不也得有人做事吗?
现在除了此人,他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安卿是朕的宰相,不能轻易涉险,只须安排一得力干将就是!”
这番话让安守忠颇为动容,想不到此时此刻,安庆绪还没有放弃自己。若论罪责,丢了洛阳就足以构成死罪的啊。若再以往,他一定能想得透安庆绪的用心,只是现在心神俱乱之下,也就没有时间细想其中的曲折。
……
神武军终于杀进了洛阳城,秦晋紧紧悬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至少火烧洛阳城这种事不会出现在历史上,虽然零星的几处大火在所难免,可若要烧毁全城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这时,杨行本来寻秦晋。
“大夫,探马来报,一队叛军已经出了长夏门,大约万多人的规模,怕是安庆绪要跑。下令追截吧!”
此时,磨延啜罗的回纥部早就被秦晋安置在通往河北的津要之地,只要这股叛军一头撞上去,就可以保证他们有去无回。安庆绪是伪燕的“天子”,克复洛阳,又活捉了此人,那就算是竟全功,杨行本当然不会放弃。
可秦晋沉吟了一阵却摇摇头。
“安庆绪不能抓,也不能死!告诉磨延啜罗,放他们北上!”
杨行本大惊,不知秦晋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大夫这是何故啊?”
忽然间,“养寇自重”这四个字在他的心里出现,但马上又觉得当真如此的话,亦无不可,只有如此,神武军才有长久独立于朝廷提调之外的特权吧。
但是,秦晋却有另一套理由,让他颇为意外。
“放走安庆绪是我一早就考虑过了的,史思明在河北已经成事,将来早晚要正面与此人对决。此人身为安禄山的肱骨臂膀,其能力也远在安庆绪之上比。现在将将安庆绪放归,就等于让他们虎狼相残,不论结果谁胜谁负,对咱们都是大为有利的!”
安庆绪派阿史那承庆北上秘密诛杀史思明的事,杨行本是知道的,而且他还知道阿史那承庆已经失败被杀,这也就意味着史思明和安庆绪在事实上已经决裂,两人早晚必有一战。那么,秦晋的策略就显得很有必要。
秦晋又道:
“安庆绪不过是一团愚蠢的腐肉而已,与其活捉此人,让他毫无意义的死去,不如发挥余热,替咱们去和史思明斗上一斗。”
“大夫难道就不为这唾手可得的功劳惋惜吗?”
要知道,俘获敌酋的功劳与克复东都是不遑多让的,秦晋说舍弃就舍弃了,也是把这阵战功劳看的太轻。
秦晋却摊手笑道:
“秦某只恨身上的功劳太多呢!”
杨行本也笑了。
“这从古至今,将到手的功劳如此舍弃,大夫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秦晋则道:
“陈千里刚刚找到我,说这举世无双的大功,也是大祸的根源,你可明白他话中之意?”
这个问题就很微妙了,杨行本不由得搓了搓手。明明攻克洛阳是件极值得庆幸,庆祝的大喜事,可因何从秦晋那里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呢?
“秦将军已经杀到了城中,安贼临时所在的晋王府旧邸失火,其人不知所终!”
很快就有军吏来报,这些情况与秦晋和杨行本所预料的差不多,看来安庆绪当是在那万多人的护持下北上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大夫终进城
一夜混战,洛阳这座千年古都终是陷于战火之中,散落的乱兵与负隅顽抗的叛军是神武军急待解决的问题,否则这洛阳就不算彻底收复平定。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当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天际透射出来,秦晋忍不住伸了拦腰,数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像此刻这般放松。
插在各处城门的叛军旗帜也纷纷被粗暴的拔了下来,草草扔出城外,随着一面面黑旗的飘落,肆虐神州大地的安禄山叛军,其丧葬已经被正式敲响。从此以后,唐朝也许会展开崭新的一页,也许会一如历史上一般,沉沦到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但是,不管将来怎样,至少眼下的局面正在一步步好转。秦晋相信,只要稳扎稳打的走下去,乱局未必会出现。
秦晋再一次于大批随从的护持下来到宣辉门外。这一次,他并没有骑马进入城门,而是在城外很远就下马步行,因为只有步行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审视这座已经唾手可得大城。正思量间,眼前黑影一闪,竟是一面破败的叛军旗帜从城上飘了下来。
几名军将故意在那面满是尘土污渍的黑旗上重重踩了几脚。
神武军将士多征发自关中,自从孙孝哲肆虐关中近半年以来,又有哪一家没有子弟死在叛军的铁蹄与屠刀之下呢?所以,秦晋身边的卫士也不例外,都对叛军燕兵恨之入骨,如今伪燕的京师被打了下来,发泄仇恨与怨愤的时候也就到了。
一念及此,到给秦晋提了个醒,大军入城绝不能滋扰城中百姓分毫,否则身为解放者的神武军也就成了加害者。
“传令,入城将士不得滋扰百姓分毫,违者可以斩立决!”
还本也是应有之议,秦晋身边的幕僚都没有异议,洛阳身为大唐东都,其地位与长安比肩,的确容不得半点马虎。
秦晋站在宣辉门外,久久没有进城的意思,这座城门并非完*露的夯土城墙,而是外面包以青砖,门楣上镶有石刻的宣辉二字,由此进去就是东都的心脏所在。
武则天和李隆基在人生的大半时间里都是由此处渡过,只不过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此时已经在战火里烧成了一片废墟。然则,战争年月,只要少死一些人,烧毁一些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战乱平息,三两年功夫就会有一座新的宫城拔地而起,比旧城更加宏大、气派。但是,人死了可就大大不同,因为战乱而损失的大量人口不经过一个甲子的时间都难以恢复元气。
“大夫,宣辉门里已经清理干净,由此进去不会有危险。”
随从轻声的提醒道。秦晋之所以愣怔的站在宣辉门外出神,并非担心城内的安全问题,他甚至想的比任何人都深远,洛阳城收复以后,是立即移交给朝廷呢,还是依照一路过来的惯例,按照对城中百姓进行整编,而将其统一置于神武军的管辖之下呢?
沿途的郡县大小城池,无论他秦晋做什么,一定不会有人多心,但如果是眼前的这座洛阳城,他相信一定会有人跳出来以此攻讦自己。
昨夜陈千里的谈话中就已经让秦晋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全军上下处于一片亢奋的情绪之中,可秦晋却纠结的坐立不宁,身为上位者,他发现每当解决了一个问题以后,就马上回产生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如此境况几乎从未例外。
此时,安庆绪不知所踪的消息已经渐渐在全军上下传开,许多人都将此引为遗憾,觉得便宜了安庆绪那狗贼。
终于,秦晋进入了宣辉门,穿过瓮城,门内的隔城里已经简单的清理干净,大约有数千人排着整齐的方阵坐在地上原地休息。这些都是刚刚从城内撤出来的军卒,几乎每个人都经历了整整一日夜的激战,早就疲惫已极,但秦晋刚刚出现在隔城之内,他们便都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高呼着威武、万岁。
其声势瞬间就如开锅的沸水,在震耳欲聋的雷动欢声之中,秦晋提缰上马,在万众注视中进入了宫城的西门,嘉豫门。
进入嘉豫门以后,连秦晋都不免为之一惊,除了耳鼻间更加浓重烟火味道,入眼处俱是黑灰一片,大片的木质建筑在经历了大火之后,垮塌的早就不成形状,木头燃尽以后,只有青砖碎瓦留存了下来,极目之处尽是如此,仅仅一墙之隔,竟似两重天地。
洛阳宫城实在隋宫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经过唐朝百多年的扩建,其规模甚至远远的超过了长安城的太极宫。可就是这样一座宫城,仅仅三日夜不绝的大火就彻底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废墟。
宫城向北是玄武门,与长安太极宫的玄武门同名,出去就是外廓与宫城之间的陶光园,那里不是秦晋此行的目的地。数百人的马队在废墟中缓慢的前进着,转而向南,那里是应天门、长乐门所在。
所过之处,不时可以见到来来往往的神武军士卒,仿佛这里已经成了神武军的军营一般,见到秦晋的纛旗都肃穆行礼,远没有隔城里的齐声欢呼,气氛好像也因为身在宫城废墟内开始变得压抑。
很快,一行人到了应天门,被砌死在城门洞里的砖石大致都被清理干净,留下的则是满地狼藉,这座宫城的正门一星半点皇家气势也没剩下。
厚重的木质宫门其中一扇因为折页损坏,半开半掩的外在青砖铺就的地上,另一扇城门则服服帖帖的大敞开。
秦晋拨马从半扇门的空隙中穿过,眼前竟又豁然一亮。
从应天门再往南直到皇城正门的端门,数里间的距离都是一片宽阔的空地,与其称之为空地,将其称为广场更为合适。其规模之大,就连长安城内也找不出这样的一处所在。
笔直宽阔的御道贯穿广场直通到端门,在御道两侧则是三省六部的各处官署。依旧是一墙之隔,这皇城内与宫城竟也是天上地下。自出了应天门,秦晋才切切实实的体会到这座皇城的威严所在。
只是所有的威严也仅仅留存于空空狼藉的建筑而已,这里的广场上或坐或卧着更多的神武军士卒,他们同样也是经过了整整一日夜的激战,此时被替换下来养精蓄锐。
将皇城内广场当做上下将士的休息地,也只有神武军敢有此惊世骇俗之举。但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避免扰民的考虑,更多的是基于安全之上。
因为直到现在,洛阳城内仍有许多乱兵和叛军在负隅顽抗,如果全部撤出城去休息,再调动起来则费时费力,如此就地休息,则随时可以应对处置突发意外。
秦晋的出现再一次引发了狂热的欢呼,威武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经过了数百个日日夜夜,如今他们终于站在了洛阳城内的土地上,这对于每一个人而言,无论将军还是普通的军卒,都是足以夸耀一辈子的功绩。
克复东都的功劳,那可是仅仅次于开国的,足以荫及几世子孙了。
这时,从端门处又有一队人马疾驰了过来,规模大致在几十人上下,近了才看清楚来人正是秦琰。
秦琰原本负责主攻的是难度最大的含嘉仓城,不想阴差阳错竟是第一个彻底杀进洛阳城内的人。
“通渠以北已经尽在神武军掌握之中,偶有乱兵也不会影响了大局,现在仍有大批的叛军盘踞在城南,这些人以百姓为肉盾,末将投鼠忌器,进展十分缓慢。”
第一个冲进洛阳的殊荣并没有让秦琰志得意满,相反他还十分的沮丧,因为安庆绪就是从他的手里溜掉的,如果不是只顾着收拢那一批被乱兵哄抢的车队,只顾着车上满载着的金银珠宝,安庆绪此时已经成了神武军的阶下囚了。
“末将没能活捉贼酋安庆绪,请大夫治罪!”
秦晋呵呵一笑。
“战场如水,本就没有常事,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就抓住安庆绪 ,你又何罪之有呢?”
给安庆绪放水的事,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绝大多数人包括秦琰在内都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如果风声传了出去,针对他秦晋本人的诘难也许就会甚嚣尘上了。
世事就是如此,不论哪个年代,既少不了阿谀谄媚之徒,同样也不缺像陈千里这样的耿介之人。
秦晋不怕那些蝇营狗苟,却只怕像陈千里这样的一根筋,不为利益所动,但凡触及底线就毫无商量的余地,对他而言这种不知变通的性格,带来的更多只是麻烦。
“好了,下去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继续作战,你又不是铁打的,能熬上几夜不睡?”
话虽如此说,秦琰依旧郁闷之极,一念之差居然错过了活捉安庆绪的机会,当时他的部将与安庆绪的距离,最近也不超过一里,如果当时能够下令不顾一切追击,现在也许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开启新篇章
秦琰终是熬不住身体的疲惫,长长的打了哈气之后也就带着部属寻休息之地去了,但秦晋却不能休息,虽然他也是几日也未曾合眼,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去做呢。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杨行本与秦琰脚前脚后的寻了来,他除了布置各部在洛阳城内的防区以外,还有许多秘密事情需要处置,因而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达奚珣可寻到了?”
刚一见面,秦晋就直问到。达奚珣昨夜的消息实在至关重要,否则诺大的洛阳城当真被付之一炬,神武军此行首先就失败了一半。因而,他对这个原本不怎么重视的贰臣也多了几分在意,曾特地嘱咐杨行本务必要寻到此人。
“城破以后,到处都是乱兵,城中半数人家都曾遭受过抢掠,达奚珣的府上也没能幸免,末将赶到时早就人去宅空,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杨行本回答的十分平静,他可不在乎达奚珣的死活,反正此人该做的事也已经做完了,像这种不知廉耻的叛臣,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秦晋摇摇头,有些遗憾。
“大夫何须为达奚珣担忧?此人生性狡猾,未必就能遭了难,否则他的宅子里如何没有几具尸体?没准与那安贼一并北逃了也未可知!”
听了杨行本的话,秦晋沉吟一阵,继而眼睛竟是一亮。
“达奚珣如果当真能跟随安庆绪北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秦晋的反应让杨行本一愣,脱口问道:
“难道达奚珣还有可用的价值吗?”
“当然不,此人为间,岂非再合适不过吗?”
得到的答案虽是反问,可杨行本还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但口中还是说着:
“达奚珣几次出卖安庆绪,难道安庆绪就察觉不出吗?这可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秦晋笑道:
“蠢货的世界,就算你我也不能尽数知晓啊!”
杨行本的想法原本也没什么奇怪的,安禄山父子能摧毁了大唐半壁江山,就绝不可能是愚蠢之人,现在安庆绪的表现比想象中大失水准,也就由不得他不奇怪。
“蠢货?”
秦晋的回答半是玩笑,又半是认真,这让杨行本有些愕然,下意识的跟着重复了一句。然而,更加耸人听闻的话还在后面。
“如何,想不通?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这几年以来,唐朝与安贼的对峙,比的,拼的,并非是哪一方更勇猛,更智计百出。”
“那比的是什么?”
杨行本觉得秦晋这番话有失偏颇,但出于对秦晋的了解,知道他绝无虚言,心中更是迷惑。
“愚蠢!”
只两个字,让杨行本哑然失笑。他也是心思通明之人,秦晋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又焉有不明白的道理。
“大夫所言甚是,从安禄山坐大之初,天子就有无数次机会将其剪除,哪怕是限制手脚。就算错过了这些机会,安贼起兵之后,依旧有大把的机会。可看看咱们的天子都做了什么,仍旧醉心于权术平衡之道,任凭党派争斗,败坏朝局,终至自毁长城,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如果不是大夫果断的从河东返回关中,此时的长安恐怕早就是叛贼的囊中之物了,这唐朝的江山,还不知道有几年活头。”
杨行本一向说话刻薄,就算对李隆基这个过气的天子,现如今的太上皇也毫不客气。
秦晋罕见的点头附和着杨行本惊世骇俗的说法,如果这在以往太平光景,仅凭这几句话就足够他家破人亡的了。
“二郎所言不差,在此之前,朝廷几乎把所有不应该犯的错都犯了一遍,导致叛军节节高歌猛进,这说明什么?不是说明叛军能够攻城略地,不到一个月就攻陷了洛阳,不是他们勇猛无敌,而是拜朝廷的屡屡犯错所致。”
秦晋的这个说法又超出杨行本的预计,而且明显有种玩笑戏虐的意思。
“世间事往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轮到他们频频犯错,也没什么奇怪的。”
杨行本点头赞道:
“大夫所言极是,想想当今太上皇御极天下四十余载,玩弄重臣于鼓掌之中,又岂是愚蠢无能之辈?可还是犯了不该原谅的错误,安庆绪何许人也,又岂能和太上皇比?落败至此,还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杨行本对李隆基有着极大的不满,可一旦涉及敌我,还是有所倾向的。不过,刨除其中的个人主观因素,杨行本这番话也大致不差,安庆绪比起李隆基又差了岂止是一星半点?
“大夫,房相公来了,在政事堂呢!”
听闻房琯来了,秦晋则搓了搓手,又舒展一下筋骨。
“走,去政事堂看看!”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太阳高高升起,气温也随之变得闷热。秦晋掀去了肩上的大氅,又摘掉头上重重的铁盔,这玩意重达五六斤,又捂在脑袋上密不透风,实在是受刑一般。
如今皇城已经基本肃清,自然也不用这么全副武装了。
“咱们这位房相公此时应是百般滋味在心头,当初如果不是他托大,现在就是克复东都的不世功臣了!”
秦晋暗暗感慨,杨行本说的不错,让房琯夺下这收复东都的功劳,本是他精心谋划的。神武军本就战功赫赫,自打在关中击溃了孙孝哲二十万叛军,力挽狂澜于既倒,其地位早就不容撼动,如果再多了克复东都的功劳,可绝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功高震主,赏无可赏的局面。如果让房琯来分功,神武军和他秦晋本人或许就不会像现如今这般树大招风。
然而,房琯不争气,丢了整整十万大军不说,还差点连命都没了。到头来,收拾残局的还是神武军和他秦晋。
秦晋叹了口气,默然不语,脸上竟满是忧心之色,全然没有收复东都洛阳的兴奋、激动和欣喜。
如果这么一步步发展下去,就是要逼着自己做曹操,做赵匡胤,也许若干年后……只是,现在的唐朝既不是气数将尽的后汉,也不是根基浅薄的后周。大唐立国百年在李隆基的手中达到了全盛,其根基深入神州大地的每一寸角落,如此做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他还有退路吗?明明以为自己可以操纵命运,改变命运,到头来却还是被命运推着向前走,不能回头。
“大夫,大夫……”
杨行本的声音将秦晋从出神中拉了回来,他定了一下心神,见杨行本已经上马,便也上马,一同往政事堂去。
政事堂内,一个苍老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远远望去竟显得有些佝偻寥落。
房琯身为宰相,败军丧师,而今东都终于克复,终于得偿心愿,心里却实在是五味杂陈。
“房相公如何跑到这里偷闲了?而今东都刚刚克复,还有数不清的差事要办,料理民政,老相公可是当仁不让啊!”
房琯的确有料理民政的天赋,其人对民营的理解和处置都远远超过了秦晋手下诸人,如果重新整合洛阳,他自然是最佳人选。
冷清的政事堂内多了两个人,也多了生气。房琯回过身来,苦笑道:
“东都克复之日,就是老夫回京领死之时,这是当初老夫曾许下的誓言,今日又岂可食言呢?”
秦晋道:
“留着有用之身为朝廷多加效力,不是更好?”
看着一脸诚挚的秦晋,房琯心内苦涩,当初自己视此人为仇寇,必欲除之而后快,而此人非但没有对自己落井下石,而且还照顾有加,更是放手任其施政,毫不疑心……
这份胸襟气度,绝对是宰相之才,自己难以相比。
“秦大夫放心,老夫不是半途而废的人,这东都民政,老夫会料理的。”
秦晋还真担心房琯死心眼,甩手而去,现在得到了他的保证,不免松了一口气。
“就实际而言,相公理民有功,虽然抵不得败军之罪,也必然会得到天子谅解的!”
杨行本也跟着劝了一句。房琯苦笑着叹了口气。
“老夫自己却是不能原谅自己呢!”
闻言,秦杨二人默然不语。
秦晋打量起这洛阳皇城内的政事堂,比起长安政事堂还要宽敞华丽,只可惜被安贼小朝廷折腾的狼藉一片,眼前所见,书案凌乱,纸片竹简散落的到处都是。
这些都是日常政务的公文,即使是伪燕小朝廷经手的,也都极为重要,秦晋弯腰俯身,一件件拾起地上散落的公文,又码放在案头。
然后,秦晋又在公案后坐了下来。
“从今日起,就要清理户口,但凡实有百姓,都要悉数编入民营。至于那些没有恒产的流民,也要组织起来,收复洛阳只是个开始,真正的恶战都在河北等着咱们呢!关中距离太远,人力物力难以长久供应,今后的一切阵战,都要以洛阳为基础。所以,千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说到底,两军交战,打的是百姓是粮食……”
秦晋的声音很平静,也有些低沉,寥寥几句话就把神武军接下来的计划简单勾勒出来。
第八百四十五章:双喜临门否?
秦晋的一番话让房琯陡而精神振奋,同时又催生出几许沮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因为他没想到秦晋比预想中,谋划的还要深远,克复东都洛阳不过是个开始,进军河北,彻底荡平安贼才是最终的大计。
却听秦晋又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
“河北的形势远比想象中要复杂,神武军要面对的困难也更多。太上皇执政近五十载,收容了大量的胡人内附于河北,时至今日河北胡人的数量几乎已经超过了汉人,安禄山造反之所以能振臂一挥,万众无不景从,根子也在这里。”
这些话过于敏感,非议太上皇,在众人看来还是令人有些胆颤,毕竟李隆基御极天下四十余载,数十年的积威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散掉的,政事堂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压抑。
“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距此四百年前的晋朝,就是因为收容了大量的胡人内附,又不能使其归化我华夏,才有了五胡乱华的局面。而今,河北胡化几与当年无异,如果神武军到了河北,民营这一套恐怕并不好开展,我们要对各种可能遇到的问题,做出预先的判断和准备,就算不能做到算无遗策,也必须尽可能的准备充分。”
房琯是赞同秦晋的说法的,河北胡化的确很严重,虽然官员都是朝廷派驻地方的,但没了百姓做基础,不也是无水之舟吗?
“秦大夫此言有理,自古有河北半天下的说法,一旦渡河北上,咱们所面对的可就是困兽之斗。这困兽之斗为了死中求活,其求生的**将更甚于以往,如此种种都会使王师陷入空前的对抗之中。”
秦晋点了点头,这房琯还是个明白人,每一次分析局势,此人都能一语中的,切中要害。可偏偏此人在克复洛阳之战中一败涂地,可以得出个结论,其人大有眼高手低的架势。
说到底,这种能力并不适合当一肩扛起重任的宰相,反而适合出谋划策的副手。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李亨并不是个知人善任的皇帝,就算他没有中风,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建树。
当然,这些都是秦晋心中所想,自然不可能当着房琯的面说出来,如果他能认识到自己的这个不足,或许就会比从前有着质的飞跃。只可惜,虽然人人都知道,贵在自知的道理,但当真能做到自知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就像秦晋,他不是个事必躬亲的人,但却能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起到的效果也是事半功倍。比如房琯,用此人来筹划民营,就做的有声有色,甚至首屈一指。
可如果让此人带兵,也许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忽听外面有人急促的发问:
“秦大夫可在里面?”
守在门口的卫士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尔等何人?寻大夫何事?’
“报喜,报喜,特为大夫报喜而来!”
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对话,秦晋倒有些疑惑了,如果说报喜还有什么比得上克复洛阳更值得一喜的?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得一动,莫非有人擅自做主捉了安庆绪回来?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对他而言就绝不是喜,而是惊。
“让他进来!”
秦晋大声的吩咐守在门口的卫士放报喜之人进来。
此人进来之后,秦晋却发现并非神武军中之人,而且一身风尘仆仆,明显是赶了远路的。忽然,他又发现来人十分面熟,名字就在嘴边,可一时又难以出口。
正
搜索记忆的当口,只见那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主君无恙,奴婢是成双啊!”
至此,秦晋猛一拍脑门,终于记起了此人姓名来历,这不是府中的家奴成双吗,怎么千里迢迢到军中来了。
“千里迢迢到洛阳来,可是家中出了变故?”
一时之间,秦晋竟忘了对方乃是报喜而来。
成双连不迭的摆着双手。
“不,不,不,家中一切安好,奴婢此来是为,为报喜,繁素妇人在半月之前诞下一子,家老特地遣奴婢来报喜的,繁素夫人还等着主君给小郎君取名字呢……”
一番语无伦次的解释之后,秦晋终于听明白了,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儿子,离开长安之前,他与繁素一起过夜的日子用一只手就能数的清楚,偏偏就是这几次的功夫,一个新生命就此诞生了。
然而,突闻自己做了父亲的消息,秦晋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喜,反而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自从来到唐朝以后,他由始至终都是以第三视角来审视这个世界,换言之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然而此刻,构建起这第三视角的基础似乎正在一点一滴的消融。
这种消融,或多或少的让秦晋有些无所适从。
“主君,主君,繁素夫人请主君为小郎君取名呢?还请,还请主君写在纸上,奴婢好带回去给繁素夫人看……”
这个叫成双的家奴倒是惦记着家里,才刚见到秦晋就打算着回去了。
秦晋一窘,起名并非其所长,也不是顷刻间就能想到合适的名字,便吩咐道:
“你一路舟车劳顿,先休息一夜,明日自会告诉你。”
说罢,就着一名军吏安排成双的食宿。
这时,房琯和杨行本先后道贺,他们也对这个消息颇感意外,但不论如何,都是个好兆头。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好消息于今日传入洛阳,对于几曾危如累卵的大唐而言,不正是脱运交运的预兆吗?
“恭喜秦大夫得子,今日可谓是双喜临门,当值得一醉啊!”
秦晋笑着回礼,却道:
“奈何军中事务繁冗,纵使想醉,也没有时间啊!”
恰在此时,严庄有急事来寻秦晋,正好也得知了秦晋得子的消息,又免不了一通恭喜道贺。
“老夫刚刚分别遣人联络过洛阳旧臣,十之七八都巴望着归顺大唐,只不知大夫之意要如何处置他们?”
秦晋沉吟了一阵,进入洛阳之前他的确没打算有好脸色对这些叛臣,但现在得知了叛臣的规模竟如此之大,如果再予以严处,恐怕对稳定洛阳人心不利。
“原来以为这些叛臣一定会跟着安庆绪逃亡,或者在战乱中死伤离散,想不到竟都好好的窝在家里,倒是让人头疼。”
房琯则道:
“安庆绪自顾不暇,又哪里有时间理会这些叛臣呢?其实大夫也不必为难,奏请朝廷,请准如何处置就是,让朝中的大臣们去议吧!”
秦晋欣然同意,这是个好办法,不论什么结果下来,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月余功夫,到那时洛阳城早就安稳了,而自己也不必背负着这个硕大的黑锅坯子。
如果仅仅是处置一两个人,秦晋也还是能做主的,可洛阳叛臣的十之七八,至少也有上万人呢,如果擅自做主,都是个大麻烦。
该商议的都商议完毕,秦晋率先离开了这满地狼藉的政事堂,杨行本也随之而去。
诺大的政事堂里只剩下了房琯和严庄两人。
严庄忽然啧啧叹道:
“秦大夫的性子冷淡,想不到喜闻得子也没什么表情变化!”
对此,房琯也同有所感,他想不通有任何理由,一个人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还是长子的情况下,可以无动于衷。
“此非常人,又岂能用常人之心揣度?”
但是,房琯还是站在秦晋的立场上,替他辩解了一句。
事实上,这个理由也完全说得过去,非常之人就得做非常之时嘛!城府深似海的人,这世上也不是没有。
可接下来严庄的话则让房琯立时警觉起来。
“而今秦大夫再得一子,于世人看来这是双喜临门,依老夫所见,却是一祸一喜,甚至两皆为祸!”
房琯何许人也,严庄的话才起了个头,他就已经猜得到此人后续要说些什么。
“严庄!危言耸听,就不怕被以军法治祸乱军心之罪吗?”
当场厉声喝问,让严庄有些下不来台,房琯的态度之强硬,实在超出了他的预计。
现在话才起头就被喝止,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怕也不好说下去了。
不过,严庄还是强行说道:
“相公不管旁人如何,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安危吗?”
房琯一愣,继而苦笑。
“老夫的安危?老夫败军丧师,早就是待罪之人,就算一死又何能有怨言?”
严庄道:
“相公若做如此想就是大谬,留得有用之身才能有大作为,又岂能为虚名所累?难道相公就无意东山再起吗?”
以严庄的语气,就差直接说出来,他可以助房琯东山再起。但他又偏偏要等着房琯主动开口询问,偏偏房琯就是不主动开口询问,只忽而冷笑,忽而苦笑。
房琯是个有心结的人,此前一直以无休止的忙碌来麻痹自己,现在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又被人挑了开来,就难免有几分失态。
“严庄!你如此危言阴谋于老夫,究竟是何居心?”
本以为一切在按照预想中进展,可突如其来的喝问,让严庄傻了眼。
第八百四十六章:天道不足畏
瞬间的功夫,阵阵干笑在严庄的脸上挤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玩笑,玩笑话,相公何必如此当真呢?”
房琯冷哼了一声,一甩袍袖,负手背过身去,警告道:
“老夫有句丑话说在前面,这里是大唐,你在安贼禄山手下的那些勾当最好收敛起来,否则未必能得了善终!”
如此警告,几乎已经等同于撕破脸皮。严庄大惊失色,连忙双手一揖到地,向房琯请罪。仅仅是一次试探,居然就换来如此严厉的警告,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虽然房琯现在也是戴罪之身,可此人毕竟深耕长安十数年,人脉与威望都远非自己可比,绝对有能力让一个人不得善终,更何况自己还是安禄山麾下的头号拥趸。
房琯冷然道:
“请君自重便是,莫要辜负了秦大夫对你的网开一面。”
说罢 ,再没有一刻停留,拂袖而去。
直到政事堂内只剩下了严庄一人,他才浑身虚脱的跌坐在地上,正巧袍袖刮在了身侧公案上,稀里哗啦带下来一堆公文,撒了满地。
抬手抹了一把脸上已经淌成河的冷汗,严庄又无奈的扫视着政事堂,就在半月之前,这里还是他发号司令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如履薄冰,当真万般滋味在心头。
严庄是个玩弄权术,笃信权术到骨子里的人,之所以趁机离间秦晋与房琯的关系,还是为了在两人的争斗中觅得更佳的机会。只可惜,他看错了房琯,稍一试探就换来了严重的警告。
“难道当真错看了房琯?”
他还是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实,认为房琯的态度背后一定还有些别的因由,只是再想找机会却没那么容易了。
很快,秦晋得子的消息在军中传开,第一个赶过来道贺的竟是清虚子,这让秦晋大为惊讶。
“你,你不是身中数箭,重伤吗?”
清虚子一把扯开道袍,让秦晋看他胸口缠着的白色麻布,上面渗出的血色已经渐渐转甚发黑。
“三清尊神护佑,那日贫道穿了链甲,箭矢虽然破甲却只伤了皮肉而已。”
秦晋焕然大笑,伸手在他缠着麻布的伤口上戳了一下,登时就把清虚子疼的捂着患处,直吸冷气。
“贫道此来是向大夫道贺的,大夫就是这么回礼的?可,可真让贫道心寒啊!”
秦晋反唇相讥:
“空手道贺,真人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清虚子毫不示弱,脱口道:
“贫道此来虽是空手,却也不是空手!”
眼见着清虚子又要故弄玄虚,秦晋就挥手制止了他。
“真人来的正好,随秦某过河到城南去看看,听说那里还有不少让乱兵在负隅顽抗,洛阳乃天下中心,虽然天子在长安,可地位却比长安丝毫不差,必须尽快平靖市面!”
说话间,秦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清虚子。
“真人这伤势,还能走路骑马?”
清虚子讪笑:
“贫道就是骑马来了,又没伤了筋骨!”
不过,秦晋并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在这皇城御道上漫步前行,身后跟随着数百随从,其势之大,在太平年景直是不可想象的。
出了端门,南面就是真正的洛阳城,迄今为止与长安并立数百年,交替成为国都,而今终于重回到唐朝的手中。
再向前就是将洛阳城拦腰截为两段的通渠,通渠在端门处拓宽了三倍有余,中间两处河心岛将河面切分成三条支流,三座石桥串连立于河面之上。
对于这三座石桥,秦晋早就如雷贯耳。当然,那是在千年以后的后世。其中黄道桥与星津桥声名不显,独独居中的天津桥被历朝历代所重视,屡屡被毁,又屡屡重修,可说是绵延千年而不倒。
石桥桥面明显高于北岸丈余,加之皇城地基本就高过南岸许多,站在桥上向南望去竟可目视数里有余,洛阳城内比邻错落的建筑宅邸统统一览无遗。
“何处风景好,独上洛阳桥!”
这是一句后人描写登临此桥的感受,而文字和实景实地所给人的感受则是完全不同的。
“大夫好诗性!”
清虚子的声音适时想起,秦晋这才惊觉自己刚刚竟然自言自语出了声。
不知何故,他在长安时所感受到的是沉沉压抑之感,仿佛繁华的长安时时有乌云压顶之势。可到了洛阳,所见所感却完全不同,大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势,可细究其中原因,却是难以名状的。
“贫道还是第一次登临这天津桥,果如大夫所言,风景独好啊!”
这三座串连在一起的石桥可不是寻常百姓能够登上来的,每月两次的朔望朝会,城中公卿大臣就是沿着这三座桥进入皇城的端门。
“此桥初建于前隋大业年间,那时还是铁锁连成的浮桥,直到我朝贞观年间才重修为石桥。”
清虚子津津乐道着这天津桥的来历,眼神一如秦晋,延伸向南面一眼望不到头的建筑群中。
“若说天津桥当真变得重要,还是在武后当政年间。那时的洛阳神都渐渐取代了长安的地位,就算当今太上皇在位的这四十余年里,也几乎有半数时间都在洛阳……”
说话间,清虚子竟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
“贫道断言,自此以后,长安将如落日掩入黄土,取而代之的则是脚下这片土地!”
如此断言,秦晋倒对清虚子有些另眼相看。别看此人平日里随意嬉笑,疯疯癫癫,可眼光还是颇为独到的。事实上,历史上的长安也诚如其所言,自安史之乱以后就彻底的没落了,只可惜洛阳城也苟延残喘了没几年,最终这两座姐妹城市一同没落下去。
而在秦晋看来,随同长安洛阳两座大城一同没落的还有所谓的汉唐盛世。自此以后,汉人称霸东亚这片土地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贫道有句话不说出来一直憋得慌,这回大夫可不要再打断贫道。”
突然间,清虚子就转了话茬。
“贫道听说夫人请大夫给长子起名,这却是有忌讳的,过早起名容易早夭,自古以来七八岁以前,都是以贱名相称的。”
秦晋闻言大笑。
“真人乃世外修道之人,如何也相信俗世的规矩呢?”
清虚子道:
“入世出世原本就没有界限,况且无论出世入世,又有谁能在天道之外呢?”
新生儿起个贱名的说法,秦晋道是也知道,如武功赫赫的汉武帝,未成年之前就叫刘彘,而彘就是猪的意思。也就是说,堂堂汉武大帝在未成年之前叫了整整七年的猪。
实际上,在秦晋的那个年代里依旧有这种说法,起个贱名好养活,比如他当年有个同学小名就叫“狗剩”,只是随着教育的普及和社会的发展,渐渐不受人重视而已。
见秦晋不予回答,清虚子问道:
“大夫难道不认同贫道的说法吗?”
秦晋没有表示反对,点头道:
“就如真人所言,暂时不起大名……”
略一思忖,他不禁打了个响指,脱口道:
“便叫长庚吧!”
顿时,清虚子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对答,良久才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
“大,大夫当,当真,当真非凡人也!”
长庚可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长寿,乃太白金星别称。在他看来新生小儿起名如此之大,是闲命长吗?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此事可万万玩笑不得。”
反应过来的清虚子连连劝阻,秦晋却很是平静。
“天道并不足畏,最让人畏惧的是人心!”
此言一出,清虚子登时无语,在他眼里的秦晋一直内敛低调,可从不像今日这般张扬。
秦晋也是一时失言,但并非完全失控,如果当着杨行本或者裴敬的面,他是绝对不会说这些话的。这些话在时人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但即便平日总是好为惊人之语的清虚子都觉得心中发慌。
这是秦晋对所谓的天道的不满,如果不是一系列的阴差阳错,他现在还是大都市中无数早出晚归的蝼蚁之一,有新婚的妻子,即将出世的儿子,平淡忙碌幸福着……可这一切都在数年前被剥夺了。
就连秦晋自己都没有明确的意识,其实他的心底里对这所谓的盛世大唐有着异常的抵触和反感。所以,当他听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长子诞生,内心是复杂而纠结的。
但这些内心中复杂的纠结落在旁人眼里却得出了一致的评价。
总而言之,用一个字就可以评价,“冷”!
在清虚子看来,秦晋用长子去赌“天道”,这种行为已经异于常人,俗话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如其所为,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就是……
念及此处,清虚子偷偷瞥了一眼远眺城南的秦晋,恰巧一团乌黑的阴云遮在头顶,光线登时暗淡下来,一时间竟觉得面前之人面目愈发模糊。他揉了揉眼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然而,数年之前的那次梦境仿佛突然浮现在眼前,竟真实无比。
陡然间,马蹄声急,一名军吏由端门内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