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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味酒     乱唐txt下载     乱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九章:虚惊又一场

    陈府中门大开,秦晋有些惊讶,想不到陈希烈这老家伙还有几分担当,并没有做缩头乌龟。

    只见陈希烈在奴仆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出现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围在府门外的禁中宿卫横刀出鞘,一个个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能冲上去将这个古稀老者撕个粉碎。

    “秦大夫与老夫所料还是晚了一夜啊!”

    不等秦晋说话,李辅国却连连冷笑,呵斥道:

    “老不死的,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在这聒噪个甚来?”

    在来时的路上,秦晋已经把此事隐秘的来龙去脉大致告诉了李辅国,李辅国也是被惊得直吸冷气,想不到居然还涉及房琯,足见幕后之人的用心险恶。

    “陈相公,天子待你不薄,又何苦如此呢?”

    陈希烈的一双老眼逐渐暗淡,但脸上却毫无追悔之色。

    “哈......哈哈……哈哈……老夫这一生,无憾了!”

    忽然间,秦晋预感到不妙,赶忙冲了上去,但为时已晚,却见陈希烈的身体摇摇欲坠,继而猛然扑到。秦晋还是晚了一步,直到扶起陈希烈干瘦的身体时,他感受到的只有败絮一般的颤抖。

    陈希烈的嘴角里溢出了丝丝暗红色的血液,他那本已无神的眼珠里居然迸出了一丝狡黠和得意,继而又再次黯淡无光。李辅国反应过来时,只见道陈希烈的身体都已经软了下来,眼见着救不活,便在他的身上胡乱踢着。

    “老东西,畏罪自杀,畏罪自杀!”

    确是如此,陈希烈竟在秦晋抵达的第一时间服毒自尽了。

    发泄了一阵胸中的愤怒,李辅国有些慌了。

    “陈希烈死无对证,那,那房相公岂非……”

    这个想法一经从脑子里跳了出来,他竟骇然的连说话都结巴了。如果不能从陈希烈的口中拷问出实情,岂非永远无法证实房琯的无辜了?

    秦晋却反而不似李辅国那般担心。

    “先抄掠府邸再说!”

    很快,用不上一刻钟的时间,陈希烈府中上下百十口人悉数被驱赶了出来,却独独不见他的两个儿子。李辅国怒意未消之下,拷打陈府的奴仆终于问出了事情。原来陈希烈的两个儿子早在七日之前就已经没有于府中出现过,至于是何时走的,去了何处则没有任何人知晓。

    李辅国哪里肯信,把陈希烈的几个贴身仆从打的死去活来,依旧一无所获。最后秦晋不得不制止了李辅国的施暴。

    “将军,看样子他们的确不知道,现在关键在于寻出陈希烈勾结贼人的证据!”

    李辅国忿忿道:

    “陈希烈狡猾的像个狐狸,这种把柄岂会还遗留下来?”

    这时,一名府中的奴仆却忽然问道:

    “将军要寻的可是,可是书信吗?”

    秦晋闻言,便去看那奴仆,却是臣府中的一个年纪较轻的。

    “速拿来我看,若有价值,可免你之罪!”

    陈希烈的罪名已经坐实了,这些人的命运最好也只能是流放千里,如果天子不肯开恩,那就没有一个能活过这个秋天。那奴仆听说可以保住性命逃过一劫,立时谄媚的笑了,只是笑的比哭还难看。

    李辅国上去就踹了他一脚。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还不去拿?”

    不一会的功夫,只见那奴仆从他的卧室内翻出了一封被焚烧了近四分之三的书信,但所幸大部分内容都保存了下来。

    “这,这是从家主未曾烧尽的纸灰里翻出来,奴婢觉得,觉得可能有用处,就,就留了下来!”

    李辅国也看了几眼在秦晋手中的书信,所涉及的几个名字令他眉头突突直跳,然后又大笑点指着那奴仆。

    “你这厮,脑后便有反骨,一开始就存了出卖主人的心思,实在该死啊!”

    奴仆被李辅国的话吓坏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求饶。

    “将军饶命,饶命啊,不是已经答应了奴婢,可,可以免罪的吗……”

    李辅国厉声道:

    “答应你的是秦大夫又不是李某,秦大夫饶了你,李某又岂能饶你……李某生平最恨这种吃里爬外的混账……”

    秦晋的面色凝重,他觉得手中的信笺竟重于千斤,其间所涉及的名字乃是安贼叛军中的头面人物,比如安禄山手下的宰相严庄,今次城中的骚乱就是此人一手策划的,其目的自是昭然若揭。

    当这封书信出现在天子李亨的御案上,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李亨的眉头紧锁,身体有些无意识的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失望。

    “陛下,此事与房相公并无干系,严庄策划此事,无非是想离间我大唐君臣,以拖延朝廷出兵的时间!”

    那书信中隐约提及了把房琯牵扯进来的字句,虽然只有寥寥数句,可证据确实之下,也为房琯洗清了嫌疑。

    按照秦晋的预想,李亨现在最合适的处置就是把当下这些事情整理成文,发给房琯,一则安其心,二则予以勉力,告知天子对他的信任是坚定不移的。

    如此,才能使这次时间所造成的影响降至最低。但是,李亨却迟迟没有这么做,甚至连秦晋的意见也不征询,只说自己有点累了,想要休息一会。

    这已经是明显的逐客,秦晋只得识趣的退了出去。

    出了便殿,李豫、李辅国、崔光远正在殿外等的焦急。秦晋见崔光远也到了,便问道:

    “如何,可还有收获?”

    崔光远惭愧道:

    “那些贼人嘴巴都硬得很,一口咬定了是房相公!”

    秦晋点了点头。

    “那些贼人的供状已经不重要,房相公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只有李辅国若有所思的看着秦晋,他自问如果自己与秦晋易地而处,一定会揪住此事大做文章,然后以神武军取而代之,这克服东都的功劳也就归了自己!可惜啊,可惜啊!

    想到这里,他又笑道:

    “其实这也未见得不是一桩好事!”

    李豫、崔光远闻言大是奇怪。

    “何以见得?”

    李辅国又道:

    “经此一事足见安贼对朝廷的惧怕和黔驴技穷!”

    两人恍然,但又总觉得李辅国的说法哪里有些不对劲。

    正在三人对望之际,身处漩涡之中的房琯竟然到了。秦晋看到他时,还是有些吃惊,应该是消息已经传到了此人的耳朵里。

    李辅国先一步迎了上去,面色古怪,阴阳怪气的道:

    “房相公可来晚了一步,好戏错过了呢!”

    房琯鼻息间若有若无的哼了一声,他对阉人向来没有好感,尤其是李辅国在天子面前恃宠弄权,更是对其人嗤之以鼻。

    李辅国碰了一鼻子灰,却也浑不在意,只收敛了笑容,冷冷的看着房琯该如何对天子解释。

    房琯脚步落地有声,来到秦晋面前,一双眸子里射出了凌厉的光焰,从嘴巴里挤出了一句话。

    “做的好事!”

    然后,他便大步向天子便殿而去,继而竟在秦晋身侧卷起了一阵风,其愤怒之意虽无爆发,却是盛气逼人。

    在秦晋的印象里,房琯虽然为人有些冷峻,可从无像今日这般强悍凌厉的外露,足见其心中实在是愤怒到了极点。

    呆立间,倒是崔光远说了一句:

    “看来房相公把这笔帐记在了秦大夫的身上!”

    “不识好歹的东西!秦大夫也够冤枉的,奴婢亲见,秦大夫为了给这又臭又硬的石头洗脱嫌疑,那真真是尽心尽力,如果换做……”

    秦晋倒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冤枉了,如果他当真像李辅国所假设的那么做,岂非就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吗?

    不过,房琯能够主动前来,也让秦晋觉得心下一松。天子李亨是个生性被动的人,许多事并不愿意主动为之,如果房琯能够主动前来解释清楚,他相信李亨心中最后的那点疑虑也会尽数消散。

    “幸甚虚惊一场,房相公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相信他自会有公正论断的!”

    崔光远却腹诽着:房琯一定会有论断,却未必公正,此人对朝廷的忠心毋庸置疑,然则可不是个迂腐的谦谦君子。但是,倘若秦晋果真趁此事落井下石,他也一定会看低了秦晋,毕竟这种不顾大局的小人行径又与卖国何异呢?比之杨国忠李林甫之辈也就没甚区别了!

    一行人出了太极宫,太阳早已经高高挂在了当头上空,火辣辣的烤着大地,现在居然有了入夏的味道。

    秦晋直觉身上闷热不已,便扯了扯紧扎的衣领,试图让憋在衣服内的热气散出去一些,从昨日到今日就好像做了一场仓促而又紧张的梦,事到临头时,他并未多想,现在浑身放松下来,反而觉得疲惫不堪,只想倒头沉睡一场,睡他个酣畅痛快。

    然则,事实可不容许他如此放纵自己,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决断处置,这长安城内虽然已经看似恢复了以往的繁华太平,实则危机已然时时存在,稍有放松就可能被有心人趁虚而入。

    比如陈希烈之事,如果不是神武军与左卫军的交接过于仓促,又岂会轻易发生?

    “前面可是大夫?”

    秦晋忽闻有人在呼唤自己,定睛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看清楚来人却不由的愣住了!

第六百五十章:失败的收买

    秦晋眯起了眼睛,只见驸马都尉、光禄卿张清正笑意吟吟的向他走来。这还真是个意外的人物,因为张清还有着一个比较显赫的身份,那就是当今天子皇后之弟!所以,驸马都尉和光禄卿都不过是摆设,真正使人难以拒绝此子的是这个身份。

    “驸马都尉好兴致!”

    秦晋不冷不淡的与之见礼,又随意的闲扯了开去,毕竟此人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静静的等着他先开口。

    果然,张清也不是个绕圈子的人,躬身又是一揖,道:

    “秦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只见张清虽然弓着身子,但脸上的笑意和语气都透着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味道。当然,秦晋绝不会吃这一套,但伸手还不打笑脸人 ,索性就看看他有什么企图吧。

    由于对张皇后的感观极差,秦晋连带着对张清都没什么好印象,而且在影影绰绰的传言中,这个驸马都尉仅仅在长安解围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开始作威作福,许多官员似乎也颇多怨言。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秦晋所秉持的态度是,对方不来招惹自己和神武军,他也就眼不见为净。可万没想到,张清今日竟不请自来了。

    “驸马都尉若有公事,可去神武军帅堂。若为私事,秦某只能抱歉,今日诸事繁杂,怕难以分身!”

    秦晋的话冷冰冰,张清脸上的笑容忽而一滞,仿佛流水瞬间凝结成冰,然而只有瞬间又豁然化开,笑的竟比之前还诚恳灿烂。

    “原也是张某冒昧了,大夫日理万机,但张某此来,可与大夫前程息息相关,还望拨冗一谈!”

    “驸马都尉诚意之至,大夫何妨就赏他一个脸面?”

    不想李辅国竟在一旁帮腔,这可大大出乎秦晋的意料。他有心中不解,扭头去看李辅国,却见李辅国的眼睛里也蕴含着笑意,似乎极是期待他答应下来。

    秦晋心中暗道,看来李辅国与张皇后已经早就勾结上了,今日张清主动来请,定然不会是小事。

    瞬息间,秦晋便强忍住了心头的怒意,现在政事堂的宰相视之为眼中钉,便不能再得罪了宦官集团与隐隐然自成一派的张皇后系外戚。

    “好,便借一步说话!”

    张清呵呵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人先后往皇城南部而去,那里是李辅国在禁中宿卫的衙署。

    崔光远独独一个被留在了当场,他更是不解的看着秦晋渐渐隐没在街角的身影,心中忐忑连连。

    今日真是风起浪涌,先有房琯涉及骚乱一事,再有陈希烈畏罪自尽,现在连张清都在拉拢秦晋,他能感受到,长安城内正有一股浑浊的暗流在逐渐积聚,不知何时就会一股脑的爆发。

    此情此景与崔光远所想象的大相径庭,按道理来说,长安之战解围,朝局政事堂都重新洗牌,一切都是从头再来,本该欣欣向上,处处充满了朝气才是。可这才不到俩那个个月的功夫,怎么就和太上皇时代一模一样了呢?

    这些令人厌烦的争斗何时才能休止啊?

    崔光远重而长的叹息了一声,仿佛所有的疲惫和失望都借着这一口叹息发泄了出来。

    忽而,崔光远也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抬头一看,是京兆府的佐吏。

    “何事?”

    “禀大尹,陈希烈家的儿郎被逮到了!”

    “哦?”

    崔光远双眉一凛,这可是个令人高兴不起来的好消息。

    陈希烈的二子一定装着不知多少秘密,一旦拷掠出来,又不知道多少人忽i被牵连其中。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干起了酷吏的勾当,可如果不用重典,又岂能轻易的撬开贼人之口?事急则从权,他不介意为此而名声受损,那些到死都抱着好名声,与朝廷却无益的人,一抓一大把,这也是他最为厌恶的。

    “走,撬开陈二郎的嘴,诸位都有重赏!”

    佐吏们办差卖力,图的就是这重赏,现在又于大尹口中得了许诺,神情更是兴奋。

    李辅国径自回了他在皇城西南角的衙署,秦晋则跟着张清出了金光门,绕过了太平坊,在与通义坊毗邻处又一片茶肆,张清看似随意挑选了一家走进去,秦晋也跟着入内。

    茶肆伙计迎了山来,对张清极是恭敬,也不多问便将两人请上了二楼。在最里面的一处临街雅室,秦晋缓缓落座。窗外就是空无一人的大街,戒严尚未解除,如果在平时,只这一眼望下去,便是看不到尽头的熙熙攘攘。

    秦晋也不说话,只静静的等着,等着张清道明今日相请的意图。

    “张某以为,我大唐东出平叛,非神武军不可!”

    这是一句套近乎的话,如此作为开场白,张清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秦晋心中一片了然,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道:

    “朝廷拥天下兵马,凡精兵无不可出关平叛,又岂止神武军一家?驸马都尉如此说可是折煞秦某了!”

    这时,茶肆的伙计轻手蹑脚端来了上好的茶汤,离着老远就能闻到各种昂贵的香料气味。秦晋的鼻头耸动了一下,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他对这种气味有些过敏。

    张清也不急着说话,端起了茶汤细细品味起来,半晌才又道:

    “也不妨直言,张某有一计可住大夫领兵东出!”

    秦晋心下惊骇,他料定了张清一定是在拉拢自己,可也想不到收买自己的条件居然是这个。如果让神武军东出潼关,也就意味房琯难以成行,这个选择对他而言,看起来还真是充满了诱惑呢!

    但是,这低下则包含了无数令人不齿的阴谋。秦晋并非是谦谦君子,但现在正处于内忧外患,他岂能带头自相残杀?况且,房琯若能克服东都,对神武军而言也并非全无好处。神武军的探子铺排的太大,河东关中乃至河南都要伸展开去,兵力已经被摊薄到不能再薄,倘若东都克服,神武军就可以趁机挥师北上,集中精力进击安禄山的老巢范阳。

    如此一鼓而下,天下传檄便定,到那时,各自在朝廷上拉开弓马斗个你死我活,也不也没甚影响了!

    不过,秦晋也没有直接拒绝张清的提议,而是问道:

    “敢问驸马都尉如何领秦某出兵?”

    张清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故作神秘道:

    “不可说,不可说,现在时机未到,若大夫肯站在皇后一边,这只是迟早之事!”

    秦晋道:

    “皇后母仪天下与天子同为一体,秦某自然誓死效忠!”

    “不,不,不……”

    张清忽而摆手一连说了几个“不”字,但接着却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话语,继而才又说道:

    “秦大夫公忠体国,世人无不知晓,可皇后也是有苦衷的,希望大夫能够有所体察!”

    秦晋眯起了眼睛,觉得这张清好生直接天真,收买人心又岂有如这般交浅言深的做法?恐怕除了愣头青,不会有人借这个茬的。、

    “君忧臣辱,秦某敢不体察!还请驸马都尉转告皇后殿下,为天下苍生计,须保重凤体,如此可使天子无后顾之忧!”

    说罢,秦晋长身而起,以军中诸事缠身为借口告辞离去。张清还欲劝说,秦晋已经大踏步离去。

    秦晋毫不犹豫的婉拒了张清如此直白的拉拢,他相信如果张皇后如果真有意拉拢自己,只要自己不撕破了脸,对方就还会再找上门来。这个张清看起来精明油滑,实际上却并无多少能耐,不过是张皇后的传声筒与傀儡而已。

    眼看着时间就到了午时,秦晋所担心的是房琯能不能如实出兵。抵达军中帅堂以后,便有军吏来报,天子亲自送房琯返回军中,军中士气大盛,大军如期开拔!

    得知这个消息,秦晋心中的感觉是复杂的,也随之放松了不少。终于在暗流涌动的黑暗中见到了一丝丝的曙光,希望房琯能够不让这希望落空。

    要知道,这十余万大军非但是寄托了天子的重重期望,也是关中数百万百姓多深深期望的。

    房琯离开长安,对秦晋和神武军而言,压力骤然减小。没了这个宰相之首时时刻刻盯着,作为副相的崔涣则谨言慎行,轻易不会指摘秦晋和神武军,更不会主动的对其进行打压。

    如此一来,也是得失兼具,虽然没能领兵出征是个遗憾,可也终于不必束手束脚了,不必事事都担心着是否会招惹政事堂的弹劾。

    除了东征以外,秦晋最在意的就是屯田事宜。由于屯田的兵员绝大多数都是叛军降卒,对他们的管理比之神武军还要严格,对于近十万人的屯田队伍来说,这并非一件容易事。然则,韦济居然就做到了无一处纰漏。

    为此,秦晋还特地到距离长安最近的一处屯田点去视察,果见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而且那些昔日间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们此刻竟也一个个温顺的好像人畜无害的小绵羊一般。听说御史大夫来了,一个个争相目睹,那阵势和兴奋的劲头竟不亚于见到天子一般。

第六百五十一章:骤闻颖王反

    自从送走了房琯和出征大军以后,李亨便每日一早都召秦晋入宫商议军情,有时候甚至一日召见三次。可见他对这次出兵的紧张和重视。不过,令李亨觉得欣慰的是,房琯一路进兵也都顺顺利利,出了潼关便直杀陕州与渑池,所遇到的抵抗也俱是一触即溃,眼见着势如破竹。

    大约午时,秦晋从太极宫中返回军中帅堂,此时他已经饥肠辘辘,正打算唤仆役端来羊汤肉饼解饿,却忽有军吏来报,外间有官员求见。

    秦晋答一声知道了,便让那军吏安排求见的官员先候着,他得先填饱了五脏庙再说。只是军吏在递上求见官员的拜帖之时,又附上了一封举荐信。他看着举荐信封皮上的字迹似乎有些眼熟,再一细看,这不是杜甫的字迹吗?

    杜甫现在的命运可与另一世大大不同,不但在冯翊郡为太守,还在此前一战中立有大功,总算他不是个志大才疏的人,没有辜负了秦晋的厚望。就实而言,秦晋在任用杜甫之初,心中也是打着鼓的,毕竟诗人从政多数都是不靠谱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秦晋不但顶住了来自于孙孝哲叛军的巨大压力,而且在与长安失联的情况下,能够当机立断彻底放弃冯翊,烧毁同官仓五百万石粮食,致使孙孝哲无功而返,导致二十万叛军断粮。

    因而,杜甫的能力之强、性格之坚韧已经毋庸置疑,他还有一点好处,就是甚少举荐官员。今日一反常态,也令秦晋大为好奇,能够得其一纸举荐信的究竟是什么人。当下,秦晋也顾不得吃喝,拆开了举荐信,待看清楚被举荐官员名字之时,不禁脱口道:

    “原来是他!”

    渤海郡人氏高适。

    这还真是个小小的意外,想不到杜甫举荐的人竟是高适。对于高适其人,秦晋自小就已经熟读此人的诗句,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令多少不得志之人唏嘘感慨。

    当高适出现在面前时,秦晋才发觉此人的无论从外貌抑或是内在的气质,都与诗人二字不搭边。

    中等身材,旅途风霜之故,面目稍显黑瘦,双目微微下垂。

    “阁下就是高仲武?”

    仲武是高适的字。

    “正是下吏!”

    高适在长安之乱以前官至刑部侍郎,再听闻李隆基逃蜀的消息以后,便也一路追了过去。后来,他又和房琯等人一齐返回长安,但一直不得重用,便闲散了起来。如果不是走了杜甫的门路,此时恐怕还在蛰伏之中呢。

    在见到高适以后,秦晋忽然觉得,此前被遗忘的饥饿感又滚滚袭来,便问道:

    “仲武兄可曾吃过午饭?”

    高适答道:

    “下吏一日只食两餐,是以不曾用过午饭!”

    秦晋呵呵笑道:

    “如此甚好,不如一同吃吧。”

    说罢,秦晋一挥手,仆役很快就将早就准备好的饭食端了上来,分别在他与高适的案头摆上热气腾腾的羊汤和烤肉饼。

    “尽管吃便是!”

    烤制的肉饼外酥里嫩,表面泛着诱人的金黄色,香气溢满帅堂,只是看着,闻着就令人口水直流。然则,高适却似乎对案上摆放的肉饼视若无睹,冷冰冰的答道:

    “下吏此来拜见大夫,并非求一顿饭!”

    这时,秦晋才恍然,自己这不拒细节的性子对于某些人很受用,有些人却未必受用。也是高适乃杜甫推荐之故,便也没有端起身为上位者的架子。不想,高适却很不吃这一套。

    直到此时,高适一直微垂的双目才彻底睁了开来,一双眸子竟是精光四射,其中有傲气也有不满。

    秦晋捕捉到了高适眼中的不满,便马上命人撤走了羊汤、肉饼,又郑而重之的冲他一揖到地,诚挚道:

    “秦某率意行事,请仲武兄勿怪!”

    秦晋对高适是很尊重的,尽管他自称下吏,仍旧唤其为仲武兄。

    见状如此,高适的面色才重新缓和下来,刚才秦晋看他的模样,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拂袖而去。这种状态,可与印象中的求官不甚相同。按照常理揣度,有求于人当态度谦卑才是,如此冷硬还是头一遭见过。

    就算杜甫是个耿直的性子,在落魄时也曾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当初他在韦济府门外徘徊借贷,而招至对方的轻视与折辱,最后还不是忍下了一口气,拿钱走人!

    由此,秦晋也知道了高适是个不容易接触的人。

    高适也很直接,在仆役收拾干净了案头之后,便直言自己此来乃是为了求官。

    秦晋便问他,因何求官。高适也不讳言,道:

    “满腹才学不报与帝王家,何异于明珠蒙尘?”

    秦晋击掌赞了个好字,便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和这种性子冷的人接触,他总觉得满身的不自在。

    一场颇为意外的见面就在这种略显尴尬的氛围中结束, 但秦晋也清楚了高适的诉求,对方究竟有没有真材实料他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此子并无在神武军一系中谋事的打算。

    此人志不在此,秦晋虽然有些可惜,但还是不想错失人才,便将其推荐给了李亨。

    当李亨听说了秦晋在高适面前灰溜溜的撤掉了羊汤和肉饼时,不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然后又有些夸张的笑了起来。

    “当真要看看,何人能令秦卿如此!”

    玩笑说罢,李亨又感慨道:

    “恃才傲物者大都如此!”

    仅此一句评语,秦晋就知道,李亨对高适已经满是好奇与好感。

    议论起军情时,李亨的情绪则明显有些索然,这一日房琯大军毫无进展,仍旧停留在渑池。

    “房相公已经在渑池停了三日,难道是贼兵势大,难以力克?”

    秦晋已经把今日午时以后传回的的军报读过了不止一遍,从房琯四平八稳,又虚虚实实的亲书军报里,他觉得这只是大军就地修整以积蓄体力,再往前只要过了新安,洛阳就近在咫尺,一场大战,恶战随时随地都可能突然而至。

    其实李亨也明白,这只是行军途中的正常行为,但关心则乱,不管内心如何理智,都无法阻止他的忧心忡忡与患得患失。

    “朕早就说过,让房相公带着火器营,可他就是倔脾气,偏生不带,说什么此前从无此等奇技淫巧之物,也一样攻城克城……”

    听着李亨稍显絮叨的诉说,秦晋心里却清楚的很。这并非房琯发自内心的想法,无非是不想克服东京与他秦晋和神武军沾上一星半点的干系。说到底,这都源自于房琯对于秦晋深深的疑忌。

    对此,秦晋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按着房琯的头让对方接受自己吧。

    秦晋自问不是纯臣,可也不是个阴谋叛乱的人,如此被人诟病,虽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有些光火,他甚至有时在想,倘若有一日真到了非生即死之时,自己会如何选择?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给出了答案,假使真有那一天,傻子才会坐以待毙呢!

    一念及此,秦晋竟有点心虚了,既然存了这个想法,房琯如此看他,似乎也不全然是冤枉了呢!

    秦晋咋巴了一下嘴,从这短暂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陛下,名将用兵各自有道,最忌讳旁人横加干涉,臣同此心,想必房相公也是如此吧!”

    李亨闻言附和着点头。

    “正是此理,房琯此人,哪都好,就是太过自信,自信虽然也是好事,可朕就担心他成了自负!”

    直至现在,秦晋越来越多的发现了李亨身上的毛病,抑或说是缺点,除了优柔寡断以外,还总爱疑神疑鬼,明明他自己都已经想通的道理,却偏偏假设出多种最坏的可能,然后因为这些假设出来的东西而患得患失,使自己沉浸在一种不上不下的痛苦中,难以自拔!

    用秦晋的话说,李亨这就是没事找事!

    不过,李亨毕竟是天子,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于大局没有干碍,秦晋也就懒得多费口舌。

    两人又议论了一阵,李亨忽然想起了高适,便当即要召见此人。

    秦晋本想告退,但李亨拦住了他。

    “大夫何妨与朕一同考校此人!”

    对于这种恃才傲物的人,李亨见过的并不多,更多是从书上看到的,因而兴趣十分浓厚。

    传敕的宦官刚走,李辅国就慌慌张张,又急吼吼的小跑了进来。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李亨闻言浑身一震,心道不是房琯的大军出了意外吧。秦晋也吃了一惊,看李辅国的神情,这大事似乎很是不妙呢!

    “究竟何事?”

    李亨身体前倾,一双手已经紧张的攥成了拳头!

    “大事不好,不好……”

    李辅国因为走得急,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很不连贯,站住以后狠狠的喘了几口气才道:

    “颖王,颖王李璘在江陵反了!”

    “甚?颖王反了?”

    陡然,李亨的目光中竟充满了疑惑,其间还夹杂着几丝放松,但这种放松又很快被紧张与担忧所取代。

第六百五十二章:祸从天上来

    秦晋也是陡然一惊,房琯刚刚大军东出,还指望着聚集在江陵的**能够自南向北与之两面夹击洛阳,怎么就在这个当口闹出了叛乱呢?天子李亨虽然担忧,但内心中是十分怀疑的。

    “永王反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永王李璘虽然是李亨的弟弟,但却比他小了将近十岁岁,由于其在幼年丧母,因此作为兄长的李亨就将其接入自己的府中亲自抚养,更常常亲自将其抱在怀中哄之入睡。两人名为兄弟,实则情同父子。

    因而,在李辅国说出永王谋反的消息后,李亨的反应是极为复杂的。其实,早在一个月以前,关于李璘谋反的消息就已经屡屡传入他的耳朵里,只不过没有切实的证据,都只当做了别有用心的流言而已。

    李辅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

    “魏恒刚刚从将领逃了回来,如果不是他溜得快,早就死在了江陵!”

    魏恒是李亨派在江陵的监军,这的确是实情,在听到李辅国如此说以后,便将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魏恒何在?让他来见朕!”

    “魏恒已经在殿外候见。”

    魏恒哆哆嗦嗦的进入殿中,却见其神情惊慌,面容消瘦,显然受了不少的舟车劳顿之苦。

    秦晋默不作声,只静静的看着他的表情,哭诉间并不像作伪,可出自其口中的内容却都是模糊不清的。

    指控藩王谋反可是极为严重的行为,由不得不甚重,思量再三后,秦晋忽而开口问道:

    “你说永王谋反,却不曾亲见?”

    魏恒哭道:

    “奴婢虽未曾亲见,但,但襄城王手下的谋士薛鏐却派了刺客取奴婢性命,这是千真万确!若非奴婢的随扈还有几分真本事,现在哪里还又命在天子殿中与大夫聒噪呢?”

    秦晋不再说话,只在权衡着,假如永王李璘当真谋反,对局势的影响究竟会有多么恶劣。

    然则,李亨的反应却十分的剧烈。

    “你与薛鏐有私怨,怎么就能怨恨到永王的身上?”

    这句话问的十分突兀,就连魏恒都一阵语塞,但马上有失火落魄的说道:

    “奴婢的确与薛鏐不睦,可,可他刺杀奴婢也是千真万确的啊,奴婢如若扯谎,便,便甘受五雷轰顶之苦!”

    李亨怒目圆睁,嗤嗤冷笑。

    “你这杀才,居然欲借天子之手报复私怨,殊为可恨,罪该万死!”

    这回反轮到秦晋奇怪了,李亨怎么就能通过只言片语就能一口咬定魏恒是在携私报复呢?不过为了除掉永王手下的一个谋士,居然连永王都一股脑的装了进来,看来此寮胆子不小啊。

    准确说,薛鏐是襄城王李偒手下的谋士,而李偒又是永王李璘的长子。

    看来藩王在地方掌兵的确是威胁唐朝中央政府最大的隐患,无论何时何地,只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在秦晋看来,李亨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今日此时言之凿凿的指魏恒在携私报复,而且一针见血的说起与薛鏐有旧怨,想必其在江陵一定还另有耳目。

    想到这些,秦晋又不自觉的瞄了一眼李亨,看来李亨也并非是全然没有防范的。

    也许是魏恒其人的心理素质实在太差,居然在李亨断喝之下就把肠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自称绝无暗害永王之意,只是薛鏐敢于坐下如此骇人的歹势,以常理揣度,不是谋反又是什么呢?

    即便如此还巧言善辩,李亨气的身体发抖,如果指控旁人也就罢了,李璘是他最疼爱的弟弟。虽然他现在成了江南四道节度使,可这是太上皇的离间制衡之策,他就不相信,看待自己如父如兄的李璘会坐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而且,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以外,李亨显然也另有凭据,因而对魏恒的所作所为可说是恨之入骨!

    “拉出去,打死!”

    这五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对于性情温和的李亨而言,这真是破天荒。

    “陛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一场突然而起的风波就此戛然而止,李辅国见状不忍,上前劝道:

    “陛下,魏恒毕竟涉罪不浅,若贸然打死,恐怕不妥!”

    李亨正在气头上,居然就听不进李辅国的劝说,甚至把李辅国都狠狠的斥责了一通,毕竟魏恒到江陵去当监军,乃是又李辅国推举的!

    李辅国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李亨对他一向礼敬有加,虽然他只是个阉人,但李亨并未只将其当做一个低贱的阉人,像现在这般不留情面的,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魏恒杀猪般的嚎叫也没能阻止他被拖出去,殿上骤然变的安静,气氛却比之刚才更加的凝重。

    良久,李亨的声音才又重新响起。

    “朕知道你不服气,看看这个吧!”

    说着,一封公文被扔到了李辅国的面前。李辅国展开阅读,面色便红白不定,然后又跪了下来,颤抖着请罪。

    见李辅国幡然醒悟,李亨似乎很是欣慰,但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

    “选人用人乃是治政之关键,尤其地方监军,倘若选错了人,将遗祸无穷啊!”

    秦晋从旁看的明白,果然是李亨另有秉持,否则也就不能如此断定魏恒乃是携私报复。忽然间,他又不禁心下一寒,连江陵都有李亨派去的密探,只不知神武军中有没有。

    几个心腹左右手自然不可能是李亨派去的密探,可自己身边的那些军吏佐吏却是无从辨别了。

    只听李辅国感激涕零。

    “奴婢知罪,知罪了,请陛下责罚奴婢!”

    李亨这时才亲自上前扶起了李辅国。

    “朕知道你是忠心的,所以只会骂你,骂醒了你,朕还要重用你。犯过一次错,下次就该知道如何避免,才不负了朕对你的厚望啊!”

    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就连秦晋都暗暗感慨,李亨对这个 宦官如此信任和重用,只是如果他要读到了后世的历史记载,此寮不但将其活活吓死在病榻上,还杀了他的皇后和儿子,又不知会作何感想了!

    然而,这些事情都是未曾发生的事件。也许十年后的李辅国果真如此丧心病狂,但现在此刻,他对李亨也确实是忠心的。因此就算秦晋现在说破天去,又有谁能信呢?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踩出来的,李亨在这里教训李辅国不会看人,他自己又何尝会看人用人呢?

    李辅国嚎啕大哭了一阵终于渐渐收声,秦晋在殿上已经坐的百无聊赖,他可不愿意坐在这里看这种君臣主仆相知的戏码,外间不知还有多少公事等着他处置呢。

    “陛下,军中公事繁杂,臣请告退!”

    李亨本想留下秦晋多说一会话,可又觉得秦晋手上的公务的确耽搁不得,反正现在也没有急待商量的事情,留下他来也只是耽误了时间!

    念头及此,李亨挥了挥手,示意秦晋可以自行其事。

    ……

    江陵,大都督行辕。襄城王李偒火急火燎的催促着中堂里的佐吏。

    “襄城王请稍待,永王刚刚午睡过了,现在正洗漱穿戴!”

    李偒表现的有些失态,尖着嗓子大呼:

    ‘都什么时候了,还守着那些旧规矩?这里不是长安,也不是洛阳,若有紧急军务,岂非是贻误战机!’

    一声声的抱怨,竟是在指责他的父亲,永王李璘。

    这吓得那佐吏赶紧小声劝道:

    “襄城王慎言啊,永王也是知道今日并没有紧急军务,才如此不慌不忙的,再说,再说听闻朝廷已经派出东征讨贼大军,永王知道后连说洛阳克复指日可待,当值得浮一大白!”

    李偒不耐烦的挥着手,让他不要在这聒噪,赶紧去再催催永王。

    也就在李偒即将失去所有耐心时,永王李璘四平八稳踱着方步出现在了正堂上。

    “还是这个急性子,为父告诫你多少次了?要学会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难道就不能长进点吗?”

    李璘对这个长子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每每教训起来就总有痛心疾首的模样。

    殊不知李偒早就把这一套教训说辞听的腻了,甚至都会倒背如流。

    “父王且慢教训,今日儿子来确有了不得大事禀告!”

    说话间,李璘已经稳稳的坐在了软榻上,只是他的脖子似乎有点不自然的偏着,好像落枕了一般。不过,这却不是落枕,而是天生的歪脖子。也正因为天生的身体缺陷,作为兄长的李亨才更加疼爱这个幼弟,以免他遭到兄弟们和外人的嘲笑与欺负。

    一听这话,李璘又开始喋喋不休的教训儿子。

    “告诉你多少遍了,要少为大言,少为大言,不能为了引人注意就夸大其词,否则早晚会因此而吃了大亏的……”

    李偒更是被憋的满面通红,这次可真真不是什么夸大其词,而且确确实实的祸在眉睫了。

    “父王又是如此这般的絮叨,可知你睡午觉的功夫,已经祸从天降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永王下决心

    李璘竟不以为意的笑了。

    “甚是祸从天降?天子已经剑指东都,克服已经是指日可待,哪里还来的天降祸事?”

    在他的眼里,自己这个长子既是急性子,又愿意惹人注目,因而常常会夸夸其谈甚至危言耸听,现在不过是故态复萌而已。

    然则,这一次李偒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那种以往的自负和桀骜,眸子里反而时时流露出一种隐忧之色。

    “薛鏐刺杀监军魏恒失败,魏恒已经连夜逃回长安!”

    “又来这一条,不要总是说些危言耸听……”

    话到此处,李璘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在猛然顿住后,身体剧烈的起伏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声调大声质问着:

    “你,你再说一遍,薛鏐刺杀了谁?”

    “薛鏐刺杀监军魏恒不成,反被其逃脱!”

    霎时间,李璘怒不可遏。

    “这薛鏐,本王向来待他不薄,因何如此恩将仇报?去,去把这个不知感恩的野狼带来见我,倒要问问他,因何如此忘恩负义!”

    与其父的失态相比,李偒虽然也显得情绪焦虑,却是平静的多了。

    “父王,薛鏐虽然因私怨而杀魏恒,可魏恒也自有取死之道,世人常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难道不该杀吗?”

    李璘在暴怒之后,又颓然瘫在软榻上,喃喃道:

    “确实该杀,可,可杀他之前就不能找本王商量,商量吗?”

    薛鏐与魏恒的恩怨在大都督府中几乎尽人皆知,魏恒虽然是个阉人却有着异于常人的色心,竟以卑劣的手段偷偷猥亵了薛鏐之妻,薛鏐之妻受辱不过便在当夜悬梁自尽。

    然则,这一切并没有为人所见,等到薛鏐得知其中内情时,已经为时晚矣。没有任何证据,魏恒当然抵死不会承认。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魏恒回到长安,一定会向皇兄告刁状,甚至诬陷……不行,须得立即向皇兄解释清楚才行,写信,对,写信……”

    李璘喃喃了几句,便手忙脚乱的在案头铺开了纸张,又提起笔来,可右手抖得厉害,竟难以成字。李偒也是情绪激动到了一定程度,忽而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的推到了地上。

    “父王,都到了这等时候,写信还能有用吗?天子相信那魏恒还是相信这没声没语的几行字?”

    “说的是,须得亲自返京一趟,对,亲自返京,当面向皇兄解释,皇兄一定会相信的……”

    眼见着父亲如此失态,李偒竟顾不得父子君臣间的礼制,上前一把扯住了他袖子,做色道:

    “醒醒吧,半月以前天子曾颁诏让父王返回程度侍奉太上皇,父王可曾听诏而去了?现在解释,哪个还会相信?返回长安,只能是自投罗网!”

    这句话使李璘如遭雷击,他自问没有对皇兄不忠的想法,可又想建功立业,如果没有这场劫难,他也许就会庸庸碌碌的老死在长安十王宅。然则,乱世即到,总不能毫无作为吧?带兵平乱,建不世功勋,哪个李家不想如此呢?

    太上皇似乎能窥到李璘心中所想一般,先是封其为江南四道节度使,授江陵大都督,后来又追授了他广陵大都督。可以说,江南千里之地已经尽在其手掌握,哪个又肯于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功业呢?

    虽然李璘也知道皇兄一定会因为他拒不奉诏的决定而感到生气,可只要顺利的平定了安史乱贼,他便会负荆请罪,皇兄也一定会向以往一般原谅他的……

    然则,现在竟被一个阉人把这一切都毁掉了,设想中的功业不但没来得及实现,还面临着即将被诬陷的不利境地。

    “那你说,该怎么办?”

    李偒瞪着眼睛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薛鏐、韦子春正在外面候见,父王不如让他们来说!”

    李璘目露怨恨之色,当即恨声道:

    ‘让薛鏐那野狼来见我!’

    薛鏐与韦子春同时出现在中堂,李璘有些讶异,这二人平日里似乎不怎么友好,怎么今日竟走到了一处?难道薛鏐的恶事里,韦子春也有份参与?这可就令人难以置信了,若说薛鏐是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那么韦子春则是极为冷静理智之人,此二人几乎是互为水火的存在。

    不过,李璘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他要质问薛鏐,为什么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

    “罪臣薛鏐拜见永王!”

    “亏得你还有脸自称罪臣?”

    “臣杀魏恒乃为私愤,然则只要永王借此而成就大业,臣愿自戮而谢罪!”

    “住口,违法杀人在先,现在又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不要以为本王宅心仁厚就可以口无遮拦!”

    李璘又惊又怒,一时间竟忘了追问其罪责。忽然,一旁的韦子春说话了。

    “臣亦以为此乃成就大业的千载难逢之机会!”

    李璘不傻,见韦子春都这么说,当即就明白了其中因由。

    李偒和这几个幕僚整日里在私下劝说他据江南千里之地,仿照东晋故事而坐拥半壁江山。李璘一直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而不肯答应,只想不到他们竟用这种办法把自己逼到了绝地上。

    想明白了一切以后,李璘瞪着长子,本想训斥几句,却忽然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他才指着李偒道:

    “你,你做的好事,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为父沦为不忠不孝之人吗?”

    这话说的有些凄惶,倒大出李偒的预料,他以为一定会遭到父王的指责和斥骂,可谁知竟是这样。

    然则,李偒并不因此而觉得内疚,甚至觉得父亲冤枉了他。古今但凡成就大事者无不有着非常人之心,当断不断只能白白的来这世上走一遭。

    “事已至此,父王责怪,儿臣无话可说,只希望父王有得天下之日,能记得儿臣今日的……”

    “住口!”

    李璘厉声喝止,但这一声大喝在最刺耳处戛然而止。他忽然发现,自己果然没了选择,刺杀监军这种事,正如黄泥掉进了裤裆里,怎么能解释的清楚呢?想到从前三个哥哥惨死在太上皇手中,不禁深深的打了个冷颤。

    “说吧,你们希望本王如何做?”

    此言一出,李偒三人脸上同时现出了喜色。

    薛鏐当即说道:

    “当务之急,须得控制大都督长史李岘,要么为王所用,要么斩草除根!”

    大都督府中负责一切日常事务的,都是地位不显的长史,因而在平时,大都督更多的是象征性官职。薛鏐有此建议,也在常理之中。

    长史李岘算起来也是李唐皇室远枝,素有贤名干才,如果能拉拢此人为永王所用,自然会添一臂助。

    李璘闻言却惊道:

    “李长史么?今日一早已经因病辞行,返回长安去了!”

    “什么?走了?”

    李偒三人再度异口同声,在这种关键敏感的时刻,李岘因病辞行,其中必有蹊跷。

    薛鏐语带埋怨的说道:

    “永王因何就放他走了?他这一走,长安很快便会得知即将起事的消息!留给我们的时间就不多了!”

    这时,李璘也有些慌了神。

    “这,这,你们若早些过来,本王岂能轻易就信了他?”

    李偒也一连声的埋怨着父亲行事过于草率,怎么不多问一句,多留他一天呢……

    一直不怎么做声的韦子春打断了李偒和薛鏐的抱怨。

    “事到如今,也不是厘清责任的时候,倒不如想一想对策如何!”

    “有何对策?”

    李璘问道。

    韦子春沉吟了一阵,说道:

    “江陵虽有江河之利,又聚集了大批粮食财货,然则却不是形胜之地。大都督何不移镇金陵?”

    闻言,众人都是一愣,薛鏐则击掌赞道:

    “此言大赞!金陵乃六朝古都,虎踞龙盘之地,若以此为根基,大业就先成了一半!”

    韦子春故意强调了李璘大都督的官职,所指的可不是江陵大都督,而是太上皇后来追授的广陵大都督。因而,李璘若移镇到金陵也是名正言顺的。

    眼见儿子和幕僚们都如此的笃定自信,李璘忧急之心也渐渐去了,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过于紧张。想想也是,现在整个江南只要他想要,就可以用四镇节度使和江陵大都督、广陵大都督的名义悉数纳入麾下,江南各地的兵马也得悉数听从调遣。

    拥有如此之多的筹码,就算长安也得审慎对待自己吧?

    一念及此,李璘又觉得皇兄未必会真的和自己撕破脸,可一想到皇兄此前对其种种的好处,又有些闷闷不乐和愧疚之心。忽而,韦子春又道:

    “永王宅心仁厚,一定会因为与兄长对立而自咎。臣却有一言,请永王斟酌,但凡世间事,不可因小义而忘大义,若能据此而成就一番大业,使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便是一代圣君!”

    听了韦子春的说辞,李璘依旧闷闷不乐,但心结已经开始松动,毕竟哪个李家的儿郎不想成就大业呢?他虽然身有缺陷,却不想一辈子碌碌无为的老死在十王宅。

第六百五十四章:大夫的心思

    李偒见机的快,当即厉声呼唤军吏。

    “速派骑兵百人,追回李岘!”

    军吏慨然应诺,刚要出去却又被永王李璘叫住。

    “慢着,李长史与我乃同族,不可伤了他的性命!”

    “父王!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

    李偒略显急愤的叫了一声,但这一回无论李偒如何危言耸听,李璘都只坚持己见。韦子春不想他们父子争执个没完,便道:

    “永王宅心仁厚,原也无可厚非,不论死活,只要认回来即可!”

    抓住李岘最根本的目的乃是截住可能走漏的消息,魏恒虽然为监军,但毕竟是个阉人,又无凭无据的偷逃回去,若想替永王开脱也并非难事。

    “臣建议,当立即派遣使者赶赴长安,解释说明魏恒逃离江陵一事!”

    “如此双管齐下,当可为我们争取到至少三月以上的时间。”

    薛鏐对韦子春的建议很是赞同,在他卡那里只要拖延住三个月,举大事之前的准备就可以悉数完成了。

    李璘扶了扶脖颈,长时间的正视是他颇感难受,但在幕僚面前总不能不顾形象。

    不过,这点身体上的难受比起内心的忐忑已经完全不算什么了。

    “万一追不回李长史,派去长安的人还有何用,岂非送羊入虎口?”

    李偒对父亲的优柔寡断和妇人之仁很是不耐,便道:

    “无论成与不成,这点牺牲还是要做的!”

    言下之意,不管怎样,这一步必须得走,总要有人为此而将生死抛诸脑后。

    李璘心下顿生恻隐。

    “如果,本王说是如果,李长史返回了长安,派去的使者岂非,岂非性命不保?”

    李偒还待争辩,韦子春却道:

    “派去的使者自有脱身知道,永王放心!”

    韦子春的话,李璘还是很相信的,由此便点头放心。

    其实,哪里有什么脱身知道,韦子春这么说也不过是宽李璘之心而已。

    三路追击李岘的骑兵派了出去,接下来就是煎熬和等待,直到掌灯时分,也没有好消息送回来。君臣四人端坐在中堂,相顾无语,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甚至于连轻微喘息声都因为静极了而倍显粗重。

    当最后一路追击的骑兵返回江陵以后,众人已经明白,消息走路难以避免。李璘连连叹息,急的直搓手。

    “时不我待,时不我待,须得立即有所动作,否则皇兄,皇兄的雷霆处置便要到了!”

    李偒对父亲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胆小如鼠十分不满,这哪里是一个成大事者所应有的性情?然则,为了胸中沟壑内伟大抱负,他只能拥立父亲。

    这时,薛鏐则道:

    “既然李岘的出逃已经难以挽回,那么事不宜迟,三日内,须得立即动身赶往金陵,只要控制住金陵,又扼守住江陵,这江南千里之地将尽归永王囊中!”

    进薛鏐如此言之凿凿,李璘犹自不信的问道:

    “当真有你说的这么容易?本王只须人到了金陵就可以执掌整个江南了?”

    韦子春接着薛鏐的话头道:

    “这只是第一步,到了金陵以后,须得发布檄文,指斥太子逼迫君父,篡夺皇位的事实,当天下臣民认清楚这位背君叛父者的真实面目以后,自然就会纷纷倒向永王了!”

    李璘一开始还挺欢喜,可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语气中颇有些为难。

    “如此岂非就要彻底与皇兄撕破脸了?皇兄抚养我长大成人,这么做恐怕……”

    李偒闻言,顿时就急了。

    “父王念及兄弟情谊,那位好皇兄可会毫不犹豫的砍下你的首级!”

    李璘登时愠怒,指着李偒大喝:

    “放肆!”

    韦子春和薛鏐都是频频皱眉,这父子俩就像前世的冤家一般,只要在聚一起,说不上五句话就必然会争执起来。

    大计定下以后,李偒当即命令部署连夜动作,一万精锐护军,护着永王李璘先一步起行,沿着长江东下而去,直奔金陵。与此同时,江陵也需要人马镇守,薛鏐便被委以重任,以大都督府长史之名义留下来负责镇守。

    ……

    长安,李亨重责了魏恒之后,总觉得心中郁闷难解。如果魏恒私自逃回了长安,那么李璘果真心内坦荡,就该派人到长安来解释。不过,此前李璘的表现也是让李亨心生不满,他曾下诏命李璘返回程度侍奉太上皇,那个一向温顺乖巧的弟弟居然拒绝了,而且还说出了一个他不好拒绝的理由。

    当时,安禄山部叛军以重兵挺近江陵,李璘直言如果自己返回程度,对当地的军心士气将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衡量大局之下,李亨只好捏着鼻子默许了李璘的行为,但不满和疑虑的种子已经种下,伺候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都不免令人心揪不已。

    在魏恒返回长安的第三日,来自江陵的使者也紧随而至了。

    见到李璘亲笔手书的信笺以后,李亨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事情的真相果如他此前预料的一般。

    于是,为了安抚李璘和以正法纪,魏恒被处以腰斩之刑,即刻行刑。同时,李亨又封了李璘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为王,如此以示自己对他的信任和宠爱。

    现在的当务之急可不是彻底处理解决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而是房琯已经东出的十余万大军,在东都洛阳的战事未曾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隐患都不能轻易的揭开来。现在的朝廷毕竟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时应对内忧外患。

    这些都是一个为君者应有的筹谋,而李亨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李璘的兄长,出于兄长对幼弟的关爱,他也忍心将李璘当做仇敌,也不相信李璘会如此对待自己!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和笃定,李亨重处了魏恒以后,又重赏了李璘。与此同时,新一任监军也将与天子诏书一同抵达江陵。

    秦晋对李亨的做法大体上还是跳不出毛病的,当此之时绝不能计划矛盾,必须将其搁置起来,只有房琯大军获胜以后,朝廷才有足够的精力腾出手来,剪除这一大祸患。

    他与李亨不同,没有兄弟感情的包袱,又有着对历史进程的了解,知道李璘其人早晚必反,以现在的情势来看,迟些反要远远好过过早露出反意。

    然则,郭子仪则有着与秦晋截然不同的看法。

    “大夫恐怕要一厢情愿了!”

    秦晋讶道:

    “一厢情愿?难道李璘已经等不及了?”

    他搜索着记忆中关于李璘的所有记忆,可惜并没有关于李璘何时造反的确切日期,因而也只能通过各种已知的情况作出推断而已。

    郭子仪思忖了一阵,才慢慢说道:

    “等不及的绝非永王,而是襄城王!”

    襄城王李偒是李璘的嫡长子,这一点秦晋是清楚的,可那个李偒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九岁而已,他真的有足够的能力影响资历和威望都远胜于他的李璘吗?

    思量了一阵,秦晋猛然起身,在帅堂一角的大唐全图前站定。这是他凭借记忆中的标准地图所绘制,虽然也是粗糙的很,但比起当世的那些抽象画一般的地图已经明晰了不知多少倍。

    江陵就是汉时的荆州,此地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乃“七省通衢”之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李隆基让李璘坐镇江陵,实则是有着极为复杂的目的。

    秦晋在地图前盘算着,把李璘从身边放出去,给了他最重要的江陵。当时大运河已经被叛军阻断,两淮江南的粮米赋税无法运抵长安,便都被积存在了这“七省通衢”的江陵。有了充足的粮米,振臂一呼就能拥有精锐甲士数以十万计。

    这个谋划不可谓不高明,给了李璘如此高的起点,只要他但凡稍有些头脑,便不难做出些功业来。届时,李璘便成为了李隆基手中可以制衡李亨的一颗棋子。李亨出于得位不正的先天劣势使然,则必须倚重于李隆基的支持,而李璘若想与李亨一争短长,自然也绕不过李隆基。

    如此一来,本已经失位失权的李隆基,在这种两厢制衡的手段下,又可以对朝廷施加以影响。

    沉吟了良久,秦晋一语不发,李隆基的用心昭然若揭,但他此时也没有合适的应对之法。一切都在猜测之中,在没有真凭实据以前,李亨不可能对李璘下手,事实上朝廷也很难在克服洛阳的同时再承受一场内乱。

    郭子仪也跟着来到了地图前,他的手指沿着江陵一路向东,最后在金陵的位置上重重的敲击着。

    “永王最终会东进江陵,看来他是想要效仿东晋故事,划江而治,作用半壁江山啊!”

    秦晋也不禁暗暗佩服郭子仪,他是有着前一世的记忆,才能在大局上有料敌先机的优势,而郭子仪仅仅凭借着只鳞片爪的消息就能做出这种推断,当真是不简单!

    忽而,秦晋心中一动问道:

    “可能推断出永王何时造反?”

    郭子仪面不改色,轻声的答道:

    “如果没估计错,他们现在已经反了,正沿着长江南下呢!”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已!

第六百五十五章:相由心生也

    太极宫,李亨召见宰相崔涣时,特地提及了关于李璘的事件,表示一场有可能突然而发的大祸消弭于无形。言及其中种种复杂的心境,他也不由得连连唏嘘感概。但忽而崔涣只言片语就把话头引向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宦官魏恒。李亨又顿时表现出了对此人的厌恶,甚至于憎恨。

    当然,崔涣作为宰相,在天子面前说任何话都不是没有原因的。换言之,他提及始作俑者的魏恒,也自有其目的。

    “陛下,宦官为一镇乃至数镇的监军,乃是代天子行事,身上责任重大,可阉人未曾受过孔孟教化,良莠不齐,万一再出现几个像魏恒这般的人物,又岂能每次都有圣明天子将其一眼看穿?”

    魏恒携私报复襄城王手下的幕僚,竟不惜连永王李璘都拖下水,其心机不可谓不阴毒,此种祸害必欲杀之而后快。

    而崔涣的话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骤然投下了一块巨石,顷刻间水花四溅,波澜起伏。

    李亨不禁愣住了,是啊,似这种携私报复竟不惜牵连天子之弟的恶劣事件,可是闻所未闻的。这也由不得他不反思,自己大肆任用宦官到地方上做监军,甚至亲掌兵权的举措,如此种种,究竟是对是错。

    原本他以为宦官没有家室后代,又是天子家奴,这种人是最没有私心的。而且,最根本的一点是阉人没有立身的根基,他们一切的权力都来自于天子,只要天子牢牢的牵住手中的枷锁,便可予取予夺。任用这种人监督兵权,掌握兵权,自然是最理想的了,从此便可免去了日夜忧心武将造反的烦恼。

    对宦官的大肆任用,有唐以来李亨并非是先行者。这个先行者恰恰是李亨最畏惧,最抵触的太上皇李隆基。李亨在夺得帝位以后,几乎选择吸收了李隆基的大部分手段,包括任用宦官参与兵权,制衡武将。他甚至在李隆基的基础上走的更远。

    比如,以李辅国为左卫大将军,直接掌握十二位之一的左卫军。非但如此,李辅国还一手掌握着禁中宿卫,整个皇城的守御之权责,也尽数操于此人之手。、

    李亨忽然发现,如果李辅国产生了异心,他竟没有可以制衡的人和手段了。

    左卫军在李辅国的执掌之下,负责长安外廓的治安,禁中宿卫也在李辅国的执掌之下,负责皇城和太极宫的守御。如此一来,皇城内外的兵权尽数操于一人之手,岂非大大的不妥?

    一念及此,李亨登时汗透重衣,心下后怕的同时,又大有深意的看向了崔涣,心道此人果然不负宰相之名。

    由此,李亨任由自己失神,心下权衡琢磨着,究竟该以何人制衡李辅国。

    就实而言,李辅国是李亨身边最信任的人,此人能够在他最危险,最落魄的时候都能做到不离不弃,又怎么可能有异心呢?然则,感情上的因素并不能取代理智的思维,担负涉及到江山社稷,就不得不未雨绸缪。

    秦晋自然是一个人选,但李亨却不想将他卷进朝廷内部的斗争中来,此人是要有大用的,如果平白的为其树敌,只会使之陷入无穷的麻烦之中。

    在考虑的人选中,广平王李豫并不在其列,反倒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建宁王李琰,其轮廓在脑中越来越清晰。

    李琰的性格嫉恶如仇,敢作敢为,又顾念兄弟情分,真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想到这里,李亨的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崔涣也不急着打断皇帝的思路,只双目微垂,静静的等着,等着皇帝说话。

    半晌之后,李亨终于开口说话:

    “监军使职已经存续三十余载,即便朕有此心,也不能在一朝一夕间废止,重要循序渐进!”

    崔涣面无表情,躬身赞道:

    “陛下圣明!”

    李亨又道:

    “不过,左卫军的主将朕已经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闻言,崔涣的眼皮猛然张开了,眸子闪出灼人的光芒,但依旧是静静的等着。

    “建宁王素有能力,以此人掌左卫军。不过毕竟年资浅薄,便先任为左卫将军吧!”

    左卫将军比左卫大将军次了一等,但以李琰为作为将军实际负责军中常务,就等于间接制衡住了李辅国。

    崔涣的眼皮又跳了跳,似乎对李亨的这个决定并不甚满意。

    “陛下,建宁王虽有能力,老臣却以为广平王更胜一筹!”

    言下之意竟是觉得李豫更合适执掌左卫军。

    李亨则摆手道:

    “崔卿误会了朕的初衷。广平王朕是要有大用的,让他卷入朝内纷争,并不合适!”

    这番话却出于崔涣的意料之外,愣了一下,竟追问道:

    “敢问陛下,将委以广平王何等重担?”

    李亨也不隐瞒,直言道:

    “房琯克复东都以后,朕打算派广平王坐镇洛阳,居中提调,直捣安贼巢穴范阳!”

    陡得,崔涣竟一揖匍拜。

    “陛下圣明!”

    直起身子时,低垂的眼皮间竟似有一丝晶莹的光芒!

    又了却一桩心事,李亨的心情舒畅了不少,话头一转就提起了他刚刚收入囊中的人才。

    “崔卿可听说过渤海郡高适?”

    崔涣眯起了眼睛,琢磨着这个名字,半晌后才悠然道:

    “陛下所指,莫非是‘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高仲武?”

    李亨击掌笑道:

    “看来此人诗名在外,连崔卿都有所耳闻。”

    高适的律诗尤其以边塞为最,其高亢雄浑的风格也正迎合了时下文人的审美,因而当李亨第一次读到高适的诗文时,立即就被粗朴直白的文字所吸引了!相比之下,诗中多愁苦之意境的杜甫诗文则不被时人所喜。

    赞了几句高适的诗文水准,李亨话锋一转,又问道:

    “高适此人崔卿以为当得大任否?”

    崔涣道:

    “诗文可见才情胸襟,但究竟能否胜任有关职司,老臣也不敢妄下断语!”

    对于崔涣的回答,李亨有些失望,但这是老成之言,在没有考校之下,怎么能通过诗文来断定一个人是否有经世致用之才呢?

    “此人就在京中待诏,不如请崔卿考校一下!”

    崔涣眉头隐隐一挑,宰相乃是代天子总领国政,并非充任天子因人设事的佞幸之臣。如果高适本人果真有才学,便应按照朝廷体制,或以登科入仕,或以军功入仕,或以门荫入仕,似这等逾越规矩的行为,是他难以容忍的。

    如果人人都以幸进为飞黄腾达的终南捷径,天下人便只以钻营为荣,大唐官场岂非要乱套了?

    “陛下,老臣以为……”

    这一次,李亨没有给崔涣继续劝谏的机会,而是将其打断。

    “崔卿且听朕一言。现在乃是内忧外患的危难之时,就该不拘一格的使用人才,重用人才,如果因为他没有资历便不能任用,抑或是过不了吏部铨选就弃用人才,这才是国之损失!”

    崔涣想不到,李亨竟还有这样一番说辞,他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见崔涣默不作声,李亨乘胜道:

    “此人究竟如何,崔卿过眼便知!”

    实际上,李亨也是想借崔涣的眼来断一断高适此人究竟如何!

    大约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高适便由宦官引领进入殿内。

    崔涣初见高适其人,不禁大为惊异,他一直以为高适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见之下却发现已经是鬓发隐隐斑白之人。

    其实这也 怪不得崔涣,在此之前高适的官运一直不好,三年前还是个封丘县尉,去岁稍有转机,也只在哥舒翰麾下做过一任左拾遗的小官。

    如此一来,崔涣反而对高适顿增好感。这也是他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如果寻常人见到一个年过半百却毫无建树的人,一定以为这个人没什么真材实料,可他偏偏觉得,只有经历过数十载苦难磨砺的人才有资格委以重任,在关键时刻才能镇得住局面。

    如果一个人年纪轻轻,二十出头就屡立大功,官位如脱缰之马一样的蹿升,这对于当事者绝非好事。在心智尚未沉淀的人身上,这种经历很容易就会将其引上歧途,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甚至于……

    “臣高适拜见皇帝陛下无恙!”

    一句声若铜钟的拜语让崔涣顿感精神一震。此人声音洪亮,眉目方正,丝缕须髯点缀颌下,端得是一副忠臣干才皮骨。

    说来也怪,崔涣刚刚还觉得高适是个依靠钻营的幸进之徒,现在居然一反初衷,对其好感倍增。

    李亨善于察言观色,自然已经将崔涣的表情看在眼里,知道他对高适的看法有了改观,便也不说话,只静静的继续看着他的反应。

    只有高适端坐于君前,浑然不知天子和宰相对他的品评。一个人的外貌如何,往往会使人有着迥然不同的第一印象,如高适者,崔涣就依照五官须髯断言这是忠臣皮骨。这原本也没有什么根据,不过也还有相由心生一说,奸恶之人多数都被人冠以鼠目獐眉之名!

第六百五十六章:宰相的忌惮

    君臣三人相谈甚欢,直到天色渐晚,宫人将殿内的烛台点燃,灯光扑朔摇曳,依旧兴致不减。

    终于,李亨觉得肚腹中咕咕作响,这才惊觉已经错过了晚间的饭食,不禁满脸歉然,又一遍敲着脑袋。

    “看看朕这记性,竟然忘了吃完,都饿坏了吧,今日就在朕这里吃!”

    崔涣闻言,正身肃容对李亨一躬。

    “陛下记性虽然不好,却是百姓之福啊!”

    高适也跟着说道:

    “太上皇昔日曾说,独瘦一人,而天下肥。陛下殚精竭虑,臣感佩之至!”

    李隆基早年间的确励精图治,曾有大臣说他最近清瘦了,李隆基则抚额说出了那一番话。由此可见,其人并非天生只知享乐的天子,只可惜不能善始善终,才有今日之辱。

    现在的李亨虽然没有独瘦自身而肥天下的想法,可终究是日日顾着政务,吃睡也都极少。现在陡然听高适提起了太上皇昔日的典故,心中也不免凄惶感慨,如果太上皇能够始终如一,大唐又何至于有今日的惨祸呢?

    李亨苦笑了一下。

    “若说实话,朕也想多睡一会,按时吃饭,闲来湖上泛舟,岂不美哉?可现实不容许啊,朕自继位开始的那一天,没有一刻不是诚惶诚恐的,有时候就算是做梦都每每会被惊醒,只不知这江山社稷还能在朕的手中存续多久……”

    说到此处,李亨的声音开始哽咽。

    “亡国之君啊,亡国之君,朕做梦都怕啊,怕后世给朕……”

    一语未罢,竟已经泣不成声。

    李亨无论作为太子还是作为天子,心里都藏了太多的苦,从来不能与人倾诉。他毕竟也是个普通人,除了天子的尊贵以外,普通人会有的喜怒哀乐他也一一俱全。而刚刚高适提及太上皇,正好就触碰到了李亨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天子当殿大哭,这让崔涣与高适始料未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只能强忍住,抽噎着。

    君臣三人的状态反倒把殿上侍候的宦官看傻了,多少年来只见过天子开化大笑,但真真就没见过君臣在一起抱头痛哭的。

    好半晌,李亨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痛哭之后,他反而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之前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也淡了不少。只是在臣下面前如此毫无顾忌的袒露内心,多少还让他有点不适应。

    大约一刻钟之后,宦官捧来了羊肉与特腾腾香喷喷的饼子。正打算开吃,却听宦官从外面高声道:

    “御史大夫秦晋觐见天子!”

    秦晋身为李亨身边为数不多的亲信重臣,有着随时入宫觐见的特权。而在掌灯以后入宫觐见天子这是极不寻常的,非但李亨,就连崔涣与高适都心下一颤,莫非兵事上又有了反复?

    “快召!”

    李亨急急命宦官将秦晋引入殿内。

    秦晋果然是无事不来,他把和郭子仪的那番分析简明扼要的陈述了一遍,又言之凿凿的断言,永王李璘必反,请李亨早做准备,省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现在正值房琯东征收复洛阳的关键时刻,如果李璘这个时候跳出来作乱,东都一战失利又该如何……

    听了秦晋的这些分析,李亨顿时有些傻眼。他虽然认定了魏恒是携私报复,但秦晋之口却从来没有说出过空话,今日连夜入宫显然是认为迫在眉睫了。

    手中还捏着半张油油的饼子,口中的羊肉也才嚼了一半,李亨呆愣在当场,一时也没有反应。

    崔涣却放下了手中的吃食,又不紧不慢的拿起案头的巾帕,一点点擦掉了手上的油渍。

    “御史大夫莫要危言耸听,可知无凭无据就下如此骇人听闻之断言,会造成何等恶劣的影响吗?老夫今日也要问上一问,如此构陷天子幼弟,领兵在外的藩王,究竟是何居心?”

    最后几个字,崔涣几乎是用尽了爆发之力说出来的,甚至于把殿上侍立的宦官宫人都吓的身子一抖。

    这个指责可太严重了,构陷领兵的藩王,已经和谋反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过,秦晋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丁了,怎么会被几句话就吓住了呢?

    只见他面不改色,从容道:

    “崔相公说秦某空口无凭,那么秦某也要问问,崔相公说秦某构陷藩王,可有站得住脚的根据?”

    这下反问有些绕,绕了一个圈子其实是质问对方能否拿得出永王没有造反的证据。崔涣不知何故竟一时语塞,继而又目光一凛,一甩袍袖,道:

    “莫逞口舌之利,当下没有什么比得上朝局安稳,一切都以克复洛阳为先,如果御史大夫执意如此,老夫便是拼得这宰相不做,也要力抗之!”

    此前,官场中都传言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虽然有些耿介,但也绝不是那种性格刚猛炽烈的性子。然则,其今日的表现也大大出乎秦晋的意料之外,这么说已经等同于两人正式撕破了脸。

    换言之,秦晋如果要执意坚持永王必反的说法就要拿出切实可行的证据,否则就休要再提!

    这回反轮到秦晋语塞了,他的这些说法也都是根据现有信息与前世的记忆合理推测出来的,但要拿出切实的证据也就没辙了。

    经过崔涣的厉声喝问,李亨终于缓过神来,也放下了手中的饼子,一口硬将嚼了一半的羊肉狠狠咽进肚子里,可因为肉混着饼子没有嚼透,登时就被噎的坐立难耐,只好端起了案头的羊汤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才算喘匀了这口气。

    “两位爱卿不要争执了,朕知道你们的初衷也都是为了朝廷,但现在朝廷也实在是难以一心二用,秦卿的建言虽然甚有道理,可这些问题总要一件件慢慢处理,急也没有法子啊?”

    秦晋意见李亨有和稀泥的兆头,就知道今日的警告怕是没人能听了,一时默然无语。

    不过,崔涣显然并不接受李亨和稀泥的意愿,而是依旧态度强硬。

    “陛下,秦晋此人构陷藩王,当以谋反论处,以正法纪朝纲!”

    眼见着崔涣摆开了架势,大肆向秦晋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李亨不禁暗暗头疼。他虽然对秦晋的建议持存疑态度,可也不意味着同意崔涣这种喊打喊杀的说法。说秦晋构陷藩王,居心叵测还是有些过头了。

    只是崔涣偏偏抓住了秦晋的小辫子就不松手了,死死的将其咬住,非让李亨给个说法不可。

    其实,崔涣与秦晋无冤无仇,之所以骤然发难,针对秦晋,不过是与房琯一样持有了同样的看法,那就是秦晋已经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如果不寻着合适的时机将其打压下去,时日渐长以后,对朝廷则极为不利。

    秦晋暗道今日倒霉透了,如果知道崔涣在场,又这般针对自己,他是绝不会在众人面前公然进言的。只可惜事已至此,想吃后悔药也没有了,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秦晋也看出来了,李亨并无意处置自己,是以任凭崔涣喊打喊杀的指责,都平静以待。

    如此一来,反而显得秦晋从容镇定,胸怀坦荡,崔涣则有些失之于刻薄了。

    对崔涣的暴起发难,李亨也比较诧然,没想到这位年逾花甲的宰相居然也有如此动怒的时候。然后,他又有几分不满的看向秦晋,今日之事无根无据的就轻下断言,是不是过于孟浪了?

    不过,李亨知道这两位重臣的初衷都是为了朝廷,对哪一个都不愿意轻易斥责,只无奈的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等着他们停止争吵。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高适终于说话了。

    “崔相公、秦大夫且先息怒,请听下吏一言!”

    这句话一出口,李亨、秦晋、崔涣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了高适。

    “且先不论陛下与永王亲疏与否,藩王领兵在外,按照惯例,朝廷也必须有所钳制。否则,汉朝七国之乱,晋朝八王之祸,就是前车之鉴!”

    崔涣胸口起伏,显然还没从对秦晋的愤慨中出离出来,现在听了高适的话,竟忽而觉得心思澄明了不少。是啊,怎么光想着如何打压遏制秦晋,永王领兵在外,频频传出即将造反的消息,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吧!

    这个念头一闪过,他又立时有了主意,针对永王的防范措施可以渐渐做起来,但揪住秦晋构陷勤王的罪名,也一刻不能松手。

    如此一来,高适刚才的话看似在帮着秦晋说话,实际的效果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是让崔涣心思所及之处更全面了一些而已。

    李亨算是明白了,今日崔涣的架势应该是不分出个上下结果来誓不罢休,而他又不想使两位重臣失和愈演愈烈。

    忽然间,殿上的宦官惊呼了一声。

    “陛下,陛下……”

    原本剑拔弩张的崔涣闻言扭头望了过去,只见天子正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呢!

    “崔相公,陛下这几日一直心口疼,可,可别再……”

    说话间,只见李亨已经歪倒在了宦官的身旁,双目紧闭,牙关紧咬!

第六百五十七章:江陵已造反

    李亨被宦官扶着回了寝殿,后面还跟着诚惶诚恐的御医,直到左近无人他才猛然睁开了半闭的眼睛,眸子里透射出的光芒可没有半分病态,他猛的从榻上坐了起来。

    这一下可把身边的宦官吓坏了,带着哭腔的劝道:

    “陛下,陛下,御医刚叮嘱了要静卧休息,不可劳累,怎么,怎么说起来就起来了……”

    再说下去,宦官已经哭出了声来。

    却见李亨笑道:

    “哭甚哭?朕身子好着呢!”

    说这话,他又以手握拳在胸口处猛砸了两下。宦官见状,也顾不得脸上的眼泪鼻涕,半信半疑道:

    “陛下当真没事……”

    李亨心道,当然没事,如果不当场诈病,又怎么能解围呢?以崔涣所表现出来的架势,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场面。如果他执意偏袒某一方,只会使得局面更加复杂,崔涣更恨秦晋,而秦晋也会因为天子的偏帮而陷于千夫所指的境地。

    这么做,也是不得已!

    赶走了崔涣和秦晋以后,李亨的解脱与舒畅持续了并没有多久,接下来他也不由得想到了永王李璘的处境,如果自己是他应该如何处置应对呢?答案迟迟没有…….

    这一夜,李亨一反常态,竟睡足了四个时辰,一觉醒来已经天光方亮。他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正打算召唤宫人服饰穿衣,却见李辅国急吼吼而来。

    “陛下,陛下,永王的使者到京了!”

    李亨正将身体摆成大字型,任由宫人将袍服套在两臂上,听到“永王使者”四个字,也顾不得身上的衣襟不整,就直接转过头来,声音都有些发抖。

    “你再说一遍,永王的使者?”

    “正是!”

    永王李璘的使者在日前已经来到长安了,怎么这才几日的功夫又来了一拨呢?

    “他们在哪?立即召入宫中!”停顿了一下,他又一摆手,“不,不必召入宫中,你亲自去问问,此来所为何事!”

    如此,李辅国就奉敕命到驿馆去问询永王使者此行的目的。

    而永王使者的回答也很让人意外,他们带来的竟是对意图刺杀监军的案犯的处置结果。

    当薛鏐的首级被摆在李亨面前时,李亨显得有些不自然,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腐臭气息与狰狞可怖又青黑的面孔混杂在一起,使他觉得透不过气来。这首级虽然经过特殊的处理和腌制,但现在毕竟是初入伏天之时,腐烂也是在所难免的。

    “陛下,已经找人辨认过,确认是薛鏐无异!”

    长安城里,见过薛鏐的人并不多。魏恒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已经被行刑处死,但他的随从并没有悉数处死,其中绝大多数都见过薛鏐,所有人经辨认以后,纷纷确认此系薛鏐首级。

    谋刺监军形同谋反,薛鏐本人自然没有脱罪之理。李亨顾念李璘领兵在外,本打算在这件事上和稀泥,不予追究,现在李璘派人送来了薛鏐的首级,正好令他彻底放下心来,昨夜的忧虑也都消散不见。

    然则,李亨也还有些感慨。

    “原来秦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句自言自语中既有对秦晋的调侃,其中也隐约藏着一些失望。

    “陛下,崔相公……”

    一听说崔涣来了,李亨马上紧张起来,吩咐宦官告诉崔涣,他见了反贼首级后,身子不适,打算回寝殿休息。

    此时殿内只有李辅国,他见李亨如此,就知道这是在躲着崔涣。崔涣这老不死的揪着秦晋不放且还不算,居然还把矛头也伸向了他,总要寻着机会给这老东西些滋味尝尝。

    “陛下,崔相公急吼吼而来,恐怕有极重用的事,如果避而不见万一耽搁了……”

    李亨却苦笑道:

    “你有所不知,崔涣现在正揪着秦晋不放,非让朕治他构陷藩王之罪,现在李璘把薛鏐的首级都送到长安了,崔涣岂非更要理直气壮了?”

    永王杀薛鏐除了惩治不法以外,更重要的是向朝廷表示,他绝不徇私。以杀掉手下幕僚来向朝廷示好,这么做只会使得其幕僚们离心离德,也就反证了没有异心。这才是李亨放心的根本。

    李辅国却欲言又止。

    “奴婢以为,此事当远没有陛下思量的那么简单!”

    这话让李亨眉头一跳。

    “没那么简单?难不成还有隐情?”

    李辅国道:

    “奴婢不敢说!”

    李亨面露不悦。

    “朕让你说!”

    “奴婢怕说了,也被人冠以构陷藩王之罪!”

    李辅国说话时,脸上满是委屈。李亨听后却乐了,道:

    “放心,哪个敢指责你,都有朕兜着!”

    李辅国这才放心大胆的说道:

    “杀薛鏐一事,可以往好的一面理解,但也能往不好的一面揣测!”

    “何处不好?”

    李亨的眉头已经微皱起来。

    “谋刺监军一事乃魏恒犯下无耻之罪在先,薛鏐虽罪不可赦,但情有可原啊。”

    这句话马上提醒了李亨,薛鏐为什么要刺杀魏恒,还不是因为魏恒居然以阉人之身猥亵了他的妻子吗?常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身受如此奇耻大辱,哪个七尺男儿能忍得下这口气?倘若不声不响的咽了下去,才会被人所不齿吧!

    想到这里,李亨道:

    “朕原也以为薛鏐情有可原,才没有穷究此事,想不到李璘竟杀了他!这薛鏐也算是有血性之人!”

    李辅国马上接着李亨的话锋往下说。

    “陛下所言甚是,奴婢以为,永王杀薛鏐,怕有欲盖弥彰之嫌疑!”

    直到此时,他才把自己推测出来的想法和盘托出矛头竟直指永王。

    李辅国这么做当然不是损人不利己了,崔涣在此前曾建言天子剥夺他对左卫军的提调之权,现在广平王兼了左卫将军,他很快就将在事实上被架空。来自此处的恨意,自然驱使他处处与崔涣为难。

    崔涣既然死咬着秦晋不放,那么他就替崔涣再添点堵。

    而且,李辅国的分析也不是漫无边际的瞎胡说,倒也丝丝入扣,就连李亨都找不出毛病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诛心之言,总不能凭借几句话就对一个领兵的藩王动手吧?他总得手中有足够的兵力才行啊!

    “好, 朕知道了,此事休要再与旁人提及!”

    “陛下放心,奴婢的嘴巴紧着呢!”

    李辅国这一盆冷水泼下来后,李亨马上就改变了主意,命人将崔涣请进殿内。他倒想看看,崔涣将如何死咬着秦晋不放。

    “陛下,老臣眼拙……”

    哪成想,崔涣跪倒在李亨面前竟声有颤抖哽咽,这又让李亨大觉奇怪,崔涣此来不是对声讨秦晋的吗?怎么看着又像请罪呢?

    李亨端坐在御案之后,也不说话,只等着崔涣啰嗦完了废话,直接说明来意。

    “永王,永王他真的反了!”

    这话从崔涣口中一出来,李亨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在当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是不是听错了。

    “崔卿,你再说一遍!”

    崔涣的声音依旧颤抖,面色灰白一片。

    “陛下,永王真的反了!”

    现在听的千真万确,李亨直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欲坠。李辅国见状不妙,赶紧俯身扶住了李亨。

    “陛下,陛下…..”

    一阵轻声的呼唤使得李亨神思又恢复了过来,良久才憋出了一句话。

    “怎么就反了?”

    崔涣依旧匍跪在地。

    “江陵大都督府长史李岘今日一早逃回长安,说明了一切,老臣,老臣才知道,错怪,错怪了秦晋!”

    李辅国心下惊骇不已,想不到事情竟败坏的如此之快,长史李岘逃回来自然也就说明了一切。不过看着崔涣这副模样,又觉得有几分解气,让这头老倔驴回头可真不容易。只是崔涣松了口,则不能拉着秦晋狠狠的整治此人,有些便宜他了。

    李岘乃是李唐宗室,又素有正名,宦官的话不可信,而此人的话则正与之相反。

    “李岘在何处?速宣来见朕!”

    李岘此时已经在殿外候见,不一会功夫,就由宦官搀着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当李亨看清楚来人时,简直不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人就是李岘,这分明是一个邋遢的乞丐。

    由于事情急迫,崔涣和李岘都顾不得君前失仪,立即就入宫觐见,因此李岘的形象也就可想而知。

    仔细看去,李亨竟然发现李岘的身上竟还有几处伤口,包扎在外面的麻布条已经染成了紫黑色,显然已经有些日子。

    “陛下,臣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啊……”

    这一路上,来自江陵的追兵对他围追堵截,李岘也是几经危难才得以脱身。当李亨听完了李岘对自身遭遇的讲述时,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李璘啊李璘,朕知道你身体有残缺,怕你受欺负,从小就护着你,甚至将你接到自己的府中来养着,与你同吃同住。这原本就是出于兄弟之情的爱护,也没有图着你的回报,可你,可你就是如此回报于朕的吗?

    在这个天下,谁反了朕,朕都不觉得难过,唯独是你啊!

    李亨面色红白不定,眼前阵阵发黑,摇摆了一阵终于还是挺不住仰面倒了下去。

第六百五十八章:左拾遗为将

    李亨骤然晕倒,无论李辅国还是崔涣,马上都慌了神。经过好一阵忙活,听到李亨长长的痛叫了一声,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并没有大碍。

    天子的身体要紧,抓紧处置李岘带回来的消息则更加的急迫。

    李辅国拿来的软垫,让李亨靠着,继而又命人赶紧去端御医熬制的进补汤药。宦官们好一阵手忙脚乱的折腾,崔涣却已经等不及了。

    “陛下,如今李璘既反,朝廷当立即征调大军予以剿灭,否则,否则……

    这“否则”二字之后,崔涣却难以继续下去,他在担心,一旦李璘丧心病狂,与安禄山坑壑一气,那朝廷的局面可就真真难以收拾了。毕竟江南四道乃天下粮米财赋之地,如果朝廷失去了那里的呼应,平乱只能是遥遥无期。

    如此推断也太过骇人,崔涣怕自己说出实情以后,李亨再受到刺激晕了过去,因而才有些犹豫。不过李亨在清醒过来以后脑筋显然还不是很清晰,竟虚弱而又急切的追问着:

    “否则,否则什么?”

    其实,以李亨的能力而言,看透这其中的危机易如反掌,只可惜他现在心神俱乱之下,已经难以冷静的思考。

    崔涣不再犹豫,直截了当的答道:

    “李璘弱于安贼合流,唐.军危矣!”

    他口中的唐.军指的乃是房琯,房琯率朝廷十余万精锐出关,本来对洛阳是志在必得的,现在突然冒出来李璘谋反的意外,崔涣也好,李亨也罢,早就方寸已乱。、

    李辅国见崔涣口口声声要派兵剿灭李璘,便冷笑讥讽道:

    “崔相公昨日不还替李璘辩解吗?怎么今日这脸变的比六月天还快?”

    崔涣本就对李辅国不屑,现在见他于这种时候还顾着私怨,也丝毫不给他脸面,当面斥道:

    “崔某公心谋国,对错坦然,功过亦愿一肩承担,何须内监置喙?”

    “你!”

    李辅国被崔涣呵斥的竟无言以对。他现在官拜左卫大将军,但凡官员见了都要敬称将军。可崔涣居然当面指斥其为内监,便是告诫其宦官的身份,不要掺合军国重事!

    然则,崔涣也说了,功过与否都会一肩担下,受功没有什么,主动承担过错却是多少大唐官员都不敢的。

    因为只要承担了过错,很可能这辈子的前途将就此戛然而止。是以,委过于人,或者弃车保帅则成了一种常态。

    “陛下,高适求见!”

    一名宦官进了殿内。高适昨日深得李亨的喜欢,被破格授予了日间任意进宫求见的特权。

    现在殿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宦官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和忽略。不过,李亨在静坐了一会,忽而道:

    “宣高适入殿!”

    李辅国终于抓住了崔涣的话柄,言语犀利的反击道:

    “既然崔相公敢于承担,那么李某也要直白问问,昨日口口声声说秦大夫构陷藩王,这又算不算构陷同僚呢?”

    岂料崔涣竟似浑不在意,冲着浑身瘫软的李亨长揖到地。

    “陛下,臣有不察,不明之罪,今日事罢,愿辞官去职!”

    此言一出,非但李亨,就连李辅国都吓了一跳,想不到这老家伙竟如此刚烈,比之从前那个寡言少语的人已经是判若两人。

    李亨当然不愿意崔涣辞相,此人虽然对秦晋有成见,不过骨子里却是公忠体国。如果因为这点过错就将其赶回老家,岂非让天下忠臣士人寒心?

    “御史大夫秦晋,觐见天子!”

    忽而,又有宦官在外面高呼。

    在这吵成一锅粥的时刻,秦晋居然也到了。秦晋的待遇比之高适又更胜了一筹。他可以不经通禀,直接入殿觐见。

    很快,秦晋与高适几乎同时进入了殿内。

    “两位爱卿来的正好,都来参详参详,李璘谋反事当如何处置!”

    “陛下,臣赞同崔相公的建议,当立即派兵剿灭李璘叛军,否则将对房相公的东征大军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

    他在殿门口时就已经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崔涣中气十足,声音都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外面。

    李亨不禁一怔,问道:

    “出兵?朝廷哪里还有兵可出了?”

    现在的关中只有神武军和左卫军两支兵马,神武军兵员不过两万人,那是要准备随时策应房琯东征大军的。潼关倒是有裴敬的三万人马,可潼关关乎三辅生死,兵力更不可轻易调动。至于,左卫军和那些纨绔子弟组成的新军,李亨都不确定他们是否有合格的战斗力,更何况,关中也必须有足够的兵马坐镇,以备不时之需。

    总而言之,李亨心念百转都找不到一支可以派往江陵平叛的大军。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今日却是已经到了这地步,又何从平乱呢?”

    李辅国当即眼珠一转,建议道:

    ‘陛下,事急从权,不如以神武军讨伐李璘!’

    崔涣立即针锋相对:

    “神武军人马本就不多,兵员又多是关中河东任事,到江南去胜负未可知也!”

    李辅国眼皮一番,当即就要和崔涣进一步争执。

    秦晋却忽而开口了。

    “陛下,臣举荐一人,可抵十万精锐!”

    李辅国和崔涣俱是被惊得一怔,这秦晋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只有李亨目露喜色,他知道秦晋从未说过空话,甚至于在昨日间,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推断,到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证实了他的先见之明?

    “秦卿举荐何人,快快说来!”

    秦晋从容道:

    “此人也在殿内,就是高适!”

    高适?

    所有人都大觉不可思议。高适此前不过是个左拾遗这等无关紧要的小官,又从来没表现过其有过人的将才,怎么到了秦晋的嘴里就成了堪抵十万精锐的不世之才了呢?

    李亨听到了高适的名字,先是一阵愣怔,继而目光又马山个转到了站在秦晋身后的高适。他一想到高适乃秦晋所举荐之时,心中立时也就了然,秦晋一定早就深悉高适之才。

    与李亨不同,崔涣则更多的是对秦晋的另眼相看。高适虽然是秦晋所举荐,但言行举止却处处与之划清界限,这也是崔涣欣赏他的另一则重要原因。能够不畏上,不媚上,这才是一个合格官员所应有的基本素质。

    以秦晋之精明自然能够看的出高适对待他的态度,可他依然极力推荐高适,这就令崔涣有些看不明了。以崔涣对秦晋的了解,这种人在身边聚拢了一个小圈子,党同伐异,是标准的奸臣配置。按道理说,既然高适不肯投靠,换来的应该是不遗余力的打击才对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崔涣暗暗心惊。他虽然很看好高适的为人,经过一番交谈也可以感觉到此人的才干,但也无从根据如此笃定的称其能低十万精锐。

    秦晋今日所言,要么是夸大其词,要么是真有识人慧眼!

    至于,秦晋究竟属于哪一种,崔涣也糊涂了,也看不准了。这对于仕宦数十载的崔涣而言,已经是极为罕见的状况。既然无法看清秦晋的用意,也就不急着表态,只眯起了眼睛,静静的等着秦晋把后续的内容说出来。

    “陛下,李璘造反名不正言不顺。陛下只须以一人,持天子诏书到江南去,昭告官民百姓,叛军便可烟消瓦解。”

    “就这么简单?”

    李辅国没想到秦晋的建议居然是以诏书平乱,觉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崔涣却陷入了沉思,忽而又道:

    “李璘拥江陵之兵,又有积聚如山的粮食,仅凭一纸诏书就能使之伏法吗?”

    秦晋道:

    “当然不能,这就需要剿抚并重了!”

    剿抚并重,说到底还不是要动刀兵?可朝廷却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派到江南去了。再说,此一去远隔千山万水,潼关通往洛阳沿着大运河南下的道路早就被掐断,指望着翻山涉水,恐怕大军没等到地方就得在路上兵员损失过半。

    崔涣再次质疑道:

    “朝廷无兵,如何剿抚并重!”

    秦晋呵呵一笑,从容答道:

    “不是早说了么?高适一人便可抵十万精兵!”

    在秦晋的刻意引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向了高适。

    李辅国竟也暂时忘了与崔涣为难,急急问道:

    “高拾遗?一人就当十万兵?”

    称为了瞩目的焦点,高适有点不适应,只好沉声说道:

    “秦大夫谬赞,私下揣度,大夫之意乃是令臣持天子符节,赶往两淮征发当地兵马……”

    此言一出,所有人顿觉恍然,同时又觉得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冒险了呢?谁知道地方上的官员们究竟是心向长安,还是心向江陵呢!可以说,此去路上一切都是未知的,也只有胆识俱佳的人才能堪此重任。

    李亨扭头,以征询的目光看向秦晋。

    秦晋马上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正是如此!只要陛下诏书一到,地方官吏兵民必然与朝廷站在一边,李璘叛军看似强大,但只要应对得法,并不足以为祸江南!”

    这是他经过一夜甚是熟虑所得出的推断!

第六百五十九章:崔涣愤辞相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是透彻。李辅国觉得事情的发展开始脱离自己的预想,明明崔涣和秦晋是两个对着眼顶牛的人,怎么就在高适这个人的身上取得了一致呢?昨日李亨与崔涣、高适三人之间的对话他都知道,现在秦晋又分析的丝丝入扣,如此一来,似乎高适到江南去就已经变得顺理成章了。

    然则,这却不是李辅国所期望的,最好的结果是把秦晋和他的神武军支出长安,如此一来放眼关中的兵马几乎或多或少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再者房琯和秦晋这两位重臣出京,更少了可以制衡他的重要人物。然后只剩下一个崔涣,也好筹谋多了。

    李辅国虽然一直拉拢秦晋做为可以奥援的盟友,但在关键时刻却不在乎一脚将其狠狠踢出长安去。毕竟朝廷争斗历来如此,岂有妇人之仁的道理?

    不过,他虽然能对李亨有着居住轻重的影响,但在这种涉及社稷存亡的大事上,如果拿不出切实可依的理由,是不可能说服李亨改变主意的。以他的能力和见识,当然找不出更胜秦晋与崔涣的理由,因此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了。

    想到这里,李辅国暗叹了一口气,看来好事之差那么一步就成了,奈之如何呢?

    当李亨与秦晋、崔涣三人的意见达成一致时,今日这仓促的议事很快就有了定局。

    高适以低微的左拾遗一跃而成为出镇地方的淮南节度使,一道的军政财权俱在手中。

    不过,这乃是临危受命,高适此一去并无兵马,可以说是单刀赴会,九死一生。还有刚刚大难得脱的江陵大都督府长史李岘,也被授予淮南节度副使,与之一同赶往淮南,征调当地兵马,一举荡平永王李璘突然制造的叛乱。

    大体方针战略定下以后,李亨还是很不安心,便又与秦晋、崔涣、高适三人商议具体细节。

    秦晋则明确的表示,他只负责推荐人才,至于高适在赴任淮南节度使以后,究竟如何平定永王李璘的叛乱,则不会妄加置喙。

    对他的这种表态,崔涣明显又是一怔,越发看不明白秦晋的心思和为人了。如果说他努力为高适说项,乃是为了拉拢和控制,那就必然会有所图,既然必有所图,则肯定要对高适在淮南的事加以干涉,否则此前他所做的一切就无从解释。

    现在秦晋的行事就朝着这种方向发展,崔涣又抬眼瞥了一下秦晋。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重臣,居然有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稳重和气度。

    这个发现让崔涣眼皮一跳,怎么以前就没发现秦晋身上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令人可以称道的地方呢?霎那间,他又为自己产生这种想法而觉得奇怪,同时不断的提醒着自己,切莫不可被表面现象蒙蔽了双眼。越是奸恶之徒就越是喜欢把自己伪装成忠臣孝子。“周公恐惧留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说的就是这种朝廷上怪现象。那些殚精竭虑,忠心谋国的大臣偏偏多遭受流言蜚语的攻击而谨小慎微,甚至惨淡收场。而像王莽这种篡汉自立的乱臣贼子,却在獠牙毕露之前伪装的谦虚恭谨,使世人甚至称颂其为孔孟之后不世出的圣人。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崔涣又不自觉的瞥了秦晋几眼。

    秦晋与崔涣并肩而作,忽然心有所感,一扭头正好发现崔涣在频频偷瞄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撞,并没有出现针锋相对,火星四射的局面,恰恰相反,崔涣竟有些心虚的别转头去。

    顿时,秦晋觉得好笑。他在朝堂上见识过太多对自己恨之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大臣,但像崔涣这么偷眼看自己的人却还是头一遭撞见。

    也是他兴致突起,便笑着调侃道:

    “崔相公因何频频瞥向秦某,却又偏偏不敢直视呢?难不成有心虚之事?”

    只见崔涣的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尴尬的僵成了一团,连丝笑模样都看不到了。

    当然,秦晋也不傻,他知道崔涣和房琯一样,都视自己为潜在的乱臣贼子,就算不除去,也要下力气打压,此人刚刚的目光分明是一种打量的神色,其中又参杂着些许的疑惑和好奇。

    这时,高适已经开始向李亨表示自己到淮南以后准备要做的事情,而且还条理十分清晰的列出了一二三四五。秦晋暗暗道:像高适准备去淮南做的事,八成以上都是随机应变,相机而动,怎么可能身在千里之外就定下了可执行的细节呢?这不过是在宽李亨之心而已,因而这也算得上是善意的谎言吧。

    一念及此,秦晋的嘴角微微上翘,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有着那一世的记忆,可以料事先机,自然知道高适此去马到功成,摧枯拉朽,因此全无担心之意。

    不过,李亨却是一本正经的坐在地图前面,前倾着身子,仔仔细细的听着高适详尽而又不失生动的讲述和解释。

    看来这个高适果然了得,既有临机应变之才,又胆识过人,其口才也是有如悬河之水滔滔不绝。秦晋忽然竟觉得,比之此人自己在这三方面还要差了许多。

    渐渐的,崔涣也被高适的话语所吸引,忽而眉头紧促,时而又舒然展开,冷不防的又提醒了一句。

    “此去淮南,艰险自不必说,切记要临机应变,这地图上的策略,做个腹稿也就好了,一旦有变则要心无旁鹫大胆处置……”

    他自觉说的委婉,但在秦晋听来,已经近乎在提醒高适不要只顾着纸上谈兵,到了淮南以后还是要因时因势而动。

    再看高适的脸上没有半点不快,反而恭恭敬敬的向崔涣行礼,谢过他的叮嘱,并表示一定不会辜负天子的厚望。

    李亨本来挺的津津有味,忽然听到崔涣名为建议,实为训诫的话,心中略略有些不快,高适的分析每一处都丝丝入情入理,怎么还鸡蛋里挑骨头呢?

    崔涣这个人在当宰相之前可不是这个口碑,怎么人的地位变了以后,连性子都变了呢?耿介刚烈就自不必说了,对贤良还吹毛求疵。

    但李亨的不快也仅仅是不快而已,他知道崔涣生性忠良,一心谋国而不谋自身,仅此一点就甩掉了满朝文武几条街。

    恰在此时,李辅国敏锐的捕捉到了李亨脸上一闪即逝的不快之色,决定趁机再找一找崔涣的麻烦,以报失去左卫军权柄之仇。

    “崔相公不是说功过意见承担吗?奴婢倒要为秦大夫说句公道话,日前口口声声要治其构陷藩王之罪,现在不管怎样也要给个合理而又公道的说法吧?”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都为之一惊。李亨低低的咳嗽了一声,暗示李辅国不要在这个时候挑事,攻讦崔涣。不过,李辅国心头恨意正盛,居然连天子的提醒都假意没领悟到,依旧似笑非笑的质问着崔涣。

    果然,崔涣身体一僵,脸上的表情也好像凝固了。

    李辅国见状就知道这一下击中要害了,他打算乘胜追击。

    “这且不算,身为宰相却判断错了时局,如果李岘中途被反贼追杀而死,岂非要误了军国大事?”

    这一句指责分量极重,直等于昏聩不胜任的断语评价。

    崔涣终是脸上挂不住,突然起身离席,来到殿中在李亨面前长跪不起:

    “臣年老体衰,昏聩不胜任,自请致仕回乡!”

    最后说道致仕回乡时,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甚至于哽咽。

    因为李辅国说的没错,假如李岘死在了半路上,永王李璘造反的消息恐怕要三两个月以后乃至更长时间才能传回长安,因此而耽搁的战机恐怕难以估量。为什么秦晋可以通过只鳞片爪的消息就能准确的推断出永王李璘的动向,他却不能呢?

    在请罪的同时,崔涣也质问着自己,最后只能归于自身能力的不足。

    如果能力不足而又忝居相位,对朝廷,对天子都是不负责任的。念头及此之下,他才愤而辞相请求致仕。

    这一下,李亨反而愣住了,想不到原本只是朝堂上的日常争吵,现在竟演变成了崔涣羞愤致仕。等到他意识到崔涣的情绪不对,打算出言阻止时,已经晚了。

    “老相公莫要妄自菲薄……”

    “陛下,非臣自薄,实在是忝居相位而不胜任,臣宁愿让出来,使有能有德者居之!”

    李亨本就素来寡言,现在更拿不出有力的说辞使崔涣回心转意。在他意识中,政事堂的宰相,房琯与崔涣可互补不足,剩下的韦见素不过是个添头,夹在两人之间凑数。现在房琯领兵出征,如果崔涣再挂印辞相,让他一时间上哪去找合适的人选呢?

    “陛下,请恕臣直言,崔相公并非不胜任,而是对臣有先入为主之见,才被蒙蔽了眼睛。只要假以时日,臣相信,陛下定能看到重臣和睦,一心谋国的景况!”

    秦晋忽然站了出来,指出崔涣的问题在于带着偏见看人,而不是能力不足。

第六百六十章:宰相被糊弄

    李亨马上从秦晋的话中看到了一道豁口,这就足以使他名正言顺的安抚崔涣,然后将其留在政事堂。

    “崔卿有偏见之失,罚俸半年。但是,既无实过,若因此而辞相,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朕了?说朕没有识人之明吗?”

    这句话切中了崔涣的要害处,他当然不能也不会说天子没有识人之明,而偏见之失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只不过被李辅国以言语相激之下,羞愤难当才有了辞相之语。现在天子以小过委之,表面上看是责罚,但确实给他搭了个下台的台阶。

    如果崔涣看不明白这一点,不明白李亨的一番苦心,那也就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

    “老臣知罪,领罪!”

    李亨见崔涣松了口,紧绷的身体不由得松了劲,只要这老头子不闹情绪辞相,一切都好办。

    “有过能改,善莫大焉。不过,朕也有一言相送,为了朝廷和睦之大局,希望崔卿莫要再针对秦晋就是!”

    闻言,崔涣汗颜。他确确实实是针对的秦晋,可初衷恰恰是要给朝廷以安稳。然则,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在这次针对中,他不但败的丢人之至,最后还是在秦晋的引导下,天子才给他铺了个台阶。

    崔涣自问从不以私人恩怨左右自己的决定,可现在也有些迷惑了,他当真把一颗心摆放的公正了吗?如果是因为针对而针对,那岂非是舍本逐末了?

    如此种种,虽然如一团乱麻摆在了眼前,但他还是从容的转向秦晋,并深深一揖。

    “秦大夫请受老夫一拜!”

    秦晋也没想到,这个耿介刚烈的老头子居然说认错就认错,他哪里能安然受了崔涣的一拜?赶忙跳了开去,让开崔涣的正面。

    “崔相公折煞秦某了!”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该说的李亨都已经说完了,再说就等于是画蛇添足。

    在场的人都隐隐松了一口气,只有李辅国一个人心事重重,所有不顺心的事都攒到了一起心情如何能好得了?不过,虽然不能因此而扳倒崔涣,但只要能带着机会挤兑挤兑他也是会毫不犹豫的下手。

    “如果是奴婢被人如此恶意的冤枉,也不会受这一拜的!奴婢听说,汉朝时,诬陷是要反坐的,不知崔相公如何解释?”

    崔涣今日差点中了李辅国的激将之计,多亏了秦晋的既往不咎与天子的照拂才没有灰头土脸的离开长安。

    实际上,崔涣是有大志的人,如此辞相又怎能甘心?但本性使然,如果没有过硬的理由和道理,也只能咬牙承担责任。一旦走出了误区,他的头脑也澄明了,对于李辅国这种不痛不痒,又阴阳怪气的话则完全当做听不到。

    李辅国一句话问了出去,众人心里都是一紧,心道李辅国怎么就揪着崔涣这倔老头不放了?如果当真逼得崔涣甩手而去,政事堂里一时半会还真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替代人选。

    只不过,在看到崔涣完全无视了李辅国以后,秦晋也觉得暗暗好笑。看来非常之人就得用非常之法来对待。李辅国胡搅蛮缠,崔涣就干脆来个快刀斩乱麻,如果跟着纠葛下去才是愚蠢呢。

    看来,崔涣这老头子也不算蠢,至少还知道怎么还之以颜色。除此之外,秦晋还在李辅国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什么叫他也不受这一拜?还有诬陷反坐这种乱七八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有种挑拨离间的味道。

    此前,李辅国一直表现的中规中矩,他还以为这宦官当真转了性,便也没有任何偏见的乐意与之合作,现在看来此人贼心不死,只是藏得更深了而已。一念及此,秦晋提醒自己今后凡事都要小心,尤其是这个李辅国,万一不小心折在此人手中,那就是阴沟里翻船啊!

    就在秦晋暗想着李辅国的奸诈毕露之时,李亨和崔涣最忧虑的还是永王李璘叛乱之事。

    个人恩怨暂且放在一边,崔涣又向李亨推荐了一个人。

    “臣建议,以汝南郡太守来瑱为淮南西路节度使,与高节度东西呼应,夹击李璘,则可万无一失!”

    李亨也是眼睛一亮。崔涣这个建议当真是谋国之言,让高适去淮南,再用来瑱加上一重保证,如此一来就算不万无一失,失败的可能性也被大大降低了。

    来瑱此人自安禄山造反以后,先后南阳、颍川等地做过太守,屡屡挫败了叛军进攻淮南等郡的兵锋。此人与高适一同行事,再合适不过。

    李辅国还是有点不甘心,对崔涣的建议冷嘲热讽道:

    “行军打仗最忌讳领出多门,两两相制,到头来只怕落得个两两相败!”

    “李辅国,住口!”

    李亨实在忍不住怒声呵斥了李辅国。这可把李辅国吓了一跳,自从他到李亨身边还从未遭受过如此呵斥,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但家奴就是家奴,哪怕天子家的家奴也是一样,李辅国马上本能的匍跪在地上,把脸死死的贴在地面上,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浑身抖的如筛糠一般,看起来竟像一只可怜的小鸡雏。

    秦晋暗叹,李亨终于难得的发了一回怒,但那也胜不过李辅国精湛的演技,别看他现在一副可怜的模样,但只要出了这殿门口,便还是那个一人之下的李辅国。

    偏偏李亨就最吃这一套,见李辅国像是个被吓坏了的小鸡雏,心中难免升起些许不忍,也暗责自己出言太重,其实完全可以换另一种方式俩阻止的。

    只是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是肯定收不回来的,现在也只能轻声的安慰几句:

    “好了,朕也没说你有罪,回去好生反省反省就是!”

    一般而言,宦官是绝没有资格在重臣与天子议事时发言的。李隆基在位时,高力士权倾朝野,但也从未越雷池一步过,比起这个权势大不如他的李辅国也是低调的多。

    李辅国汗透重衣,暗骂自己过于得意,怎么在天子面前就忘乎所以了呢?如果因此而失掉了天子的宠信,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是以,他只得千恩万谢,然后又乖乖的起身退下。

    如此一来,崔涣作为重臣的颜面总算彻底保住了,李亨作为天子也能够对臣下有个交代。

    现在议题又回到永王李璘造反一事上。

    李亨扭头看向高适,道:

    “高卿来瑱合作,朕相信一定会马到功成!”

    高适并不多言,只低声道谢:

    “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厚望!荡平江南乱事!”

    永王李璘造反的最终处置有了结果,君臣等人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第二日,崔涣早早起来赶到政事堂,还没进去,就听几名佐吏小声议论着朝局与新鲜事。这种情况原本常见极了,他并未放在心上,可在即将推门而入的当口却听其中一人提及了秦晋的名字。

    经过数日间与秦晋的交手以后,崔涣对秦晋这个名字已经十分敏感,因此并不急于进去,只停在外面打算听一听这几个佐吏究竟在如何议论秦晋。

    而这一听之下,崔涣的眉头也不自禁的拧成了川字。

    原来是一个叫张行的御史今日向天子递了弹章,弹劾秦晋二十条大罪,每一条都是稳稳的死罪。只这还不是让他最气的,更可恨的是,几名佐吏居然打算把张行的弹章鱼目混珠,避过他这个政事堂的宰相,然后混在一般的奏疏中呈递给天子。对于秦晋的弹劾,他并不甚在意,毕竟御史有风闻言事之责,御史的弹劾也多数当不得真,但重点在于,几名佐吏就想糊弄宰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前怕是也没少被这么糊弄过。

    崔涣再也忍不住,哗啦一声,一把拉开了门,只见里面的佐吏顿时如惊兽一般,纷纷跳了起来,待看清楚崔涣那张因为气氛而有些扭曲的脸以后,一个个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在哪?拿来!”

    崔涣的嘴里蹦出了四个字,他一连说了两遍,才有一名佐吏壮着胆子问道:

    “崔相公所问,所问何物?”

    崔涣也懒得绕圈子,直接冰冷的说道:

    “张行的弹章!”

    众人身子又是一抖,心知崔涣听到了他们的议论,现在可真是一头撞在刀口上了。

    “怎么?耳朵都聋了不成?”

    “没,没……”

    几个佐吏七手八脚翻了一通,终于把张行的弹章翻了出来,放在崔涣平素办公的案头。

    如果是往常,崔涣道真是唐办公,一应佐吏就会也跟着忙起来,翻找文书,裁纸研墨,记录摘要等等。可现在,几个佐吏没人敢随便动弹,都自觉的站成了一排,等候着宰相的发落。

    这些政事堂的佐吏都是流外官,换言之其不但没有品秩,甚至其地位连最低级的从九品下都远远不如。因此,这种中枢的佐吏是不能进入官僚体系内流转的,但凡百里挑一者,苦熬数十年才有可能鲤鱼跃龙门,由流外官转为流内品官。

    而在宰相身边办事的书令史们是最有机会获得这种幸运的,只要表现的足够出色过人,一旦被宰相赏识,自然就可能一步登天了。然则,现在,几个佐吏都清楚,自此以后只怕前途将一片漆黑暗淡!

第六百六十一章:政事堂丑闻

    崔涣看着那几名佐吏心道,这种佐吏最擅长的就是欺上瞒下,如果就此赶出中枢,只怕还会到地方上为祸。一念及此,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狰狞,这可把佐吏们吓坏了,心中更是忐忑,不知宰相将如何处置他们。

    谁料到,崔涣暗暗运了半天的气,居然只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

    “你们都说说,张行所言,有几分在理?”

    “啊?”

    众人傻眼了,这种近似于猜谜的问题,真真是令人再头疼不过。问题的关键不在张行弹劾秦晋的二十条大罪真实与否,而是能否猜中这位宰相的心思。因而,这些人都不敢轻易的开口。

    终于,其中一名书令史慢吞吞的说道:

    “下吏以为,以为张行所列这二十条大罪,实在,实在是胡说八道,对,胡说八道!该杀,该杀!”

    在将胡说八道四个字吐出来以后,这名书令史又自言自语般的确认了一遍,不知为何有一连串说了两次该杀。

    有些佐吏看着那书令史的眼神都不对了,大家都知道政事堂中几位宰相对秦晋的态度,房琯与崔涣向来旗帜鲜明,无时不刻不想打压此人。韦见素则为人谨慎胆小,在政事堂也极为低调,比太上皇在位时还少说话。至于魏方进,已经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的人物,大权旁落以后便甚少出现在政事堂了。

    因而,这书令史语出惊人旁人都以为他得了失心疯,非但不想要前程,还打算被治罪下狱吗?要知道,欺瞒宰相这一条大罪就足够给他们这种卑微的佐吏带来牢狱之灾。不过,仍旧没有人敢跳出来公然指责那书令史。

    崔涣冷笑了一声,指着那书令史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崔某如何没见过你?”

    这政事堂内佐吏崔涣都能一一叫出名字,只瞧见敢于发言的书令史竟是个生面孔,于是才有此一问。

    “下吏来兴,今日,今日刚调入政事堂当值!”

    来兴,崔涣默念了一声,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这种名字凡人只须听过一遍就很难忘记。

    “你倒逐条说说,张行如何胡说八道了?”

    这来兴也当真不按常理出牌,若是旁人必然会依言逐条驳斥,可他却看也不看那二十条,直言道:

    “以一己私利弄险于朝堂,自然该杀!所列罪状,根本不值得一驳!”

    也许是豁出来以后心态反倒如常了,那叫来兴的书令史再开口时已经流利无比又斩钉截铁。崔涣在听了来兴的解释以后,没来由的竟觉得胸口有些发胀。他总觉得来兴对张行那一己私利的指责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想起那日在天子驾前口口声声让天子治秦晋构陷藩王的大罪,后来事实证明永王果真谋反,李辅国逼迫过甚,也是那个秦晋,居然还为他铺好了下台的台阶,这让他的一张老脸往何处放?

    崔涣竟然在佐吏面前失神了,关于他是否为了针对而针对这种自我反省又一次冒了出来。

    佐吏们能进入政事堂当差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哪个没有电察言观色的修为?是以都看出来了崔涣神色间的失神,只是这其中的原因却没人敢妄加揣测。

    来兴站在崔涣面前,脸上已经由决绝转而忐忑,最后已经近似于绝望。

    崔涣最终还是缓过了神来,见来兴面色惨然发白,就知道他会错了意。

    “你来说,为什么要瞒着崔某,把张行的弹章递上去?”

    谁都没想到,这位当朝的三品宰相居然会直接问这种问题。所有人的脸上都显出了绝望之色,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大家都清楚,就算他们不说,这政事堂里事还有查不清楚的吗?

    来兴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刚才那大义凛然的姿态已经全然不见。

    崔涣冷笑厉喝:

    “怎么,都以为宰相之手不伤蝼蚁吗?”

    来兴的两鬓间陡然汗如雨下,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说道:

    “张行给政事堂从了钱一千贯钱,买个必保的途径,因此,因此……”

    崔涣也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此事有幕后的黑手在政事堂作祟,想不到却挖出了一窝蛇鼠。

    其实,于是风闻言事原本是直呈天听的,但李辅国当了宰相以后,就改了这个规矩,所有御史的奏疏都必须到政事堂走一遭,由他审察一遍,合格者方可呈递给天子御览。

    这种办法曾深得李隆基新欢,终于可以对杂音耳不听为静,又不必担下了弹压御史的恶名。

    李隆基一朝的后期,这种朝政弊端多如牛毛,新天子李亨继位以后,一直殚精竭虑于克敌光复的大事,是以也没有精力改变这些弊端。

    崔涣是开元天宝年间走过来的官吏,自然深悉此理,但也绝没想到,除了宰相公然动手脚以外,宰相身边的佐吏居然也在暗中动着手脚,以此聚敛钱财。

    仔细询问了其中的细节以后,崔涣断然唤来了政事堂的护兵:

    “把这个几个佐吏一体锁拿,听候发落!”

    在崔涣看来,这是十足十的丑闻,如果政事堂佐吏坑壑一气收受贿赂的消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模样,到头来他们这几个宰相恐怕都只有引咎辞相一条路了!

    然则,这种事情又岂是能轻易瞒过去的?天子那里也必须有所交代,瞬息转念,崔涣决定非但不压住此事,恰恰相反还要大张旗鼓的处置此事。

    下定决心以后,崔涣也一改宰相的矜持,亲自带着护兵到各个公廨中拿人,所见到的佐吏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捕拿!

    前前后后捕拿了近百人,用时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崔涣还不算完,又拿来的政事堂的花名册,命人按图索骥,上门将今日没有当值的佐吏也一一捕拿。

    该抓的人都抓完了以后,崔涣正了正衣冠,觉得是时候入宫面圣,将此事和盘托出。

    由政事堂审查奏疏,至少宰相还有可能掌握全局动态,而佐吏抱团干涉,这就会出现连宰相都难以掌控的权力空间。试想想,天子和宰相的眼皮底下就被一群佐吏偷走了权力,往小说是贪污**盛行,往大说则是亡国之兆!如果别有用心之人收买了这些佐吏,岂非就能公然戏弄天子和宰相了?

    崔涣脚步沉重,越走越急,心想着只要见到天子就必然建议天子,改革迫在眉睫。

    刚进了宫门,却见秦晋也跟着走了进来,崔涣心中略有尴尬,便只咳嗽了一声加快脚步,不打算与之同行。谁知秦晋却从后面高呼了起来。

    “崔相公等等秦某,等等秦某!”

    就算崔涣再不想见秦晋,此时也只能停下脚步等着秦晋追上来。

    不过,就算他等了,也没打算与之闲聊。

    “崔相公,有喜事!”

    秦晋刚一见面就笑嘻嘻的说着有喜事,崔涣就觉得脸上**辣的,政事堂出了这等丑事,此人居然还如此刻意的强调有喜事,他甚至还不无恶意的怀疑秦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进宫的目的,现在就是要恶心自己呢?

    见崔涣面色不善,又有些发愣,秦晋自觉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兜圈子,说道:

    “屯田的具体数字统计出来了,”

    闻言,崔涣愣住了,神色间浮现一丝尴尬,他再次以小人之心了,但还是问道:

    “多少?”

    “共计一万零三九顷!”

    秦晋一本正经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多少?”

    一时间,崔涣竟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抑或是对方没有说清楚,下意识的又问了一遍。

    “共计一万零三九顷!”

    秦晋也很配合,跟着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崔涣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激动之下竟当即一把扯住了秦晋手臂,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崔涣才强克制住身体的发抖。

    “老夫一直以为降卒屯田未必是易事,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杀人贼,如果不被关进降卒营内,就如纵容虎狼归山,遗患无穷,谁想到竟当真让崔大夫生生赶出了万顷田……”

    在士大夫眼中,孟子的话可谓是治天下的标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而民又以食为天,也就是说朝廷的头等大事没有可与粮食相比的。恶战之后的关中大片田地抛荒,缺乏人力,秦晋在这种情况下,竟不声不响的抢种了万顷田。按照一般年景,这算下来,至少也得有五十万石粮食,足够关中百姓挺过青黄不接的季节了。

    原本崔涣还不打算与秦晋多说话,现在早就将这个想法抛诸脑外,拉着他的手臂,不厌其烦的询问着其中的细节,往后还能抢种出多少天地……

    秦晋呵呵一笑,一拍手中所持奏疏。

    “崔相公莫急,天子过目以后,便归你了!”

    崔涣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看看,一急起来就什么都忘了,秦大夫今日入宫面圣,必然会有详尽的准备,奏疏详细列明自是应该,应该的!”

    秦晋附和着笑了笑,自曝其短:

    “不满老相公,其实是崔某记不住那些繁杂的数字!”

第六百六十二章:共商甘露殿

    兴奋使得崔涣暂时忘却了政事堂内的丑闻,兴冲冲与秦晋联袂赶往甘露殿去觐见天子,一路上所遇到的宦官和官员们都是恭敬的施礼回避,但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却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都说宰相崔涣与秦晋势同水火吗?前几日还影影绰绰的听闻这位老相公在天子面前参其构陷藩王之罪,也就是永王谋反那件事,虽然事实证明永王的确谋反了,可这位老相公行事也不至于吧?

    一时之间,宦官也好,官吏也罢,都在私下里觉得奇怪,这是两个无论如何也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人,现在怎么就到了几乎把臂同行的地步呢?

    还有更让人难以理解的,就算崔涣放弃了对秦晋的成见,可秦晋就是不会记恨在心吗?

    猜测毕竟是猜测,如此种种很快就会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传出宫去。李亨登基以后对宫内消息的管控极是严格,严谨宦官传递任何事情出禁城,一旦被有司发现某一日的议事内容被传了出去,那么当日当值的所有宦官都要因此而领罪,最轻一等也是被逐出宫去,流放岭南烟瘴之地。

    不过,似这种没有具体时间地点和当值者的事情,李亨所立的规矩再严也是封堵不住那千百条舌头的。

    李亨昨夜睡得晚,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等到洗漱完毕用过早膳时间已经堪堪到了午时。也就在此时,崔涣与秦晋联袂而至。这也让他大为惊异,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自己所看的事实。

    好半晌,他才神情略有些古怪的说道:

    “两位爱卿联袂而至,又春风满面,当真是少见啊!”

    臣下之间互相攻讦,尤其政事堂里的宰相和领兵的文臣武将对掐那是常态,李亨对于这种令人头疼的局面早就习以为常,现在忽然看到和睦的竟像反而不适应了。

    崔涣也不顾李亨话中的揶揄之意,而是罕见的喜形于色,道:

    “老臣当逢大喜,自然春风满面!”

    李亨不解,又偏头看向与之一同而来的秦晋。说实话,秦晋也对崔涣的这种态度有些别扭,明明前两日还喊打喊杀的要治罪于己,现在竟热络的好像老友一般。假如崔涣是那种见利忘义,奸猾狡诈,曲意奉承之辈,他反倒不奇怪了,偏偏此人是个性子耿介刚烈的人,如此行为也的确令人尴尬。

    秦晋暗想,就算一下子抢耕了万顷田地,也不至于使一个宰相的政治态度发生根本性的逆转吧?

    是以,李亨这征询似的的一瞥,秦晋也无法换之以答案,只能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

    由此李亨更是好奇,急急问道:

    “究竟何事大喜?”

    崔涣兴冲冲道:

    “老臣进宫本另有要事,可在路上听了秦大夫说,降卒营抢耕了万顷田地,而且还将继续抢耕出更多的抛荒田地,这,这真是老臣年余以来听过的最令人振奋的消息啊!”

    原来是屯田成功了!

    李亨心想竟是这件事使得崔涣高兴起来像个孩子,这也足以见得他是个一心忠于国事之人啊。与此同时,也在慨叹,为什么太上皇明知道身边有这种不计私利而一心公忠体国的臣子不用,却只用李林甫、杨国忠那种自私自利的奸邪小人呢?

    关于降卒屯田的事,政事堂的宰相惊讶大奇也不足为怪。从一开始,房琯和崔涣就极力反对此事,只是因为秦晋的地位超然,这才没有因为宰相的强烈反对胎死腹中。相较于房、崔两位宰相而言,李亨对秦晋是很信任的,因而当秦晋提出来以降卒自成一营专注屯田之时,就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换言之,降卒营屯田成功,是李亨一力支持的结果,而且在这几个月中,他也没有一天忘记过对降卒营屯田的关注。因而,在得到了如此令人欣喜的统计数字以后,李亨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少了崔涣那种惊喜,多了一份喜怒不惊的冷静。

    不过,李亨还是感慨的,如果当初他没能顶住房琯和崔涣等一大批官员的压力,而选择了另一条路,现在又岂会抢种出万顷田地呢?

    看着一脸喜色的崔涣,李亨觉得他几乎都忘记了,在几个月以前,他是如何疾言厉色的与房琯联手反对此事。

    当然,他们的反对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降卒营里关押的不是一般的降卒,这都是些吃过人的恶魔,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此生都难以洗去的罪业。把这些人放出降卒营,让他们到田野荒地里去种地,万一再聚众危害,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亨当时也对这种隐患心存疑虑,但出于对秦晋的信任,还是咬牙坚持的力挺。如今坚持得到了回报,一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也在李亨的胸中油然而生。这种成就感并非顺风顺水所能带来,而是与面临的压力成着正比的,因而压力愈大,这种感觉才弥足珍贵。

    不管怎样,有了这屯田的粮食,饥荒便不会持续太久,朝廷在关中就可安然度过今年乃至明年更大的饥荒与困境。

    活人千万比之杀人千万,都是非常人可创出的大功,想不到秦晋其人可一人兼之。对于人才,李亨从来不吝啬自己的信任,比如秦晋,比如房琯,有些是他自己发掘的,有些是太上皇推荐给他的,但他并没有因为各种芥蒂而弃之不用。仅此一点,李亨相信,自古至今能做到如此胸襟的皇帝,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秦晋将具体的统计数字整理成了奏疏呈递给李亨,李亨将这份奏疏掂在手里,几张纸的分量很轻,但他却觉得沉甸甸的。

    崔涣一改往日的习惯,对降卒屯田成功一事赞不绝口,虽然不是明着直接称赞秦晋,也与直接称赞查不了多少了。

    秦晋则在这种极是欢喜轻松而又奇怪的氛围中,简明扼要的讲述了降卒屯田所取得的成果,以及对这些降卒将来的规划。在他的规划里,至始至终也没有彻底放弃让这些吃过人的恶魔重新走上战场。

    不过,秦晋也知道有崔涣这个拧巴人在场,该避重就轻的全都予以回避,为的就是在天子面前少些争执,能多将一些谋划定在实处。至于,那些让崔涣不爽的谋划,则会另找个时间,与天子密议。

    李亨频频点着头,对秦晋的谋划很是满意,然后又明确表示,关于未来的谋划,都一概诏准,余者放手施为就是,只须详细列个章程让他做到心中有数。

    秦晋的公事说完了,李亨又将目光转向一直眯着眼细听的崔涣。这才忽然记了起来,崔涣不是说今日还有要事求见吗?怎么现在竟不急着说话,在看他脸上之前的欣喜之意已经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并不明显的忧虑之色。

    对人心向来敏感的李亨马上意识到,崔涣今日一反常态也许就与这件难言之事有关。

    不过,李亨也不打算让崔涣难堪,如果他还没做好说的准备,就耐心的等着,等到他主动说出来为止。只是这一等气氛就尴尬了,秦晋汇报完该说的公事,李亨的话也不多,甘露殿内君臣三人一时间竟都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秦晋也忽觉气氛有异,而这异处正是来自于与他联袂而至的崔涣。

    终于,崔涣在沉默良久以后,缓缓的说出了自己今日进宫的目的。

    政事堂有佐吏坑瀣一气,扰乱圣听,聚敛钱财,这都是极严重的大事,如果遇到汉武帝那样的残酷的皇帝,可是要大开杀戒的。

    相比之下,秦晋在那一世耳濡目染了太多的勿戳勾当,似这种佐吏暗中操作奏疏的行为,他估计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只不过李亨和崔涣等人的起点高,接触流外官的机会甚少,甚至于数十年已经没有密切的与这些流外官打交道。因而才像现在这般大惊小怪。

    秦晋暗叹,既然崔涣打算把盖子掀开来也好,大唐官场经过李林甫、杨国忠二十年的折腾都快烂到根子里,现在也是时候刷新整顿了。他之所以当做视而不见,是因为有更大的事要谋划,如果参与到刷新吏治中,那就不免要身陷权力斗争的漩涡,不但要与那些奸险小人斗,还要和权臣贵戚斗,总而言之,如果打算插一脚进去,就要做好与半个官场为敌的打算。

    而且更为难做的是,一旦掌握不好火候,就可能把一场清理吏治的好事,演化成了党争,从而彻底使朝局败坏,甚至祸及其后数十年。

    虽然秦晋并不是怕事的人,仅仅是想想都觉得头疼不已。

    他有个原则,那就是饭必须要一口一口的吃,做事也同此理,分个轻重缓急,先解决了急待需要解决的麻烦,才能把次要麻烦放在眼前。否则,贪多嚼不烂,胡子眉毛一把抓,反而有可能好心而办了坏事,最后反而使局面更加的败坏!

第六百六十三章:大夫再出手

    李亨与秦晋的身份不同,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自然看待问题的视角也就不一样。秦晋能够容许朝廷上下的各种弊端乃至于恶行,而李亨就不能,身为天子对任何有损权威的行为容忍度都是最低的。

    也因此,李亨在得知政事堂居然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供那些流外的蛇鼠谋取私利以后,被气的浑身发抖。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指责那些佐吏,而是对崔涣投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一瞥中所包含的内容,崔涣一点不落的全都读得明白,于是更加惭愧的低下了头。

    这一瞥之后,李亨不等崔涣说话,就腾的一下起身,怒道:

    “依朕看,把那些令史、书令史一遭统统撵回家去,省得这些蛇鼠继续为祸!”

    他显然也意识到,出现这种情况的衙署应该不仅仅限于政事堂,长安作为帝国都城,衙署也是一座挨着一座,恐怕这座冠绝天下的第一大城早就被这一窝蛇鼠噬咬的千疮百孔。

    秦晋也被吓了一跳,李亨这一次是动了真怒,看他抖动的肩头,瞬间涨红的面部,一张一翕鼻翼,都清晰无误的显露出气内心的愤怒。

    但生气绝对不是一件好事,生气使人冲动,谁知道冲动之下李亨会做出什么呢?

    秦晋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不能再多清净了,于是抢在崔涣之前主动说道:

    “陛下息怒,官场流毒并非一朝一夕而成,可怕的不是发现了问题,而是问题处处都有却没能发现,若不可挽回,悔之晚矣,才令人痛心疾首啊!”

    李亨是个听劝的人,觉得秦晋说的也不无道理,在太上皇当政之时,就有许多为政弊端,他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后来做了天子以后才一手改变了许多看不惯的地方,但毕竟人力有限,以天子所能接触到的层面也就仅此而已了,更多的弊端乃至至祸之源他是实难发觉的。

    经过秦晋的劝说以后,他也觉得发现了弊端总比蒙着眼睛看不到要好上了千倍百倍,至少还有弥补的机会。一念及此,李亨看向崔涣。

    “崔卿可有解决弊端之法?”

    崔涣在来的路上早就想了个大概,既然佐吏烂到了骨子里,又不能另起炉灶,不如来一次彻底的大清查,清除掉害群之马,把有能力又想做事的清白之人提上来。

    但秦晋在听了崔涣的想法之后却暗暗摇头,这么做可不靠谱,以他的推测,流外官里凡是能挤入要害衙署的,一定都是潜规则的佼佼者,哪个可能屁股干净?总不能八成人不干净,就把这八成全都清退吧?那朝廷还要不要办公了?要知道朝廷的日常运转可不是靠那些品官老爷们,全是依靠这些数量庞大的令史与书令史。

    都说清水池塘不养鱼就是这道理。

    “陛下,臣以为对这些流外官不可轻易清退,否则中枢将陷于彻底瘫痪的境地。”

    崔涣眉毛一挑,问道:

    ‘秦大夫难道以为,这些人全都烂透了?’

    秦晋苦笑道:

    “就算没全烂透,也差不多了!”

    这时,崔涣也记了起来,秦晋早几年还是个地方小县的县尉,平素里接触役隶的机会多得是,肯定了解这些底层吏员的猫腻,所以如此推断也并非是全无道理。但是,这反倒令崔涣为难了,难道还要在那些朽烂的佐吏中,挑一些留下,再挑一些人清退吗?

    这么做岂非有失公允?又便宜了那些留下来的人。

    秦晋只呵呵一笑,说了六个字:

    “雷声大,雨点小!”

    崔涣不明所以,就直言道:

    “秦大夫莫再打哑谜,明知道老夫急的已经失了方寸……”

    李亨也对秦晋口中这六个字颇感兴趣,“雷声大,雨点小”的表面意思很容易理解,可具体运作起来就不明所以了。

    甘露殿内的气氛又由沉重压抑,转而向着积极的一面进展,这也正是秦晋所要看到的。总领朝政的人不应该畏惧困难和问题,更不应该被困难吓的缩手缩脚,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为政之要。

    秦晋思忖了一阵,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午时以后,秦晋和崔涣又几乎是把臂同行的状态离开了太极宫,宫内外的官吏和宦官们又都看了一次稀奇景。

    当天下午,长安城内所有公署都接到了政事堂的行文,要求明日一早所有在籍的官吏佐吏必须倒署应卯。

    这则行文令所有官署的长吏都有点摸不清头绪,政事堂这是要作甚,仅仅应个卯就得把人都折腾出来吗?但这种公事没有他们抗辩的理由,是以连夜命人传达,次日一早就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当然,就算有政事堂的行文,也未必是人人一定到公署应卯的。许多人都想当然的以为 ,这是上位者在无事生非瞎折腾人,是以也都不怎么当回事,尤其是长安大战以后,官署的规矩大部分都因为战时被破坏掉了。那些被破坏掉的规矩再想恢复如初,可就没那么容易。

    而官署的长吏们多是为官一任便要迁转的,为的只是使整个官署正常顺利的运转,至于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则没有几个人愿意做。

    这其中,有一个地方是例外的,那就是政事堂。政事堂所有的佐吏们都噤若寒蝉,知道昨日事败,又被宰相抓个正着,一个个都是生死未卜。

    政事堂佐吏们被抓包的事,虽然也传了出去,但这在大战之后的长安而言,也并不算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都只可怜那几个被抓现行的倒霉蛋。

    直到神武军突然开进了皇城,将一处处公署分割包围,领队的军将所来名册,当众点名,应卯者胆战心惊,未到者责备直接清退,永不叙用。至此,京中一干官吏佐吏们才明白,今日是要有大动作,否则平白的为什么要动用神武军?

    应卯之后,这些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士也不抓人,只看着在场的流外佐吏,由一名宦官监军当众宣读命令,令所有人互相举发,若有举发不实者,一律清退。若有不举发者,也一律清退。

    开始还有一些佐吏自以为后台硬实,还公然顶撞一下,但马上就被当场革职,撵出公署,一丝一毫的情面都不留。

    如此一番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不敢吭声了,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流外官,只能按照宦官监军宣读的命令行事。而宦官所宣读的是军令,并非诏旨,也非公文。

    政事堂内的气氛则比其他官署要平和了许多,佐吏们都自以为在劫难逃,但谁想到结果竟是相互举发。他们以为举发的越多,越详实就有可能脱罪,便搜肠刮肚不遗余力的回忆着所有已知和接触过的不法之事。

    秦晋与崔涣一同来到政事堂,仅仅一个上午的功夫,案头就已经摆放了厚厚的一摞举发状。

    细细审阅了几十张下来,其中涉及的除了流外官,甚至还包括不少流内品官。

    在崔涣看来,这是意外的新发现,原本他只想整治成员庞大的流外官,不想竟拔出萝卜带出泥,又把一些流内官也牵了出来。而且,这些流内品官中不少人的品秩都是正五品以上,甚至位于实权要职。

    崔涣早就出离了愤怒,想不到流内流外都是一般的烂掉了,他自叹可能真的老了,位高权重以后竟然连中下品秩官吏的龌龊情形都一概不知。

    秦晋大致看过了一部分以后,就将这繁琐的工作交给部属,其中流内官一概抽出,这些是要呈递给天子过目裁决的,至于那些涉及到被举发者的佐吏名字则被一一记录在案,并整理成册,其中所涉及的不法之事,以及涉及的人事及银钱都一一详细记载。

    眼看着如此,一干佐吏都有大难临头的感觉,本以为能侥幸逃得过去,现在看来那些来自神武军的书吏们如此认真记录整理,怕是要把他们明正典刑啊!

    至于宰相崔涣,则全程不发一言,只不断的翻看着涉案的名录与具体记录,案卷多到以至于他最后都麻木了,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旦彻查竟有如许多的蝇营狗苟之事。

    其中还有不少举发与官职无干,完全是私事,比如通奸、不孝都被统统挖了出来。

    秦晋看着就觉得好笑,但随即又有些亏损,玩弄人心是门并高深的学问,后世的人早就把各种手段弄的炉火纯青,他只不过是拿来用用而已。

    以强大的心理攻势威逼,使他们举发同僚,只恨举发不多,不详实。

    其中很大因素并非果真以为可以脱罪,而是秦晋在这里留了口子,让他们有一线希望,但凡举发满足若干条件或有意外发现者,不但有希望保住官职,还有立功受赏的可能。

    就是这种把人置于地狱又给予希望的处置手段,不论内心多么强大的人都只能乖乖就范,就算那些曾经位高权重的人也不例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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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唐介绍: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作乱,盛世大唐骤然危如累卵,帝国都城屡遭蕃胡铁蹄践踏,昔日天可汗跌下神坛,这个让后人无比神往的时代就此终结。然而,艰危乱世中一个年轻人突然出现,他能够以一己之力逆天改命吗?大唐将会重新振作,还是继续跌入无尽的深渊……乱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