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四章:小吏难遮掩
掌声时分,军吏将收集整理后的举发状汇总以后,发现竟有一人交了白纸一张,上面只有日期和具名。秦晋见了大觉奇怪,就拿着这份白纸举发状去找崔涣。崔涣听说有人居然还敢负隅顽抗,当时已经有些隐怒,但在看了上面的名字以后,却也恍然。
“原来是他!”
秦晋讶然问道:
“崔相公可识得此人?”
崔涣捋着颌下胡须,语气平静的答道:
“来兴此人是昨日才进入政事堂当值的,没有举发也在常理之中。”
“来”姓在当世并不普遍,但秦晋却能一口气至少能叫上三五个来姓名人。往上数五六十年,有酷吏来俊臣,现在还有刚刚被任命为淮南西路节度使的来瑱。如今又在政事堂里发现了个叫来兴的书令史。
这究竟是世界小,还是原本就不多的来姓子弟都来做官了?
“此子行为比那些油滑老吏,倒有几分生涩,应该是刚刚选拔上来不久,大夫若感兴趣不妨叫来一问!”
“如此甚好!”
不知何故,秦晋就对这个叫来兴的人无端产生了不小的兴趣,反正现在也是无事,军吏们统计举发状,最终按门类编辑成册至少也要三两日的功夫,不如就看看这来兴,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能在崔涣这个宰相心里留下名姓。
由于所有的佐吏都被限制在衙署内不得外出,是以来兴在片刻之后就跟着军吏来到了秦晋和崔涣所在的公廨内。
秦晋眯着眼睛观察此人,其年龄明显比想象中小了许多,但又比同龄人多了几分冷静和沉稳。只看了上下几眼,他也不由得认为,此人的心理素质和城府的确大大异于常人。但这两点并非秦晋判定人才与否的标准,究竟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溜溜才知道。
“你就是来兴?”
秦晋的语气多少有几分不客气。
“小吏来兴参见崔相公,秦大夫。”
“因何交上来空白的举发状?”
“回大夫话,小吏昨日才来政事堂当值,是以并没有机会知晓其中的隐秘之事!”
秦晋笑着点了点头,但又突兀问道:
“难道此前的衙署内也没有吗?”
来兴被问的一滞,显然是没料到刚刚还笑吟吟的秦大夫居然立刻就问出了这么险恶刁钻的问题。
“回大夫话,如果大夫问来兴此前历任的衙署内有没有这种事,小吏的回答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但若要小吏出卖同僚以自保,乃至于获得升迁的机会,请恕小吏做不到!”
秦晋陡的哈哈大笑起来。
崔涣也被秦晋与来兴的对话吸引住了,这一番回答不卑不亢又有理有据,当真使他对此人又增好感。只是在他看来,秦晋这一阵突然的大笑似乎有在掩饰内心尴尬的嫌疑。由此,他也想看看好戏,素来不肯吃亏的秦大夫是如何对付这小吏的。假如秦晋在小吏面前输了一阵,也许明日就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秦晋并没有继续与其争执,而是在笑声收住以后登时说了三个好字!
“不肯出卖同僚,确是义士之举!”
这句赞赏显然也令来兴颇感意外,与此同时眉宇间也闪过了一丝自傲。
然则,秦晋的话并没有说完,在稍做停顿以后,当即话锋一转。
“不肯出卖同僚虽然看似义气,但确实小义,不肯同流合污,又不敢承担责任,是为小仁。不过这都只牵扯到你一个人,但是,若知情不举就有违朝廷法度。想必书令史也听过,即便秦某违犯法纪,也同样须得受罚。”
说到最后几个字,秦晋的口气冷的几乎可以滴水成冰了。
来兴被秦晋突如其来的转着弄的有些发懵,不禁问道:
“小吏虽然独身起身,但也知道奉公守法,敢问何处有违法度了?”
秦晋道:
“你是否有违法度,秦某说了不算,要事实才说了算数!”
这倒不是秦晋故意刁难考校此人,而是来兴的眉宇神色间不经意时竟流露出了些许的狡诈之色。他一向深信自己的直觉,便觉得此人也许并非若表面所见一样。
眼见着秦晋和来兴这样不入流的小吏较劲,崔涣也忘了看热闹的初衷,赶紧上前打圆场。他本以为双方争辩几句,斗几句嘴也就算完了。毕竟这来兴也算有几分骨气的,并不似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净做些为人不齿之事。可这一眨眼的功夫,秦晋居然就有要动真格的意思,这可大出所料之外啊。
只见来兴面色已经发青,咬牙问道:
“小吏敢问大夫,事实又在何处?”
秦晋冷笑:
“何处?马上就会知道了!”
说罢,他吩咐军吏调出了来兴的履历文书,将其所历任的衙署都重点勾了出来,然后又命人速去相关衙署提调任何有关来兴的举发文书。
此时的皇城内被神武军封锁的衙署不止政事堂一家,大大小小几十处官署都在和此处做着同样的事。而神武军的工作效率又是极高的,就算在一个时辰内调齐了所需要的材料也不足为奇。
崔涣却觉得秦晋有些小题大做,可毕竟身份使然,又便公然为一个书令史说清。
不想秦晋竟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问道:
“崔相公可在想秦某是否小题大做了?”
崔涣被秦晋看破了心事,便也不再遮掩,道:
“秦大夫揪着这个来兴不放,其实大可不必,万一……”
其实崔涣更多是出于对秦晋官声的考虑,秦晋此时的身份就相当于精美的瓷器,那来兴区区书令史不过是瓦片而已,万一两厢撞上,吃亏的永远是瓷器。所以,即便这书令史有罪,只须着得力之人惩办也就是了!
秦晋则毫不在乎所谓的官声,如果他的直觉对头,那就要拿来兴此人做那骇猴的鸡。假如自己错了,便证明来兴不但耿介忠直,还是个可用之人,擢拔重用就是!
只可惜啊,秦晋越发觉得自己的直觉不会错,只是等待的功夫,那来兴的脸上就已经不自觉的冒出了汗,而且身子还时不时的不自然的扭动记下,这都是紧张的外在表现,如果他当真是个襟怀坦荡的人,又何须如此呢?
纵然心理素质在好的人,只要做了亏心事,总会在身体上有着些许的表征。
“崔相公多虑了,寻常官员注重官声,就像鸟雀爱护羽毛一样。秦某却没那么多顾虑,官声好一样做事,官声不好也一样做事,又与旁人何干?”
早在此前崔涣就知道秦晋是个异类,可那时他一直当秦晋是潜在的乱臣贼子,是以对他不论有什么表现,都不会觉得奇怪。可自从几次交手之后,对秦晋的印象大为改观,再看秦晋的行事风格,也就有了还算中肯客观的评价。
现在看来,秦晋果然是特立独行,有一套异于现时官场的行事准则。
崔涣不是个死脑筋,更不会对打破常规的东西轻易就给予否定。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派出去的军吏先后返回,关于来兴的案卷在案上竟堆了寸许高。
秦晋冷笑着,大致翻看了几张,又都交给崔涣,让他也看看。
崔涣看的就比较仔细了,只是不看则以,一看还是大大觉得震惊。其中所涉及的营私舞弊之事竟有上百条之多,而涉及的银钱数额居然超过万贯。这可与来兴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大不相称了。如果不是秦晋和神武军调查出来的,他直以为这简直就是量身订造的构陷了。
然则,崔涣也明白,来兴不过是个区区书令史,秦晋犯的着如此费心的构陷他吗?
这只不过是千丝万缕中的任意一缕而已。
一念及此,崔涣呆住了。崔涣常年在中枢为官,深知各衙署关于信息的共享提调都有着说不清楚的难处,就像今日这种公事,若没有个十天半月休想弄出个清楚的结果。而神武军处置起来,也就是半日而已。而且,神武军乃是以阵战见长的,想不到做这些文吏的分内之事,居然也盖过人一头。
他看了秦晋一眼,实在搞不明白,秦晋是用了什么法子,把神武军练成了一支允文允武的人马。
好半晌,崔涣才抖着手中的案卷叹道:
“老夫又走眼了,看来这眼见也未必就是实的!”
此时的来兴似乎比之刚才还要紧张,但两位高官都没有发话,他自然也不能擅自说话的,只是身子看起来竟抖的厉害了。
秦晋看也不看来兴,对崔涣说道:
“此子有意欺瞒,若无真凭实据,秦某也看不准呢!”
崔涣又道:
“秦大夫休要自谦,老夫自叹弗如!”
“也是这来兴一时大意,他既然说天下乌鸦一般黑,难道他就能跳出了鸦雀的范畴吗?”
崔涣闻言点头。其实,秦晋的直觉乃是来自于此前一世的人生阅历。像政事堂这种地方,就算书令史这种流外官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倘若没有关系和打点,凭借公开的铨选,几乎没有可能进来当值。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来兴在进入政事堂之前,仅仅打点就用掉了上万贯钱。
第六百六十五章:江南闻刀兵
很快,崔涣也从案卷上的统计数字中发现了其收受和打点出去的银钱数目有出入,其打点的数目竟比收受的数目高出了将近一倍,他心中暗暗寻思,难道是神武军粗心大意统计错了?
不过,秦晋则靠近了崔涣,指着那些统计数字道:
“崔相公可知这统计数字因何出入不符?”
这也正是崔涣想知道的。
“愿闻其详。”
秦晋瞥了来兴一眼,此子立时就是浑身一颤,仿佛秦晋的目光就像刀子一般,扎的他站立不安。
“此人终究还是有些钻营心的,如果秦某所料不差,他应该是借贷了!”
这回崔涣终于傻眼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了当官居然还有人借贷的。
崔涣毕竟是象牙塔内的顶尖人物,对这些底层的龌龊事所知甚少。秦晋前几年就曾听杜乾运说过,不少人为了升迁不惜借贷,而长安城中也有不少半官半商的“捉钱令史”,专门盯着那些缺钱打点的官员,放出一笔笔款子便能有数倍乃至十倍的收获。
当初秦晋在冯翊郡处置的同州县令薛景仙就曾招认过,曾在“捉钱令史”那借了万金打点虢国夫人谋取官职,但此后不久杨国忠就身陷政争漩涡中无暇他顾,杨氏诸姐妹也都人人自危,他那万金自然也打了水漂。所幸,虢国夫人还算守诺,最后好歹为他谋了个同州县令的差事。否则很难想象他的下场,那些“捉钱令史”对于欠钱不还的闲散官员可从来不会手软的,只须略施手段就能搞的对方遗臭万年。
秦晋把这些当做秘闻故事娓娓道来,崔涣听的入神,却也是骇然不已。很难想象,大唐的官吏竟不知有所少人受制于这“捉钱令史”,这也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提起薛景仙,崔涣忽然又想到了年前曾传到蜀中的一则密报,那时他还跟随在太上皇左右。正是这个薛景仙在陈仓县做县令,捕杀了杨国忠之妻裴柔及幼子杨晞、还有虢国夫人及子裴徽。
这则消息引得太上皇涕泣不已,甚至于一连三日没有吃饭。当时,他也觉得薛景仙做的太过狠绝,如果稍稍有所顾及的话,捕拿解送到成都也就是了。现在想来,很难说不是因为杨家姐弟收钱没办事而结下的仇怨在作祟。
听了秦晋关于“捉钱令史”整治欠债不还者的花样手段,咋舌之余,也愈发确定薛景仙当初下狠手捕杀虢国夫人以及杨国忠妻室也许和那些仇怨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念及此处,崔涣暗想,看来须得寻个由头,尽早将那陈仓县令免官贬黜才是,以这种因私利而下杀手的人做一方父母官,只能使地方愈加荼毒。
秦晋并不知道自己随意提及的旧事,竟然使崔涣对一个毫无干系的偏远地方的小官而动了贬黜的心思。
再看那来兴,此时早就已经抖如筛糠。直到秦晋和崔涣齐齐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时,便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地。
“相公饶命,大夫饶命……”
他的确是向“捉钱令史”借了钱打点才侥幸进入政事堂做书令史的,这还是因为长安大乱之后“买官”行市一路下跌,他才得以用两万贯钱买来了这个差事。可谁又想得到,天有不测风云,进入政事堂当值的第一天就被那些蠢如猪狗的同僚所连累。
一开始,来兴还以为自己才进入政事堂当值,说不定能侥幸脱逃一劫。可谁又料得到,宰相崔涣竟把事情上禀天子,弄出了如此之大的动静。他也是堵了一把,想在秦晋和崔涣面前以直名换取侥幸,不想还是功亏一篑。
想到身上背负的万贯巨债,利息滚滚而下,他就是卖儿卖女,卖了自己也还不上啊……是以,求饶时来兴哭的格外凄惶。
不过,有罪就是有罪。秦晋对于这种人毫无恻隐之心,只吩咐人将来兴押解下去,将来会依照唐律审结处置。
处置过来兴的事,夜也深了。秦晋抻了个懒腰,这才觉得腹中空空,已经在咕咕的叫了。
“忙起来就忘了饭时,崔相公勿怪!”
不说吃,崔涣也没觉得饿,现在听秦晋提起,立时也觉得腹中饥饿感腾腾而起。
唐朝公廨内都是有厨房和食堂的,崔涣吩咐人将烤炉的炉火吹旺,烤上几张饼子,两条羊腿,他们要在这公廨内挑灯夜战。
崔涣诚意相邀共同进餐,秦晋自是欣然答应。不过秦晋也很是感慨,倘若七日之前,有人告诉他,将会与崔涣共进夜宵,那是打死也不肯相信的。从房琯与崔涣在蜀中回到长安就任宰相开始,这两个人就一直眼巴巴的找他的麻烦,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再看眼下的光景,真是让人感慨唏嘘,与崔涣冰释前嫌,化敌为友,这是秦晋求之不得的,假如这个耿介忠直的宰相能和他携手共进,说不定会使这个乌烟瘴气的朝廷空气为之一新也说不定。
毕竟大乱之下,一切旧有的东西都被打碎了,如此新东西才有进来的希望可能,他相信只要假以时日,说服崔涣未必是难事。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烤饼与羊腿被盛在铜盘里端了上来。香气阵阵钻入鼻孔,秦晋只觉得腹中馋虫大动,口水不可遏制的分泌出来。
他从早晨到现在只喝了一碗粥,吃了几口糕点,早就饿的不行,此时也就顾不得形象,熟练而又迅速的以银刀割下极快嗞嗞冒着油的羊腿肉,撕开半张烤饼卷了起来就是一通大嚼。咬一口,满嘴留香,满嘴流油,就算是山珍海味也不遑多让。
崔涣见秦晋吃的爽快,也觉得此人率直而不造作,甚为对脾气。也手口并用,狼吞虎咽的吃起了烤饼羊肉。
这回反轮到秦晋惊讶了,他实在难以想象,平素里极重官声,又不苟言笑的宰相,狼吞虎咽起来竟然也全不顾形象。不过,秦晋一直认为,吃烤饼羊肉就该有关中汉子的豪爽劲头,扭扭捏捏的小口慢咽,实在不适合吃这等美食。
“崔相公吃这肉饼,当真有勇士风范!”
秦晋的话中没有揶揄,而尽是溢美之意。
……
江南东道,江阴。数千战船自长江河口浩浩荡荡转入大运河,各色旗帜遮天蔽日,竟一眼望不到尽头,宛如长龙向南方蜿蜒而去。大运河两岸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都道北方发生了叛乱,前一阵子还听说安禄山打进潼关,长安也跟着陷落了,许多人以为这天下要改名换姓,谁知过了几个月的功夫,这天下还是唐朝的天下,唐朝的天子也依旧姓李。
纛旗高悬醒目,“广陵大都督李”向两岸的百姓们昭示着唐朝依然是天命所在,安禄山叛贼不过是跳梁小丑。
江南百姓数十年不闻刀兵之声,若说最近的一次也还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的造反者来头也不小,祖父乃是开国名将英国公李勣,为了反对武则天牡鸡司晨,闹腾的也是轰轰烈烈。后来武则天以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率众讨伐,大军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没几日的功夫江南再度恢复平静。造反者不但辱没了先祖英国公之名,还被取消了李姓,恢复本来的徐姓。
若说整场叛乱也不是没有精彩之处,出自大才子骆宾王之手的讨武檄文直指武后杀姐,杀兄,弑君,弑母,直将其写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此檄文发往各郡县立即名动天下。
至今仍有鲐背老者记得当年的境况,回忆起生疏的往事来,也禁不住啧啧几声。
现如今,终于又见到了李氏子弟统兵到江南来,更多的是打破了时人的安稳与闲散,仿佛只有从这如过江之鲫的战船与遮天蔽日的旌旗才能感受到北方的的确确是发生了叛乱。
“听说广陵大都督乃是永王,皇帝最器重的儿子!”
“你说的应该是太上皇吧,现在已经是至德年,当今天子是永王之兄。”
“对对对,不管是哪个,总归是天子最信任的人哩……”
江南之地已经近四十年没见过天子近支的皇族,李隆基总结此前历代的造反规律,把所有的兄弟儿子孙子都圈养在长安的十王宅、百孙院里,数十年不曾有一个王就藩到地方郡县。尤其是这大海之滨,山高水远,皇帝对当地百姓而言,只是个既遥远又陌生的象征,来来回回也只有一任又一任的太守与诸官吏,他们从未切身的体会到何为皇恩雨露。
永王李璘抵达江南的消息一经传开,立时就使得民间沸腾如开锅之水,许多人甚至不远数十里特地跑来这大运河边一睹皇子皇孙的风采。
“快看,快看 ,那就是永王!”
不知是哪个先高喊了一声,围聚的百姓们循声举目,远远的却见巨舰敌楼的纛旗下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将军,右手按在腰间宝剑的剑柄上,正身远眺,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第六百六十六章:我王轻秦汉
有诗云: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一阵爽利的笑声过后,永王李璘点指着案头的几篇诗稿,道:
“李翰林诗名远播,今日亲见才知道所言不虚啊。”
几篇诗稿甚至还带着未干的墨香,是军吏刚刚从庐山屏风叠处捎回来的,只可惜这位诗名冠绝天下的大才子没有跟着军吏一同赶来,让李璘有些意兴阑珊。他一扭头见韦子春眉宇微挑,似有不以为然之意,便问道:
“如何,李翰林笔墨可还有瑕疵?”
韦子春平素少言寡语,很少主动参与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只有永王开口相问才不得不答道:
“恢弘磅礴,好!”
倒是李璘在一旁的长子,襄城王李偒肚子里藏不住话。
“父王说的没错,李翰林诗做的好,但口气也太大了,没有尺寸之功就自比谢安,还笑谈净胡沙,如果真有经世致用的学问,就不会只让军吏捎来些不顶用的狗屁诗文,烧火都还嫌不够!当年汉昭烈帝三顾茅庐与诸葛武侯有隆中对,成就了一代佳话,可没听说过用诗文吹牛皮就能平定叛乱的。”
纵使李璘再骄纵儿子,此时也很有些不悦,笑容也渐渐在脸上消失。
“这是有感而发才写出来的,阿爷早就告诉你,多读诗文,写好文章,如果你但有一点听话,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不学无术!”
他就不明白,诗做得好也有错吗?这个儿子非得说些不相干的话来标新立异。还好,李翰林没用他三顾相请,只说安置好家小就动身赶来广陵入幕。
襄城王李偒是个急性子,脾气又火爆,被李璘在幕僚面前揭了短处脸上挂不住,便顶撞道:
“他要有本事何不先出长策,听说太上皇在位的时候,也只将他用来取乐,应景而已,难道太上皇也看走了眼吗?”
李璘被儿子顶撞的也是气血上涌,脱口道:
“太上皇如果不看走眼,能用安禄山那狗贼吗?天下又何至于有今日之乱?”
此言一出,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李璘都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尽管人人都知道正是因为太上皇的纵容,才使得安禄山一步步坐大,最后野心膨胀再难遏制,有了今日之祸。然则。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为尊者讳也是必然的,就连当今天子李亨都不敢指摘太上皇的过错,又何况他这个永王呢?如果此间的话传了出去,对他的不利影响自然可想而知。
但好在厅中只有李璘父子与韦子春,韦子春又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也就不必担心谈话外泄。
好一阵,李璘才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只是刚才他那番话,虽然人人都得避讳,可还是心知肚明,说的确实没错!
最后还是韦子春主动说起了眼下的局势,岔开话题使得几个人不再徘徊于尴尬之间。
“永王既已到了广陵就该立即驻兵扬州,然后发布公告安抚江南百姓,招揽贤才……常州地方可不是久留之地。”
李璘呵呵笑道:
“常州太守李文常与我有旧,绕道江阴也是意在招揽。”
韦子春似乎并不打算停止对李璘的劝谏,又道:
“请恕臣直言,永王持太上皇符节,身兼江陵、广陵大都督,江南四道节度使,位高权重,又何至于纡尊降贵来拜会一个下属呢?”
眼见着李璘被韦子春说的没了话,李偒也跟着添油加醋。
“父王早就该听儿臣的,尽早到扬州去,厉兵秣马准备北伐才是正经,如果总是这般访友念旧,何日才能成就大业?”
别看李璘不肯对韦子春稍加颜色,对李偒这个长子却是有怒便发。
“我不成就大业,你就自去成就,何必整日在这里嘁嘁聒噪?”
“父王……”
李偒一脸委屈,不敢再多说,他如果能自立门户又何必拉着优柔寡断的父亲呢?就连李璘下起事的决心,都是他和薛鏐二人定下的苦肉计逼迫而定。
一想到薛鏐,李偒又暗暗嗟叹,薛鏐此人果然是有古风的义士,为了它们父子居然连发妻都舍得任魏恒那阉人蹂躏,可如果不是逼走了魏恒,只怕李璘此时还在江陵犹豫不决呢!更不可能兵临广陵。不管怎样,大军都到了江南地方,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经营地方,有两件大事是当务之急,其一必须控制地方财权,其二招揽地方兵马。这两点都不是什么难题,江南地方的财赋大都在官吏手中,控制了官吏就等于控制了财赋。至于地方兵马,维持治安绰绰有余,但比起李璘带来的数万披甲精锐那就相形见拙了。
有了兵权,地方官吏就算不和李璘一条心,也得屈服于兵马威权之下,如此所有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
这是李璘父子和韦子春、薛鏐一早就谋划好的。只还有一点零李璘觉得可惜,薛鏐与韦子春两个幕僚一武一文,如果配合使用则顺手至极。现在擅武的薛鏐留在了江陵,身边只有韦子春一人,便总有缺了一臂的感觉。
忽闻外面声浪阵阵,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李偒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只见船外岸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虽然离得远看不清百姓面目,但也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如火热情,细细听去竟是在高呼“永王万岁”。
李偒回身喜道:
“父王快来听!”
不用李偒提醒,李璘和韦子春也听到了外面成山成海的百姓在呼喊永王万岁。纛旗所在的巨舰船楼高出堤岸丈许,李璘凭窗居高临下望去,入眼处都是疯狂高呼的百姓。这种境况他只在太上皇登临勤政楼与民同乐时见过,而这一次受万众拥戴的主角却换成了他本人。
“民心,这就民心啊,本王初时还心有忐忑,现在见到民心如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如,不如到外面去,也好与江南百姓接触交流……”
由于激动使然,李璘稍显瘦弱的身体竟隐隐有些发抖,不过韦子春却拦住了他。
“永王初来乍到,为防万一,暂时不宜公然露面!”
李璘有些失望,但还是从善如流。
“说的也是,安全为上,就听先生的!”
其实韦子春还有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李璘的身体有缺陷,脖颈天生歪向一侧,导致他的头总是不自然的偏向一侧,如果以这副形象出现在百姓面前,对他的名声只会起到反效果。
“不如由襄城王待劳,与江南地方百姓接触交流。”
韦子春的建议正中李偒下怀,刚要答应下来,厅中的门忽然被从外面拉开,一名军吏肃容进来。
“报,吴郡太守府送来牒文!”
吴郡在常州郡的东面,郡太守急着送来牒文,也是出乎厅中诸位的意料。韦子春代为从军吏手中接过了牒文,打开之后又呈递给李璘。李璘只看了一眼就勃然大怒,将手中牒文狠狠的甩在了地上。
“李希言匹夫,殊为可恨!”
李璘如此异常的反应把韦子春和李偒都吓了一跳,李偒赶紧弯身将地上的牒文捡起来,这才发现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质问李璘为何领兵到江南来。
“这个李希言好大胆啊,先生看看,咱们该如何回复?”
然后,他又把牒文交在韦子春手中。不等韦子春说话,李璘怒气冲冲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用商量吗?本王乃天子血脉,又兼领江陵、广陵大都督与江岸四镇节度使,李希言不过区区太守而已,有什么资格发牒质问?分明是没把本王放在眼里。”
只见他面红耳赤,又激动的在厅中快速的踱着步子,停顿了片刻又厉声道:
“好,他想要本王的回答,本王就提兵过去亲自给他答案!”
韦子春闻言大惊,当即阻止道:
“永王不可!”
李偒则认为父王终于血性了一回,于是站在他那一边。
“先生何必总是如此谨慎?江南地方一定有不少官吏在观望,既然李希言主动天出来,不妨就将此人做了那骇猴的鸡!”
韦子春已然坚持己见。
“吴郡太守李希言乃高祖曾孙,同为宗室,若拿此人开刀,恐怕不利于人心……”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出来正好触到了襄城王李偒的逆鳞,尖利着嗓子,摇晃着脑袋喝道:
“高祖曾孙怎么了?父王还是太上皇之子,当今天子之弟呢,论身份尊贵,他李希言还差得远。”
闻言,韦子春沉默了,李璘父子的意见高度罕见的一致,也同时都忘了到外面去安抚百姓,各自沉浸在怒火中打算踏平了吴郡,把李希言拉出来当众宰了,以吓唬那些不分眉眼高低的江南官吏。
第六百六十七章:跨海下扬都
李璘父子一怒之下大兵上岸转道,大张旗鼓的开往吴郡郡治苏州,大运河两岸的百姓不明所以,便又纷纷尾随观看,其热闹景象哪里有半点大战在即的紧张,倒像是上元节街市一般的热闹拥挤。
然则,李璘所在的中军此时已经是肃杀一片,大军抵达江南的第一战不能马虎,诸将面色紧张而严肃的商讨着进兵的细节,而在这之前韦子春早就把讨伐李希言的檄文都拟好了,斥责李希言拒不奉调,抗拒持天子符节大吏的军令就已经形同谋反,这个理由绝对说得过去。
前军主将季广琛乃是青徐节度使,在李璘麾下诸将中地位最高,资格也最老,隐隐然自有气势,左军主将浑惟明,右军主将高仙琦借以其为首。
此时他们正在等着探马的回报,一旦确定了吴郡的布防措施以及兵力状况,就是大军猛攻之时。
现在季广琛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跟在后面看戏的百姓,一旦打起仗来,刀箭无眼,伤及无辜可不是他所愿。
但襄城王李偒听了季广琛的担心后却满脸的不以为然,指其妇人之仁,如果驱散百姓少说也得耽搁一日半天的功夫,万一错过了最佳的战机,这个责任谁来负?
季广琛当然付不起首战失利的责任,觉得李偒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有些时候的确要杀伐决断,虽然有些过于无情,但总比兵败身死要强得多了。
很快,探马带回来了吴郡的消息,消息详尽到超乎想像,苏州四野并无一兵一卒,就连苏州城内也不过老弱残兵千余,大军只要开到就可以一鼓而下。
此时,李璘已经以乏累为由回到卧房休息,其子襄城王李偒代他主持军议,得知苏州武备竟如此飞驰,兴奋的一跃而起。
“当真是天赐良机,诸位今夜可在苏州城内拥红倚翠,香汤沐浴了……”
说罢,便哈哈大笑,笑的肆无忌惮。
李偒笑了一阵发觉竟无人附和,立时冷了脸下来,问道:
“诸位难道怯战吗?”
季广琛面色如常的答道:
“下吏由青徐而来投奔,为的就是辅佐永王荡平乱世,岂有畏敌怯战之理?”
李偒满意的点头道:
“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全军出击,一战下吴郡!”
“不,此计不妥。以下吏谋划,驻兵广陵才是上策,大军主力当在今日连夜赶往扬州,倘若广陵顺从听调还好,假如有人心怀不轨就引兵强攻,用兵贵在神速,以免夜长梦多。”
听到季广琛的谋划,李偒愣了一下,此前他的注意力全在吴郡郡治苏州那里,只把郡太守李希言当做第一个即将击败的对手。可现在看来,他的想法还是太考虑了,李希言是可恨,但将广陵掌握在手中才是重中之重,于是便又试探着问道:
“以节帅之意,我军当务之要是扬州?”
季广琛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苏州本就不堪一击,只须派浑惟明引一偏师去攻即可马到功成,至于我军大部则溯流而上,直取扬州。以襄城王之意,在扬州城内拥红倚翠,香汤沐浴又如何呢?”
说到最后,季广琛的笑容里别有意味,这引得李偒一拍脑门,附和道:
“对,对,夜入苏州自是不如到扬州的好!”
扬州既是江都,乃广陵郡郡治,五胡乱华时大量汉人南迁,为这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再者此地既占冲要之利,又有水路之便,更是如虎添翼,百多年间竟已成了江南第一繁华的大都市。直至隋大业年间,扬州到了最鼎盛的时期,隋帝杨广甚至以此为都,一住多年不回关中,甚至死也死在了这里。
李璘迷糊朦胧中只觉得船身晃荡的厉害,睁开眼睛就觉得天旋地转,腹中也是翻江倒海,他强忍住呕吐的**,向窗户处望去,隔着薄薄的窗纱依稀隐约可见外满有星光点点。这时,他才恍然,船竟然在飞速的前进。
一念及此,李璘陡然翻身坐了起来,现在船队应该停在岸边马头才是,等待大军进击苏州,怎么居然趁夜开动了,而且速度还如此之快?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大声疾呼:
“来人,来人,快来人!”
声音焦急而又紧张,几名宦官闻声慌慌张张的小跑了进来,由于跑得急,再加上船身不稳,还有一个站立不稳,摔了狗啃屎。
“都说说,船队现在要去哪里?”
几个宦官眨巴着眼睛,纷纷对视了一阵,才嗫嚅道:
“奴婢,奴婢听说大军要,要去江都。”
“江都?”
李璘莫名其妙,又无名火起,说好的天亮就去苏州,怎么现在就疾奔扬州了呢?
“韦子春呢?李偒呢?都招来见我!”
不到片刻功夫,韦子春和李偒先后到了永王李璘的卧房。李偒打着哈气埋怨道:
“半夜三更不让人好好睡觉,还道有什么紧急军情!”
只见李璘铁青着脸,怒视着长子李偒,好半天没有说话。
在怒视的过程中,李偒也觉出了其父的不满,便又说道:
“父王连夜召见,不知,不知有何要事……”
李璘指着儿子点了好一阵,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呀你呀,不分尊卑长幼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学着那些不肖子,打算子盗父兵吗?”
“父王,儿臣冤枉啊……”
“你冤枉?那我问你,昨日计划着攻下苏州,天亮一早入城,现在如何又改道江都了?如此南辕北辙的大军调动,你问过我一个字吗?”
李璘一张嘴就数落个没完没了,直说得他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来让宦官烧水煮茶。
兀自坐着,喘了一会,李璘又看向李偒,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说过你多少次了,要长进,要长进,可到现在行事还那么乖戾,难道就不知道规矩二字是怎么写的么……”
喝了一口刚刚煮好的茶汤以后,李璘口中解渴又开始喋喋不休。反倒是韦子春尴尬的陪坐在一旁,低眉顺目,也不说一句话,似乎也一个字都没听见。
终于,李璘意识到冷落忽略了韦子春,就对他歉然道:
“先生见笑,这个不肖子一日也不让我这个阿爷省心!”
这时,韦子春的眼睛才算睁开。
“永王息怒,襄城王没有禀报请准就擅自做主确实有错,但大军夜取江都是应有之举,也十分必要!”
这句话说的很平淡,李璘却听出了韦子春的画外之音,登时前倾着身子问道:
“难道江都有变?”
韦子春摇了摇头。
“有没有变现在还说不好,但十有七八,江都的情形与苏州也不差多少!”
说的虽然委婉,但也直等于告诉李璘,江都的官吏也是不肯服从他的。
李璘有些颓然,身子有些萎顿。
“怎么,怎么都要和本王做对呢?”
他开始在发问,又像在自言自语,陡然间身子绷得直挺。
“季广琛呢?让他来见我!”
“季节度已经率前军先一步赶往赶赴丹涂,只等天亮后,永王便可入当涂城歇息,然后大军再进击江都!”
丹徒与江都隔着一条长江对望,丹阳在南岸,江都在北岸,大军若要取江都,则必下丹阳。
好半晌,李璘竟突兀问了一句:
“那苏州呢?苏州派谁去了?”
“请永王放心,左军主将浑惟明引偏师攻苏州,此时说不定已经克城了。”
李璘这才有些神思不属的点了点头,似乎还有些安慰,总算这些部属们还顾及着自己的感受。
次日一早,丹阳太守阎敬之弃城而走,向西逃窜,丹徒城一鼓而下。等李璘和中军抵达丹阳城下时,季广琛已经率领大军渡江北上直扑江都。在丹徒住了一夜,吴郡方面也有了消息,苏州亦是一鼓而下,只可惜与丹阳一般,让太守李希言跑了。
而李璘对李希言的余怒未消,便命右军主将高仙琦带兵追击。其时,吴郡太守李希言与丹阳太守阎敬之遥相呼应,顿兵于当涂。
高仙琦以奇袭之计,先后分别击败李希言与阎敬之的人马,只可惜李希言狡猾如狐,再一次逃脱虎口,而阎敬之就没那么幸运了,被一战成擒。
就在高仙琦凯旋回到丹徒的当日,季广琛也派人南渡长江回来报捷,其所率主力前军击败了广陵长史、淮南采访使李成式,成功克下江都。
一连串的胜利让李璘有些应接不暇,此前的惴惴不安也随之一扫而空。虽然没有活捉对他出言不逊的李希言是个小小的遗憾,但逮住了与之同流合污的丹阳太守阎敬之也是令人振奋的。杀鸡儆猴的主意他始终没有改变,只不过那只鸡由李希言变成了阎敬之而已。
当韦子春听说李璘执意要杀阎敬之,便又适时的出来劝阻。
“如果永王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折服阎敬之,使之归顺,如此便可轻易收江南官吏之心!”
李璘接受了劝谏,决定纡尊降贵亲自去劝降这位丹阳太守。
见到阎敬之时,李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黑胖汉子衣服已经残破不堪,还沾满了血污,满脸的虬髯也打了绺上面遍布尘土秽物,这是大唐的太守吗?如果说此人是个山匪头目倒有几分贴切!
第六百六十八章:太守甘受戮
“阎使君,永王亲自来探望你了!”
知道永王打算劝降阎敬之,是以军吏对待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可阎敬之听说以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兀自半倚半坐的垂着头。直到军吏一连喊了三遍,他才勉强抬起头来,眼神如火,与之目光接触之后,李璘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
“阎某双腿已断,请恕不能起身行礼!”
阎敬之的声音硬邦邦的,但言语总算还客气,没有对待旁人那般破口大骂。
李璘知道这种人越是忠烈,就越是不易驯服,便耐着性子安抚。他瞧见阎敬之的双腿处果然盖着一席看不出本色的麻褥,便俯身掀了起来,腐臭气息顿时扑鼻而来,差点把他熏晕过去,定睛看时又被吓了一跳。
只见阎敬之双腿处的裤管早就被撕烂,上面血肉模糊,有一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牢室内的苍蝇闻到血腥味,一窝蜂的扑了上去。
李璘不禁以袖子掩住口鼻,他打算命人处置一下阎敬之的伤口,但再看之下却发现已经渐显腐烂的伤口处居然还有奶白色的蛆虫在蠕动,终于再也忍不住,扭头哇哇吐了起来。
直至此时,阎敬之僵硬的脸上才划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文人官员都是有着极强自尊的,现在落得这副悲惨境地,竟连个乞丐都不如,其心中的愤懑与难堪也可想而知。
“阎某已经是伤残将死之躯,永王又何必来自取惊吓呢?”
好半晌,李璘才恢复了平静,以精致的丝帕抹了抹嘴,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调说道:
“本王万万没想到,阎使君的伤势竟如此之重,本王一定会请最好的伤医,将,将使君的伤腿医好……不过,使君大好才华,为何不能与本王一同平静北虏,开创不世之功呢?”
阎敬之似乎若有所思,忽而道:
“永王错爱了阎某,阎某若果真有堪乱的本事,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呢?”
李璘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了,他 也觉得阎敬之的话有些道理,如果此人当真有本事,就算不能守住丹阳,保命逃走也是绰绰有余吧!这时,他想起了再次逃得一命的吴郡太守李希言,不禁暗道,看来此人倒是个有能之人,不愧为高祖曾孙。
一愣怔的失神后,李璘忽听阎敬之让他近些说话,便下意识的靠了过去。骤然间,阎敬之暴跳而起,双臂死死的勒住了李璘的脖颈。
“乱臣贼子,不忠不孝,阎某就算寸寸烂成腐肉,也不会投降于你!”
“你,你……来人,来人啊,救……”
李璘突受惊吓,甚至连说话都不能成句,只觉得阎敬之的一双手像铁钳一样,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这时,跟在李璘身边的随从和军吏们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要把突然发疯的阎敬之从李璘身上拽下来,可阎敬之也许是爆发了所有的力量,一群人竟没能将其来开。最后还是负责看管的狱卒心狠手辣,抄起手腕粗细的军棍就往阎敬之的北上砸去。
阎敬之眼看即将不支,竟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冲李璘的脖颈上咬了下去。
啊!
杀猪般的惨嚎差点把牢房的顶棚掀开,幸甚阎敬之挨了第三下军棍就已经不省人事。再看永王李璘的脖颈上早就鲜血淋漓。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又见李璘半身血淋淋的,不知其受伤轻重,如果阎敬之那一口正咬破了血管,只怕人就没救了。
经过一番检查之后,发觉李璘并无大碍,只是那一口咬掉了他脖颈上一块鸡蛋大小的肉。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疼痛还是在所难免的,疼得李璘鼻涕眼泪淌了满脸。
阎敬之死不悔改,顽抗到底,又袭伤了永王,自然没有活命的道理,被处以腰斩之刑。襄城王李偒亲自监刑,行刑场地就设在城中东市,围观的百姓成山成海。本郡的太守被处以腰斩之刑,而且还是以叛逆之名,这对于江南百姓来说,更多的还是一种猎奇。
他们并没有感受到战争的恐怖与杀伤力。毕竟永王以经营江南为首要,对百姓也算秋毫无犯。
所谓腰斩之刑就是行刑者以利斧将受刑者拦腰砍成两截,受刑者一时又死不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肠子和内脏滑落出来,忍受着鬼神都为之痛叫的折磨。如果行刑者的手法生疏,或者斧子不够锋利,一次没能砍断,就要砍上两次或者三次,这种折磨是常人绝难想象的。历史上,前汉景帝时的名臣晁错便受此刑而死。
次日一早,阎敬之的首级被砍了下来,被挂在长江边码头的高杆之上。江面上的过往船只,以及岸边的行人远远便可望见。
守在岸边的军卒不知道,江心一条小舟上的人正在远远望着高杆上已经发黑发臭的首级,一个个睚眦欲裂。很快,小舟和江面上行船也无甚区别匆匆溯流而上,大约半日后进入扬子津旁的一处水寨。
这里是淮南采访使李成式的屯兵之处,在败出江都以后就逃到了这里。得知阎敬之被俘惨遭酷刑之前,他早就派出了手下大将分兵两路屯驻要津以拖延时间,等待朝廷援兵。其中,步军兵马使裴戎驻军瓜步州,李神庆则率马军袭扰晋陵郡与吴郡,以钳制丹阳李璘大军。
“阎使君死的壮烈,必会名垂青史,千古不朽,诸位都不要难过,咬牙坚持住,朝廷的援兵就要到了!”
阎敬之的死对李成式部众打击甚深,士气一落千丈,日日都有逃兵出现。然则,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很快另一则坏消息又传回了扬子津,李神庆率马军投降了永王李璘。而且,与李神庆一同投降的,还有吴郡太守李希言的部将元景曜。
一时之间,江南东道反抗永王最中坚的两股人马便有彻底土崩瓦解的势头。但是,李成式身边锁于兵力不过两千余人,自保都难以保证,更别提主动出击了。派往长安的使者已经上路了三拨,不知何日才能盼来回音。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渐渐恢复了大战之前的气象,包括城外那些大战后残留的痕迹也渐渐被铲平抹除。由潼关到长安数百被破坏掉的烽燧也一一修好。这绵延百里不绝的烽燧乃是向长安示警的关键手段。
与寻常烽燧预警引火不同,乃报平安之用。每日日落后,潼关的守军就会在烽燧上燃起烽火,然后烽火向西沿着各处烽燧次地点亮,直到长安为止。
这种烽火火名为平安火,唐朝立国百多年来不曾灭过,在去岁还是第一次熄灭。当时,李隆基也是发现平安火没有亮起,才连夜带着亲信大臣与儿子们偷偷逃出了长安城。
秦晋检视了几座烽燧以后,不禁叹道:
“此物第一次派上用场,竟是当做了逃命的示警手段,如果当初设立烽燧报平安火的始创者泉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
京兆尹崔光远向来与秦晋一同出行巡视,他见秦晋居然提及了太上皇,便好意提醒道:
“大夫慎言啊,现在太上皇功过与否连天子都不敢说,又何况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呢?”
秦晋呵呵一笑,也换了话题:
“我在想,能不能另有办法增强潼关与长安的沟通,使得通讯速度远远快于这费时费力的烽燧!”
烽火传讯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快速,最有效,最稳定的方式,除此之外就再无第二种,不过崔光远知道秦晋向来都有奇思妙想,以为他又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大夫难道还有更好的通讯办法?”
秦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如果我说有一种工具,能够在眨眼的功夫传讯到千里乃至万里之外,并能即时传回反馈,大尹可相信否?”
“这,这……世上当真能有这种东西?恐怕天上的神仙也做不到吧……”
崔光远难以置信的眨着眼睛,头一次觉得秦晋是在异想天开,什么东西能在瞬息间千里传音?这种事就算传说中的神仙也不是个个都能做到的。
秦晋一时兴致突起,又道:
“何止于传音,就算与千里之外的人,声形并茂的交流也可以呢,就像你我在这咫尺间交流,一般无二。”
这种有悖于常理认知的说法崔光远理解不上来,但见秦晋说的一本正经,全无调侃玩笑之意,又不由得凝眉沉思起来。
秦晋忽而轻叹了一声:
“大尹觉得神仙都难以做到,可在那个世界,对于一个普通人,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
崔光远抬眼看向秦晋,觉得这个人身上似乎永远都笼着一层纱帐,好像有许多秘密一般。虽然没有根据,可他一向自信直觉精准,还未曾看错过什么。但,念头转了几个转,忽又惊觉,假如后世人人都可以如此方便的交流,那这个世上还能有秘密吗?
比如皇宫中的秘闻消息,根本就不用人带出去,只须用那种即时通讯的法子传出去即可。
“就算大夫所言的世界里有这种即时通讯的法子,那里的朝廷也一定会严加限制,否则,否则谋反者举事岂非易如反掌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兵临新安城
历代谋反,消息沟通永远是重中之重,崔光远有这种想法也不足奇怪。但秦晋也禁不住笑了,心道崔光远果然是官场斗争的料,三句话都离不开本行。
“大尹只想着不好的一面,如果可以即时沟通,军队的战斗力又岂止增加了十倍?”
看着秦晋似笑非笑的眼神,崔光远一拍脑门,笑道:
“大夫着眼处永远是永远在大局上,下吏自愧不如!”
秦晋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接受崔光远的恭维,但还是一本正经的说道:
“不但兵事,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和交流,其效率也不止百倍啊!”
崔光远竟也跟着感慨,假如当真如此,政事堂的宰相和天子就不必日日提心吊胆,望眼欲穿,等着关外传回消息了!
念头及此,崔光远又自嘲的笑了笑,道:
“这都是神话中才能有的东西,若拿到人间来,使用者岂非得遭了天谴?”
秦晋闻言一愣,继而又大笑。
“如果秦某敢说,可在数年内抑或十数年内造出这种工具呢?”
这一回,崔光远笑不出来了,肃容问道:
“大夫难道不是在说笑?”
见崔光远当了真,秦晋赶忙收敛心神,知道今日和崔光远说的太多了,便以手往上指了指,道:
“只有天知道!”
这句话答的模棱两可,崔光远反而不再问了。
其实,这只不过是秦晋见到烽燧传递平安火后突然生出的念头,并没有长远的计划,而且这种工科技术也并非他所长,基本原理虽然也多少了解一些,可要造出实用的工具,哪怕像电报这种相对原始的超远距离通讯工具都不是轻易能成功的。更何况他现在诸事缠身,压根就无暇分身去研究这些自己本就不擅长的领域。
说过一阵话以后,秦晋有些意兴索然,也不知是不是被勾起了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感觉居然又有些模糊不清了。
“秦大夫在这里就好了,可让奴婢寻的苦啊……”
李辅国的声音远远传来,秦晋的思绪迅速从虚幻中抽离,扭头望去,果见李辅国一行十数骑正快速向他和崔光远所在的烽燧赶来。
崔光远在宫内外的人缘都还不错,至少也是哪个也不得罪,便笑着问李辅国:
“将军赶得如此急,难道是关外有了新的军报消息?”
说话间,李辅国已经在烽燧下勒马停住,一片腿下了战马,也不上去,只在下面大声说着:
“不是公事,长公主差了奴婢来问问大夫,大婚时的大礼服选用何种样式,知道大夫军务繁冗,奴婢随身都带着图样来了。”
崔光远又道:
“大礼服历来按照定制,怎么现在又多了别的样式?”
“长公主执意如此,奴婢也是办的差事,大尹这话可回答不来。”
李辅国的态度很是谦恭和气,秦晋在两人对话时就已经下了烽燧,不过他可每被对方的这种表现所迷惑,正所谓口蜜腹剑也就是如此了。
但现在两人毕竟还是盟友关系,他还不想使神武军在朝中平白多了一个政敌。
秦晋看了一下李辅国随身带来的图样,是绢帛质地的册子,做工十分精美,细看之下隐隐有着叫不上名的图案,翻了几页,里面所画的都是大礼服的款式,不过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他随便指了一个,告诉李辅国:
“告诉长公主,就选这个吧!”
李辅国得了准信,也不耽搁,上马飞奔而去。
崔光远看着李辅国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心下疑惑,李辅国在宫内外可算是位高权重,怎么对寿安长公主的婚事这么伤心?而且这种小事也亲力亲为,若说他巴结长公主吧,也全无道理可言,长公主虽然受当今天子疼爱,可毕竟对朝局没有任何影响力,巴结什么呢?
他又看了看秦晋,难道是以巴结长公主来巴结秦晋,这就更不可能了,现在就连秦晋都要对李辅国这阉人曲意逢迎,便更没有翻过来的道理。
左思右想之下都闹不明白,索性就不再去想,恐怕现在更烦心的是秦晋才对。
崔光远知道,神武军一系的将领和文官大都反对秦晋与寿安长公主的婚事,尤其是刚刚返回长安又被天子重用封赏的皇甫恪,此人态度最为鲜明也最为激烈,甚至还向天子进言,以阻止这桩婚事。不过可惜,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听说就连驻守潼关的裴敬都写了信回来劝说秦晋回心转意,就是如此,也没见着秦晋有回心转意的迹象。
想到此处,崔光远暗暗摇头,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只看当初秦晋拼了性命冒险将罹患胡疮绝症的长公主送出长安,就能知道八百头牛也难以拉其回心转意。
“大夫对半月以后的婚事似乎不甚上心啊?”
秦晋仔细看了崔光远一眼,此人从不打探私事,今日怎么也一反常态了?不过从他的目光中大致也可以判断,似乎也是不甚赞同这桩婚事。
“这些琐事自有天子私人去安排,秦某也乐得安稳,大尹也知道,时间多么不够用,今日除了视察烽燧,还要赶去二十里外的军垦屯田,进度如何不能只看纸面上汇报的数据,不亲自实地抽查一番,怎知底下人瞒报虚报?”
“似大夫这般胡子眉毛一把抓,就算有十个分身也忙不过来,何不交给有司循例去办呢?”
秦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如果交付有司,就等于拱手将全力让渡出去,这对神武军而言都是不能接受的,且神武军内又不能任意另辟衙署,所以,到头来,他只能一个人多受累了。
不定时的抽查已经是他的最大极限。
“如果大尹肯带来,秦某倒也乐意!”
崔光远道:
“崔某也想,这等民生大事,政事堂岂能轻易放手?”
说到政事堂,崔光远又想起一件事,最近听闻秦晋与宰相崔涣走的很近,似乎两个人已经冰释前嫌,来往也比以往密切多了。
“听说崔相公对大夫的要求无不应允,只要大夫肯开口,崔相公未必不能。”
秦晋笑道:
“大尹何时也学会绕弯子了,有什么就直说!”
崔光远脸一红,不想心思已经被秦晋说破。
“其实也没什么,崔某也觉得,大夫当对前途三思而后行啊!”
秦晋心道,看看,果然又是与寿安长公主的婚事。
他就不明白了,难道做了唐朝的驸马,真就前途暗淡么 ?仿佛自己即将纵身跳进火坑一般,站在坑边的人纷纷都要阻止,好像一跳进去就会跌进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
“秦某也不妨直说了,古人尚重然诺,秦某既然早就应允,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对,秦某也绝不会食言!”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崔光远知道自己再怎么劝也没用,在他的印象里,只要秦晋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还没有人能够改变呢。
……
都畿道,新安。浩浩荡荡的东征大军就驻扎在关城的西侧,宰相房琯一直站在新安残破低矮的城头上观望着四周的地势。
这里曾是汉朝设立的函谷新关,虽然与寻常地方想比是个扼守四方的要道,但比起弘农的函谷故关则要差了太多。经过近一千年的战火与变迁,这里早就没有当年函谷关的半分模样,入眼尽是低矮的夯土墙,城下四周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与城里的残垣断壁所相应,处处都是一派荒无人烟的凄凉景象。
不过,房琯所感兴趣的并非这座关城本身,而是因为此处乃秦晋的发迹之地,听说彼时的秦晋不过是区区新安县尉,此子究竟何德何能以不到五千的团结兵竟挡住了孙孝哲超过五万的精锐叛军。
房琯很想找出其中的答案,便花费了小半天的时间,几乎围着整个新安关城走了一圈,其山势与河流都与这座狭窄的关城融于一体,几乎处处都能作为守城防御可借助的。
一路上,房琯连声咋舌,想不到这小小的新安关城竟有如此地势,山势与气象。能够将此处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秦晋当真称得上用兵之才。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此前房琯一直认为秦晋在新安的功劳有过分夸大的嫌疑,但现在看来,似乎也并未夸大,甚至于有些刻意的低调了。
“相公,长安有急递到!”
直到军吏嘴来禀报公事,房琯才意兴阑珊的回到了中军,天子三日一问,何时可抵达东都洛阳。
说实话,房琯此行的任何动作都是极为谨慎的,每每三思之后还要再推演几遍才可下达军令。
即便如此,大军距离东都越近,房琯就越是有些紧张,与其称之为紧张不如说有几分患得患失的心理。
毕竟克复东都乃是自开国以后就再不曾有过的不世之功,任何一个人作为主帅都会慎之又慎,争取一战而功成。
所以,房琯每每都只做同一个回复,让天子李亨稍安勿躁,耐心等待,好消息就快来了!
第六百七十章:天下无双全
长安城内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房琯的胜利翘首以待,比如大观兵以后就一直留在长安的杨行本,还有新近被天子看重至极的老将皇甫恪,他们不止一次在秦晋面前表示,房琯所领大军虽然看起来战力非凡,但这是一支临时拼凑起来又各怀心思的人马,得胜并非易事,最后还得神武军出马来收拾残局。
秦晋虽然对房琯压制自己和神武军的行为不满,但既然他想争这份功劳就让他争好了,神武军还有更多的事可以做,比如现在策划中的出河东,直击安禄山的老巢范阳。不过,打出河东也并非易事,现在史思明的人马于河东明显占优绝大的优势,神武军所能掌控的郡县只有绛州以南的山地。
秦晋一直认为,就战略而言反击也是需要时机的,只要房琯在洛阳打开局面,甚或是直接克服洛阳,神武军便可倾力压上,分从东、北两个方向对史思明部做决战一击。
但是,杨行本眼睛里只有克服东都的大功,对于直捣范阳这种计划并不是很感兴趣。去岁一战下来,杨行本有了切切实实的战绩,而且临机决断又对整个战局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因而自信心与一年前的低谷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相较于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的杨行本,皇甫恪则沉稳了许多。
“大夫所做谋划也是以备万全,如果现在什么准备都没有,将来房琯又立新功,咱们神武军一系只怕要彻底被这老倔驴压制了!”
杨行本闻言冷笑,他都想象的出来,房琯老匹夫若是没有存进之功,一切都好说,假如真如皇甫恪所言顺利的克服东都洛阳,对神武军的打击一定是不遗余力的。
情知实际便是如此,他不甘心的拍了一把大腿。
“还不是不想让咱神武军坐以待毙吗 ?”
皇甫恪道:
“谁说要坐以待毙了?大夫正在与天子商议出兵河东的时间,只与长公主大婚之后便会有确实的准信!”
杨行本有些奇怪的看了皇甫恪一眼,问道:
“你不是一贯反对大夫和长公主的婚事吗?怎么现在听口气倒挺支持一般?”
皇甫恪两手一摊,叹了口气。
“老夫从始至终都是反对的,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国亡了,也得接受现实,去做亡国之奴?”
这话就说的有些夹枪带棒,但皇甫恪也不以为忤,只还是呵呵的笑着。
“年轻人啊,不知道直则易折的道理,如果不懂的变通,好心也会做了坏事!”
杨行本的生性敏感,看问题又恨偏激,所以对皇甫恪这种看起来四平八稳,又试图左右逢源的为人多有不屑,便讥诮道:
“若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我肯定愧不如矣!”
正在此时,门帘挑开,秦晋大步走了进来,见两人面色都是不善,就知道他们又有了争执。
不过,他才不打算涉入这两人间那点鸡毛蒜皮的恩怨,只装着不知情一般。
“好消息,有捷报到了!”
听到“捷报”二字,两人反而紧张的直起了身子向前倾斜,异口同声的问道:
“洛阳还是广陵?”
“洛阳!”
洛阳两字出口,杨行本的脸都快变形了。
“洛阳克复了?”
“还没有,不过在新安打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胜仗,歼敌以万计,俘获叛降的河南尹达奚珣,大将杨朝宗。”
在听到捷报的地点是新安以后,杨行本明显松了一口气。
“不是洛阳就好,否则可真就没咱们神武军什么事了!”
秦晋知道杨行本想的是什么,但这种风气绝不可在神武军中公然助长,因为这里不是河东,也不是冯翊,一言一行都会被有心人无限放大,如果不加倍小心,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也正因如此,秦晋肃容斥道:
“从来只有盼着打胜仗的,哪有盼着打败仗的?”
这种心思如果在文官中简直与小人无异,但军中甚少讲求这些,同为一系的人马,谁也不避忌谁。
杨行本得了秦晋的斥责不但没诚心受教,反而还说道:
“房琯不打败仗,还有咱们神武军的机会吗?谁还没个贪图功业的心思了?就不信他房琯没有,若没有又岂会与大夫争功?不管最终是谁克复了洛阳,又都有什么心思,只要结果是预计中的,旁人也只能聒噪一阵而已!”
秦晋自然知道杨行本口中预计里结果是什么,那就是克复洛阳的功劳出自于神武军之手,如此一来就连皇帝都不能轻易的对他们施以颜色了。
但,任何事都有如一把双刃剑,会带来利好的一面,同样也会带来不利的一面。
树大招风,功大遭嫉,这么浅显的道理谁都能说出来,但真要身临其境,恐怕就很少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贪欲了。
倘若这份不世大功名正言顺的落在他秦晋和神武军的头上,他也不会矫情的往外推,既然现在房琯争到了,就任其争到手好了,秦晋清楚自己年不及三十就到了如此地位,又有哪个天子不会忌惮呢?如此下去,三十年后,还有谁能够制约呢?到那时主弱而臣强,局面实在难以想象。
就算现在天子看不到那么远,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可朝中还是有无数双的眼睛,也会死死的盯着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天大的功劳眨眼间就可能变成了至祸的罪魁祸首,与其争着抢着跳进火坑中,还不如顺其自然,挫一挫锋芒,避一避风头。
纵观从古至今,像秦晋这种升迁速度也是绝无仅有的,而他的升迁又绝非因为皇帝的宠信而得来,几乎全部都是因为实打实的军功,这就更加的不得了,使得朝中重臣对他更生警惕之心,有如防贼一般。
对于自身的这种不公平待遇,秦晋一开始还心有不平,但久而久之后也就坦然了,他相信不但是自己,就连李林甫和杨国忠这等位高权重,乃至于权倾朝野的人恐怕也时时有着无法对外人言说的危机感,那么这种待遇也就是任何一个打算攀登权力高峰之人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如果他不能适应这种环境,结果就只能是被这个时代所无情的抛弃,甚至于毁灭。
所以,没有拿到克复长安这个可能立下千古奇功的差事,秦晋的心境反而就平和了,甚至说毫无惋惜和失望可言,旁人拼命争夺的东西,在他看来就是烫手的山芋。相比较之下,直取范阳的谋划便没有那么惹眼,他和神武军也不至于在这场平乱的最关键一役中颗粒无收。
只是这种心思不能明着和部众们说,秦晋也只有对他们的这种强烈愿望和稀泥,泼冷水。
杨行本对于秦晋即将与寿安长公主大婚一事反对并不激烈,独独对神武军与克复洛阳的大功失之交臂而一直耿耿于怀。而皇甫恪此前一直明确表示反对大婚之事,也劝过秦晋应该积极争取克复洛阳的差事,不过这几日却日渐没了声音,甚少提及这两件事。
以秦晋的揣度,皇甫恪经过这一段时间在中枢的活动,应该已经摸清了秦晋的处境,甚至于猜透了他的心思,因而也就不如以往那么担心,寡言少语也就不奇怪了。
队伍大了不好带,手底下能人多了,身为主将的秦晋同样也不容易。神武军的向心力毋庸置疑,他本人也在神武军一系中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可这不代表他就能坦然的享受这一切而麻痹大意。
对于每一个亲信部下的心理状态,秦晋都要做到细致入微的掌握。
“达奚珣这老狗,不以死殉节,却平白的做了叛臣,现在又被我唐.军生俘,还有何颜面回到长安呢?”
杨行本争不过皇甫恪,又被秦晋活了稀泥,一口闷气无处宣泄,就把发泄的目标对准了达奚珣。
达奚珣的确是罪有应得,现在又被房琯抓了回来,此人的下场可想而知,就算天子对他再开恩也是难逃一死的结局。
皇甫恪却道:
“达奚珣、杨朝宗被俘对朝廷是一则绝佳的好消息,提振士气,激励军心不在话下,天子少了些忧虑,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就心安了不少!”
这句话显然并非出自皇甫恪肺腑,秦晋已经发现他说话时竟带着揶揄的神情看着杨行本,便不由得暗笑。皇甫恪虽然已经年近花甲,却还是一副顽童的脾气,平白的总招惹杨行本作甚了。
果然,杨行本受不得激,一巴掌拍在面前的几案上,想要发作可运了半晌的气竟然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又忿忿的坐了回去,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皇甫恪见小计得逞,又程乘胜道:
“看来大夫得早些与天子议定出兵范阳之事,若晚了,只怕这桩大功都要被房琯一口夺了过去!”
秦晋不置可否,杨行本却先长身而起。
“杨行本愿为先锋,自朔方出击,与河东夹击幽州!”
第六百七十一章:忽闻江南事
达奚珣与杨朝宗在三日后被押解进入长安城,负责接收囚犯的有司官员故意大造声势,将进城的时间安排在了午时之后,此时正是街市上行人商贾最多的时候,囚车队伍自长安东侧的延兴门进城直到昇平坊又往北绕往东市。鸣锣开道之声很快就吸引了大批的百姓围观。
许多百姓不明所以指指点点的议论着囚车里关押的究竟是什么人。
而在囚车上其实就钉着数尺见方的木牌,上面以黑漆写着人名,只不过多数人不识字,还是不明所以。
围观的百姓中毕竟有识文断字的人,终于把木牌上名字念了出来。
“投贼叛臣,河南尹达奚珣……杨朝宗……”
杨朝宗何许人也百姓们不清楚,但河南尹达奚珣还是不少人都知道的,而且又是投了安贼的叛臣,现在被囚车拉了回来,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被东征大军所俘获的。
“杀了这狗贼!”
沸腾的人群中有人愤怒的喊出了第一声,这就像火星跌进了火药堆里一样,顿时整个街市都被迅速点燃引爆。
人们纷纷拥挤着向前,在场的人哪个没有亲人死在战火之中,又有哪个没有亲人成了那些恶贼的果腹之物?这种刻骨的仇恨不是生活又重归于平静就能被抹杀掉的。
百姓们的想法都很简单,如果没有这些奸贼叛臣助纣为虐,叛军怎么可能打进关中来?而达奚珣又是河南尹这等重要高官,人们把愤怒都集中在此人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石头,土块乃至于鞋子像冰雹一样砸向了囚车内达奚珣,纵使有木栏的阻挡,达奚珣还是被砸的狼狈不堪。奈何身上夹着近百斤的锁具,就算他想躲也力不从心。
此时的达奚珣哪里还有半分重臣模样,一领青袍污秽破烂,脸上糊着汗水与尘土和城泥浆,泛白的嘴唇上有几道干裂的口子触目惊心。这只不过是个受尽了折磨的五旬老者,初时他还想争辩一番,可百姓们哪个会听他说话?回应的只有更多的石块和土块。眼见无可奈何,达奚珣只有绝望而屈辱的闭上眼睛任自己承受这种双重的羞辱。
忽然,达奚珣觉得脸上粘湿一片,还带着淡淡的温度,继而恶臭涌入鼻腔与口中,睁开眼竟发现是一团破布包裹的屎尿被兜头砸下来。
达奚珣以看不出本色的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他甚至不敢去看愤怒的人群,只张开嘴干干的嚎哭起来。
“老天啊,达奚珣只求速死,只求速死!”
囚车队伍在东市到达京兆府的大街上竟堵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鼓楼处传来的咚咚的净街鼓声,负责宵禁的禁卫才赶来驱散不肯离去的百姓。
太极宫,甘露殿。大唐天子李亨看了一眼躬身汇报今日情形的京兆尹崔光远。
“如此多的百姓聚众围攻囚车,达奚珣死不足惜,可一旦局面失控,百姓间相互踩踏,后果你可知道吗?”
早在天宝六年的上元节,就有上万观灯的百姓因为秩序失控而发生了踩踏,而负责治安的禁卫根本就无法冲进去维持秩序,甚至于有人趁乱干起了杀人抢劫的勾当。那一夜被踩死踩伤者数百人,举朝都为之震动。
当时的京兆尹就是因此被李隆基革职流放,想到这些,崔光远的脸上、额头上、两鬓间已经汗流成河。他想解释这些事都是那些有司官吏搞出来的,等到他得知此事,亲往东市处置已经来不及了。
“臣处置不力,请陛下降罪责罚!”
李亨其实并无意重处崔光远,只想借此事警告他不要忽略了对民乱的防备,只是这等事不能宣之于口,因而才揪住了百姓失控相互踩踏的旧事做文章。但他又见崔光远认错态度倒是诚恳,气也就消了大半,道:
“既然有错就不能不究,罚俸半年!”
崔光远差点没惊掉下巴,此前他见着李亨气氛难平,心道这回怕是官位不保,谁曾想竟是这种不痛不痒的结果。
“臣领罚,谢陛下开恩!”
终究达奚珣和杨朝宗被解送长安是件振奋人心的大喜事,李亨的脸上还是挂着难以抑制的欣然之色。
“听说达奚珣受了不少罪?”
崔光远答道:
“此等贰臣纵使百死莫恕其罪,遭受些许辱厄又算得了什么?达奚珣为我大唐河南尹,不思朝廷恩德,却做了伪燕的宰相,臣以为必得严惩以警告世人!”
李亨叹了口气。
“当年朕还在做太子时,百官都疏离于 朕,独达奚珣不惧流言与朕伪善,想不到竟有今日下场。”
崔光远不语,他忽然觉得李亨似乎在暗示自己,替达奚珣求情。但是,像达奚珣这种做了伪燕宰相的叛臣可算得上是首恶了,怎么能轻饶了呢?如果连达奚珣这种首恶都放过了,将来再有人造反也就无所顾忌,反正到头来也不会被天子赦免。此风绝不可助长。
正思量间,忽闻宦官轻手蹑脚的入殿。
“陛下,达奚珣在殿外候见!”
崔光远惊讶的望向李亨,却见李亨笑道:
“是朕命人带他来的。”
“陛下此举恐有不妥!”
面对崔光远的劝谏,李亨摆手道:
“就算达奚珣做了叛臣,朕招他来问一问因何做贼也不行吗?”
达奚珣上殿之后,只刚刚踏过了门槛,就匍跪于地,膝行向前,喉间呜咽干嚎。
“陛下,罪臣实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陛下啊!”
崔官员眯眼看过去,这哪里还是个位高权重,不怒自威的达奚珣,眼前只有一个干瘦苍老又颤抖可怜的老翁而已。
“达奚卿,你还好吗?”
谁都没想到,李亨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话。达奚珣先是一愣,继而更是嚎啕痛哭,久久难说出口半句话来。
就连崔光远都不禁暗自嗟叹,早就听说当今天子极是念旧,对待叛国叛君的达奚珣都能如此善待,便可见一斑了!
就实而言,达奚珣在朝为官时,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官声也甚后,后来天子体恤他让他到洛阳去做河南尹,都是对老臣的优待。可谁能想到,就是这种老好人在需要他硬气的时候,偏偏就硬气不起来,到头来一世英名尽毁,还要被写在青史之上供后世唾骂,万年不绝。这又是何苦来哉呢?难道一死就那么难以抉择吗?
不过,李亨善待归善待,但还是直言告诉达奚珣。
“朕虽然与达奚卿有旧,却不能枉顾国法,关于你的惩罚还要交由政事堂议处,勿要怪朕啊!”
“老臣背君叛国,早就该一死以谢罪,可,可老臣……”
达奚珣老泪纵横,终于哆哆嗦嗦的骂了自己一句:
“老臣恨啊,恨自己没有一死的勇气。陛下……”
达奚珣可怜巴巴的抬起头来,渴求的目光透过浑浊的泪水望向李亨。
“老臣此时再自裁,是不是晚了?”
这话让李亨如何回答?倒是崔光远想说,只要他肯自裁谢罪,多晚都不晚,至少青史上还会给他添一笔,知耻而自裁谢罪,总比当做囚徒明正典刑要好上千倍万倍。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达奚珣这么问根本就不是想死,而是在摇尾乞怜,希冀与天子能赦免他的死罪,给他一条活路。
李亨最终也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达奚珣被带了下去,临退出时还频频可怜的看着他。崔光远也觉得心下恻然,但也知道,每个人都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而承担其中的代价和责任。既然做了叛臣,还不起实际的希冀于活命,当真毫无廉耻!
当日晚间,秦晋忽然得到了天子的急召,进宫之后才发现崔涣等几位重臣也已经到了。再看李亨已经早没了一早的欣然放松之神情,代之以难以掩饰的忡忡之忧心。
“广陵军报,丹阳太守阎敬之被永王斩杀,江南西路已经大半不保……诸卿都说说,该如何应对才好?”
此时殿上众臣也是忧急于色,又拿不出妥善的办法。秦晋相对比较冷静,问道:
“可有高适的军报?”
李亨摇了摇头。
“高适至今仍无音讯,此乃淮南采访使李成式的求援军报!”
秦晋道:
“既然高适还没有音讯,陛下又何须忧急?如果江南地方能自行应对永王叛军,又何须另行派遣节度使赴任呢?”
明知道秦晋的话有道理,可李亨还是不敢冒这个险,生怕一个决定失误,便满盘皆输。
毕竟永王所威胁的不仅仅是洛阳战局,更还有他天子之位的合法性。而永王身边之所以能很快聚集了一片干将,还是因为他的身份有着极大的号召力。一旦朝廷在讨伐永王一事上失利,只怕有更多的地方官吏和武将会倒向永王,到那时李亨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陛下,为稳妥起见,奴婢以为,不如遣一能臣再赴江南,若高节度马到功成自然是大好,倘若失败了也可以就势弥补,如此也不至于耽搁了大局不是?”
李亨点了点头,觉得李辅国的主意很有道理!
第六百七十二章:廷议起争执
李辅国虽然很想秦晋出外为将,但当着秦晋的面是万万不会想天子做如此建议的,毕竟此时大唐官场中的共识是,只有留在长安的天子脚下是最好的结果,一旦出外不是苦活就是累活,还有远离中枢以后更会大权旁落,从而丧失对天子的影响力。这是任何一位重臣都不希望见到的结果。
比如房琯,虽然与秦晋争功赢了一局,可是一旦人离开了长安,对长安政局的变化就鞭长莫及,虽然崔涣是个很靠谱的人,但总归要比他亲自把握权柄要差了许多。
李亨询问李辅国当以何人为将合适,李辅国却矜持着不回答,只说道:
“奴婢也是一说,至于陛下打算派遣谁去,却是没有那份看人的本事了!”
李亨呵呵一笑,道:
“将军谦逊!”
李亨也不打算刨根问底,于是又将目光扫向甘露殿内的众人。
“诸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此时,李亨看似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但秦晋分明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忧虑,只不过被强行的压制隐瞒而已。其实,李亨的心理素质与其父李隆基想必并不算好,尽管有着十余载压抑的太子生涯,练就了一副常人难以企及的城府,可这心理素质毕竟是天生的,纵然有意克制也绝难做到了然无痕。
秦晋根本就没意义李璘能够成事,阎敬之的 斩首也绝对不是江南局面的全部,他相信只要高适一到江岸,就会立即以淮南节度使的名义整合各路人马,对李璘形成合围的态势,到那时攻守容位,优势就彻底在朝廷一面了。
不过,这毕竟都是揣测之辞,如果没有事实作为依据,是很难服众的。因而,他并不急于说话,只是等着其他人发表自己的看法。
作为宰相的崔涣自然不能不说话,他在沉吟了一阵之后,便道:
“陛下,臣以为当等一等高适的军报,如果高适扭转了局面,这也就是虚惊一场!”
“如果高节度的军报迟迟不到呢?”
“这……”
李亨的一句反问使得崔涣语塞,战场上瞬息万变,他又怎么能打包票高适一定会很快有军报,而且是捷报呢?
“陛下!”
忽然,魏方进说话了。秦晋讶然看向他,虽然也是在想,可魏方进早已经有半隐退的架势,对朝中大事已经很少插手,甚至连话都不多说一句,今日怎么就说话了呢?
李亨原本对魏方进就没报希望,在他的眼里魏方进不过是个墙头摇摆的投机之徒,留着他在宰相的位置上,完全是因为他于长安一战中立有大功,不好做鸟尽弓藏的事而异。
“魏卿可有建议?”
“老臣觉得,永王必败,陛下又何须自乱心神?”
“魏相公此言可有根据?”
李辅国代天子问道。
“根据?”
魏方进忽而呵呵笑了,目光转向了秦晋,缓缓道:
“因为高节度乃秦大夫推举之人,所以必胜!”
“这,这是何道理?”
李辅国想不到堂堂宰相竟说出这种没有水准的话来,但事涉秦晋他又不能多做批驳,只得含混其辞。
岂料魏方进竟又道:
“陛下,老臣敢问陛下,秦大夫自入京以来,所荐之人可有无尺寸之功者?所做之事可曾一无无成?所经阵战可尝一败过?”
“这……”
甘露殿内众人这才明白魏方进因何有此一说,觉得这种说法实在荒诞不经,但细细回忆,却又不由得都呆愣住了。因为他们竟找不到一例可以反证魏方进的反问!
崔涣倒吸一口冷气,魏方进不提醒时,他还从不曾想过,现在想来还真是如此。比如神武军中的几位悍将猛将,裴敬、卢杞、杨行本在三年以前全都是长安城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一个个劣迹斑斑,不学无术。但也就是这短短的三年功夫,竟全都脱胎换骨,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国之柱石。就连现在威震天下的神武军在当初也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花架子而已,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而这个奇迹不正是由秦晋一手缔造的吗?
除此以外,还有那个冯翊郡的太守杜甫,在此前一战中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听说冯翊郡百姓均是托于此人,十之八.九都得以保全。而杜甫的声名鹊起则更是只有短短一年的时间,在此之前做过的品秩最高的官也不过是个员外郎而已。
最关键的还有一个人,崔涣不由得吧目光瞥向了端坐如钟的郭子仪,此人若非秦晋施以援手,恐怕早就成了冢中枯骨,又何至于有今日之功呢?在长安守城战中,郭子仪的抢眼程度恐怕是仅次于秦晋的,而且尤为难得的是,此人同时得天子与政事堂看好,被绝大多数官员寄予厚望。
这一番举证下来,崔涣居然就找不到一个可以驳倒魏方进的例子,由此他竟也信了几分,也许秦晋果然有一双识人的慧眼。
但是,治国可不是玩笑,又岂能用这种近乎于术士方士的玄乎之言来当做施政的依据呢?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郭子仪的身上,紧接着就又有了主意。
“陛下,臣建议以郭子仪为江南东道招讨使,驰援江南。若平定永王之乱,便可经由淮南北上,夹击叛军!”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他不认为现在把秦晋派出去是合适的,毕竟关中初经大乱,人心未定,还需要此人来稳定关中。而且自从潼关于唐朝立国百余年来第一次被攻破以后,朝廷上下都已经失去了自信,危机感处处可见,一旦秦晋离开关中,必然会造成某种负面的影响。虽然崔涣一时之间还预料不到会有何种负面影响,但总归觉得,秦晋是此时最不易离开关中的。
毕竟朝廷的根本在于关中,关中的根本在于长安,长安的根本则是天子!
为保万无一失,崔涣绝不想在此时把秦晋调出关中。
崔涣此言一出,李辅国脸上的肉马上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他与郭子仪有着解不开的仇疙瘩,打压之尚且不及,怎么能平白的再送给此人功劳呢?
直至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秦晋终于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郭子仪并不适宜离开长安!”
李亨原本以为这是个最合适的安排,见秦晋反对便很是惊讶。
“秦卿何以有此一言呢?”
“臣近日曾得报,吐蕃国内发生政变,副相玛祥仲巴杰夺取军政大权,吐蕃地方兵马时有侵入陇右地方……”
秦晋与天子和百官不同,始终以一种超然的姿态看待唐朝此时的处境,当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安禄山一个人身上时,他的眼睛则不曾放过唐朝的任何一个邻居。
除了回纥人以外,对唐朝构成最大威胁的就属吐蕃人。
甚至于说,回纥人与唐朝的关系近似于爱恨交加,既相互利用,又想在对方身上捞取更多的好处,这种关系比较微妙,虽然有着潜在的敌意,却并非难以避免最坏的走向。而吐蕃与唐朝的关系则不同了,这些来自高原的野蛮人,取代了昔日羌人的地位,成为关中腹地最大的隐患。最近这几十年来,唐朝和吐蕃的相互征伐就从不曾停止过,王忠嗣、哥舒翰等一干名将也是与吐蕃的数次大战中才崭露头角的。
秦晋依稀记得,就在安史之乱后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吐蕃人曾一举攻入长安,烧杀抢掠,彻底将唐朝的脸面踩在地上,踏了个稀巴烂!
而近来,吐蕃人进来频繁的出现在陇右,秦晋觉得这并非是普通的冲突,应该是一种试探,试探唐朝的虚实,和底线。
毕竟潼关的陷落彻底打碎了唐朝不可战胜的神话,将唐.军苦心经营百余年的均为一朝打散,像吐蕃这种唐朝的世仇自然要伺机上来沾点便宜,就像一只恶狗般狠狠的咬上一大口。
李亨被吓坏了,竟失声道:
“难道吐蕃有犯我之心?”
他做了十余年太子虽然甚少参与政务、军务,但也十分清楚开元天宝以来与吐蕃打过的大大小小的仗已经难以计数,此时吐蕃若来趁人之危,是极有可能的!
其实陇右的军报早在一个月以前就频频传回长安,秦晋在那时就在时时注意着吐蕃人的动向,但这种小的冲突在以往太平年间也不曾断过,因此便打算静观其变,不想以自己的揣测贸然作为根据,是以也没有告诉李亨他的这种想法。
此时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关中保留足够多的人马,以震慑这些外藩蛮夷,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然则,陇右的军报政事堂是知晓的,天子也一定是看过的,难道他们就看不出来吗?秦晋疑惑的看向崔涣和李亨,李亨的表情是一脸茫然,崔涣则大有惊异自责之色,脸上也是红白不定。
原来,正因陇右与吐蕃的冲突在开元天宝年间就是常态,所以崔涣便习惯性的忽略了这些看似正常的问题,但今日一经秦晋指出,也不由得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六百七十三章:弄巧反成拙
夜深人静,李亨难以安眠,在榻上辗转反侧。李辅国也是心有惴惴,便一直侍奉在寝殿内,打算寻着个合适的机会以阻止给郭子仪继续立功的机会。崔涣的建议他是一万个抵触的,但秦晋既说吐蕃有潜在的威胁,不宜再往关外调兵,可因何又不将郭子仪派到陇右去呢?
如果把郭子仪调到陇右去,丢在鸟不拉屎的戈壁高原上,自然就远离了平乱的战场,那些百年难遇的大功自然也就随之远离此人。
所以,李辅国的谋划是把郭子仪弄到陇右去,这还要多亏了秦晋的启发,否则他还真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来对付这个天子面前的红人呢!
“将军既在外间,何妨进来与朕说说话?”
李辅国已经相当长时间没在寝殿内侍奉了,今日李亨见他在这里,而自己又无心睡眠,索性就想与之闲谈一阵,以排解心中的忧虑!
“奴婢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李辅国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既然李亨主动如此,便正中其下怀!
“你说说,吐蕃人当真觊觎我关中之地吗?”
“陛下,奴婢虽然不懂兵事,不敢胡乱说。”
李亨则若有若无的呵呵笑了一声。
“不打紧,就当与朕闲聊,说说你的看法!”
其实,李亨心中是忐忑不安的,房琯东征捷报未传,永王江南造反令人揪心,现在突然又冒出了个虎视眈眈的吐蕃,只觉得自己快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了。不等李辅国说话,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世人都道天子好,打破了头也要争着坐这天子之位。可你知道么?朕从做上这个位子开始,就没有一日不是胆战心惊,直等于一屁股坐在了火炉上一般!当年朕做太子时,虽然也有朝不保夕的处境,可毕竟有太上皇的庇护,没有社稷覆亡之忧啊!”
一连串沉重的叹息使得殿内气氛极是压抑,李辅国没想到李亨的内心竟如此脆弱,今夜所吐之言显然是憋在心中许久的了!不过,他可不认为天子之位是烫屁股的火炉,如果让他来做,就算只能坐十年,哪怕是三年五载,然后便死了也是值得!他死之后,又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呢?
这些想法李辅国也只能在心里转一圈,万万不敢宣之于口的。
“陛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奴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恨自己无能,无法为陛下分担哪怕一星半点的忧虑……”
李亨苦笑道:
“政务军务自有大臣们操持,朕只要你的忠心,分忧与否却无须挂怀!”
他这本是宽慰李辅国,李辅国却觉得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至于因何不是滋味,一时间又难以理清,斟酌了一阵,才又道:
“陛下所虑吐蕃之事,奴婢倒有点小小的看法!”
“哦?说说!”
李辅国此时也不再避嫌,直言道:
“吐蕃人与草原上的突厥人、铁勒人一样,都是逐水草而居,并无定居的习惯。这关中的耕地对它们也就没有用处,之所以虎视眈眈,贪图的还不是咱们唐朝的财货?”
寝殿内烛火明灭闪烁,突然间,李亨的眸子里增添了几分凌厉之色。李辅国心下一寒,但还是咬牙道:
“既然如此,陛下只须投其所好,自然也就能解了这燃眉之危,等到安贼叛军平定,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你要让朕向吐蕃人进贡求和吗?”
唐朝天子自太宗开始就被周边的番邦小国共推为天可汗,李亨现在虽然是个落难天子,但天可汗的帽子也没打算就此扔掉。换言之,越是处在不利的处境,便越是看重这些虚名,让他以天可汗之尊向吐蕃人行贿买通边境安宁,这等屈辱之事,是绝难做到的!
李辅国道:
“陛下,文皇太宗尚与突厥人有便桥之盟,陛下焉得不能?”
“此事休要再提!”
李亨坚决的挥手,厉声拒绝了李辅国的建议。
见状,李辅国心下窃喜,他早就知道李亨不会答应的,只有过了这一步,接下来才好抬出另一个办法。
“陛下若以为此举不妥,奴婢还另有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由此,李辅国便建议李亨以郭子仪为陇右节度使,到地方上和吐蕃打几次硬仗,让他们知道疼了,自然就不敢再生轻举妄动之心!
李亨听了以后喜形于色,却不置可否。
次日一早,李亨再召来重臣商议,却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建议。秦晋与寿安长公主晚婚还有不到十日之期,如果届时还没有高适的军报,便以郭子仪亲赴淮南,以备不测。至于吐蕃的隐忧,便以宰相魏方进为正使,李辅国为副使,送去财帛牛羊,包括女人,买得边境至少三年平安!
这个想法一经宣之众人,李辅国登时就傻眼了,他万万想不到,郭子仪被调出了长安,而自己也被调出了长安,而且还是到吐蕃那种苦寒之地,一路上危险重重,是否还有命回来都不一定呢!
李辅国本能的想拒绝,可他又不敢,如果敢有一字半字的推脱,只怕自此以后就难以得天子如此宠信了!是以,尽管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众臣里唯一一个被不幸牵连进来的也只有魏方进一人。
魏方进原本已经不问政事军务,突然间得了出使吐蕃的差事,一双老眼居然登时放光。秦晋看在眼里,暗叹,魏方进终究不是甘于寂寞人。只是天子因何在一夜之间就有了这种决断,仍令他觉得意外。
出人意料的是,崔涣并没有反对这种近乎于自取其辱的法子,反而还跟着推敲,完善一些细节。
“陛下深谋远虑,臣感佩之至。此一去当软硬并用,恩威并施,才能使吐蕃人感念我大唐之恩德,和不可轻犯之军威!”
说实话,李亨在做出这种决定时,已经想过会遭到重臣的反对,可结果竟是轻易就得到了支持,就连以耿介爆裂著称的崔涣都深表赞同。
“崔卿所言老成谋国!只这威又如何并施呢?”
“陛下只须遣一万精兵,随使同行便可。吐蕃人并非如我大唐一般实行郡县制,全国兵马皆有朝廷一体节制提调,其兵马多是各部落临战集结而成,所以各部落间也必然各怀心思。既得财货之利,吐蕃各部落的野心**也将随之消减,吐蕃副相玛祥仲巴杰纵使还有强攻之心,各部头领也未必愿为其卖命,做火中取栗……”
崔涣自昨日回去以后,当即整理数月以来所有关于吐蕃的军报,这才发现,吐蕃实际上已经在陇右至河西一带调集了近十万大军,这几乎相当于吐蕃的全部兵力。如果倾举国之兵,若说吐蕃人没有攻唐之心,那才是天大的谎言。
明了之后,崔涣暗自汗颜惭愧,如果不是秦晋多心,他险些就忽略了这即将到来的危险。
……
江南东道,江宁。李璘在夺取广陵以及江南诸郡以后便驻兵于此,胜利来的太容易,以至于使他认为皇位距离自己已经只有一步距离。
他所要做的就是先于皇兄李亨克复洛阳,乃至于直捣安禄山的老巢范阳。
为了彻底定计,李璘特地将他麾下的几大江陵从各地招至江宁,季广琛、浑惟明等人深表赞同,认为李璘此举当是顺天应人。
自从他们在广陵等地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以后,赶来投奔的各地**也日渐多了起来,反对永王的人马也只剩下了李成式和李希言等寥寥数支,并且都已经是残兵败寇,只凭借着长江水道复杂在负隅顽抗。
就在众人厉兵秣马,雄心壮志之时,一则消息随着一骑飞驰,传入江宁,朝廷的援兵到了!
对于季广琛等人而言,这早就在意料之中。但李璘陡闻之下竟紧张不已,声有颤抖的询问:
“朝廷,朝廷派了谁来?带了多少兵?”
“淮南节度使高适,据传领兵十万,至于具体数目多少,并无确切数字!”
“这,这怎么可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季广琛思忖一阵,道:
“永王勿忧,臣认为朝廷并没有如此多的兵马交给高适,这十有八.九是故布疑兵之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骄兵必败的道理本王还是知道的,如果高适当真带来十万兵马,将军又该如何应对?”
季广琛沉默了一阵,直言相告:
“若果真有十万大军,我军便当依托江宁地利以守为攻,若不能力敌,就只能先避敌锋芒,寻机再战!”
永王麾下虽然也号称有十万精锐,但真正的可战之兵也就五万之数,高适假如真带来了十万人,季广琛并无必胜把握,但他十分笃定,朝廷不可能在江南投入这么多人,也没有这么多兵马可征调。
由于时间过于仓促,永王的兵马没有完全控制长江水道,李成式和李希言凭借着复杂的水道与之顽抗,所以长江天堑并不能被充分利用,这也是季广琛所算计在内的,否则别说十万人,就算二十万人,想要轻易的渡江南下也非易事。
高适没有人马的优势,又是远道而来,师老兵疲,就算再加上李成式、李希言那些残兵败寇,季广琛相信,击败他们也只在眨眼之间!
第六百七十四章:朽木难堪任
江南东道,瓜步洲。淮南节度使高适与淮南采访使李成式、吴郡太守李希言聚在一堂。周围的条件很是简陋,兵不满万人,粮不过五日。二李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朝廷派的援兵盼到了,可数一数高适随行的人马至多也就一千人,一干人本来热络的心立时就冷了下来。
现在永王李璘的势力渐渐坐大,从江陵到广陵连着半条长江都要落入其掌握之中,难道朝廷以为派了个节度使再加上一千人就能平定江南叛乱?
高适绷着脸,目光从李成式和李希言的脸上分别扫过。他又岂能看不出这两位的失望之色?但天子既然对他委以重任,便要竭尽全力而为。
“永王坐镇江宁城,其爪牙则分布在广陵、吴郡等地,高适以为,只要出兵就得集中全部兵力,直捣江宁,拿下永王,余者叛军将作鸟兽散!”
李成式并不想与高适为难,但高适的这个主意也确实过于蠢了,这不就是以卵击石吗?
相比之下,李希言的性子则桀骜的多了,直言不讳的质疑道:
“高节帅莫不是在说笑?我与采访使的人马加起来也不满万人,难道高节度会撒豆成兵的本事不成?”
高适没有带兵来,随行的一千人连塞个牙缝都不够,也难怪李希言对他没有好脸色。
瞬息间,正堂内的气氛就尴尬了,李成式咳嗽了几声,打算打打圆场,缓和缓和气氛,谁知高适却直接请出了天子符节。
“天子符节在此,李希言、李成式上前听命!”
居然直接动用了天子符节来压制二李,李希言瞪了瞪眼睛,忽觉正堂外寒气逼人,似有刀枪碰撞之声,猛然惊觉,这高适竟在不知不觉间就控制了正堂北外,恐怕但又不从者就会被当场缉拿格杀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只会被高适栽以叛逆之名,从此名列叛将之册,这是李希言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只能闷声应了声诺。
瓜步州内的残兵当夜便倾巢而出,直扑江宁城周边。不过一夜的功夫,江宁守军忽然发现,城外竟漫山遍野的都是唐.军,目力所及之处旌旗密布,人头攒动。
当永王李璘得报时,他正在用早点,一开始还兀自不信。直道江宁依山傍水,地势险要,寻常人马没有十万众,休想围城。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李璘当即召见季广琛等部将人与其一同到城上去查勘敌情。
季广琛与浑惟明等人尚未离开江宁返回地方,跟着李璘一同登上了江宁城墙。江宁城的规模并不大,规模可比上县县城,但也足有两三丈高。李璘把着女墙向外望去 ,入眼旌旗密布,东南风阵阵刮过,树木枝叶与数不清的旗帜一同摇摆,竟看不透城外山林间究竟藏匿了多少人马。
见到此等情形,李璘的心又悬了起来,手竟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他忽然想起了皇兄坚守长安的战绩,居然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全歼了孙孝哲的二十万叛军,难保不会对江南大兵压境。
昨日季广琛的话言犹在耳,如果朝廷以十万人马围攻江南,则须避敌锋芒,虽然没有明说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打不过啊!
李璘沿着城墙上甬道一路向东走,以观察的更加全面,但不知是否心中忧惧的缘故,竟一不留神脚下打绊,整个任顿时就摔了个狗啃屎。
这一摔可是当着城墙上全体将士的面,跟在李璘身后的季广琛都不忍目睹,扭开头去,心道:永王这一回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丢人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对军心的动摇,堂堂永王竟被城外的疑兵吓成这个德行,让抛却生死跟着他的将士们怎么看?
对于季广琛这种身经数十战乃至上百战的老将而言,一眼就能看出城外看似规模浩大的伏兵虚实。入眼处大多是山林与旌旗互相掩映,真正的军卒却没见几个,这明显有故布疑兵之嫌。
打仗有一半打的就是心理战术,哪个先失了方寸,便先输了一半。
可永王现在就被吓的几乎破了胆,往后的艰难险阻,他又能顶住几回呢?
仅仅是永王摔了一跤,就让季广琛生出了这许多的想法,只有摔跤的正主,李璘还不自知。只见他被随从扶起来以后,尴尬的自嘲道:
“走得急了,走得急了……”
只不过这结结巴巴又干巴巴的借口又有哪个能信呢?
“永王不必担心,这一定是高适故意布下的疑兵,为的就是打击我军心士气。如果永王不信,便派出三五千人马,出城清剿,必然如我所料!”
李璘被似乎没了主意,便点头答应了季广琛所请。
半个时辰以后,数千步卒出了江宁城,搜掠一阵之后,果真收缴回了不少的唐.军旗帜,独独没有抓到活口。一问之下,竟是漫山遍野只有那些旗子,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半个人影,别说人影,就连鬼影也没见半个。
如此,季广琛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就是高适故布的疑兵,只可惜这一招对他是没有半点用处的。现在又向永王证实了城外乃是以兵之计,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彻底歼灭李希言与李成式的残兵。
李璘思忖了好一阵才问道:
“不是说高适从关中待了十万人马过来,可他的人马呢?就算有半数的虚报,五万人总还是有的吧?怎么可能城外山野间空无一人呢?”
对此,季广琛认为,高适很有可能轻装简从而来,并没有带来多少人,于是当即让永王下令,清理干净城外山野间的所有唐朝军旗。
大约在日落之前,清理工作逐渐完成,李璘看到城外由恢复如故,心里也安稳了不少。
可谁又想到得到,第二日一早,军吏再来报告,城外由北漫山遍野的插满了旌旗。
只是这一回不但有旗帜,还有隆隆的战鼓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李璘听后顿时六神无主,立即招来襄城王李偒和韦子春,请他们商量出个意见来,然后他再与季广琛商议。
韦子春一口认为这就是高适在故布疑兵,至于旌旗和战鼓都是疑兵的把戏而已。
襄城王李偒的意见则与其父大致相当,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由于他们三个人都没能达成一致意见,李璘便没有召见季广琛,只是令其暂缓返回广陵,包括浑惟明等人也都被滞留在江宁城内。李璘的用意很简单,那就是把这些人留在身边,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自己的安全。
其间,李璘再度命人出城清理山野间的唐朝军旗,却遭到了季广琛的反对,认为这么做浪费精力,又有可能使出城散落在山野间的军卒遭到伏击,坚持无果之下只得作罢。
过了午时,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城外的战鼓声却越来越响,应和着没完没了的知了鸣叫,李璘被扰的心神不宁,总觉得心头萦绕着一抹不祥的阴云。
入夜以后外面的声音渐渐没了,李璘折腾了一整天,身心俱疲,早早的便躺下休息。好梦正香之际,他陡然惊醒,忽闻走水之声此起彼伏,便紧张的招来了身边的宦官,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谁知,宦官并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多数人都站在院子里跳脚望着隐隐暗红发亮的夜空。这时,襄城王李偒急惶惶赶了过来。
“父王,城中走水,烧得厉害,火势一时半刻怕控制不住……”
李璘本就紧张兮兮,在得知城中走水,火势又控制不住时,登时就陷于崩溃的边缘。
“不,这不是走水,一定是朝廷兵马潜入城中的细作所为,快,快,我要出城,离开这里,远远离开这里……一定是举火为号,朝廷就要攻城了……”
李偒愕然,纵使他知道父亲精神紧张,但像现在这种几乎陷于毫无逻辑的自语情况还是始料不及的。
兀自嚷嚷了一阵,李璘见身边的人都愣在当场,登时抽出了把放在榻边的长箭,怒道:
“哪个不尊号令,杀无赦!”
……
季广琛头疼不已,连着两日有疑兵之扰,现在居然又半夜失火,还被烧的难以控制,真不是是巧合还是天意便如此。心中正惴惴之际,却忽有军吏连滚带爬的跑来报讯。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永王,永王……”
那军吏显然过于激动紧张,一连说了好几个永王,后面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季广琛被急的直皱眉,喝问道:
“说!永王究竟如何了?”
“永王带着襄城王和随从自景运门出城而走……”
季广琛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身体摇晃了两下,竟险些跌倒。他一把上前揪住了军吏的衣领,面容扭曲,声音尖利。
“永王何时走的?”
“走,走了,也就一刻功夫,说,说是朝廷的人马打进城了……”
火光映照下,季广琛的面色一片惨白,神情极是骇人,良久才松开了仅仅揪住军吏衣领的手,重重的长叹了一声。
“唉!快去追啊,都愣着作甚?”
第六百七十五章:永王的覆灭
季广琛也顾不得火灾现场,失魂落魄的赶往县府充作的大都督行辕,刚进门迎面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竟是永王的第一幕僚,大都督府长史韦子春。
“韦长史难道没与永王一路出城吗?”
他知道,这个韦子春是李璘最信任的人,走时竟然没将此人带上,可见其惶恐与仓促。
韦子春也是一脸的莫名与震惊,急道:
“韦某一直看顾火场,也是得讯才将将赶来,抵达行辕时,就已经不见了永王的踪迹!”
作为永王最信任的人,江宁城防皆有韦子春负责,季广琛虽然功高,但在这城中若想有任何军令,也绕不过此人。
“韦长史快派人去追啊,永王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不用季广琛提醒,韦子春第一时间就派人去追了,他也搞不明白,怎么一场火灾就使一向沉稳的永王如此失态呢?
李璘等人逃的也快,派出去的人追了整整一夜都没回来,直到正午时分,一行人才垂头丧气的陆续返回,永王和襄城王亦在其中。
韦子春和季广琛见永王父子没有大碍,便也放心下来。
此时此刻的永王实在已经后悔羞恼到了极点,这出城以后一路所过之处非但没有一个朝廷的军卒,就连鬼影子都没有半个,他也知道自己被高适故布疑兵之计所吓住,但事已至此还能再说什么?只得咬牙接受了这个令其不甘的现实。
季广琛安慰了一阵李璘,便急急的离开了行辕,然后立即召集浑惟明等众将密议。
季广琛与浑惟明等都是江淮兵出身,自然而然就都走得近。现在,众人也都知道了永王出逃的消息,此时虽然被追了回来,但也令大伙心寒到了极点。
“诸位,季某有一句话要问一问,我等跟随永王是为了造反吗?”
“当然不是!”
众人异口同声。
“天下离乱,太上皇流落巴蜀,诸皇子中没有比永王更贤能的,我等追随永王,不过是要堪乱定国,但领江淮之兵,直驱雍洛,大业可成。可现在,永王既不能当大任,我等又要名列叛逆,后人又会如何评说?难道要永远背下这千载骂名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默,谁都知道,季广琛的话究竟做何用意。永王绝对是个不能成大事的人,如果跟着他一条道跑到黑,最终只会害了自己,又祸及族人子孙,不如在牵扯未深之际及时抽身……
“该怎么办,全凭季军使一句话!”
季广琛目光陡而冷峻,扫视众人一圈。他有现在的决定已经是深思熟虑过了的。那日,永王在城墙上居然被高适故布疑兵吓得行动失措,后来一场失火又致使其不管不顾的连夜仓皇出逃,这等人就好似扶不起的阿斗,再留下来只怕会越陷越深。
“季某不愿名列叛逆,可也不想背叛永王,今日便要逃命归国,愿从者便与季某当场盟誓,永不相负!”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所谓逃命归国,其实就等于是放弃了永王,重新投靠朝廷,只是季广琛不愿拿永王的首级老换取重新投效的筹码而已。
再看季广琛的一双眸子里已经是寒光阵阵,如果哪个敢以永王为质,恐怕就立时会遭致扑杀!
也只沉默了一瞬的功夫,众人齐声道:
“愿与季军使割臂为盟!”
……
李璘一觉醒来,天色依旧漆黑,距离天亮还早,现在只觉得神清气爽,他也想通了,既然高适故布疑兵,就必然是他兵力空虚,否则又何须玩这些花样呢?堂堂正正的攻城就是!
他觉得有必要和季广琛深谈一次,这个季广琛无论能力还是资望都在江淮系的军将中隐隐居首位,所以必须取得此人的谅解,才能将连夜逃城的影响降到最低。
盛夏的夜很是闷热,李璘抻了个懒腰,打算到院子里纳凉,消一消这满身的热汗,谁知李偒却又急吼吼的到行辕来见他了。
自驻兵江宁之后,李璘就有意培养这个嫡长子,让他到军中领兵,见他夜离军营,便皱眉道:
“天还没亮,不在军中坐镇,总往行辕跑什么?难道吃不得军中的苦?还念着锦衣玉食?”
若是以往,李偒早李璘的训斥,一定会仰着脖子反驳,可这一次却理都不理,只哭丧着脸,道:
“父王,季广琛、浑惟明那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带着亲随,连夜逃了!”
“甚?你再说一遍!”
热汗未消,冷汗又骤然冒了出来,李璘身子陡然一僵,几欲晕倒。
“季广琛、浑惟明这些王八蛋全都跑了!”
“他,他们为何逃走?”
李偒从腰间皮囊中掏出一张羊皮纸,递到李璘面前。
“这是季广琛留书!”
强忍住双手的剧烈颤抖,李璘强忍着恐惧和愤怒将寥寥百余字读完,大意是季广琛告知永王,不得已才出逃归国,瞬息间愤怒驱使得他将羊皮纸撕得粉碎,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化解心头的一切怨愤。
“追,都给我追回来,一个也不能放过!”
怒吼,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李偒被吓得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父王虽然爱唠叨,却从来都是温和宽仁的,怎么今日竟像换了个人一般?
“还愣着作甚?带兵去追,去追啊!不,不用你去,本王亲自去追,追上他,倒要好好问一问,因何背弃本王,难道本王薄待了他们么?”
就实而言,李璘对季广琛等江淮一系的军将十分优待,要钱给钱,要粮给粮,除了不能给节度使、郡太守这等须有天子名义册封的官职使职以外,几乎倾其所有。这也是季广琛等一干江淮军将对其趋之若鹜的主要因素。
李璘后续的表现也实在不堪,以至于这些原本对他死心塌地的军将们纷纷与之离心。不过,季广琛他们总算没有以李璘的首级换了军功,还算厚道不少,
李偒作为半个局外人,对此看的相对明白,可李璘早就被愤怒填满了脑子,哪里还能做理性的思考?
两千骑兵风驰电掣的出城,李璘劝服戎装,亦在其中。李家子孙虽然被养在十王宅中长大,但几乎人人精通马术,因而这马上颠簸对他而言也毫不在话下。
他只追季广琛一人,誓要将此人擒住,严惩解恨!
李璘领的骑兵都是一人三马,追击起来可以片刻不停,季广琛与数百随从虽然走的早,但毕竟每人只有一匹马,马力不能持久,因而在两个时辰以后便被轻易追上。
季广琛眼见着无法逃脱,索性也不再奔逃,顿兵以待!
李璘远远就瞧见了为首的季广琛,两千骑兵呈扇形将旗数百随从围住,旦有令便一齐击杀!
“季广琛,本王待你不薄,因何叛我?”
该说的,季广琛都在留书中说明,只大声回应:
“臣感念永王知遇才不肯加恶念,如果永王执意为难,季广琛也只有决死一战了!”
态度坚定决绝,李璘竟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待人以诚,厚赏笼络,此法屡试不爽,现如今他自问没有偏薄于人,却被无情的背弃,不解、愤恨、失落种种情绪俱涌上心头。
这就是从未遭受过挫折之故,一旦遇到了预想不到的困难,进退失据也不奇怪!
李璘忽而态度软了下来。
“难道,是本王对不住你吗?”
季广琛豪不为所动,只态度坚决。
“如若永王不肯放我离去,便只能决死一战了!”
刹那间,李璘失魂落魄,终是没有下达作战的军令,放开一条生路,让季广琛从容离去。
返回江宁城,李偒迎了上来,告知并非所有人都走了,江宁步军兵马使高仙琦并没有与季广琛等人割臂盟誓,而是坚定的留了下来。
李璘勉力振奋精神,对高仙琦厚赏一番,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大都督行辕,不再露面。
不过旬日时间,广陵等郡先后宣布重新归附朝廷,季广琛等人亲自往当驻兵当涂的节度使行辕,拜见高适!
高适则代天子便宜行事,诸将附逆的罪名一律赦免,只令他们领兵效命,就算将功折罪。如此一来,由江陵到广陵数道地盘,各郡兵马纷纷转向高适,表示将终于朝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李成式与李希言二人惊讶咋舌,一开始他们很不看好这个只身赴任的节度使,为保存实力而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现在对方竟不费一兵一卒,如此轻易的就分化瓦解了李璘的叛军,令优势重新回到了朝廷一方。
回想起来此前与李璘所做的艰苦战斗,死伤无算,竟都好像是无用之功了。
二李并非嫉贤妒能,争权夺利的人,在意识到他们的不妥之处后,就一同向高适请罪。高适只哈哈一笑,便与两人尽释前嫌。
“永王覆灭只在迟早,不过高某却要劝两位,只驱赶便可以,莫要追穷寇!”
两人不解,问起原因,高适的回答则意味深长:
“永王毕竟是太上皇骨血,又与天子为兄弟,难道诸位忘了汉武故事?”
第六百七十六章:义士欲求死
一连数日,江宁城外战鼓声声,搅扰的李璘心神不宁,再加上季广琛等人投靠了高适,他只得日日躲在大都督行辕里唉声叹气。襄城王李偒见父亲如此颓丧,便打算劝说其决一死战,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总比日日躲在城里担惊受怕的等死要好。
的确,自从季广琛等江淮系的人马纷纷叛逃以后,李璘便再无举措,似乎已经绝望了。
“父王,难道咱们起兵从江陵顺流而下就是为了到江宁等死的吗?”
李璘似乎完全听不到,只半依靠在软榻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手中的书卷,好像只有从这书卷中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他不自然的扭了扭歪向一侧的脖子,连日来的失眠使得脖颈僵硬而又酸痛。
对于这种无视,李偒终于忍无可忍,彻底发作了,只见他激动的奔了过去,一把抢下李璘手中的书卷,然后又狠狠的摔了出去。
“读书,读书,如果父王只想着‘输’,当初又何必答应举兵?现在难道就甘心自此断子绝孙吗?”
被抢走了手中的书卷,李璘终于有了反应,但声音还是有些迟钝。
“起兵?
当初如果不是你撺掇着薛鏐设计逼迫于我,你我父子此时还在江陵安享太平日子呢,何至于有如此惨境?”
李偒被气的连连喘着粗气,努尔笑道:
“难道都是儿子的错?难道父王不想君临天下吗?”
到了此时此刻,李偒算是彻底看明白了,他这个父亲一辈子软弱又没有担当,既想稳定天子宝座,却又不敢面对挫折与困难,难道他能指望这种人来力挽狂澜么?
一念及此,李偒绝望了,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就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难道一开始的纷纷来投都是假象吗?凭什么朝廷派了个光杆节度使过来,就把一众江淮人马都拉拢了过去?
“凡事你自作决定,难以决断的就去问韦长史吧!”
看着儿子似癫狂发作般的仰面长嚎,李璘终于说了句还算正经的话。
李偒忿忿的转身离去,甚至都不顾君臣父子间的礼仪,留下一副完全无所谓神态的李璘独自留在黑暗之中。
不过,当他找到韦子春以后,这位背寄予厚望,甚至于被当做救命稻草的广陵大都督府长史也是两手一摊无可奈何。
现如今的局面,韦子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他擅长的是谋划长策,而非应对这种具体的兵事提调。原本他建议永王李璘扼江陵而坐镇广陵,尽收江淮之地以为根基,这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长策,然则正因为李璘父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策,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没忍住,直言道:
“如果不是永王与襄城王连夜奔逃,江淮诸将又何至于一夜之间就四散而逃了?”
被韦子春如此指摘,李偒的脸面很挂不住,想要说几句硬气话来遮掩难堪却又实实在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好半晌,他垂头丧气的瘫在座榻上,目光有些呆滞。
“事已至此,只请先生能挽救我父子于艰危啊!”
韦子春摇了摇头。
“韦某受永王大恩,自然会以死报之,现在朝廷在江南已然成势,再想改变已经难上加难。”
李偒像被烧红了的炭火烫到屁股一样 ,腾的一下跳了起来。
“难道,难道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韦子春默不作声,但这无声的回答已经足够了,李偒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不想死,他不想从此遗臭万年,世世代代都要背着叛逆的骂名,他还想做太子,然后再做天子呢……可到了现在,所有的幻想都已经成了黄粱大梦,甚至于连这黄粱大梦的味还没闻到,就已经被残酷而冰冷的现实砸醒了!
“不,不,一定还有办法的,摆脱先生再想一想……”
韦子春道:
“如果薛鏐还在,或许能指挥军队挽回一些颓势……”
薛鏐曾在陇右和安西从军十余年,后来因为得罪了长吏才离开军中,辗转至下又在叛军攻破潼关后投靠了与之有恩的李璘。只可惜,薛鏐为了李璘白白献出性命,到头换回来却是这种结果。
韦子春实在为薛鏐觉得可悲和可惜,但这又有什么法子呢?薛鏐是个有古风的义士,可永王父子却都是志大才疏又毫无担当之徒,这就是时也命也,凡人无法抗拒!
任命的韦子春看破了结局,但他不会像季广琛那些人一样重新折木而栖。
李偒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的大吼着。
“还提薛鏐作甚?难道是责怪本王害死了薛鏐吗?”
韦子春沉默不语,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得任凭着李偒又叫又跳,仿佛与其毫无干系一般。
李偒闹了一阵,身体疲惫不堪,终于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口中含混不清的嘟囔着:
“这是做梦,这一定是场噩梦,赶快醒过来吧,醒过来吧……我想回长安,回长安啊……”
霎时间,只见李偒的脸上已经沾满了鼻涕眼泪流,哭的就像个孩子一般。
韦子春终是不忍,道:
“襄城王若想回长安,韦某也还有一策,只不知襄城王是否愿意!”
闻言,李偒就像揪住了救命的稻草,双眼顿时一亮,整个人又从地上直了起来。
“先生快说,我都愿意,都愿意!”
韦子春看着李偒,一字一顿的道:
“向天子请罪!”
一时之间,李偒竟没能反应过来。
“向天子请罪?请罪就能回长安?请罪就能使父王摆脱高适的合围……”
一连串的反问戛然而止,他忽然明白了,一双眸子里立即涌现出难以遏制的愤怒,一拳砸在地面上。
“难道先生让,让父王投降吗?韦子春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混蛋……”
韦子春并无其他反应,只点了点头。
“唯有如此才有生还长安的可能!而且,只能向高适投降!”
李偒再次歇斯底里。
“高适竖子,本王恨不得将这王八蛋扒皮抽筋喂狗去……”
骂了一阵,李偒终于安静下来。
“请罪也是一法,这就去劝说父王……”
他临出门时,又扭头回来,眼中充满了厌恶的看着韦子春。
“先生若想保命,大可以学学季广琛,何必出这种卖主求荣的主意呢?”
这句话实在刻薄,李偒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韦子春孤坐在一豆灯火之下,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缕苦笑。若非永王与他有救命之恩,又怎么会一脚踩进这火坑里呢?但这就是他的选择,到现在也没有后悔。枯坐片刻之后,韦子春摸了摸腰间的短刃,一柄短刃远远不足以防身,之所以现在时时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以死保节。
短刃打造的很是精致,短柄以金丝缠绕,末端又镶着淡蓝色的宝石……摩挲了好一阵,韦子春好似自言自语的说道:
“别急呀,很快就轮到你派用场了……”
……
剑南西道,由巴州通往关中的古道上,一支规模在千人上下的车队,缓缓向北一点点挪动着,就像一只只苍老而又笨拙的陆龟。
这支队伍里,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曾御极天下打四十余载的天子李隆基。只是他现在已经并非天子了,天子的位置早在一年多以前被儿子生生的夺了去,经过最初的愤怒与伤心之后,他也渐渐的接受了变成太上皇的事实。
在唐朝,太上皇只是个政治斗争落败可怜虫,失去了权柄,失去了以往的一切荣耀,被儿子监禁与防备,他甚至可以想象成为太上皇以后的凄惨晚景。
不,这不单单是李隆基的想象,当年的高祖在成为太上皇以后被迫迁出太极宫移居到别院时,其屈辱、难堪与无奈,已经无从亲见。可他的生父,也就是睿宗皇帝被自己幽禁时的孤独幽怨却是此生都难忘的。
春风得意了半辈子,李隆基从来没想到过,自己居然也走了父亲与先祖的老路。不过,李隆基又岂是轻易肯服输的?哪怕落得现在这种境地,也没有一刻放弃过!
“陛下,这都是第三波使者了,催着陛下快些回京呢,太子……不,皇上十分想念陛下……”
李隆基看了一眼高力士,道:
“这称呼要改一改了,此处荒山野岭自是无妨,如果回到了长安,恐怕我也护不得你周全啊!”
凄凉之色,溢于言表,高力士见状不禁落下几滴浑浊的老泪。
李隆基停顿了一下才又道:
“以后就称太上皇吧,这点委屈,朕还受得了,虚名而已!”
高力士抬袖子拭了拭眼角隐约的泪花,频频点着头。
“好了,高兴着点,告诉使者,就说朕这把老骨头走不快了!”
高力士又哽咽着点头应诺。
李隆基看着他,忽而问道:
“朕之所以选则由巴州经子午关返回关中,就是想走慢些啊,你看看江南来的奏报。”
李隆基虽然是太上皇了,但毕竟人尚在外面,还有一定的自主权,可以明发诏旨,可以与闻国事。
高力士知道,这必然是关于永王李璘的消息,只有在提起永王时,太上皇脸上才会露出点笑容。
第六百七十七章:永王传死讯
展开奏报,果然是关于永王李璘的消息,只是内容让高力士颇为心惊。李璘居然已经从江陵起兵南下直抵广陵,并且已经得到绝大多数江淮系军将的投效,竟渐渐有了成势的模样。他暗暗咋舌,想不到当年那个身体有缺陷的瘦弱皇子竟也有如此魄力和手段,以前还真是小看了此人。
高力士并非糊涂人,虽然很多事他表面上装的糊涂,可心里都清楚的很。
当初李隆基逃出长安,到达成都以后就大封诸子到各地去领兵,为了是使李氏江山不至于断绝,不论哪个儿子可以成事,这江山终究还是姓李的。不过,等道太子李亨自立为帝的消息传至成都时,李隆基依旧坚持此前分封诸子就藩的诏书,其用意也就破耐人玩味了。
以常理揣度,但凡社稷有覆亡之危,天子当竭力扶持身为储君的太子才是,并且应该倾尽所能的为其清理掉一切障碍,这也是一个老迈而几乎失去整个天下的皇帝最后应该做的事情。只可惜,太上皇并没有这么做,甚至都没有想过为太子铺路,这当然有马嵬驿那场兵变的怨恨在作祟,而更根本的原因则是,他从来都没有信任过这个嫡子,心中所存的只有提防和忌惮。到了成都以后尤其更甚。
太上皇一生都擅长平衡相制之术,用这种法子,他可以稳稳的控制住朝局,没有一个权臣乃至于宗亲敢于造反,如果不是出了安禄山这个异类,只怕太子依旧还是那个战战兢兢的小绵羊呢!
可现在呢,一旦当了皇帝,便也名正言顺的与太上皇分庭抗礼了。
高力士偷眼看了看太上皇,原本他的须发是灰多白少,现在想找出几根黑发来,却是困难极了,心中不免一阵恻然。
说到底,太上皇把李璘封到江陵去,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的,后来又授予其广陵大都督,以及江南四道节度使,更是希望他能据地而自重,可以由江南起兵平乱,最终以达到钳制日渐坐大的李亨。
想想睿宗皇帝凄凉的晚景,高力士亦是亲眼所见过的,被亲生儿子夺权幽禁,郁郁而死,太上皇不肯轻易放权,他自然清楚原因所在了。
也就是说,李璘在江南越是坐大,李亨就越不敢对太上皇有进一步的动作,甚至要主动与之妥协,以换取太上皇的支持。
这种制衡的把戏,高力士见过太多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恭喜太上皇,永王不负众望!”
李隆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苦笑。曾几何时,他何须如此忌惮那个绵羊一般的儿子呢?现在被夺了皇位不说,还要竭尽所能的加以钳制,当真世易时移啊,许多事实难预料。
然则,这终归是诸多坏消息里的一件好消息,李璘越是壮大,自己也就越是安全。
“既然永王在江南已经渐渐成势,太上皇何妨就走的快一些,想必皇帝也急着与太上皇分享这个好消息呢,届时朝廷可以分从关中与江南夹击安禄山叛贼!”
李隆基笑了,笑容里竟多少有点顽皮之色,他清楚极了,李亨在得知李璘成势的消息以后,一定是如坐针毡的,断不会急着与自己分享。
不过,现在还不是加快返回长安的时候,他要等,李亨一定不会放任李璘在江南坐大,也必然会派人去予以剿杀,只等着李亨在江南碰壁,甚至于一败涂地,才是他回到长安最佳的时机。
高力士想了想,还是建议道:
“陛下总该见一见皇帝的使者,如果总是由老奴接待,恐怕……”
他是怕李亨面子上过不去,只会越发加深父子矛盾,这么做除了泄愤以外,对太上皇并无好处。
李隆基摆手道:
“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必如此婆婆妈妈,去告诉那些使者么,朕身子不爽,就不召见了!”
李隆基这么慢待李亨派过来的使者也是有所依仗的,现在连蜀中都在传其得位不正,而且恰逢李璘在江南竖起了反对李亨的大旗,李亨就更加急于希望李隆基对他的合法性予以确定和承认。
其实,李隆基什么都不用做,只须尽早的返回长安,坐镇长安,就等于向天下人昭示,他是支持李亨的。
事实恰恰与之相反,李隆基一路上慢吞吞的磨蹭,就是不希望给予李亨这种支持,同时也是暗助了李璘一把。只要李璘争气,挫败了李亨派去江南的人,所有的谋划便成功了一半。虽然他再难夺回皇位,可夺回一些权力总是大有可能的。
从巴州到符阳,短短七十里的距离,车队竟整整走了七日,几乎用一日十里的速度在前进。三波滞留在车队里的天子使者都急的没有办法,按照这个速度,只怕要走到至德三年才有可能抵达长安,到那时恐怕什么菜都得凉了。
说来也是奇怪,从第三波使者之后,预想中的第四波使者就没了,李隆基一行又晃晃荡荡,慢慢吞吞的奏了小半个月才到难江。至此,天子的第四波使者才终于到了,比起以往三五日一波使者的频率可是降低了太多。
高力士又按照李隆基的授意,代为接待了天子的使者,只这一回却令其颇感诧异,天子使者的态度居然傲慢了不少,甚至于绝口不提催促太上皇返京的事了。高力士浸淫于权力漩涡中心数十年不倒,所凭借的除了对李隆基不二的忠心以外,就是极为灵敏的嗅觉。
这所谓的嗅觉并非鼻子辨别香臭的功能,而是对各种人心动向的微妙把握。比如这天子使者一反平常的态度,就足以说明,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使得他们敢于如此。
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于心头,但对方不提,他又不好主动开口相问。
最终,天子使者也没有让高力士提心吊胆过久,而是递上了来自于江岸的军报,让他转呈给太上皇。
“捷报,高节度刚到江南就逆转了局势,附逆的季广琛等人已经弃暗投明,这江南的叛乱怕是没几日就要定了!”
使者言语间透着说不出的轻松和随意,仿佛说起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但这对高力士而言,却足以在其内心激起惊涛骇浪了。
高力士十分清楚,一旦永王事败,对太上皇而言,处境就十分的不利了,甚至于要用险恶来形容。他相信,只要李亨击败了永王,将会少了许多顾忌,报复自然也就在所难免了。
急惶惶的拜别天子使者,高力士将永王陷入困境的消息告知了李隆基。李隆基沉默了良久才道:
“江南的人到了没有?”
高力士摇了摇头,很明显李隆基并不会相信李亨单方面送来的消息,他在等永王送来的消息,只有得到印证之后,才可以确认这不是故意弄出来的假消息。
只是等的过程竟是异常的煎熬,这就好像待判的囚犯,不知未来生死一般。
好在又过了三日,江南的人也找到了李隆基的车队,他们在巴中大山里迷失道路,绕了许久,一路打听着才追了上来。
不过可惜,人虽然到了,带来的却是十足的坏消息。
“襄城王打算劫持永王向天子请罪,事败逃走,大都督府长史韦子春在此后也自尽身亡,永王受此打击更是一蹶不振,覆亡只怕也在迟早之间了!”
高力士的心凉了,他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永王还有可能挽回颓势,现在连永王、襄城王父子都闹了内讧,其败亡不也就近在咫尺了吗?没准此时已经败了也未可知呢,毕竟来自江南的使者抵达巴蜀已经半月有余,鬼才知道江南又有了什么变化。
“太上皇……”
看着一脸呆滞的李隆基,高力士想安慰几句,宽一宽他的心,可话一出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了良久良久,李隆基终是长叹了一声。
“草诏吧……”
高力士愣了,现在下诏书于局势还有什么用呢?迟疑的功夫,李隆基已经缓缓口述了。
“废永王李璘为庶人,谪迁于房陵……”
此诏书一出,便等同于太上皇确认李璘谋反事败,同时也确认了自己的失败,这场暗地里的较量和斗争以天子李亨的完胜而暂时告一段落。
“太上皇……”
高力士实在不忍心下笔,李隆基却催着他快写。
“朕能为李璘做的事也仅止于此了……”
话语中透着凄凉与无奈,高力士甚至还品味出了几丝愧疚,这可是极为罕见的。在印象里的太上皇,对身边的任何人似乎都可随时牺牲掉,当年一日间斩杀三位皇子的一幕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太上皇可是没掉过一滴眼泪,而今其声音都好似有几分哽咽了。
先一步废李璘为庶人,贬谪房陵,就堵死了李亨处死这个造反弟弟的可能性,至少现在的李亨还不敢公然违抗李隆基诏旨。
过了符阳以后,车队再也不做耽搁,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旬日之后,终于抵达子午关,再往前走就是他们阔别一年之久的关中。
大唐太上皇李隆基眺望着关中大地,不禁百感交集,然则也就在此时,永王的死讯传来了。李璘败走江宁以后一路南逃,被江南西道采访使皇甫侁斩杀于江南西道与广南东道之间的大庾岭。
第六百七十八章:噩梦又一场
李璘之死的消息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下,李隆基一时间甚至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一厢情愿的以为这是李亨的攻心战术。
“绝不可能,李亨仁厚,又对李璘从小就疼爱有加,纵使李璘提兵造反,也断不会加害其性命的!”
高力士实在忍不住,便试图让太上皇恢复冷静和理智。
“太上皇接受现实吧,历朝历代的造反者岂有不死的道理?当太上皇怂恿永王取广陵之时,就应该已经预料到,一旦他事败会是何等结局吧……”
这句话差点没让李隆基崩溃了,他终于失声反问道:
“难道是朕害死了永王?是朕害死了他吗?”
迎着李隆基愤怒而悲伤的目光,高力士不作一言,只静静的躬身侍立着。说心底话,他是不希望太上皇以这种手段挑拨两个儿子的关系,然后再借由二子的矛盾和博弈从中渔利。但是,他忠于太上皇已经五十多年,如今早就须发花白,即便认为这么做有不妥之处,可也只能全部接受。
李隆基虽然情绪激动,但心智依旧异于常人,马上就猜到了高力士对自己这种做法有着不以为然的地方。
他似乎冷静了下来,又沉重的叹了口气。
“你以为朕想这么做么?朕也是逼不得已当初谁又知道李亨能否一肩挑起匡扶社稷的重任,所有的果子也就不能全放在一个筐里,分开来放,就算烂也不至于全都烂了……”
李隆基用近乎于一种絮絮叨叨的方式解释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高力士依旧没有说话,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李隆基回到长安以后一定会遭到李亨的报复,此时此刻他更多的是担心这位老迈的太上皇,回到长安以后的处境。
如果李隆基在成都时,什么都不做,全心全意的支持李亨,那么现在的境况是否又该是另一番场景了呢?
高力士一直都认为,李隆基、李亨父子的关系未必全然不可修复,只要机会合适,又做的恰到好处,父子俩的关系一定会有长足的进展、然则,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了意义,李隆非但没有全力支持李亨,反而暗中拆台,鼓动永王李璘与之争夺江山,新仇旧怨加在一起,还能指望着人家以怨报德么?
都说天家无父子,以李亨仁厚、软弱的性子可以说是缓和他们之间关系的最好条件,但是,再好的性子也不代表着会任人随意揉捏啊?更何况,李亨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而是大唐的皇帝,身为皇帝除了私人利益以外,更要顾及朝廷的威权,于情于理都不会没有针对性的反应的。
只不过,这些话让高力士怎么和李隆基说呢?难道告诉他,小心点,回去之后你的儿子就要报复你了?所以,现在必须低调行事,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事实上,高力士现在已经尽量低调了,许多与天子使者之间的协调他都暗中忤逆了李隆基的意思,而选择了妥协,希望如此可以减少一些被针对的可能。
高力士还是有些天真了,这世间许多事不是你想退让一步就可以风平浪静的,暴风雨既然酝酿了那么多年,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
再看李隆基,在提起李璘之后,他终于痛苦的把脸埋在了干枯的双手间,肩头幅度剧烈的抖动着,一种近似于干嚎的声音从喉间断续发出。
“是父皇对不住 你啊……”
高力士的一番话使李隆基清醒的认清了现实状况,李璘之死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干系,这种自责夹杂着挫败后的悲伤与愤怒,使之彻底的歇斯底里了!
嚎叫了几声之后,李隆基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用一种冷静的异乎寻常的声音说道:
“众将士早就归心似箭,朕不想再多耽搁了,传朕敕命,加快行进速度!”
见状如此,高力士心中说不出究竟如释重负,还是愈加沉重了,他只偷眼看着太上皇还泛着泪光的眼睛,竟头一次觉得,自己面前也不过是个无助又无奈的古稀老者而已。
这种感觉即便在李隆基决定放弃长安时,他都没有产生过,也绝非是当时的高力士没感受到,而是此时此刻李隆基的心已经死了,所有不甘的心境都随着永王李璘的死而彻底的被抛弃粉碎了。
“太上皇,夜里风大,还是早些休息吧!”
看着步履蹒跚,打算出去的李隆基,高力士忽而劝说了一句。
“朕烦闷不已,哪有心思睡觉啊,让外面的风吹一吹,心里或许还能舒坦一阵。”
高力士暗叹,文人吟诗填词,惯常有凄风苦雨这等赋予环境情绪的语句,实则是对自身情绪的一种延伸,如果心下郁闷,春风也会凄苦不已,如果心下得意,就算秋雨寒凉,朔风凛冽也同样会有另一番不同的感悟。
所以,就算让李隆基出去了,也绝不会有什么好的收获和结果。
李隆基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天没好好睡觉了,高力士觉得自己有必要说服他,安安稳稳的休息,而不是再考虑那些他已经无法再掌控在手中的东西。
最终,李隆基也没有听从高力士的劝说,在外面吹了一夜的凉风,此时虽然是盛夏,但关中南部的山地中,山风仍旧凉的很,日出以后用过简单的早膳,他就病倒了。
这可急坏了高力士,如果太上皇因为吹了一夜的风就要驾鹤西去,这也太过于倒霉了吧!,到了晚间掌灯时分,李隆基的额头已然滚烫,显然烧的不轻,在迷迷糊糊中他更觉得自己见到了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和姑母。
不过,这却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家族聚首,姑母太平公主用世间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恶毒语言咒骂着他,嘲笑着他。父亲也没有好颜色,虽然不至于破口大骂,但也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迷糊间,父亲和姑母都不见了,李隆基一闪目居然又瞧见了长子李瑛。一脸鲜血的李瑛再也没有了以往印象中温良恭俭,面目狰狞可怖,目光中充满了绝望和愤怒,独独却不说一句话。
李隆基好似五内俱焚。
“李瑛,是你么?”
“父皇,儿臣痛啊!”
忽然,李瑛说话了,又抬着血淋淋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脖颈。李隆基抬起眼皮,努力瞪着浑浊的老眼看过去,竟见到李瑛原本好好的脖颈居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污浊的鲜血骤然喷溅了他满身满脸满眼,眼前彻底模糊血红一片。但这还不算完,待他抹了一把脸,再睁开眼时,李瑛的人头赫然已经从躯干上跌落在地面,鲜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粘在李瑛原本清秀的脸上,一双眸子也已经空洞无神,只斜斜的瞪着地面,似乎死不瞑目。
李隆基骇然想要后退,却发现身子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一般,居然无法控制,想要说话也咿咿呀呀的难成语句,无奈之下只得闭上双眼,不再看眼前的一切。
他忽然记起来了,长子李瑛不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他杀掉了么!与李瑛一同被杀掉的,还有另外两个儿子。
“太上皇,太上皇……”
在关键时刻,高力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李隆基居然觉得心安了不少,仿佛这个声音自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再睁开眼时,血腥不堪的场面早就消失不见,发现自己已然躺在舒适的胡床上,须发皆白的高力士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呼唤着他。
原来是噩梦一场!
太上皇即将返回长安的消息终于在长安城内传的沸沸扬扬,而李亨此前也有意渲染此事,因此百官们对太上皇即将结束西狩之旅也是颇为期待的,仿佛只要太上皇的车驾回到长安以后,一切噩梦就不曾发生过一样。长安还是那个长安,唐朝也还是那个唐朝。
不过,与百官们一片欢欣鼓舞的心绪很是不同的,则独独秦晋一人。
他很清楚,李隆基和李亨父子二人就好像磁铁同为北极一般,永远不可能和睦相处,而李隆基在永王李璘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让李亨吃尽了苦头,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几乎可以预见,将很快就会急转直下。
这对父子间的关系变坏并非全部重点,关键在于太上皇和皇帝同时居住在长安城里,只怕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又将会因为此而产生动荡。在这种外患远远未除的形势下,长安显然再也经不起任何内乱了。
秦晋倒觉得,李隆基在成都多待几年,对长安朝局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李亨太急于需要李隆基为其帝位的合法性做注脚,只有李隆基尽快回到长安,才会使坊间的各种谣言不攻自破。
这时,清虚子摇头晃脑的走进帅堂。秦晋一见此人就顿觉头大,这个牛鼻子老道整日在他耳朵边聒噪,尽说一些有的没的,什么天命云云,这不是在给他添乱么?且不说天命这些话是否靠谱,但就秦晋此时的实力和威望,远远还达不到革唐朝之命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