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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味酒     乱唐txt下载     乱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三章:将军绝命书

    “……弓矢已尽,粮草断绝,日间一战死伤愈万……裴敬泣血顿上,与使君永诀……”

    这哪里是什么求援书,分明是表明了死志的绝命书啊!崔焕读罢不禁热泪盈眶,以往只从书中读过慨然赴死的场面,那时只觉得浑身热血激荡,为国取义,杀身成仁,乃真丈夫。直到此刻,切切实实的接触到了战阵生死的决绝,才知其中体会天差地别。

    但他同样也对裴敬慷慨赴国难的死志竖然起敬。同为世家子弟,裴敬一干人在长安的名声并不好,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因而崔焕等诗书双绝的世家子弟对它们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就算裴敬、卢杞等人做了领兵上万的将军,也依旧瞧之不起,认为他们不过是依附了贼子秦晋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这种印象,于崔焕读到裴敬的绝命书以后,立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观。

    纵然裴敬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但是能够在危难之间,为了家国天下而慨然赴死,这才是真壮士,真英雄。霎那间,他只觉得以往那些附庸风雅,自命清高都显得不值一提。

    “使君,裴敬他不再求援,这是萌生了必死之志啊!”

    崔焕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声音颤抖的说着。

    这封绝命书也让秦晋为之动容,认识裴敬这么久,他一直都是温吞水的性子,以至于秦晋几次恨铁不成钢的指其为滚刀肉,但就是这样一个事事谨慎,颇为保守的人,竟在身陷绝境的一刻,迸发出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力量。

    秦晋在地图前踟躇了许久,从河东城往孤山的粮道的确断了,史思明部的叛军果然不是易与之辈,他们派出了不知多少股游骑于林间游荡,一旦发现了运送粮食以及军械的车队,就会像狼群一样迅速集结发动攻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物资付之一炬,等到秦晋派去的增援人马赶到后,眼前只剩下未及燃尽的灰烬。

    即便如此,裴敬仍旧咬紧牙关在孤山坚持了两日两夜。秦晋也下了死命令,不见卢杞的消息就必须死守此地,断不能后撤一步,否则绛州一战必然前功尽弃。

    尽管命令如此,但裴敬真的走到了这一步,秦晋心头还是莫名的震颤,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袍泽死在交困之中。

    随着热血上涌,秦晋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招乌护怀忠来见我!”

    乌护怀忠控制着神武军中唯一一支以胡人组成的人马,而秦晋对这支以同罗部护兵为根基组建的卫队保持了极高的信任,一直将其留在身边作为最后的后备力量,现在是时候将他们派出去了。

    片刻功夫,铁甲交叠摩擦的声音自堂外传来,人未至,声音先到了。

    “末将乌护怀忠参见使君!”

    崔焕隐约从秦晋的佐官口中得知,秦使君有一位胡人出身的护卫将军,却想不到竟是如此高大彪悍。

    据说此人是秦使君新安一战后在弘农附近收服的,能够让这等骁勇悍将甘心拜于麾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啧啧称奇。

    “裴敬在孤山陷入绝境了,你尽起麾下所有人马,带上三日粮食,立即赶赴孤山,无论如何也要让裴敬活着回来!”停顿了一下,秦晋又补充道:“稍后我会将河东城新招募的团结兵也一并派出去,你放心去就是!”

    岂料乌护怀忠却道:“末将只负责护卫使君,请恕不能从命之罪!”

    在乌护怀忠眼里,他的天职就是保卫秦晋,至于其他人的似乎又与之何干?因而,在听到了秦晋这种近乎于疯狂的命令以后,断然予以拒绝。

    “乌护怀忠,你敢抗命?”

    秦晋陡然间怒喝,疾言厉色使崔焕一阵心惊。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此人暴怒如斯,而高大的胡人骁将竟然在他的暴怒中流露出几许惧意,跪了下来。

    “使君,末将走了,河东城就彻底是一座空城了,万一,万一……”

    “起来,婆婆妈妈的像个婆娘,有秦某一人在此,可低精兵一万!乌护怀忠,你久在军中,应该知道违抗军令是甚下场!”

    乌护怀忠仍旧不从,瓮声瓮气答道:

    “末将纵死,也不离开使君!”

    说罢竟将胸甲的领子扯开了,露出了脖颈皮肉,“请使君用刀!”

    秦晋与乌护怀忠的这一番对话将崔焕看了个瞠目结舌,他还头一次看到上官与下属如此的。他实在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也没有三头六臂的秦使君,究竟有什么魅力让一个投诚的胡将对其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的。

    夹在两个人中间,崔焕却插不上一句话,尴尬之感油然而生。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劝道:“使君身份贵重,不能以身涉嫌,河东城还是要留些人马的……”

    秦晋却道:“孤山战败,满盘皆输,数万神武军将死无葬身之地,秦晋岂有面目独活于世?”

    一句话就让崔焕闭上了嘴巴,秦晋说的没错,绛州大战打到这个地步,能否守住孤山已经成了最关键的问题。一旦孤山失守,史思明部的叛军将彻底切断河东城与神武军前军的联系,向南可围攻河东城,向东回师可夹击卢杞的神武军前军。

    而皇甫恪拖延孙孝哲叛军也必能持久,他派出人马与神武军前军围攻绛县的消息也迟早必然暴露。与此同时,孙孝哲反应过来以后,再大举出兵,一切将在无挽回的余地。

    当然,绛州的战局也并非全然悲观,裴敬之所以在孤山不惜一切代价抵挡史思明部叛军,为的就是牵制住其主力,使卢杞能够从容击破绛县。只要卢杞击破绛县在先,战局则会完全倒向神武军一方。

    然而,崔焕和秦晋等这一刻等的太焦心,太辛苦了,连续两天除了裴敬接连不断的求援书以外,别无胜绩。

    秦晋当然不会真的杀了乌护怀忠,但是将此人麾下的数千精锐护兵留在河东城,于战局无补,绝不是他所乐见的。

    “不去?秦某亲自带了人去,你就留在河东城做畏敌怯战的懦夫吧!”

    诚然,懦夫的指责乃是他有意为之,为的就是激怒乌护怀忠让他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不过,乌护怀忠却咬着牙说道:“使君的意思末将明白,既然使君把神武军看的比生命还重,末将领命去孤山就是!”

    闻听此言,崔焕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只要乌护怀忠肯于到孤山去,战局谁胜谁负就还是个未知数。

    这是河东城最后一次增援,秦晋带着崔焕在城内外的军营中来回奔走着,随着人马的集结开拔,城外的军营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好像原本就是一座座了无生气的营寨而已。

    崔焕站在城门下回望了一眼黑漆漆的虚空,心中莫名怅然,就在数日之前,他奉高仙芝之命到河东城时,城内外人仰马嘶,好一派兵强马壮的盛大境况。而现在所有可堪一用的人马都派了出去,战局的胜负仍未可知,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这种无奈和无力,纵使他不是一军主帅,依然深有体会。

    忙活了半夜,崔焕已经觉得自己体力严重透支,但秦晋却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从城外的军营进入城内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奔赴四周城门,两千团结兵接管了城墙的防务,这些新成之兵乱哄哄一片的三五成群,火把照耀下,崔焕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只有恐惧和空洞的眼神。

    这与精神饱满,士气高昂的神武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完全是素质天差地别的两支人马,指望这种人能够防守河东城?崔焕暗暗品评着,只怕叛军一到城下,这些虾兵蟹将就得一哄而散。

    秦晋随身护卫的甲士乃是新安时就一直追随他的老卒,其中一名队官见崔焕不断的撇嘴,似有失望之色,竟咧嘴低声笑道:“崔参军莫慌,当初使君在新安还是县尉的时候,形势不知比现在险恶了多少倍,孙孝哲带着数万胡贼兵临臣下,俺们团结兵一样不足两千人,最后还不是把孙孝哲打的屁滚尿流?”

    崔焕一阵脸红,在失望之下的确有些许慌张,他不认为用眼前这种毫无斗志,散漫无比的团结兵能够守住河东城,如果叛军不来还好,一旦来了,等待他们的命运除了死恐怕就只剩下逃了。

    脸红之后紧随而至的就是前所未有的羞辱感,连一个普通的军卒都能够面对险恶境地如此处之泰然,而他自幼饱读圣贤书,自诩以身报国,不畏生死,可到头来居然连个军卒都不如。这种心理落差令崔焕羞愤难当,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城墙上。

    秦晋回头发现了崔焕的窘况,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说道:“别听他瞎说,当初秦某也是吓得两腿发软,硬着头皮才勉强打了一仗,都有个熟悉的过程,害怕并不可耻,只有能坚持下去,才是最难得的!”

    崔焕稍稍有些释然,尴尬的扭动了一下肩膀,他很不适应与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第三百九十四章:战局见花明

    尽管秦晋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但一直滞留在河东城中的杜乾运却在忙活着集中资源,撤离此地的准备。崔焕在随着秦晋视察各处的间隙中,无意发现了一直躲着秦晋的杜乾运。

    杜乾运的商人身份他早就知道,但也没想到战局尚未明朗的情况下,此人居然就已经打起了脚底抹油的鬼主意。见此人急急欲走,崔焕怒从心头起,三两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全军上下都在以命相搏,独独你这无义商贾却在打着偷偷开溜的主意,府库中的财货都是郡中所有,要走你就一个人走!”

    杜乾运被崔焕扯住了袖子难以脱身,面露难色,又笑脸逢迎道:

    “参军误会了,卑下亦曾领军与安贼作战,现在也身兼官职,岂,岂能做那等事……”

    “巧言诡辩,难道崔某亲眼所见都是假的吗?”

    崔焕被厚颜无耻,瞪着眼睛说谎话的杜乾运气的浑身发抖,他指着满院子已经打包好装车的物资,恨声质问。

    “这,这,参军请,请听卑下解释……”

    崔焕冷笑,“希望你能说出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崔某现在就将秦使君请至此处,看你如何蒙混过关!”

    秦晋的心思现在全在城防上,剩下的两千多团结兵军纪涣散,战斗意志薄弱,他必须时时与这些人吃住在一处,因而崔焕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了他的佐吏,负责与城中各处官署的联络与协调。

    这种信任让崔焕更是谨慎对待,不敢有片刻松懈,在目睹了杜乾运背着秦晋偷运物资之后,他再也忍不住要管闲事了。

    “参军误会了,使君虽说要与河东城共存亡,但不论绛州一战结果如何,和安贼的仗不还得打下去吗?这河东城内物资若不及早运回冯翊去,难道还留给安贼来接收不成?”

    这一番解释倒是出乎了崔焕的预料,他向反驳,但又觉得有些道理,一时间竟有些踟躇了。杜乾运见崔焕的态度有所缓和,便趁热打铁。

    “这些东西没有使君的手令,卑下就连一针一线都运不出去,四门的守将都是使君亲自任命的,岂能任由卑下胡来?现在将一切都准备好了,万一局面败坏,事不可为,咱们就是抬也得把使君抬回冯翊去,在蒲津还有咱神武军的精锐,冯翊和河东郡之间还当着一条大河,到时仍旧大有可为啊!”

    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杜乾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一旦绛州大战惨败,裴敬、卢杞与皇甫恪势必将难以幸免,在内外孤立的情形之下,河东城便成了真正的孤城,守住了仍旧是孤城,守不住秦使君岂非白白牺牲了?

    到这一刻,崔焕早就将对秦晋的偏见丢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杜乾运这个商人居然也有如此冷静的头脑和长远的目光,不禁大为感叹,秦使君麾下果真人才济济。

    不过,他还是有一丝一缕,“这件事瞒着秦使君终究不好,都知道神武军军纪严明,从不姑息枉纵,一旦……”

    杜乾运却满不在乎的笑道:

    “军法是针对神武军的,卑下乃朝廷命官,要处置也当以国法处置才是。再说,那条律令规定了,将物资打包装车是违禁的?参军可看好了,这些大车没有一辆出了府库的场院大门。”

    诡辩,这厮真能诡辩。崔焕暗暗品评着,却也对杜乾运这股无赖劲头颇为赞同。

    “既然如此,崔某便只做不见,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崔焕办完了公事,急急返回去见身在东城楼的秦晋,上了城墙天就已经黑了,他刚打算进入敌楼之中,却陡然听得城墙外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让他的精神骤然紧张起来,难不成是叛军的前锋骑兵抵达了?

    秦晋的反应比崔焕还快,三两步就出了敌楼,来到城墙上手把着女墙向外张望,但面前除了漆黑一片的虚空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向催命鼓一般震的人心神皆颤。

    “孤山捷报,捷报,叛军大败而走……”

    战马奔至城下,马上骑士扯开了嗓子大声呼喊。

    霎时间,城上的人,都仿佛如堕梦里,但很快团结兵们就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欢呼与兴奋之中,包括崔焕在内都激动的手舞足蹈,胜利来的太突然,让人触不及防。秦晋在收到了捷报之后,反而觉得疲惫极了,眼皮沉的就像挂了两个铁球,整个人仰头便倒。

    城上众人顿时一惊,崔焕就在秦晋的身边赶忙上前要扶起突然倒地的秦使君,却忽然听到了如雷的喊声有节奏的阵阵响起,不由得松了口气,又大笑起来。

    自大战开始以来,秦晋不曾有一刻合过眼,现在得了报捷,心下放松,竟至当场睡着,也是令人啧啧称奇。

    秦晋这一觉并没有睡到自然醒,仅仅三个时辰之后,他就被人从睡梦中推醒,裴敬从孤山战场派回来了一名裨将。这名裨将是裴敬的族弟,为军中校尉裴献,亦是神武军复立后就在军中的。

    裴献的身上满是血污,也分不清究竟是他自身的血迹还是叛贼之血,在见到秦晋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庆贺,反而一头扑到长跪不起,呜呜的哭了起来。

    一个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七尺男儿失声痛哭,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秦晋当然知道裴献哭的是什么, 亲自来到他面前,用力将其扶起,又一把按在了座榻上。

    “使君,军中将士孤山一战,十不存三……”

    在侧作陪的大惊失色,神武军后军竟一战损失七成兵力,而更加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在损失了七成的兵力后,竟没有因为重创而崩溃,这简直就是奇迹。

    伤亡惨重亦在秦晋的意料之中,只是当真从裴献的口中得知了大致的数目后,还是闭上了眼睛。如此损失,还是自他领兵以来的头一次,一万多将士就此埋骨孤山,但以惨烈代价换回的结果却是值得的。

    “叛军大败而走后,裴将军接到了卢将军的信,闻喜和绛县全部攻下……”

    裴献的话说到此处,不等秦晋有所反应,旁听的崔焕却再也忍不住击掌道:“闻喜、绛县一下,关中与晋州的道路自此畅通无阻,河东道局势底定,指日可待!”

    在仔细询问了孤山战场的具体情形后,秦晋命人安排裴献去疗伤歇息。然而,与所有人的兴奋激动还是有所不同,他的心思已经全落在了身在安邑的皇甫恪那里。孙孝哲得知了自己上当受骗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只看皇甫恪的两万人马能否及时的赶回安邑。

    他觉得有必要交代皇甫恪,不必在安邑与孙孝哲于夏县的人马硬抗,实在不行就撤至解县、虞乡一带,凭借当地河流湖泊山地交错的复杂地形与之周旋。

    ……

    日出东方,一骑飞入长安。李隆基有晚睡的习惯,此时正在酣睡中,忽然被宦官唤醒,心中颇有些恼怒,但听到了带着几分惊喜的“捷报”二字,整个人顿时就精神了,气也立马顺遂了。

    “哪里的捷报?快拿与朕看!”

    向天子报捷可是宦官最期盼得到的美差,赶上这等好事的宦官极为乖巧的将染满征尘的火漆木匣高高捧至天子胸前。

    “是河东道,秦使君送来的!”

    这时,李隆基才恍然,原来不是来自潼关的战报,不过秦晋的表现也的确让他放心,只要此人用兵之处还没有过败绩呢!

    河东道的战局重要性虽然不及潼关,但其紧邻河北道,地理位置却是极佳的,如果能够顺利荡平河东道,唐.军向南可以威胁洛阳,向北可以进逼安禄山的老巢范阳,对朝廷的平叛绝对有着极大的好处。

    军报的内容令李隆基极为震撼,他想不到自己一直青眼相看的神武军居然在绛州一战损失惨重,文字看似寻常,但依旧可从中体味到大战的残酷和惨烈,不过不管代价如何,击败了一直盘踞于河东道南部的史思明部叛军,夺回了地理位置至关重要的闻喜和绛县,无疑是可喜可贺的一次大胜。

    连日来笼罩在李隆基心头的阴云竟在此刻被驱散一空,他只觉得神清气爽,从商阳关大捷,到绛州大捷,由防守转而主动进击,唐.军终于从去岁开始的惊慌失措中站稳了脚跟。

    “也许是时候反攻了……”

    李隆基自言自语着。

    “圣人如何起来了?如果老奴没听错,圣人可是下了反攻的决心?”

    高力士的身子自入夏以后一日好似一日,原本看似病入膏肓,现在竟奇迹般的痊愈康复了,昨夜他守了李隆基一夜,刚刚得空睡了一会,便得到宦官的禀报,天子被军报惊醒了!

    初闻军报之时,高力士只觉心惊肉跳,他就怕是传来了兵败的坏消息,可急三火四的赶到后却得知是秦晋在绛州打了打胜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暗暗想着,让秦晋只做个冯翊郡太守还真是大材小用,可惜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风雨将欲来

    “嗯,绛州一战彻底打通了关中和北都的通路,如果能够抓住时机,年内平定安贼,也未必不能!”

    就在一日之前,李隆基还一直秉持着早就接受了的论调,平乱之战难以速胜。令高力士惊讶的是,这才短短的一夜功夫,天子竟然自信到了如此地步,真不知道应该喜还是应该悲。

    “圣人,战事复杂,还当从长计议!”

    高力士仍旧认为,当前局面下,虽然打了一两次的胜仗,一样需要稳扎稳打,在稳固了当前的胜果后,才能考虑恢复失陷各郡县的问题。但是,天子难得露出笑容,高力士不愿意扫了他的兴致,便只能跟着附和,不过他却不经意的将话题转移到了秦晋的身上。

    “绛州一战的确是意义非凡,但凡有功人员,应当重赏,以激励国人力战之心。”

    李隆基点了点头,高力士说的不错,在赏功这种事上的确不能疏忽,否则很可能就挫伤了**中逐渐恢复的抗击贼兵的热情,但如何赏功还是一个让李隆基颇为头疼的事。毕竟秦晋对他造成的心理伤害不是旦夕之间可以抹去的,如果加以实权岂非更加加重了他在这方面的忧心?可如果在赏功上稍有偏颇,所造成的后果又不是他所乐见的。

    高力士跟随李隆基数十载,对于这位老迈天子的秉性和想法早就了然于胸,同样也猜得到他在担心什么。不过,这个难题却难不倒高力士。

    “听闻圣人早就有意把虫娘下嫁秦晋,老奴以为,不如提上日程!”

    听了高力士的建议,李隆基神色一动,他此前的确曾与霍国长公主商议并确定了虫娘的婚事,但日期却须等到平乱之后。如果将婚期提前,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如此一来既加恩于秦晋,让百官世人无可挑剔,又避免了重赏加恩使秦晋的权势过重。

    “此事可以商榷,待朕与长公主见面再议出个章程。”

    给天子解决了麻烦,高力士长长舒了口气,他很担心,过度的操劳和愤怒会压垮了李隆基的身体,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者,可不比盛年时的承受力。所以,但凡有大事,高力士都会以最缓和的方式对天子给予劝谏和建议。

    高力士是刚刚从鬼门关走过一圈的人,知道其中的滋味是如何的难受,所以他更加不希望天子也在内外交困的局面下垮掉,一旦垮掉则不仅仅是李隆基个人的悲剧,更是大唐的灾难。失去了御极天下四十余载的掌舵人,大唐这艘被安禄山戳的千疮百孔的破船几时回沉,还真就说不准了。

    “朕对魏方进委以全权,彻查京中谣言一事,已经过去两天了,现在还没有个准信……”

    兴奋过后,李隆基又想起了烦心事,高仙芝勾结安禄山的谣言究竟是有心人故意散布,还是某些人疏忽大意不甚泄露出来的。但谣言毕竟是谣言,杨国忠呈送上来的那封礼单,却像一根刺深深的扎进了他的哽嗓间,疼痛不已又吞吐不下。

    不过,李隆基深知杨国忠与高仙芝有过节,所以才对与二者间关系疏离的魏方进委以全权。然而,他虽然对魏方进委以全权,却并不完全信任此人,总觉得此人会有意徇私。

    “那个叫张惑的人老奴审过了几次,所言应当属实,不像作假。然则老奴却仍觉得其中有过多的蹊跷之处,高相公能在危亡之际奋不顾生死护卫圣人安危,又如何可能与叛贼暗中勾结?老奴不相信啊!”

    相对于天子,高力士对高仙芝还是比较信任的,认为高仙芝通敌一事,背后定然大有隐情。但是,他并不敢打包票,也无意站出来为高仙芝开脱,因为以他的经验,凡是卷入这种漩涡里的人绝没有一个会落好下场,现在的问题棘手之处在于高仙芝掌握着潼关大军,绝不是个轻易能够撼动的人。

    “那个张惑朕也亲自讯问了,是个死脑筋,孙孝哲派了此人到长安来,难道是察人不明吗?”

    李隆基虽然老迈,但多年为天子的经验,早就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在断人高下上几乎罕有失手。

    思忖了一阵,李隆基三两步来到书案前坐下,提笔便龙飞凤舞起来。

    ……

    潼关,高仙芝仍旧一如往日般的在关内外视察军务,一面又继续在关外深挖壕沟,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冬天。上秋以后战马膘肥体壮,也就等于到了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口。现在的任何松懈,都会在将来的战斗中得到报应,所以去岁曾深受其苦的高仙芝,此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然则,令他心情沉重的事却一桩接着一桩,天子驳回了他的上书,明谕蒲津归属冯翊郡,秦晋又从无过失,朝廷没有理由允准他夺取蒲津的上书。

    高仙芝叹了口气,诚然他谋夺蒲津的举动可能会被某些人解读为飞扬跋扈,攻讦同僚。但实际上他却是谋国多于谋身,难道他就意识不到这么做只会使他背上更坏的名声吗?当然意识得到,但绛州战局的糜烂只在迟早,一旦秦晋被打的七零八落,如果不能及时在蒲津组织反击,后果也许会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存着心事,高仙芝的视察有点心不在焉。他站在黄河南岸,翘首向北遥望,只见大河自南向北而来,又在面前打了九十度的专责一路向东奔腾而去。之所以到黄河岸边,是因为他刚刚于此地设置了一支骑兵,一旦北方有警,可以在第一时间行动以保住蒲津不失。

    一切虽然都已经准备就绪,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情绪怪异,难以言说。高仙芝忽然又想起了崔焕,这个年轻人很有朝气,又为人正直,不知此战过后,能否逃得一难。

    “相公,相公,天子诏书!”

    天子诏书四个字清晰的传了过来,高仙芝瞳仁立时收缩,这四个字今时今日于他几乎已经等同于催命符,天子一直希望他能拿出一个完整而又详细的反攻计划,虽然每次都硬着头皮应下了差事,然则事实的真相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忍向天子开口的。

    以**目前的战力,采取守势尚且犹有不足,又遑论反攻洛阳了?孙孝哲叛军虽然在商阳关一战中无功而返,表面上看唐.军取得了大胜,但最近的情报却显示,商阳关一战不过是孙孝哲借机铲除异己的故意之举,换言之商阳关一战正是按照孙孝哲的计划打败的。

    这也就解释了商阳关在举城投降后,却能够轻易被契苾贺重新夺回的原因。难道是**的战斗力远远胜过叛军吗?显然不是,所有的唐.军都是新成之军。而孙孝哲所领的叛军,则十之七八都是由范阳南下的百战老兵,双方的战斗力孰高孰低自然一目了然。

    种种信息和推断交混在一起,使得高仙芝不得不谨慎对待任何一个决定。天子既然又颁下了诏书,十有**是与用兵有关。

    “回去接诏!”

    回到关城,沐浴更衣后,高仙芝接下了天子诏书。前来送诏书的宦官笑眯眯道:“绛州大捷,圣人心怀大慰,高相公的压力也会减低不少啊。”

    跟在高仙芝身后的火拔归仁偷偷瞪了那宦官一眼,这真是个没眼力的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但猛然间,他愣住了,又回味着那宦官的话,绛州大捷?难道秦晋在绛州打赢了?这,这怎么可能?面临两线作战,又打赢了绛州一战,秦晋那厮是神还是鬼?

    火拔归仁不止一次的推演过绛州战局,断无取胜之理,现在乍闻捷报下意识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绛州大,大捷?”

    宦官并没有在意火拔归仁突然插嘴的无礼,仍旧笑着回答:“没错,秦使君在绛州打了大胜仗,圣人说自此以后北都与关中的通路再无阻断呢……”

    此时此刻,高仙芝的震惊丝毫不亚于火拔归仁,但他毕竟将兵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要远远强过火拔归仁,震惊过后,感受到的更多是心下放松和欣喜。

    绛州既然取得大捷,也就是说叛军于河东道的布置彻底将被打破,他不必再时时惦记着蒲津的安危,于潼关而言更是减轻了来自北方的压力。

    归根结底,高仙芝又十分好奇,他真想立刻就知道,秦晋究竟是怎么打赢了这场根本就不可能打赢的大战。

    也许诏书中会有他需要的答案,高仙芝以最快的速度展开了诏书,可诏书的内容却让他顿时如遭雷击,身子摇摇晃晃,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漆黑。

    “高相公……”

    “来人,快来人……高相公晕倒了……”

    ……

    崔焕跟着秦晋进入了闻喜县城,年轻的使君动作迅速远超他的想象。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心境差别之大令人唏嘘。响起前几日心中的决绝,不禁有种两世为人之感。

    “崔参军原来在这里,秦使君有请!”

    神武军甲士恭谨有加的相请,崔焕竟有几分伤感,因为离开的日子到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相公不奉诏?

    据说闻喜县城门在被围的当夜就被内应打开,所以城内遭到的破坏几近微乎其微,甚至连人都没死几个,而城中守军的将领出了个别人以外,也多被俘虏。

    想到这些,崔焕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他甚至有点不想回潼关复命了,但毕竟使命在身,见过秦晋以后,他也就该准备收拾行装,南下返回潼关,

    来到闻喜县廷时,秦晋正在亲自讯问被俘守将,他要知道史思明部在河东道所留叛军的具体人数,以及史思明的最终图谋,不过对方显然是块硬石头,任凭秦晋如何威逼利诱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下吏崔焕见过使君!”

    秦晋抬起头,看着一脸神情复杂的崔焕,耸了耸肩膀。

    “来的正好,护送你南下的随从都已经准备完毕,几时可以动身?”

    崔焕稳定了一下心神,从容施礼。

    “明日一早即可!”

    秦晋“嗯”了一声,招手示意甲士将那闻喜守将押了下去,然后引着崔焕往县廷的后堂走去,一边走他又一边说着:“绛州一战过后,秦某的主要精力今后可能会有两条路,一则向北,一则向东。”

    这也在崔焕的预料之中,一旦在河东道南部站稳了脚跟,唐.军的主要目标可定会瞄准幽燕之地,而如果要夺取幽燕之地,首当其冲的目标就是河北道。

    “使君放心,下吏回到潼关以后,一定会尽力劝说高相公,对神武军攻略河北道的计划予以襄助。”

    此时此刻,崔焕对神武军的偏见早就被扫到了九霄云外,秦晋虽然在朝廷上名声一般,但深入接触下来之后,他能够感受到,此人诛除安贼之心的强烈,绛州一战亦绝非是从中牟利的投机之举。

    然而,秦晋却摇了摇头。

    “高相公在潼关什么都不必做,只牵制了孙孝哲的二十万大军,对神武军而言就已经是最大的助力了。更何况,以潼关大军的处境,所面临的压力又远甚于神武军。回到潼关以后,你非但要劝阻高相公偶有的贸然之举,更要告知高相公,只有时间才是对付安贼叛军最有力的武器!”

    “时间?”

    崔焕愣住了,取得绛州一战的胜利以后,此前他胸中那些悲观的积郁之气一扫而空,本以为接下来就是大刀阔斧的进击,接连收复失地,但秦晋却又变得保收起来,这是作何因由?

    “当此大好时机,不一鼓作气,反而要夹起尾巴,这是为何?”

    “绛州一战的胜利有极大的偶然性,并非可以代表唐.军已经足以和安贼叛军精锐正面抗衡了。别忘了,这次胜利是神武军后军一万五千将士的性命换来的,而叛军的伤亡才不满七千。这一战之后,神武军最大的所得就是收复了闻喜和绛县,除此之外无一处可只得夸耀。”

    秦晋还有一个原因没有明说,那就是叛军虽然丢了闻喜和绛县,但是在孤山追剿裴敬所领后军的叛军主力却大部未损,在得知了闻喜与绛县相继被唐.军攻陷后,就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撤退。

    所以,这与战报上所说的,不敌而溃逃是有实际出入的。

    秦晋相信,自己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崔焕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只要能够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然后再尽量避免与叛军主力决战,安史叛军不愁不灭。其实,这也是他在绛州一战之后才意识到的,神武军后军在孤山凭借地利防守仍旧被史思明部叛军打的死伤惨重,如此惨况使得秦晋清醒的认清了当前两军的实力差距。

    新安一战与崤山大火的胜利毕竟是不可复制的,他秦晋纵然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将所有战场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因而在差距如此之大的情形下,韬光养晦保存实力,拖垮安贼叛军才是关键。

    这种在绛州之战后逐步成型的想法,秦晋将其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崔焕。

    崔焕听到最后,才凝眉说道:

    “使君的想法固然是好,但安贼叛军内部若无剧变,反而上下一心,岂非事与愿违了?”

    说穿了,崔焕认为,这种将希望寄托在对方犯错的想法,比起赌博更不切实际。

    秦晋这么认为自然有他的理由,崔焕不知道历史的走势发展,也高估了安贼叛军内部的团结力。

    “据可靠消息,安贼已经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其部将史思明狼子野心,又素来与安庆绪不和,两贼翻脸,刀枪相向只是迟早之间……”

    这些话都是崔焕此前闻所未闻的,尤其是安禄山病重的消息,不啻于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中。

    “安贼病重?万一是叛军故布疑阵呢?”

    别的秦晋不敢保证,但安禄山的病情他却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这一点史书上早有明确记载,安禄山身材肥胖,在兵进洛阳不久之后就发病眼盲,而且身上多处生疮溃烂,这些都是典型的糖尿病并发症,而且已经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就算在那个科技发达的时代,并发症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乖乖等死,何况是当前医学认知极为落后的唐代呢?

    除了以上推测之外,秦晋还经由杜乾运所组织的商队于洛阳内外探听消息,所得亦可佐证。

    如果安禄山因为眼盲病重而失去了对权力的掌控能力,他麾下可都是一群没有任何道德约束的虎豹豺狼,自相残杀只在迟早之间。

    因而,秦晋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安贼内部稳定的军心不会持续太久了。在这种情况下,唐.军准备不充分,却要与无论战斗力还是军心士气都处于巅峰时期的叛军面对面相抗,怎么看都是极为不明智的选择。

    “断不会有错,秦某可曾说过虚言?”

    秦晋不能将自己的所有推断说出来,所以只好以言之凿凿的态度,让崔焕感受到他的信心。

    他做了这么多事,无非是想对崔焕潜移默化,然后再让此人去影响高仙芝。如果不能让崔焕彻底相信自己,那么他此前所做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了。好在经过绛州一战之后,秦晋于崔焕心中的印象已经今非昔比,他在思忖了一阵之后,便选择了相信。

    “崔焕明白,使君的意思是在这段时间里,唐.军一定要低调谨慎,尽量避免与叛军爆发大规模的冲突,而导致不可逆转的决战?”

    “正是如此!”

    秦晋长长舒了一口气,崔焕没有让他失望。

    ……

    高仙芝吃惊的看着崔焕,他很难想象在这短短的旬日功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够让一个人对秦晋的改观如此天差地别。

    崔焕在赶赴河东城送信以前,可谓是对此人嗤之以鼻,只当豺狼一般。然而看看现在,居然言必称使君,除了大力称赞之外,还要劝说所有改变对秦晋的看法和态度,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高仙芝甚至想看看秦晋究竟何德何能,居然能够转变一名世家大族出身饱学之士的态度。

    相较而言,火拔归仁则直接了许多,他上前几步,语带揶揄的斜眼看着崔焕。

    “听说崔参军在河东城病了,难道被烧坏了脑子,再说胡话吗?”

    如此夹枪带棒的讽刺,就算崔焕休养再好,也忍不住动怒,但一想到了临走时秦晋郑重其事的嘱托,就强压下了心头怒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个人的愤怒不加以控制,又怎么可能说服高相公呢?

    他不理会火拔归仁的咄咄逼人,转向高仙芝深深一恭。

    “下吏敢问高相公一句话,不知相公对秦使君的评价,乃就事论事,还是针对其人呢?”

    这句突如其来的质问,倒让高仙芝愣住了。

    “就事论事如何,针对其人又如何?”

    不等高仙芝回应,火拔归仁却急三火四的反问了。

    崔焕等的就是这一问,当即负手肃容道:“崔某断事只看其理,而不看其人。如果对朝廷有利,就算是阿猫阿狗,奴隶囚徒所出之言,亦当从善如流!”

    如此旁敲侧击自然是说给高仙芝听的,火拔归仁当即还要与之争辩,不过比之刚才已经带上了几分火气。高仙芝见状如此,就把火爆脾气的火拔归仁撵了出去,正堂中只剩下了他与崔焕二人。

    沉默了良久之后,高仙芝忽然一抬手,指了指书案。

    “天子诏书于两日前刚刚送抵潼关,参军且拿去看!”

    崔焕莫名其妙,不知天子诏书与自己转述秦晋的建议有什么关联,但在看了诏书之后,不禁目瞪口呆了,心中好像有一万匹战马在奔腾,在嘶鸣。腔里涨的难受,他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又跌坐回座榻上,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所面临的境况是崔焕所没料到的,同样,也是远在闻喜的秦晋没料到的,否则临走之时,秦晋就应该给他一些应对的交代才是啊。

    苦笑了一声之后,高仙芝这才说道:“天子诏书在此,还能如何?”

    “此与乱命何异?相公不奉诏便是!”

    崔焕不甘心,声音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第三百九十七章:自当有对策

    “不奉诏?此一时,彼一时。”

    高仙芝轻声重复了一句,又从书案上翻出了一封书信,让崔焕去看。

    这封书信显然是高仙芝在长安城中眼线的密报,高仙芝肯于让他观看,显然是信任到了极点。崔焕怀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翻开了手中的书信,才看了一行,就惊得双手颤抖,险些连轻如鸿毛的信笺都拿捏不住。

    “这,这分明是别有居心之人的谣言,天子圣明,岂能轻信?”

    其实崔焕说这话,连他自己都底气不足,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外如是,如果天子真的信任高仙芝,也就不会身在长安而对领兵在外的高仙芝指手画脚了。表面上看,天子诏书中的理由十分完备,借着商阳关和绛州两战连胜的机会,此消彼长之下,乘胜追击,争取一举夺回东都洛阳,把安禄山撵回范阳。但在谣言满天飞的背景下,细细思量,这分明就是天子对高仙芝产生了疑虑和忌惮,继而进行的试探。

    崔焕虽然初入官场,对权力斗争的许多丑恶一面见识不足,但并不意味着他看不透此封诏书背后的弯弯心思。催促高仙芝尽快与叛军决战,一旦大战展开,双方针尖对麦芒,谣言首先就破了一半。

    然后再看接下来的战局进展,如果高仙芝连战连捷,谣言的另一半也就跟着不攻自破。假使连战失利,也就给了天子处置高仙芝名正言顺的理由。

    崔焕不会质疑天子的决断力,仅从诛杀哥舒翰一事上,已然可见一斑,他只担心天子也如法炮制对付高仙芝,那对唐朝而言可真是自毁长城,再无挽救之理了。

    高仙芝好像看出了崔焕的担心,便安慰道:

    “放心,只要高某奉诏,路未必便会越走越窄,崔参军过于悲观了!”

    至此,崔焕才恍然,原来高仙芝的本意竟与秦晋的想法如出一辙,继而失声问道:

    “难道,难道高相公赞同秦使君的建议?”

    高仙芝点了点头,很明确的表达了肯定。

    “不过秦晋的推测比高某更为大胆,高某其实是在等封二……”说道此处,他忽然顿了一下。“等着封二在河北道将史思明打的兵尽粮绝……就算不能击败史思明,只要叛军拖的时日久了,军心也必然会走下坡路而开始颓丧……”

    封二所指的自然是前御史大夫封常清,此人负罪而走之后,原本已经销声匿迹,但过了年之后不知何故竟又在河北道突然现身,而且就在上个月还打了个十分难得的打胜仗,全歼了史思明上万骑兵,使得史思明不得不放弃了针对河东道的大局攻略,而全力回师河北道。

    原来高相公是在等封常清,崔焕暗想,但他忽然又有些奇怪,如此轰动的河北道战况,秦晋又因何不能计算在内呢?难道是他疏忽了?

    不可能!崔焕不相信,勇悍睿智如秦晋这等人能够出现如此大的纰漏,一定是其中还有他所不知的原因。

    但不论如何,高仙芝并非如自己此前想的那么顽固,恰恰相反,高相公并没有因为对秦晋的偏见而彻底否定了神武军的一切,比如对待叛军的最佳战术是拖延时间,神武军在绛州取得的大胜对于朝廷的意义重要非凡……

    看来秦使君还是低估了高相公的心胸,崔焕如此暗暗想着。

    “难道除了出兵就别无他法了吗?”

    一切回到最初的问题,对潼关大军而言最好的方略是动不如静,可如此贸贸然的与叛军挑衅,万一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尤其高仙芝在军中很是信任的火拔归仁,此人求战立功心切,是军中坚定的求战派,一旦失去了控制,很难想象他会捅出何等难以收拾的大窟窿。

    崔焕本想建议高仙芝不要重用此人,但他自问从不做这等在背后说人是非的小人之举,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确实没有别的办法,高某已经下令契苾贺于商阳关向谷城方向佯动,不日就会有一场难得一见的大战。”

    崔焕呆住了,看来在自己回到潼关之前,高仙芝就已经有了决断。而且这个决断已经定下,几乎就立即开始执行,既然契苾贺那里已经开始动作,那么潼关的大军肯定亦已进入战备状态。

    他忽然想起火拔归仁被高仙芝撵走时,投向自己的嘲讽目光,顿时就全明白了。他的所有努力,所有的语言,不过是在白费功夫而已。结局早就注定了。

    意识到了真相,反而令崔焕沮丧到了极点,明明知道此时不宜妄动刀兵,偏偏却不能对天子诏书置之不理;明明古往今来有着无数领兵大将不奉诏的先例,偏偏高相公的处境却难以容许。

    这就仿如一手的臭棋,令崔焕憋闷不已,但下棋可以输了重来,可这等军国重事,又岂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圣明天子啊,圣明天子啊,那个圣明睿智的天子究竟去哪了?放眼满朝上下,还有哪一个比高相公更终于唐朝的吗?天子为什么要将杨国忠这等卑劣小人,魏方进这等无能自私之辈留在政事堂?然后又听信那些别有用心的无稽之谈……

    圣明天子不该亲贤臣而远小人的吗?为什么圣明天子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崔焕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圣明天子多年来在他心中既神圣且不可亵渎的形象,此时此地竟以隐隐出现了崩塌的迹象。

    “好了,别只顾愣在那出身。舟车劳顿,先回去好好歇息一阵,马上就有的忙了……”

    高仙芝如何看不出崔焕心中的悲愤,年轻人涉世未深,突然发现了朝堂上最丑恶的一面,一时间接受不了也属正常。但事实偏就如此,无法改变就只能顺应时事,做出最有利的决断。

    失魂落魄的应了一声,崔焕跌跌撞撞的离开了中军帅堂,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如果所有的努力都放在一桩明知不妥却必须得全力以赴的事情上,这么做是不是和扑火的飞蛾一般愚蠢呢?

    三日后,大军果然有了大动作,潼关、大谷关、商阳关之间,到处都是奉调运动的唐.军,原本大战之后平静的气氛顿时消失不见,方圆数十里山地上空的空气都为之骤然紧张。似乎大战已然一触即发。

    经过数日歇息,崔焕的又恢复的精神饱满了,但心情却比刚刚回来时更加沉重。眼看着大军频繁调动,大战近在眼前,自己却毫无阻止的能力,此时才觉得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由此,他也更怀念在河东城看着秦晋打仗的光景了,虽然也曾危急到了极点,但得到的胜绩足以抵消其中的恐惧和绝望,换取的是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的果实。

    再看眼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偏偏要为之,崔焕甚至不愿去见高仙芝,因为见了他也无法改变这糟糕的事实。

    大军一连数日调动,却始终不见一场战斗的军报送回,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场面让崔焕忽然有些开窍了。原来,之所以雷声大雨点小,应该就是在对朝廷阳奉阴违了,有时候抗命也未必要不奉诏才能实现,高相公也不是全然没有应对之法!

    崔焕再次发现,自己低估了高仙芝的能力,试问一个身经百战,有过数度灭国之功的将军,且能够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他只觉得自己的自信心再度遭受了打击,初出茅庐时的目中无人,心比天高,此时回头去看,真是令人羞惭汗颜啊。

    参透此中关节后,崔焕直觉神清气爽,立时就往中军帅堂去见高仙芝。

    ……

    安庆绪返回了前敌,安禄山的病情还没到咽气的程度,留在洛阳总是觉得心神不宁,他所有的前途都赌在了西征一战上,如果能够顺利攻破潼关,攻下长安,太子之位就任谁都没资格抢走。

    在洛阳时,他又得到了关于史思明的最新消息,河北道的局面没有因为史思明的全面反扑而立见好转,反而其在河东道的偏师还被**逐了出去。如此种种,真是大快人心, 此人凭借着在军中资历甚老,向来目中无人,这个教训正是让人看的开怀。

    当他兴高采烈将史思明这桩丢人的败绩告诉孙孝哲时,孙孝哲却满脸恨恨道:“若非孙某被皇甫恪的缓兵之计戏耍,史思明部不至如此!”

    安庆绪愣了一愣,原来这一战,孙孝哲竟也参与其中了,但紧接着又担心的问道:“伤亡几何?”

    既然吃了亏,再损兵折将可就得不偿失了,毕竟此前利用商阳关大战清除异己的举动有些过火,军中虽然少了那些掣肘的老家伙,但毕竟也还是场败仗啊,败仗打的多了,别再弄假成真。

    “不曾伤了一兵一卒。亲王殿下放心,北边欠的债,就交由南边来还吧,高仙芝最近苦恼的很……”

    安庆绪和乃父一样身体肥胖,不过却长了一双黄豆粒大的小眼睛,此时这双小眼睛里正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凑近了孙孝哲,压低了声音道:

    “成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民心不如贼?

    立秋不落雨,二十四只秋老虎,整整一个夏季的干旱直延续到了入秋。秦晋走在干裂的河床上,淤泥干结后硬度堪比岩石,透过薄底鞋甚至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河床龟裂后的高低不平。这是湅水上游一条不知名的支流,到九月份已经断流整整有三个月。

    到了秋收的季节,原本是值得期待的,但秦晋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数月无雨直接导致了各地麦田的收成十不存一。农业社会靠天吃饭,一旦没有雨,原本生机勃勃的土地马上就显露出了它狰狞可怖的一面。

    战争对绛县造成的伤害和破坏,显然远远小于河北道与都畿道等地的郡县,不知是叛军没来得及烧杀抢掠,还是手下留情,当地百姓仅仅渡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夏季,**就收复了绛州。

    三人三骑出了河床,又来到了一处高粱田边,站在路边的土埂上便可以望见满眼的萧疏,干枯发黄的枝茎倒伏歪斜,这处高粱田的收成可想而知……

    沙沙的枝叶摩擦声自粟田深处传来,陈千里和裴敬立时紧张的将手搭在了腰间横刀的刀柄之上,此地虽然距离闻喜县城不过三里距离,但谁能保证不会有漏网的叛军残余藏匿呢?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暗怪秦晋过于松懈,微服出城也就罢了,居然连像样的随从甲士都不带,万一……

    精赤上身的庄稼汉自一人多高的高粱田中闪身出来,见到土埂旁的三人三马,先是一愣继再看清都是汉人样貌与装扮后,便放松下来。

    “这位老兄,几年收成几何啊?”

    “能有三成就不错,今年的租庸没指望了……”

    精赤上身的庄稼汉应该是当地的良家子,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还在想着朝廷的租庸调,他回答了秦晋的问题之后,又上下打量了三人。

    “诸位不是本地人?”

    秦晋笑道:“某等乃关中行商,随朝廷王师而来!”

    岂料不提王师还好,提了起来那庄稼汉反而满脸的愤愤之色。

    “王师王师,还不如造反的燕军呢……”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愣,陈千里当场变色,打算呵斥那庄稼汉胡说。但秦晋却伸手将他拦住了,庄稼汉的抱怨不可能无的放矢,一种不好的预感猛然间生了出来。

    “敢问老兄,朝廷王师如何就不比造反的燕军了?”

    乡野之人说话甚少顾忌,见秦晋等人浑身上下都是粗布衣衫,亦满身满脸的风尘磨砺之色,戒备之心也就不甚强烈,庄稼汉一屁股蹲在了土埂上,打开了话匣子。

    “俺也是纳罕,都说反贼杀人越货,抢粮,抢婆娘,可入夏后打过来的这股叛军,除了斩杀县令一家以外,就再无杀孽……听说对有些遭灾断顿的人家还贴补了粮食呢……”

    庄稼汉面相忠厚,但口齿却很伶俐,几桩事说的有鼻有眼,令人咂舌。

    裴敬和陈千里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能,这有违于常识,世人皆知叛贼残暴无耻,怎么可能做到秋毫无犯,还主动救济百姓?

    “两位不信?”庄稼汉看到裴敬和陈千里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又言之凿凿,“不信就随便去问问任何一家,倒是王师来了,挨家挨户的征粮呢……”说着,庄稼汉叹了口气,“俺家里种着十几亩的永业田,按说交点粮食也是应该的,可偏偏今年天旱绝收,养活一家老小都成问题,哪里还有余粮上缴……如果这样还不如让安禄山做了天下……”

    “胡说八道……”

    陈千里再也忍不住怒斥了一声。

    庄稼汉也不示弱,斜了陈千里一眼,没好气的道:

    “胡说甚了?俺整日介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就是为了吃口饱饭吗?有错了?”

    在陈千里看来,这当然有错,李唐是天下正朔,安禄山是叛贼,百姓无知,是非不分,让他很是愤然。

    秦晋又拦住了打算继续发作的陈千里,又对那庄稼汉陪笑道:“某这位兄弟是个急性子暴脾气,见谅,见谅!”

    庄稼汉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又斜了秦晋一眼。

    “不是一路人,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走哩……”

    说罢,晃着黝黑的身子,头也不回的沿着土埂离去,将目瞪口呆的秦晋三人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此时,陈千里才对秦晋恨声埋怨,“百姓受安贼蒙蔽,是非不分,此风断不可长!”

    秦晋却收敛了笑容,冷眼反问:

    “受安贼蒙蔽,是非不分?这等愚蠢的话也能说出口?秦某问你,那庄稼汉所言征调粮食一事,可属实?”

    裴敬与陈千里都不知道有这件事,但一路上又问了几个当地农人,说法都与此前那个庄稼汉如出一辙。

    秦晋清楚,这等事,如果不是神武军后军,就是神武军前军做下的。

    扰民一事,追究责任还在其次,秦晋当即亡羊补牢,传令全军,重申与当地百姓秋毫无犯的基本军纪。与此同时,这次突然得知的情况,也让秦晋忧心忡忡。

    如果叛军一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秦晋反倒不会如此忧心,现在突然蹦出来一个知道收揽人心的叛将,强大的危机感顿时秦晋放松的神经重又亲蹦起来。

    为了进一步了解基本情况,秦晋又提审了闻喜县被俘的守将。

    经过一连多日的熬刑,就算野兽都不得不屈服,又何况是人了?此刻那胡将已经是竹筒倒豆子,知道多少便招认多少。

    在问及负责绛州的主将姓甚名谁时,胡将却颇有几分不满,甚至用突厥语大骂了几句。

    一番讯问之后,秦晋终于弄清楚了这低调的叛军主将姓蔡名希德。

    蔡希德?

    怪不得在绛州之战前搜集情报,一直无法得知叛军主将的具体名姓。秦晋问遍了身边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人为何方神圣。

    但听那被俘胡将所言,蔡希德本人似乎也是个胡人,但在胡人里却是个异类,若非一直深受史思明信任,恐怕早就被排挤出军中了。

    得知这个情况以后,秦晋忽然有种感觉,史思明既然能够力排众议对这种人缘极差的部将报以充分的信任,说明此人绝非是传言中有勇无谋之辈,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有识人之明的。

    秦晋暗暗提醒着自己,一定不要过分的小看自己的对手,否则很可能会吃了轻敌大意的亏。

    蔡希德部退出绛州以后,并没有一路东逃,而是在确定了形势之后,又盘踞在泽州虎视眈眈。

    秦晋之所以没有下令趁势收复泽州,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的。此处地缘极为复杂,黄河以北为王屋山正处于泽州境内,而黄河以南就是东都洛阳,如果收复了此地,必然会招致叛军的重点“照顾”,而神武军目前的实力,尤其是后军十损其七的情况下,很难在短时间内再与叛军面对面的硬抗。

    或许蔡希德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无所顾忌的停在了泽州。

    很快,从百姓家里征调粮食的始作俑者被查了出来,果如秦晋所料,不是神武军后军,就是神武军前军。而做下此事的正是卢杞麾下的部将。

    当卢杞得知此事以后,甚为恼火,他知道秦使君向来最重视的就是军纪问题,换了个名目征调百姓存粮,无军法可依,便与勒索抢掠无疑。

    因而,卢杞盛怒之下就要杀了此人以儆效尤。

    而秦晋的本意却是在不杀人的前提下,以告诫军中将士,但卢杞性格的缺陷此时显露无疑,他本该替部下求情,戴罪立功,现在却要直接将其处决。秦晋当然不可能主动亲自出面干预,否则会在军中释放出一种颇为纵容的信息,因而只能看着卢杞因怒而杀人。

    还是裴敬觉得卢杞这么做有些过分,毕竟是用人之际,只要能使其幡然悔悟,再尽可能的消除负面影响,不一样可以达到警示军中上下的目的吗?何必一味的杀人呢?

    在裴敬狗拿耗子的劝说下,卢杞的态度终于软了下来,直接将此人鞭笞三十,然后褫夺了一切军职,投入军中白身效力。与此同时,卢杞又挨家挨户将征调的粮食双倍奉还,并言辞恳切的致以歉意。如此低声下气的对平民致歉,对心高气傲的卢杞来说,尤为难能可贵。

    秦晋得知此事之后,对卢杞的表现很是满意。**在战斗力上不如叛军,如果在争取民心上也不如叛军,那真是失败透顶了。

    民意一事只是个小小插曲,真正让秦晋头疼的还是神武军后军的重建补充,孤山一战使得后军折损超过七成,留下来的都是有过生死大战经验的合格军卒,以这些人为骨干,补充进一批经过初级训练的团结兵,然后使神武军的规模维持在三万人上下。

    并非秦晋不想再多招人马,军械与军中将校的匮乏都不是根本原因,受限于粮食的供应量,连带皇甫恪的朔方军计算在内,神武军将规模保持在三万人上下,才能勉强维持粮食的收支平衡。

第三百九十九章:宰相显头角

    补充神武军后军的人力仅从河东郡与冯翊郡两地的团结兵精选抽调即可,团结兵在绛州一战时负责后勤辎重的保障工作,或多或少都有了直接或间接的战斗经验,现在正好可以省去了新兵训练的时间。负责整训新编入后军的仍旧是陈千里,他自进入龙武军在陈玄礼麾下任长史时,就一直负责新军的整编和训练,后来并入神武军之后,秦晋仍旧使之负责新兵的整训工作。

    陈千里对新兵整训的工作驾轻就熟,秦晋也不想将其投闲置散,因而依旧有限度的予以重用。

    裴敬在绛州一战结束后,曾专门寻了秦晋密探,其主要目的就是将陈千里彻底赶出神武军,留着这样一个心怀异志的人在此,说不定哪一刻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这些认知,秦晋早在出任冯翊郡太守之初就已经了然,之所以仍旧对陈千里有限度的委以重任,乃是因为手下可用之人太少,如果事事都以自己最信任的人为先,那么神武军的规模也就绝不可能发展至今。

    正是秦晋选择了任人唯亲以外的另一条路,他才能将曾经与之为敌的皇甫恪紧密的团结在自己身边,在河东道南部打败了史思明部叛军,使得唐朝终于在河东站稳了脚跟。

    否则,只怕他们还在蒲津口苦苦的挣扎摸索呢。

    所以,尽管对一些人心存顾虑,但秦晋仍旧放开了手脚使用,只要将其安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上,得到的回报也将是极为丰厚的。

    比如河东郡长史孙安平,秦晋已经奏请朝廷,保举其主政慈州为太守,皇甫恪身兼使职,秦晋也向朝廷建议由其出任绛州太守。

    如此一来,各有所得,神武军也在实质上得到了最大的发展。

    将新近荡平的绛州与慈州拱手让人,引发了神武军内部诸将的极大不满,认为秦晋这么做是将到手的胜利果实拱手让人。在神武军的一次内部会议中,前军主将卢杞公然向秦晋抱怨。

    包括裴敬在内,虽然口中不说,也是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

    “使君如此慷慨,倒像神武军在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这并非秦晋愿意如此,如果可能,他倒是乐意将卢杞推荐为绛州太守,让裴敬去慈州做太守。但是,朝廷不是秦晋家开的,如果他将如此重要的两个州郡推荐自己的亲信,只会让天子认为他是在为自己邀买人心,培植实力,朝廷根本就不会同意这种不合乎规矩的建议,一定会另行选派朝廷放心的人选。因而,与其将选择两个州郡太守人选的主动权交在朝廷打宰相手中,不如掌握在自己手中,推选几位朝廷信得过,又对神武军态度极是亲近的人。

    无疑,原河东郡长史孙安平与皇甫恪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孙安平原本在河东弃官而逃,深究起来是要治罪的,而且此人既无靠山又无背景,与秦晋同样的寒门出身,兢兢业业为官近三十载才爬到了郡长史的位置上,再想进一步已经是难上加难。如此一来,秦晋不但对他有救命之恩,还有提携之恩。因而此人唯有与秦晋站在同一条路上,才有可能坐稳太守的位置。

    至于皇甫恪,他本来就有天子使职,却甘心配合神武军,又在绛州一战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于公于私一个太守的位置,都是此人应得的,秦晋没有任何吝啬的理由。

    以上种种,秦晋不想当众去说,但还是要让自己最为倚重的卢杞和裴敬明白,他这么作品实在是对神武军最有利的选择了。

    因而在会议散场之后,秦晋特地将这两人留了下来。

    “不是秦某在为他人做嫁衣裳,恰恰相反,正是在为咱们神武军争取最大的利益……”

    当秦晋将自己的良苦用心一并说了出来,两个人才恍然大悟,原来秦使君对它们还另有大用。

    “我已经在政事堂中运作,打算于河东成立战时行辕,辖区内各郡县一切军政财权,归观察使节制,如此军政令统一之后,平叛自然也就避免了地方各自为政的尴尬局面!”

    “使君深谋远虑,末将自愧不如!”

    卢杞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些许羞惭之色。如果秦使君的这个谋划成功了,那么州郡太守的实权将被进一步剥夺,就算交给神武军一系以外的人也无不可了。

    实际上,他所不满的,仅仅是秦晋将慈州与绛州交给了非神武军一系以外的人,万一这些人过河拆桥,他们岂非为他人做嫁衣裳,鸡飞蛋打了?

    “难道使君要做这个观察使?”

    裴敬虽然不明白这个观察使为何物,但却了解,既然掌握了地方军政财权,不过是节度使换了个名目而已。

    “非也!”

    面对两个人充满了期待的目光,秦晋又摇了摇头。由他亲自做这个观察使,难度太大,从政事堂到天子都不会获得通过。所以,从一开始,秦晋就没打算为自己谋求这个位置。

    现在毕竟不是历史中的唐末,手中有兵权就有了一切,朝廷的加封不过是事后的追认。当此之时,毕竟安禄山叛乱不足一年,唐朝中央政府仍旧高度集权,威望尽管在走下坡路,但也还是振臂一呼,天下景从。换言之,现在的唐朝虽然在走下坡路,但不一定会走进藩镇割据的死胡同。

    在这方面,秦晋的心情是矛盾的,明明唐朝进入藩镇割据的死胡同,对他才是最有利的,不过他仍旧希望这一天永不到来。

    只是,有些事情置身事外时,想想都很容易,一旦牵扯其中,所作所为,就未必不会是违心之举了。譬如秦晋正在朝中疏通运作的战时行辕,只会使唐朝走向藩镇割据的快车道。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如果不这么做,神武军可能就会在唐朝内部的争斗中,像龙武军一样,被撕得粉碎,最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而他本人亦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从来到唐朝的第一天起,秦晋每时每刻都在面临着这种艰难的抉择,一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局面下,他唯有选择迎难而上,稍稍松懈一步,都有可能被唾沫在汹涌的浪涛暗流中。

    “观察使只能由宦官充任!”

    此言一出,裴敬与卢杞皆惊得目瞪口呆。

    “宦官?”

    秦晋点了点头。

    “正是宦官,唯有宦官做观察使,才能得到天子的信任,才能让天子同意战时行辕的建言!”

    秦晋还十分清楚,如果由自己上书,天子百分百不会同意,但如果上书由政事堂的宰相所出,那又另当别论了。

    ……

    长安兴庆宫,大唐天子李隆基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低估了政事堂中一直默默无闻的宰相魏方进。魏方进负责调查高仙芝谣言一案,发现绝大多数谣言的处处都与朝廷权力斗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换言之,内患远远高于外患。

    但是,魏方进最后还是有所保留,正所谓三尺浪无风不起,虽然绝大多数人是浑水摸鱼的,却难以保证其中没有安贼叛军的影子。而且魏方进还向天子举发了高仙芝的阳奉阴违行为。

    天子曾下令高仙芝乘胜发动一次反击,进而反攻东都洛阳。但结果却是,高仙芝除了对大军做大规模的调度以外,就再无其他动作。这让李隆基很是恼火,也让他的自尊受到了进一步的伤害。

    如果这次举发乃杨国忠所为,李隆基还会猜疑其中会不会有公报私仇的猫腻,但魏方进素来与高仙芝没有利益纠葛,其可信度自然也就更高一筹了。

    恰在其时,魏方进的惊人之举一而再,再而三,今日竟又再次上书进言。

    言及神武军在河东道取得的胜绩,为了进一步加强发挥**的战力,又能增强朝廷对地方**的有效控制,建议在与敌接战的各道郡县成立战时行辕,行辕则辖制数郡或十数郡的军政财权,如此集中全部力量防止各方之间因为私利而相互掣肘,重蹈河北道十数郡起事后的覆辙。

    而后,行辕设立观察使,由天子选派得力近侍出任,且只对天子负责。

    一开始李隆基对这个建议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到最后,由天子近侍出任观察使,这一条却让他如获至宝一般。

    何为天子近侍?就是宫中的宦官啊,李隆基现在虽然贵为天子,却是人生中安全感最低的时刻,时时都在防备猜忌着重臣们是否有私心,如何平衡冲淡他们手中的权力,以防止这些人生出不臣之举。

    然则,魏方进一语惊醒梦中人,与其日日怀疑臣下,不如用那些没有子孙后代没有家人的宦官,宦官们一无所有,谋私之心自然也就比百官们淡了许多。

    此时,李隆基真真觉得魏方进是个极为可人的臣子,以往还以为此人是个与韦见素一般迂腐的宰相,想不到竟是一直深藏不露。

    “宣门下侍中魏方进……”

    李隆基并不知道,这个极为讨他欢心的宰相,正与杨国忠同车而行……

第四百章:君臣诚可恨

    “魏相公与杨某素无交集,今日何以邀杨某同车而行呢?”

    按照朝廷的惯例,宰相们是不得私相结交的,今日魏方进虽然极力淡化这种倾向,以免落人于口实,但杨国忠还是觉察出他的意图。

    魏方进此时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矜持,在狭窄的车厢内,挥袖拱手道:

    “愿与相公做一交换!”

    “哦?愿闻其详!”

    对于魏方进的直截了当,杨国忠也很是吃惊,想不到这个一向以温吞水面目示人的老家伙,居然也有猴急的一面,还是以往错看了此人呢?魏方进呵呵一笑:

    “魏某可助相公重登中书令之位,如何?”

    说罢,魏方进眯起了眼睛,不再说话,静静的等着杨国忠的反应。

    原本杨国忠只以为魏方进乃是有事相求,却万没想到,竟口出惊人之语,在愣怔了一阵之后,发出一阵大笑。

    “魏相公倘若有如此能力,何不自己问鼎宰相之首呢?”

    很显然,杨国忠并不相信魏方进这番话,近日以来此人在天子面前屡屡露脸隐隐有取代自己的势头,因而他对其乃是抱着浓浓的防备之意。

    魏方进则微笑如常。

    “魏某并无半句虚言,宰相之首虽然位高权重,却是高处不胜寒,魏某尚有自知之明,难以承受如此重压酷寒!”

    这句话让杨国忠顿时生出了些许共鸣之意,诚如魏方进所说,宰相之首固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却也是千夫所指的靶子,但有人想要上位,一定会将矛头对准了他。杨国忠当初在宰相之首的位置上,虽然享受着无上的权威,却也时时刻刻在防备着心有觊觎之人,并且打击这种人时也毫不留情,必然取其性命,灭其家族,如此数年下来,得罪的人不胜枚举。

    现在想想都觉得那几年间,真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危机之中。但人就是这样,毕竟宰相之首的权力太大了,其所带来的诱惑,早就远远的超出了有可能付出的惨痛代价。所以,百官们就像飞蛾扑火一般,明知前方光亮的地方处处陷阱,但仍旧不管不顾的一头扑了上去。

    “杨相公,杨相公?不知魏某所提之议如何啊?”

    魏方进一阵急促的欢呼将杨国忠从失神中拉回了现实。

    “甚?”

    由于短暂的失神,杨国忠并没有听清楚魏方进的提议,便低声又问了一句。不管有多么防备,他此时已经相信了三成。

    “魏某已然向天子提议在敌前各道设置战时行辕,还请相公襄助一二。”

    杨国忠反问:“战时行辕?圣人岂能答应?”

    他虽然不是什么治政,治军之才,但也绝不是庸人蠢货,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弊端,军政财权集于一身,比之边镇的节度使丝毫不差,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在朝廷腹地设置了节度使,只不过换了个名目而已。

    以天子对权力的谨慎,又怎么可能答应这种建议呢?放眼满朝的文武,天子又怎么会对其中任意一人如此信重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天子真的有如此信任之人,此人久握重权,长此以往,谁又能保证不会是第二个安禄山呢?

    去岁年末,秦晋曾上书天子,尖锐的指出唐朝管制混乱,墨敕斜封比比皆是,反而律令之官却沦为毫无实权的花架子。

    抛开对秦晋的偏见不说,就连一心专权的杨国忠都对此深以为然,魏方进现在如此提议,不是自讨苦吃吗?

    他虽然对中书令的位置垂涎欲滴,也对高仙芝恨之入骨,但也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凡是会撸天子胡须的事,就算借给他八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

    然而,魏方进却胸有成竹的笑了。

    “杨相公放心,天子一定会答应的,只要杨相公不从旁掣肘,魏某就感激不尽了!”

    这番话倒让杨国忠彻底愣住了,他还以为对方是要自己为其火中取栗,哪想得到人家根本就用不着自己动手帮忙,所谓襄助云云不过是好听的客气话而已。

    念及此处,杨国忠心中五味杂陈,不用自己火中取栗,诚然是免去了大麻烦,但同样也预示着,自己的地位在朝廷上或天子那里,仍在日渐衰落。

    以魏方进的口气,这件事他几乎可以稳稳的独自运作而成,杨国忠所需要做的,仅仅是袖手旁观而已。

    不反对就是帮忙,魏方进的提议若隐若无的的刺激了杨国忠脆弱的自尊心,但他又一时间无从发泄,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不过扫兴归扫兴,杨国忠还没蠢到彻底被情绪左右了自己的决定,既然如此答应魏方进又有何妨?他既不需要付出什么,又可以坐享其成。

    至于魏方进这老家伙,将来有机会再将其拉下马,狠狠的一脚踩得他永不得翻身。

    到了兴庆宫,两人下车后整肃衣冠在黄门的引领下,往天子所在的便殿而去。

    杨国忠和魏方进都是奉诏入宫,天子如此急招宰相,显然是有要事相商。直到与天子见面以后,杨国忠才知道,天子如此急急召见,所为的正是设立战时行辕一事。

    “臣杨国忠……”

    “臣魏方进……”

    “.…..拜见皇帝陛下无恙!”

    两人异口同声,郑重大礼。

    李隆基示意二人入座之后,开门见山的就提出了几日的议题。

    “魏卿建言,朕深以为然,只是另立官署,却不是小事,不知魏卿可有具体的章程?”

    魏方进向李隆基的上书中仅罗列出了大致的方向,真正的细则却只能详加商议才能定夺。

    对此,魏方进似乎早有准备一般,竟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奏章,恭敬的双手奉上。

    “臣侧夜筹划,所有建议细则全在其中!”

    李隆基当即大喜,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赞魏方进尽心国事,侍立在侧的宦官将魏方进捧着的奏章接了过去,又放在了天子的御案之上。

    李隆基满面笑容,也不急着去看魏方进上书中细则,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杨国忠。

    “杨卿可有建议?”

    杨国忠和魏方进早有妥协,自然连声赞同,又免不了对李隆基称颂圣明。

    李隆基年老,精神不济,具体的事务细节,他不愿过问,唯一要掌握在手的,就是战时行辕的观察使,必须出自宫中所信任的宦官,否则一切筹谋就都是事与愿违的空谈。

    “此事关乎国命,在观察使人选上,两位爱卿可有建议?”

    若再以往,李隆基断不会就人事任免询问臣下,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却还要做出虚心聆听的样子,以使臣下对自己死心塌地。

    魏方进忽而起身,躬身道:“观察使执掌甚重,请天子圣裁!臣还以为,当此之时,可在河东、河北、都畿三道分设行辕。”

    倘若行辕一旦设立,旧有的地方格局就会被打破,边镇节度使都要听凭行辕观察使的差遣,如此一来失去了财权的节度使就像是一支被掐住了脖子的老虎,再也翻不起风浪。

    而观察使则一跃而取代了节度使,成为地方最高的监管军政的长吏。且战时行辕乃临时性设置,一旦平叛完成,便可随时裁撤,顺理成章的避免了尾大不掉的潜在威胁。

    李隆基沉思了片刻,便已经有了三行辕最合适的人选。

    “草诏……以内监景佑为河东道战时行辕观察使,张辅臣为河北道战时行辕观察使……”

    景佑一直在秦晋军中任监军,又向来勤勤恳恳,李隆基认为此人虽然有些倾向于秦晋,但宦官毕竟是天子家奴,亲疏远近自然而然的摆在那里。至于困在太原的张辅臣,正好可以让他到河北去节制封常清的人马。

    封常清畏罪而走,一直是李隆基的心病,虽然在河北道立了些功劳,但也必须给他重新套上辔头。

    说到此处,李隆基思忖了一阵,虽然又轻轻点头,好似下定了决心。

    “河洛战时行辕由鱼朝恩为观察使,包括潼关人马,一体节制!”

    就在李隆基口述的同时,杨国忠也提起笔来,开始草拟诏书。身为宰相之一,草拟诏书是他的本职工作,只是在天子面前写就诏书还是头一遭i!

    但天子有所命,既然让他草诏,那就必须乖乖遵从,由此也可见天子对此事心急到了何种地步。

    草诏完毕,李隆基又在御案上翻出了秦晋的上书,其中有为军中上下请功的奏章,也有举荐地方贤良的奏章。

    秦晋所请有功之人,李隆基一概诏准,命魏方进按照朝廷律令从重叙功议赏。而对秦晋保举的地方贤良,则让魏方进和杨国忠共同商议。

    让皇甫恪接任绛州太守,这实在大出杨国忠意料之外,一旦外部威胁消失以后,秦晋与皇甫恪之间的结盟也必将随之瓦解,可秦晋又保举此人为绛州太守,实在匪夷所思。至于慈州太守的人选孙安平只是个长史,原本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更与秦晋和神武军没有多少瓜葛……

    杨国忠犹豫着,该不该附议,魏方进却再度躬身道:

    “臣愚钝,请天子圣裁!”

第四百零一章:使君识奸谋

    “臣有异议!”

    本来一直附议的杨国忠却突然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虽然与韦济合作阴了高仙芝一把,站在韦济背后的人又是秦晋,也算是两人间接的合作,但归根结底,高秦二人都是他必欲除之而后快的。

    现在从表面上看,秦晋的人事建议对其本人似乎毫无补益之处,但本着政敌赞同自己一定要反对的原则,杨国忠本能的选择了反对。

    对此,李隆基颇感意外,又眯起了眼睛看着他,声音已经有几分不悦了,他那么问明摆着是随口一问,哪里是让杨国忠较真的?李隆基之所以前后两次启用杨国忠为相,只看重两点,一则是杨国忠乃贵妃之族兄,知根知底。二则是此人善于揣摩心思,能够投其所好。

    现在偏偏杨国忠扮演了搅局者的角色,他毫不掩饰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哦?杨卿可有更合适的人选?说来朕听听……”

    而杨国忠却好像没听出来天子的不满,震声道:“秦晋此举有邀买人心之嫌,万请圣人三思!”

    李隆基气笑了,就算反对也要说个足够合理的借口吧。

    “如果秦晋打算邀买人心,何不推举他的部众?那些人都是有军功的,难道就不怕他们对此愤愤不满?”

    这么理解很符合人的心里,不怕有功而不得赏,怕就怕赏功不均,功劳大的人封赏却小于功劳小的人,秦晋如此不慎,抑或是其别有用心,李隆基却要看看由此引发的后果,此人打算如何收拾。

    所以,李隆基能够一概诏准秦晋所推举的人为地方官,根本原因就在此处。杨国忠现在提出了反对意见,岂非是在给秦晋提醒帮忙?他当然不会,也不能同意。

    在反问了一句之后,李隆基就毫不留情面的痛骂了杨国忠一通,然后将他撵出了天子便殿。这在杨国忠入朝为官以来尚数头一次,把愣在一旁的魏方进看的目瞪口呆。

    以至于魏方进一直在暗暗嘀咕,难道杨国忠已经在天子面前失势了?倘若果真如此,魏方进的心里突然发痒,心跳陡然加速。

    训斥了杨国忠以后,李隆基只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他也发现自己最近非常易怒,并且在发怒的当口很难控制住情绪的变化,这在以往是不能有过的。

    “魏卿,河东的局面须得尽快恢复,政事堂应当全力支持,而不是在后面掣肘,明白吗?”

    魏方进赶忙叩首道:

    “臣自入政事堂以来,一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出了差错辜负圣人信重,断不敢视国事为儿戏!”

    这种诚惶诚恐又极是善解人意的臣子是李隆基最为喜爱的,原本杨国忠也是这样的,但自打兵变以后,此人就变化了许多,比以往消极了不少。只是苦于身边可堪信任重用的人屈指可数……

    魏方进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天子又赶忙将头垂下了下来,然而只是这一撇已经足够了,他从天子的目光中看到了此前甚少见到过的欣赏之色,而以往天子以如此目光打量过的臣下更是屈指可数。

    出了兴庆宫,刚刚回到府邸,便有家奴赶上来禀报:

    “家主,河东来人了!”

    听到是河东来人,魏方进神色忽而一变,似乎颇为兴奋。

    “请到书房等我!”

    家奴得了令弓着身子退了下去,安排河东来人到书房相候。而魏方进则要换掉身上的冠带常服,然后才能从容接见。在往内宅走去的路上,这位甚少喜怒形于色的门下侍中竟在自言自语着:“这秦晋还真是老夫的福星呢,凡事只要搭上了此人,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

    秦晋离开了闻喜,赶往绛州的州治正平。正平虽然为州治,却在汾水北岸,并不在交通干线上,相比较而言,却是闻喜勾连东西南北,位置很是紧要,因而叛军主将蔡希德才将主力布置在了闻喜以及东部的绛县一带,以达成对据守于河东城唐.军的遏制,进而切断了关中与太原城之间的联系。

    而秦晋现在之所以要道正平去,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打算将州治由正平迁往闻喜,以彻底方便军政一体化的执行。

    为了行事方便,秦晋每收复一处被叛军占领的州县都会在恢复地方官署以后,将之与军队结合起来,一切以集中人力物力抗击叛军为前提,所以军政一体化就成了首选。

    跟随秦晋一同赶往正平的除了须臾不离左右的乌护怀忠,还有刚刚从安邑赶过来的皇甫恪。他马上要出任此地太守,很多地方事务自然要使之参与。除此之外,还有卢杞也带着一部人马随同北上。

    在卢杞麾下还有一个身份颇为特殊的人,既是刚刚弃暗投明重新反正归唐的其同族,卢之善。

    秦晋出于笼络世家大族的目的,对卢之善大加赞赏,还许诺保举其为正平县令,这让卢之善感激涕零,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把心掏出来放在秦晋的面前。而对于这个毫无骨气的同族,卢杞只有本能的厌恶。他甚至建议秦晋将此人治罪以儆效尤。

    不过秦晋毫不客气的予以拒绝,卢杞对此甚至还颇有些失望。身为世家子弟,身份地位于寻常寒门不同,其对待族人的态度也颇为微妙,只是很难对外人言说而已。

    卢之善常年在河东地方为官,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秦晋不用此人再掌兵,仅以其处置政务,也算人尽其用。

    然而,虽然卢杞不待见卢之善,但卢之善本人除了脸皮厚以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秦使君之所以如此高看一眼,至少有一半的因素乃是出自于自己的同族兄弟卢杞,所以仍旧时时腆着热脸去贴对方的冷屁股,并“乐此不疲”!

    卢杞被这同族兄弟实在烦的不行,便带着数十游骑亲自打马探路。渡过了汾水,再往北就是慈州,虽然这些地方没经历过大战,但是由于地形复杂,山林茂盛,也有规模不小的盗匪盘踞其间作恶。所以,绝不能因为叛军撤了就掉以轻心。

    这些山中巨匪的实力不容小觑,甚至在有些时候还敢聚众攻击县城。

    位于正平以西不足百里的稷山县城,便遭到了巨匪的围攻,所幸当地县令颇有胆识,组织城中百姓才没有使恶贼得逞。

    很明显,叛军撤离绛州以后,这些地方巨匪以为可以趁机浑水摸鱼,胆子才大了起来。从侧面也反映出了**在民间的声威早就极为不堪,甚至连地方的盗匪就瞧之不起。

    因而,卢杞此来还带着一个杀鸡儆猴的任务,那就是以雷霆手段,处置了敢于围攻县城的巨匪,以震慑群盗。否则,唐.军除了要在正面对抗安史叛军,还要分心防备山中盗匪。

    卢之善没有继续跟着卢杞,而是凑到了秦晋的身侧,不过他却发现这位年轻的郡守此刻正眉头紧锁。

    秦晋手中捧着杜乾运亲自送来的密信,据可靠消息,前些日子京城中曾传言高仙芝勾结孙孝哲,韦济曾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杜乾运刚刚亲自去了一趟长安,在发现了这一情况以后,便立即返回河东。

    他深知这不是小事,韦济乃是秦晋在朝廷布局的重要一环,如果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说,韦济也有份参与散布谣言了?”

    杜乾运摇摇头。

    “没有直接证据支持。但是有人却亲眼所见,韦济逮捕了孙孝哲派往长安的密探张惑,而且还从密探身上搜出了送往高相公府中的礼单……”

    闻言,秦晋眉头拧的更紧,韦济此前在几次书信中都没有提及此事,显然是隐瞒了。

    杜乾运又接着说道:

    “韦济此后曾与杨国忠见面,似乎用张惑与礼单做了交易,卑下恐怕此事已经,已经上呈天子。”

    越听下去,秦晋越是心惊,倘若杜乾运所言句句为真,天子如果相信了张惑与礼单……后果便极为严重。强敌在外,最忌讳的就是君臣相疑……

    见秦晋只是凝眉沉思,迟迟不表态,杜乾运壮着胆子说道:“韦济是个有野心的人,使君若不早日除之,难保将来不会反咬一口!”

    疏浚郑白渠,韦济对秦晋言听计从,百分百的配合,但河渠的疏浚也为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政治资本。就是凭借着疏浚河渠的功劳,韦济成功的由无足轻重的小吏一跃而进入了大唐天子李隆基的视线,并且得了天子治政干才的评语。

    此时的韦济在朝廷上一如冉冉升起的新星,加之其出身世家,身形品貌样样过人,不少官员甚至在私下议论其何时会宣麻拜相,进入政事堂。

    秦晋拍了拍额头,真是头疼,刚刚按下葫芦,瓢立即就跳了出来。

    他冷笑了两声,韦济现在只不过是个京兆尹而已,野心暴露的太早对他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也正因为此,秦晋反而觉得自己高看了此人。

    一扭头,看到了满脸谄笑贴过来的卢之善,秦晋不禁感叹,无怪乎历来昏君只爱用无能又溜须拍马之辈,这种人野心小又善于讨好魅上,实在是好吃又上瘾的毒药啊。

第四百零二章:韦济生野心

    眼看着太阳西斜秦晋催促战马,他要敢在天色黑透之前进入正平城。

    刚要开腔搭茬的卢之善一瞬间被甩下仗许远,但他锲而不舍,也跟着催促胯下的战马向前疾奔,终于与秦晋拉近了距离,在只落后秦晋半个马头的位置减缓了马速。

    “使君容禀,卑下,卑下有要事进言……”

    秦晋想看看卢之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便扭头笑道:

    “但说就是!”

    “卑下以为,汾水以北的盗匪,当以抚为主,剿为辅才是。”

    “哦?愿闻其详!”

    见卢之善不是没话找话靠近乎,秦晋对他的建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他而言,汾水以北的盗匪就像牛皮癣,虽然不致命,但又奇痒无比,亦非旦夕可以消灭。更为头疼的是,绝不能对其置之不理,否则疥癣之疾也随时可能转换为腹心之患。

    如果真的能够不费刀兵,或者少费刀兵就能摆平此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秦晋觉得,自己应该收起对卢之善这种人的偏见,也许他这能提出可行的建议呢?

    “据卑下所知,汾水盗匪二足并立,只要收服其中任意一家,另一家便指日可下……”

    “那应该先收服哪一家?又该从何处下手?”

    秦晋放慢了马速,淡然问道。卢之善也跟着放慢了马速,与秦晋保持了半个马头的距离,满脸堆笑,又颇为得意的说道:

    “太平张贾原为当地大族,因为他的同产兄弟投靠了李林甫,受到时任京兆尹王鉷之弟王焊谋反案的牵连,举族受罚。张贾为了避祸便带着族人入山为盗,几年功夫竟也闯出了一番名堂。”

    “张贾?”

    秦晋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在哪里听过,继而恍然,这个张贾不就是曾带兵围攻稷山县城的巨匪头目吗?

    “你是说,围攻稷山县的张贾?可以从此贼入手?”

    卢之善胸有成竹的点了点头。

    “据卑下所知,张贾虽然投身绿林,但依旧打算有朝一日能够重见天日,如果能够将其招抚,许以官职,此人必能为使君所用。”

    秦晋刚想说一句想的容易,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意识到,以卢之善这等人常常避祸唯恐不及,现在居然主动没事找事,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定是早就与盗匪头目张贾有勾结。

    其实,这也正常,卢之善在绛州为官近十年,而张贾在落草为寇之前又是汾水以北的大族,他们有很大的机会勾结在一起。而张贾之所以能够在短短数年间混的风生水起,这其中也难保没有勾结官府之功效。

    想到这些,秦晋忽然笑了。

    “既然如此,秦某便将这抚剿之责全权委任于你,如何?”

    岂料,卢之善闻言之后,又连连摆手。

    “使君错爱,错爱。卑下的斤两有多少,卑下再清楚不过,而张贾又素有野心,倘若没有神武军兵威在侧,只怕……”

    在卢之善结巴的当口,秦晋对其投之以疑惑的目光。

    面对咄咄逼人的目光,卢之善只觉得如芒刺在背,终于坦白道:“实不相瞒,张贾在未反之前,与卑下私交不错,卑下……”

    秦晋对卢之善的坦白很满意,既然此人没有在关键问题上耍花样,则证明其确有进言行事的诚意,抚剿的法子至少可以用来一试。

    “卢杞所领神武军精锐三日内会渡过汾水,届时就看卢县令的本事了!”

    卢杞大声应诺,然后又极为知趣,心满意足的退下。

    此时与秦晋并行的只有杜乾运一人。

    “行商得利,还剩下几何?”

    秦晋忽然开口问道。杜乾运登时一愣,他从来不曾过问发往各地商队的盈利情况,今日问起来,一定是有所图谋。

    “回使君,商队得利尚有百万贯以上!”

    “百万贯?”

    就连秦晋都失声而出,唐朝一年岁入至多也不过三五千万贯,小小商队近一年的功夫,居然可以得利超过百万贯,实在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现在大战连连,潼关又处于封锁之中,从哪里能赚这么多钱?”

    面对秦晋的疑问,杜乾运的表情显现出几分得意来,秦晋一向都表现的无所不知,原来在商贾一事上也有所短板。

    “使君有所不知,商队得利大半在西方,而不在东方!”

    “何以如此?”

    “唐朝富庶之地确在东方,然则商队向东,每隔百里便有当地税卡,如此层层盘剥下来,还能剩下多少?纵使常年经营,也不过是赚个辛苦钱而已。但经过河西,通往西域则大大不同,沿途非但甚少关隘设税卡,反而会在沿途大受欢迎,往往大半年下来,一来一回得利便超过百倍!”

    以往,秦晋只在纸面上听说西域通商的好处,直到现在才惊异于其中巨大的财富交换。

    “怪不得,商阳关大战,也不见你有半分着急。”

    秦晋此时才有所恍然,原来潼关以东的广大区域,原本就不在杜乾运的眼里。

    “使君明鉴,正是如此。若非神武军需要眼线和情报,放弃整个潼关以东,利润还会翻倍呢!”

    至此,秦晋才知晓,原来杜乾运一直用通商西域获得的钱财利润,补足东方的亏损,但这些亏损换来的果实也是值得的。

    “使君可是大笔用钱?”

    杜乾运经营商队所用本钱,乃是神武军公产,这些公产在杨国忠怂恿政事堂和天子允许秦晋在冯翊自筹自支以后,则被完全公开的用在经营之中。至今日,这笔公产所翻倍数,已经远远超过了秦晋的预期。

    “郑白渠疏浚完了,韦济留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已经没有意义,不惜任何代价,把他调任闲职。”

    说到此处,秦晋的脸上已经挂起了淡淡的寒霜,他要让韦济知道,他既然有能力将其推向京兆尹的位置,一样也有能力将其拉下来。

    “使君明断!”

    杜乾运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眼睛里跳跃着兴奋的光芒,韦济自从以疏浚郑白渠之功跃入天子眼界之后,便有些飘飘然了,他早就巴不得秦晋能教训此人一顿。不过,秦晋能在瞬息之间就做出了决定,也着实令其吃惊不已。他只隐隐觉得,秦晋一定还另有获知消息的渠道,而教训韦济也是早就考虑好了的。

    韦济现在获宠于天子,又身兼京兆尹要职,羽翼也渐趋丰满,若改为对付这种人,可不仅仅是有钱就行的。

    ……

    长安城经过数次动乱以后,已经不似开元十四年那么繁华,颓唐之势一日明显于一日,最拥有直观感受的莫过于执掌京兆府的京兆尹。

    韦济面前的书案之上堆放着小山一般案件公文,从盗抢杀人,到聚众谋反,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案件比比皆是。

    比如,一名旧龙武军的校尉赋闲在家以后,纠集了七十名族人,五十匹马,就敢公然谋逆造反。

    在韦济看来,那么校尉不是得了失心疯,就是蠢到不可救药。他连戍卫京师的神策军都没有通知,直接带着京兆府的官差丁役就便将这次可笑的谋反扑灭于萌芽之中。

    这种案件虽然可笑,但在韦济眼中却都是积累功劳的资本。倘若整日太平无事,又岂能显露自己的锋芒呢?

    疏浚郑白渠的功绩已经使他得了天子治政之才的评语,然而仅仅这些是不够的,想要跻身政事堂,必须有过人的名声。而他现在所欠缺的,也恰恰就是这一点。

    杜乾运数日前曾让韦济参与设立战时行辕的事体,他甚至秦晋每思谋一件事绝不会无的放矢,如果贸贸然参与其中,没准就会遭到天子的猜忌,到时一切就会事与愿违。所以,他毫不犹豫的予以婉拒,甚至在此后以各种理由,拒见杜乾运。

    果然,天子很快下诏设立战时行辕。不过,令韦济觉得吃惊的是,一力促成此事的官员竟然是门下侍中魏方进。同时,他也在暗中幸灾乐祸,别看魏方进现在折腾的欢快,一旦天子恍然大悟之后,此人怕是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现在既然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自然是与朝中那些身具野心的官员保持足够的距离才好。因为,只有天子才能决定所有官员的命运。在受宠于天子之后,韦济自忖只要能够时时紧跟住天子的步伐,再进一步未必会是难事。

    “大尹,大尹,天子使者来了……”

    忽然,一名佐吏急吼吼奔了进来,在进门之前就已经将天子使者到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韦济登时也愣住了,他现在并没有什么可堪彰显的功绩,难道天子会平白予以封赏?但除此之外,韦济实在想不出天子在此时下诏的原因。

    在佐吏的催促下,韦济才整肃了一番冠带,迈着方步出了京兆府正堂,去迎接传达诏书的天子使者。

    天子使者是一名较为面生的宦官,他见了韦济尚算客气,在该做的礼仪都做完之后,将双手捧着的诏书交予韦济手中。

    “恭喜大尹,贺喜大尹……”

第四百零三章:天子心难测

    宦官笑容满面,连声道喜之后就带着一干随从离去。然而,诏书上的内容,却全然让韦济笑不出来了。此时再回味那宦官的笑意,味道也都变了味,仿佛是对他的嘲讽一般。

    京兆府中的官吏听闻大尹有天子诏书,又见传诏的宦官笑呵呵的恭喜大尹,都认为是大喜事,便也一个跟着一个蹭到了韦济的面前道喜称贺。

    仅仅片刻功夫,韦济的脸就已经涨得通红,但又不能发作,只好冷冷的扫视了一周。

    “都聚在这里作甚?府中的差事都办完了?”

    此时的韦济已经在京兆府中说一不二,上下官吏都知道他新获天子宠信,早晚还要飞黄腾达,又有谁敢得罪他呢?于是乎,一干人见韦济面色不豫,便都极为知趣的退开,各归各位了。

    回到了京兆府正堂,一早上的好心情已经被阴郁所取代,韦济有几分失魂落魄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门下左散骑常侍?我疏浚了郑白渠,功劳之大,就算做门下侍郎也绰绰有余。散骑常侍?这算什么?”

    他自言自语着,发泄着对不公正任命的怨愤之情。

    韦济早就料到,他在京兆尹的位置上,一定不会停留的太久,天子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没准哪天高兴了就会将他调到台阁之中,到那时可真就与入相只差半步之遥了。

    然而,今日的天子诏书却如当头一棒,打的韦济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他所推测的一切都成为了现实,自己果真被调入台阁之中,然而却是门下省区区散骑常侍。

    当然,左散骑常侍秩级为正三品下,比起从三品下的京兆尹等于连升了三级。不过,两者事权轻重却恰恰相反,京兆尹虽然秩级较低,却是每一任宰相都重视的大吏。散骑常侍算什么?说好听点是秩级比肩宰相的正三品重臣,实际上以事权论,连放个屁都听不见响动。

    看着面前书案上堆积的公文,韦济只觉得自己这半年来的努力居然都化成了泡影,他有种想将这些公文全部推翻在地的冲动,继而多年的教育熏染又时时提醒着他,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能色变而失去了方寸。

    只是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怨愤以后,怒气得不到宣泄,韦济已经再无心处理公文,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烦躁不堪。

    他又一眼瞥见了天子诏书,诏书令其接诏之后须得立即交接,而交接的时间也只有三日而已。

    韦济实在想不通,天子因何让他如此仓促的交接差事,难道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韦济的确是个治政之才,三日功夫就将所有差事交接的完美无瑕,连一丁点纰漏都没有,继任京兆尹也连连称赞韦济之能。

    在知道了继任京兆尹的人选之后,韦济就彻底放弃了挣扎一番,留任京兆府的念头。

    新任京兆尹张清,原为太常寺少卿,是个绝对赋闲的人物。但韦济听说了此人的名字以后,却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瞬时间就产生了一种如临深渊的错觉。

    张清的官职固然不够显赫,只是他的身后还有着另一重身份,他的妹妹张氏乃为太子李亨的良娣。自太子妃韦氏受李林甫诬陷被废以后,张良弟俨然就成了没有名分的太子妃,仗着太子的宠爱和所出二子,如果李亨将来能够承继大统,将有极大的可能封为皇后。

    正因为此,韦济才觉得京兆尹之位的更迭,其幕后一定掩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如果自己恋栈,牵涉其中,不是将一只脚伸进深不见底的漩涡里了吗?只有蠢人才会愣头愣脑的参合进去。

    有了这种认知以后,韦济的心态反而平和了,既然天子让他去门下省做散骑常侍,那就去做散骑常侍好了,谁敢保证这不是天子对他的一次考验呢?任劳任怨说不定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虽然放弃了争,韦济还是觉得天子对张清的任命实在匪夷所思。太子李亨牵扯数月以前的兵变,在所有朝臣的眼里,李亨被废已经是迟早之事,然而张清出任京兆尹,则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难道天子根本就没有废立之心,而是仍旧支持李亨?

    这个想法在韦济的心里跳出之后,他只觉得胸腔内砰砰乱跳,仿佛自己发现了一个不该发现的秘密,瞬息之间又觉口唇发干,手心满是湿冷的汗液。

    在与新任京兆尹张清交接的时候,韦济真想问上一问,天子因何任命他为京兆尹,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只是这种话,又岂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能够宣之于口的?好在张清不是个很有城府的人,韦济几次旁敲侧击也试探出一些眉目来。

    从张清的言谈间,韦济发觉,似乎他本人也对自己调任京兆尹一职颇为惊讶,应该是事先并不知情的。不过,在接到天子诏书之前的一天夜里,张清曾被天子几招入宫,在叙谈了半个时辰以后,才辞出兴庆宫。

    张清是个颇为本分老实的人,在韦济面前,只言片语间就将自己的底泄的干干净净尚不自知。相反,他竟觉得韦济此人颇为亲和,毫无架子,与之交谈之后还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韦兄乃治政之才,美玉在前,小弟资质愚钝,接任京兆尹着实汗颜,汗颜哪……”

    张清说这些话并非全是客气的谦词,而是的的确确认为自己不如韦济。仅疏浚郑白渠一项,牵扯地方豪强世族,就算当朝宰相都不愿牵扯此事,韦济能在半年之内办成了,而且还没有惹出大麻烦,这种能力足以蔑视百官了。

    “张兄谬赞,如果不是各级官吏配合,韦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为无米之炊不是?”

    见韦济一再谦虚,张清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不好意的干笑了一声。

    韦济自发觉天子似乎有意重用太子以后,他就在交接中与张清刻意结交,万一李亨果有翻身的一天,攀上张清这条线,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他还发现,张清对自己的感官不错,如此开了好头,将来如果刻意巴结一定还会更上一层楼。

    然则,现在形势未明,只买下一条暗线即可,若弄的人尽皆知,他韦济成了太子一党的人,到那时可就只能一条路跑到黑,没了退路。

    是以,韦济与张清的可以结交仅仅是点到即止。

    次日一早,韦济神清气爽的赶往门下省履职,恢复了自信与淡定的他,自问将自己放在何处,一定都会如锥入袋中,而锋芒毕露。

    门下省是宰相魏方进的后院,如果能和这个老头子打好关系,岂非又在朝中多了一层助力?

    魏方进爱财之名,在朝廷上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韦济在履任的前一夜已经命家奴往魏府中送了礼单,礼单的分量不轻,他相信一定会让魏方进心满意足的。

    于门下省门外下了马车,韦济款步踏上石阶。守门的差役早就得了信,知道今日有新官履任,便早早在门外候着,然后一直将韦济迎入门内。

    只是进了正门以后,韦济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局外人的错觉。

    但见省内官吏行色匆忙,各有公务,似乎全然看不见他这个刚刚履任的正三品重臣。

    既无人上前引路,也没有人与之见礼。

    韦济并非没有来过门下省,虽然是屈指可数的几次,但也知道里面规矩森严。

    现在这些人对自己视若无睹,代表了什么?愠怒之感立时在他的胸腔里隐隐发酵。

    就算在兴庆宫里,连天子身边的近侍都对他毕恭毕敬,这些蚂蚁搬忙碌的蕞尔小吏又算什么?

    怒从心生之下,韦济一把拽住了从他身边路过的一名官吏。

    “侍中何在?”

    侍中自然就是指门下侍中魏方进了。

    那官吏这时才好像发现了庭院里还站着一名紫袍重臣,连忙行礼道:“卑下书令史连有道,侍中不在省内……”

    对方仅仅是个不入流的书令史,居然也敢装作对他视而不见,现在又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这让韦济心里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但他不知道,接下来的遭遇只会让他的这种感觉翻倍。

    “明公若无其它事,卑下手中还有差事代办……”

    书令史顿了片刻,就开口以还有差事为由,打算离开。

    “去吧!”

    韦济满心的腻歪,挥了挥手,示意那书令史可以离开。既然魏方进不在,他自行在省内转转也就是了。但紧接着,他又忽的心中一动,不祥的预感顿时塞满了脑袋,难道昨日那份礼单白送了?

    以魏方进的口碑,只要让他满意,绝不会收了钱不办事。

    倘若魏方进当真受了他的礼单,又有心满意足,又岂会让这些看门狗对自己如此态度?

    想到这些,韦济陡然间心如明镜。知道魏方进一定故意做此安排,知不知道这老家伙如此刁难自己,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以魏方进圆滑谨慎的处事方式,这可令人大为奇怪啊!

    韦济一边思忖着,一边迈步走进了前堂。

第四百零四章:天子最无情

    韦济被门下省佐吏告知,今后七日省内多处厅堂将要修缮维护,侍中近几日也不会过来,而是改在政事堂办公,如果有要务请到政事堂禀告。

    虽然也曾有过罢官的低谷,但韦济却从来没遭受过如此冷遇和排挤,他甚至觉得那魏方进是在有意捉弄于自己,明明已经收了礼单,却又如此作为,真是令人所不齿。

    然而气归气,毕竟魏方进是他的上官,而且又身兼政事堂宰相,他又有什么资格和人家叫板呢?

    颓然丧气的离开了门下省,嫌弃乘车气闷,他骑了随从的马,打算由南面出皇城,返回家中。反正门下省建筑修葺,七日功夫正可当做休沐假期了。

    孰料刚刚出了皇城,却见杨国忠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时下正是触霉运的关口,韦济不愿与杨国忠照面,便有意要绕了开去,杨国忠的眼睛倒是尖的很,远远就瞧见了他。

    “韦常侍,韦常侍……”

    常侍二字落在韦济的耳朵里只觉得刺耳至极,但既然杨国忠先一步招呼,他就不好再躲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拱手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原来是杨相公……”

    “杨某听说韦常侍改换门庭,打算投魏相公了?只可惜……”

    说到此,杨国忠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不忍心说,韦济心头一阵腻歪,他本就厌恶杨国忠为人,现在见此人如此作态,便更是作呕。

    不等韦济说话,杨国忠催动胯下马匹,靠了过来,又煞有介事的说着:

    “难道韦常侍就没听说过,魏相公是你那位旧主的应声筒呢……”

    说罢,杨国忠哈哈大笑,再不理会面色铁青的韦济,催马进入皇城。

    韦济怒不可遏,他和杨国忠总算也合作过,此贼翻脸竟比翻书还快。然则,杨国忠的嘲讽也在无意间点醒了他,传闻魏方进是秦晋的应声筒,他以前只做是捕风捉影的谣言。但从自己近几日的亲身经历推断,这背后未必没有秦晋的影子。

    被点醒了的韦济非但没有恍然大悟的松快,反而却如堕冰窟一般,瞬间就浑身冰凉,冷汗直冒。

    难道自己被调离京兆尹的位置,真是秦晋在背后运作?

    只是,以他对魏方进的了解,却对不可能听命于人,何况还是个官阶资历都远远低于自身的人。

    心中揣着重重疑虑与忐忑,韦济没有返回家中,而是改道去了军器监。那里还有一个人,他非见不可。

    军器监丞郑显礼是秦晋的亲信,也一定是秦晋留在长安的眼线,所幸在京兆尹兼河渠使任上,于公事中两人颇有些交集,而且两人也算有些交情。所以,他就打算找郑显礼打探一下消息。

    自己做过的事,韦济当然心中有数,冷落杜乾运,与杨国忠做交易,这些事都是他背着秦晋做下的。虽然他自持身份独立,不从属听命于任何人,但背后终究摆脱不了秦晋的影子,现在事情一定败露了,对方肯定也会不遗余力的加以报复。

    此时,韦济不禁有些后悔,如果不是自己急于求成,急欲扳倒高仙芝,以杨国忠的上位来换取自己的上位,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窘况。只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只能看看还有什么办法弥补。

    与此同时,韦济也暗暗心寒,天子不是曾数次表达了对他的看重么?因何却将他调到门下省做了个没什么实权的左散骑常侍?就算为了个张清让位也不至于如此吧……

    心思烦乱间,韦济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军器监,门口有差役上前拦住他,并询问,来此何事。

    “某乃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韦济,欲见军器监丞。”

    “韦常侍?”

    那差役露出一副很是惊异的表情,上下打量了韦济几眼。

    “正是韦某,还请通禀一声。”

    自门下省受了刁难,知道前途未卜,韦济在一日之间就收回了做京兆尹时养成的官位,对那差役也是谦和有礼。

    那差役击掌叹道:“俺们监丞真是神了,说起韦常侍今日必会来访让俺们留意,俺们还不信呢……”

    听那差役絮絮叨叨,郑显礼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来求见,韦济也暗暗吃惊,他明明是在出了门下省以后才产生的这种念头啊,难道……

    尽管有种被人阴谋算计的沮丧之感,但他的心里也重新腾起了希望之火,也许今日来见郑显礼的选择便是对的!

    ……

    秦晋抵达正平县已经有两日,卢之善果如之前的保证一样,负责与汾北巨盗头目张贾联络,且已经有了眉目。既然一切如预想中一般,他索性就将招抚工作全权委任于卢杞和卢之善去做。

    而他,则负责将绛州在正平的治所公署一律迁往绛县。

    搬迁的难点不在于人,而是一州的文书档案,这些东西涉及人口资料,乃是朝廷税收之根本。

    秦晋之所以要将治所从正平迁往绛县,就是为了使得军事重镇和行政中心合二为一,以避免分兵把守的情况。

    正平位于汾水之北,远离交通要道,秦晋仔细衡量之后,在闻喜和绛县二者之间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文书档案以及一部分官员佐吏先一步随秦晋出发,后续则分三次按日起行。三日后,秦晋领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抵达了绛县城。

    此地自商州时便是河东重镇,春秋时曾为晋国都城,只是时过境迁,此时的绛县早已没了当年大国都城的半点气象。

    裴敬此时正在闻喜整编新军,驻守绛县的乃是八千神武军前军精锐,卢杞仅仅带着两千人赶赴正平剿灭巨盗。

    除了神武军前军,皇甫恪率领五千朔方军也抵达绛县,即将出任太守,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安邑,只不过安邑为河东郡东部门户,因而他将大部主力仍旧留住于安邑,以防范虎视眈眈的孙孝哲叛军,本人只带着五千骑轻兵而来。

    自绛州一战之后,秦晋和皇甫恪还是第一次见面。

    皇甫恪领着一干将校亲自迎出西门五里,见到浩浩荡荡的车队,不无感慨的笑道:

    “一月之前,老夫何曾想过会有如此光景?”

    确实,一个月以前,他是叛将皇甫恪,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唐朝的太守。

    秦晋笑道:

    “世事本就无常,老将军何必挂怀,现在将治所迁来绛县,一切都就近,不论治军或是治政可都从容多了!”

    皇甫恪也跟着大笑,手捋胡须道:

    “说实话,老夫不善治政,也从未治过政,在军中厮杀了半辈子,也只会治军。今后还要使君提点啊……”

    秦晋却绝不打算插手绛州政务,实际上也没有经历插手,接下来他应经在谋划一盘更大的棋局,又哪有经历估计这种地方政事呢?

    “老将军以往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既受了太守印绶,就要代天子牧一方百姓,莫要谦虚推辞哦!”

    两人虚应了一阵,虽然是骑在马上,但仍缓步随着车队缓缓向绛县城而且。翻过了一处山坡,皇甫恪立马驻足,忽而指着前方已经清晰可见的城门。

    “老夫昨日登城门楼,发现了《汉封邑》石碑,八百年下来,已然斑驳不堪……”

    秦晋心中一动,所谓封邑石碑,那是为本地诸侯刻石宣名的,一个名字从他的脑中闪现了出来。

    前汉绛侯周勃的封地不正是绛县吗?而皇甫恪提及绛侯周勃一定不是无的放矢,必然意有所指。秦晋扭头去看皇甫恪,只见这位老将军的脸上竟罕有的挂着一幅落寞之色。

    秦晋不知道皇甫恪此刻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也许是想起了被害惨死的父母妻儿,这种家族惨剧,的的确确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天子从来最是无情,绛侯以定鼎之功恢复汉室,到头来却换得汉文帝的百般猜忌,多方折辱。”

    秦晋明白了,皇甫恪竟是自伤其身,他对唐朝从未有过一丝叛逆之心,父母妻儿却遭无端迫害而死,难道天子仅仅放出一句受“奸佞蒙蔽”就可以轻飘飘的推卸责任吗?

    皇甫恪的身份地位虽然远远不及绛侯周勃,但总是一片忠心付诸东流。

    “何止周勃,其子周亚夫平七国之乱,还不是被景帝诬陷谋反,投入廷尉监狱,最后不堪受辱,自尽惨死!”

    不知何故,秦晋也跟着皇甫恪的情绪想起了,绛侯周勃的儿子。

    这两个人都有定鼎汉室的功劳,却绝无谋逆野心,只是文景两父子最是冷酷无情,将他们摧折而死。

    “秦使君,老夫从前只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人,但经此一战之后,却发现老夫错的离谱,难道使君就不怕有朝一日步了他们的后尘吗?”

    这一问,皇甫恪脸上的表情由落寞忽而渗出了彻骨的仇恨,这让秦晋浑身不由得一凛。

    父母妻儿惨死之仇不共戴天,皇甫恪能一直隐忍,这对他而言无异于非人的折磨。

    人在经受了悲惨的遭遇之后,自然就容易产生偏狭的想法,就连生性粗豪的皇甫恪也不例外,此刻他脸上的仇恨与憎恶不正是这种流露吗?

    只不过,皇甫恪的反问,难道真的只是他的偏狭想法吗?

第四百零五章:老少有深谈

    不管皇甫恪的想法是否偏狭,秦晋都立刻调整了心态,不能任由自己被他的这种负面情绪所影响。

    “天子没有私恩,大仁大德才是明君,老将军应该深悉此理!”

    诚然,秦晋看不惯天子须得具备六亲不认的冷酷,但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如此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天子,关键时刻可以为了所谓的天下牺牲除己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东西。

    皇甫恪笑的更加凄然。

    “一如使君所言,天子无私请,但老夫的父母妻儿却也是活生生的人啊,就这么,就这么被害死了,奸佞却仍旧逍遥法外,身居高位……”

    越说越激动,皇甫恪老泪纵横,家破人亡的痛楚,哪怕如此刚毅之人都忍不住肝肠寸断。秦晋也是一阵戚戚然,皇甫恪在这个世界上好歹还有亲人活着,而他则真真是孑然一身,甚至连这具身体原本也不属于他。

    秦晋没有继续劝解,他知道,有些情绪总要发泄出来才好,如果在心里憋得久了,没准会憋出什么祸事来。

    果然,当大部车队辚辚入城以后,皇甫恪的情绪渐渐平复,叹了口气说道:

    “老夫情绪失控,让使君见笑,咱们也进城去吧!”

    “此乃人之常情,老将军不必挂怀,天色尚早,不如在这城外走走,看看…..”

    “也好,老夫自来到绛县还没仔细勘察过地形,今日正好探看一番。”

    两个人沿着土坡往绛县城西南的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包走去,这座山包于平地上突兀而起,秦晋怎么看都觉得是一座陵墓的封土堆。其实,就算是陵墓的封土也不奇怪,大河两岸乃中华文明肇始之地,分布于此的陵墓也是星罗棋布。

    很快,一老一少牵着战马登上了山包顶部,西南风轻轻拂过,秦晋只觉得凉爽惬意,放眼向南望去,一条河流自东向西缓缓流淌而过。这是湅水发端的上游,河道浅而窄,又由于天旱无雨,已经干枯了大半,露出来的淤泥河底也都龟裂成了千片万片,沿着湅水向东西两侧延伸。

    如此景象让人咋舌不已。

    “安贼作乱,又逢大旱之年,唐朝还真是祸不单行啊!”

    秦晋的一句话还未说完,皇甫恪的声音也随之而起。

    “岂止于祸不单行,还有**……”

    秦晋忽然转过身来,直视着皇甫恪。

    “老将军,秦某只想问你一句,还望直言相告。”

    面对秦晋咄咄逼人的目光,皇甫恪不满的哼了一声,又道:

    “有甚话,直管问就是,秦使君何时也婆婆妈妈了?”

    “如此便得罪了,敢问老将军,究竟恨天子多一些,还是恨唐朝多一些?”

    这么问的确有交浅言深之嫌,但皇甫恪并非官场俗人,身上颇有些古人风骨,倘若遮遮掩掩的反倒会弄巧成拙。秦晋要得他一句准话,否则便不可能全心与之合作。

    皇甫恪先是一愣,他显然没料到秦晋会问的如此直白,而后马上又恢复如常。

    “老夫恨不得亲手取其性命!”

    这句话说的疾言厉色,看得秦晋心头突突直跳,皇甫恪这等表情绝对是他内心的真是流露。但紧接着,皇甫恪又哈哈大笑。

    “秦使君放心,孰轻孰重老夫心里自有一杆称,老夫现在只想亲手宰了两个人,一个是杨国忠,另一个就是安禄山”

    秦晋有些讶然的望着皇甫恪,他的态度转换如此之快,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一时间还真难分辨。

    皇甫恪似乎是看穿了秦晋的心思,忽而又肃容道:“请秦使君放心,老夫随身负血海深仇,却断不会让安禄山那老贼得逞,这笔帐除了算在此人身上,就全在杨国忠身上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老夫这血海深仇,还不是杨国忠与那程元振一手炮制的?时至今日想起来,老夫还恨的浑身颤抖…….这些都是没用的话,眼下江山倾覆在即,老夫愿与使君一同力挽狂澜!”

    说到此处,秦晋忽然从皇甫恪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丝矛盾之色,是的,没错,就是矛盾与纠结。他猛然间醒悟,皇甫恪纵然恨这个朝廷以及昏聩无道的天子,但他毕竟生长于唐朝,这种归属感和仇恨交织在一起,已经让他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与动力。

    正因为如此,皇甫恪才会在蒲津造反之后,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仅仅是龟缩于一隅之地。也正一味如此,皇甫恪才会与神武军合作,一同抗击安史叛军。在骤然探明了皇甫恪的内心世界以后,秦晋非但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也很难不为之感慨唏嘘。

    放眼唐朝立国百多年以来,像皇甫恪这种悲剧,没有几百也有上千,明明有一腔报国之心,却总是阴差阳错蒙尘,而家破人亡。这能说是一两个奸佞之臣,或是冷酷天子的原因吗?

    秦晋没有心思追究这些人间惨剧背后的真正原因,他现在唯一所求的就是尽早结束这场浩劫,如此他的突然到来才会变的有意义。

    诚然,自来到唐朝以后,秦晋的内心世界也随着各种人和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许多旧有的认知也统统被颠覆,但至少有一点初衷是不变的,那就是结束这场几乎摧毁整个唐朝的浩劫。

    从前,秦晋只一厢情愿的认为,消灭了安禄山和史思明以及他们麾下的叛军,这个世界就会重新恢复秩序。但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自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反唐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就像一只玻璃杯突然跌落在地上一样,纵使将所有的碎片都拾起来,完完整整的将其重新拼贴好,得到的杯子也绝不会是原来的那个杯子。同样,就算灭掉了安禄山和史思明,唐朝也不是天宝十四年以前的唐朝了。

    所以,如果想要有所改变,想要阻止悲剧,就要做的更多……

    皇甫恪见秦晋呆呆的出神,反而有些急躁。

    “如何,秦使君不相信老夫之言?”

    这一声问声调十分之高,秦晋被吓了一跳,心神也悉数收了回来,他没有回答皇甫恪的发问,而是促狭的笑了。

    “安禄山就快死了,只怕老将军没机会亲手取其性命了!”

    如果是在一月之前,皇甫恪断不会有如此豪言壮语,但现在他不但有节制兵马的差事,还刚刚被朝廷任命为太守,这就有了足够与叛军一战的资本。更何况,秦晋的神武军又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勇武过人,他相信只要两军合力,一定会取得惊人的战果。

    不过,皇甫恪见秦晋说的信誓旦旦,似乎料定安禄山已经活不过今年,便有些不以为然。

    “使君在诓骗老夫吗?还是使君通鬼神之力,可知晓未来?”

    不管如何,他还真希望秦晋的断言是真的,毕竟安禄山乃是伪燕叛军的头目,此人一死,叛军内部也必然会分崩离析,届时就是唐朝大举反攻的机会了。

    秦晋淡然一笑,也不卖关子,而是掰着手指头,说起他断定安禄山活不过今年的原因。

    从安禄山所患重病的症状,以及身边的权力暗流,两者一一分析……

    “因而,秦某敢断言, 安贼不是死于重病之下,就会死于近人之手。”

    皇甫恪愕然,他不知道秦晋哪里来的自信,居然如此之笃定。

    “使君当真如此自信?”

    “当然!”

    秦晋的自信来源于记忆深处,他清楚的记得,安禄山乃是被身边一名叫李猪儿的宦官砍杀而死。可怜安禄山一世骄横了得,到头来盲了眼睛,竟被个没有下边的阉人杀死,真是可悲啊。

    孰料皇甫恪闻言之后,思忖了半晌竟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细细思量,使君之言也不无道理,老夫于数日前得报,伪燕晋王安庆绪似乎与史思明明争暗斗,绛州大捷,孙孝哲叛军在夏县按兵不动,不仅仅是老夫以诈降之计拖延住了他们,反倒是他们坐山观虎斗,乐见于史思明在河东兵败……”

    秦晋暗暗点头,皇甫恪果然不是无能之辈,这些消息的的确确一如他所言。

    “正是老将军所言,他们明争暗斗才给了咱们在河东道站住脚的机会,否则就算神武军和朔方军捆在一块,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说到这里,秦晋的面上露出一阵黯然之色。他并非是在涨敌人锐气灭自家威风,而这就是事实。神武军凭借着过人的军纪与独树一帜的训练可以在各军卫中崭露头角,但毕竟和那些久历沙场的老将老兵有着实战的差距。这种差距也在绛州一战中完全暴露出来。

    所以,若想在短时间内弥补这种差距,只有一条路。

    "冯翊送来消息,不日会送来‘神臂弩’一万张,箭矢八十万支,有了此等利器,至少可以挡住十万蕃兵叛军围攻绛州。"

    皇甫恪顿时面现惊喜之色。

    “当真?听说神臂弩比军中重弩小巧了许多,威力却不减反增,可是有的?”

第四百零六章:家奴入军中

    神武军中只有少量的神臂弩,天子和杨国忠都不愿意将这种经由秦晋之手,大批量制造的利器,装备在神武军中。这一回之所以能从军器监调来上万张,是他花了大价钱的结果。现在朝廷上自政事堂到六部各堂,已经像一块烂透了的木头,只要不涉及谋反,没有什么事是钱解决不了的。

    秦晋笑着看了看皇甫恪,这老狐狸早就见过神武军装备的神臂弓,之所以如此相问,还不是想分一杯羹?实际上,他也没打算吃独食,毕竟皇甫恪麾下的朔方军还要防备驻扎于夏县的孙孝哲部叛军。

    “掐算时日,也就这一两日便会到绛县,到时会分五千张给老将军。”说到处,秦晋略微一顿,“不过箭矢却要老将军自行解决。”

    皇甫恪的脸上立时就笑开了花,箭矢这种消耗品,他自可以寻着正规途径向朝廷去要,只有这种产量有限的神臂弩,即便军器监有存货,也只会优先供应拱卫长安的神策军,或者潼关的平叛大军。

    “这就足够了,老夫感激不尽!”

    皇甫恪表面从容,但声音却已经罕有的发抖了,他实在没想到,秦晋居然一次就分了一半神臂弩给他。

    说话间,太阳渐渐没入远山深处,天色眨眼间暗淡下来。秦晋抬头看了看已经发黑的天,不无担心的说道:

    “天黑了,城外不太平,咱们赶快回城吧。”

    史思明部叛军撤走后,虽然对当地没有大肆杀戮,但终究是促成了不少失产百姓入山为盗,这些往日间看似良善的百姓们,一旦丢下锄头拿起了刀枪,立刻就从绵阳转换为饿狼。

    “这可不像秦使君的性格啊,叛军千万人马中尚能来去自如,如何就怕了区区几个蟊贼?”

    秦晋也不争辩,只淡然一笑。

    “我打算招募这些散落于山野间的盗匪。”

    对于这种想法,皇甫恪大不以为然。

    “这些盗匪杀人越货,抢掠财产,早就失去了良善之心,就算接受招募将来也是个麻烦,不如尽数抓了全部斩首,来的干净痛快。”

    “杀了未免可惜,只要加以引导,将他们身上的力气引到叛军身上,岂非人尽其用?”

    秦晋这么说并非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些山中盗匪多是本地的失产居民,要么是当地豪强为非作恶强取豪夺所致,要么是叛军杀到抢掠财产所致,只要引导适当,这些失去恒产的人,将极为容易为己所用。

    皇甫恪还是不以为然。

    “刁民为盗,身无恒产,只怕没等他们杀贼,就先祸害本郡良民了!”

    秦晋呵呵笑了,皇甫恪即将为本郡太守,想不到这么快就自动进入了角色,他便拍着胸脯保证道:

    “请使君放心,秦某以人头担保,断不会如此!”

    秦晋不称呼其将军,而称为使君,这让皇甫恪老脸一红,但又见秦晋如此信誓旦旦,不禁惊诧道:

    “秦使君究竟为何,如此重视这山中盗匪?”

    战马烦躁的打了响鼻,显然黑夜的降临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和不安。秦晋加快了下山的脚步,又一面回答着皇甫恪的疑问,他必须就此事说服这个老家伙。

    说起这件事的深层原因,秦晋的目光中顿时浮现起一层难以消除的忧虑。

    “绛州一战结束后,我先后去过多个县,初步排查户口,实有之数,已经剩下不到五成。”

    很显然,失去的半数户口,其中一部分人可能逃难了,但出于汉人故土难离的习性,绝大多数人应该已经隐匿于山林间,或为盗,或避难。与黄河南岸都畿道的一马平川不同,河东道处处山岭,为这些人提供了绝佳的避难地,而他们在山中失去了谋生的途径,和官府的约束,避难或者为盗,恐怕已经很难分出明显的界限了。

    皇甫恪虽然不善民政,但却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从秦晋的只言片语中,他立时就明白了,入山为盗的未必都是失产刁民,很多良民为了避难竟也放弃了土地财产。

    其实想想也很容易理解,人的性命毕竟只有一条,为了土地而在家中等着两军交战带来的灾难,傻子才会如此。何况又有河北道与都畿道的惨剧在前,百姓们只怕早就成了惊弓之鸟。

    如果当地半数人口都已经入山,难不成还真将他们都当做盗匪,一个个砍了脑袋?绛州数十万人口,一次砍了半数,那才是灾难吧……

    至此,皇甫恪自叹弗如,此前他将料理民政看的太过想当然,一旦涉及到具体事务,立时就能看出自己不是牧民的材料。

    “多亏秦使君提醒,否则老夫竟险些铸成大祸啊!”

    皇甫恪的确产生过剿灭盗匪以儆效尤的念头,如果不是秦晋坚持己见,一旦展开杀戮,就等于把遁入山中的百姓彻底推向盗匪一边。到那时,恐怕他这个外来户,对付这些本乡本土的为盗百姓,也只剩下杀戮一条路了。

    说服了皇甫恪,秦晋却丝毫不觉得轻松,他轻叹了一声。

    “金银没了可以开矿采掘,可人口没了,就要积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之功才能恢复。所以啊,人口才是咱们最宝贵的财富,对待他们不能有半分松懈……”

    闻言之后,皇甫恪默然,道理谁都明白,但在明说之前,却又一个个都在做着糊涂事。其实就算明明白白的指出来,不还是有人在做着糊涂事吗?

    安禄山在河北道和都畿道搅的天翻地覆,当地户口减半恐怕都是最好的结果了,只怕是十不存三吧。皇甫恪自加冠起便一直在军中为将,何曾想过料理民政会如此头疼,此刻他竟有些后悔接下太守这种差事,万一绛州在他手中被弄的民不聊生,岂非成了世人口中的恶吏?

    不过,好在有秦晋这个爱“多管闲事”的人,皇甫恪终究还是稍稍放下了心的担忧。

    “老夫长于兵事,短于理民,还要仰仗秦使君……”

    不等皇甫恪说完,秦晋就痛快的将其打断。

    “请老将军放心,秦某责无旁贷。”

    ……

    秦晋说的没错,运送神臂弩的车队在次日一早抵达了绛县,随车队一同赶来的,还有秦晋的家奴秦狗儿以及三个他叫不上名的家伙。他们都是在崤山大火之后,随着胜业坊的大宅一同被天子赏赐给秦晋的。

    原本他们各有姓氏,但府中的家老却觉得既然这些人已经成了秦晋的家奴,改姓也就顺理成章。尽管秦晋一再表示,改不改姓无所谓,但固执的家老还是将一干家奴的姓氏改成了。

    与秦晋所想的很是不同,家奴们被改姓之后非但没有被强迫的怨言,反而一个个喜不自禁,做事的尽头竟也更加的足了。秦晋大惑不解,便私下里问秦狗儿缘故。

    秦狗儿竟又对秦晋如此发问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后来,秦晋终于弄明白了原委,只有改了和家主相同的姓氏,才证明家主将他们看做了自家人。

    在秦晋看来,姓氏和身体发肤一样受之于父母,怎么能轻易的改掉呢?但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这些家奴的心理也很容易能在官员精英身上找到相同的影子。

    天子就会经常为功臣赐姓李,以显示对它们的荣宠。而被赐改姓之人,也一个个都是如蒙天恩,感恩戴德。如英国公李勣,本名徐世勣便是被高祖李渊赐姓而改为李姓的。

    以此类推,家奴出身的狗儿,为此兴奋也就不难解释了

    “狗儿给家主磕头了,临行前家老嘱咐俺们,家主行军在外,身边没有体己的人可不成,让俺们到军中来,好好侍奉家主……”

    看着抬起头的秦狗儿,稚嫩未消的脸上还洋溢着不加掩饰的欣喜和兴奋。秦晋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面前的少年的确与自己很是亲近。比起,卢杞、裴敬等亲信,则又是另一番感觉。

    “很好都起来吧。”他又看了看跟在秦狗儿身后几个年纪相仿,有些拘谨的五个少年。秦狗儿极是机灵,见家主目光扫向自己的身后,就赶忙说道:“家老说安一个人过来,怕不够支用,所以又选了五个伶俐的……”

    秦晋让这几个少年自报名姓,居然都是一些猪狗鱼的诨名。

    “狗儿,我给你改个名吧,往后当了将军,总不能叫狗儿将军吧?”说着,他又指点着狗儿的身后,“还有你们几个……”

    一边和这开朗伶俐的少年开着玩笑,秦晋一边盘算着给他们改几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听说家主要赐名,秦狗儿欣喜若狂,又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狗儿谢家主赐名,狗儿不做将军,要一直侍奉家主左右。”

    秦狗儿身后的几个拘谨少年也是满脸的欣喜,有样学样的表示要一直侍奉在秦晋左右。

    秦晋到现在也不适应有人在它面前动辄磕头,便皱眉道:

    “在军中,今后就只有军礼,谁在磕头,军法从事!”

    秦狗儿毫不扭捏,立时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不伦不类的拱手躬身。

    “谨遵家主将令!”

第四百零七章:私度使君意

    秦晋常听秦狗儿私下里叨咕,说他自下生就命里缺火,念头一转就有了主意。

    “自今日开始,你就叫秦琰,如何?”

    秦狗儿大字不识半个,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名该如何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是家主起的名字那就是好的,兴奋的一蹦三尺高,然后又猛然意识到失态,赶紧收敛了形容。

    “狗儿也有名字了,狗儿也有名字了!”

    如果此时家老在侧,一定会沉着脸,低声呵斥秦狗儿无礼。也许是刚刚离开长安,家老于他的严厉还留有余威,兴奋过后立时就夹起了尾巴。

    看着面前的跳脱少年,秦晋也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他对这个时代的上下尊卑满不以为然,也从来不过分约束下人们,甚至对他们颇为友善纵容。所以,在秦府里的奴仆们都不怕秦晋,反而却都怕家老一人。

    “狗儿……”

    秦晋习惯性的又叫了秦琰的诨名,秦琰却一脸的不乐意。

    “家主不是刚给俺起了新名,如何又叫旧名?”

    面对秦琰的抗议,秦晋一拍脑门,笑道:“一时口误……”但紧接着却面色一冷,寒声道:“你们几个都听好了,军中无亲私,在长安的时候,我对你们并无严格约束。然则,现在却须将丑话说在前面,若哪个以为可以违犯军法而不受惩处,那是妄想!”

    这话一出,立时就将秦琰吓了一跳,他何曾见过家主如此威严的模样,赶紧把头低下来,低的都快贴着胸口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其余几个少年本就拘束,现在又见家主隐有愠怒,都吓得瑟瑟发抖。

    秦晋态度突然变化也是为了他们好,如果这几个少年在秦狗儿的带领下,恃宠而骄,万一违犯了军法,丢了性命,岂非是害了他们?

    见自己的警告起到了效果,秦晋仍旧寒着脸说道:“都下去吧,自会有人给你们安排住处,熟悉军中规矩。”

    秦狗儿却壮着胆子说道:“家主,家主还没给他们几个赐名呢……”

    也是秦晋一时间岔了过去,但刚刚警告了他们,就不便再缓和下来,于是面色依旧发寒。

    “都下去,我说过的事自然会作数。”

    六个少年再也不敢多逗留一刻,低着头灰溜溜的出去了。

    紧接着,正堂后面的门帘一挑,杜乾运摇头晃脑的出来了,还一边击了两掌。

    “使君御下宽严有度,真是精彩啊!”

    秦晋知道杜乾运不会专门跑来拍马屁,这厮在熟悉了他的秉性以后,做事也务实了许多,但凡事体都会捡重点经办和汇报。

    “可是长安那边又有了消息?”

    杜乾运嘿嘿一笑。

    “使君真乃料事如神,韦济调任门下散骑常侍,碰了一鼻子灰,真是让人解气啊!”

    “光解气还不够,得让韦济知道教训。”

    “以卑下推测,韦济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原委,他在前一日偷偷去拜会了军器监丞郑显礼,可能要向使君负荆请罪……”

    神武军中的人都知道,这个军器监丞乃是秦晋的旧相识,韦济去偷偷的见此人,可以想见一定不会是平白无故的摆放。

    见秦晋只点着头,不置可否,杜乾运咂了咂嘴又接着说道:“还有个消息,天子使者已经过了河东城,当在今日最晚明日午时就会抵达绛县。听说天子为使君送来了紫金鱼袋……”

    秦晋现在的秩级是正三品下,以往一直不曾获赐金鱼袋,因而虽然有资格身着紫袍,却在同品秩的官员中是等级最低的。换言之,他的这个三品秩级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

    但在秦晋的眼里,这些虚头根本不值一文,他宁可不要这三品的秩级,也愿意多拿一些实惠。

    却听杜乾运又道:“天子这是封赏了所有功劳次一级的人,却拿虚名来搪塞使君呢!”

    秦晋瞪了杜乾运一眼,这家伙办事的确是一把好手,唯独一张嘴没有把门的,如果在外面也如此张扬,有些话一旦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去,在天子面前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对神武军而言就是大麻烦。

    “你以为天子赏实了对神武军而言就是好事了吗?”

    “这……”

    杜乾运当然认为赏实了就是好事,但他从秦晋的语气中也听得出来,如此反问绝对不是要表达这种意思,于是乎张口结舌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对神武军上下封官加权,只会使神武军更招摇,更容易成为有心之人的靶子。像现在这样不显山露水的得了里子,岂非是最好的结果?”

    秦晋这一席话杜乾运当然懂得,但不能做到实至名归,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但经由秦晋提醒之后,他也恍然正视了神武军当前的处境,的确不宜太过招摇,只有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经事,而天子的猜忌和刻意打压,居然也变相成了对神武军的保护。

    如果天子得知了此中种种猫腻,结果与初衷截然不同,会不会气的暴跳如雷呢?杜乾运不禁如此充满恶意的想象着。

    不过,他也的的确确是佩服极了这位年轻的郡守。

    皇甫恪这等老家伙都被拾掇的服服帖帖,目下已经到手的河东道三郡,虽然秦晋没有一星半点的名分,然则却是实实在在的掌舵之人,他只要说一句话,上至太守,下至小吏又有谁敢不当回事?也只有兴庆宫中的天子,在一厢情愿的夺了神武军摘到手的果子,在阴暗的宫殿里偷笑着,殊不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想着想着,杜乾运竟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我近日要在神武军中成立一支卫队,招募人员的年龄都在十六七岁上下,绛县的事了了之后,你就立即返回冯翊,和杜甫一起负责此事,规模嘛,不在多,两千人足矣。”

    杜乾运愣住了,竟失声问道:

    “难道,难道使君觉得乌护怀忠不可靠?”

    秦晋的保卫工作一直由乌护怀忠的同罗部蕃兵负责,现在突然要另行成立一支新的卫队,其隐含的意味,就很耐人琢磨了。

    乌护怀忠毕竟是安禄山的旧部,同罗部的名声在唐朝也很不好,叛降反复。所以他们在神武军中,一直颇受众人的猜忌。因而,杜乾运有这种想法也就不奇怪了。

    秦晋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他一向秉持的原则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同罗部的名声的确不好,但对乌护怀忠其人,他自问不会走眼。

    “同罗部的精骑用来做卫队,未免大材小用,眼看着神武军就要有大动作,一直将他们留在后方就是暴殄天物……”

    “所以使君要物尽其用?”

    杜乾运没等秦晋说完就跟着接了一句。

    然后,他也立刻恍然,明白了秦晋特地召见那几名少年家奴的真正用意。

    那几个家奴虽然十六七岁的年纪,但身量已经不输成人壮汉,倘若加以历练,的确是一等一的好苗子。

    至此,杜乾运更是对这位年轻的郡太守佩服的五体投地,想事情往往都在所有人的前面,如此种种,他更觉得跟着秦晋是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至于朝廷上如杨国忠这等位高权重的重臣,和秦晋对比之下都要远远相形失色。

    想想自己在杨国忠手底下的日子,那叫一个憋屈。给杨国忠监视高仙芝,差点丢了性命,回去后还险些丢了性命。总之就是一言难尽,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要落泪。反观自己从了秦晋以后,官品秩级直线上升,虽然不再监管具体的差事,而去负责协调行商事宜,但现在就算是政事堂的宰相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呢,比起以往来风光了不是一星半点。

    杜乾运偷眼看了看秦晋,别看他只做了个郡太守,却不比政事堂的宰相差多少。

    现在杜乾运终于相信,做官也是需要天分和运气的,同样的冯翊郡太守,崔亮一做七八年,还是个郡太守,最后还灰头土脸的丢了官。反观秦晋履任冯翊郡太守不足一年,不但日进万金,还将手伸到了黄河以东的河东道……

    这时,秦晋已经起身离席,缓步走到了正堂东侧的屏风面前,只是屏风的锦帛上所画的并非花鸟山石,而是关中,河东道以及都畿道一部分的地图。

    地图虽然简陋,但上面河流山川与地方郡县小城一应俱全,这也足够秦晋以此为凭做谋划的了。

    “河东道既为关中屏障,又俯瞰河北道,只要朝廷牢牢控制住十八郡,叛军就永远翻不了天去!”

    这些看似自言自语的话落在杜乾运耳朵里,直如响鼓重捶,他一直知道秦晋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也没料到胃口居然如此之大。如果当真如秦晋所言,神武军掌握了河东道十八郡,岂非就有了叫板朝廷的资本?

    这并非是杜乾运的臆想,当年汉光武帝不就是只身赴河北,在掌控了河北河东之后,又挥师渡河南下,一举夺取的天下吗?

    这个想法一旦冒了出来,杜乾运非但不觉得惊惧,反而浑身如热血沸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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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唐介绍: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作乱,盛世大唐骤然危如累卵,帝国都城屡遭蕃胡铁蹄践踏,昔日天可汗跌下神坛,这个让后人无比神往的时代就此终结。然而,艰危乱世中一个年轻人突然出现,他能够以一己之力逆天改命吗?大唐将会重新振作,还是继续跌入无尽的深渊……乱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