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隐晦之交锋
“有请!”
秦晋思忖了一下,立即让门房请磨延啜罗叔侄二人进府。不过,他并没有按照时下的惯例,到正堂去见那两个人,就是在这院子里等着他们的到来。
繁素和小蛮似有一肚子的话,却无从说起,又见有回纥使臣求见,姐妹二人只得识趣的先后回避,空气中只留下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秦晋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
不多时,药葛毗伽与磨延啜罗一先一后进入了秦晋所在的院落,他们瞧见秦晋似乎若有所思,便只站在当场,也不急着说话。还是秦晋恍然回过神来,发现叔侄二人正眼睛不眨的望着自己,于是歉然笑道。
“片刻失神,两位不必拘束,与秦某一同走走如何?”
药葛毗伽建基最快,马上陪着笑说道:
“室内闷热,小使臣自草原来,很不适应,御史大夫如此体恤,正是求之不得呢!”
明明秦晋想在院子里说话,药葛毗伽却说的好像是为了他们着想一般,如此一来双方都呵呵一笑,气氛也随之变得轻松了不少。
秦晋摆明着是不想和这叔侄二人有过多的纠葛,在这院子里边走边闲聊,说话时也可以任意掌握分寸。
不过,药葛毗伽此来的目的就是要向秦晋表示诚意,不说点实际的东西,岂非白来了一趟?他在侄子磨延啜罗的唆使下,下定了决心以后,反而比磨延啜罗更加的积极。进了秦府以后,磨延啜罗反而变得沉默少言,更多的时候他只当做一个听者,对秦晋和叔叔之间交谈的话题,连半句话都插不上。
秦晋与药葛毗伽在交谈的同时,目光不时在磨延啜罗的脸上扫过。在这叔侄二人当中,他看得出来,这个侄子才是主导。药葛毗伽看似老谋深算,一切似乎都占据主导地位,实则做主的都是这个略显急躁、狂妄的年轻人。
然则,今日的磨延啜罗给秦晋的感觉却大不一样,自从进府之后竟沉稳得仿佛换了一个人。
秦晋本来就是做好了装糊涂的打算,因而才不打算主动探及对方拜访的真实目的,只任由药葛毗伽不断的恭维自己,他只嗯啊的敷衍着,然后又一面指着院中亭台楼榭,让他们欣赏。
药葛毗伽原本的主意是,自己提个话头,如果秦晋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自当顺着话头说下去,接下来才方便直言此来的目的。可现在的情况却与预计中恰恰相反,秦晋多数时候都在指着府中雅致的景观,顾左右而言他。
一时之间,这个奸猾的回纥使臣也有点弄不明白,秦晋心中究竟作何想法。眼看着在秦府中耽搁的功夫越来越长,如果该说的话没说出来,秦晋又下了逐客令,那他们的谋划可就是功亏一篑。
念及此处,药葛毗伽偷偷的瞥了磨延啜罗一眼,又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别只让他一个人说话,现在也得站出来引着秦晋表态啊!
磨延啜罗作为一直旁观二人交谈的角色,很容易的就发现了秦晋的真实态度,他似乎在有意回避叔侄二人打算提及的话题。明明双方合作乃是双赢的事,这种表现可就有点违背常理了。
只是药葛毗伽心切之下,一时间竟没能领悟到这一点。
磨延啜罗马上失去了耐心,突然开口说道:
“御史大夫以为房相公此次率军东征,成败几何?”
秦晋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心道这叔侄二人终究还是忍不住说起了正题。但他也知道,这问题不是关键,仅仅是引出下一句话的说头而已,是以并不置可否,反而将这问题又抛给了磨延啜罗。
“贵使认为胜算几何?”
磨延啜罗也不再虚应,竟只伸出了五根手指。
秦晋的眉头跳了跳,这厮也算直接,竟然就如此给出了答案。
“五成?贵使也未免太高看安贼了,再说,有回纥精兵的帮助,此次东出就算不势如破竹,也一定会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直到克服东都!”
这话说出来连秦晋自己都不怎么相信,更何况磨延啜罗了,只见他忽而仰面大笑。
“想不到睿智如御史大夫也被一次大胜就冲昏了头脑,小使臣冒昧提醒大夫一句,草原上的雄鹰也有因为大意被猎物所伤的时候,轻视敌人永远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秦晋突然表现出了兴趣。
“哦?贵使若有指摘,愿闻其详!”
药葛毗伽当即变了脸色,他们是来求投靠的,怎恶磨延啜罗像是被恶鬼附体了一样,说话居然半点情面都不留呢?
他刚要阻止磨延啜罗,但却已经晚了。
“大夫须知,孙孝哲虽然全军尽殁,叛军遭受重大挫折,但其精锐尚在,东都已然牢牢的控制在其手中,如果单单只寄希望于地方的内讧为致胜的主要因素,这本身就是一次豪赌。更何况,房相公从未领过兵,突然将十万人,只怕他手忙脚乱呢!”
磨延啜罗故意对房琯在言语中有所不敬,就是看准了秦晋与房琯之间存在着潜在的不和因素。虽然着这种不和还不十分明显,但房琯几次在天子面前的建议,对秦晋而言却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比如这次大举东出,作为长安守卫战最主要的功臣和功勋人马,秦晋及其所率领的神武军,居然双双被边缘化了。
磨延啜罗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的断言此次东出必败,以此来向秦晋示好才有可能改变对方回避的本意。
果然,秦晋微感诧异,回纥人居然没有向房琯全面靠拢,反而还有意与之保持距离。但马上,他又心生警惕之心,这叔侄二人就像狡猾的狐狸和豺狼,时时都存着不良的心思,焉知他们这不是故意为之的呢?
于是,秦晋突然脸色一变,斥道:
“涨贼寇威风,灭我唐.军威势,难道你们还另有居心不成?”
这突如其来的一喝,顿时让药葛毗伽浑身一颤,心道磨延啜罗玩火玩大发了,现在惹恼了秦晋,又该如何收场?
磨延啜罗也是豁出去了,迎着秦晋犀利的目光,又进一步道:
“小使臣当然忠诚于大唐,但只有大夫和神武军东出潼关,才会克敌制胜!回纥勇士虽然勇武,却不想跟着房相公白白的做了冤死鬼!”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秦晋多少也明白了这叔侄二人的意图,应该是有主动示好的意图在里面,可是磨延啜罗一向颇有野心,甚至此前还有偷偷潜入长安的过激举动,现在突然转了性,也难怪秦晋怀疑他的真实目的。
药葛毗伽见秦晋只是神色发怒,身体却毫无愤怒的表现,就知道磨延啜罗的剑走偏锋可能起到了效果。
不过,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却陡得听秦晋冷笑质问:
“尔等如此挑拨离间,究竟是何居心?”
这等明晃晃的挑拨离间,如果秦晋顺着磨延啜罗的话头深入下去,不正让他们揣度到了自己的想法吗?秦晋并不傻,绝不会做这种自曝底线的蠢事。
果然,磨延啜罗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他心思里的确存了挑拨离间的念头,但更多的是想以这种方式向秦晋示好。毕竟在对方面前贬损政敌,是个很容易引起共鸣的法子。
当然,如果秦晋因此而对房琯妒恨之心更盛,与之纷争陡起,也是磨延啜罗乐见其成的。
现在被秦晋忽而说破了心中见不得光的隐念,磨延啜罗一时间也变得张口结舌。
“小使臣,小使臣万万,万万不,不敢……”
药葛毗伽更是被吓的魂飞天外,他们明日就可以离开长安城,到了军中才算彻底的摆脱了受制于人的窘境,可这急躁的侄子偏偏又用如此过激的言语来招惹秦晋。
可别忘了,他们在长安擅动刀兵是理亏的,如果不是天子赦免,只怕磨延啜罗现在还被关在大狱中呢。
“大夫息怒,息怒,小使臣这侄子头脑一向发昏,说话词不达意……”
岂料秦晋陡而又大笑起来,脸上寒霜尽退。
这反而把数质量人笑的糊涂了。
“磨延啜罗头脑发昏?怎么可能?”
秦晋笑着反问了一句,然后又道:
“磨延啜罗对此次东征心存担心,也是足见其对唐朝的忠心,但房相公有经世致用之才,又涉猎兵法多年,虽未曾建功,却不见得不知兵,再说有回纥精锐勇士相佐也是如虎添翼,你们的心思我已经明了,尽管放心回去,大唐也不会因为一两场胜负就会决定生死!”
磨延啜罗还想解释,却见秦晋已经不欲再交谈下去,摆明了一副撵人的态度。
叔侄二人只好有些垂头丧气的退了出去,出了永嘉坊,磨延啜罗猛然眼睛发亮,竟又一扫刚刚丧气。
“御史大夫刚刚说的隐晦,却是在暗示我们,他已经接受了咱们的示好,只不过这些汉人们都胆小的很,连御史大夫也不例外,凡事都不肯说透了,非说得云山雾罩,任人猜想不可!”
第六百三十五章:婚事遭反对
药葛毗伽可远不如磨延啜罗那么乐观,直认为他是一厢情愿,秦晋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也没有只言片语的承诺,他们这次拜访与无功而返又有什么区别呢?当药葛毗伽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磨延啜罗却不屑的笑道:
“叔叔总是自以为聪明殊不知,对方若轻而易举的表态,并给了咱们许诺,那才值得怀疑呢!”
闻言,药葛毗伽一愣,马上也有所明悟,磨延啜罗说的也不错,秦晋毕竟刚刚狠狠的整治了他们叔侄二人,现在自己眼巴巴的凑上去示好,人家肯相信才怪呢!
“既然早想得到这一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咱们只等着到中原去抢肉吃,得了实惠才是正经!”
磨延啜罗时时都不忘了,在叔叔面前展现自己的优越感。
“此言差矣,如果今日不来铺垫一番,他日才显得突兀呢!”
说到底,这叔侄二人才不在乎唐.军这次出征胜败结果如何呢!倘若败了,唐朝必然越发依赖于来自外部的援助,那么回纥部在唐朝的地位也必然水涨船高。如果此战胜了,他们叔侄在其中都是有着大功的,将来回到回纥,也是不可忽视的资本。
更何况,不论胜败如何,叔侄二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抢掠财货人口,充实部众才是关键。
草原上的征伐并不以屠戮仇敌为终极目标,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击败对方,抢走对方的女人和男丁,以及他们的牛羊,一次壮大自家的不落。这种思维习惯就算到了中原大地也不曾改变过,能够吸引他们的永远都是财货和人口。
而且,这一点是得到了那位房宰相亲口许诺的,如此也足见对方为了拉拢回纥部精兵,居然不惜行险。
磨延啜罗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和秦晋达成一致,两者成为唐朝与回纥之间互相可以倚靠的力量。自打认识到自己与怀仁可汗永远都不可能消失的矛盾以后,他就再也不把秦晋视作敌人,而是当成了潜在的依靠者。
倘若有了神武军的支持,那些威力恐怖的武器,只要一亮出手,怀仁可汗的禁卫就算再骁勇善战,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又怎么能敌得过毁掉夯土小山的威力呢?
每一次回想那日大观兵的情景,磨延啜罗的这种想法就越发的坚定。对于拉拢或者说投效秦晋这件事,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总而言之,他相信只要锲而不舍,一定会得到回报的。
一旁的药葛毗伽并不了解侄子此刻的心思,只完全沉浸在对财货和人口的憧憬之中。而秦晋对它们态度上的不冷不热,似乎也没有对其情绪造成过多的波动。
“走吧,叔叔,抓紧会驿馆,收拾好行装,咱们今夜就动身北上,返回醴泉!”
听到磨延出落打算连夜出城的想法,药葛毗伽十分惊讶。
“何以如此啊?”
磨延啜罗却淡然答道:
“回营心切,与其在驿馆里辗转反侧,不如连夜赶路!”
说的虽然轻巧,药葛毗伽却不相信这就是实话,磨延啜罗一定还有什么想法没和他说实话。但既然侄子不想说,他也就不打算追问,反正自己也恨不得马上回到位于醴泉的军中。
这一老一少各怀着心思,快速的消失在了长安街头,身形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秦晋撵走了药葛毗伽叔侄以后,正打算到后面去宽慰繁素和小蛮,让她们放心,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抛弃她们。门房又急急的一溜小跑了过来。
“主君,主君,河东来人了!”
河东来人四个字立刻吸引了秦晋的全部注意力。
“快带来见我!”
秦晋甚至于都没来得及问来人是谁,就打发门房去领人进来。当门房离开之后,他又等不及,也跟着在后面往府门方向而去。穿过了两重院子,一个高大苍老的身影出现在照壁之后。
“皇甫老将军!”
秦晋万万没想到,拜访他的河东来人竟是皇甫恪!他仔细打量着对方,只见两颊深陷,颧骨隆起,不但黑瘦了,眉宇间也难以疲惫虚弱。
皇甫恪在史思明的突袭进攻之下,部众四散,其本人一度也生死不知。后来总算逃过了史思明的围追堵截,但也是身受多处创口,部众虽然再次集结,可损失的人马却超过了五成之多。
其军心士气与从前跟不能同日而语。相比之下,卢杞所领的河东神武军则表现的顽强出色,虽然也损失不小,但终究是顶住了史思明叛军一浪猛过一浪的攻击。依托河东南部复杂的山地,将其十数万人马尽数拖在了大山之中。
在此之前,秦晋只知道河东方面会有人回京向天子回报当下战况,并请求派遣援兵。但并不知道回来的竟是皇甫恪。
“皇甫老将军,请入中堂说话!”
对待皇甫恪,秦晋自然不会拉着他向对待磨延啜罗叔侄一样游园。
皇甫恪见到秦晋以后,眉宇间也露出了大大的欣喜之色,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仅从对方一身的风尘,秦晋就可以判断出皇甫恪并未来得及落脚,就到了这里。刚想询问他是否回过家中,但马上又想到对方在长安早就因为杨国忠的陷害而家破人亡。
后来李亨继位,彻底为皇甫恪平反冤情,也赏赐了宅邸,但宅子里却没有一个姓皇甫的,皇甫恪仅剩下三个与其同在军中的儿子幸免于难。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老妻与其他的子女和诸多孙儿没了,可总算没有断子绝孙。三个儿子尚在壮年,依旧可以给他生下这一支的传人。
“大夫可有酒肉?老夫这肚子饿的空空如也啊!”
秦晋心下酸楚未散,闻得皇甫恪讨酒肉吃,当即命府中奴仆立刻置办烤羊腿和上好的麦饼,至于好酒,自然也不可能少了。
很快,酒肉齐备,皇甫恪放开了肚子吃喝,竟生生的吃掉了两条羊腿,十张饼子,两坛子醇酒。
秦晋赞道:
“将军宝刀未老,犹胜当年啊!”
皇甫恪已经年过花甲,一顿竟能有如此食量,实在惊人。皇甫恪闻言摇头笑道:
“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只看神情言谈,秦晋就知道在河东的惨败,使之大受挫折,以至于心气都散了,因而才会有回京之举吧,否则又怎么可能丢下部众与战场只身而返呢?
很快,皇甫恪开始讲述他在河东的惨败,秦晋静静地听着,说到惨烈之处,只见对方眼眶通红,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滚落在襟前。
眼见如此,秦晋不胜唏嘘!
皇甫恪一直以顽强好胜面目示人,在经历了家庭与沙场生涯的双重惨剧之后,意志消沉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提及秦晋和长安守卫战时,皇甫恪的眼睛里又迸射出了灼人的光芒。
“二十万叛贼,安禄山做梦都该痛煞惊醒啊!”
皇甫恪一扫眉宇间的阴霾,又爽然大笑。
秦晋也跟着笑,可总觉得情绪有些压抑,便问道:
“皇甫老将军面圣之后,有何打算?”
“老夫年老糊涂,精力不济了,回去只会害了那些热血儿郎们。”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在停顿了一下后又继续道:
“老夫临来长安之前,已经把那些幸存的儿郎们都托付给了卢杞,卢杞是块带兵的好材料,大夫没有看错他!”
秦晋就料到了皇甫恪会心灰意冷,打算想办法劝说其重新返回沙场,否则唐朝便好端端的失去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
忽然,皇甫恪话锋一转,竟提到了秦晋的婚事。
“老夫听说,大夫马上就是驸马了?”
说话间,皇甫恪的脸上流露出几许奇怪的神色。
秦晋尴尬的一笑,他也知道,唐朝的驸马不好当,在此之前几乎罕有世家大族愿意自家子弟尚公主。
见秦晋尴尬不作声,皇甫恪竟又道:
“大夫当初何以不坚辞呢?”
“天子恩典,何以坚辞啊?”
秦晋当初并无过多的想法,但在皇甫恪看来,秦晋这是一记昏招。
“大夫现在坚辞也为时不晚啊,等到木已成舟,可真就悔之晚矣了!”
唐朝律法虽然允许夫妻之间和离,但公主与驸马之间的地位却颇为不同,毕竟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又岂能如寻常人家一般和离呢?
秦晋觉得皇甫恪有些小题大做,就算唐朝的公主名声不好,也不至于如此畏之如虎吧?
但是,秦晋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是以沉吟着,没有说话。
皇甫恪见秦晋似有犹豫,便又继续劝道:
“大夫当与望族联姻才能得以久长,天子家向来腥风血雨,倘若长公主是个贪权之人,以大夫的功绩和人望,可都是至祸之源啊!”
秦晋默然,他没想到,皇甫恪居然对自己和寿安长公主的婚事如此不看好。
此时的寿安公主已经成为了皇帝的姐妹,因而按照唐朝的礼制,应该称之为寿安长公主。
“皇甫老将军过于偏见,寿安长公主秦某也见过,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第六百三十六章:兄妹的对话
皇甫恪直言不讳的表达了他对这桩联姻的不看好,并一口气讲了许多关于唐朝公主乱政、淫.乱的例子。其实,不用他说,秦晋在记忆里也能搜检出不少关于此类的事例。然则,在其看来,这更多的不过是皇甫恪的偏见而已。
似乎皇甫恪只要提到李家或者和李家有关的女人就恨得咬牙切齿,虽然秦晋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但天子赐婚的事,又岂能儿戏了?
皇甫恪自顾自的说了一阵,也发现了秦晋不以为然的态度,便问道:
“大夫可有顾虑?天子赐婚,臣子一样有拒绝的权力,纵使短时间会使天子不快,长久而言,却是利大于弊。”
秦晋笑道:
“如何娶了公主就像世界末日一般?难道天子家的女人都是洪水猛兽吗、”
“世界末日?洪水猛兽?”
皇甫恪楞了一下,秦晋的用词有些异于常人,但紧接着也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若非大夫与老夫有救命之恩,老夫又何必做这破人婚事的小人了?总而言之,大夫若想有所作为,万万不能答应下来,不,就算是答应了,也要坚持推掉,推掉这门婚事!”
如此斩钉截铁的劝告,令秦晋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皇甫恪来,难道这其中果然有如此厉害的牵扯吗?
……
太极宫,天子李亨围着虫娘一连转了几个圈子,直到见了幼妹毫发无损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又揽着她的手臂,眼睛竟有些湿润了。
“何以如此伤感?虫娘不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吗?当众哭鼻子,羞也不羞。”
虫娘依旧是那个温婉可爱又不时有些调皮的少女,她甚至还伸出细嫩的手指在李亨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李亨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还很享受。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没有一丁点架子,对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也都极是宠溺,其中尤其以永王李璘和寿安长公主虫娘为最。
现在李璘被太上皇派往了江陵,只有这个妹妹还能让他不时的体会一下家人的温暖。
不过,李亨也故作生气的板起了脸。
“刮天子的鼻子,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说的不伦不类,反而把虫娘逗笑了,笑的前仰后合,最后不得不以手臂掐在纤细的腰肢上以维系身体的平衡。
“太子哥哥现在成了皇帝哥哥,架子却大了不少,要罚便罚吧。”
笑声戛然而止,虫娘转而撅起了嘴,眼眶里竟似有晶莹的泪珠在打转。
李亨心头一软,此前胡疮之事他没能坚定的保护虫娘已经心里愧疚万分,哪里还能见得她落泪呢?如果当初不是秦晋的一意坚持,只怕虫娘现在早就化作白骨与黄土了。
于是他软下了声音,道:
“我,我何时说要责罚你了,怎么,怎么就哭了呢……”
李亨是个情感比较内敛的人,又不善于言辞,因而安慰虫娘时竟有些结结巴巴。
见到他的如此窘态,虫娘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他原本就是想捉弄李亨,现在见小计谋得逞,自然就再也忍不住了。
李亨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就知道那个鬼灵精怪的虫娘不会那么爱哭的,如果不是先前的愧疚心使然,只怕还要小小教训她一下。但一想到虫娘在这半年多以来所遭受的苦难,哪里还能忍得下心呢?是以被捉弄了也高兴舒畅。
扯着虫娘嘘寒问暖了一阵,直问的她有些厌烦,李亨才转入了正题。
“虫娘,你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再过一阵子,就该……”
虫娘毕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突然听李亨说起了自己的婚事,顿时满脸通红,原本还溢满嬉笑的眸子立时羞涩的躲闪着李亨的视线。
“阿兄这么说,就是要赶虫娘走了?虫娘要一直陪着阿兄,虫娘不嫁!”
俗话说长兄为父,李隆基又对幼子**不好,因而几个弟弟妹妹都对李亨报有一种如父如兄的感情,虫娘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虫娘口中说不嫁,实际上心里可是千肯万肯,那个在万马军中护着她的大英雄,还有谁能及得上呢?从那一刻起,虫娘早就暗暗的发誓,此生非君不嫁。然则,这毕竟又是小女儿心事,纵使李亨如父如兄,她也不好意思直白的说出自己的心愿。
李亨毕竟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虫娘那点小心思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呢?但他也不说破,只呵呵的笑着,说道:
“既然虫娘不想嫁个秦晋,正好,最近广元公主和金城公主都求朕赐婚于他,朕便在她们之中斟酌一个人选吧……”
虫娘登时急了,忙道:
“谁说不嫁他了?只是,只是……”
李亨好整以暇的看着虫娘一脸的窘态,也算对她的小小惩戒。
“只是什么啊?”
“只是现在还不想嫁嘛……”
“秦晋年方弱冠,又文武全才,求慕的好女子千千万万,难道虫娘就不怕被别家好女子抢了去?”
虫娘忽闪忽闪眨着乌黑的眸子,已经明白这是李亨在戏弄于她,心中不禁一阵懊恼,怎么就一时不慎被捉弄了呢?但随即又不禁有些气馁,正所谓关心则乱,在她心里已经认定了秦晋,除他以外,纵使万千男子也再难进入她的心扉了。
开过玩笑,李亨收敛了笑容。
“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下个月的十七,这几日好好准备吧。”
婚期来的太快,虫娘反而有些莫名的失落,至于因何而失落,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李亨发觉了虫娘的失落,便问道:
“嫁得如此郎君,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虫娘的眼圈忽而泛红,抬手拭去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虫娘实在惦念父皇,当初是父皇为虫娘选得郎君,现在,现在……”
听到每每提及了太上皇,李亨的眼睛里闪过了复杂的神色,他对这个父亲早就没有了半点的父子之情,他们之间所剩下的,只剩下了惧怕和猜忌。
“放心吧,父皇在你的婚期之前就会回到长安的。”
李隆基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动身返回长安,如果按照预期,再有半个月也就足以,那时距离虫娘的婚期至少还会有半个月的功夫。
虫娘以为自己是在思念父皇,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完全是,总而言之,触景生情之后,就是莫名的想哭鼻子。
终于,虫娘大声的哭了起来,就伏在李亨的身侧。李亨的脸色有些发白,身体有些发抖,伸出已经生了皱纹的手,轻轻抚在虫娘的后脑上。
他知道,虫娘在因何而哭。当初,她被御医诊断为无药可医又极具传染性的胡疮以后,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就连他这个兄长也不例外。当时的绝望与病痛完全承受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这是何等的残忍!
天幸还有个秦晋,不管不顾,甚至于置生死与度外,这才救了虫娘,是她逃掉了冤死在自家人手中厄运。后来,所幸虫娘所患的只是痘疮而已,一场虚惊,可当时谁又看得明白呢?
一念及此,李亨心中猛然一动,眉头突突直跳。
痘疮,胡疮,难道御医当日真的只是断错了症这么简单吗?
轻抚着虫娘的后脑,一头乌发有些散乱的斜垂在肩上,随着哭泣声在有节奏的抖着。李亨暗暗叮嘱自己,必须暗中查明当时的所有真相,倘若没有不可告人的内幕也就罢了,否则,会让那些曾经参与其中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虫娘哭了好一阵,才渐渐收住了声音,再抬起头来,眼睛已经肿的像个桃子一般。
李亨不忍心再取笑她,命人送来了饭菜和水果。
“走这一路也累了吧,先吃饱了再去休息,朕早就命人准备好了虫娘的房间,还有身边缺多少人,只管告诉李辅国,由他调配过去。”
至此,李亨絮絮叨叨的交代着各种琐碎事宜,虫娘哭过之后,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许多,加之饥肠辘辘,也不顾形象的鼓着小脸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去冯翊,以及躲在延州的日子里,最让他难熬的是终日只能吃些冷硬的食物,似这等宫廷的珍馐佳肴,只闻一闻味道都直流口水。
趁着虫娘狼吞虎咽的当口,李亨又说道:
“朕已经在永嘉坊重新修建了一座大宅,作为将来你们新婚夫妇起居之用,另外,还会再额外增加两千户的食邑……”
虫娘一边吃着,一边也不忘了与李亨说话。
“大宅和食邑赏赐给虫娘恐怕不妥,眼下正是朝廷最困难的时候,虫娘怎么还能再给阿兄增加负担呢?食邑暂且记着,等到将来收复东京,平定叛乱,阿兄再加上一倍虫娘也不会推辞……”
虫娘眨着乌黑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
李亨闻言,差点掉下泪来。自从登基做了这个天子以后,身边的后妃和儿子不是索要官职,就是所要财物,更有甚至者还打算兴兵作乱,弄出来谋刺广平王的恶劣事件。到现在为止,只有虫娘这个妹妹,是真的为他而着想。一时间他竟有些鼻间发热!
第六百三十七章:劝说广平王
广平王李豫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自从南阳王李系被曝出是谋刺案的幕后主使以后,剑南边军的提调之权就都落在了他的头上。但是,李豫本来就被新军里的一干纨绔子弟牵扯的无暇他顾,因而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看顾剑南边军呢?经过几次向天子上书以后,李豫正式推荐了建宁王李琰接替自己执掌驻扎在子午关的剑南边军。
李琰接手剑南边军以后,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打算有一番作为。
这日他便找到了皇兄李豫,希冀与这位好说话的皇兄再帮帮忙,向父皇建言,把剑南边军也列在房相公麾下的东征大军里。
李豫听了李琰的来意以后,思忖了片刻,又摇摇头。
“派哪些兵马出潼关,都是父皇和几位相公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定下的结果,贸然请示,父皇未必会答应。”
李豫虽然是个老好人,但毕竟是天子家的长子嫡孙,有着本能的政治嗅觉,但凡涉及到动用刀兵之事,都是极度敏感的,而且李琰又是皇子,如果被有心人因此而算计,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因而,李豫便在斟酌着如何不伤及兄弟情谊的婉拒调李琰的请求。
正在此时,一名宦官挑开门帘,走了进来。
这是与李豫很是相熟的一名内监,见李琰在场,便有些尴尬的默不作声了,只是毕恭毕敬的立在一旁。
李豫知道这位与自己相熟的宦官此来一定带着公事呢,便问道:
“内监此来何事?”
“回广平王,寿安长公主回来了,陛下请您也一并过去呢!”
“寿安长公主是今日抵京吗?”
李豫闻言一愣,他原来记得当是明日才到,怎么今日就到了呢?
“没错,就是今日抵京。”
得到了宦官肯定的回答,李豫才一拍脑袋,暗道自己真是忙糊涂了,竟忘了时间。
寿安长公主虽然比他还小,但论辈分却是他的皇姑,而且两人平日里感情也不错,现在回来了,断然没有不去探望的道理。
于是乎,李豫便以此为由头,对李琰说道:
“出兵一事来日再说,走,咱们去探望皇姑!”
见李豫不肯帮忙,李琰有些失望,但还是和李豫一同赶往了太极宫。
谁知走到了半路上,正撞见崔光远,两车停在一处,双方打了招呼。这时,崔光远突然请李豫登车相叙,李豫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其必有要事才会如此,于是就让李琰独自乘坐他的轺车,自己则跳上了崔光远的轺车。
进入车厢内,李豫愣住了。原来车内还有另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他也认识,正是刚刚从河东返回长安的老将皇甫恪。
“皇甫老将军?何时回到长安的?”
李豫心下很是惊讶,因为此前他就从秦晋处得知,皇甫恪所部在河东全军尽殁,而且其本人也生死不知。现在居然完好的回来了,可以想见,也是九死一生啊。
悄悄打量了一下皇甫恪,但见其身上并没有受过重伤的迹象,李豫这才稍稍放心,转而询问河东战事如何。
谁知,皇甫恪却道:
“老夫见广平王并非为了河东战事,而是为了秦大夫啊!”
“御史大夫?”
李豫又愣住了,顿时明白了,这并非是他们的偶遇,而是对方有意在此处等着见自己呢。又听到皇甫恪言及秦晋,心中升起了一丝疑虑。
“老夫刚刚回到长安就已经听说了,天子把秦大夫与寿安长公主的婚期定在下个月的十七,敢问你广平王是也不是?”
李豫被问的莫名其妙,心道此事满长安城都尽人皆知,又何须自己来回答,但看在皇甫恪相问的份上,便也如实答道:
‘的确如此!’
闻言后,皇甫恪猛的一拍大腿。
“万万不可啊!老夫请广平王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秦大夫与寿安长公主的婚事!”
这时,李豫心头已经腾起了一丝的不快,秦晋与寿安皇姑的婚事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双喜临门,怎么到了皇甫恪嘴里好像就成了灾难一般。但李豫的涵养极好,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马上表露出来,只以疑惑的目光看着皇甫恪,等着对方给一个完满的答案。
皇甫恪好像知道李豫一定会不高兴,只听他又接着说道:
“广平王勿要生气,老夫这么做绝非为了某一个人,而是为了大唐社稷着想!”
李豫更糊涂了,如何阻止了秦晋与寿安皇姑的婚事就是为大唐社稷着想了呢?但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听着。
而一旁的崔光远也不说话,只以一种关切的目光注视着李豫,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否支持皇甫恪的说法。只不过,看崔光远的神情,则应该是完全知道皇甫恪此时要说什么。
“老夫只问广平王一个问题,大唐自太宗开始百多年来,可曾见过有驸马执掌兵马大权,又立下不世功勋的吗?”
李豫心头隐隐一沉,似乎已经摸到了皇甫恪发问的原因,但一时又不能或者不愿确认,便摇了摇头。
“并无一例!”
皇甫恪又追问道:
“敢问为何没有?”
李豫被问住了,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其一就是李家女子过于强势又名声不佳,但凡有些能耐的人都不愿意娶李家的女子。甚至于坊间还有谚语流传,“尚公主,平地起官府”!
意为娶了公主,就等于在家中起了一座官府管着自己。可见,大唐不论官民,都不把娶公主当做一桩美事。然则,皇甫恪如此“巧遇”自己,又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劝说自己阻止秦晋与皇姑的婚事呢?
那么结果就只剩下另一种了,出于权力斗争使然,仅仅在防范二字上,没准就会给身为驸马者带来诸多难以预料的障碍。在官场上甚至有一种不会明言的认知,那就是某个人一旦成为了驸马,他的前程也将就此止步。
李豫心头狂跳,难道皇甫恪就是为此而劝说求助于自己吗?
即便李豫想明白了,他也不会说出来,不但没有当场说出来,甚至还反问了皇甫恪。
“既然老将军有意阻止此事,何不直接劝说秦大夫?总好过假手于人吧?”
却见皇甫恪颓然一叹。
“广平王以为老夫没劝过秦大夫吗?那也要他肯听才行啊!”
皇甫恪顿了一下,似有犹豫,但紧接着又咬牙道:
“秦大夫乃人中龙凤,不世出的栋梁之才,可惜就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当初以系千万人重担之身,竟然,竟然自蹈险地,老夫,老夫实在不忍……”
说着,皇甫恪竟因为情绪激动而泣不成声。李豫见状,原本满心的不快也立时烟消云散,说到底皇甫恪是完全出于对唐朝的忠心才如此焦虑的,若因此而责备于他就太令人寒心了。
李豫也知道皇甫恪所指秦晋过不了女人这一关所指的是什么,还不是皇姑当初被误诊患了虏疮,其时有人建议杀掉她,以保全全城官民。而在当时,就连父皇都犹豫了,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是秦晋挺身站了出来,护住了孤立无依的皇姑,并亲自护送其离开了长安,其中艰险自是常人难以想象。
秦晋这么做虽然失之于鲁莽,可在李豫看来却全都是至情至义的表现,分担没有因此而看低了秦晋,反而更增好感与敬服之心。也是从那时起,李豫才认为秦晋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并非传言中的唯利是图。
要知道,虏疮是具有极强传染性的,一旦得了就无药可医,能活下来的百中无一。而秦晋与皇姑接触的那么近,被传染几乎是必然……
好不容易,李豫才把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车厢外面传来宫门的开合之声,进了皇城眼看就到太极宫了。
见李豫愣愣失神,皇甫恪又满脸的焦虑,急急问道:
“广平王心意到底如何,还请告诉老夫!”
李豫心中委实难以下这个决定,寿安皇姑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可谓是死中得活,自己又怎么忍心于此时亲手插她一刀呢?然则,皇甫恪所担心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秦晋成为驸马究竟是福是祸谁又料得到呢?退一万步来看,也是为将来增加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这时,李豫甚至有些暗暗埋怨太上皇和父皇,为什么要把寿安皇姑下嫁给秦晋呢?当初如果没有这个决定,现在也就不必面临这种烦恼了。陡然间,李豫心中一颤,在想到太上皇,也就是皇祖父的同时,他脑中闪过了一个有些惊人的念头。
难道当初太上皇有此决定,为的就是削夺秦晋兵权而做筹谋吗?
太上皇的手段狠辣,一旦决断便毫不留情面,哪怕是亲生儿子,这一点李豫在做嗣王的时候就已经熟知,现在将种种串联起来,似乎就已经若有若无的摸到了一丝脉络。
可这脉络只会让李豫觉得内心冰凉一片,他只想问为什么,太上皇为什么如此猜忌一心许国的秦晋呢?还有父皇,父皇既然已经夺得了皇位,怎么也糊涂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父子有矛盾
李豫直觉得脑子里好似有一团浆糊,搅的他昏昏沉沉,竟连崔光远一连声的唤他都没听到。好在驭者停住了轺车,车身晃动停止,李豫立即由出神的状态回到了现实当中,见崔光远和皇甫恪都有些讶异的看着自己,只得尴尬一笑,并没有再说其他的。
已经到了太极宫,崔光远和皇甫恪也跟着李豫鱼贯下了轺车。李豫这才醒悟过来。
“两位也是奉诏入宫?”
崔光远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皇甫恪。
“陛下敕令老将军即刻入宫,下吏入宫也是以备咨询。”
崔光远口中的以备咨询究竟是什么李豫不及多想,只心不在焉的拱拱手,便径自在宫内宦官的引领下,先行去了。
皇甫恪与崔光远毕竟身份不比广平王,看着李豫的身形消失在宫门内,这才心事重重的道:
“御史大夫绝不能尚公主,为长远计,与博陵崔氏抑或范阳卢氏才是正理……”
这番话似自言自语,可似乎说了一半又戛然停住了。崔光远一开始的想法还只是单纯的出于秦晋的前程考虑,可细细品味皇甫恪的话,他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一个可怕的想法猛然从心里面跳了出来,可这种想法和怀疑是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若是在太上皇时期,顷刻间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崔光远与皇甫恪是旧识,关系十分亲近,现在去看对方竟觉得陌生极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皇甫恪了吗?但紧接着,他又暗暗叹息,朝廷待皇甫恪也实在不公,陷害其造反在先,杀其家人在后,若非军中带着三个儿子,恐怕现在就是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他能不很吗?崔光远甚至在想,如果自己与皇甫恪易地而处,会不会恨太上皇,恨这个朝廷的晦暗不明?多年的儒家正统浸淫使之抗拒回答这个问题,最终得出的结果只有纠结和痛苦。
然则,崔光远再怎么同情皇甫恪,也不能对他有丝毫的安慰,老来有丧家之痛,若放在常人身上,就是疯了也不奇怪。
现在,他终于有点明白,皇甫恪为什么极力阻止秦晋与皇室联姻了。
秦晋的神武军根基在河东,而博陵崔氏正是位于河东,范阳卢氏位于河北,无论与这两家的哪一家联姻,对秦晋的助力则不言而喻。可尚公主的结果就恰恰与之相反了,与皇家联姻的功勋之臣,朝廷只会时时限制打压,甚至稍有不慎就会招致灭族的惨祸。
唐朝立国至今,驸马与公主卷入政治斗争中,因此而身死族灭的不胜枚举,他当然也不希望秦晋被卷入皇家争斗的浑水里去,可是,有时候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直至现在,崔光远才有些恍然,原来太上皇一早就赐婚秦晋,显然其背后没安了什么好心。不过,当今天子又是因何如此积极呢?
以崔光远对天子的了解,他信任秦晋,重用秦晋,断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两个人站在阙下,等着天子的召见,李豫进去了有一阵,可他们依旧没有得到天子的回音。
天子便殿,此时只有父子二人,李豫有些埋怨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皇,儿臣反对皇姑与御史大夫的婚事!”
李亨惊讶的看着这个一向恭顺的儿子,他十分不解,其因何有这种建议。
“反对?为甚?”
“公主为君,驸马为臣,御史大夫若为皇姑所影响,今后平乱大业岂非平添变数?”
在李亨父子的共识中,平定安禄山之乱肯定离不开秦晋,至少要有很大一部分倚重于秦晋,现在李豫把寿安长公主与秦晋的婚事看成一种对这种共识的潜在威胁,令李亨颇感头疼。
“你的皇姑向来温婉,与世无争,若非她这种性格,朕又岂能尽力撮合?”
得到这个答案,李豫怔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父皇早就考虑到了这个因素。再想想皇姑的脾气秉性,也的确如父皇所说,怎么看都不想那些权利**极强的公主,但他的动摇马上又消失了。
李豫咬牙道:
“父皇焉知人心不会改变?”
“住口!”
李亨厉声喝止了李豫,他实在难以想象,这番话是出于自己最看重的儿子之口。
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李亨被气的不说话,李豫则是在盘算着如何才能劝说父皇打消念头。
李豫彻底被皇甫恪与崔光远说服,认为秦晋与天子家联姻的确不是个明智的选择,那么他就有责任对此加以制止。因而,他所持仗的是一种使命感,才敢于如此有悖于以往的顶撞李亨。
李豫向来顺从听话,今日却连连顶撞李亨,李亨又气又奇,沉默了一阵,心情渐渐平复以后,便开始暗自揣度李豫的劝说之辞。
“陛下,陛下,皇甫老将军和崔大尹还候在阙下呢……”
过了大约有半个多时辰,一名宦官轻声的提醒着李亨。李亨这才恍然,自己把两位功臣晾在宫外甚是不妥,于是有气无力的瞪了李豫一样。
“你先退下吧!”
“父皇,儿臣的建议还请甚重考虑!”
李亨不置可否,只疲惫的挥着手,李豫见状只得告退。
直到皇甫恪与崔光远出现在便殿之上,李亨的脸上才重新浮现出了笑意,只是这笑意显得有些僵硬,仔细看去,神色中还带着一丝心烦意乱。
“罪臣皇甫恪拜见大唐皇帝陛下无恙!”
李亨不等皇甫恪拜下去,就已经起身快步奔了过去,双臂一把扶住了他。
“老将军何以如此自称?你是我大唐的功臣,是我李家的功臣,快入座说话!”
天子如此礼遇,皇甫恪有些动容,激动的再三拜谢,这才与崔光远分别落座。此时,便有宫人端上来了刚刚煮好的茶汤,立时满室充盈着浸人心脾的香气。
不过,君臣三人似乎都无心饮茶,各自都怀揣着心事。
李亨召皇甫恪入宫,乃是为了咨询河东战事。皇甫恪在河东惨败的消息他是知道的,但是现在绝非追究败战之罪的时候,相反,李亨不但不打算追究,还有意重用。太宗曾有“使功不如使过的先例。”对此,他也十分认同。
“河东史思明叛军的实力如何?”
皇甫恪早就料到天子必会询问河东战事,一早就打好了腹稿。
“陛下,史思明叛军势大,唐.军难以正面对敌,是以连续丧师失地。”
尽管李亨早就得知了河东的基本战况,但当真从皇甫恪口中听说,心底还是很震撼和失望的。因而,不免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
却听皇甫恪又道: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叛军所依仗为兵锋之盛,唐.军也不是全然没有依仗,河东地势之先要复杂,足以顶的上百万甲士!”
此言一出,李亨又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以皇甫老将军之所见,河东战局何时可有转机?”
这个问题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可回答起来并不容易,因为谁都难以保证战争的胜负。不过,皇甫沉吟了一阵之后,还是斩钉截铁的答道:
“老臣以为,神武军战力犹在史思明叛军之上,只是兵力过于分散,守御河东的也不过三万余人,倘若主力俱在河东,史思明纵使有十五万精锐也是必败的下场!”
说到底还是精锐兵力捉襟见肘,然则这番话已经是对李亨的最大安慰,至少可以保证,朝廷对史思明叛军是有一战之力的,不至于没有招架之功。皇甫恪与叛军交手的次数甚至比秦晋还多,因而李亨对其也是极为信重的。
皇甫恪又道:
“河东战局究竟会如何发展,老臣还认为,八成要取决于朝廷东征的胜负!若一战而克东京,史思明叛军将不战而溃,若功败垂成,河东面临南北夹击,形势危矣!”
近一年以来,河东道就像一颗钉子,顽强的钉在叛军的胸腹之间,叛军早就必欲除之而后快,因此才以叛军中的二号人物史思明亲自出马,打算一战而竟全功。但是,河东的战事打了也有半年,从冬天一直持续到春天,便在太原以南一直僵持了下去。
说起神武军在河东使用的一种新战法,皇甫恪立时来了劲头。
“游击之术?”
李亨大感好奇,便目不转睛,津津有味的听着。
太原府以北大城尽失,但广阔的乡间山地却是绝佳的伏击场所,神武军化整为零,频频袭扰,若叛军集中主力来攻,则尽数退入山中,惹的叛军不胜其扰,甚至不敢出城,只得窝在城里。
叛军得到了各郡的大城以后,必然要分兵守御,而各城之间又要沟通联络,于是神武军的小股人马便经常于此间神出鬼没,小半年下来竟也杀伤叛贼胡兵两万余人。
这两万人乃是由一次次的几十斩获,乃至几百斩获积少成多而来。
至此,李亨不由得提出了他的质疑。
“就算有两万斩获,难道史思明就不会由河东百姓中强征壮丁吗?”
皇甫恪摇头笑道:
“他当然想,然而却无丁可征!”
第六百三十九章:殿上各争执
“因何无丁可征?”
李亨追问道。李豫却突然插了一句:
“一定是民营之故!”
皇甫恪先是一怔,继而击掌赞道:
“正如广平王所言,确是民营之故!”
至此,皇甫恪才又对广平王重新审视起来,看来此人也是有些才智的,并非一如那些十王宅里的皇子一般懵懂无知。
皇甫恪却不知道,李豫在长安守卫战中亲自参与了团结兵和民营的组建,对其中的各种关节了如指掌,此时能够想通河东的因由也不奇怪。
“神武军将各地百姓悉数编入民营,一来解决了缺粮的问题,二来可将所有的百姓有效的聚拢在朝廷的控制之下,不至于成了逃民,流民,将来战事平定,可再依大唐律令安置地方,以此保证了人丁户口的减损。这种民营的制度还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全民组织起来极为便捷效率。因而,但凡神武军撤离之地,各处的百姓也随着民营撤离,叛军所得不过是空城一座,既无粮草,又无人丁……”
李亨听的连连点头,觉得由皇甫恪所言中可以大致得出一个判断,似乎史思明在河东已经如陷入泥沼一般,进退不得。
李豫又提出了一个疑问:
“当初杜使君曾在冯翊郡实行坚壁清野,但凡大城一概烧毁,河东为何只撤走百姓和物资,而独独留下空城呢?”
“广平王问的好!”
皇甫恪赞了一句,这才缓缓道来。
“河东与关中的局面不一样,地广而多山,留下各郡的大城,就是为了分散史思明有限的兵力。那些大城虽是空城一座,却依旧如饵料一般,由不得他不上钩。”
李亨父子听的津津有味,一时间竟忘了因寿安长公主而生出的烦恼。他们原本以为河东的战事必然惨烈至极,甚至于岌岌可危,以至于朝廷都做好了放弃河东的打算,可现在由皇甫恪的描述中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虽然屡屡丧失土地,却一步步束缚住了史思明的手脚,使之进退两难,疲于奔命。
说了好一阵,皇甫恪的脸上忽而露出惭愧之色。
“秦大夫好策略,只可惜老臣初时不能完全领悟,反而死打硬抗,因而才陷入了史思明的重重包围,几至全军尽殁。”
皇甫恪乃是由唐.军最鼎盛时期一路走过来的老将,向来只有唐朝追着敌国屁股后面穷追猛打的份,何曾被敌军逼迫的如老鼠一般东躲西藏?也正是因为战略理念的不同,皇甫恪放不下以往的包袱,才屡屡有败军之战。
殊不知,唐朝幽燕边军乃天下十大节度使最精锐,最强大的,这些昔日的唐.军悉数成了叛军,自然也就成了唐朝最强大的敌人。唐朝到了天宝年间并没有实行外虚实内的布防策略,受困于漫长边疆的胡虏作乱,李隆基几乎把唐朝所有的精锐之师都布防在了边疆,尤其是契丹人为祸近一甲子的辽东幽燕之地。
是以,河北的唐朝边军常年与契丹人作战,越打越强,朔方陇右等地并无强敌,几处边军战力此消彼长之下,高下也就越来越明显。
这些道理本是极容易参透的,但皇甫恪等一干唐朝文武都处于唐朝鼎盛的心理状态中,一时难以摆清楚自身的实际处境,因而才出现了与实力不符的一种心态。
反而是秦晋不曾在唐.军中待过,也没有切身体会过唐.军的强大,因而没有这些包袱,应对起来则清醒自如。
君臣等人说到尽兴之处,李亨陡而道:
“皇甫老将军还要回河东去,朕打算以老将军为河北道节度副使,以期进攻叛军巢穴,直捣范阳!”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个人都是一惊。
李豫下意识问道:
“不知父皇打算以何人为节度大使?”
只见李亨一字一顿道:
“封常清!”
就连皇甫恪都是愕然,他在河东时也知道封常清的存在,可封常清的实际兵力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那么强大,总数不过数千,又因为缺少援助和补给,很难打硬仗,因而这一年多来只游走在幽燕以北的草原与大山之间,做长期的袭扰。
有很长一段时间,安禄山叛军受此困扰,不得不把战力最强的史思明部留在河北,以彻底清除这一心腹间的大患。后来,受制于粮草的限制,封常清不得不避敌锋芒,直到神武军克服整个河东道以后,秦晋才暗中对其所部予以必要的援助和补给。
只是当时封常清仍为朝廷通缉的要犯,皇甫恪不会把这些细节说与李亨父子,只避重就轻的又介绍了一下封常清所部在河北道与河东道之间的战绩。
这一说又是小半个时辰,听得李亨和李豫时而紧张,时而兴奋,最后又嗟叹不已。每个人心中都在做同一种惋惜和假设。如果当初太上皇不自毁臂膀,下定决心廓清朝局,以使上下一心,朝廷又何至于落得如今的惨状?
但李亨又想道,如果没有太上皇的昏聩而致使频频乱政,自己又岂能这么快就夺得了皇帝之位?然则,这种想法一经冒出来,他又心下坦然,假如能够大唐不遭此劫难,就算晚继位个十年八年也心甘情愿。
可惜假设毕竟是假设,唐朝的劫难已经发生了,河北河东中原百姓惨遭叛军铁蹄蹂躏。就连关中的百姓也没能逃得过这一劫,数以十万计的百姓竟成了叛军用以果腹的食物。这等人间惨剧竟然发生在令人引之为傲的大唐。
这实在令李亨羞与回顾,但不管怎么样,朝廷并没有在叛军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中倒下,长安至今仍屹立在关中的废墟之上,城内依旧一如昔日盛世一般的熙攘繁华。他相信,只要叛乱平定,以二十年之功励精图治,一定会恢复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
一念及此,李亨便有禁不住兴奋,面色也逐渐有些潮红。
这期间,只有崔光远一人全程沉默,仿佛他这次只带了一双耳朵而来。
李亨一同召见崔光远乃是询问长安治安巡防的情况,因为这几日他已经接连听说了几起聚众械斗和入宅抢劫财物以至于杀人的恶行。这种情形可是在长安陷于重围之时也不曾出现的。
至于其中的原因,根子上是因为神武军与左卫军做了交割。至此,神武军不再负责城内的治安,而专注于京畿的防御,不过左卫军显然没能胜任,这才致使长安治安有趋于失控的迹象。
若在太平年景,崔光远作为京兆尹对长安的治安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现在已经大不同于以往,左卫军乃是宦官李辅国掌管统御。他不想背这个黑锅,可又出于许多顾虑,而对此三缄其口。
是以,当李亨问起这些事件的因由时,崔光远有些闪烁其词。最后还是李豫看不下去了,一语道破天机。
“陛下,城中治安乃左卫军分内之事,京兆尹此时已经空有其责,崔大尹也是有心无力啊!”
闻言,李亨皱眉,李辅国那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崔光远身上还兼着左卫军的提调制置使,换言之一样可以有权力调动左卫军,这也是当初李亨刻意为之的。现在崔光远不作为,怎么能全都怨在李辅国一个人的身上呢?
现在崔光远又表现的没有担当,因而李亨有些不快,眉头也随之拧了起来。
然则,他毕竟还是甚有城府惯了的,此番召崔光远入宫不是为了责备,仅仅想敦促其承担起责任,不要尸位素餐。
崔光远这次确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李亨有些过于一厢情愿了,以为给自己委以了差事就能和李辅国一同节制左卫军了吗?根本不可能!
李辅国是个权利欲极强的人,自从被委以左卫大将军以后,就把新成立的左卫军视作自家的后院禁脔,崔光远就算想插手也全然插不进去。更何况,他早就与秦晋商议过此事,秦晋也认为现在不宜与李辅国因为左卫军而发生龃龉,因此所谓的左卫军使职差遣则完全只是有名无实的。
但李亨并不十分了解臣下间这些复杂的关系,当他向李辅国垂询城中治安一事时,李辅国就连呼冤枉,将责任避重就轻的推给了崔光远。
李亨出于对李辅国的信任,一开始就已经相信了七八分,现在见崔光远不做声,就更坐实了其不胜任的猜想。
皇甫恪虽然刚刚还朝,但马上就从各方人物的蛛丝马迹中发觉了朝廷内部复杂的关系,这种事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牵扯其中,因为他的家小就是被无辜卷入政争中与之阴阳两隔的。
君臣四人间的气氛立时变的有些微妙,谁也没发现,一名宫婢在殿后屏风内闪身轻盈的离开,但也许是出于过度紧张的缘故,在出了后门以后竟与一名宦官撞了满怀。那宦官登时大怒,刚要责骂,然而在瞧清楚对方的眉目时,脸上立时又堆起了笑容。
“走路可小小心着些,万一惊扰了陛下,就算我菩萨心肠,也护不住你啊……”
第六百四十章:恶意滚滚来
那态度前后发生变化的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太极宫内权势熏天的李辅国,他对这个看似普通的宫人如此优待,自然是因为其身后的主人,寿安长公主。且不说寿安长公主是天子最宠爱的妹妹,其即将与秦晋成婚,一旦此格局形成,无论宫内外都将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
这就好比一颗即将冉冉升起的新星,以李辅国现在的性子,巴结还来不及,岂肯随意树敌?是以,就连寿安长公主身边的宫人都轻易不肯得罪。
这个宫人名唤梅兮,并非宫中出身,而是寿安长公主落难冯翊郡时,有那里带回来的,与之同来的还有一名四十左右的妇人。
“冲撞了李将军,请恕罪!”
还好,梅兮并不是不知礼数,她虽然没有宫中人那般对李辅国有种天然的畏惧,但该做的礼数也都做了十足,这让李辅国甚为舒心。如果是宫中寻常的奴婢,向梅兮这般冲撞了他,恐怕最轻也是打将出宫的下场。
李辅国表现的毫不以为意,只笑着挥手让她尽管离去便是,直到梅兮娇小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之中,他脸上的笑容才尽数敛去。一名心腹宦官趴在他的耳畔小声说了几句话,霎那间,一丝阴冷骤然腾起。
“这几个老不死的,为甚只盯着某家?他们不仁,就别怪某不义!”
李辅国现在虽然变得很是低调,轻易不肯得罪人,却也不意味着他怕事,一旦有人欺负上门来,一样会强硬无比的打回去。
“走,去左卫军!”
左卫军现在是李辅国经营的重点,他知道仅仅有天子的宠信还不够,只有掌控了兵权才可能盖过当年的高力士一头。
原来,房琯即将出征,把主意打到了左卫军的头上,由于左卫军兵员多出自长安战时的团结兵,因而是有着一定实战经验的,所以他打算十抽其五,以充实东征大军。但这却等于砍掉了左卫军半数人马,在丝毫没有招呼的前提下,他岂能容忍得下去 ?
不过,到了左卫军以后,李辅国却发现自己低估了房琯,前来负责征调的人正是其麾下大将李嗣业,而且李嗣业手中是持有天子敕命的。
天子是李辅国权力所在的基础,又岂敢违抗天子敕命,只是终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手组建的左卫军给旁人做了嫁衣,于是又软语求李嗣业稍待,他要亲自去宫中面见天子,请天子做主。
李嗣业也没有因为自己手持天子敕命而托大,甚至还颇为诚挚的说道:
“李某尽可以等,但还是有句话要劝一劝将军,天子敕命绝非一时冲动所下,将军如此急吼吼的去求天子收回敕命,难道不是自蹈险地吗?”
他们两个人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如此交浅言深却是万不得已,如果真让李辅国去天子那里碰个大钉子,那他们的仇怨也算就此结下了。李嗣业在军中官场摸爬滚打半生,熟谙个中深浅,因而宁愿此时把话说的深一点,透一点。
李辅国当然不是个蠢货,立时有如梦方醒之感,他愣怔了一阵,马上对李嗣业躬身一礼。
“若非节帅提醒,某险些铸成大错啊!”
不论文臣武将,抑或是宦官,揽兵权,不肯松手,都是天子之大忌。他也是这些日子以来过于顺当,竟有些得意忘形了。
但若要李辅国就这么闷头吃了个哑巴亏,又如何能轻易忍得下去,是以他虽然谢过李嗣业的提醒,脸色依旧阴晴不定。
对此,李嗣业虽然心知肚明,却也爱莫能助,他本身也是听命于人,并无左右朝局的能力。房琯作为宰相,自打进入政事堂以后,一直试图压制削弱长安一战迅速崛起的秦晋和李辅国,尤其在兵权上,格外严加防范,以避免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
房琯这么做并非因为个人私怨,事实上他本人与秦晋和李辅国并无纠葛,这么做完全出自于一片公心,为了朝廷甚至不惜同时得罪长安城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
因此,比起秦晋与李辅国,李嗣业更加敬服房琯,也认为房琯有可能成为一代名相,贤相。然则,李嗣业也有他的担忧。房琯毕竟是书生领兵,打胜仗是个需要长期积累的过程,并非读过几本兵书,洞悉人心就能水到渠成的。
许多细节,一旦在两军交锋时被主帅所忽略,那么后果有可能是极为严重的。
此时身在左卫军,李嗣业不便多想,只等着李辅国尽快交割,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一直等下去的准备,无论如何都得让李辅国把半数的人马交出来。
在犹豫了一阵之后,李辅国最终还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长史何在?清点兵马!”
既然李辅国松了口,李嗣业亲自前来的人物也就完成了,便没必要继续耗在这里,让李辅国难堪。
告罪离开以后,李嗣业立即策马去了政事堂,房琯还在那里等着他的消息呢。当房琯听说李辅国并没有做困兽之斗,一颗心也渐渐的松了下来,继而又兴奋的搓着手,在屋子里来回不停的转着圈子。
看着一心忧国的房琯,李嗣业心中有些不忍,便脱口道:
“相公如此急于求成,同时与秦、李二人为敌,恐怕过犹不及啊!”
他这话已经说的很是委婉,就差直截了当的警告房琯,一旦秦李二人联手对付他,抑或是暗中掣肘,其处境就大大不妙了。
房琯长长嗟叹一声。
“并非是老夫执意与这二人为敌,实在时不我待。此二人都有大功于天子,如果我这个做宰相的不替天子做恶人,将来他们野心也一定会随着实力的膨胀而膨胀,尾大不掉,便悔之晚矣!君不见安禄山、史思明的前车之鉴吗?”
李嗣业当即一阵愣怔,说道:
“这,这怎么一样,秦晋是文官出身,李辅国则是天子家奴,他们怎么,怎么能和安史乱贼相提并论呢?”
李嗣业也是便将出身,房琯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长安一战的功臣,李嗣业自然也在这个范围之内。房琯看出了李嗣业的窘态,又展颜一笑。
“你不必多心,在老夫麾下之人,又岂能容得下那些暗有野心之辈呢?”
言下之意,既然他打算重用李嗣业为将,就是看准了其不会有异心。但这么说并不能解释房琯那些出自于最大恶意的假设之辞。顿了一顿,他终是说道:
“古语有之,王莽谦恭未篡时,老夫自问这一双眼睛看人还是有些准头的。老夫这么说并非认准了其人就是个谋叛之人,问题所在于军权,神武军自成体系,依附于民营,往往每到一地便军民一体,一呼百应。这种情状假使做宰相的不加以未雨绸缪,岂非尸位素餐吗?”
李嗣业无言以对,神武军那一套他也见识过了,的确无往不利,现在的神武军最核心的精锐,恐怕非秦晋不能调遣。
猛然间,李嗣业才反应过来,以房琯宰相的地位,今日竟和自己说了这么多,不禁冷汗直流。
参与到政争中,实非其所愿,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脱下了水,他除了无可奈何也全无办法。
房琯的话还在继续着,只听他声音低沉,一字一顿说着:
“家奴亦有反噬主人的一天,君且试想,若李辅国执掌左卫军日久,一旦天子骤然崩殂,新君又何以制之?”
李嗣业心下骇然,当今天子春秋鼎盛,他无论如何都没想过其身后的局面将会如何,想不到房琯竟思虑的如此之深。
但是,他也并非全无想法。
“神武军不可相制吗?”
却听房琯淡然一笑,低低的说道:
“一丘之貉,何以重托?”
这话说的简单,其中又有太多的可能,李嗣业哪里有可能在短时间想得通透,一时间觉得房琯的想法有些过于极端,忽而又觉得深有道理。
现在的情势也比较明显,左卫军已经逐步取代了神武军负责长安城内防备与治安,而且神武军早晚要被派到战场上去的,到时候京畿之地就只有左卫军一支强兵。那阉人深耕日久之下,一旦失去了当今天子的制约,只怕……
一念及此,李嗣业不禁打了个冷颤,一个极为恐怖的想法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只怕废立天子也不是不能!
惊骇之下,李嗣业又自问,这种想法何其荒唐,煌煌大唐竟有可能使阉人宦官废立天子吗?这样岂非连后汉都不如了?假如哪个阉人头脑发热,来个鸠占鹊巢……
捋着房琯的思路,胡乱想了一阵,李嗣业强令自己将这些杂念驱逐出去,又看着房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房琯道:
“机会只有一次,你我此次东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否则今后再无人能制衡此二人!”
这番话说的更是 骇人,原来一向稳重审慎的房琯竟是存了孤注一掷的心思。
李嗣业下意识的说道:
“此役不成,可整军再战?朝廷又岂可因一时胜败而罪人呢?”
第六百四十一章:公主欲质问
话一出口,连李嗣业自己都觉得苍白无比,又怎么可能说服房琯呢?
却见房琯坚毅的面容上露出了丝丝苦笑。
“此战若败,老夫相位必失!若胜,便可成一代中兴之相!”
说到最后几个字,李嗣业忽然发现,自房琯的眸子里射出了异样的光彩,一时间也使他顿生激动之心。
是啊!怎么总想着会失败呢?一旦此战获胜,顺利的收复东都,那么天下诸军还有哪一个能够恃功而骄呢?而房琯正可以携得胜之威而整顿朝纲,恢复皇权。
“相公勿忧,此战必胜!”
李嗣业最终还是大声说出了一句能够激励人心的话来。房琯也大受鼓舞,拉着他坐下来,在地图前研究潼关以东的局面。
“自打孙孝哲在关中折损了二十万人马,东都洛阳必然兵力空虚,我挥师东进,正是趁虚而入。张巡于睢阳力挫叛军尹子琦、令狐潮部,日前陛下已经下诏使其为河南节度副使,统御都畿道南部各郡兵马,只要我大军一到,他们则可自南而北上,遥相呼应。”
关于张巡在睢阳力挫叛军的军报,李嗣业也见过不止一次了,因此对房琯的计划也深以为然。
“各方的情报汇总到长安,安禄山在黄河以南的兵力已经不超过十五万人,又分散在各地,能够集结一战的,恐怕不会超过五万人,十万大军正可以以多击少,各个击破!”
李嗣业则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假使安禄山集结了大部兵马呢?”
房琯一愣,显然并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继而又道:
“难道以竟打下的郡县,他不想要了吗?”
这个问题李嗣业无法回答,的确,若大举集结,就等于放弃了都畿道各郡县,毕竟唐朝在都畿道根基深深,各郡县的反抗都很激烈,这也是叛军兵锋迟迟难以突破到两淮以及江南的主要原因。
见李嗣业沉吟不语,房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手指越过了黄河,指着河东的多山地带。
‘史思明在河东还有十五万兵马,不过却被秦晋的一部神武军拖在了南部大山里,只等东征大军在都畿道初步站稳脚跟,老夫就会上书天子,以关中神武军驰援河东,彻底将史思明的叛军赶出河东。’
说到此处,房琯的手指继续向东移动着,最后在河北道的位置重重敲了两下。
“届时,如果顺利的话,东征大军已然攻下洛阳,那么便提兵北上,携胜利之威直捣安贼老巢,一举平定叛乱。就算不顺利,叛军也已经陷入处处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只要假以时日,最终一样会取得胜利。”
李嗣业暗暗点了点头,房琯的这个战略的确四平八稳,既能平叛,又限制了秦晋的神武军在平叛战场上有更大的作为。
一道太行山挡在河东河北两道之间,守易攻难,不论从河北或是河东进击另一方势必都不容易。因而,神武军即便击退了史思明部,也未必能乘胜深入河北,最稳妥的法子还是等都畿道的战事完结,做两面夹击。如此一来,秦晋和神武军的作用在平叛之战中必将大打折扣。
李嗣业盯着地图看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久久才迟疑着说道:
“房相公忽略了一个人!”
之间房琯似乎一切都已经尽在掌握之中,反问道:
“你是说封常清吗?”
“区区两三千人,又何以左右战局?”
确实,两三千人就如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能够施加的影响力恐怕微乎其微。
两人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做了深入的假设与筹谋,直到两人饿的前胸贴后背,这才想起来错过了午时的饭食。
房琯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身子。
“三日后出兵,成败在此一举!”
太极宫,宫人梅兮返回寿安长公主所在的院落以后,便把在殿后偷听来的话告诉了虫娘。
虫娘听到大臣反对自己和秦晋的婚事,觉得有些好笑,便呵呵笑道:
“那些老头真是甚事都想干涉,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时,虫娘身边的中年妇人却道:
“一点都不好笑,公主难道不怕天子当真就听信了那些老头子的谗言?”
虫娘扭头看着中年妇人,这也是在冯翊和延州时,一直照顾她的妇人,是当地的良家出身,与寻常奴仆还是不同的。
“南姨莫要危言耸听。”
在冯翊和延州时,虫娘一直称呼其南姨,就算回到宫中也不曾改口。
却见南姨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她显然不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反而认为很有可能成为现实。只是,一些话不忍心和这生性乐观、善良的公主说的过于透彻。
在南姨看来,如果当今天子是个善于决断,勇于担当的人,当初就不可能任由最心疼的 妹妹,也就是虫娘涉险,甚至于连一身肩负重任的秦晋都牵扯其中。所幸最后两人都是好结局,假如但有一人出了意外,那岂非就是因当今天子而死吗?
不过,南姨也看得出来,在虫娘的眼中,一直视当今天子如兄如父,也从未把以前那些事真正的放在心上,更多时候都在设身处地的为旁人着想,真正想着自己的时候反而少之又少。南姨甚至不止一次的,或明或暗的提醒过虫娘,如果在处处险恶的宫廷中如此与人为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可惜,虫娘并没有把她的劝告听进去,行事依旧一如往昔。
然则这一次,南姨的话似乎对虫娘有所触动了,只见他白皙俏脸上的笑容忽而凝固了,歪着脑袋一动不动的愣怔好一阵,才骤而从座榻上站了起来,口中兀自道:
“不行,我得去问问他,究竟还要不要娶我!”
虫娘的这番话把南姨和梅兮都吓了一跳,哪有女儿家如此不知矜持的,亲自跑到未过门的夫家问这等事情……
两个人面面相觑,见到虫娘当真打算出宫,便一齐劝道:
“公主何须亲自去呢?大夫那里由梅兮去传话不就行了吗?”
“梅兮愿代公主去向那负心人问一问究竟!”
岂料,虫娘却噘着嘴,满心不乐意的看着梅兮哼了一句:
“因由还没弄清楚,谁说他就是负心人了?”
梅姨则赶紧站出来附和道:
“谁说不是,从中作梗的是那些老头子,驸马为公主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又岂能轻易变心呢?”
虫娘毕竟还是个没接触过男子的少女,耳听得梅姨一口一个驸马,不禁满面羞红,小心脏也不争气的扑通扑通的乱跳,想起当日自己伏在他宽阔坚实的背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便觉得幸福到了骨子里。
然则,她心里甜的很,口上却不承认。
“南姨口口声声称他驸马,哪个说过一定要嫁他了?”
南姨忍不住扑哧笑了。
“对对对,公主还没说要嫁他呢,陛下兴许就从了那些老头子的主意……”
虫娘终于还是招架不住南姨的取笑,败下阵来,一字一顿的说道:
“绝对不许!”
开过玩笑,饶是南姨和梅兮两个人苦苦相劝,都没能改变虫娘的主意。最后没有办法,只得从了这位难得任性一次的公主。不过,他们可不敢就这么任由虫酿出宫,听说最近长安城内并不太平,时常发生当街行抢的恶**件。还是梅兮建议,找李辅国给他们派两个禁卫护着,省得路上出现意外。
南姨对阉人宦官,尤其是李辅国其人没有好感,坚决反对这个主意。
“李辅国是个口蜜腹剑的人,谁知道他对公主安没安好心思。”
梅兮却道:
“李辅国虽然是个阉人,但对陛下忠心不二,又是领兵的将军,听说,听说与未来的驸马又交好,就算不是好人,也一定会照拂公主的!”
她本来想直说秦晋为驸马,但见虫娘刚刚的尴尬并未尽去,知道玩笑可一不可再,于是又改口成未来驸马。
自打跟着虫娘进宫以后,梅兮所见的李辅国对她们一直十分客气殷勤,因而对阉人宦官的印象也随之大为改观,认为南姨的偏见过甚。
南姨的说法也没有什么依据,因而只哼了一声不作回答。梅兮很少能在南姨面前得着理,便有些得意的笑道:
“公主稍候,奴婢这就去寻李辅国。”
此时的李辅国已经从左卫军返回了宫中,他在那里越来越觉得憋气,是以便选择眼不见为净。得知梅兮求他要几个禁卫护着去见秦晋,顿觉惊诧,有些好奇的问道:
“公主去,去见秦大夫?作甚?”
话虽是问了出来,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此急不可耐,还能是作甚了,自然要去私会情郎。别看李辅国是个自幼进宫的阉人,男女之间的事可都门清着呢。
看着李辅国一脸古怪的笑意,梅兮特地叮嘱他道:
“将军可要为公主的行踪保密啊,公主此去是要质问,质问那负心郎的!”
梅兮对李辅国颇有好感,竟也没瞒着他,将实情托出。
第六百四十二章:突至永嘉坊
李辅国眯起了眼睛,很有些玩味的看着梅兮,忽而又道:
“不管长公主去会情郎,还是找负心人的麻烦,李某尽心伺候就是。”
梅兮焉能看不出李辅国目光中的玩味之意,情知他误会了自己是在为公主掩饰,其实有什么好掩饰的呢?想去看便去看,有了疑问便当面去质问,哪里用得上掖着藏着?
“不不不!李将军误会了,公主的确是要质问那负心人的,因为,因为他要悔婚!”
这句话说出来,让李辅国也吓了一跳。寻常人家悔婚不过是丢人而已,可若是秦晋与寿安长公主的婚事告吹了,恐怕影响的便是半个朝局啊,他李辅国就首当其冲。
不过,梅兮才是个十五六的小丫头,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这等骇人听闻的话,但凡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要思量一下其中的真假。只见笑容又出现在李辅国的脸上,问道:
“可不许说这等话,万一传了出去,岂非有亏于御史大夫与长公主的声名?”
梅兮见李辅国不肯相信,急道:
“李将军如何不相信我的话呢?我在便殿屏风之后都听得一清二楚呢,那个姓皇甫的老头,一直,一直再劝说陛下取消婚事,广平王也另一个绯袍官也在场,他们,他们也不出言劝阻,若非出自那负心人的授意,谁,谁能如此呢?”
梅兮的声音急促而又气氛,落在李辅国的耳朵里,只觉得刺耳无比。
他不由得再次眯起眼睛来,盘算着出自梅兮之口的消息。想不到,自己被左卫军的事缠住了,一时顾不上便殿内事,居然就差点遗漏了这等大事。姓皇甫的老头自然就是皇甫恪,此人乃秦晋在河东的心腹,亦曾被杨国忠陷害逼反,并且其家人也因此均遭惨死。
皇甫恪劝谏天子,试图阻止秦晋和寿安长公主的婚事,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思来想也也理不清头绪,继而又假设着,难道这真是出自于秦晋的授意?可秦晋又为什么这么做呢?
与皇家联姻,只会使秦晋与天子的关系更加亲密,而且寿安长公主还是天子最心疼的妹妹。将来他们若生出来女儿,再嫁给储君做正妻,那就是一国之母,如此三五十载之后,大唐的皇帝没准就有了他秦晋的血统。任何寒门出身的人恐怕做梦都想着有如此好事,秦晋怎么就突然转了主意呢?
不过,李辅国毕竟经历了太多的风雨生死,就算心中对此事很是忧虑,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他看着满脸焦急之色的梅兮,说道:
“某这就为长公主派去十名禁卫,凭此令牌,可命他们做任何事情!”
梅兮看着李辅国递过来的一块巴掌大小的铜牌,不解道:
“公主但有事情吩咐就是,要此物何用?”
李辅国笑道:
“你可能不知这禁中宿卫的规矩,除天子敕命以外,非得此物与某之手令不能提调指挥一兵一卒!”
这规矩与以往相比严苛了许多,梅兮却不了解以前的宫中是个什么模样,是以吐了吐舌头,道:
“好大的规矩!”
“皇家么!规矩不大可要乱套呢!”
不知为何,李辅国对公主的贴身侍婢,也就是这个梅兮,甚有好感,平日里对谁都是板着面孔,唯独见到她总不自觉的就呵呵笑了起来。
梅兮捧着那枚沉甸甸的铜牌,欢天喜地的去了,李辅国望着娇小的背影逐渐淡出视线,眼眶竟然有些发红,眼前也多了一层水汽。
良久,他苦笑摇头,口中喃喃:
“像,真像啊!”
李辅国十六岁入宫,家中原本还有个妹妹,在记忆中也与梅西一般的天真无邪,只是自那以后变成永别。后来他渐渐在宫中有了些权势,也曾托人回家乡寻访,但是得到的却全是一无所获的音讯。
据说在他被迫进宫以后,乡里曾遭了盗匪的洗劫,其家人便在那次劫难之后再无音讯。有人说,他的家人被盗匪掳走做了奴隶,也有人说,早就死在了盗匪的乱刀之下。当初乡里在盗匪洗劫之后曾起了几场大火,火灭之后亦发现了几具身份不明的焦尸,那没准就是……
这也成了李辅国心中永远的隐痛的和遗憾。旁的宦官就算因为失去了生育能力而绝后,但世上总还有家人,从兄弟或本家的子嗣中过继一个承继香火的也比比皆是。
比如高力士本是岭南大族冯家之后,他在权倾朝野之时就曾过继了兄弟的儿子作为子嗣。
而他李辅国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没有一个亲人,纵使想过继一个子嗣,也只能从与之毫无干系的人家中挑选。
“将军,将军……”
一名宦官的呼唤,让李辅国忽而回到了现实中,他有几分不耐烦的瞥向那没眼色的宦官。
“何事?”
“寿安长公主带着贴身的侍婢已经出宫了!”
李辅国点了点头,沉声问道:
“禁中宿卫可派了去?”
“全是身手最好的,将军放心!”
李辅国的声音有些阴冷。
“莫要夸口,倘若长公主有一星半点的闪失,便提头来见吧!”
那宦官被吓得浑身一颤,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李辅国刚刚好似哭过。但是,宫中的所有宦官都知道,李辅国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杖毙犯了事的宦官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像这种性子的人怎么可能流泪呢?
长安大街,一辆普通的轺车自熙攘的车流中缓缓向东行进。
“公主若走御道,此时早就到了永嘉坊,何必像现在这么被挤在路上?”
梅兮有些紧张的向车外张望着,经历过关中的兵祸以后,她已经本能的时刻担忧着危机来临。出了太极宫以后,仿佛处处都隐藏着未知的祸乱。
反而寿安公主与之大为不同,从帘幕后好奇的看着任何异样街边的人和物,仿佛都透着无比的吸引力。其实,这也和虫娘的生长经历有关。她是李隆基与来自西域的胡姬所生,一直不得李隆基换新。因而,李隆基甚少带着她到宫外行走,她自懂事以来,记忆力除了深深的宫苑就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宫墙。
此前,长安之战时虽然离开过宫内,但由于在大战之中,所经之地又多是穷乡僻壤,自然与眼下的长安城不能同日而语。
南姨也显得有些焦虑和紧张,没话找话的说道:
“听说秦晋日日忙于军中事务,公主去永嘉坊,不去北面的中军,八成要扑空!”
岂料,虫娘却将视线从外面收了回来,浅笑道:
“我就是要扑空,他得知我去了永嘉坊,还不得急着赶回来?”
……
“甚?再说一遍?”
秦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声的问着自府中赶来军中的奴仆。
“长公主到了府中,家老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只得来请示主君!”
唐朝的长公主虽多,但家奴口中的长公主只能是寿安长公主,虫娘。可好端端的,虫娘不在宫中好好待着,到永嘉坊去作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要结为夫妻,就算急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吧?
但紧接着,秦晋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印象中那个弱质芊芊的温婉少女,怎么可能是这种鲁莽又不知所谓的人呢?
“主君,长公主面色不善,怕,怕没有好事,家老交代,让主君千万,千万不要回去!”
秦晋想了想,又道:
“我不回去,难道他那老头子就有办法了?”
“家老说,说,只要主君肯,肯让他放手施为,一定会让长公主乖乖的回到宫中去!”
对此,秦晋断然摆手道:
“不可!”
秦晋从来都不是个逃避的人,不论虫娘因何而面色不善,自己都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如果当真是自己理亏,赔礼致歉就是。假若有误会,当面说清楚,把误会消除。像家老建议的那样躲着,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可能简单的问题越来越复杂。
这时,一名便服军吏快步走了进来,将一封公文放在公案之上,刚刚送来的密报。
是密报,不是军报。秦晋便清楚,这是关于长安城内的消息,而能够在第一时间送到自己这里来,那就一定是要要紧的事。
秦晋快速的拆开,才看了一行,便松了吊在哽嗓间的那口气。
李辅国调遣了十名禁中宿卫,而这十名禁中宿卫都换了便服,最后到了永嘉坊。而护送之人正是寿安长公主。
“非我亲自回去不可,你先走一步,我安置好军中公务就赶回去,告诉家老,不可顶撞了公主!”
秦晋将手中的公文放下,然后又拿了起来,将之凑到烛台火苗前,不消眨眼的功夫,便见火光飞舞,顷刻就只剩片片飞灰落下。
十数骑飞奔出军营,直奔南内方向的永嘉坊而去,秦晋在马上颠簸着,心中一直不停的寻究着原因,虫娘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她如此面色不善的到永嘉坊去寻自己,难道是因为有了危机?
一想到危机二字,秦晋心中咯噔一下……
第六百四十三章:无声之答案
永嘉坊秦府,寿安公主在家老的陪同下,由一进宅院走向下一进宅院,目光流连于回廊外的各式山石与灌木,她仿佛正以此间主母的身份在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然则,其身后跟着的一众男女仆婢们,却都是紧绷着面孔,如临大敌一般,似乎对这位即将成为他们主母的女人怀着一丝丝的敌意。
“听说御史大夫府中还收了两名妾侍?”
说话的并非寿安公主,而是南姨。虫娘闻言,扭过头来,将视线从回廊外收回,又像那惜字如金的老仆望去。
虫娘早就知道,秦晋的府中有两名妾侍,都是不多见的美人。当初太上皇还在位时,其中一名妾侍甚至还被歹人绑架,秦晋就差把整个长安城翻个底朝天。她还清楚的记得,姑母和姐妹们议论起这件事时的兴奋,甚至还有个姐姐公开表示了对那个妾侍的羡慕之情,倘若有个男人肯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禁令,就算当时死了也是值得的。
并且,持有这种想法的人还不止一个。
虫娘还记得,她当时取笑了姐姐,说她宁可不遇见这等男子,也要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此言一出,当即就把在场的公主县主们逗的前仰后合,其中一位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姐姐甚至还摸着她的头笑言,她年龄还小,不懂的男女间的情爱。
“这就是男女间的情爱吗?”
虫娘低低自语着,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清楚。一想到秦晋对那两名妾侍的好,她竟觉得自己胸口处有种莫名的酸楚。
家老慢吞吞的回答着南姨的提问。
“府中确有其人,此乃太上皇御赐家主君!”
言下之意,这是太上皇御赐的,可不甘秦晋的事,若长公主因这件事跑来兴师问罪,那就是找错人了!
南姨对须发花白的家老很不满意,她能从这老头子的语气神态中感受到其骨子里的戒备之意。但是,她毕竟不像梅兮那样年轻又心直口快,想到公主即将成为这座宅子的主母,自己又何必逞一时之意气呢?
“男人都是好色的,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公主大度,并不会在意!”
然则,南姨不说话,梅兮却语带不满的嘲讽了一句。这让虫娘有些尴尬,自己明明不是为了她们而来,现在经南姨与梅兮的一问一讽,反倒是像她上赶着到这里争风吃醋一般。
“既然是侍妾,又因何不出来迎接公主?倒要公主去拜见她们吗?”
梅兮见秦府的奴仆都好似木头一般没有反应,说话时就更加的不客气了。
“梅兮,不要难为他们!”
虫娘也觉得梅兮的话说的有些过火,便当众喝止了她。
话音未落,边听一个悦耳的女声自身侧回廊的另一方响起。
“奴婢繁素,拜见寿安长公主!”
这一声说话清越如铃,纵使虫娘是个女子,也不觉得好听极了。
虫娘这时已经摆脱了尴尬,又似主母的姿态打量着面前这个盈盈下拜女人。
“繁素这个名字真好听!”
她知道南姨和梅兮的咄咄逼人使自己被动极了,于是便缓和了语气,试图缓解场面的尴尬。
这一刻,虫娘甚至于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的就到了永嘉坊,更不该纵容南姨和梅兮对秦府的奴仆们报之以颜色。她甚至在反而能自己,这可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啊?因何就迷了眼一般呢?
虫娘当然不知道,有一种情形叫关心则乱,若非皇甫恪劝说天子取消秦晋与她的婚礼,梅兮又把这个消息传递出来,她又怎么可能失了方寸呢?只是这些都因为她身在局中而浑然不觉。
然则,既然来都来了,也只能强撑着等下去,等着秦晋回来。。
去听繁素那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
“奴婢的名字是主君所赐!”
繁素口中的主君自然只能是秦晋,虫娘闻言又觉得胸口好似泛起了阵阵酸楚。这么好听的名字,竟然出自他的手笔,如果自己也能得名如此,就算……
忽而,虫娘觉得自己不该傻愣愣的站在当场,拿出主母的姿态更是愚蠢的行为,这么做只会是这府中的人对自己成见更深。
她虽然是来质问秦晋的,可毕竟不想让这些奴仆们先对自己生了不好的印象。
想到此,虫娘缓缓的走到了繁素的跟前,稳稳的将她扶了起来。
“名字美,人更美,你们不必都在这里顾着我一人,我只等,等他回来……”
虫娘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秦晋,是以口中打了绊,但马上又恢复了从容淡定。
接触到繁素的一瞬间,虫娘忽然居的这个美丽的女子身体冰凉,还在隐隐的发着抖,心中顿时明白了,她这是在紧张,惧怕自己。
这个意外的发现反而让虫娘心底里涌起一丝歉疚,自己不是来对她们兴师问罪的,又何至于惧怕自己呢?再说,就算自己将成为这府邸的主母,大唐律典又没有禁止驸马纳妾的规矩,自己自可睁一眼闭眼,做个贤妻良母。
虫娘当然知道他们李家的女儿名声不好,刁蛮为恶,行为不检,弄得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中,但凡有进取之心的人,一律对驸马都尉的身份避之唯恐不及。但她却认为,秦晋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一个真正有大胸襟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乎这些世俗的眼光呢?难道男女间的情爱,还要受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所束缚吗?
在虫娘的眼里,秦晋是整个大英雄,是他一个人的大英雄。当他单人独骑驰出长安城,当她伏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炽烈的体温与铿锵有力的心跳,便认定了此生非君不嫁。
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他们都以为以公主的刁蛮任性一定会给繁素吃些苦头,谁又想得到寿安长公主居然亲自扶起了她来,甚至还和颜悦色的予以安慰。
一时间,这些奴仆们对虫娘的感观又有了逆转,觉得自己可能是误会了公主,即将成为自家主母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刁蛮任性的野蛮公主呢?
“主君回来,主君回来了……”
一名奴仆急吼吼的狂奔而来,口中气喘吁吁断续的呼喊着。
虫娘闻声望去,果见秦晋跟在那奴仆的身后,稳健有力的快步走了过来。霎那间,她只觉得自己此前的所有怨气都化为了乌有,只要能见到他,只要能日日见到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如此想着,竟失神了,直到秦晋已经站在了虫娘的面前,她竟好似被吓了一跳,迅即又满面绯红。
“长公主此来何事?秦晋来的迟了……”
秦晋的语气很平和,也很客气,但听在虫娘的耳中,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免有些赌气,鼻息间长长的哼了一声。
此时,家老早就识趣的把一干奴仆都轰走了,他自己也远远的避开,免得秦晋和长公主尴尬。南姨和梅兮当然也不是不知眼色的人,也跟着远远的避开。
在秦晋看来,此时的虫娘确实有些反常,她在看到自己的第一刻明明脸上还挂着笑意,怎么眨眼的功夫就生气了呢?看她噘着嘴,挺翘的鼻头隐隐抽动一下,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实话说,秦晋能在天子宰相间纵横捭阖,可到了这小女子的面前,若想猜透她们的心思可当真不易。
没有任何因由的,一个少女就能瞬息间由喜转忧,此间道理让人如何揣测?秦晋真想两手一摊,自问自己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怎么就会这样呢?
良久,虫娘终于说话了。
“听说,听说你要悔婚?”
听到悔婚二字,秦晋心中咯噔一下,又顿时了然。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一定是皇甫恪见难以说服自己,趁着觐见天子的当口向天子劝谏。偏巧不巧,这劝谏之言又被虫娘得知,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兴师问罪。
既然知道了原因,那就好办了。秦晋看着她的眼睛,乌黑如水的眼珠里含着既热切又犹豫的光。
比起这个时代那些逆来顺受的女人,秦晋觉得眼前的虫娘更像他所来自的那个时代的女人,有着自己的想法,不会盲从,可又不免任性与柔弱。
不知为何,这个时代的女人那种几乎与生俱来的服从性反而使秦晋顿失兴趣,这可是他那个时代梦寐难求的啊。
秦晋不禁哑然失笑,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任何**的终结居然没有一定之归,求而难得的,才是最想要的。
见秦晋忽而失笑,虫娘马上觉得这就是回答,一种漫不经心的肯定,也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视。
刹那间,乌黑的眼珠已经蒙上了一层水汽。如果这就是答案,她宁愿不听到结果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极力忍住了泪珠从眼眶中滚落,虫娘绕过了秦晋头也不回的奔了回廊,只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秦晋楞在当场,自己还没回答呢,她怎么就跑了?
远远避开的南姨和梅兮也发觉了虫娘的反常之处,也顾不得找秦晋算账,赶忙跟着追了上去,生怕她出了意外。
第六百四十四章:女人心思深
秦晋觉得寿安公主有点无理取闹,他已经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而且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她居然就气鼓鼓的走了。愣在原地半晌,他终于无可奈何的耸耸肩,都说女人的心思难以捉摸,可也不至于像六月天的脸,说变就变吧?
不过,有了这一番折腾,秦晋也发觉自己对天子家的女人还是缺乏认识,她们毕竟都是天之闺女,任性与骄纵恐怕都是难免的,看来要重新评估对虫娘的评价了。这时,白发苍苍的家老返了回来,站在秦晋的身后一言不发,只似乎欲言又止的叹息了一声。
秦晋发觉了家老的存在,便转过身来,问道:
“长公主此来,可说为了何事?”
家老显然不是个多话的人,只陈述了基本事实,对于寿安长公主的真实意图则不做任何揣测。
听了一阵,秦晋哈哈一笑,由此也就确定了虫娘此来的真实意图,看来的的确确是为了悔婚。
事情应该挺简单的,皇甫恪阻止联姻的话可能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虫娘的耳朵里,毕竟她是天子最宠爱的妹妹,就算天子身边有些消息被她得知也全然不奇怪。但他还是有点奇怪,虫娘应该是个睿智的少女,怎么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不加任何查证就匆匆的跑来兴师问罪呢?这可不是她的风格啊?
其实,秦晋还是忽略了一点,就算再理智,再聪明的人也有关心则乱的时候,虫娘之所以没了方寸,也就是因为此。
“主君,今日难得回来一趟,可在家中用饭?老奴已经着人准备了……”
秦晋想也不想,摆了摆手。
“不必,军中诸事繁杂,须臾离不开人,若非得知长公主来了,我也不可能抛下公事回来。”
这一回,家老毫不掩饰的叹息了一声。
“主君一心许国,可也要保重身体,看看……比去岁瘦了可不知一圈啊!”
现在的秦晋的确比一年前又黑又瘦,甚至两颊都隐隐的陷了进去。这一点,并非秦晋所关心的,他的身体还十分年轻,经得起这种强渡的辛苦,谁让自己来到了这个倒霉的时代呢?如果不时时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那带来的后果可就不仅仅是瘦了一两圈。
次日一早是一月例行两次的朔望朝会,秦晋整理冠带,天还没亮就带着几个随从赶往太极宫。抵达宫城以后,只见宫门外已经聚满了准备上朝的官员。透过阙楼,可以隐隐见到含元殿透出来的灯火之色。
秦晋来到阙下,站到了一群三品官员之间,一会到了正点时辰,他们必须按照官阶品秩排序依次上殿。
这其中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毕竟是朔望朝,一些平日里不甚管事的清要老臣也在此时该露脸了。而三品在唐朝已经是实实在在的高官了,与宰相同品的官员,即便不是宰相也都是纵横大唐官场几十年的人了,一个个都是须发苍苍,身体颤抖。只有秦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倒显得是十足的异类。
若再往日里,这些老臣自持威望资历,与秦晋总保持着足够的距离,除了礼貌上的招呼,并不多说一个字,可今日秦晋总觉得有点奇怪,那些老头子不管生面孔抑或是熟面孔,都有意无意的看着自己,甚至还有些闪烁的询问安好。
这可太奇怪了,秦晋虽然一脸的莫名其妙,但也保持着足够的礼貌和微笑,一一做着回应。
秦晋可以感受得到,这些人对他并没有恶意,可在他们的眼睛里却又分明蕴含着别样的神色。
正在他莫名其妙之际,宰相魏方进姗姗来迟,见了秦晋竟也露出颇有些玩味的笑容。
这让秦晋愈发奇怪,便问道:
“你们今日一早都吃了什么,如何都笑的如此奇怪?”
他和魏方进共同经历过长安之战的风风雨雨,虽然此人往往只明哲保身,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是以秦晋也没有什么顾忌,直截了当的问了起来。
倒是魏方进瞧了瞧秦晋身后的其他老臣,便一把拉着他往后走了几步,又低声道:
“可能现在就御史大夫自己不知了,这惧内的名声,已经在长安城权贵圈子内传开了!”
秦晋大为惊讶,不禁失声道:
“惧内?传开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难道那些老头子就是因为这个对自己表现如此奇怪?
“哎呀,小声些,小声些,难道大夫就不怕人言可畏吗?他们可巴不得从你这套出点内幕消息呢!”
魏方进就差伸手去捂秦晋的嘴,秦晋偏头斜眼回望,果见那些老头子都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在听着他们的谈话。
“怎么会是这样?又是哪个谣传的?”
秦晋并不在意惧内的传言,但他生气的是,究竟那些人居然如此无中生有!事实明摆着,一定有人趁着昨天寿安长公主到永嘉坊的消息加工琢磨以后传出去的。这种人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百姓,一定与其中摸个关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大夫息怒,这种事最讨城中权贵和那些夫妇们喜欢,大夫在意也晚了,只能等他们渐渐淡忘了此事。”
秦晋暗道,幸亏魏方进将此事告知了自己,否则恐怕得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那些异样眼神的幕后原委。看来,以后处理与女人之间的事可要万分小心。毕竟惧内的谣传还算无关痛痒,若是有些……
却听魏方进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大夫且与老夫说说 ,昨日长公主可当真到了永嘉坊?”
秦晋被问的一愣,在看到魏方进一双老眼里的浓浓好奇之火,不禁被这老头子气笑了。
也就在此时,宰相之首房琯踱着方步走了过来,众人纷纷与之见礼。此人虽然由侍郎一步登上了官场的巅峰,可谁也不敢轻视此人。现在的房琯可谓是春风得意,既得天子的信任,又得天子的重用。两日后他即将率领唐朝十余万大军东出讨贼。
一旦此战功成,房琯将有再造社稷之功,因而没有任何人敢于轻视此人。
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朝中百官对此番平叛都充满了信心,认为此战如果不出意外,克服东京应该是水到渠成的。
房琯经过秦晋身侧时,除了做足的礼数意外,竟也意味深长的多看了他几眼。
秦晋略有尴尬,暗道,看来自己这惧内的名声算是传开了。倘若他真的惧内也就罢了,可明明自己是冤枉的,虫娘甚至都没多与他说一句话就怒气冲冲的掩面而去。
就在秦晋暗暗奇怪的同时,伸出宫苑之内的虫娘依旧闷闷不乐,她闷闷不乐的并非关于秦晋悔婚的消息,而是经过一夜之后,发觉自己贸然赶去永嘉坊的唐突,不知他又如何看待自己。难道也如自己的那些姐姐般的刁蛮任性吗?
越想越是懊悔,懊悔自己的冲动和不理智。是以,虫娘一会斜身躺在在卧榻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出身,一会又来到窗子前,望着外面已经展出朵朵粉嫩花蕾的桃枝发呆。
只听南姨与梅兮的说笑声透过精美的屏风由外面飘了进来。
虫娘不禁暗暗不乐,自己都心烦到了这个地步,她们两个居然还没心没肺的说笑。正要出言责怪,却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已经转过了屏风,走进室内。
“今日总算为公主出了一口恶气,让那负心人有苦说不出!”
这可听的虫娘有些奇怪,怎么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还是南姨笑着说道:
“梅兮这丫头古灵精怪的,多亏她想出了这主意……”
听完了南姨的简单描述之后,虫娘也不禁乐得前仰后合。
“厮杀于万马军中的大英雄居然惧内,也亏你想得出来!”
虫娘顿觉此前的不悦都烟消云散,觉得秦晋这块木头就应该小小受些惩戒,谁让他管不好自己的部属,让他们乱说话!
梅兮也跟着笑了一阵,却又愁眉道:
“那负心人若是铁了心的悔婚,这,这不也没了用处?如此折辱公主,只恨教训得轻了!”
虫娘则挥动丝帕在颈间来回挥动着,现在的天越来越热了,刚刚不过笑了一阵,细嫩的皮肤上竟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小施以惩戒无伤大雅,若是玩笑过了,可就不合适!我经过一夜的思量也想的明白,他情深义重,岂会轻易的背弃承诺?无非是他手下的将军有异见,自作主张。”
听闻虫娘如此说,梅兮的脸上顿时显出一丝惊讶之色,漂亮的眸子里也闪过了不安。
“那,那婢子岂不是怪错了人?”
虫娘笑道:
“他御下不严,小小惩戒又有何妨?再说,惧内而已,又不是什么坏事,当年开国名臣房玄龄不也惧内吗?又何曾影响他的一世英名了?不照样被太宗皇帝画像于凌烟阁吗?”
在虫娘的心里,秦晋是迟早要画像于凌烟阁的,成为后世人臣竞相崇拜的楷模!这等事,只不过是其间的些许点缀而已。
第六百四十五章:大夫亦惧内
朔望朝会在午时以后才散场,大唐天子李亨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后宫。天气热的很突然,仿佛前几日还料峭春寒,现在居然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他有些气闷的扯了扯领口,身上的衣衫终究是穿得多了。
“明日准备夏季的单衣吧,朕身上这些冬衣都快捂的长虱子了!”
一名宦官则小心翼翼的回道:
“陛下,宫中的定制,还没到更换夏衣的日子……”
李亨有些气恼,身为皇帝居然连换件衣服都要被规矩束缚着,他当太子的时候就被太上皇以层层无形的枷锁桎梏着,现在居然也是不得自由。但是,李亨也无意破坏这些传承了数百上千年的规矩,只是没好气的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捂出了一身的热痱子,也不能穿的凉快点吗?”
见皇帝如此说话,那宦官不知该如何回答。在他们眼里,当今天子是个不善于表达个人情感的人,像今日这般因为天气闷热而发了脾气,则有些奇怪。
“陛下息怒,都说春捂秋冻,这春日里多穿点,总不是坏事,万一因为冷热交替而被寒气浸了龙体,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这宫中的宦官里,敢于如此和天子李亨如此说话的,除了李辅国就没有第二个。
而且,偏偏李亨就很能听得进去李辅国的话,见到他以后竟露出了些笑意,只是笑的有些牵强。
“朕虽然热的烦闷,但也比不上这里烦闷啊……”
李亨说着,又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李辅国仿佛知道李亨因何事而烦闷一般,便想也不想的劝道:
‘太上皇既然已经由此决断,明知无法改变,陛下又何必为此事而多花费心思呢?再说,只要房相公东征得胜,克服东京,一切麻烦也就迎刃而解。’
李亨今日发脾气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天气闷热而不能自由的更换衣物,如果一个皇帝因为这些琐事而乱发脾气,那也就太令人看轻了。在他的心里,实则有着不能对臣下明言的苦衷。只有李辅国这个阉人,倒成了他最不加避忌的商量对象。
就在昨天晚上,他得知了太上皇在成都时颁下的诏书内容。坐镇江陵的永王李璘原本是江陵大都督,现在又被封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也就是辽阔富庶的江南之地已经尽在其掌握之中。
就感情而言,李璘是李亨一手抚养长大的小弟弟,两个人的关系也不是父子而胜似父子,可即便亲近如此也绕不过权力这道门槛。太上皇一句话就可以令二十几年的亲情于顷刻间烟消瓦解。
李亨当然明白,这是太上皇的手段,他在摆脱了成为亡国之君的危机以后,仍旧不甘心就此丧失坐了四十余年的地位,如此大封李璘,不过是为自己手上增加一些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
李琰在名义上可以掌握江南四道的兵马,再加上有着雄厚的财力支持,未必不能自江南起兵,北上平叛。只要李璘不是个傻子,必然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抢在李亨之前克服东京或者直捣安禄山的老巢范阳,都将在朝局上取得足够的威望与实力和天子分庭抗礼,就算夺取皇位也未必不能。
事实上,李隆基这么做已经达到了目的,这也是他两两相制一以贯之的手段,如今这一招抛了出来,立时就把自己从边缘地位向权力中心拉近了不少。
假使李璘能够把握机会取得战功,如此就先成功了第一步,李亨若想在与李璘的争斗中稳居优势,就不得不考虑太上皇的想法,得到他的支持。否则,李隆基一旦倒向李璘一方,李亨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就不得不提及李亨心底里最忧虑的隐痛,那就是得位不正。毕竟李亨的皇位并非李隆基传下来的,而是擅自做主从其手中夺来的。
倘若这顶帽子如果没有足够的功劳加以压制,李亨得位的正当性马上就会成为最大的威胁,李璘就可以以此号召天下讨伐乱臣贼子。倘若走到了这一步,他的被动处境就很难回天了。由此,李隆基对任何一方正当性的承认,正是可以操纵两个儿子力量平衡的一条锁链。
以上种种原因,李亨把烦闷的情绪借由天气热又不能随便更换衣服发泄出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辅国说的没错,只要房琯东征功成,率先克服东京,那么李璘的潜在威胁就会被进一步淡化。毕竟事起仓促,李璘就算要征发江南四道的兵马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李亨在时间上占着优势,又有刚刚经历过关中大胜的百战之兵,可以说胜算还是十分之大的。
这些道理李亨早就想的明白通透,只不过还是因为关心则乱,心中烦躁也是常人所难以避免的,就算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
李辅国如此宽慰,使李亨的心绪平静了不少,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担心,便长舒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向便殿走去。
“陛下,仅仅有房相公率军东征还不够,还得双管齐下才行!”
李亨立时来了兴趣,问道:
“如何双管齐下?”
“当选派合适之人,到江淮去,把永王堵在江南,必要时候也可……”
李辅国的声音转而有些阴冷,说到关键处止住声音,只把右手为掌轻轻的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闻言见状,李亨眉头拧了起来,他虽然对李璘比较头疼,毕竟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是可以轻易割舍的,倘若除掉这个最疼爱的弟弟还是于心不忍的。
“李璘未必就心存了妄念,他对朕这个兄长岂能没了尊敬之心?若如此对他,万一……朕心何忍?”
李亨的这番话显然就不尽不实了,他割舍不下与李璘之间的兄弟感情是真的,但若说不相信李璘会心生妄念也就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杀弟的名声在历史上并不比逼迫父亲篡位好多少。
李亨是个很在意身后评价的人,如果这些污点在他百年之后,任凭后人指摘,只想想都毛骨悚然。
“陛下,为君者,当顾念天下,又岂能只顾着小仁小义?”
李亨沉默了一阵,随即又点了点头。
“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当务之要还是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房琯东征一事上。”
“陛下圣明!”
李辅国赞了一句,也不再多说,毕竟撺掇着天子杀弟也不是什么好事,将来万一落下了埋怨,可真真是得不偿失了。有了这种念头,他自然也就不会积极的在天子面前推动此事,许多话点到即止。
两人行至殿门口,忽听里面有宦官的窃窃私语之声。寻常时,宦官在打扫整理宫殿也会有交头接耳的状况发生,虽然这在宫廷制度中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只要不是太过分,就算天子亲自撞见了也不会过分惩戒。
李辅国正要进去训斥里面那几个不知进退的混账,但李亨却拉住了他。因为李亨忽然从里面的低语中听到了两个字,而这两个字是他极为关心和敏感的。
那就是“秦晋”!李亨想听一听,这几个宦官究竟在议论秦晋的什么。
躲在外面偷听,对于一向谨言慎行的李亨来说是一个新奇的行为,强烈的好奇心居然有些盖过了心中的愠怒。
然后,秦晋“惧内”的传言就如此巧合的传到了李亨的耳朵里。本来,作为天子,这种谣言是很难传与他知晓的,可也许是天意使然,竟被几个宦官误打误撞的传了过来。
在听清楚明白了具体内容之后,李亨心中更为不爽,愠怒之意也再度上涌,虫娘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秦晋作为栋梁之臣,又是未来的妹夫,岂能任由这些奴才恣意贬损?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个宦官原本议论的正在兴头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开门声顿时就吓的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在看清楚面色铁青的天子以后,更是把另一半也都吓的丢到了天外边,一个个跪在地上连求饶都不敢说一句。
这几个人原本都是李辅国的心腹,否则也不可能被安排在天子身边,但他们也太不争气,直直的撞在了天子的气头上,因而也不再有保他们的念头。
“拖出去,杖毙!”
一句话说的干脆利落,几个宦官顿时吓得失声求饶:
“陛下开恩,陛下饶命,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辅国冷笑训斥:
“天子身边不谨言慎行,万一出了纰漏……就是灭族也不为过!”
当即便有宦官扑上去,拖着他们往殿外去。
还是李亨看着不忍,便对李辅国道:
“这几个人做事不密,也罪不至死!”
这一句话总算留下了几个宦官的性命,李辅国便也不再发狠,只让手底下的亲信,将他们杖责之后再送入掖廷。
宦官但凡进了掖庭宫,便再也没有出头之日,所做的差事是最苦最累的,还要日日对着那些因为犯错被贬入里面的妃嫔,只想一想都令人无比的绝望。
李亨坐稳之后,又想起了秦晋“惧内”的传言。
“李辅国,你说一说,秦晋惧内究竟具体如何?”
第六百四十六章:乱起突然间
李辅国暗道,秦晋“惧内”的传闻都是因为梅兮偷听了皇甫恪与天子的进言,如果照实说必然会引起天子的不快,于是他轻声道:
“陛下,男女之间的矛盾,老奴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这句话并没有直接回答李亨的问题,然而却是最合适的回答,既没有在天子面前说谎,又可以不把实情说出来。
李亨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歉然。确实,李辅国是个阉人,本来就有身体上的缺陷,让他来品评讲述这件事的确不是很合适。
然则,这种歉然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否则就是对李辅国的另一次伤害。
就实而言,李亨是个很能够为对方着想的人,尤其是对待身边的人,哪怕像李辅国这种阉人都很在乎他们的感受。
不问归不问,李亨还是很好奇秦晋是如何“惧内”的,实在想象不到秦晋这种手段了得又统兵十数万的人物居然也怕女人。谚云,一物降一物,看来果真不假。
“走,去虫娘那看看!”
李辅国却惦记着,怕寿安长公主说漏了嘴,把梅兮偷听的事也牵了出来,便婉言劝阻道:
“陛下,此时去恐怕只会使长公主难堪,不如等这事淡一淡,再去过问也不晚啊。”
李亨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了御案之后端做下来,准备处置政务。
李辅国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还要寻个机会找到梅兮,让她与长公主统一了口径,千万不能把此事的口风漏出去。
不知为何,李辅国竟在不自觉中把长公主的婢女当做了早就生死不知的妹妹。他当然清楚,梅兮肯定不是她,就算妹妹还活着,此时也已经是年过四十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呢?
“陛下,老奴想起军中还有要务急待处置,先行告退!”
李亨与乃父李隆基不同,认为宦官无儿无女,是掌兵的最合适人选,因而在秦晋等几个亲信大臣以外,又大力提拔重用宦官,除了李辅国掌握左卫军和禁中宿卫,还使不少宦官持节到地方控制军队。
李辅国勤于公事,李亨自然极是支持,也不愿意让他在太极宫中多耽搁时间,便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李辅国退出天子便殿以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太极宫,而是亲自去寻梅兮,他打算告诫她,宫中行事须得谨言慎行,就算寿安长公主得天子疼爱,如此不知推举进退,也很有可能给她们带来大麻烦。
谁知,在长公主的宫苑外,他却扑了空。长公主以及南姨和梅兮俱不在宫中。询问宫苑中的人长公主去了何处,得到的答案却是一无所知。看来长公主是有过交代,不许泄露行踪。
这两日长公主频繁出宫,让李辅国很是头疼。现在长安城的治安很不好,光天化日行抢乃至杀人的事件层出不穷,万一被寿安长公主不幸赶上了,他可怎么向天子交代?据说已经有御史因此而准备向天子弹劾,至于弹劾的人是谁,即便没有明言,也已经昭然若揭。左卫军负责长安城内的守御与治安,他身为左卫大将军不管有什么借口也是难辞其咎的。
这件事,天子在昨日就委婉的向他表示过,要他尽快恢复城内治安,如此群臣的质疑声才会相应减小。很明显,天子以他的威严压下了御史们对左卫军和他的质疑。
李辅国表面上手中权柄更胜以往的高力士,可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时时如影随形,究竟在威势与声望,自己还是难忘当初高力士之项背。
几桩烦心事纠缠到一起,让他只觉得一个头三个大。直至此时,李辅国才有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感悟。都说高处不胜寒,至今方有所领悟, 站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等于将自身置于万众瞩目的位置,这其中既有羡慕与嫉妒,更有恶毒的恨意,若不时时小心翼翼,提防着明枪暗箭的攻击,说不定何时就会有杀身之祸。
出了太极宫,李辅国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仿佛那如影随形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天上没有一片云,太阳光有些耀眼,他不自觉的抬手放在额前以遮挡阳光。
战马缓慢的前行,他又明白了高力士因何威权极盛,却不过多染指权力的原因,哪里是他懂的分寸,这分明就是只图自保的长远之计啊。因此,高力士在太上皇在位的四十余年始终屹立不倒,反观太上皇那些起于潜邸之时的旧臣,又有几个落得善终了?不都倒在复杂的政争中吗?就连一向老谋深算的陈玄礼也不例外。
想到此,李辅国反而冷笑了数声,这一切都是命数使然。倘若当今天子也能做个太平天子,自己也乐得学高力士一样处处低调。可现在的情形根本就不允许啊,就连天子本人也面临着的严重的潜在危机,倘若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李辅国咬牙切齿,天子用他,就是用他的狠辣与无所顾忌,倘若畏首畏尾,在意那些狗屁御史的弹章,那又与废人何异呢?
就让那帮狗屁御史尽管弹劾吧,早晚有一日会将这些人的舌头一根根剜了出来,然后再让他们将其吞掉肚子里,看看还有谁敢如狂犬一般的乱吠?
心中暗暗发狠,不觉间便已经拐上了朱雀大街,这里是长安城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除了城内的行人,还有为数相当之多的各地商旅。当然,由于潼关的封闭,绝大多数的商旅都来自于河西陇右乃至数千里之外的西域。
除了天子御道以外,宽敞的大街车马如过江之鲫,行人也是摩肩接踵,李辅国和他的随从被阻在人流之中。
等到李辅国醒悟过来时,却发现他与随从已经被人流冲散,正想离开这拥挤的朱雀大街,转向其他街路,却陡然听得一阵骚乱自前方蔓延过来。
霎时间,李辅国先是惊讶,继而便是浓浓的怒火。
这些逮人平日闹事也就罢了,今次偏偏被他撞见,那就别怪辣手无情,整治治安了!
李辅国下意识的呼唤部下,打算命他们将闹事的逮人悉数抓捕起来,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了,他虽然带了十几个随从,然则闹事的却不止十几个。换言之,目力所及之人中,竟然十有七八都在趁乱斗殴抢劫。
“真是没王法了,这些刁民视大唐律领于无物吗?”
李辅国几次尖着嗓子高呼,试图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混乱已然扩散开来,他的声音就像一叶扁舟被吞噬淹没在狂涌的海浪中,半点痕迹都不剩。
至此,李辅国才想起了鸣锣开道的好处。但他之所以轻装简从,也是学着秦晋的模样,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提高效率,不想有一利就必然有一弊。
“来人,来人,驱散乱民,驱散乱民!”
一开始,李辅国带来的左卫军随从还试图执行命令,可他们很快就发现十几个人这么做是徒劳无功的。
猛然间,李辅国身上的冷汗流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尽快控制局面,万一蔓延成了大规模的骚乱,自己岂非更加被动?
“快去调兵,调兵!封锁解释!”
左卫军的军营在皇城以南,若要抵达,最近的路就是穿过朱雀大街,不过附近的道路早就被乱民所拥堵,想要突出去哪有那么容易?这时,李辅国才有点后悔,当初不该着急在神武军手中彻底结果长安城防,至少也得让他们有步骤的一点点撤出去,现在倒好,左卫军的经验与神武军无法相比,接手之后很快就显露出各种问题。
而今日,问题显然更加严重了。
“将军,长安城内还有一支人马可以调动,就在开化坊!”
李辅国此时也是急病乱投医,马上就想起了位于开化坊的新军军营。开化坊在太上皇逃离长安之初被乱民焚毁,后来这里被用作民营和团结兵的营地,直至长安解围之后,又划拨给了由贵戚子弟征募而成的新军。
而新军的主将正是广平王李豫。严格来说,新军并非由天子正规授名的十六卫之一,并未正式成军。所以,他们虽然依旧驻扎在城内,却没有任何职权。
此时,李辅国也顾不得自己与广平王交集甚少,更顾不得调用新军是否合乎规矩,总而言之,先扑灭了这场骚乱才能考虑其他。至少他还有个长安内外观军容使的差遣,往后就算追究,也不是全然没有说辞!
“去,快去开化坊请广平王调兵平乱!”
其实,根本不用李辅国派人去调,就在他们奋力往外挤的当口,只闻马蹄疾响,原本还轰然一片的乱民,顷刻间就变得鬼哭狼嚎了。
李辅国定睛细看,只见从开化坊方向涌来了一大群黑甲骑兵,气势煞是骇人。他暗暗嘀咕,难道这就是广平王练出来的勋戚子弟吗?
第六百四十七章:平白又树敌
来的骑兵果然是广平王的人马,在得知了朱雀大街的骚乱以后,他第一时间动作,首先命人封堵了朱雀大街两侧的各处街口,然后又派出骑兵冲乱聚集在一起的乱民,如此一来乱民就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再也没办法大规模的向一个方向冲击,而是四处逃散。
李辅国就被裹挟在这些乱民之中,忽而向东,忽而向北,又忽而向南。直至此时,他已经放弃了挣扎,与其徒劳无功的试图摆脱乱民的裹挟,不如顺其自然,随波逐流,看这个阵势,广平王止息乱民应该也就在眨眼之间了。
只不过,这个眼眨的时间有点长,整整过去了近两个时辰,朱雀大街才重新恢复了平静,除了趁乱逃掉的乱民以外,绝大多数人都被广平王的人马控制住了,这些人一个个双手抱头顿在地上,不敢出声,但有人试图起身,立即就会招致军棍的痛殴。
放眼望去,沿着朱雀大街竟绵延了一里有余,这蹲在地上的各色百姓乱民中,竟也不乏一些青色、绯色的官服。包括李辅国在内,也在人群中抱着后脑蹲在人群中,只不过,他的官便服颜色为紫,即便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中,也显得格外的扎眼。
此时的李辅国倍感屈辱,又愤怒不已。他在那些新军军卒靠近自己之初就表明了自己的官身,但出于一种难言的心理,并没有直言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即便如此,他得到的也是冷冰冰的呵斥。
“广平王有令,凡是乱民,不论何人,一律暂且看管,待验明正身再行释放!”
李辅国本来还打算再解释,但那些新军军卒本就是出身勋戚子弟,族中朱紫服色的官员不在少数,又怎么可能在乎一个连排场都没有,又混在乱民中的官员呢?
查验身份的工作是繁琐而缓慢的,但好在秦晋于解散民营之初为每一个城中居民都发放了照身,这种照身区别与以往行路通关之用的照身,主要功能乃是识别身份,其上详细记录了个人的诸多信息,由身份地位到籍贯居所,乃至于体貌特征,以及作保之人。
而且这种照身每一个都独有一个编号,这个编号与京兆府的存档簿可一一对应。此时的广平王便是利用此来识别身份。
凡是对照过身份的,被区分到另一处集中看管,等待进一步的确认身份。假使遇到没有照身的,则不问情由直接锁拿下狱。至于身份存疑的,或是照身编码与存档簿无法对应的,也一律按照没有照身的处置办法,先行锁拿下狱。
如此一来,进展虽然繁琐缓慢,但一切也都还有条不紊,甄别所有人的身份,也只在迟早之间。
很快,京兆尹崔光远与秦晋联袂而至,他们得知城中闹出了大骚乱以后,也都不敢怠慢,万一处置适当,再使骚乱恶化也不是不可能的。
等秦晋抵达现场以后,发现骚乱已经被广平王的新军控制住,而且甄别身份的工作一样有条不紊。
见状如此,秦晋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也不禁暗赞广平王处置的冷静合理。按照以往的规矩,但凡这种因突发事件而引起的骚乱,大多是驱散了事,各回各家之后再实行霄禁,倘若还有人游荡于坊外,便悉数捕拿下狱治罪。
这一回,广平王一反常态,看似由寻根究底的意思。
秦晋觉得,广平王李豫比起一个月以前成熟了不少,处置突发事件能够当机立断,手段又切实合理,而且新军也不再对其阳奉阴违。
广平王李豫见秦晋与崔光远到场,便长长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他也紧张的不行。
“大夫与大尹都到了就好,否则李豫还不知要紧张到何时!”
秦晋和崔光远在骚乱发生的时候并不在军中,而是去了禁苑以北的东征军营劳军,同时又与李嗣业商议了一下潼关以东的局面。
房琯虽然摆了秦晋一道,但秦晋并不希望房琯的东征失败,因而也是极诚恳的与李嗣业交流了自己的意见。李嗣业本人对秦晋毫无成见,甚至可以说更多有佩服和欣赏之意,因而交流起来也极是痛快。
当有人赶到军营禀报,长安城内出现了大规模骚乱时,秦晋也被吓了一跳。这种事可大可小,但在大军出征的前日出现这种状况,他总觉得不是巧合。
是以,秦晋匆匆辞别了李嗣业,与崔光远急急赶回长安,他一路上忧心忡忡,做了各种最坏的打算,以及幕后主使的推断。现在看到广平王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局面,才放下心来。
眼看着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秦晋放眼望了望绵延数里攒动的人头,但也知道不能急在一时。他发现了其中也混杂了红红绿绿的官员肤色。
李豫也就此和他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虽然这些人身着官服,但也不能说放就放,既然混在乱民中,就得按照规矩一一核实身份,确定无误后才可还其自由。这么做当然无可厚非,但秦晋也明白,李豫这么做肯定会得罪不少人。突然间他的目光一闪,居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领紫袍,这可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啊,怎么也被控制起来了?
秦晋赶忙指着远处的紫袍让广平王看。
“没看错那应该是紫袍!”
李豫也是眉头一跳,他实在想不到居然能搂草打兔子控制了一名紫袍重臣。
“这可是一奇,但凡重臣出行都有车马仪仗,他就算是被乱民裹挟,也不至于如此吧?”
秦晋也心下奇怪,心道该不会是冒充的吧。
“去,将那各紫袍官员请到这里来!”
李豫还特地嘱咐麾下的军卒要态度客气礼貌些。
下令完毕,李豫扭头冲秦晋低声抱怨着:
“这些勋戚子弟毕竟比不得世家大族子弟知书达理,贵则贵矣,却都骄纵跋扈,管束他们实属不易!”
显而易见,这都是李豫在碰了无数回钉子以后所发出的感慨。
秦晋呵呵笑道:
“这便如烈马野马,只要驯服了便是良驹好马!”
“大夫所言甚是,李豫虽然颇费心血,却也是值得的!”
两人正低声议论间,却见那紫袍官员已然在军卒的簇拥下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秦晋只看了一眼,登时就被惊的差点跳了起来。心道李豫这回可麻烦了,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了睚眦必报的李辅国!
就在秦晋看清楚李辅国面目的同时,李豫也认出了他。
“如何竟是将军?”
只见李辅国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气鼓鼓的回道:
“此乃李某照身,请速速验看!”
说着,从腰间摸出了照身,毫不客气的丢了过去。
其实向李辅国这等身份的重臣,配有紫金鱼袋就已经足够证明身份了。秦晋清楚,一定是那些骄纵跋扈的勋戚子弟们故意给这紫袍官员难堪,可以想见李辅国也一定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态度傲慢,这才有了此时这种状况。
事已至此,秦晋也只能先陪着笑脸,赶忙安慰起李辅国,试图平息他的怒火。但李辅国的怒火岂是几句话就可以平息掉的?奈何始作俑者是广平王,众所周知的储君人选,因而也只能暗气暗憋。可对待李豫和秦晋究竟是没什么好气的。
李豫也连连致歉,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李辅国混在人群里,都是手底下的人无礼放肆。
勉强接受了李豫的致歉,李辅国带着随从,头也不回的走了。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李豫不禁有些懊恼,大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明明是一桩完美的行动,可现在竟提不起欢喜兴奋了,只是其中原因不便与秦晋等人明言罢了。
“广平王今日得罪此寮,恐怕日后有得麻烦了!”
崔光远替李豫说出了心中的隐忧,但他还有下半句没说出来,只希望李辅国别再因为此时而迁怒怪罪于秦晋头上,否则平白无故树一强敌,秦晋在朝局中的处境可就要处于不利地位了。
想到此,崔光远又偷偷瞄了广平王一眼,心道他还是阅历不够啊,明知道人群中混有官员,却不知区别对待,只想着所谓的一视同仁,看来是受秦晋以及神武军的影响不浅。这一视同仁虽然没错,可也要因人因事而异啊?如果只知道死板的生搬硬套,迟早还要弄出大麻烦。
这是崔光远腹诽之言,当然不可能宣之于口,但还有疑问却必须明确说出来。
“下吏以为,此事必有幕后黑手,否则长安治安或许贫有行抢杀人事件,可还不至于造成大规模的骚乱!”
秦晋和李豫对崔光远的推断表示赞同。
大约掌灯时分,经过甄别已经抓获了没有照身者数百人,照身存疑者百余人,余者皆有照身可查。李豫当即下令要将这些人严加拷掠,让他们招认真凶!
秦晋则有不同的看法。
“广平王何妨由照身存疑者查起!”
崔光远也附和道:
“但凡做贼者必然事先有所准备,确当由这些照身存疑者查起……”
第六百四十八章:事涉陈希烈
由于这是李豫第一次独立指挥的行动,秦晋和崔光远都主动退到了配合的位置上,经过一夜的甄别,果然在那些照身存疑之人的身上发现了不少问题。
首先,他们普遍都是操着外地口音的胡人或者汉人。原本长安作为大唐的都城,人口在鼎盛时期逾百万人,其中有近半数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胡人或是汉人。因而外地口音在此处本不足为怪,可同时出现在特定的群体里就不得不令人生疑。其次,据交代,这些一点均指向了一个人,那就是即将出征的宰相房琯。
广平王李豫在得知此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被惊的无以复加,要知道房琯乃是当朝宰相之首,又是东征的奉诏持节招讨使,怎么就会涉及到这种隐秘之事中呢?他不敢怠慢,立即将此事上报了天子李亨。
李亨由于习惯了晚睡,一早还没起来就被长子从睡梦中唤醒,在朦朦胧胧中听了禀报以后,直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
“这,这怎么可能?”
好半晌,他才不敢置信的说了一句。
说实话李豫也是难以置信的,但所有人都异口同声,他又岂能加以轻视呢?这种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因而也只能报与天子圣裁。
李亨又如何圣裁?当朝宰相,即将出兵的统帅居然涉及到了城中的骚乱,这不是天下之奇谈吗?如果不是奇谈,那就只能是李亨身为天子的失职。在最初的震惊中稳定下来以后,他第一个想起了秦晋。
“此事可告知御史大夫?”
李豫道:
“事关重要,并未告知!”
“快,快请御史大夫上殿!”
说实话,秦晋在得知了此事涉及的幕后之人也简直以为是个玩笑,这怎么可能呢?别说房琯此人的私心本就不多,说他涉及这等事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臣殊难相信!”
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拍着胸脯保证,房琯一定没有问题,或者落井下石踩得他一蹶不振?
无论哪一种都是秦晋所希望看到的。
李亨无奈摇头。
“朕也难以相信,可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疑神疑鬼本就是为君者大忌,尤其房琯现在是即将出征的统兵之人,秦晋至少有七成的把握相信,这件事一定有人在幕后搞鬼。
可是,现在就连调查清楚的时间都没有了,午时一过,就是房琯出征的时刻,难道仅剩的三个时辰就能查出真相吗?
正暗暗思量间,李亨忽然从御榻上起身,径直来到秦晋身边,冲他郑重一揖。
“朕摆脱秦卿,务必在午时之前查清此事原委!”
广平王李豫也跟着冲秦晋一拜。
“一切摆脱秦大夫了!”
秦晋本能的想拒绝,他虽然做过许多力挽狂澜的事,但毕竟也是个普通人,他自问此事并非自己能力所及的。但不知为何,竟又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下来。
出了太极宫,清晨的凉风微起吹过,一身的冷汗消退,身体却毫无这个时辰应有的惬意。太阳自东方冉冉升起,挂在远处阙楼的一角,明亮通红又不刺眼。
“秦大夫等等……”
不用回头,秦晋也知道这是广平王的声音。
眨眼的功夫,李豫就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秦晋回头看了看李豫,苦笑道:
“广平王弄出来好差事,可难为死秦某了!”
李豫却一脸郑重的回答道:
“李豫也是糊涂了,不知这世间还有谁不能……”
秦晋拦住了李豫的话。
“广平王并不糊涂,糊涂的是老天,让为祸者成了千年的妖精,恣意为祸!”
闻听此言,李豫的眼睛一亮。
“如此说,秦大夫果然认为房相公是冤枉的?”
“冤枉与否只能查查看!”
事到如今,秦晋只觉得万分的荒唐,在大军出征之前调查招讨使,这怎么看都是不祥之兆。正唏嘘的当口,崔光远气喘吁吁的一溜小跑了过来。
离着老远就听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到处寻不到秦大夫和广平王,果然都在这里,有,有大发现!”
“大发现?”
秦晋与李豫异口同声。
“存疑照身的出处已经查出来了!”
“究竟何人伪造?”
两人再一次异口同声。只见崔光远大口了喘了几下,然后又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清楚的音量说道:
“据京兆府查实,这种伪造照身的源头都是同一个人。”
秦晋不耐烦的追问:
“究竟是谁?”
“前宰相陈希烈!”
“是他?”
秦晋和李豫都是一惊,李豫的吃惊是片刻功夫竟又涉及到了一位宰相重臣,而秦晋的吃惊则并非如此,早在长安围城之时,陈希烈就曾涉及到勾结孙孝哲叛贼的案件中,当时密报李亨以后,李亨以大局和念旧为由绕过了此寮,只将其实权剥夺,由此荣养。
想不到这老家伙不但不知感念天子恩德,居然又不甘寂寞,做出这等事情来!
“难道陈希烈与房琯有勾结?”
李豫在惊骇之下已经不再对这两个人用敬称,而是直呼其名。然则,秦晋却有拨云见日之感,由确认了几分,此事八成与房琯没甚关系,恐怕都是陈希烈在幕后搞鬼。
“下令锁拿陈希烈吧,事不宜迟!”
秦晋摇头道:
“不可以!”
李豫惊讶问道:
‘为何不可?难道还要放纵不法吗?’
秦晋反问:
“抓了陈希烈,那房琯又如何?”
李豫闻言咬牙,竟也没了主意。
事已至此,秦晋决定把陈希烈曾经涉及勾结孙孝哲的隐秘如实告知,李豫听说还有此事,惊讶的无以复加。
“此事父皇可知晓?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正是陛下仁慈,放过了他,却想不到此寮竟不知悔改!竟用心如此险恶,向房相公身上泼脏水!”
李豫思忖了一阵忽道:
“这,这也不能证明陈希烈与房相公无涉啊?”
尽管还心有怀疑,李豫对房琯的态度还是缓和了下来。
直觉这种东西很奇怪,至少迄今为止,秦晋的直觉还没有错过。
秦晋又道:
“事不宜迟,广平王速将此事禀告天子,我与崔光远分别行事!”
崔光远闻言,也适时的将一封公文递到李豫手中。李豫面色凝重,也不再迟疑,转身又返回了太极宫。
直到李豫的身影彻底隐没在太极宫的重重宫阙中,崔光远才叹息了一声。
“多事之秋,竟至如此!”
秦晋也叹道:
“多事之秋本不奇怪,可惜的是天子寡断!走吧,我去陈希烈府邸,你再次提审那些涉案者!”
秦晋总有种感觉,那就是李豫缺少刑讯拷掠的经验,他那些贵戚子弟的新军,说不定审出来的也非实情,这时他有些懊悔,昨夜为了让广平王有发挥的余地,便将一应事宜全权交给了李豫。现在看来,教训是难以回避的,但有要事,绝不可假手于人!
崔光远也觉察出了秦晋态度的摇摆之处。
“难道,难道大夫怀疑广平王断错了?”
他瞪大了眼睛,一时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但马上又意识到了其中的麻烦之处。
“没时间多说了,你我各自行事,一个时辰,记住,你只有一个时辰!”
说罢,秦晋上马带着随从与崔光远各自离去。
秦晋身边只带了十几个随从,他于是找到李辅国借调禁中宿卫。此时的李辅国还处于昨日的尴尬与难堪之中,愤怒虽然已经平息了不少,可面色依旧是难看的很。不过,他见秦晋奉诏借调禁中宿卫,也没有犹豫和为难,立刻应允同意。
在给秦晋拨付了五百人以后,李辅国终于还是把满腹的疑惑问了出来。
“大夫如此急急借调宿卫,可是昨日骚乱有了眉目?”
秦晋点了点头,只说涉及陈希烈,他要去捕人。
听说涉及这老家伙,李辅国来了精神。
“某也随秦大夫一同去!”
陈希烈曾在李亨面前屡屡与之为难,现在终于有机会出一口胸中的恶气,他又岂能放过?
秦晋没有拒绝,便与李辅国一同赶往陈希烈的府邸。由于昨日的骚乱,长安城内日夜禁止通行,原本宽阔拥挤的大街上此时冷清极了,除了偶尔飞驰过的一队队骑兵竟再无他人。
陈希烈所在的坊距离皇城也就隔了两条大街,眨眼的功夫五百禁中宿卫便由坊门一拥而入,将其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时,陈希烈府中的奴仆听到了动静异常,趴在门缝处向外面看竟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大喊着冲向了后宅。
“不好了,兵变,兵变!”
长安先后遭逢大乱,那奴仆直以为是又发生了兵变。陈希烈年纪大,起得早,正在吃早餐,听闻兵变之声,面色微微一颤,便把手中的饼子放下,然后又喝了一口滚热的羊汤。
“走,去看看,是福是祸都躲不过!”
服侍他的贴身奴仆则小心翼翼的扶着这位年逾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人,一步步往大门而去!
当那奴仆终于到了自家主人近前,则用一种近乎于哭腔的声音道:
“家主,又,又兵变了!”
陈希烈则不屑的哼了一声:
“天子威势正盛,哪来的兵变,开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