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路边有交易
李辅国抵达建福门里时,用了还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下马后还不及喘息就拉住了宫门守卫追问秦晋是否已经入宫,在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还来得及。
从长安城里往大明宫去必经之路有三道门,一是建福门,二是丹凤门,三是望仙门。其中,丹凤门居中,乃是天子出入的正门,而大臣们则走位于丹凤门两侧的建福门或者望仙门。
秦晋素来从建福门出入大明宫,因而李辅国才急急在此处等着拦住他。
除此之外,李辅国也还做了另一手准备,又派了义子于海到望仙门去候着,万一秦晋走了望仙门也要无比将其拖住。
岂料,李辅国在建福门里一连等了超过一刻钟也不见秦晋的影子。他不由得惊诧的望着紧闭的宫门,心中也在不断的泛着嘀咕。
秦晋今日走的的确是建福门,之所以迟迟未到,只不过是在路上耽搁住了。他得到了政事堂的确切消息,天子以长公主即将大婚为由,下令免于处死那些聚众闹事的宦官。这也间接的表明了,天子在希望息事宁人的同时,或多或少的都在偏帮着李辅国。
至于高力士的面子,到了现如今连张草纸都不如了。
世事就是这般奇怪,一年之前谁又能想得到御极天下四十余载的李隆基也有大权旁落的一天,甚至于被昔日的家奴宦官所针对。而曾经权倾朝野的高力士现在更是一文不名,被李辅国这个昔日根本就拿不上台面的宦官欺侮的没有还手之力。
这时,有人赶来报信,称李辅国正在建福门里等着他,看起来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知所为何事。
秦晋暗暗心惊,明白此人一定得知了马元被抓的消息,随从建议他避走望仙门。但秦晋却断然拒绝了,李辅国既然在等着自己,又岂会不在望仙门安排人手呢?如此躲避倒不如直面其人,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说实话,秦晋也是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才没有大张旗鼓的与之撕破脸,如果李辅国在这个当口态度强硬,也许终将难以避免双方的撕破脸了!
抵达建福门,果然见李辅国已经早就在门外急的转圈子了,直到发现了秦晋骑马而来,当即就迎了上来。
秦晋神色一如往常的与之打招呼见礼,李辅国却已经耐不住性子,直截了当的说道:
“请秦大夫借一步说话,李某有要事相商!”
秦晋心中一动,暗道他果然已经得到了风声,但看其表现又不像是兴师问罪,试问有哪个蠢货会蠢到当面质问呢?
怀着狐疑的心思,秦晋下了马与李辅国来到辅道之侧避开了往来的臣僚。
“实话说吧,李某也不掖着藏着,马元之事还请大夫高抬贵手!”
说着,李辅国竟深深一躬到地。这可让秦晋大跌眼镜,他猜测了数种可能,独独没想到此人竟会是如此态度。
秦晋的反应很快,当即一把扶住了李辅国,一本正经回应道:
“我与内监素来交好,岂会刻意针对?但马元所涉之事涉及到广平王,又岂能欺瞒天子呢?”
他这话既有冠冕堂皇的敷衍,也是在说实情,纵然有心不与之为难,马元的事也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虽然是敷衍,李辅国却好像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但面上却满是愁容,叹息连连:
“都是某择人不慎,收了马元这逆子,不想竟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俨然发自肺腑。秦晋也暗暗赞叹,这李辅国的演技也算一流,如果不是东西内情的人没准就会被他的演技所欺瞒了。
秦晋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话锋转而犀利,问道:
“马元乃内监螟蛉义子,一句责任不慎又岂能轻易脱咎?”
说话时,他直直逼视着李辅国,而李辅国却全然没有心虚之色,以手握拳咚咚捶着胸脯。
“秦大夫责备的是,李某难辞其咎,难辞其咎!”
其情真意切状,令人叹为观止。
“可李某确实对天子一片忠心,这一点日月可赞!”
秦晋冷着脸,不置可否,他从李辅国的身上看到了远远甚于高力士的高调与嚣张。高力士其人深谙官场之道,为人低调至极,即便权倾朝野时,在大臣面前也是动辄自称奴婢,谦逊至极。
而这个李辅国的言语间虽然客气,但眼神里却不见一丝半点的谦逊,今日的低头也不过是情势所迫而已。
秦晋自问着,和这等人合作算不算与虎谋皮呢?
但是,秦晋也着实意外,意外这个李辅国竟然对自己如此忌惮,甚至不惜拉下脸来亲自求饶。
当然,秦晋也并非对李辅国的动机毫无怀疑,鬼才知道这厮背后怀揣着怎样的目的,审视着其神色的同时,自然也在揣度着其真实的目的。
如果李辅国再这么演戏,秦晋也不会松口做出什么保证,万一此人挖了坑让自己往下跳,岂非就中了诡计圈套?
是以,秦晋不但不再说话,反而肃容站在当场,看样子就像等着在听李辅国的解释。
李辅国做作了一番之后眼见着秦晋没有任何表态,心里也是暗道对方狡猾,居然切中了自己的心思。他本来想用一番做作表现引出秦晋的话头,只要有一星半点的言语偏向自己,也就可以少压上些筹码。
不过很快李辅国又释然了,如果秦晋是如此轻易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人,那他还值得自己如此低声下气的恳求吗?答案是否定的,当然不可能!
沉吟了一阵,李辅国终是重重叹息一声。
“既然如此,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只要秦大夫不刻意针对,某自当涌泉相报!”
直白的简直让秦晋难以置信,他们两虽然表面交好,可却不足以到了这种可以深谈密事的地步,换言之当此之乃是交浅言深。
秦晋觉得李辅国的目光忽而变得炽烈起来,与之前的谦卑态度迥然不同。
这才是李辅国的真实面目吧!一个咄咄逼人,又拿得起放得下的阉人!
秦晋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他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的好恶左右自己的决定,虽然明知道眼前此人心思险恶,却又愿意与之曲意应和。
秦晋只面无表情的回了四个字。
“何以为报?”
“可助大夫取收复东都不世之功!”
这份交换条件不可谓不重,但却不是秦晋想要的,在他的眼里,收复东都的功劳根本就是烧红了火炭,任凭哪一个人捧在怀里都会先被其灼伤。与其夺这等虚名,不如闷声扩充实力,如此又不为人所忌!
所以,秦晋根本就没打算和房琯争这份功劳,恰恰相反,房琯自以为在限制削弱神武军,实则正中了秦晋的下怀。如果房琯不主动请缨,朝廷还真就找不出第二个比秦晋更合适的人选。
秦晋摇了摇头。
“房相公取东都也就在旬月之间,秦某并不想节外生枝。”
李辅国眉头微皱,带着几分不信的神色看着秦晋,他也难以置信秦晋居然会有如此洒脱的心态,如果不是如此那必然是在讨价还价,以谋求更多的好处和利益!
说起来也是好笑,两个人均是手握重权的大人物,却像商贩一般在光天化日的路边讨价还价,其间所涉及的更是于朝政有着绝大干系之事!
然则,谁让一切都事起突然呢,已经容不得李辅国有更多的时间按照常理做事,秦晋又是个最不拘繁文缛节的人,对那些官场的惯例也向来嗤之以鼻。此时,他已经有八成可以确认,李辅国确确实实在向自己讨饶,抑或是说希望以让步来换取自己免于针对马元之事来大做文章!
想明白了李辅国的真实意图,秦晋又暗道侥幸。他本就听从了郭子仪的劝说而放弃了针对李辅国的意图,现在既然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又岂能轻易的将其放过呢?不狠狠的敲上一笔,他就不姓秦!
一念及此,秦晋也就从容了许多,眼睛里透出几分笑意,看着有些发怔的李辅国又说道:
“难道在内监的眼里,秦某是这种落井下石的人吗?”
这反而让李辅国打了个寒颤,如果秦晋当真摆出一副正儿八经讨价还价的模样,那还好说,大不了与之锱铢必较便是,只要交换条件可以解决的事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最要命的就是秦晋这种态度,既不翻脸 ,可也绝不落个准话,就是把人吊在那里,让人进退不是。
现在,李辅国已经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自然就落在了下风。不过,至少有一点他还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秦晋是有与其妥协的心思的,只要确认了这一点,一切也就好说。
比起和秦晋拼个两败俱伤,或者一败涂地,其余已经没什么事能让他有所顾忌!
只是,秦晋明确拒绝了夺收复东都之功的建议,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好处更甚的交换条件吗?
李辅国心念电转起来!
第六百九十八章:徇私又奈何
秦晋笑着表示,他与李辅国互助互利相交甚欢,原本也没打算做落井下石之事,请其不必胡思乱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但在李辅国看来,不提交换条件才是最麻烦的,虽然他现在至少可以肯定秦晋对自己并无打杀之意,但这个人情可欠的大了,将来何时还,如何还都是很令人心里没底的事。
然则,毕竟不能把所有腹诽之言都放在明面上讲,尤其是秦晋还表现的如此痛快,如果自己再斤斤计较,可就落了下乘。
李辅国自打觉得自己的地位能够取代高力士以后,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就算落不下明达大度的名声,至少也不能让人讲究自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至于他针对高力士,也绝非仅仅是心里膨胀之下的扭曲,而是希望借打压高力士可以敲山震虎,震一震太上皇这头跌下神坛的笼中虎,只要此计一成,放眼朝野上下还有谁敢和他作对呢?
然则,事情的进展并未如其预料的一般容易与顺畅,先是太上皇一改回京以后的低调,态度十分强硬,甚至不惜与李亨翻脸也要惩处有关人等。这只是其一。其二,广平王李豫居然也公开站在了太上皇一边。
这就让李辅国产生了浓浓的危机感。广平王乃是公认的储君人选,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而且当今天子的身体并不算好,如此积劳之下谁知道还能安稳几年呢?万一数年之内有个风雨不测,他的末日也就到了。
因此,打压甚至干掉恨其入骨的广平王李豫也就成了第一要务。
可谁又能料得到,此事刚刚谋划,便因为马元行事不密而泄露,马元本人也落在了秦晋的手里。
眼看着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好在秦晋并无恶意,因而才能有惊无险。
李辅国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两鬓间如小溪一般淌下来的汗水。
“既然如此,李某也就放心了,现在便与秦大夫一同去见天子,向天子请罪。”
秦晋觉得李辅国并不适宜与自己同去,但李辅国态度坚决,于是他也就没再坚持。
其实,李辅国心中自有想法,他今日在大明宫外与秦晋会面,天子早晚会知道的,与其由别人口中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不如自己主动争取宽大,以其对天子的了解,自己也必然有惊无险。
两人并肩而行,但秦晋却是心事重重,他已经做好了不与李辅国死磕的打算,可谁又能料得到天子的态度呢?
要知道马元所涉及的乃是谋立太子这等可以动摇国本的大事,按照以往的官吏,多数是要被诛族的,李辅国身为马元的义父又怎么能轻易的独善其身呢?他可以不与之落井下石,当让他包庇李辅国也是全然做不到的,这件事必须如实禀报李亨,至于李辅国如何摆脱与马元的干系和牵连,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了。
天子在紫宸殿,这里在以往是天子和大臣们日常议论处置朝政的地方。
空荡荡的殿内刚刚装饰一新,柱子上的红油生漆甚至还未干透,一股特别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李亨于丹墀上负手而立,深吸一口气后竟有些陶醉的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何,这种气息竟使他内心感受到了莫名的安稳和愉悦。
如此心境过于久违,以至于李亨一时间有些忘我。
他自做了太子以来,没有一日不战战兢兢,时时小心翼翼,甚至连东宫都不敢住进去,只为了向父皇表示自己的恭顺和无争。可即便如此,父皇依旧对其苛刻之至,怂恿宰相打压,逼迫他废掉了太子妃韦氏,还杀掉了韦氏的兄弟族人。
现在想想这些往事竟然恍如隔世,此时,父皇也成了太上皇,再难以对其构成致命的威胁,大明宫也在如火如荼的重建修葺,很快至德新朝气象一新,只要收复了东都,平定了安贼叛军,想必他在青史上也必然会成为千古并不多见中兴明主吧!
正沉浸在幻想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是一名随侍的宦官走了进来。
“陛下,秦大夫与李内监在殿外候见!”
李亨兴致正好,便挥手道:
“此时又不是坐朝议论,让他们进来便是!”
片刻之后,李辅国踉踉跄跄的奔进了紫宸殿,一见面就匍跪在地痛哭流涕。
“陛下,奴婢死罪,死罪啊,无颜再见陛下……”
这一幕是李亨所没有料到的,以至于他盯着痛哭流涕的李辅国愣怔了好一阵,才转向站在一旁的秦晋。
秦晋虽然面无表情,可明显能看出来身体有些僵硬,也许他也是知情的,否则两人就不可能联袂而至,李亨如是暗暗想着。
李辅国无法回答问题,李亨便直视着秦晋问道:
“秦卿你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秦晋也没想到,刚刚在殿外还镇定自若的李辅国,仅仅进了紫宸殿的大门便好像换了一个人,这种演技和心理素质当真非常人所及。
但他并没有半分犹豫,依旧面无表情的答道:
“此事关乎国本,臣以如实陈述与奏疏之上,请陛下御览!”
关乎国本四个字的声音不大,但在紫宸殿内却清晰无比,落在李亨的耳朵里就刺耳至极了。他现在继位不满一年,虽然有保住长安的功劳,可皇位并不稳固,因而对这种问题格外重视。以至于他竟忘了口口声声请罪的李辅国,甚至也忘了把关乎国本的大事和李辅国联系到一起。
然则,直到李亨看清楚了奏疏上的白纸黑字,也不得不骇然失色。
内侍省的少监马元居然意欲勾连大臣谋立太子,这种事就连重臣都不敢轻易左右天子,马元是想做什么?难道还有控制太子,谋朝篡位的打算吗?
一念及此,李亨罕有的发怒了。
“马元现在何处……”
刚问了一句,李亨又瞥见了匍跪在地依旧痛哭的李辅国,终于省悟过来,此人因何如此模样的请罪。
马元不正是李辅国的义子吗?
一想到这些,李亨的心里就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以至于不愿意再深想下去。
“起来吧,说说你何罪之有?”
李辅国哪敢起来,只分外用力的以头碰地,哭诉着:
“奴婢有失察之责,以至于义子马元猪油蒙心,竟铸成如此大错……”
话没说几句,竟泣不成声了,好半晌才接上来一口气,断续道:
“马元这个畜生辜负了浩荡皇恩,奴婢也难辞其咎,请陛下一并从重处置,责罚!”
李亨在刚刚的愤怒过后竟很快平静下来,虽然面色如乌云密布,可身子依旧稳稳的,连半分颤抖都没有。
“朕不见马元了,直接命人审结处斩就是!”
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刚刚那个怒不可遏的人不是李亨本人一样。
秦晋心里也是愈发的讶异,郭子仪所预料的果然不差,李亨对身边的亲随如李辅国这等人有着异乎寻常的倚赖和容忍,如果自己贸然与李辅国翻脸争斗,恐怕即便获胜也是惨胜,从此将失去李亨的信任,而一旦失去了天子的信重,再想做事可就只能事倍功半了。
在秦晋看来,李亨的这种微妙变化的态度,正是李辅国牵扯其中的原因,以至于其并不打算深究其中的内幕,只想以马元做了最终的替罪羊,而草草平息此事。
“陛下,奴婢也自请一并受刑!”
此言一出,秦晋果见李亨隐藏在宽大袍服内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可还是一点没落的被他看在眼里。
“你不过失察而已,罚俸一年以儆效尤就是,朕早就劝过你,那些义子在你身边各有所图,又何必……”
才说了一半,李亨似乎有什么顾忌一般,竟欲言又止了。
李辅国当即表态:
“臣愧对陛下恩情,今日便将所有义子赶出宫去,此生再也不收义子!”
言语间表现决绝,一副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模样。李亨却摆了摆手,道:
“也不必都赶出宫去,你那几个义子若因马元而受了无妄的连累,又让朕于心何忍?留他们在宫里,只要能尽心办差,何妨大度一些?”
这主奴二人之间的对话可又让秦晋开了眼了,恐怕当世的父母对子女也没有如此骄纵的,处理问题也是浮皮潦草,不疼不痒。
长此以往下去,以李辅国这种心性的人 ,又怎么可能不日渐骄纵呢?
但李辅国并没有轻易的领下这轻描淡写的惩罚,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必须请天子严惩于他,最后天子耐不过去只好点点头道:
“再罚半年,不能更多了!”
闻言,秦晋于腹中禁不住发笑,心道这主奴二人也当真令人无语,如此公然的不法之事,竟像小孩过家家一样装模作样商量着就决定了。
李亨于此时的表现,与长安守卫战以后大相径庭,竟似换了个人,以至于秦晋都怀疑紫宸殿上负手而立的皇帝是个假的!
当然,这是绝无可能的!
第六百九十九章:举荐第五琦
紫宸殿上气氛始终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秦晋把奏疏递了上去以后就很少说话,李辅国则一副哭哭啼啼,痛心疾首的模样。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只有李亨面目平静,似乎这件事对他的震动并不甚大。
“秦晋,五日后就是和虫娘大婚的日子,好生歇息几日,也好做些准备。”
李亨让秦晋做准备,是另有因由的,这桩婚事是关中遭难以来,李唐皇室的第一次喜事,因而他打算大张旗鼓的办一场规模空前的婚礼,一切规格都超出标准准备,只要不超过天子的礼制,就算与皇太子、藩王相当也在所不惜。
如果秦晋的婚礼得以顺利风光的完成,对安定长安民心则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李亨的帝位也将更加稳固。
自从李隆基回到长安以后,李亨虽然绝口不提自己的忧虑,可危机感却如影随形。也因此,他在对待涉及李隆基的各种事务时,也显得格外的谨慎。
秦晋对婚礼并无多少期待,这桩天子早就赐下的婚姻对他而言,更多的只是一种履行任务和职责的心态而已。
李亨的思路似乎很跳跃,在提及了秦晋与寿安长公主的婚事以后,竟又提及了房琯大军催要粮草的事宜。
只不过,比起对战事的期待,粮草却是李亨一直揪心的问题,长叹一声道:
“关中粮草紧缺,府库钱财也差不多都被掏空了,朕倒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倒让秦晋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便建言道:
“陛下,说起府库缺钱,臣想起了一个人。”
果然,李亨的眸子里闪出了兴奋的光芒,探着身子问道:
“秦卿有何贤能举荐,快说就是。”
秦晋想到的这个人,名字很特别,叫做第五琦,曾为北海录事参军,在河北彻底陷落以后,奔来长安,于长安已经滞留了近一年的时间,一直无所着落,加之又经历了潼关告破以后的战乱,更是贫困交加。后来,此人曾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向秦晋投书,说出了自己对朝廷府库开源节流的一套设想。
其实,第五琦的这套设想不止投到秦晋那里,包括杨国忠、高仙芝等人都曾是他的投书目标,只不过都是石沉大海而已。
独独到了秦晋那里,秦晋立即被其中的“榷盐法”所吸引。
朝中重臣向来以农业为重,只有秦晋了解这贸易之利。所谓“榷盐法”说白了不过是食盐官办垄断的法子,虽然构思并不复杂,可他一眼就看透了其中无尽的商机。
如果能把天下盐铁之权收归朝廷,所得利润将难以估量。
而且改革盐法这件事,早在前汉时代就已经有人做过了,只不过后来几经变故都废止了而已。当年汉武帝的托孤重臣,桑弘羊便以财计而闻名天下,只可惜其人毁于政争之手而家破人亡,其所改办的盐法也自然随着人亡而政息了。
这个第五琦在投书中阐述的颇为详细,甚至于许多细节都做了注释,也足见其在地方上任职的心得并非泛泛。
“陛下,北海录事参军第五琦曾向臣投书,阐述‘榷盐法’对朝廷之利。”
“‘榷盐法’?”
李亨的神色流露出一丝丝怀疑,这个第五琦所建议的,难道是要加收盐税吗?现在天下大乱,而其又是非正常得位,争取民心也是目标之一,加征税赋只会使百姓与自己离心离德,这也是他很难接受的建议。
这时,李辅国也抹干了眼泪,附和着天子的话音问道:
“难道那个第五琦想要建议陛下加收盐税?”
秦晋摇了摇头,便把榷盐法中食言官办的思路说了一遍。
与其由收税获利,不如将盐铁之权收归朝廷,朝廷只须向从事盐铁行业的百姓们支付一定的酬劳,于是那部分因为收税困难增加成本,而损失的大部分利润,便可数以倍计的流向朝廷府库。
李亨和李辅国都鸭子听雷一般,根本不明白秦晋口中那些难以理解的因果关系,但至少也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个第五琦是能人,其提出的“榷盐法”会给朝廷府库增加难以想象的收入!
李辅国到也直接,在听了个大概以后,直接向李亨谏言。
“既然这个第五琦有管仲之才,陛下何不让他做个好度支郎呢?”
这个建议正中李亨下怀,他本因为马元一事而心神不宁,是以对第五琦的“榷盐法”并无后续打算,现在经由李辅国的提醒竟有如豁然顿开一般。
李亨轻轻拍了一下御案,道:
“好,便以第五琦为户部侍郎,拜监察御史,江淮租庸使,山南等无道度支使。”
说着,李亨看了看秦晋,问道:
“秦卿以为如何?”
秦晋被李亨这一连串的加官也有些诧异,连第五琦的面都没见过,就如此加官,当真令其压力山大。不过,就实而言,经过近半年的接触和观察,第五琦本人也确实有这方面的才能,李亨能对其不拘一格委以重任,将其从一北海小吏而提拔为掌管财赋重地度支大权的实权大吏,也一定会得到成倍的回报。
“陛下明鉴!”
今日到紫宸殿有两个没想到!秦晋离开大明宫以后,心中暗暗道着侥幸。
一是卖了李辅国一个顺水人情,二是寻着合适的机会,举荐了第五琦这个有敛财本领的能吏。相信有第五琦经营江淮等地的盐税,很快便会见到成效,再有一个季度就要进入秋季,届时正是地方负责征收租庸调的日子,如此一来或多或少可以填补些因为河北河南损失了过多的户口数而造成的租庸调缺口。
当秦晋的一众部将听了他在大明宫内外的遭遇以后,也都不禁抚额相庆。
“竟是坏事变了好事,且先让那阉人多自在快活一阵!”
揭发马元事件的始作俑者,杨行本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很爽利的表示,拥护秦晋的决定。毕竟秦晋与寿安长公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如果在这个时候与李辅国拼的你死我活,岂非因自家的私怨而连累了他吗?
杨行本虽然性子生来有些偏狭,但也不是个心理阴暗,不择手段的人,经过数次磨难和挫折以后,其性格中的偏狭反而日渐转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难以名状的沉稳。
原本秦晋以为杨行本的性子并不适合做独当一面的地方大吏,因而才在潼关陷落以后将其派到冯翊郡协助郡太守杜甫守土保民,后来的事实证明此人不但出色的完成了秦晋所交办的所有任务,更是决断有方,为长安守城奠定了胜利的基础。
秦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尤其是今日他能大方坦然的对待家族仇人,更证明其政治上的成熟已经有了一日千里的变化。秦晋能从杨行本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实际上这也大可不必。
其他人没有对秦晋那种对历史人物先知先觉的优势,自然不清楚哪些人有至祸的根子,都以为李辅国现在与神武军交好,就不宜于当此之时翻脸,反而应该增进彼此间的关系,以达到互助互利的效果。
如此一来,纵使政事堂一言九鼎的房琯凯旋归来,也很难再对神武军有实质上的制约了!
然则,那些人又何曾了解,秦晋对李辅国的忌惮和担忧并未有一时一刻的放松,现在之所以和平相处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只要再有合适的机会,他依旧要毫不犹豫的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
一想到五日后的大婚,秦晋心里竟有些小小的畏难情绪。
在紫宸殿上时,他已经得到了李亨的明确指示,婚礼要超规格的风光大办,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李唐皇室的这桩婚礼,以这种喜事冲淡安贼为祸的乖戾之气。
李亨的所有理由都光明正大,不容推脱辩驳,秦晋觉得自己就像被强行架在火上烤的羔羊,一想到各种繁琐冗长的礼仪环节便也忍不住直皱眉头。现在正值盛夏,关中大地酷热难当,而大礼服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罩在身上,如此一整天的在外面暴晒下来,体力稍微弱点的人恐怕就得丢了半条命。
到此时,秦晋还真有些怀念那个时代的清凉衣服,可到了这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非但在外人面前不能随意的袒露肢体,就算在家中时,稍微注意体面的人也不会轻易的穿那些清凉衣服的。
譬如现在,秦晋正一脸一身的热汗,却不能把衣襟敞开,让热气尽速的散发出去。
否则,就连那些御史言官都会借此而攻讦于他,上书参劾其衣冠不整,不顾官员体面,失礼于公器前,对朝廷大大不敬……
总而言之,这都是些秦晋听着都会发笑的借口和理由。
正巧,清虚子大剌剌的走了进来,不过他身上所穿的则是一件形制款式奇怪的衣衫。平日里邋遢的道袍没了,上身所着衣衫就像去了两袖的中衣,一双麻杆似的手臂裸露在外面……
第七百章:忽闻捷报至
长安的夏季闷热难耐,太阳升起尚不到一个时辰,灼人的热浪就已经渐渐弥漫开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秦晋在军中有早起的习惯,通常都是踩着太阳初升的时辰便早早的洗漱收拾妥当。不过,此时此刻他竟连袍服冠带都没整理完毕。
用过了早餐以后还要赶早到太极宫去觐见天子,两名姿容娇俏的婢女正一前一后围着秦晋忙的香汗淋漓。
往日都是军中仆役帮他整理这繁杂的官员便服,今日回到永嘉坊的府邸,却无论如何都不适应这几个看起来凌厉,却手忙脚乱的婢女。明明有一刻钟的功夫就可以通通整理完毕,可那这两名婢女竟然连半个褶子都不肯放过,往往一处位置要反复的整理数遍才算作罢。
不过,这都是寿安长公主亲自挑选的宫人,秦晋也只能捏着鼻子听凭他们摆布自己。
偏偏这两个婢女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秦晋的不耐烦,反而还一应一和的商量着哪条带子该打什么结好看,哪一种玉佩系在腰间更显风流倜傥。
秦晋端着两臂,站在屏风前,身子都开始有些僵硬,实在忍不住便插嘴道:
“觐见天子无须多配金石,只须佩戴紫金鱼袋即刻!”
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婢女玉手相击,好像恍然大悟一样,连连说道:
“驸马说的是耶,奴婢可忙的差点忘了呢!”
两人年岁都不大,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说起话来如其本人一样,充满了青春的气息,竟没有半分宫人奴婢身上那种战战兢兢的死气。
秦晋心道,这两人也就是遇到了自己这个怜香惜玉的主人,倘若换了旁人,若有主母在旁,不被狠狠的教训一顿才怪。一阵失笑之后,他又有些奇怪,真不知道寿安公主是从哪里寻的这些稚气未脱、不是天真本性的少女宫人呢?
“听你的口音不像关中本地的人。”
那个身材高挑的婢女见驸马询问自己,更是兴奋的像只鸟儿一样,瞪大了眼睛,好奇的问道:
“驸马是如何知道婢子非关中本地人呢?”
这时,另一个脸蛋稍显圆润的婢女则拍了一下她的手臂,娇笑道:
“真是笨啊,驸马听了你说话,自然就知道啊!”
两个婢女忽而又笑作一团,秦晋索性也不再板着身子等他们拾掇自己,便收起双臂大剌剌的到软垫处坐下。
就在昨日他接到了天子敕书,命其在大婚之前放下手中的一切公务,只专心做一件事,那就是为大婚做准备。
秦晋倒有些哭笑不得,大婚的每一处细节都有专门的礼官负责,又需要他准备什么呢?传敕的宦官很是善解人意,又讨好的直言天子之意,实际上就是让他放松休息而已。
长舒了一口气,秦晋惬意的闭上了眼睛,真是难得的片刻安宁,听着耳边莺莺笑语竟有些失神了,倘若这还是大唐盛世,天下成平,没有战乱之虞,如此倚红偎翠也不失为人间鼎鼎的美事了。
“驸马如何坐下了?袍服冠带尚未整理妥当呢,再耽搁便要误了入宫的时辰呢……”
两名婢女不由分说,又把秦晋从座榻上拉了起来,说的竟好像是他偷懒了一般。
秦晋也觉得有趣,便配合的任由他们摆布,两名婢女又围着秦晋忙活了整整半个时辰,这才算是放过了他。
离开了永嘉坊,秦晋一眼就能瞧见巍峨壮丽的兴庆宫阙楼,这里是太上皇居住的地方,曾经是整个大唐的权力中心,然则现在却门可罗雀,曾经显赫一时的永嘉坊也变得门可罗雀。
不过是出了一道门,又入了一道门而已,秦晋又顿生世事变幻无常的感慨,哪怕是一朝的天子也难以摆脱命运的捉弄。
看看太阳已经日上三竿,秦晋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又走了一阵才慢慢醒悟。这种不适感觉完全是因为突然间闲了下来,正是这种闲散使得他有些无所适从。
觐见天子也不过是应有之议,天子体恤臣下,恩典休息,礼应上殿叩谢才是。
一进了皇城,秦晋便发现许多禁卫都在交头接耳,好似议论什么。这可不是正常的现象,平日里负责宫门守卫的禁军对它们的要求都极是严格,若出现这种情况不但要治当事军卒的罪,连他们的主将也要一并受罚。
现在倒好,居然在重臣面前公然交头接耳。
秦晋隐隐然有些愠怒,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毕竟禁中宿卫不归他节制提调,擅自干涉会引人非议的,尤其他本人的身份又极为敏感。
但很快,那些行为不检的军卒也发现了低调骑马而来的秦晋,都赶紧恢复了正常。就连秦晋自己都没意识到,日久之下,竟也养成了令人倍感压迫的官威。
官威这东西,乃是身居高位者久而久之形成的一种气场,加之秦晋的威名自长安一战以后已经遍布关中大地。把守宫门的禁卫大都认得他,就算再放肆,在这尊煞神面前也都得收敛形色,不敢自已放纵。
秦晋暗暗想着,禁中宿卫如此不堪,若追究起来,这笔帐还得算到李辅国的头上,
看来这个宦官治军并非最佳人选,虽然是皇帝的亲信,可也难以凭借这一特殊的身份,轻易就将这些桀骜不驯的军卒收拾的服服帖帖。
带兵治军说到底并非操练兵法那么简单,究其竟还是管住人心,拢住人心,若不能使人心相向,所谓兵法也根本无从说起。以眼下情形看来,这些禁中宿卫并非是什么精兵悍将,甚至于一旦发生了剧变,先倒戈了也不是不能。
这也就是为什么说,将为兵之胆。
想着这些,冷不防一名城门将来到秦晋面前见礼。
“大夫今日入城的早,末将有礼……”
说着深深一躬!秦晋一看,这城门将也是眼熟的很,当初此人曾在团结兵中任校尉,不想现在竟已经成了宫门守将。
宫门守将不用上阵前厮杀,又全责甚重,对此人而言自然是高升了。
“此处守将黄效呢?”
只听这守将说道:
“黄效被调走,另有任用,今日开始变由末将在此当差!”
秦晋一时间没想起此人的名字,但也没有相问,他明白了这些军卒因何如此放肆了,看来是新到的守将并未能及时服众。
不过这也是正常,在军中上下不服乃是常事,通常只要加以时间,有能力的将领自会将部下收拾的服服帖帖。
此人在团结兵中就表现不俗,现在既然能做到宫门守将,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晋心中揣着心事,刚要进入太极宫,却听那守将又道:
“大夫可能还不知道,刚刚从潼关外送回了紧急军报,看那报信的使者浑身浴血,大家伙都心怀忐忑啊!”
竟有房琯军中的使者到了!秦晋闻言顿时也是惊讶现于脸上,再联系到使者浑身浴血,自然而然就与战败联系到了一起。
至此,他也顾不得再和这宫门守将啰嗦,大踏步便往天子常住的甘露殿而去。
抵达殿外,又见几个小黄门也在交头接耳,只不过他们的脸上比起那些禁中宿卫来,显然是多了几分慌张之色。
怀着同样忐忑的心情,秦晋进入甘露殿,但见到天子李亨满面笑容,愣怔了一刹,原本高高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如果是坏消息,李亨此时也绝不可能满面笑容。
“秦卿来的正好,前方捷报到了!”
捷报?秦晋心中巨震,难道是房琯已经克复东都洛阳了?
倒是一旁的李辅国脸上堆着满满的笑意,给秦晋解答了疑惑。
“房相公大军三战三捷,歼敌数万,就在十天之前已经推进到洛阳城下,想必克服东都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闻言,秦晋暗道,怪不得房琯送来了捷报却不大张旗鼓,原来是底气不足啊,在东都未曾克复之前,一切捷报都是没有意义的,万一在东都洛阳城下功亏一篑,此前的所有成绩则可能被一笔抹杀。孙孝哲的二十万大军最终全军覆没于长安城下就是现成的例子。
“是啊,据说房相公斩首 的叛贼首级在洛阳城外堆了小山,自此叛贼上下再也不敢与之正面相抗!”
李亨的声音中带着兴奋,但出于天子的矜持又必须保持着克制。
“秦卿与虫娘大婚之前,得此捷报,也是老天在为卿相贺啊!但愿上苍佑我大唐,平叛定乱,自此国泰民安!”
说着,李亨的神情又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睛,虔诚的向上苍祷告着。
秦晋接过了李亨递过来的捷报,上下仔细的看了一遍,通过其上所陈述的各种数字判断,房琯的确在洛阳城外打的不错,而且似乎大败了一股从淮南方向北返的援军。
倘若果真如此,两淮方向的军事压力将大大降低,这对朝廷即将展开的征收租庸调也是一则绝对的好消息。
只要过了今年,朝廷的府库必会渐渐充盈起来,到那时就可以养活更多的军队,平叛也自然更加的稳妥了!
第七百零一章:再现火牛阵
东都洛阳北二十里千金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唐朝东征大军浩浩荡荡云集于此,统帅房琯在一众部将的陪同下,攀上了瞭望敌楼,放眼望向东南方隐隐掩藏在云雾间的土黄色城墙。那里就是大唐东都洛阳。
安贼禄山的伪燕军在长安惨败之后仿佛失去了以往所向披靡的战斗力,先后在峡石与长石山被打的惨败,唐.军铁骑兵锋直抵洛阳城下。这是自天宝十四载冬以来,唐朝军队第一次以进攻者的姿态出现在潼关以东。
然则,房琯却毫无连战连胜的志得意满,他依旧紧皱着眉头,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河山陷入沉思之中。若是只身为大军统帅,也许就没了眼下的这许多烦恼,可他同时又是大唐的首席宰相,所顾虑的就要更多了。战事到了这个地步,收复洛阳已经是迟早之事,可洛阳乃是大唐东都,繁华尤胜长安,如果一战而毁,就等于百年积蓄一朝尽丧。如何能把危害降到最低,正是此时此刻困扰着他的最大难题。
思来想去,房琯也没有个好主意,只得扭头望向身侧的李嗣业,问道:
“李将军有何良策能不战屈人之兵呢?”
这个问题可真把李嗣业难住了,思忖了好半晌,终是直言道:
“相公难道是在顾虑洛阳毁于战火之中吗?”
房琯沉重又不无焦虑的点了点头。以前只见大将出征威风凛凛,凯旋焕朝又志得意满,当真以为这也没什么好值得夸耀的,直到亲自领兵才发现其中的难处远胜于想象。
“某不能做毁掉洛阳的罪人,自高祖建国立朝以来,经百年积累才有了今日的繁盛,若如此轻易的毁掉,不知何时才能重现这般繁华啊!”
李嗣业干咳了一下,似乎清理了嗓子,道:
“请恕末将直言,相公此举何异于自缚手脚与安贼作战呢?若有闪失,东征便有可能功亏一篑,到那时,别说兵不血刃的收复东都,就算保住东征的成果也未必可得。别忘了,伪燕史思明的叛军主力仍在河北,若我大军不能速战速决拿下东都,待史思明挥师南下渡过黄河,便立时要遭受两面夹击啊!”
李嗣业说的确属实情,房琯猛然警醒,竟被生生的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只顾着想眼前的局面,却一时疏忽了在河北虎视眈眈的史思明。要知道,此贼也是安贼叛军中仅次于安禄山的一员悍将,并非虾兵蟹将那么好对付。
究竟该怎么办,房琯在犹豫了好一阵之后终于有了准定主意。
“李将军之言醍醐灌顶,请受房管一拜!”
李嗣业哪里能受房琯这一拜?赶紧闪开身躯,又一把扶住了他,将之生生托起。
“嗣业世受皇恩,今日又岂能不直言而告?相公言重了!”
至此,房琯当真觉得,此次出征由李嗣业做副手当真是选对人了。想想当初高仙芝与封常清在安西做大都护和节度使时,都不约而同的重用此人,便足见此人之能了。
“好,三日后总攻洛阳!”
房琯在纠结中豁然开后,大声的说道。
……
磨延啜罗松动了一下鼻子,鼻息口腔内充满的牛粪味令他颇为不适,放眼望去但见黄牛上万头,仅此起彼伏的牛叫声就有声势震天的架势,俨然一支黄牛军团。
“叔父,唐朝宰相弄了这许多黄牛,白白浪费粮食,也不宰上一头半头犒赏三军,究竟是何用意?”
来自回纥部的叔侄在峡石一战中歼敌上万,证明了他们存在的价值,不过越靠近东都以后,房琯给他们安排的战斗就越少,他们也乐得清闲,只终日像游山玩水一般的跟着行军。
药葛毗伽眯着老眼,手缕灰白的胡须,缓缓的,意味深长的反问道:
“你不是都有了主意吗?又何须问我呢。”
磨延啜罗抬手挠了挠后脑,道:
“汉人肚子里的弯弯虫子太多,若叔父也不确定,侄儿自然也不敢妄下断言。”
药葛毗伽瞥了侄子一眼,暗暗点头,心道这个侄子总算没有白白到唐朝走一朝,越来越稳重成熟了。也是磨延啜罗屡次在秦晋手里吃亏,终于学了乖,不再目中无人。这当然是件大好事。
“大胆的决断,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
这一回,药葛毗伽反而鼓励磨延啜罗大胆的做出决断。
磨延啜罗这才说道:
“侄儿听说从前有一个叫做田单的汉人,以火牛阵大破强敌,一战而复国,也许房相公正是要以此阵对付安禄山!”
药葛毗伽点了点头,磨延啜罗的判断于他不谋而合,房琯是个熟读史书兵书的人,此番东征许多战法都有先例可循,这一次显然也不例外。他们叔侄都曾先后作为人质在长安生活了十数年,对中原汉人的历史都颇有些研究,因而想到一块也不足为奇。
“火牛阵!房相公定然要以火牛阵大破洛阳最后的叛军!安贼叛军擅攻不擅守,未必肯拒城而守,定然会派出大军一洛阳城为依托,与唐朝军队做输死一战。现在侄儿只担心,洛阳城内的叛军故意拖延时间,等着史思明的人马赶到后,再做南北内外夹击,如此唐朝军队的处境就不妙了!”
磨延啜罗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任谁都知道伪燕叛军近半数主力都在河北,如果大举南下唐朝军队与之相抗并不占优势,甚至还要处于劣势!
不过,药葛毗伽却对磨延啜罗最后的这番话嗤之以鼻。
“两国相争,有时候争的并非兵事,而是谁犯的错误更少!”
磨延啜罗似懂非懂,但也没有开口相问。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发问,药葛毗伽直接就做出了解释。
“洛阳的陷落,潼关的陷落,都是唐朝内部犯了难以弥补和挽回的错误,这才使得安禄山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中原之地,甚至于威胁关中!说句对天可汗不敬的话,安禄山叛军初起时,他所担忧的并非只有安禄山一个人,只怕是看着高仙芝、封常清那些人也都想安禄山第二第三吧,否则又何至于有密诏处死的谣言呢?”
磨延啜罗觉得舒服越说越玄,于是辩驳道:
“这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当不得真!”
药葛毗伽冷笑反问:
“当不得真?封常清因何逃亡至云中一代至今不肯南返?而唐朝也装聋作哑好像好不知情一般?这都是正常现象吗?还有哥舒翰之死,高仙芝的惨败失踪,哪一个不是因为唐朝的内部斗争而引起?说的更难听一点,安禄山所取得的一连串决定性胜利,都是天可汗君臣拱手送上去的,怨不得旁人!”
这番话说下来,磨延啜罗简初时觉得并不认可,但细细思量之下竟越发觉得有理,他一直以为这个舒服是糊涂蛋,所以才能成为怀仁可汗唯一放过的同族叔父,现在看来真相未必如此。
“难道,伪燕内部也有内斗?难道史思明根本不会南下解围?”
磨延啜罗终于从药葛毗伽的话中揣度到了他所要表达的真实意思。
“哈哈,啜罗啊,你能看透这一点就不简单,终于够资格与乃兄一较短长了!”
最后这一句话使得磨延啜罗猛然心跳加速,嗓子发干!
药葛毗伽说的虽然含混,但他却清楚,所谓乃兄便是其同产的哥哥怀仁可汗,至于一较短长又何须再明说呢?
“唐朝宰相也一定是看透了此点,才如此好整以暇的厉兵秣马!”
对于这种看法,磨延啜罗却显然不赞同叔父的观点。
“未必,听说唐朝宰相还派了不少人往济源一带攻略,为得就是断史思明的必经之路,以扫清后患!”
药葛毗伽闻言又点了点头。
“也是有这个可能,不过看那些赶牛人的形色,也许这一两日便会有大动作,你我叔侄也有幸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火牛阵了!”
听说马上就能见识到传说中的火牛阵,磨延啜罗也难抑心头的兴奋。
叔侄二人同时沉默的当口,忽有传令的军吏由中军飞马而至,送来了大军主帅的军令。
药葛毗伽是回纥部的主将,接过军令后打发走那军吏才将之展开,一看之下立时神色一变。
“所料果然不错,唐朝宰相明日要行火牛阵,你我叔侄这次可算有了用武之地!”
然则,磨延啜罗兴冲冲的看了军令的内容后,又不免有几分失望,这一次他们仍旧负责侧翼的袭扰和掩护,换言之,仍然是充当喝汤捡漏的角色。
“难道我回纥的骑兵勇士们还不如一群畜生吗?”
药葛毗伽却毫不以为意。
“那些畜生就算死光了,三两年便又可长成,若骑兵勇士则须至少十五年啊,孰轻孰重还分不清吗?”
磨延啜罗不说话,这一点他岂能看不明白,可究竟心里还是有点奇怪的感受,唐朝人打仗似乎总有许许多多的顾虑,就好像绑住了自己的手脚一般,如此打仗,不输才怪!
可令他十分不解的是,即便如此自缚手脚,此前百年来唐朝依旧打的草原各部族闻风丧胆,更是把强盛一时的突厥人彻底赶出了草原。如此只是想一想,都觉出唐朝人的可怕,如果他们放开了手脚,岂非无敌于天下?
第七百零二章:神威火牛阵
第七百零二章:神威火牛阵
“大战提前开打了,房相公说是为了出其不意,攻敌不备,明日一早便对洛阳城外的叛贼发动突袭!”
听着手下军吏通报由中军传过来的消息,磨延啜罗甚至有几分兴奋,这可是在中原腹地打的大仗啊!当年的神都洛阳可是令其父祖一辈垂涎向往的圣地,然则谁又能想得到自己就要带领着草原上的回纥部勇士们在这里纵横驰骋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啜罗,你怎么看?”
药葛毗伽的声音适时在耳畔响起,磨延啜罗此时有点不以为然的看着叔父,道:
“叔父洞悉人心,却在兵事上过于谨慎胆小,侄儿倒觉得房相公是个勇武决断的人!”
到了现在,磨延啜罗已经对房琯的印象大为改观。最初他觉得此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之所以能够带领十数万唐.军出关作战,乃是因为其宰相之首的身份。而这主帅的位置,在他眼里也只有秦晋最为合适。可经过了数战大捷之后,竟又发现此人对兵事并非一窍不通,反而还有古之名将风范的影子。
药葛毗伽意味深长的看了侄子一眼,欲言又止。
磨延啜罗焉能看不出叔父的心思,便直言道:
“叔父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难道侄子还能不听吗?”
“你别忘了,当初离开长安时与秦大夫的约定,现在一改初衷,唯恐……”
话才说了一半,磨延啜罗当即挥手打断了他。
“叔父不必说了,你我叔侄与秦大夫也不过是因利而合,没有谁要对谁从一而终的道理,现在咱们跟着房相公能吃肉喝汤,焉有退缩的道理?”
药葛毗伽想了想,觉得磨延啜罗的话也很有道理,便也不再多说,可他心里总觉得有点发虚,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回纥部骑兵所在的位置是千金堡西南三里的一处高坡,由于附近并无林木阻挡,是以视线可直抵数里乃至十数里之外。此时,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上万头黄牛已经被驱赶至最前沿,卷起的尘土很快便弥漫了整个上空,看起来壮观不已。
千金堡内,房琯正凝眉查看由各处送来的军报,他最为关注的便是叛军动向。从种种迹象看来,叛军的兵力部署已经对唐朝军队的进攻有所准备,只是并未充分到最佳状态,是以他才决定将决战时间提前一天。
能否歼灭叛军部署在洛阳周边的主力关乎到整个洛阳战局的成败,如果一个不慎,使其主力逃脱,或者龟缩入洛阳城内,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对他而言就十分尴尬和危险了。
有这种机会其实也得益于安贼叛军的作战习惯,擅攻而不擅守,因此即便守城也选择城外决战,而不是向唐.军一般,彻底放弃城外,只凭借坚固高大的城墙做战。
其实,这两种战法古已有之,各有千秋。许多名将甚至更推崇前者,也就是时下叛军所持的战术。但是,这也正中房琯的下怀,他最怕的就是战事拖久不决,时间拖的越久,变数就会越大,而现在可以与叛军在野外决战,则给了他一战全歼叛军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千载难逢的,火牛阵一法早在出潼关时就谋划好了,想不到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竟给了他施展的机会。一想到可以再现千年前田单挽救齐国于危亡间的火牛阵,这位沉稳果决的宰相也不由得激动的心跳阵阵。
一夜无眠,天色尚未破晓,房琯便已全副铠甲加身,亲自到军中做最后的视察和动员。
上万头黄牛已经饿了一夜,在饥饿与恐惧的驱使下,烦躁不安的叫着,声音此起彼伏甚至可以传到数里之外。乍听起来就好像无数只鬼神来到了地面上一般。
黄牛的尾部都绑满了易燃物,发动之前,需要把所有的黄牛全部点燃。黄牛吃痛,便会不顾一切的向前狂奔,如此一来上万头黄牛所组成的火牛阵就会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器,纵使安贼叛军战力惊人,难道还敌得过这火牛吗?
房琯站在一头烦躁不安的黄牛身侧,伸出手用力在牛背上抚了抚,那黄牛似乎也心有灵犀一般,竟神奇的停止了叫声。
一旁的部将军卒见状,都不免精神为之一振,觉得这是好兆头,齐声说道:
“此乃上上大吉之兆,此战定然旗开得胜!”
房琯笑了笑了,又肃容点头。
“此战必胜,不负皇恩!”
很快,这句话就此起彼伏的传了开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响成了一片,数里之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轰隆轰隆的行军声竟好似闷雷一般,大军开拔,目标正是位于谷水东岸的叛军集结地。
谷水发端于渑池,自西向东经新安等县于洛阳西北方汇入洛水,安贼叛军的主力正是驻扎于此地。千金堡一带的地形虽然开阔,可再向洛阳方向靠近,便已经山峦起伏,而这处河口的平顺之地就成了最适合大军通行的地方。
因此,叛军主力驻扎此地,房琯所领的大军也要事先攻取此地。
天色渐渐亮了,不过天上却是阴云密布,云层压的很低,仿佛随时就会降下瓢泼大雨一般。由此能见度也开始变得很低,即便在高坡之上,视线也很快被云蒸雾绕的水汽所阻住。
房琯心中有些隐隐的担忧,火牛阵的关键便是火攻,如果老天于此时降下大雨,火牛阵之利岂非大打折扣?
“报!叛贼大军已在谷水河口列阵!”
听了军卒的禀报,房琯面无表情,只沉声问道:
“距离叛军还有多少里程?”
“不足五里!”
五里的距离说到就到,两军眼看着就要接阵。然则,叛军的保守表现也让他增强了不少信心。以往的几次大战,叛军都是先于唐.军主动发起进攻,而唐.军也两次三番后发治人,勉强取胜。现如今,叛军兵锋受挫,竟不敢再贸然发起进攻,这也足以证明唐.军的兵威正在随着胜仗的积累在一点一点的恢复。而对安贼叛军来说,此消彼长之下,他们的信心也正在被消磨殆尽。
三个时辰,只要再给他三个时辰,贼老天想下雨便下吧!
房琯抬头又看了看低沉沉的天,心中暗暗的祷告着。
“火牛阵准备!”
把上万头黄牛身上的易燃物悉数点燃,也是个不小的工程,而负责驱赶火牛阵的军卒仅仅有一千人,因而必须提前有所动作。
很快,黄牛的惨叫声便先后连城了一片,紧接着便一头又一头的四蹄刨开,没命的向前方狂奔而去,仿佛只有没命的狂奔才能减轻背上火辣辣的痛感。
眼看着火牛阵火光大盛,烟雾四起,房琯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了一丝不忍之色。
万头耕牛,可耕良田万顷,今日一战之后能够幸存下来的恐怕也是十不存一。
然则,这种神色也仅仅一闪而过,比起那些白白损失的耕牛,他更在意这一战的胜负,只要顺利的夺取洛阳,死伤万把耕牛又算得了什么呢?
随着火牛阵的启动,整个大军也开始跟在后面缓缓的向前推进,大致与火牛保持了一里的距离。
房琯骑在马上,已经可以看清楚列阵以待的叛军,他实在想不明白,以这些血肉之躯又如何抵挡无往不利的火牛阵呢?
要知道,一头寻常耕牛重六七百斤都是常事,以急速奔跑之下,就算有十数人人拦在前面都未必挡得住它,更何况上万头耕牛呢?
果不其然,房琯发现叛军军阵产生了不小的骚乱,以往齐整的阵型与不可一世的怒吼声被乱哄哄一片所取代。
“擂鼓!”
这种情形也正在房琯的意料之中,在他的眼里挡在火牛阵前面的叛军已经成了一群死人。
随着鼓声咚咚的擂响,紧随在火牛阵后的大军主力开始加快行进速度。
也许是受了唐朝军鼓的影响,叛军也开始针锋相对的擂鼓,战鼓声除了可以传达军令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稳定军心,激励士气,只要战鼓持续不断的响着,军卒们就会随着自家鼓声的节奏而奋勇向前。
战鼓声的效果很快显现,叛军的骚乱渐渐平息,然则火牛阵也已经夹杂着嘶吼与飞溅的泥土碾压而至。陡一接触,最前面的叛军便被冲击的七零八落,血肉模糊。
见闻者无不胆战心惊,即便勇悍如安贼叛军面对如此血腥的场景,也都畏缩不前。毕竟他们所面对的是上万头重达六七百斤的畜生,而且还是发了狂的畜生。
叛军主将气急败坏的大声疾呼:
“哪个敢退,立斩不赦!”
可这威胁却轻飘飘软绵绵的毫无效果,叛军士卒们宁愿选择被斩首,也不愿意在当此之时死在火牛的冲击之下。
“擂鼓,擂鼓,给我顶住,顶不住,谁都别想活着……”
叛军主将陷入了癫狂,他实在想不到,才刚刚接战,便有兵败如山倒的征兆,这仗还怎么打下去?恐怕用不上半个时辰,就得全军覆没。
第七百零三章:功亏最后时
接战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房琯的嘴角已经浮现出了一丝笑容,而这种笑容通常都在大胜底定的情况下才会出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此时,叛军阵型大乱,再想回天除非有奇迹出现。
紧接着,叛军军阵内燃起了熊熊的大火,耀眼的火光与浓烈的烟雾混杂在一起,更使得战场上混乱不堪。然则,火光和烟雾居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反作用,本已经受惊的耕牛不知何故竟又被火光和烟雾所震慑,开始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而不是一开始那样只往一个方向冲击。这就给驱赶火牛阵的军卒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因为火牛阵即将有失控的可能。
立马在远处观战的房琯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过他却并不甚担心,反正火牛阵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叛军军阵也在火牛阵的冲击下陷于七零八落的境地,接下来便由军中将士完成对它们的最后一击吧!
“全军出击!”
随着主帅军令下达,掌旗使手中旗帜变幻,数万大军轰然开动,如山呼海啸般的狂奔而出。
也就在与此同时,火牛阵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有一两头耕牛在火光和烟雾的阻吓下居然调转了方向,往来时的路上的狂奔。这就相当于起了带头作用,其他的耕牛见状也跟着纷纷掉头。负责驱赶的军卒一看这种情况便慌了神,哪怕这些耕牛向两侧四散而逃也绝对好过当下这种情形,因为大军马上就要发动攻击,火牛阵调转了方向岂非矛头指向了自家人吗?一旦冲撞到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只可惜,耕牛毕竟是畜生,又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火光和战鼓声都成了它们失去最后一丝温驯的诱因,任凭驱赶的军卒如何鞭打呵斥都不顾一切的往来时的方向狂奔。也许在它们简单的头脑里,只有往回跑才有可能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等到房琯发现这种状况时,大军已经出动,即便想要躲也来不及了。
“房相公,火牛阵调头,我大军有被冲垮的危险!”
李嗣业面色焦急,眼睛里更是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担忧。
这种状况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一切似乎都尽在掌握中的房琯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房相公倒是说句话啊?再不下决断,火牛阵就要冲垮自家人马了……”
上万头耕牛至少有六成调头直冲唐.军军阵,房琯坐在马背上看的清清楚楚,也觉得屁股底下升起阵阵凉意。
然则,受了惊吓而狂奔的耕牛是不会留给房琯更多的时间的,在他愣神的功夫里已经一头扎进了正向前突进的唐.军军阵里。
“房相公,快下决断吧,火牛阵已经冲进大军之中,再晚,阵脚就要乱了!”
火牛阵的威力李嗣业已经见识过了,叛军何等的勇悍,都在这群畜生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倘若放任不理,只怕这些唐.军也会紧随其后,落得一样的下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这个结果?”
不知何故,房琯口中竟在喃喃发问,这可把李嗣业急的满头冒汗。关键时刻,房琯这个主帅不是要急出了失心疯吧?
其实,房琯心中的确存着一种不解的情绪,记载中田单破燕军的火牛阵明明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可每提及过这种阵法会有反噬的状况啊?更没说过火牛阵一旦反噬,又该如何应对处置?
直到李嗣业大力的摇晃着他,房琯的心神才被重新拉回现实之中,但是,只这一忽的失神,唐.军前锋已然被火牛阵踏的乱七八糟,溃不成军。
“老夫现在心绪不宁,李节帅你说说,现在该如何处置才能把影响和危害降到最低?”
现在不是顾及脸面的时候,是以房琯也很实诚的说出了自己现在心乱如麻的处境。李嗣业闻言,也是急的两手一摊,他能有什么好办法?那些耕牛都是畜生,又是受了惊的畜生,此时根本就不会再听人的指挥,只会由着性子狂奔乱突一阵,什么时候耗光了体力,什么时候才可能会停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避开这些畜生,省得被叛军占了便宜。
“撤兵,整军来日再战!”
李嗣业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了一句话,房琯听后大摇其头。
“这,这总攻决战岂能是儿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军心士气泄了,再想凝聚起来,千难万难啊!”
李嗣业沉默不语,自己领兵多年,这点浅显的道理又岂能不知道?可以眼下这种状况,如果不壮士断腕般的立下决断,极有可能糜烂一片,而被反应过来的叛军打个措手不及。
此时的**被火牛阵冲散了大片人马,李嗣业举目观察,至少当在万人的规模,而随着烟雾越来越浓,战场上的形势便更加显得扑朔迷离,叛军的动作也难以准确的观察到。
在房琯那里,还在为这次攻击突袭戛然而止觉得惋惜,李嗣业心中却时刻担心着叛军回趁机反咬一口,到时候反败为胜也不是不可能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房相公不能再犹豫了!”
原本房琯在东征的路上杀伐决断,也很得李嗣业的推崇,可现在他却发现面前的房琯竟像换了个人一般,近乎于糊涂的固执坚持,而在需要立下决断时,又是无比的优柔寡断。
只见房琯的脸上阴晴不定,其内心当中正在进行着艰难的天人交战,一方面对战场形势的忧虑使得他有意放弃这次进攻,可另一方面这次进攻准备已久,也盼望已久,如果铩羽而归,不知何时才能与叛军主力决战,一旦他们龟缩进洛阳城内,以洛阳城内的粮食储备坚持个一年半载也不是没有可能。假如领兵在河北的史思明趁机南下,此次东征将有可能功亏一篑!
“不!不能撤!强行顶住火牛阵,杀过去!现在叛军阵脚已乱,此时若草草放弃,才是给了他们生的机会!”
猛然间,房琯提气大声的喊着。李嗣业呆住了,他实在想不到房琯居然失心疯到了这般地步。
强顶着火牛阵向前冲击,军中将士没等和叛军交战,就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那群畜生的蹄角之下,就算挺了过去,哪里还有士气和体力攻杀敌阵呢?
愣怔之下,李嗣业赶紧劝道:
“房相公不可一意孤行,如此只会使……”
“不必多言,速归本阵,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房琯罕见的打断了李嗣业的话,声音中带着颤抖,带着歇斯底里。
大约无例外的半山腰上,磨延啜罗叔侄目睹了河口怪诞而又突兀的一幕,也是都被惊得目瞪口呆。明明对付叛军的火牛阵怎么就突然反噬了唐.军呢?明明胜券在握的唐.军遭此突如其来的状况,非但被打乱了阵脚,甚至还在转瞬间就陷入了危如累卵的境地。
“叔父,唐.军要败了!”
“先不要妄言,房相公智计过人,又有决断,未必不能挽回颓势!”
药葛毗伽虽然不让磨延啜罗瞎想,可他的声音中分明又满是颓然之色。
磨延啜罗指着远处团团烟雾缭绕的战场上空。
“叔父且看,火牛阵反噬,房相公迟迟没有应对之策,显然是已经乱了方寸。而大火产生的烟雾又遮挡了战场,叛军的所有动作都难以在第一时间发觉,如果他们此时趁势反击,叔父以为当有几成胜算?”
药葛毗伽应声下意识答道:
“至少也有八成!”
磨延啜罗突然笑了,竟笑的有几分不甘心。
“何止八成,假如叛军趁机反扑,唐.军必败!叔父,这里已经并非我回纥部久留之地,还须早早想好退路!”
他当然希望房琯此战获胜,可既然战败难以避免,总不能陪着他搭进去从草原上带来的勇士。也多亏了房琯对回纥部骑兵的不信任,只让他们负责在外围侧翼袭扰,如此一来反而使他们置身于战场边缘,即便与战场脱离也是十分容易的。
“不要轻举妄动,再等等看,万一还有转机呢?”
药葛毗伽考虑的问题相对要更多,万一房琯成功的挽回了突然出现的颓势,他们于此时却偏偏撤了,将来怎么交代?仅仅一个临阵退缩的罪名就有可能给他们叔侄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虽然唐朝未必会真的以军法杀了他们,可这个把柄落在怀仁可汗那里,又焉知不会被加以利用呢?
磨延啜罗似乎也远较刚刚南下时成熟了许多,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沉不住气,反而还对药葛毗伽的说法表示赞同。
“叔父所言极是,就再等等看,假如唐.军兵败不可挽回,再走也不迟!”
反正这叔侄二人是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在形势未明朗之前冲上去,为它人火中取栗。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推移,战场已经彻底被烟雾所弥漫,不但看不清楚叛军的动作,就连大半的**也被掩在其中。偏巧此时又起了东南风,烟火借着风势更像一只巨大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把拥堵在河口的**一点点的吞没。
陡然间,杀声大起……
第七百零四章:败讯动长安
长安太极宫永福门,大唐天子李亨在宦官的搀扶下登上了东南角的阙楼,举目眺望,星星点点的灯火遍布于一片黑暗之中,就好像天上的银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亨回头看了眼一直紧随其后的李辅国,笑着说道:
“你可知道,一个城市的繁华能从何处体现吗?”
李辅国也跟着向阙楼外望了一眼,眨着眼睛答道:
“奴婢以为,当看城墙有多高,储粮的多寡,能养活多少人口!”
这么回答也无可厚非,衡量一个城市的标准,人口当然是最根本的,但李亨却又摇了摇头,抬起手臂指着远处摇曳密布的灯火,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都不是,你看这初夜时的灯火,比从前……”
他刚想说太上皇在位时,但马上又意识到失言,便改口道:
“从前繁华时,朕在勤政楼上便见过这般规模的灯火,现在想来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啊!”
说着话,李亨感慨连连,李辅国便顺着他的话头问道:
“奴婢当年人微位卑,无缘登上勤政楼,敢问陛下比现在时,是多还是少呢?”
这句话若在旁人身上,是绝绝对对不敢问的,万一当时的灯火比现在的多,岂非是给天子难堪吗、但李辅国就是有这个把握,既然天子主动提起了,就一定是希望自己与之深入的说下去。
事实上,李辅国的想法也正中了李亨的痒处。只见这位刚刚登基不满一年的天子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得意。
“若就实而言,不相上下!”
虽然不相上下,但也是绝不可以小看的。毕竟,长安刚刚经历了历时达数月之久的大战,能恢复的如此之快,绝对是个奇迹。这也是李亨隐隐然产生骄傲情绪的原因。
“只有小富之家才有余钱在入夜以后点灯,如果衣食无着又怎么可能把不多仅供生活之用的钱浪费在照明上呢?看看,看这满城的灯火,每点亮光所代表的就是一个小富之家啊!”
李亨手指着虚空,情绪显得有几分激动。
“陛下勤政爱民,奴婢感佩之至!古今圣主也不过如此啊……”
此时的李辅国在李亨面前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甚至于怎么好听就怎么说。偏偏李亨听了以后还很受用,只不过他对自己还算有着清醒的认识,又笑着摆手。
“别尽拣好听的糊弄朕,朕需要你在身边时时以实言提醒,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只知道拍朕的马屁!”
如果换了别的大臣与此时的李辅国易地而处,一定会被天子这番话吓的跪地请罪,但李辅国却深知李亨的性格,笑的愈发谦卑。
“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见过那些圣主是什么模样,可陛下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看在奴婢眼里,挽救社稷于危亡之间,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处置政务,哪一样不是为圣主者该做的呢?如果这还称不得圣主,还有谁能称为圣主呢?”
李辅国在辩解的同时,又狠狠的拍了一记马屁。
李亨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也不与之多做争辩,只点指着他笑道:
“这话也就在朕的面前说上一说,如果被宰相们听到了,朕可没你的脸皮那般厚……”
说了一阵话,李亨疲惫的舒展了一下筋骨,长长的打了个哈气之后,又伸展双臂,抻了个长长的懒腰。
“明日就是虫娘大婚的日子,朕今日破一回例,现在就回宫去歇息,养精蓄锐!”
李辅国附和着点头,又似欲言又止。李亨见状就让他有话直说。
“奴婢一直有句话如鲠在喉,今日陛下既然问起,就也斗胆建言。陛下龙体乃是大唐根基所在,如此废寝忘食,万一身子熬不住,大厦岂非就有将顷之危了?”
闻言,李亨的眼前竟腾起了一层水汽,好半晌才道:
‘朕知道你是为了朕好,可朕不能休息啊,关中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眼下正是百废待举之际,朕又怎么能独自享乐呢?现在房琯领兵在外,每日耗费钱粮之巨令人瞠目结舌,朕如果有半分松懈,又从何处为他筹集粮草呢?’
“陛下……”
突然,李辅国竟呜咽了,一句话哈没说完斌已经泣不成声,再看他的眼眶里已经挂满了泪水,继而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宫墙阙楼冰冷的石阶之上。
“陛下日日如此操劳,日渐消瘦,奴婢看着,看着心疼啊……”
李亨也许受到了李辅国的情绪感染,虽然面色相对还算平静,但身体却抖的厉害。良久,他才走了几步来到李辅国身前,将手扶在了李辅国的肩头。
“朕知道你是为了朕着想,但社稷为大,朕的身体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够使大唐回到从前那般的安定繁荣,朕哪怕只能再有十年寿数也是心甘情愿的!”
“陛下慎言,不可……”
李辅国被这一番话下坏了,即便一直有演戏的成分参杂在所有的举动里,但毕竟也是无法摆脱命运之手的,现在李亨这番话直如许愿一般,若当真被老天听到了,他实在不干想象下去,想要阻止却是晚了一步。
就在阙楼上的气氛由喜转忧之时,宫阙外的街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一阵马蹄声很快就吸引了这主奴二人的视线,李亨扭头向宫墙外望去,只可惜入眼的尽是一片漆黑,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并不能照亮这宫墙内外,大街上似有战马飞奔,又似什么都没有。
“报!关东急报!”
所谓关东急报就是来自于潼关以东的军报。李亨在房琯率师离开长安以后,特地给了房琯所派信使以特权,只要是房琯所送来的消息,不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他都要在第一时间得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天色黑透了以后,还会有战马骑士飞驰入宫。
李辅国的反应极快,当即说道:
“恭喜陛下,定是房相公捷报,说不定东都此时已经克复!”
至此,李亨再也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和激动,手心里已经满是湿粘的汗水,除了身体抖的更厉害,面色也开始变得忽白忽红,只不过这种面色变化在宫阙风灯的映照下难以察觉而已。
但天子的矜持使得李亨强压住了所有的紧张和激动,静静的等着关东急报送到他的手上。
然则,送到李亨手上的却是一卷带着暗红色血迹的军报,不祥的阴云立时就拢上了心头,以至于他几次都没能拍开外面的封泥。最后还是李辅国上前手忙加乱的一通忙活,才从防水的油纸封皮中取出了一卷不大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只有寥寥数百字,更是写的歪歪扭扭,落款处的阳文印鉴也并非宰相房琯,而是辅助房琯的安西节度副使李嗣业。
李亨一目十行的在军报上扫了一眼,心下就已经凉了半截,东征大军在千金堡一战中中伏遇袭,人马尽数溃散,房琯也在败退中不知所踪……
“这,这不可能是真的……”
李辅国惊讶的发现,天子原本只是发抖的身体竟然已经摇摇欲坠,继而一口暗红色的血液从其口中喷了出来。
“陛下……”
随着鲜血的喷出,李亨的身体如败絮落叶一样瘫软了下去,若不是李辅国眼疾手快,抢上前去扶住了瘫倒的李亨,只怕就要从阙楼的石阶上翻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御医,快传御医…….”
此时的李辅国也慌了神,就算不用去看,他也知道军报里一定是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否则天子怎么可能激怒攻心,吐血晕厥呢?他才不关心关外的战况如何,只关心李亨的身体。
李辅国疯了一样背起李亨瘫软的身体,往甘露殿方向奔去,与此同时不断的祈祷着,天子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坚持下去!
天子吐血晕厥的消息被李辅国严密封杀,但来自关东的急报却难以封杀,因为除了有送给天子的以外,还有送给政事堂的。
宰相崔涣得知了关外惨败的消息,连夜进宫觐见天子,却被把守宫门的守将强硬的堵在了外面,不管崔涣如何气急败坏,半点都不通融。
此时,就算崔涣再后知后觉也意识到,宫内一定有了不为人知的变化,否则天子在面对如此重要的军机之时,又怎么能选择对宰相重臣避而不见呢?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恐怕难以独自撑持局面,便又忙命人去通知秦晋,一面令其戒严长安外,一面又通知广平王,同样也戒严长安城内。只要城内外不乱,这朝局就不会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在一一安排了应对措施以后,崔涣总算长舒一口气,也不急着见天子了,因为着急也没有用,于是只得回到政事堂中,静静的等着后续军报的送达。他也知道,像这种大战,绝不可能只送来一份简单描述惨败的急报就算完的。只要有李嗣业这种级别的主将在,大战也一定会激烈的进行下去,然后或遣人往长安求援,或往长安示警。
若求援,说明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若仅仅示警,则东征大军大事去矣!
第七百零五章:树影稀落落
崔涣在政事堂内等着后续送来的军报,但却一无所获,这更使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联想到太极宫宫门禁闭,又见不到天子,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一时间竟有面对大厦将倾时的恐惧与无力回天感。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房琯啊房琯,你带出去了朝廷十余万主力大军,可千万不要……”
不祥的预感实在难以说得出口,原本他还怀疑那份军报究竟有几分当真,现在看来实在不能以乐观的心态看待此事。
不行,无论如何如何必须见到皇帝,否则如此惊天的大事,就算他身为宰相也担不起这份重担啊!
“相公,政事堂外有贵人求见!”
政事堂内佐吏颤巍巍轻声的禀报,佐吏们最擅长察言观色,早就看到崔涣一脸的阴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也可以肯定,其所忧虑之事绝对是前所未有的麻烦。若再以往,看到崔涣心情不好,绝大多数的佐吏是不会凑上前去触霉头的,然则今次却是个例外。
“何人求见?”
“回相公话,贵人说了,一见便知!”
崔涣早就心乱如麻,眼见现在还有人在这里端架子,打哑谜,也就失去了耐心 ,不耐烦的挥手道:
‘崔某现在没空,你去告诉外面的求见之人,待大事以了再来也不迟……’
佐吏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顾虑,最终还是咬牙说道:
“您还是见一见吧,贵人嘱咐下吏勿要说破身份,相公一见便知。”
崔涣刚想将那佐吏轰出去,可话到嘴边心下就是一动,难道来人与今夜的变故有关?念头一经冒出来,他立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暗道现在的形势如此击破自己怎么还如此的后知后觉呢?
“带他来见吧!”
得到了宰相肯定的答复,那佐吏很明显松了一口气,不多时便见一个身姿婀娜的人影出现在摇曳的烛光之下。崔涣讶然,竟是个女人!只可惜此人已一袭薄纱罩面,看不清楚面目,正在揣测其身份的时候,只听她压低着声音,款款道:
“天子吐血晕厥,不宜公开露面,外朝一切事宜全权摆脱崔相公……”
闻听此言,崔涣便如遭铁锤重击一般,眼冒金星,头晕脑胀,以至于此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天子现在如何了?”
好半晌,崔涣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他要确定天子的病情,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则须立即有所决断。至于这个决断的内容,就连崔涣本人都下意识的回避,毕竟废立天子这种事太过于重大,岂是他一个人能够一肩扛下的?
薄纱后轻轻吐出了一声叹息。
“御医正在诊治,也许片刻就好,也许……”
忽而,女人的声音竟多了些哽咽。
也在此时,崔涣想起询问此人的身份。不过,对方只轻轻的摇头。
“崔相公又何必知晓我的身份呢?只要知道我对崔相公没有恶意便足够了!”
然则,这句话又使崔涣的心脏在胸腔里翻腾了一圈。难道还另有人对自己存着恶意吗?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也无怪乎崔涣敏感,他从未独自担当一面,现在陡然重担压身,焦虑和紧张也是不可避免的。
“承蒙提醒,崔某茅塞顿开,请受崔某一拜……”
崔涣并非愚笨之人,此人可以自由进出宫禁,又能代天子传话,能够满足这两点的女人在太极宫内恐怕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甚至于用一只手指就可以。除了即将大婚的寿安长公主还能有谁呢?
但寿安长公主既然不想暴露身份,崔涣当然也不会贸贸然的揭开其身份,只是诚恳的说道:
“若有需要崔某出手相助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还真有一件事,我要去永嘉坊,烦请崔相公派些人与那些巡城的军卒沟通。”
这也是应有之议,除了天子本人和当值的军将,即便皇亲国戚也很难在戒严时随意在街道上走动,尤其还是黑天以后。不过,政事堂也有权力赋予某人于夜间行走街上的特权。
如此,崔涣就更确定面前此人的身份是寿安长公主。
只见女人刚要转身离去,却又停住了脚步,伸出芊芊嫩白的素手在自己的额头处轻轻拍了一下。
“险些忘了提醒崔相公,长安若不想乱,须得控制兵权,禁中宿卫不得出皇城,外廓禁军不得入皇城。”
这可把崔涣惊的好一阵愣怔,他实在难以想象,如此老练的主意竟是出自一个少女之口。再联想到寿安长公主的身份,崔涣又禁不住暗叹,果然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
秦晋那厮脑筋就十分灵活了得,现在看来,这个马上就要嫁给秦晋的寿安长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
怔怔出神的功夫,面纱女人已经在随从的簇拥下一步步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想到明日就是长公主和秦晋大婚的日子,城内至少有半数的官员在准备明日的典礼,看来这一切都要随着败报的送回,以及天子的吐血晕厥戛然而止了吧!等他恍然时,才发现对方的身形早就消失在虚空夜色之中。
崔涣连连摇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出嫁还重要呢?可偏偏就在其大婚的头一天,发生了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悲剧。原本好好的一场盛大婚礼,转瞬间就要为此而搁浅。
因为天子此时还处于昏迷之中,那些安排好的种种典礼,只怕要无限期的搁置了。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天子的身体和潼关外的形势。
崔涣觉得房琯未必像军报上所言败的那么惨,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他现在只焦虑担忧一点,那就是自己身为宰相之首竟然在天子病重时不能随侍左右,万一天子有个山高水长,遗诏又该由谁代转呢?
此时天子生死未卜,私下里想着遗诏绝对是犯忌讳的。可崔涣还是忍不住去推测判断,如果当真出现这种情况,守在天子身边的就一定是内监李辅国。
到那时,不论天子真正的遗诏是什么,他都可以宣布拥立其自身属意的皇子。
但有一人肯定在其备选的行列之外嘛就是广平王李豫。李豫在处置闹事宦官一事上已经和李辅国闹的势同水火。双方都互相恨之入骨,又怎么可能通力合作呢?
崔涣甚至还设想,自己是不是先伪造一份诏书呢?一旦李辅国以权谋私,他便将这份难辨真伪的遗诏公之于众,到时候看官民们究竟相信当朝的宰相,还是没了下边的宦官?
答案很简单,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支持一个宦官,到那时广平王就可以顺利的继太子位,继皇帝位。
尽管知道着诸多的设想都犯了天子的忌讳,可为了大唐的复兴和长治久安,身为宰相之首,重要分担一些风险吧?否则宰相若如此好当,岂非任人都可以进政事堂了?
心念电转下,崔涣笔走龙蛇便写就了一份遗诏,然后小心翼翼的卷好,藏在腰间所系紫金鱼袋之中。
这是一个双重的准备,万一天子不行了,便先一步拿出来,万一天子好转苏醒,一切准备也就变得没有意义。此刻唯一的问题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关外战事,又不清楚天子现在的处境,正是这种消息的不对称,才有可能给了李辅国这等内侍的可乘之机。
崔涣是个坦荡荡的君子,但涉及到国本之事,也不得不以小人之心揣测李辅国的所有行为。这倒不是他对李辅国存在着极强的偏见,不过是责任使然而已。
既然消息不对称是其中关键的隐忧,那便将其打破,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两则消息,便等于将所有事都翻开来晾在众人的眼前,有心人自然也就绝难借此横生事端!
一念及此,崔涣立即命佐吏起草文书,说明关外急报与天子吐血晕厥之事,然后分送朝中五品以上重臣知晓。
……
永嘉坊秦府正堂,一名青袍官员正侃侃而谈,秦晋眯着眼睛,似睡似醒,实则却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面前此人乃是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与北海尉第五琦一样,同时在李亨继位时赶到的长安。
只不过第五琦擅财计度支,因而才得到了秦晋的破格举荐。至于这个贺兰进明,除了有个博古好雅、经籍满腹的名声以外,此时恐怕还要多了睚眦必报与公器私用一条。
秦晋曾听第五琦无意中说过,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与当朝宰相之首的房琯有旧怨。如果房琯尚在长安,贺兰进明一定难以起复。第五琦在秦晋面前给贺兰进明说了不少的好话,只可惜秦晋用人只量才为准绳,像贺兰进明这种进士科出身的才子官员,一身不合时宜的自卑与自大,用这种人往往要慎之又慎,一旦用错了就有可能酿成大祸。
也就在观察期间,贺兰进明主动求告上门,并向秦晋阐明了房琯必败的理论与揣测。
“……一言以蔽之,关东残局不论大夫愿意与否,非得大夫收拾不可!”
第七百零六章:使君的投靠
秦晋似乎在饶有兴致的看着贺兰进明,自打房琯争先带着大军出关以后,到他这里来分析时局的人都快磨平了门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其中也不乏看衰房琯之人,但像贺兰进明如此肯定房琯必败的人还是头一个。
身为上位者久了,秦晋已经适应了寻常官员的投怀送抱,对他们一律采取不远也不近的应对态度。说实话,朝廷的官员里至少有一半都是些凭借各种关系上位的人,而这一部分人里至少还有半数能力低下,不胜任。
只不过在这种裙带关系异常发达的社会里,为官者即可以没有能力,也可以没有才学,只须背靠一棵强壮而有力的大树,才是最关键的。
这个特殊去不会肯轻易得罪他们的原因之一。
贺兰进明求见时,秦晋原本也打算举而不见,但其在北海时的旧属第五琦去也不止一次的在其面前提及此人,因而他又对贺兰进明此人产生了颇多的兴趣。
“说说吧,秦某何德何能收拾残局?”
一句话就把贺兰进明噎了回去,然而此人原本也没的打算一开口就能说服秦晋,于是只在思忖片刻后就一字一顿的答道:
“ 房琯乃是纸上谈兵之辈,又嫉贤妒能,公私不分,这种人做领兵数十万的统帅,焉有不败的道理?
贺兰进明指责房琯公私不分已经给房琯留足了颜面,否则直言出来,也足以使其愿望落空,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否则他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复起了。
“这些都不是战败的必然理由,如果此时秦某就公开提及此事 万一将来又有反复,又当如何补救呢?”
贺兰进明好像早就打好了腹稿,回答的依旧干脆。
“房琯胜败与否,下吏宁愿以向上人头作保……”
秦晋赶紧拦住了贺兰进明的话头。
“你就是舍得将项上人头交出来,秦某也不敢收啊,朝廷品官自有法度约束,秦某区区御史大夫并无权力干涉其中。”
对此,贺兰进明直以为这是秦晋故作矜持,试问又有哪个人不想一肩担下收复东都的功劳呢?
在此之前,许多人都事先烧了秦晋这热灶,偏偏烧冷灶的人又没有几个。后来,房琯横空出世,以宰相之身领大军东征。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消息,然则贺兰进明又凑近了秦晋几分,声音也压得极低。
“实话说吧,下吏在山东有亲戚任职,虽然陷身于贼首,却是一心向着朝廷的。其间,下吏的亲戚又使人捎来急信,称,称房相公的大军已经进入了山穷水尽的阶段,想必官方的军报此时也该送抵天子和政事堂那里。”
贺兰进明把话都说的如此明白无误,秦晋也知道自己必须得表态了,于是就点了点头,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房相公虽然甚少作战经验,但又哪一个名将不是从一名普通的军吏做起呢?所以这并不足以证明什么。”
又是一阵敷衍之后,贺兰进明陡而面色一变。
“难道大夫还以为这样一支东拼西凑的人马,能够和在两淮与叛军作战的个地方军相提并论吗?”
“如何不能?”
秦晋不想与贺兰进明在这个无聊的事件上进行争辩,也就有意无意的点点头,以此来证明自己并无意彻底争执。
贺兰进明瞧见秦晋只是不断反复的摇头,点头,早就急的满头大汗,如果对方不吭声,只听凭自己游说,那岂非今日之星是无用之举了?
想及此处,贺兰进明又道:
“秦大夫若不信,下吏敢做赌发誓,房相公战败的军报将会马上被递送到长安。”
话音刚落,家老便悄无声息的进了堂屋内,又在秦晋的身侧耳语了几句。至此,秦晋脸上原本稍待红晕的神色已然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表情。
实际上,秦晋也或多或少的假设过房琯的战法和对手情况,其战败的可能性与取胜的可能性仅只占了百分之二十而已。这是个看起来很低的数字,然则秦晋几次三番的以点醒,贺兰进明也立时有了警觉,知道自己没能切中秦晋的要害,而且还是一连两方面出手都被驳斥的体无完肤,现在又哪有精力做其他事情呢?
直到确认贺兰进明的话并非儿戏之言,秦晋脸上竟似乎笑开了化。
“你这不是杞人忧天吗?”
话才说了一半,秦晋就毫不客气的将其打断。
贺兰进明还想分辨几句,但秦府的家老身形矫健的踏步进入堂屋。
永嘉坊新宅第的这些家老并非都是胜业坊秦府被烧毁之前的原班人马,许多人都属于寿安长公主的嫁妆,换言之,秦晋面前的家老是个宫中带出来的阉人。只不过也看得出,跟随寿安长公主到秦府而来的是个年纪并不大的宦官。
贺兰进明也很快发现,这是个没胡子的中年人,心思转念下也就想明白了这个家老的真实身份。不过,他并不打算说破,因为求见秦晋一次并不容易,今日好不容易轮到了他,又怎么会轻易的放弃呢?
秦晋听罢耳语,差点将手中的茶碗打翻,可里面滚烫的清茶仍然洒的到处都是,书案上,衣襟上,使得他看起来颇为狼狈。
“你再说一遍,谁,谁败了?”
“大夫现在便知下吏所言不虚了吧?”
秦晋的声音并没有经过刻意的压低,因而贺兰进明听的清清楚楚,于是也就有此一问。
没胡子的家老面无表情,答道:
“是宫里传出来的秘闻,房相公战败,到现在人还不知生死,天子得知消息后,急火攻心,已经晕了过去。现在听说天子已经醒过来,且并没有大碍,实在阿弥陀佛……”
秦晋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实在想不到房琯居然败的如此之惨,如此之彻底。就在数日之前,房琯还特地派回来信使,告知天子以及朝野上下,大军已经兵临洛阳城下,将之克复只在迟早之间。可现在说败就败了,很难不使人产生怀疑,质疑军报的真实性。秦晋此时的心境就是如此,他忽然也发现贺兰进明看似夸夸其谈的分析,细细思量间竟很有些道理,也不得不承认道:
“房相公之败,秦某没有想到,但天子吐血晕厥只怕是有心人故意杜撰,你们以讹传讹吧?”
没胡子的家老把头摇的像货郎鼓一样。
“不不不,这绝不是以讹传讹,宫中有人亲眼所见,就连政事堂的宰相都在宫门处吃了闭门羹,见不到天子!”
这个消息让秦晋心中又是一颤,他敏锐的察觉到,也许天子的吐血晕厥属实,也许有些人又该趁此机会兴风作浪了。
“大夫此时莫非打算进宫?万万不可如此!”
秦晋有些疑惑的看向贺兰进明,此人还当真猜对了他的心思。
“宰相见不到天子,一定有人从中作梗,秦某由如何能坐视不理!”
“大夫就算去了又能如何呢?难道还要带兵撞开宫门吗?以下吏建议,大夫此时甚至不宜再留在城中,而是尽快到北禁苑的军中去,随时以应对不测。中枢有崔相公坐镇,虽然见不到天子,可有人想兴风作浪,却绕不过他去!”
秦晋再一次不得不承认,贺兰进明的建议确有道理,实际上他本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好,就回军营去,贺兰使君与秦某一同去吧!”
秦晋这一句邀请之言无疑是向贺兰进明表示了他的接纳,贺兰进明闻言后欣喜万分,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下吏留在城内,对大夫而言更为有利,关键时刻,可助大夫沟通大尹与广平王!”
“嗯,也对,便如你所言。”
秦晋在长安城内有两大重要臂助,其一是对其言听计从的京兆尹崔光远。其二是有储君之实,无储君之名的广平王。广平王虽然不归秦晋的节制,可两人不仅关系融洽,还有着不少的利益契合点。
另一方面,秦晋与贺兰进明现在尚处于交浅言深的地步,许多涉及关键事的集体商议也不能贸然塞入此人,如此只会让神武军的内部也跟着鸡飞狗跳,对贺兰进明这个外来者抱有深深的戒备之意。
秦晋对贺兰进明做了简单的交代以后,就带着百余名随从出了永嘉坊。他打算由东门出城,然后围着城墙绕上小半圈,最后安然抵达神武军位于北禁苑的军营。
谁知,才出永嘉坊坊门,就遇到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而来。自从秦晋搬入了永嘉坊之后,永嘉坊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那么又是谁敢公然带着人马,直往永嘉坊而来呢?要知道,即便永嘉坊仍属民宅 ,可当今的太上皇一早却定下了规矩,永嘉坊内所有的宅院一律归属皇室内府所有,换言之大臣们只有居住的这一点点权力。
当今天子对寿安长公主十分宠爱,便将永嘉坊的宅院交给了公主。
永嘉坊自此将有了秦晋与长公主这一双显贵要人居住,巡城的禁军又岂敢掉以轻心?像眼下这等纵马疾驰的场景,更不应该出现在坊外!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
第七百零七章:重楼宫阙深
子时初刻,太极宫甘露殿内传出了时断时续的抽泣之声,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缓慢而又艰难的责备着:
“朕,朕死不了,皇后哭甚来?”
“长安的局势才刚刚安定下来,朝野内外又都是些虎视眈眈的豺狼,陛下如果就这么倒了下去,可,可让臣妾孤儿寡母的如何活下去啊……”
抽噎的声音很明显来自于一个女人,很快又有一个类似于公鸭聒噪的声音紧随其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皇后殿下勿忧,陛下只是激怒攻心而已,那些个豺狼翻不了天去!”
大唐天子李亨此时正斜倚在软榻之上,眼睛里尽是疲惫的神色,他对皇后的哭泣和埋怨很是不满,但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再严厉的责备于她。虽然她和广平王的矛盾给其添了不少的麻烦,但念在患难夫妻的情分上,依旧没有深究谋刺广平王之罪。
猛然间的一阵猛烈咳嗽,使甘露殿内的气氛紧张了起来。李辅国慌忙去唤御医,张皇后也在旁边急的直转圈子,也是心神皆乱。
此时御医都在殿外候着,一听到传唤便战战兢兢的奔了进来,给天子号过脉以后才稍稍安心,然后说道:
“陛下脉象虽然虚弱,但并无恶化迹象,应该只是普通的咳嗽,将养一阵想必就会有所改善!”
李辅国急得有些失态,追问道:
“将养一阵,这一阵究竟是多长时间?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御医被李辅国的架势吓得频频低头,嗫嚅着答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说准定时日,又怎么可能是人力所控制的呢?”
李辅国当真火冒三丈,他是由最底层的宦官一步步走到今日高位的,对这些内苑皇宫的这些御医手段也都了解的门清。给天子诊脉治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换言之,不管什么急病,都一律温吞水的诊治。这种方法对他们而言自然是最保险的,可对于天子而言,就不那么好受了。更多时候,许多显贵的病情就是被这些庸医活活拖死的。
“朝廷养着你们就是要你们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的,现在到了考验你们的时候,却又百般推脱,庸医,全都是庸医!”
李辅国突然间发作了,甚至忘了就躺在身边的天子,他看着这些獐头鼠目,眼神飘忽的所谓的御医们,只在心里暗暗发誓,一旦顺利过了今日这关,来日必寻个机会把这些人统统流放到西域去,受那封杀酷寒之苦。
御医们都被吓的像受了惊的绵阳,最后还是李亨替他们解围。
“也怪不得御医,朕这病的根子是积劳而来的,今日急火攻心不过是个引子,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想化的干净又岂能在瞬息之间呢?”
李亨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喘息了好一阵,才又指着那些御医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至此,御医们才如蒙大赦一般的鱼贯退出了甘露殿。
甘露殿上,除了几个侍立的宦官宫人,又只剩下李亨与皇后既李辅国三人。
“陛下,奴婢有一言,此时比须冒死觐见!”
“但有话,直说就是,只要于社稷有利,朕无不允准!”
若在往常,李辅国得了这个答复必然一口气的都说出来,可现在却迟疑了好一阵。
“现在陛下龙体欠安,为千秋社稷计,使心怀叵测之人彻底断了犯上作乱的念想,是不是该考虑册立太子了!”
此言一出,原本就很安静的甘露殿上更是静的令人头皮发紧,甚至于连喘息都不敢过于用力。
好半晌,李亨才拍着脑袋,说道:
“的确,一直没有册立太子,是朕的疏失……”
其实,李亨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将长子李豫当做了自己的继承人,而且刚刚继位时就已经暗暗下定了立其为太子的决心。李亨之所以迟迟没有立李豫为太子,更多的是出于保护的目的。
李亨本人过早的成为太子,虽然有着名分上的优势,可也使之成为了最瞩目的靶子,十数年来,与他或明或暗为难的大臣用两双手都数不过来。出于自己的切身教训,因此册立太子的进程才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搁置下来。
然则,李亨也万万没想到,就算他不急于册立太子,也不等于李豫就不会面对威胁,甚至于这种威胁要比他本人做太子时更加的严重。至少太上皇在位之时,还没有人敢于公然谋刺太子。
现在,李辅国突然提出了册立太子之事,李亨的心跳就阵阵加速。他能感觉的自己右臂的无力,几次打算撑起身体,却几次都用不上力。
对于身体的这种虚弱,李亨甚至于不敢告诉那些为其诊治的御医,只默默忍受着病痛为其带来的恐慌和痛苦。
“册立太子不是小事,朕要好好思量一下,你们先退下吧!”
李亨没有即时给出答案,反而把李辅国和张皇后一同哄了出去。
出了甘露殿,张皇后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逼视着跟在后面慢吞吞的李辅国,许久都不说话。
别看张皇后乃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可李辅国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之意,反而还放肆的与之对视着。
“皇后殿下可有事情吩咐奴婢去做?”
最终,张皇后的目光还是柔和了起来,用一阵前所未有过的温和声音说道:
“陛下册立太子,将军以为普安王如何?”
普安王李侗乃是张皇后与李亨所生之子,今年刚刚满十六岁,李辅国心中念头百转,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挂着谦卑的笑容。
“普安王聪慧过人,素有才名,若陛下肯册立其为太子,奴婢私以为是极合适的!”
见李辅国在装糊涂,张皇后却失去了耐性与之一旦点的兜圈子,谁知道天子下一刻会不会就已经有了决断呢?现必须分秒急争!
“直说吧,若能说服陛下立册立普安王,将来必有回报将军之时!”
与此同时,李辅国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殿下应该知道,陛下一早就属意于广平王,奴婢不过是个宦官,又怎么能使陛下改变主意呢?”
张皇后的视线就没离开过李辅国的脸上,一字一顿道:
“旁人可能没有办法,将军如此说就是自谦了……”
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张皇后相信只要筹码足够大,像李辅国这种人完全可以被收买过来。
就在张、李二人还纠结于册立太子的人选之时,宰相崔涣已经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进入了太极宫。太极宫内只亮着稀疏的灯火,完全没有皇家禁苑的辉煌与气派。重重阙楼的阴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竟像一只只恐怖的怪兽,借着黑夜的掩护伺机兴风作浪。
“陛下,陛下……”
崔涣匍跪在李亨的面前,话刚出口就已经哽咽至泪流不止。见到皇帝还是清醒的,他此前的所有忧虑和紧张终于可以一并抛诸脑后,但看皇帝的面色似乎又极是难看,又不免有几分担心。
“崔卿快起来,朕只是听了前方军报,急火攻心而已,现在已经没有大碍!”
提及关外的军报,君臣二人竟同时收声,甘露殿内再一次静的令人害怕。
良久,还是李亨先说话了。
“房琯兵败了,十几万大军分崩离析,朕,朕该怎么办啊?”
看着虚弱又带着几分愤怒,几分急躁的天子,崔涣心如刀绞,他强行忍住了哽咽。
“当下关外形势晦暗不明,为稳妥起见,老臣已经先一步下令在长安内外戒严,防止有人趁机添乱。接下来,必须稳定潼关防线,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房琯和东征大军被全歼了,也得保证潼关不失。只要潼关不失,关中就是安稳的。关中安稳,长安便安稳,大唐便安稳!”
比册立太子更急迫的乃是关外的战事,李亨相信,就算自己不说出立谁为太子,以几位在京的实权大臣而言,都会明白立哪一个皇子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陛下,兵法以胜败为常事,就算房琯败了,也未必会全军覆没,刚刚的假设只是先做好最好的打算,以备万全。只要判明形势,重新整军,入秋之后仍可派出大军剑指洛阳,陛下又何须过分忧虑呢?”
也许是关心则乱的缘故,李亨竟有些结巴了。
“当,当真可以整军再战?”
“有何不可?天下过半税赋都在朝廷之手,天下的人心更是向着陛下,我大唐同时占着天时与人和,胜算至少也在八成以上!”
经过崔涣的一番分析,李亨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然一片潮红之色,眼睛里闪烁着兴奋激动的光辉,与刚刚的疲惫和忧虑竟然不同。
“朕怎么没想到,朕怎么没想到,还真是朕多虑了……”
李亨忽而直视着崔涣,道:
“不行,不能等到入秋,大军若无接应唯恐被悉数追歼,若能反击,却又没有朝廷的援助,只会功亏一篑。朕要再次东征,崔卿可有合适的人选为帅?”
崔涣想也不想,一字一顿的答道:
“广平王堪当此任!”
李亨却连连摇头。
“不行,广平王虽然也小露头角,若领兵克敌,只怕还不如房琯!”
崔涣却又说道:
“御史大夫秦晋可为副帅!”
第七百零八章:毒妇生恶念
永嘉坊外,秦晋迎面遇到了一支疾驰而来的马队,这令他紧张至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长安的政局但凡只要有个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没准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如果有人趁机发难,他现在算是人单力孤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可在看清楚当先马上之人的面目时,秦晋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借着火把光芒,一张清秀的面庞若隐若现,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寿安长公主。
“太好了,总算赶得及!”
此时的虫娘一身利落的劲装,虽然夜色浓重,但火把光芒闪跃,修长紧致的腰肢仍然依稀可见。然则,秦晋哪里还有心情关注这等事情,他只想知道,虫娘在这个当口来找自己有什么事。
在秦晋的印象里,虫娘一直都是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现在看到她娴熟的驭马技巧,竟有几分错愕。
“公主如何深夜来此啊?各坊街市已经戒严……”
虫娘却干脆的打断了秦晋的提醒。
“请,请郎君速速随妾身入宫去觐见天子!”
一声郎君让虫娘耳热心跳,好在有着黑夜的遮掩,秦晋并没有看清楚她脸上所流露出的娇羞神情。
虽然婚礼按照计划挡在明日举行,可照着眼下这般局势发展,明日的婚礼只怕充满了变数。只是因为情势紧急,她一时间还来不及为此而懊恼。
李家的儿女自幼长在深宫之内,耳濡目染之下见惯了尔虞我诈的争斗,虫娘又天生聪慧,岂能看不出当下局势的微妙与险恶之处?房琯战败对大唐而言,的确是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可也不足以动摇长安局面。真正令她如临大敌的是,皇兄竟在得知房琯战败生死不知的军报后吐血晕厥。
天子的健康突然恶化,一切原本看似绝对安然的平衡,竟脆弱的不堪一击。
崔涣下令命秦晋出城去掌握军队,而在虫娘看来,更为紧要的是守在天子身边。不论皇兄生死如何,这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入宫?”
秦晋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但马上就明白了虫娘的用意。这时,虫娘已经翻身下马,紧走了几步来到他的面前,焦急的催促道:
“现在没有时间多做解释了,郎君早一刻赶到宫内,就早一刻能够掌控当前的局面!”
仅仅是瞬息间的功夫,秦晋已经把前前后后思量了一遍,如果说长安是大唐的重中之重,那么天子就是长安的重中之重。此时到神武军中去,只能保证他个人的安危,而如果能守在天子的身边,就算天子在今夜驾崩了,他也能够在第一时间掌控局面!
秦晋也不废话,当即就同意了虫娘的建议,不过在此之前还是派了人出城往神武军中送信,简要的向杨行本说明情况,并令其整军随时应对变化。
安排完毕之后,虫娘也早就坐回到了马背上,一行人打马扬鞭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一片的街道之上。
虫娘出宫果然是有备而来,负责把守永安门的守将在得了她的通讯之后竟十分配合的打开了宫门,放他们一行人鱼贯进入。
秦晋头一次掩藏身份进入太极宫,此时混在公主的随扈队伍里,也不引人注意。
进入永安门以后,虫娘和秦晋先后下马。
“皇兄此时正在甘露殿,妾身出宫时,还未彻底恢复神志。李辅国和皇后守在那里……”
后面的话欲言又止,秦晋马上就猜出了其中隐藏的意思。
那就是她对李辅国和皇后并不放心,尤其是张皇后,曾经在幕后策划刺杀广平王,好在广平王运气不错,躲过了一劫,否则现在早就化作了腐肉枯骨。
在秦晋看来,李辅国现在的羽翼远未丰满,因此很难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反倒是张皇后,其人性子偏狭,做事又不顾后果。万一她在此时心生恶念,重蹈韦后毒杀中宗覆辙也不是不可能的。
万一张皇后真的这么做了,再假传天子遗诏,立普安王为太子,承继大统则完全有可能成为现实。如此一来,广平王就被动了。且因为广平王被谋刺一案中,秦晋又把张皇后得罪死了,其间的凶险就算用脚趾头去想都能想的明白。
秦晋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着虫娘,正好虫娘紧紧的跟在他身后,避之不及竟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下,原本冷静睿智的公主立时又变成了扭捏含羞的少女,如果不是夜色遮掩,秦晋一定能看到她从脸道脖颈间都红透了。
“多亏公主决断,请受秦晋一拜!”
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虫娘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跳了开去,继而又颤声说道:
“时间不容耽搁,郎君快去吧,妾身只能帮到这里了!”
看着秦晋急急而去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无尽漆黑的虚空中,虫娘不觉间竟有些眼热鼻塞,妻子为丈夫谋划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那一拜看似相敬,却是又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了好远,好远。
“今日方知,何为咫尺天涯……”
似自言自语的轻叹了一句,然后便转身离开,并没有跟着秦晋一同赶往甘露殿。
张皇后回到寝宫之后,始终觉得心神不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了一阵之后,终于一骨碌起来,再次去往甘露殿,此时哪里能离开天子半步呢?就算见不到天子,守在门外也是好的。
谁知张皇后才刚刚出了寝宫,便瞧见李辅国迎面走了过来。
对这个天子身边最亲近和信任的宦官,她真是恨之切齿,又不得不笑脸相对。
“李将军不去侍奉天子,何故又到了这里?”
李辅国咧嘴露出了一个颇为难堪的笑容。
“陛下又把奴婢赶出来了,要奴婢,要奴婢把皇后殿下请回去!”
张皇后闻言心中颇有些自得,看来天子还是需要她的,但转念间心情又败坏了。如果李亨不立她的儿子,一旦让李豫根深蒂固,她们母子岂还有立足之地?举凡历朝历代,哪有皇后的儿子不是太子的?即便有,皇后和她的儿子也都得不到善终。
正是这种如影随形的压力让张皇后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由此作出谋刺广平王的事也就不足为怪了!
虽然,第一次谋划以失败告终,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和收敛。
看着身侧的李辅国,一个大胆而又骇人的念头陡得从她脑子里蹦了出来,甚至于连她自己都被吓的浑身一颤。
因为她竟想到了当年韦皇后联毒死中宗皇帝的旧事,如果天子今夜急怒攻心而暴毙,然后再假传遗诏,以天子之名立李侗为帝,一旦既成事实,就算李豫再心有不服,也只能忍了下来。
张皇后知道,李辅国此人狡猾至极,就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绝对不会为自己火中取栗,那么只能以巧记将其牵连进来,使其到了迫不得已的尴尬境地之后,才有希望让他彻底站在自己的这一边。
谁知才进了甘露殿的宫门,便有一名宦官急吼吼的小跑过来,见到李辅国就大呼起来。
“义父,义父……”
眼见着义子如此惶急,李辅国也被吓了一跳,三步两步窜了过去,低声问道:
“说,何事慌张?”
“义父,秦,秦晋不知如何进宫了,此时正与陛下促膝而谈呢……”
“秦晋?他怎么进来的?”
“孩儿不,不知道啊……”
李辅国登时愕然,在天子吐血晕厥的第一时间,就下令太极宫各宫门封锁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虽然他失去了对左卫军的掌控,可这太极宫内仍旧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各宫门守将对他都是绝对的服从。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呢?难道有人被收买了?
下令封锁宫门,除了防备李豫以外,最主要的还是防备秦晋,可现在却万万没想到,消息封锁了连半夜的时间都没有,秦晋竟已经从容的进宫面圣了。
尽管心中惶惑不安,但李辅国还是极力表现的从容淡定。
“某正打算遣人去请秦大夫呢,现在既然来了,倒省却了一桩麻烦……”
李辅国与义子的对话,张皇后大致听了个明白,她也对秦晋的动作如此之快而感到心惊,不由得将手探到袖囊里,摸了摸那质地光润的瓷瓶,里面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此刻怕是派不上用场了。不管如何,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如果能逮到合适的机会,把这个该天杀的秦晋也一起弄死才遂了心意呢!
张皇后一面心中暗暗发着狠,一面跟了上去。她能看得出来,李辅国表面上和秦晋似乎维持着盟友的关系,但却在暗中深深的防备着,甚至于也生了暗算之心。今夜李辅国封锁宫门,把试图把秦晋、崔涣等一干重臣挡在外面就是最明确的例证。如果这两个人能反目成仇,对她而言则是个极好的消息。
最好秦晋那个武夫能怒发冲冠,一刀把李辅国宰了,张皇后如此暗暗的想着,这样她就可以稳稳的坐收渔人之利。
“将军,陛下说了,无诏不得入内。”
李辅国被守在殿外的宦官挡住了,居然不得入甘露殿内。张皇后见状,竟有些幸灾乐祸。
第七百零九章:君臣促膝间
甘露殿外时高时低的争吵声令李亨频频皱眉,他不满的转向身边势力的宦官。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出去,告诉外面的人,朕在与御史大夫商议举国重视,哪个再敢聒噪喧哗,定不轻饶!”
李亨是个很少发脾气的人,就连他身边的那些宦官宫人都很少见到高声训斥某人,现在突然发作都不禁面面相觑,。
很快,甘露殿外的嘈杂声消失了,殿内重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秦晋静静的坐在榻前,他今日无诏入宫本是犯了大忌的,但李亨见到秦晋以后非但没有半分责备,反而面露欣喜之色。
“是虫娘带你进来的吧?”
天子开口不提公事,竟只说些家常,这也出乎秦晋的预料。
“本来明日就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偏偏房琯兵败,朕的身子骨又不争气……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待虫娘,否则朕可不会同意……”
提着气说了一阵话,李亨就忍不住的咳嗽了起来,又恨是控制和压抑,只咳嗽了几下便闭目养神。
秦晋只得俯首道:
“万请陛下保重龙体,只有陛下康健,长安才会安稳,天下才不会再次生乱!”
关于寿安长公主的事,秦晋不愿意向李亨做出什么口头承诺。既然她将不可避免的成为自己的妻子,又怎么会对她不好呢?
听到秦晋如此说,李亨挣扎着又睁开了眼睛,勉力撑起身子,一把抓住秦晋的袖子,整个身体都几乎挨在了他的身上。
“秦卿只说,若朕有不测,难道天下还会生乱吗?”
秦晋很少见到李亨如此失态,心下也不免生出些许恻隐。都说当皇帝好,千百年来争得血流成河,可看看这个李亨,只怕出生在帝王家,自打成为太子以后就没有一刻快乐过。继位成为了皇帝更是日日熬心血,来自于朝野内外的各种压力就差压垮了他的脊梁。
“陛下,大唐之危机不在野而在于朝!”
他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难道还能直白的指出来,只要你这面刚闭眼,你的老子、儿子、老婆就要一股脑的跳出来争天下,然后争的头破血流?
李亨虽然仁厚,却是个心思十分细腻缜密的人,只须稍稍一句提醒,立时就明白了秦晋话中所隐含的真正意思。
但与此同时,李亨的脸上竟又浮现出一丝悲凉之色。
“朕的身体今日便像积寒冰三尺,又岂是一日之功呢?就连朕自己都难以保证何时会撒手西去,若果真不测,朕哪里还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说到最后,竟已经隐隐显出了哭腔。
秦晋见状暗暗感慨,人力终究还是有穷尽之时,就算贵为皇帝也有如此悲哀的时候。虽然他不愿意明说,但事实就是如此,一旦李亨有个三长两短,长安朝野将立时掀起狂风骤雨,稍有应对不当就可能引来无穷无尽的祸患。
在如此情境之下,秦晋又能说什么呢?他此来的目的就是要守在李亨身边,以便当真有了不测,可以第一时间应对,还要避免宫中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趁机作乱。所以,即便李亨戚戚然近乎失态,也只能选择沉默,他又不是什么神医,有着妙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秦卿你说,你说,朕该如何选择?”
李亨忽而提高了音量,又猛然间顿悟般的一拍脑袋,急急道:
“对,对,册立太子,只要储君之位一定,所有的纷争自然就烟消云散!”
秦晋看了一眼李亨,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了,立太子的确是个法子,但也不能解燃眉之急。
“当务之急,乃是陛下将养好身体,至于太子一事,或可从长计议!”
李亨的眼神立时又有些迷茫了。
“难道秦卿不赞同册立太子?”
“臣当然赞同册立太子,但却要时机成熟,否则仓促之间所作出的决定,又怎么能保证没有后患呢?”
他算是看出来了,现在的李亨已经方寸尽失,如果自己赞同他册立太子,将来一旦身体恢复,万一后悔了今日所做的决定,自然会把原因都归咎于自己。因此,不管秦晋有多么迫切的希望李亨册立广平王为太子,仍旧要以一种谨慎持重的态度来劝说其三思而后行。
但是,李亨现在是病急乱投医,他自觉身体难以撑持下去,因而才有了尽快解决一切身后麻烦事的想法。只是从秦晋那里看来,李亨未必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虽然伤元气在所难免,可也总不至于就这么死了吧?现在怕只怕宫中有些人做了手脚,万一促使李亨提前驾崩,那可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是以秦晋也不多说,只静静地等着李亨平静下来,只有他平静下来,一切才有的谈。
好半晌之后,李亨终于恢复了理智,甘露殿内所能听到的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陛下当前所虑难道不是房琯兵败一事究竟会造成何等杨的影响吗?”
“确实如此,朕现在心乱如麻,难以思考,还请秦卿替朕廓清眼前这一团乱麻!”
李亨一旦沉静下来,立即就恢复了以往的谦逊和谨慎,与刚刚那种近似于歇斯底里的表现竟判若两人。其实,在秦晋看来,这也是李亨所隐藏的性格缺陷,做为天子必须有着处变不惊,心如铁石的基本条件。以这种条件衡量,李亨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李隆基,无疑是最符合的。
纵使秦晋对这个人充满了恶感,也不得不承认,李隆基比李亨更适合做皇帝。然则,李隆基毕竟进入了风烛残年,早就没了年轻时的开拓进取之心,加之多年执政生涯养成了刻薄寡恩的性格,也不可能再有大胸襟大气魄的任用人才。
所有人才到了李隆基那里,登拜相台与登断头台也许就只有一步之差。
现在又是乱世,李隆基那一套很显然就行不通了。
秦晋又抬起头来注视着李亨,这个皇帝和他想象中的所有皇帝都不一样,脸上尽是疲惫与痛苦,哪里有半分君临天下的威严?俨然就是个被各种杂事所折磨的中年人而已。
“若以臣看来,陛下大可不必为房相公的兵败而过分忧虑。虽然安贼眼下再一次夺得了上风和优势,但长久而言,少则三两年,多则七八年,贼必覆亡!所以,朝廷眼下近忧虽多,可就长远而言,则是十分乐观的!”
李亨一向重视秦晋的建言,今日听他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难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房琯的兵败算不得什么,再过个三五年天下自然而然就太平了一样。
“秦卿莫非是在说笑?”
“臣何时有过诳语?”
秦晋言之凿凿,李亨思忖了一阵,觉得也甚有道理,秦晋其人虽然甚少敢于朝政,但眼光却出了奇的独到,每每关键时刻的决定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就是使得李亨越发重视秦晋的建议。
但是,李亨仍旧很难想象,朝廷如何在各种劣势之下在三五年内击败叛军。
话头一旦延伸开去,李亨内心积郁的压力竟然也随之淡化,反而更担心的则是五六年,乃至于**年之后的事情。
“安贼起兵,胜在突然,而朝廷又内虚外实,才有了此后的历次大败。”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点更为重要的原因被秦晋所隐去,那就是各种令人发指的内斗,如果当时的朝廷能够同仇敌忾,精诚团结,也未必会有潼关之陷落,李隆基也就未必会早早的成为太上皇。
这些多是无关话题,又会使李亨分心,所以秦晋选择了避重就轻。
“但安贼兵锋也正如弩箭,有发轫之初就有强弩之末,房相公虽然兵败,却也打到了洛阳城下,这就足以证明他们已经在走下坡路,而朝廷则日渐恢复强大,此消彼长之下,优劣之势自然也就十分明显了。此外,安贼仅以河北、都畿两道养兵,靡费甚巨之下早晚坐吃山空,而朝廷则有江淮税赋鱼米之实,可以源源不断供给大军,优劣之势不也立分高下吗?只是这种优劣势并非一朝一夕可见功效的,因而朝廷在平叛一事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秦晋一口气说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
“如果陛下能够以长远的目光看待朝廷平叛的必然走势,房琯兵败则不过是这条路的一道小沟坎而已,又何须如此忧惧呢?”
李亨足足将秦晋的话咀嚼了三两遍,然后才如梦方醒的说了一句:
“多亏秦卿,朕才有拨云见日之感!不过江淮税赋鱼米碍于交通断绝,到不了关中,高适在淮南为节度使,平定永王之乱以后,完全可以整军备战,随时准备北上洛阳。”
毕竟大病如山倒,李亨虽然兴奋,但脸上红白交替的变化也证明了情绪波动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小的负担。可秦晋还是要说,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必须把所有的 分析说透。
“世间事大体都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平叛固然早晚必会成功,可带来的隐忧明患则几乎可以亡国!”
“甚?”
最后这句话把李亨惊得瞪大了眼睛,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第七百一十章:天子忽反常
“亡国”二字就像锋利的锥子一样,直插进了李亨的心脏,明明虚弱的身子竟陡得绷直,胸口剧烈的起伏着。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既然,既然贼乱已经平息,又,又何以至亡国呢?”
其实,秦晋说这话乃是根据他那一世的史实记载,藩镇割据将好好端端一个唐朝折腾的死去活来,但若说定乱之后就有亡国之危也有些过于危言耸听了。毕竟按照记载中的历史进程,安史之乱以后,唐朝仍旧苟延残喘了一百五十年。而一百五十年的时间对于某些王朝而言,已经相当于它们由始至终的整个进程了。只是在秦晋看来,如此一个大权旁落,又几度被异族攻陷长安的唐朝,已经生不如死。
“陛下以定乱为由,大封节度使于各地,便宜处置各地军政财权,将来如何收权,所设置的节度使,哪些需要裁撤,哪些必须保留,须裁撤者如何裁撤……诸如此类问题,不知陛下可有定策?”
“这……”
李亨一时语塞,在他看来,节度使乃是持节的使臣,权力均来自于天子,一旦完成了使命,一纸诏命将其召回便是,又哪里需要什么未雨绸缪呢?可从秦晋的话语中,李亨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那就是这些节度使封出去容易,再想收回来则未必能够如愿了!
思忖了一阵,李亨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支点。
“朕相信,年余以来,陆续分赴各地的节度使都是忠心之臣,断不会辜负于朕,若以大夫之揣度而用人行事,朕岂非被束缚住了手脚吗?”
闻言,秦晋叹了口气。
关于安史之乱所引发的藩镇割据,秦晋曾不止一次的研究过其中的根由,最终所得出的结论却是令人沮丧的。这种局面的形成也绝非某一种原因而导致,从制度、经济、乃至兵制等各方面都能够找到站得住脚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在大乱之后,若想完全避免藩镇割据的局面,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致乱的原因虽多,但也不是完全缕不清头绪。
这事首先得从土地说起,唐朝经过李隆基统治近半个世纪,社会已经高度繁荣,而这种繁荣也必然付出相应代价,其中影响最为深远和严重的就是土地兼并。要知道唐朝的立国之本是均田制,一旦土地高度集中在权贵大族手中,必然就会有大批的良民丧失土地,而成为依附于土地所有者的佃农。
随着土地兼并的日益严重,均田制跟着土崩瓦解。如此一来,和均田制互为表里的府兵制也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唐朝前期,府兵是主要的军事力量,由均田制的受惠者,也就是世受永业田的良家子作为主要兵源。然而,均田制瓦解,使得拥有土地的良民越来越少,各地的折冲府无法征发到足够的兵额。久而久之,府兵制也随之难以为继,变得行将就木。
可唐朝的疆域太过辽阔,从西域到大海有着漫长的边疆线,契丹人、大食人,吐蕃人都是唐朝年年征伐的对象,尤其是近在咫尺的契丹人,对于这个近几十年崛起的强大凶悍部族,每每都必须以重兵围剿。
可府兵又没有足够的兵员来支撑这些战事,于是就转而以就地募兵代替府兵。沿着唐朝的各个边镇重地设置节度使来代替以往的行军道大总管,节制提调这些就地募集的边军。与此同时,又为了使边军发挥最佳的战斗力,军粮补给也改为就地截留地方的租庸调。所以,节度使往往又兼任一道乃至数道的制置使,架空了各地的郡太守,成为地方上最为实权的大吏。
如此一来,原本完善的府兵制就此名存实亡。当年的府兵一旦没有战事就会将归于朝,兵散于野,而改行募兵的边军则为常备军,一旦节度使任职期限过长,就难免会形成兵将只知主帅而不知有朝廷的危险局面。
就拿安禄山来做例子,为范阳节度使近十年,同时又兼任河东、卢龙节度使,也就是说整个黄河以北的所有土地兵员均在其职权掌控之内,唐朝边军半数以上的精锐都在其麾下。如此重权在手,就算普通人恐怕也很难不产生异心吧。
李隆基在这一套制度失衡的泛滥与蔓延中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过于自负使得他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朝堂之上,而没有思考究竟如何才能制约地方上日渐失衡的权力格局。如果他能早一日发现问题,对这种失衡做出一定的调整,唐朝也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对于时下许多大臣把安禄山的造反归结于杨国忠的过分逼迫,秦晋是不屑一顾的。就算安禄山现在不反,将来也早晚必反,因为在一个权力制约失衡的体系内,他掌握着唐朝近半的精锐兵力,不反才是反常。
当秦晋把这一套想法和盘托出时,李亨一时间竟有些发蒙。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在做太子时一直遭受打压,很少有处理政务的机会,因而在具体政务上他也算是个新丁,而唐朝现行体制的各种弊端自然也就没有明晰的印象,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感觉。
在秦晋几番细致耐心的解释下,李亨才有如遭重击之感,他忽然发现,自己此前所有的努力似乎都用错了方向。自打继位以来,他废寝忘食,不厌其烦的处置着所有力所能及的政务,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失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然则,朝廷内外的局面似乎并未因为他的勤政而有所改变,压力和不解也就随之日渐积累。李亨常常会产生力有不逮的感觉,而更多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有如夜行的路人,难辨前面的方向。
而今听了秦晋的分析,李亨大有豁然开朗之感,也登时觉得前方似乎亮起了一大片光芒,为他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秦卿之意,朝廷之失不在人,而在于制度?”
“陛下英明,正是如此!”
秦晋也暗暗惊讶,想不到李亨的悟性竟也不低,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其中真正的根由。
只听李亨半是唏嘘,半是庆幸的说着: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可具体如何处置,朕一时间也难有明确的思路,希望秦卿能为朕,不为天下黎庶制定出一套可安定四方的制度。”
秦晋叹息了一声。
“天下不安,又何以推行新政呢?”
现在唐朝所面临的问题,比李亨想象中严重的多了,经过这一场大乱之后,按照历史的既有方向,土地兼并将更为严重,均田制和府兵制早就名存实亡且不说,就连朝廷最直接的收入,租庸调都将难以为继。
如果唐朝不能在平叛以后,用最短的时间重新掌控人口和税赋,即便当真能针砭时弊制定出一套可以推行的制度也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李亨的呼吸有些急促,面色越发潮红,他觉得自己摸到了挽救危亡的脉门,却不知还有数不清的麻烦在等着他。
好半晌,李亨才又开口说话:
“这些都是远虑,房琯兵败一事,秦卿可有良策应对?”
秦晋就知道,李亨一定会提及此事。现在朝野上下,多数人都认为应该守住潼关,以保守的方法应对。可他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叛军就算大败房琯,现在也快成强弩之末了,与其坐守关中错失良机,倒不如出关伺机行事。
然则,摆在秦晋面前最大的难题则是李亨病重,若出兵只能以神武军为主,由他亲自挂帅,可万一李亨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领兵在外,长安的局势就有可能为别有用心之人所乘。
“出兵!”
正暗自思量间,李亨却喘着粗气说出了两个字,语气中透着斩钉截铁的味道。
这一回,反轮到秦晋诧异了,这个一向寡断的天子今日又何以决断了?
“朕意已决,立广平王为太子,封河洛招讨使,秦卿副之,一战克复东都,不能再拖了!”
这些都是李亨在见到秦晋以前和崔涣商量好了的,君臣二人的意见取得一致,那就是即便房琯兵败,也不能龟缩在关中,而放任叛贼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与之相反,秦晋则是犹豫的,他担心的是李亨的身体,万一当真长病不起,就算李豫被册立为太子,也很难保证对长安的影响,毕竟鞭长莫及。秦时的公子扶苏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么?
不过,让李豫留下来坐镇这种话,秦晋是绝难说出口的,毕竟他是要避嫌的,因而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
“臣赞同陛下之策。”
见秦晋也赞同,李亨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呼出来以后,整个人也随之萎靡不振起来,意识模糊,眼皮沉似灌了铅一般。几句话没说完,整个人都渐渐迷糊了。
秦晋发觉到李亨的变化与反常,赶忙呼唤御医,心中却是砰砰乱跳,心道李亨的身体也是让人心中没底,明明刚刚还好好的,神思敏捷细致,可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就这般模样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急转又直下
李亨突然发病,把秦晋也吓了一跳,之前两人的交流十分顺畅,虽然看着他气息虚弱,可也绝没到这种地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几名御医哆哆嗦嗦的奔了过来,有把脉的,有婆娑前胸的,还有掐人中按虎口的,一干人手忙脚乱,围着昏迷不醒的大唐天子,竟是不知所措了。
秦晋瞧见还有个御医不紧不慢的进来,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问道:
“陛下病症到底如何?难道之前就没诊的清楚吗?”
那御医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又是在威震长安的秦大夫面前,只得哭丧着答道:
“大夫也怪不得小人啊,实在是陛下的脉象过于紊乱,此前就已经劝说陛下要好好静养,可,可陛下仍旧惦记着国事,小人,小人又如之奈何呢?”
这句话诚然是说出了一部分的事情,但也将他们这些做御医的责任摘的干干净净。
至此,秦晋才清楚,原来李亨一早就清楚自己身体问题的严重性,可仍旧强提着一口气与自己商议,想来也是情绪的起伏波动过于剧烈,才导致病情突然加剧。念及如此种种,秦晋心中也不由得哀叹,唐朝此时的境地便如漏屋又逢连夜雨,运气也真真是坏透了。而且,对秦晋和神武军而言,李亨健康的活着才符合其最大利益,反之一切都将陷入未知之中,若是各方为了争夺储君之位而陷于角逐内斗,唐朝可就当真有灭国之忧了
现在的历史与秦晋所知的记载大相径庭,谁又能保证唐朝不会在此时骤而暴亡呢?
秦晋不通医术,只能看着御医们围着李亨在那忙活,却一丁点力也使不上。一搭眼,他又瞧见了先后进入甘露殿内的张皇后和李辅国,心中不免咯噔发颤。心想,天知道这两人会不会趁着李亨的病重而趁机发难呢?
秦晋的反应也是极快的,立马招过来一名宦官,嘱咐他赶紧去政事堂把崔涣请到甘露殿。有了崔涣与他互为奥援,就算张皇后和李辅国联手,也没甚可怕的了。
“陛下,陛下,臣妾来了,陛下睁开眼看看臣妾啊……”
张皇后哭声时高时低,听起来情真意切,但秦晋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很是反胃,这个女人自私偏狭,只怕此时巴不得李亨永远醒不过来,又怎么可能当真哭的痛不欲生呢?
倒是李辅国在一旁戚戚然,悲声渐重。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李辅国的权力根源来自于李亨,李亨在世时可对对他百般的包庇和纵容,可李亨一旦不在了,他就等于失去了可以荫蔽的参天大树,危机感顿时如影随形,悲戚也自然就顺理成章了。
然则,秦晋并不会天真的以为,李辅国会以真心来报答李亨的恩遇,只怕哭过之后马上就会寻找新的主子了。
如此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崔涣来到甘露殿,秦晋又不敢贸然离开,如果离去,万一张皇后和李辅国勾结在一起,再炮制出个什么遗诏,那才是天大的麻烦呢!
好在崔涣没有让秦晋久等,终于在宦官的引领下几乎是一路小跑的直奔入甘露殿。
听说天子骤然发病,崔涣也吓坏了,就怕天子当真不治崩殂,那才是天塌地陷了呢!不过,他进入甘露殿以后,瞧见秦晋面色稍显镇定的站在当场以后,心绪也随之平复了不少。
不知如何,崔涣见到秦晋以后,竟大为安心,似乎只要有此人在,即便危机重重也可以从容的化险为夷。
“陛下突然发病,内外军国重事都要仰仗崔相公了!”
秦晋先一步说话,他不提天子李亨昏迷之前的那些诏命,更希望李豫留在长安,只有留在权力中枢,才最有可能得到储君之位。倘若离开,便无异于被动或主动的放弃了储君的角逐。毕竟离开长安以后,对朝廷上下的影响也将鞭长莫及,万一被某些人生米煮成了熟饭,就算想反对也来不及。
崔涣来到秦晋面前,低声问道:
“陛下可曾与大夫商议了神武军出关之事?”
闻言,秦晋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马上就明白了。怪不得李亨此前一反常态的果断决绝,一定是与崔涣商议之后,深思熟虑的结果。于是,他轻轻点了下头,算是承认与李亨商议过此事。
“自房琯兵败以后,关外局面刻不容缓,现在能够堪当重任的也只有大夫一人。老夫建议,大夫今日与寿安长公主按照计划举行婚礼,一方面可以安定长安内外民心,再者也可以了却陛下的一桩心事。但婚礼过后,大夫应当立即开拔出关,收拾残局,趁着洛阳安贼没能喘过这口气。巩固此前的战果。”
秦晋心道,崔涣也算是临危不乱了,李亨病逝岌岌可危之际还能想的如此周全,不愧为政事堂的宰相。一念及此,他忽然又想到了李隆基执政时期,像房琯、崔涣这等人但启用其一,局面也未必会败坏成这个模样!
“大夫,大夫以为如何啊?”
秦晋刚想答复,却听张皇后惊声大呼:
“陛下有诏命,有诏命……”
扭头望去,却见张皇后手中正捧着一卷诏书,表情声音中都透着明显的兴奋。
秦晋心下顿时就是一惊,李亨何时在榻边留下的诏书他可并未有过察觉,那么张皇后又是从哪里找到的诏书呢?
看张皇后的神情,他手中捧着的就像是遗诏,其中内容也是册封其子为太子一般。
“崔相公乃国之柱石,此时大局理当由相公主持!”
岂料,张皇后竟将手中捧着的诏书交给了崔涣。
秦晋心中阵阵紧张,暗责自己的疏忽,倘若张皇后当真伪造了天子诏书抑或是遗诏,他将很难原谅这种疏失。
再看崔涣接过了诏书,手中就好像捧着烫人的火炭一般,神情也难看之至。
只是当崔涣将手中的诏书展开之后,心下立时松快了不少,这诏书上的确是李亨的亲手笔记,而且所宣内容也是他们两个人此前商议好了的。如此看来,张皇后并未在其中做手脚。
“崔相公宣读诏书吧,究竟,究竟陛下有何交代?也好叫列位知晓!”
李辅国抹着眼泪也凑了过来,似乎他也急于知道诏书中的内容。如此,崔涣再无疑虑,便当众宣读手中诏书的内容。
诏书只有寥寥数语,主要内容就是以广平王为帅,秦晋为副帅,兵出潼关,直指洛阳。
可秦晋听了这些内容之后,心中当即就是一沉,他本人和神武军离开长安并无不妥,可广平王李豫一旦离开,假如李亨病情好转也就罢了,一旦恶化甚至于崩殂,张皇后必会有所动作,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他鞭长莫及,岂非就失去了成为储君,乃至大唐皇帝的机会?
一旦张皇后掌权,势必将会对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神武军以疯狂的打压。这个女人显然并不是武后那种拥有成熟的政治智慧的人物,再疯狂的事恐怕也能做得出来。
平心而论,秦晋是举双手双脚反对这个诏命的,但现在下诏的李亨已经陷于昏迷之中,又向谁去辩解说明呢?
今日之事,棘手也就棘手在此处。
“陛下英明神武,竟早已做好了妥善的安排,奴婢以为当立即落实诏书上的内容!”
李辅国又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说话时却已经没有半分哭腔了。
崔涣皱着眉说道:
“老夫也赞同陛下诏书上的安排,不过出兵却须大夫与寿安长公主晚婚之后,否则大张旗鼓的张罗了大半月,难以对长安百姓交代!”
“百姓们还要甚交代了?陛下病成这个样子,长公主的婚事再拖些时日料也无妨!”
此时的甘露殿上,张皇后的表现欲极强,当众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妄图压得崔涣和秦晋低头。
“皇后殿下说的没错,陛下最疼爱的就是寿安长公主,如不能亲眼见到长公主与秦大夫大婚,岂非终身憾事?奴婢也以为,再拖上些时日也无不妥。更何况,现在房相公在洛阳城外兵败,生死不知,出兵一事才是重中之重啊!”
言下之意,秦晋和寿安长公主大婚不过是儿女情长,又怎么能比军国重事来的紧要呢?如此一来,张皇后与李辅国一唱一和,再加上崔涣做了猪队友,秦晋就算有反对的打算,一时之间也无从下手出口了。
此时此刻,甘露殿上的焦点反倒不在李亨的身上了,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宦官和御医围着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的天子团团的转着……
“淮南军报,八百里加急!”
宦官尖利的嗓音骤而传入甘露殿内,惊得殿内众人都是浑身一颤。
淮南乃朝廷财赋重地,坐镇此地的是淮南节度使高适,此人自平定永王李璘之乱以后,深得李亨信重,现在送来八百里加急军报,究竟是喜是忧?。
小黄门停在殿门口不敢进来,等着有人从他手上将军报接过去,可殿内的宦官们都在围着李亨手忙将乱,一时间竟无人理会于他。
还是崔涣沉声道:
“直接进殿就是!”
崔涣也顾不得那些宫中繁琐的规矩,直接在小黄门手中抢过了军报,揭开封泥,从油纸包中抽出了一卷羊皮纸,展开看去,面色登时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