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阴云蔽天日
神武军开拔,大唐天子李隆基也终于忍不住从战马上跌了下来,若非一旁护持的宦官手疾,就一头栽倒于地上了。
“快,护驾,护驾!”
宦官早就吓的魂不附体,如果天子出了意外,他们这些侍奉在身边的人一个都活不了。但李隆基却又用力将那些扶住他的宦官推开,沉声斥道:“慌什么慌?朕不过是一时大意而已,都各归各位!”
几句话就将那些晃了手脚的宦官们训斥的不再大呼小叫,李隆基原地稳定了一下心神,继而又重新跨上了战马。今日既然亲自到禁苑为神武军壮行,就要有始有终,骑马而来亦要骑马而回。否则这些异常之处,落在群臣的口舌之中,还不知要如何传播呢。
李隆基做了四十余年的天子,最是了解这些流言蜚语,他虽然贵为天子,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但对这留言却是无可奈何。他对这些流言蜚语也经过了一个从紧密控制,到耐心疏导的过程。随着年龄渐长以后,他才明白,人心最是难于控制的,而流言往往就是摧垮人心的无形之剑。
令他沮丧的是,这无形之剑他从没有一刻能真实的掌握于手中,因此不得不时时打起了精神,小心应对。今日,他骑马而来,又亲自为神武军擂鼓壮声威,不仅仅是要向世人展示自己对军队的信重,更有一点他不便明言的理由,那就是向朝野上下证明,他身为大唐天子不但牢牢的控制着军队,而且身体也硬朗到可以骑马擂鼓。
警示那些心怀不轨的权贵臣子们,切不要做那些非分之想,否则等着他们的一定不会是好结果。
就在李隆基下令摆驾回宫之后,一骑信史疾驰而至。
“军报,军报!”
听到军报二字,李隆基的身子不由得猛烈的摇晃了两下,一种不详的预感突然而生。
“呈上来!”
裹着汗渍的油布包被打开,里面的羊皮纸也被轻轻的展开。李隆基看着上面略显潦草的字迹,虽然极力的克制着表情变化,但眉头仍旧不自禁的紧锁了起来。
是潼关的急报。安禄山叛军的前锋已经杀到了潼关,就在昨天晚上,两军刚刚在潼关外经历了一场厮杀,双方各有损失。
虽然哥舒翰在军报中写明了击退叛军的攻势,但李隆基并非对兵事一瞧不通,他知道随着前锋的到来,叛军的攻势必然就会像海浪一样,一浪猛过一浪。
这时,杨国忠和鱼朝恩已经紧紧的跟在了天子的身后,他们同样也紧张的看着天子手中的军报,一面又判断着天子的表情,究竟军报中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然而,从天子渐渐拧紧的眉头上,从天子渐渐凝重的面色上,两个人都隐隐觉得,一定不会是好消息。
就在两个人各自揣测之时,李隆基陡然将手中的军报高高擎起。
“潼关捷报,哥舒翰大败安贼叛军,斩首上万!”
继而又专门又宦官尖着嗓子,将李隆基的话一遍便复述着,以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大唐万岁,皇帝万岁!”
这封捷报宣布的可谓是正当其时,禁苑中百官将士们刚刚被调动起来的情绪更加高涨了。
李隆基满意的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回宫!”
……
秦晋离开了禁苑,神武军以不疾不徐的速度绕过了北城,向东开进。裴敬和卢杞聚在他的左右,卢杞的脸上仍旧是一副阴冷的表情,而裴敬却在兴奋中又有些烦闷。他的烦闷全是因杨行本的突然背叛而起。此时,杨行本倒向了杨国忠的消息已经在神武军中小范围的传播开了,裴敬作为军中仅次于秦晋的二号人物,自然是先于很多人知道的。
“使君,杨二的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卢杞罕有的冷哼道:“误会?我亲眼所见,怎么可能是误会,看看这,就是那厮的杰作。”与此同时,他将右手指向了自己的面部,只见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被人狠狠的揍过。
秦晋与卢杞的密议,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除此之外,就算裴敬都浑然不知。秦晋深知做这种类似于间谍的工作,保密是头等大事,但为了杨行本的行事安全,对此事进行全方位的保密,也是很有必要的。
“好了,过去的事,再争执也没有意义,不如好好研究一下,到冯翊以后,咱们该如何处置!”
裴敬轻叹一声,便不去想杨行本倒戈一事,他此前曾往冯翊派出去了数百游骑,现在陆续有人返回,也带回来了关于冯翊的第一手消息。
“皇甫恪对冯翊志在必得,据说已经兵临城下了,咱们最好在他有所动作以前,赶到冯翊城下。”
卢杞却道:“皇甫恪不是个莽撞的人,应该知道冯翊城高池深,不是轻易能够拿下的,就这么大摇大摆的陈兵城下,难道就不怕被援兵朝发夕至对它们里外夹击吗?”
卢杞的质疑也不无道理,秦晋放慢了马速,战马毕竟是动物,不能做长时间的高速前进,为了保证它的持续体力,有必要将马的速度降到足够低,以最大限度的节省马力。
“难道皇甫恪此举是有意为之?”
裴敬对卢杞的质疑也深以为然,觉得皇甫恪这么做没准就是诱敌之举,然后在不经意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秦晋思忖了一阵,觉得卢杞的疑虑虽然有道理,但这里面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令人费解。无论有什么诡计,皇甫恪打算歼敌攻城,如果想要保住现有实力,有个很大的前提,那就是身后有强援。否则,仅以蒲津之兵,是很难在关中掀起多大风浪的。
在之前的判断中,皇甫恪谋反能造成最坏的结果就是勾结安禄山叛军,以蒲津危跳板,叛军从此处直插关中腹地,威胁潼关二十万军的后路,只有如此才会对关中的防备造成极大的撼动。
“换种角度想想,皇甫恪主动攻击冯翊,和来援的**,算不算飞蛾扑火?”
“蒲津存粮不多,冯翊城中则积存有大量的物资,皇甫恪狗急跳墙,强攻冯翊也许有此种可能!”
三个人议论了大半个时辰,也没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
“等着游骑进一步探明的具体消息吧,现在说的再多也是没有根据的揣测!”
裴敬和卢杞对秦晋飞蛾扑火的说法不以为然,认为皇甫恪围攻冯翊城,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得到城中的物资,以维持大军。因为总所周知,各节度麾下的大军供应粮食都是以月计的,如果皇甫恪不再一个月之内弄到大批的粮草,或者是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他的叛乱最终都只能以失败告终。
当然了,皇甫恪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向安禄山的伪燕求助,如果不能在一个月以内扭转乾坤,他就只有这条路可走。
所以,他们最担心的并不是皇甫恪能否攻下冯翊,而是皇甫恪会不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降了伪燕叛军,一旦如此,对唐朝而言,才是最坏的结果。
三个人默然无语,紧随着大队人马在官道上又转而向北,冯翊在长安的东北处,东边紧挨着黄河,北面则是朔方河套之地。
“使君,使君,有消息,长安有消息送到了……”
说话的声音很是尖细,一听就是宦官。只见景佑手中挥着一封羊皮纸书信,催马赶了上来。他作为天子任命的神武军监军亦在大军之中。
秦晋心中顿时一紧,这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长安传来的消息一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景佑催马来到三人近前,略有些慌张的说着:“安史叛军已经打到了潼关下,哥舒老相公和他们打了一仗,没能占到便宜!圣人让咱们尽快解决皇甫恪之乱,最好,最好在半月之内!”
卢杞冷哼了一声。
“半个月?监军有妙计可半月平贼,卢杞从命就是!”
景佑不像边令诚鱼朝恩等人那么强势,见卢杞没有好脸色,脸上挤出了笑容,缓和气氛。
“这,这是圣人说的,军中不是一直有句话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结合实际情况,能半月平乱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就按部就班的应对……卢将军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卢杞又抓不到漏洞和把柄,总不能再无理取闹,于是便将头扭向别处,不与景佑做任何交流。
说实话,神武军的人因为边令诚和程元振的缘故,对宦官的感官极差,再加上景佑的身份又是监军,等同于天子派到军中来的奸细,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因此又怎么可能给景佑好脸色呢?
裴敬则赶紧打圆场,“监军言之有理,半月不能平贼,再从长计议。只是,只是潼关兵危,咱们只怕要孤军作战了!”
几个人都忧心忡忡,如果叛军尚未抵达潼关,一旦冯翊战事有变,还可以请调潼关援军,以现在的情形,潼关的哥舒翰未必会出兵了。
“必须在皇甫恪投敌之前,解决蒲津之乱!”
秦晋的声音决绝,已然有了决断。
第二百八十八章:勇士展身手
就在秦晋下了决断以后,游骑们陆陆续续从冯翊折返,同时也带来了更为详尽的消息。
“已经探明白了,皇甫恪叛军正在大举围攻冯翊,末将设法与冯道取得了联系,他们至少还能坚守月余时间,请使君与之里外夹击……”负责游骑的旅率详细的向秦晋汇报了打探的结果。
事实果如他们刚刚议论的那般,皇甫恪攻击冯翊城虽然不智,但以目下情况判断,当也是有不得不攻的理由,也许就是为了城中囤积的物资吧。
“拿地图来!”
秦晋摊开了鱼朝恩送来的内档地图,上面划着许多相对复杂的线条,标明了关中冯翊左近的河水、道路与城邑。
“冯翊距离咱们时下所在之地不过百里,皇甫恪现在恐怕已经收到了朝廷派出援兵的消息。”
他的手指沿着长安向东北方向延伸出的一条粗线一路往冯翊方向点指着,然后又在附近不断的划着圈子,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皇甫恪不自量力,咱们就让他尝尝后果!”
卢杞的声音低沉中浮出几丝兴奋,神武军一直在长安戍卫,还没有机会参与大战,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除了卢杞,裴敬也认为当此之时就应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皇甫恪一个措手不及。
“寻常唐军步卒行军百里,至少要三日以上,神武军善行军,末将有把握在两日之内抵达冯翊,皇甫恪一定想不到。”
秦晋在执掌神武军之初道现在,不能有过一日停止的训练就是行军,现在终于可以派上大用场了。当初在禁苑大演武中,神武军就是凭借着这行军的本事硬生生将各卫军给拖垮了,连威名赫赫的高仙芝都吃了大亏……打败皇甫恪就是建功立业的开始,所有人对此都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战场之上对时间的判断往往会在不留意间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看着众将充满期待的目光,秦晋的手指终于在地图上冯翊的位置重重敲了两下。
“好,大军分成前中后三部,次第前进,两日内必须进抵冯翊城下。”
神武军中算上从龙武军调拨的人马共有一万四千余战兵,秦晋以乌护怀忠的一千骑兵为先锋负责大军的前导,他本人则率领神武军主力步卒居中紧随其后,陈千里所部万人则作为后军殿后。
对秦晋的这个安排,卢杞有点不以为然。
“使君何不将龙武军万人分作两部,分置先锋两翼……”
秦晋一摆手打断了卢杞的话,“就按前后中三军去执行!裴敬,你现在就回到军中去,负责指挥,记住了,陈千里只是负责协助你指挥大军,明白吗?”
卢杞的意图,秦晋很明白,如果将万人分作两部置于先锋两翼,摆明了就是让这些人先于神武军主力与皇甫恪叛军硬碰硬。这种消耗杂牌军以保全自家主力的做法,他也自是了然如心。
如此做乃是当下惯常的做法,诚然无可厚非。可秦晋还有他的想法,对于这一万龙武军,他不仅仅只打算将其用作炮灰,这样的话也就太浪费了。
龙武军中原有军将并不傻,他们又岂能分辨不出其中的恶毒心思?如此下去,两部的隔阂日渐加深,还怎么一起作战呢?这不是秦晋想要的结果,所以为了弥合两部间的矛盾,就注定了要以神武军做主力,让那些人见识到神武军的战斗力,只有先让他们心悦诚服,才能谈及其它……
裴敬回到了龙武军一万人马之中,亲口传达了秦晋的命令,陈千里恭敬从命,并让亲卫分别传达各部,以做好两日之内接战的准备。
不过,秦晋的安排还是在龙武军中引起了不满。
“姓秦的什么意思?当咱龙武军是小妾养的吗?他们神武军吃肉,咱们就只能跟在后面喝汤?”
“噤声!从今往后哪里还有龙武军了?天子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吗?自此以后咱们就并入姓秦的麾下了……”
“呸!让咱们屈居在姓秦的麾下?早晚有一日让他知道咱们的手段,不能让人将咱看扁了!”
在背着裴敬的时候,各校尉旅率们往往聚在一起偷偷的抱怨着,密议着。
“都住口!”这些话恰巧被巡视军中的陈千里听到了。“现在没有神武军、龙武军之分,大家都是唐.军,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杀贼,平叛!若再有谁敢除此狂悖之语,就让他后悔从娘胎里出来,都听清楚了吗?”
陈千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将一众私下密议的军将痛斥了个狗血淋头。
“长史君息怒,姓秦的抢功,还不行咱们抱怨了吗?”
有胆子大的并不服气,公然质问陈千里。
不论龙武军和神武军,战斗意志都不弱,闻听大战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当然是令人欣慰的。如此总比畏敌怯战要强的许多。然而,陈千里却明白秦晋的苦心,打仗不论胜败,毕竟是要死人的,如果他果真将龙武军至于最前面,和皇甫恪硬碰硬,众军将们只怕又要质疑秦晋借刀杀人了。
想到这里,陈千里苦笑了一下。人心啊,就是如此,无论怎样都不知道满足。
纵然如此,陈千里还是甚感安慰,他在最初之时还在担心秦晋不能对待他们这些人一视同仁,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同时他也知道是自己看低了秦晋的胸襟,这个人是有大抱负的。
“抱怨什么?抱怨秦使君不让你们去送死吗?”
那校尉兀自争辩道:“战场之上,马革裹尸,乃我辈楷模!既然披上这身衣甲,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兄弟们不怕死,就怕秦使君一碗水端不平,不给咱们立功的机会!”
说罢,他又回头大声的问了一句:“兄弟们都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一句立刻就换来了震天的回应。
“马革裹尸,我辈楷模!俺们不怕死,就怕不给咱死的机会!”
陈千里顿时感受到了部下们强烈的战意,心中怒意消退了大半,哈哈大笑。
“如此敢战,甚好,甚好!等着吧,有你们送死的机会,到时候就算秦使君不给,陈某也会替你们竭力争取!”
乌护怀忠所部一千骑兵,在秦晋的麾下一直是极为低调的存在,为了不引人注意,就算在长安之变时,也甚少见到他们的身影。半年多以来,秦晋帮助这位同罗部的蕃将收拢了许多在大战中失散的部众。加上老弱妇孺,已经有三四千的规模。
今次,终于轮到他们大显身手了,乌护怀忠带着亲卫登上了一处高坂,从长安到冯翊的官道一马平川,比起山峦叠嶂的关东,地形最适合骑兵长途奔袭。
渭水冲击数万年乃至数十万年而成的关中平原一眼望不到尽头,这对于同罗部的勇士们是难得大战地形。他们沿着渭水北岸已经走了整整一日,过了渭南以后,前面就是华州。不过,往前面再走十里地,大军就该转向往北,往冯翊去了。
乌护怀忠此前在秦晋那里仔细的看过冯翊郡的地图,冯翊郡城座落于北洛水左岸,北洛水作为渭水的主要支流之一,水量并不小,对于同罗部的骑兵勇士而言,这条河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汉人若龟缩在城中,同罗部的勇士们奈何坚硬高耸的城墙不得,可一旦进行野战,就算安禄山麾下的曳落河他们都毫不放在眼里。皇甫恪的军队在朔方军中不过是二流的人马,于一般**眼中是精锐一般的存在,可在乌护怀忠的眼里,却直如土鸡瓦狗。
所以,他最担心的敌人并非皇甫恪,而是北洛水那条大河。
就算皇甫恪麾下有数万人,那又怎样?乌护怀忠曾今带着五千同罗部勇士,仅仅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从辽东打到了洛阳,途中亦出现过千人马队紧追数万人的场景,现在以汉人为主的**早就不是百年前太宗时代的**,已经堕落成了猪狗般的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如果没有他们这些胡人作为战斗的中坚力量,他们怎么可能挡住野蛮的契丹人?怎么可能在西域威震四方?
“换马,加速!”
乌护怀忠的命令短而坚定,秦晋为这支骑兵配备了一人双马,在急行军作战时,就算经历了长时间的快速奔袭,也能保证在进入战场时拥有足够的马力。
游骑已经先一步派了出去,主要就是查勘北洛水的深浅情况,听说今年关中大旱,连黄河都缺水到要断流了,他相信北洛水的情况也比黄河好不到哪里去。
半日之后,他果然得到了称心如意的回报。北洛水的水量比往年大为减少,除了河面收缩了一半以上,连河水的最深处也不过是没腰而已,一般水位的深浅仅仅才过了膝盖。
得知这个情况之后,乌护怀忠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最后的担心和疑虑也打消了。
在进入距离北洛水二十里的范围内,已经能够遇到成群的皇甫恪叛军游骑,同罗部的骑兵以自身精湛的骑兵战法一连歼灭了上百人。
乌护怀忠立刻进入了战斗准备,他知道,对方一定已经侦知了自己的到来,大战已然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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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代的左、右岸,一般指人站在河水中面相下游,左方为左岸,右方为右岸。中国的河流大多是自西向东,所以通常情况下左岸即是北岸,右岸即是南岸。
第二百八十九章:勇士逢对手
“报,叛军于北洛水右岸布阵!”
乌护怀忠阵阵冷笑,这个皇甫恪还真是胆子不小,自信满满。
“有多少人?”
“大致在三五千上下!”
步卒对骑兵以一敌五,乌护怀忠的脸上隐隐抽搐,皇甫恪这么做是不自量力呢,还是对同罗部勇士的侮辱呢?
如果在野战中正面对决,同罗部的勇士可以用一千人对战万人,这五千人背水一战,将自身立于危地,实在是一个愚蠢之极的决定。但乌护怀忠此前曾在秦晋的手下吃了不少亏,也领教了汉人的狡诈,便又觉得如此明显的露出破绽,其中难免有什么诡计。
但北洛水两岸实在不是可以隐藏伏兵的地方,放眼望去,方圆十里之内几乎都可以一览无遗。这五千人就这么愣愣的在北洛水右岸布阵,既可以说是一个诱人的鱼饵,也可以说是一块待宰的肥肉。
乌护怀忠咕哝了一下喉头,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冲上去的冲动。北洛水可以渡河的地方又不止这一处,何必只盯着一处呢!
“离开叛军五里以上的距离,渡过北洛水!”
他倒要看看皇甫恪究竟有什么诡计,他并不担心这五千叛军位于自己的身后,因为在野战中,除非骑兵主动冲击步卒军阵,否则步卒是很难威胁到骑兵的。骑兵可以凭借自身出色的机动能力,将步卒远远的甩在后面。
与那五千人的叛军保持五里的距离渡河,就算他们反应过来,打算半渡而击,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乌护怀忠心里很是笃定,在他们身后还有神武军的主力,如果这五千人就如此呆立不动,等着他们的只能有一种结果。
一千同罗部骑兵在向东佯动之后,又立即转向了西面,乌护怀忠吧渡河的地点选在了北洛水靠近上游的位置。不过,与此同时又有一支百人规模的骑兵从马队中分列而出,就像一支利箭直刺叛军军阵。
这是一支试探的人马,并非为了进攻,而是扰乱对方的视线。
忽然,一蓬又一蓬的箭雨激射而出又从天而降!
“不好!重弩!”
**的武器十分精良,往往敢以步卒正面硬撼骑兵,凭借的就是重弩和陌刀。
乌护怀忠立即意识到,这些叛军和他在河北道与都畿道所遭遇的唐.军不同,似乎有着强烈的战斗意志,而且对于精良的武器也驾轻就熟。仅仅从这两轮箭雨判断,就绝不是软弱可欺的。
同时,乌护怀忠也庆幸没有过于轻敌,贸贸然的冲上去,他忽然明白了这支唐.军因何有这种勇气背水而战。
陡然间,乌护怀忠的瞳仁急速收缩,兴奋的神色自瞳孔中激射而出,他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强悍的对手了,强烈的好胜心驱使着他改变了主意。
“同罗部的勇士们,举起你们的弓箭和马刀,杀光这些叛军!.”
随着乌护怀忠的一声令下,一千同罗部的勇士们如臂使指,急速转向。
……
“校尉,是胡人!”
虬髯校尉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卷起的漫天黄沙中冲出了一支虎狼般的骑兵,一个个高眉深目,竟都生的一副胡人面貌。
“该死,难道是让胡人冲了进来?”虬髯校尉名叫周匄,他的麾下都是与之在一起作战多年的敢死之士,看到眼前冲过来的胡人骑兵,都抿紧了嘴巴,等待着主将的命令。
“校尉,来的不是长安城内风生水起的神武军吗?如何来了胡狗?”
周匄一口浓痰狠狠的吐到黄土地上,“他娘的,管他神武军还是胡狗,来多少杀多少,弩手准备,四百步开始,三轮连射!”
五千甲士轰然应诺,他们手中有着**赖以为傲的重弩,有效射程甚至可达四百步以上,在这短距离上周匄有绝对的把握将这股胡人骑兵压制住。
“校尉快看,胡狗分兵了”在堪堪接近四百步距离的时候,胡人骑兵陡然左右分作两队,一路向军阵左侧,另一路向军阵右侧包抄。!
见此情景,周匄眉头紧锁,果然,第一轮箭雨射空了,第二轮箭雨射空了,第三轮箭雨也射空了。
胡人生来就是马上的勇士,他们以娴熟的马术做左右急转,正好就轻轻巧巧的避过了三轮箭雨。
“他娘的,胡狗学狡猾了,重弩分左右两队,连射三轮!”
周匄并不气馁,这才是激战的开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够顶住**重弩十轮以上的连射而不崩溃的。
只可惜,刚刚的三轮箭雨射空了,浪费了重弩手宝贵的体力。但是,他也知道,战场之上机会稍纵即逝,如果不果断抓住战机,也许就会让胡狗骑兵冲到军阵之前,那么他的部下们见以血肉之躯硬撼骑兵铁流,这绝非人身**所能承受的。
重弩手一般在短时间内能够连开蹶张重弩不超过十次,他们的膂力至此已经耗费近半,但听到主将的命令以后,仍旧毫无阻滞的拉开弩弓上弦。
奈何胡人骑兵的速度太快了,他们在军阵的正面呼啸而过,像一条灵活的大蛇一般左右游走,使得一众弩手们难以锁定目标。
周匄的面色陡而变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支胡人骑兵的实力。这些人速度时快时慢,左右不断变换着前进方向,所为的目的就是消耗他们的耐心和体力。
“胡狗狡诈……”
这一次,周匄并没有急于发令射击,而是让弩手们在骑兵前进的路线上以提前量标注目标,待发射命令下达之后,如簧的羽箭漫天激射而出,又如暴雨一般纷纷砸落。
胡人骑兵没。
能再次幸免,终于有一波箭雨正正好好砸在了铁流正中,这就像在大河中投下了一块又一块的巨石,惊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巨浪。
霎那间,军阵中爆出了阵阵欢呼这一轮箭雨至少会让胡狗损失骑兵数十,战马数十,虽然数目不是很多,但中弩箭者无不肢残臂斷,抑或是当场毙命,这给对方造成的心里震撼,绝对远超过数十人的死亡。
……
乌护怀忠咬紧了牙关,他的同罗部勇士曾惨败在秦晋的手下,甚至连首领咄莫都惨死在唐.军的重弩之下,后来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才投了秦晋。后来,他痛定思痛,仔细的研究了秦晋练兵的战法,发现**的重弩几乎是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只要重弩箭矢如雨的砸落,必然就会掀起阵阵肉浪血雨。但这种蹶张重弩也不是无敌和万能的。
重弩虽然射程极远,威力极大,但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弱点。每一次拉动弩弓都要以脚踩住弩头处的踏环,然后以腰背之力强行开弓,消耗膂力之大极是惊人。
所以,唐.军中精锐的步卒都是经过重重筛选,既要膂力过人,能拉开强弓硬弩,又要熟识刀枪一类的肉搏武器。能够满足这些条件的,便可以带着他们横行战场,如高仙芝、封常清这等名将,能够横行西域,动辄灭国,就是依靠这种战力惊人的精锐。
而且**中更为精锐的要擅使陌刀,在关键时刻甚至会成为骑兵的梦魇。只可惜,随着唐朝东北三镇跟随安禄山叛军,陇右朔方战力下滑的厉害,能够满足这种标准的精锐,除了远在安西的**,几乎已经成了凤毛麟角。
然则,安西军毕竟远在西域,行军到长安至少要数月的时间,而唐朝又不能放弃了经营多年的西域,所以就算在最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大唐天子仍旧没有下令将安西军调回来。
因此,乌护怀忠基于这种判断,留在关中乃至中原的**中,至多也就能够擅使重弩,而重弩毕竟会十轮而力竭。他们只要能够撑过了对方十轮的开弩齐射,这些军卒们就会成为任其宰割的鱼肉。
乌护怀忠一直在默数着对方齐射的轮数,到现在已经将近九轮,也就是说他们至多还能进行一次三轮齐射。
可惜对方的运气不错,竟有一轮齐射正正好好砸在了同罗部勇士中间,立时便死伤了一大片。如果他们是初出茅庐的雏鸟也许就则一轮弩箭,就会让骑兵军阵陷于崩溃的边缘。但是,乌护怀忠麾下的骑兵都是百战余生的同罗部勇士,他们和契丹人打过仗,和**打过仗,甚至和安禄山的幽州军,辽东军打过仗。
经历过如许多战阵的同罗部勇士又岂会因为一轮箭雨就会陷入崩溃的边缘呢?
“勇士们,咬牙坚持住,只要再撑过一阵,叛军就是任由宰割的肥羊!”
乌护怀忠的声音高亢而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只听躲过箭雨活下来的骑兵勇士们用突厥语呼喝着,叫嚷着,咒骂着,两股铁流逐渐由左右徘徊变得坚定而锐利,就像一柄锋利的长刀。
终于,叛军的又一轮箭雨急急砸落,这一次乌护怀忠不再躲闪,同罗部的勇士不是只知道躲避的懦夫,他们就像野狼,就像毒蛇,盯住了叛军的侧翼,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章:围城以打援
同罗部骑兵的速度极快,两千多匹战马纷纷如离弦之箭,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叛军步卒的军阵之前。五千人的步卒虽然数量不少,但在骑兵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下竟然有些应对失措了,这个结果显然在乌护怀忠的意料之中,在他的戎马征伐生涯中,曾经无数次以强有力的骑兵队敌方步军冲击,只要对方的箭矢难以达到打击冲击势头的目的,所有的步卒在他们面前只能是待宰的肥羊。
当然,这其中仅仅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秦晋曾在新安所率领的团结兵,他们以重弩做远程压制,又用数丈长的长枪硬撼骑兵的冲击。尽管长枪阵前方的军卒九死一生,但这种以命博命的打法,的确让同罗部的骑兵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
只可惜,对方的步卒军阵并不是秦晋所领的新安军,他们没有数丈的长枪,尽管装备了为数不少的斩马刀,但由于无法结成有效的阵型,其阻击作用微乎其微乎其微
顷刻间,两支骑兵分从左右斜斜的插进了五千步卒军阵的两翼,就好像两把锋利的长刀直刺入了人体的腹部。至此,两军胜负已分,乌护怀忠继续催促战马加速,向前猛冲,撞翻一个又一个挡在前面的敌兵。
骑兵作战,如果对步卒军阵做冲击,最锋利的武器就是速度,只有凭借速度对敌军透阵而过,才能彻底将敌军的阵型冲乱,一旦阵型被冲乱,敌军的士气将会遭受沉重的打击,往往这种情况之下,绝大多数的战兵都会溃散奔逃。
更何况同罗部的骑兵分从左右两翼同时冲击,这就等于将其拦腰一截三段,造成的打击影响与效果自是成倍增长。
乌护怀忠的冲击速度足够快到让所有人难以抵御,叛军的五千人军阵毫无悬念的陷入了混乱之中。两支同罗部骑兵以极其微弱的伤亡代价对其透阵而过,透阵之后一直冲出去了里许,他才下令减速调头。
但猛然间,乌护怀忠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因为战场的形势并非完全按照他的预想发展,叛军虽然陷于混乱之中,但仍旧试图牢牢的钉在北洛水的右岸,这超乎意料的一点使他犹豫了。
乌护怀忠虽然勇悍但却不是个鲁莽之辈,对方超乎寻常的战斗意志,使他预感到,一旦同罗部的骑兵被阻滞在乱兵之中,失去了速度的优势,将会出现巨大的伤亡。而同罗部的骑兵满打满算才仅仅一千人,怎么可能禁得起这种消耗?更何况这种消耗对它们而言又是毫无意义的。
这时,他才想起了分兵之时秦晋的再三叮嘱,他与同罗部骑兵身为大军前锋,任务绝非是歼敌,而是侦查敌情,扫清游骑,真正的硬骨头一定要等到神武军的主力抵达后再做清理。
如果在一年前,乌护怀忠会毫不犹豫的拒绝这种胆小如鼠的命令,可是经过了自新安以后的一系列挫折以后,以往的锐气已经不复存在。这对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失去了近似于鲁莽的自信以后,在更多的时候可以做理性的思考。
比如当下这种情况,乌护怀忠就明白,如果对已经陷入混乱的叛军军阵做再次冲击,结果就很可能是骑兵的马力渐失以后,使他们陷入乱军的泥潭之中,而遭受难以承受的损失。
在乌护怀忠的预计中,经过两次透阵之后,叛军溃逃,然后他们再于后面尾随追击剿杀,如此一来就可以将其蚕食殆尽。
现在这种计划落空了,就算再心有不甘,他都只能下令暂停攻击。
……
“校尉,胡狗撤了!
虬髯校尉周匄双目赤红,这股胡人骑兵的战斗力实在过于强悍,竟然仅仅用一千人的规模就将他们冲的惨败,就在他下定决心死战到底的时刻,对方竟然识趣的撤了。在得到了喘息之机的同时,他感到的并非庆幸,而是一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些人究竟是从何处来到冯翊的?难道他们已经攻破了潼关?”
“怎么可能?潼关左右的关隘有大小数十座,每个都首尾相互照应,岂是轻易可破的?校尉想的多了。”
一名旅率认为周匄的想法有些过于悲观,如果胡狗真的从潼关处破关而入,他们也就真的完蛋了。
其实关中于骊山之东的关隘并非潼关一座大关,而是由大小十余座关隘组成的防线,而这道防线从黄河以北的河东一直延伸到南面的茫茫崤山之中。叛军想要攻破这些大小关隘绝非易事,而且就算攻破了其中一处关隘,与其到北洛水来,不如沿着渭水一路攻略沿途州县来的实在。
“不管如何,咱们在来之前已经向皇甫将军立下军令状了,一定要在北洛水右岸死战不退,如果就这么逃了,咱们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胡狗识趣,知道咱们这块骨头不好啃,如果再来就让他们尝尝崩掉门牙的滋味。”
很快,在得到了喘息的时机以后,陷入混乱的步卒们又重新结阵,等待这大股**的到来。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一千胡狗骑兵绝非是他们所等待恶主角,真正的对手还在后面呢!
忽然有人似乎若有所悟。
“校尉,胡狗骑兵莫非就是神武军的前锋?”
这个想法,周匄倒是没想过,但一经有人提出,立时就浑身一阵,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朝廷中虽然也任用了大量的胡人蕃将,但在整整一支骑兵中,全部冲入胡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更何况神武军还是北衙三军之一,属于护卫天子安全的禁军之一,这就更加的不可能了。
但是,周匄反而希望这种猜测是真的,如果不是这种可能,那么另一种可能将更加难以接受。
“校尉快看,那里……”
一名甲士手指着西南方,只见地平线处卷起了漫天的黄沙,遮云蔽日。
周匄面无表情,胸口了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仅从这种规模上看,所来大军至少当在万人上下,他们这五千余人求仁得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兄弟们,列阵应战,这一刻咱们等候多时了!”
……
陈千里与裴敬并马而立,大军在他们身后逐渐散开,呈现扇形一点点的围住了里许之外的小城。
这座小城规模不大,但却是位于冯翊城与蒲津之间的冲要之地。
“使君此计甚妙,先断皇甫恪后路,再迫使其决战,如此便更添了胜券。”
陈千里对秦晋的计划不甚了了,现在他所听凭的全是裴敬所传达之言,但就算他不知道全盘计划,也觉得如此迂回侧击,将使得胜率大大增加,可以在减少伤亡的同时,歼灭掉皇甫恪叛军。
裴敬却摇摇头。
“临出发时,使君只有四个字交代。”
“哪四个字?”
陈千里挺了挺又渐鼓起的肚子问道,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之色,似乎那个新安时的秦晋又回来了,每一次奇计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战果。
“围城打援!”
“何解?”
裴敬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小城。
“对朝邑只围不打!”
陈千里大为惊讶,这么做与玩火何异?万一皇甫恪的主力大军与朝邑或是蒲津赶来的援军里应外合,成为板上鱼肉的岂非就是他们了?
尽管他对此深有疑虑,但裴敬一意坚持秦晋的计划,一万大军在围城的同时,派出了不下于五千人的规模开始了大规模的攻城。
当然,这次攻城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朝邑小城的抵抗十分有限,如果攻城大军稍稍再用力一些,也许就会一鼓而下了。可惜偏偏到了关键时刻,战场上就会响起急促而清亮的鸣金之声。
龙武军的训练与神武军出于同源,因此亦是令行禁止,尽管他们再是不甘也只能匆匆撤军,眼睁睁的放弃了破城的机会。
一日之间,两次佯攻“失败”之后,在龙武军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纷纷认为这是裴敬的有意打压,而不让他立下破城之功,纷纷希望陈千里能够为他们做主,拿下眼前唾手可得的小城朝邑。
陈千里在安抚了众军的情绪之后,又跑去质问裴敬。
“将士们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如果再不尽快有妥善的应对之法,只怕我也安抚不住了”
裴敬道:“无论如何再坚持三日,使君那里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陈千里沉吟了一阵,仍旧坚持道:“如果三日之后,使君那里还没有消息,不如直接轻取了朝邑再直捣朝邑!”
“陈长史难道信不过裴某,难道还信不过使君吗?使君何曾说过空话?只要皇甫恪派兵从冯翊回援,使君就一定有办法尽歼他们?”
说实话,陈千里也觉得秦晋不会轻易说些空话,但是现在的他早就不是新安时的那个佐吏,对秦晋言听计从。他有着自己的主见和判断,认为秦晋的计策虽然很是刁钻,但也过于冒险,一旦出现失误就会对神武军和龙武军这一万人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第二百九十一章:不愿做叛军
天过午时,战场上再度响起了阵阵金铁交击的声音,攻城的大军就如潮水一般撤了回来,撤回来的攻城士卒们似乎也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包扎着伤口,清理着武器,甚至还若无其事的开着玩笑。
这是一支无论从精神上还是战斗力上都堪为翘楚的军队,远处尘埃落定,城墙上斑驳一片,到处都是大战过后的痕迹。城门门楣上两个篆刻的大字赫然其上,“同州”!
同州就是冯翊郡的郡治,在天宝年以后,天子下诏改州为郡,改州刺史为郡太守。因此在朝廷的往来公文上,同州一词已经消失了近十年,但同州的地名在此地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附近世代居住的百姓们豪绅们却仍旧眷恋旧名,乃至城门上的旧有刻字都没坐更改,仍旧为同州。
攻城的大军正是在蒲津发动叛乱的皇甫恪,皇甫恪带着数万大军几乎将同州城围了水泄不通,城中守军最初开试图与之一战,但在经历了两次惨败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出征的打算,只能坚守而以待援军。
事实上,同州城的守备本就空虚,因为此地乃京畿三辅,紧邻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受到长安驻军的福泽,平素里根本就不用驻军。郡太守此时可堪一用的也仅仅是地方上大举倡导的团结兵而已。
团结兵于去岁在各地恶规模并不大,只是在秦晋以团结兵起家以后,先后击败了孙孝哲和崔乾佑,这使得天子以及朝廷越发对团结兵加以重视。在朝廷正规军不足的情况下,命令各地组建团结兵以期在关键时刻能够有反击的能力。
也正是借着编练团结兵的光,在皇甫恪突然袭击之下,冯翊郡的郡太守凭借着城中的团结兵与之周旋了达旬日之久。
只城中的守军不知何故,皇甫恪的叛军明明实力超群,却似乎对同州城有些力不从心。
“皇甫将军,北洛水有了动静!”
“战况如何?”
皇甫恪出身自将门之后,与那些军中凭借苦力死战而起的粗人不同,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又身受父亲的熏陶,因此而允文允武。他放下了手中书卷,慢慢抬起头来,炯炯的眸子中迸射出灼人的目光。
“周校尉已经和神武军交手了,咱们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走,随我去观战!”
周匄的埋伏的北洛水右岸距离皇甫恪的中军所在地不过五里的距离,但是在北洛水左岸有一处高坂正好挡住了北洛水右岸的视线,因此就算身处北洛水的左岸,也绝难发现位于高坂以北的大军。
皇甫恪仅仅带着十余护卫骑马登上了高坂,拢目远眺,只见北洛水右岸果真陷入了大战之中。但很快,他的眉头紧锁了起来,因为战局的趋势显而易见,周匄所部陷入了极大的劣势之中。
尽管战场上尘土漫天,但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皇甫恪还是判断出了**的大致人数,绝对不会超过五千之数。
仅凭这个数目判断,与周匄交战的也绝不是援军。
“将军,下令攻击吧,再晚一点,周匄可能就顶不住了!”
皇甫恪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冷笑。
“周匄咎由自取,能让他战死疆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军说朝廷派遣的援军是北衙三军之一的神武军,而神武军的主将秦晋又是威名在外,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一旦与之胶着起来,吃亏就是咱们。”
皇甫恪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局势于他而言要严重的多了。他们在冯翊属于孤军奋战,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如果不能全歼神武军的主力,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才对同州城“屡攻不破”,为的就是等着秦晋的主力仓促而来,然后周匄以五千死士做诱饵,引得他们半渡之时,大军再做全力一击。
但事态的发展往往超乎预料,先是一队千人左右的胡狗骑兵将周匄部冲的险些溃散,索性对方没能贸然进攻,紧接着又是一股非主力的人马打了过来,周匄也是不争气,竟然在与之数目几乎相等甚至比之还少的**面前极为被动,甚至有再次溃散的危险。
思忖了一阵之后,皇甫恪还是决定暂不出击,因为一旦暴露了伏击的计划,便只能正面相抗了,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就算周匄不幸战败溃逃,不利的影响也仅止于此,这股**惨胜之下,在主力到来之前也绝不敢轻易渡河追击,如此一来,就给了周匄溃兵重新聚拢和反击的机会。
总而言之,不打草惊蛇才是皇甫恪的第一要务,甚至于周匄的战败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以使**生出轻敌之心。
不过皇甫恪身边的佐将却不明白主将的心思,大为忧虑的催促着皇甫恪赶快派兵夹击**。
“看着吧,周匄没那么容易被打败!”
皇甫嵩事前从反复的推演过,长安的军队并不多,而且刚刚经历过兵乱,能够派出一支神武军来就已经是极限了,只要打败了前来增援的神武军,将至少为他们赢得三个月以上的应对时间,而在三个月中存在的变数则太多了,恶可以使他从容的计划和寻找出路。
而且据皇甫嵩所知,杨国忠有再次掌权的可能,只要不是高仙芝或者哥舒翰之中的任何一人执掌政事堂,他就没什么好怕的。杨国忠不过是个抓着裙带出丑卖乖的蠢货而已,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将军,将军,朝邑急报!”
亲卫的声音自高坂下惶急的传来,这让皇甫恪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可以从部下的声音和情绪中判断所传达消息的好坏,而这一次显然不会是好消息。可坏消息若来自于朝邑,难道……
一想到此处,皇甫恪的身上顿时冷汗直流。
预感果然成真,**大举进攻朝邑,如果再晚一步派遣援兵,朝邑即将不保!
得知了朝邑的战报内容之后,皇甫恪勃然大怒,原本他是狩猎的,不想竟被猎物偷袭了后方,,而围攻朝邑的人马在一万上下,这与此前探知的情报正好相符。也就是说神武军的主力已经绕过了北洛水,偷袭自己后路朝邑去了。
皇甫恪在同州城下徘徊了这么多天,为的根本就不是城中的粮食,其目标乃是歼灭来援的**。
至此,皇甫恪当即下令,大军全部回援,前往朝邑与神武军主力决战。既然偷袭的计策已经不能实现,他就再没有一丝的犹豫,断然决定与神武军做正面一战。
皇甫恪麾下的主力大致有三万人,对付人马远远少于自己的神武军,他还是有着相当的自信,虽然可能出现的伤亡要超过预期,但也只能拼死一战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围攻同州城的大军仅仅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里就撤的干干净净,甚至连营盘都未及拔起带走,皇甫恪要的就是兵贵神速,如果清理营盘的话,将至少拖到太阳落山才能成行。
……
周匄陷入了绝望,他的自信已经彻底被摧垮,麾下的步卒居然以十比一的比例急剧的消耗着。用不了多久,五千人即将被斩杀殆尽,而他们的战斗意志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就算这些人的意志胜过铁石,但终究是血肉之躯……
“冯翊郡太守秦使君在此,尔等叛逆听着,只要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你们叛逆之罪就可一笔勾销,否则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治尔等之罪!”
闻言之初,周匄并不相信,他不相信秦晋会仅仅带着一支三千人左右的偏师和他冒险一战,这不过是**的攻心战而已。
如果秦晋果真在这支人马之中,以皇甫将军的睿智和洞明,大军早就从高坂下冲击而至,又何能让他们在北洛水的右岸苦苦支撑?
“大家同为**,何必如此相煎呢?”**仍旧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着话。
“多说无益,有本事就将我们杀的干干净净,投降之说那是妄想!”
周匄声嘶力竭的回应着对方的劝降,可不管怎样,在这一来一往中,本就低迷的士气更加低落。
紧接着一蓬又一蓬的箭矢又急急抛落,就像对它们顽抗的警告一般,立时就溅起了阵阵肉浪血雨……
忽而,一名甲士连滚带爬的来到了周匄的身边,哭号道:
“校尉,皇甫将军带着大军撤了,往朝邑方向去了,咱们,咱们被放弃了……”
甲士的话对周匄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但他陡而又放声大笑,笑的流出了眼泪,左近之人无不惊骇绝望。
皇甫恪不战而走,说明已经发现了神武军的主力,那么他们这些人在这里与**偏师的死战将毫无意义可言。
三千**就算战斗力再惊人,在皇甫恪的叁万大军面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大笑过后,周匄陡而下令:“投降!”
他不想麾下的兄弟们随他做无谓的死伤,毕竟重新做回**,总比脑袋上顶着叛逆帽子而死去要强多了。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还有的选,谁愿意做叛军呢?
第二百九十二章:究竟谁中计
一场河滩大战声势高高扬起,却戏剧性的以周匄率军全部投降而告终。秦晋对这个叛军的校尉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此前乌护怀忠的报告里,对方明明是有死战之心的,可为什么仅仅半日功夫以后就战意消弭了呢?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乌护怀忠以此为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败绩。但是,秦晋知道,乌护怀忠是个绝不屑于撒谎的人,其中的原因或许只有叛军的主将才能知晓。
秦晋在赶赴冯翊郡之初就已经有了基本的的定策,对于叛军当以剿抚并重,如果能够将叛军收编,对神武军而言对唐朝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
当五花大绑的周匄被带到秦晋的面前之时,身上的半边战袍已经被鲜血染透,脖颈上的一处伤口还在兀自汩汩的淌着暗红色的血液。
见此情景,秦晋吓了一跳,如果任由伤口流血不止,这个人怕是活不过今夜。
“禀使君,这叛军头目投降以后意欲自杀,若非兄弟们眼疾手快,他现在就是一滩死肉了!”
秦晋也大为奇怪,他既然已经选择了投降,还为何要选择自尽呢?
“你是皇甫恪的部下?”
周匄颇为不屑的看着面前这个年纪甚轻的官员,所有人都称呼其为使君,可见官职品秩不低,但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还不是靠着父辈的门荫?倘若凭借真本事,怕也比市井间那些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们强不了多少。
“某乃奉先人周匄是也,今日投降只为了兄弟们不白白送死,希望使君能够不食诺言!”
他指的诺言当然就是此前劝降的许诺。
秦晋哈哈大笑,他多少明白了这个叫周匄的虬髯汉子因何先投降,再选择自尽了。
“秦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周将军还信不过?”
周匄重重闷哼了一声,眼中充满了怀疑和鄙视。
“嘴巴眉毛恶黄口小儿,竟也大言不惭的向某来许诺!请让能做得了主的人来说话。如果真要反口食言,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秦晋不禁莞尔,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因为年纪而对他提出如此强烈的质疑。
周遭的将领都轰然大笑,指着周匄笑骂道:
“亏得你自诩英雄了得,难道也看不出来,你口中的黄口小儿就是冯翊郡太守秦使君吗?”
听罢此言,周匄顿时如遭雷击,继而又向秦晋投去了深深的怀疑目光。
“这,这,这怎么可能?你就是那个大败过孙孝哲,生擒了崔乾佑,又……的秦晋?”
秦晋欣然一笑。
“如假包换!”
周匄还想质疑,卢杞却急速的走了过来,对着他就是狠狠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使君还与这蠢货纠缠个甚?明显就是个有眼无珠的东西,皇甫恪让他到这北洛水右岸做诱饵的敢死之人,明显就是不打算给他们活路的!”
卢杞的一名心腹旅率死在了刚刚的大战中,所以见到周匄居然在秦晋的面前这么嚣张,一时间竟怒意上涌了。
秦晋拉住了继续要动手的卢杞,然后又对满脸痛苦之色的周匄说道:“不管你信不信,秦某的话是绝对不会反口的,你尽管放心,俘虏们在经过甄别与筛选之后,合格者仍旧可以重新回到**之中!”
此时,周匄已经有七成信了,但是他忽然又想到了突然撤走的皇甫恪,难道是皇甫将军中了这秦晋的计策?皇甫恪之所以耗在同州城下,就是要出其不意的全歼神武军,继而生擒抑或是斩首威名鹊起的秦晋。
但现在看来,皇甫恪似乎在歧路上越走越远了。
“不要难为他,把他的绳索解开,包扎好伤**给专人看管就是!”
周匄大为惊讶,想不到这个自称是秦晋的年轻人竟然没有对他的无礼加以报复,他看着秦晋,喉咙咕哝了一下,欲言又止。
皇甫恪的计策显然不如秦晋的高明,他不明白秦晋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皇甫恪在这种箭在弦上的关键时刻调走的,但总觉得隐隐有些担忧,只是这担忧是对于皇甫恪的还是秦晋的,他一时竟也说不出清楚了。
……
“将军,周匄全军投降了!”
皇甫恪依旧是一副不喜不怒的模样,甲士的禀报似乎不出他的意料。
“投降也好,**偏师人马不多,若要看管这些人,就必然难以对我大军后路造成威胁,不去管它,大军加速前进,到了朝邑有热汤喝,有好觉睡!”
军卒们的士气在急速行军中有所下降,但是皇甫恪的话让领兵的校尉旅率们都精神为之一振。听说围攻朝邑的**只有一万人,而他们则有三万上下,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场倚强凌弱的战斗。
如果以三万人还打不过区区一万人,哪里还有脸见人了?
“打败**,反攻冯翊!”
皇甫恪为他的部下们画了一张诱人的大饼,而且操作上也看起来容易极了。京师长安的禁军是个什么德行大家都心照不宣,就算同等人马的禁军来了,能不能有力量与之一战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居然不自量力的只来了一万多人,那不是赶着来送死的吗?
对此,皇甫恪也没有一刻放松过警惕,在发现了一万七千左右的**以后,仍旧在冯翊四周,甚至于京兆府都派遣了大量的游骑侦查军情,最终得到的反馈都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来援。
这个结果,既然皇甫恪吃惊,又让他大感庆幸。他相信,秦晋和神武军一定是被人暗算了,被派到冯翊来送死。当然,皇甫恪是不介意自己被别人当做刀子的,事实上他还很是感谢那些政事堂中的蠢货们,把所有的**都添油加醋一般零零散散的送来才好呢。到时候,关中空虚,哥舒翰老儿又在潼关走不开,还有谁是他的对手呢?
想到这些,皇甫恪认为一切都已经尽在掌握之中,便又催促麾下的将士们加快行军速度,以防那些围攻朝邑的叛军得到风声以后,再远走遁逃,让他寻不到踪影。
……
“陈千里,你混蛋,坏了使君的计划,难道就不怕功亏一篑吗?”
裴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非但是他一个,就连神武军中带来的亲信们也一并被绑在了一起。他实在没想到,陈千里竟然说发难就发难了。
陈千里则好言说道:“裴将军莫要动怒,只要攻城大战展开之后,陈某就会亲自向你请罪,倒时候是杀是罚都悉听尊便。但是,攻下了朝邑小城,对眼下的局势而言,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怎么会坏了秦使君的大事呢?如果真的坏了大事,陈某一人领罪就是!”
裴敬怒道:“你这么做是在拿上万兄弟的性命在冒险,他们不知道轻重,难道你也不知道轻重,任由他们鼓动着去胡闹吗?”
说实话,裴敬的内心一直有个心结。如果不是他头脑发热贸然行事,就不可能中了范长明那老啬夫的诡计,继而将神武军将秦晋拖进了兵变之中。尽管秦晋在事后曾经安慰于他,到了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兵变的确是打乱所有派系斗争的唯一有效法门,只有以武力自保才是最终可行的手段。
但是,裴敬却觉得,这是秦晋的安慰之语,也许如果当初没贸然行事,说不定秦晋还会有更好的应对解决之道,神武军恶就不至于落得今日自请外出的地步。
所以自此以后,裴敬对秦晋的任何决定都不敢也不愿再自作主张。事实也的确证明,秦晋自从执掌神武军以来所做的一切决定,还没有出过错,无论事前事后看,几乎都是最合适的选择。
陈千里贸然发难,裴敬愤怒至于还羞愧莫名,再一次辜负了秦晋的信任,而没能看住陈千里,让他再一次钻了空子,但愿他不要再闯出大祸,否则自己也只能以死谢罪了。
“报,朝邑叛军势弱,第一队已经攻上了城头!”
陈千里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加快攻城速度,务必在天黑之前攻下朝邑!”
报信的军卒欢天喜地而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以一展胸中郁闷,也让那些看扁他们的神武军瞧瞧,究竟是谁先在战场上杀敌立功。
裴敬看了一眼陈千里,只默默祈祷,但愿陈千里能够将胜利继续下去。
“你要作甚?”
裴敬忽然发现陈千里一步步的走向了他,便陡而警觉质问。
“胜利在即,陈某自然也没有理由再控制裴将军了,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待攻城得胜之后,听凭处置就是!”
说罢,陈千里三下两下就解开了裴敬身上的绑绳,将他扶了起来。
事已至此,裴敬还能说什么?只闷哼了一声。
“使君向来算无遗策,之所以让咱们围而不攻,一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话音未落,却有探马惶急而来。
“长史君,西面有黄沙漫天卷起,好像,好像是大股的叛军……”
“甚?”
陈千里与裴敬两连个人脸色俱是骤然变化!
第二百九十三章:死战永不退
裴敬恨恨的一跺脚,满脸悲愤之色。
“看看,看看,还是坏了使君大计,你有九条命又能弥补什么了?”
面对裴敬的频频质问,陈千里面如死灰,他也没想到,叛军竟然来的如此之快。而他此前与几名心腹部下们做过数次的推演,叛军若从冯翊同州城回援朝邑,至少也要到天明以后。所以才对裴敬突然发难,大举进攻朝邑小城。
可攻城的战斗刚刚从胶着状态出现优势,眼看着胜利在望,叛军的援兵竟好似从天而降。这让他如何能甘心?眼看着到手的胜利即将溜走,甚至大军还要面临着难以预测的危险,一时之间竟愣怔着,不知该如何决断了!
如果下令停止攻城,那么此前的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付诸东流,可如果不下令停止攻城,龙武军这最后的一万精锐也许将面临着全军覆没的绝地吧。
两难选择,实在委决难下。
“陈长史,你闯的大祸,难道就要彻底放弃了吗?”
裴敬的话立时将他从恍惚中惊醒,是啊,绝不能就此放弃。继续攻城肯定是下策中的下策了,为今之计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传令,停止攻城!”
“长史君,一旦停止攻城,咱们就功亏一篑了!”
其部将带着哭腔劝阻。
陈千里陡而怒吼道:“功亏一篑!难道你想全军覆没吗?龙武军的种子还要不要留了?”
暴怒的质问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陈千里很少如此发作,今日这般事态可见其已经愤怒失据到了极点。
随着军令下达,朝邑城外响起了急促的鸣金声,那些即将攻上城头的士卒们就算再有不甘,也只能倒卷军旗开始回撤,放弃了几乎唾手可得的胜利。
朝邑城上的守军对次莫名其妙,如何**在绝对的优势下,竟放弃了攻城呢?直到有胆子大的军卒从城楼里探出了脑袋,才发现了远处漫天席卷而来的黄沙。
“是援兵,是援兵,皇甫将军带着救兵来了!”
城上残存的守军立时欢呼雀跃,士气也跟着从谷底升了上来。
与之相反,倒卷军旗撤回来的龙武军却跌入了深渊。大股叛军席卷而来,留给他们布阵应对的时间不多了。
在裴敬负责龙武军布防的时候,所有人马的布置主要针对的城外,对朝邑城不过仅仅是派出了小股人马不时袭扰,以造成攻城的假象。陈千里发难之后,立即改变了裴敬的布置,将所有人马重新布置,分成两大梯队,分先后攻击朝邑。
陈千里的计划仅仅对于攻打朝邑而言的确是无懈可击的,但是他错就错在算错了皇甫恪援军抵达的时间,因此才使攻城功亏一篑,才使龙武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
“陈长史,你还要发愣到什么时候?难道非要眼睁睁看着龙武军全军覆没吗?”
一名神武军校尉的质问,让陈千里如遭雷击。他踉跄了一下,终于咬牙道:“我现在心乱如麻,难以静心,自此刻开始,军中大小事务,均听从裴将军……”
陈千里这么做并非是为了推卸责任,而是他真真心乱如麻,已经难以有冷静的决断,宁可放弃指挥权,也要保住龙武军,绝不能让龙武军最后的种子在朝邑城下全军覆没。
裴敬原本就是龙武军的主将,对此自然责无旁贷。
原本针对打援所设置的军阵已经彻底被陈千里的调动所打乱,现在与仓促之间只有尽可能的组织防线,抵挡住叛军援兵的冲击后,再图其他。
但是,坏消息却接二连三的传来,探马很快探知叛军援兵竟然达数万人之多,而且以这种行军速度,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就会抵达朝邑城下。裴敬眉头紧锁,一顿饭的功夫能干什么?也只能吃一顿饭而已。
尽管不愿承认,裴敬却清醒的预料到,龙武军此刻只有撤退一途可选。如果他之前的布阵没被陈千里打乱,以一万人严阵以待,胜负还未可知,更何况这是早就和秦晋定好的,围城打援,里外夹击,如此一来胜率至少在七成以上。
可现在看看龙武军德行,由于攻城的节奏被打乱,已经乱成了一团,士气低迷之下,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在一顿饭的功夫里结阵御敌呢?
更让裴敬头疼的是,秦晋此刻还不知道龙武军现在的乱象,如果仍旧按照计划冲上来与叛军硬碰硬,很可能就会因此而陷入险地。
究竟是逃是战,这两个选择在裴敬恶脑子里徘徊着,也是难以决断。如果战,将意味着龙武军冒着死伤惨重的危险,来赌一个难以预知胜负的结果。可如果就此下令撤军,也许叛军援兵,转身就能打神武军一个措手不及,甚至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彻底吃掉神武军。
“传令,各部就地结阵,若有后退者立斩不赦……”
军令一道道传了下去,一直紧绷着神经的陈千里稍松了一口气。可裴敬又将目光转向了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
“陈千里听令,所部亲卫组成督战队,但有擅自离阵者,立斩不赦!”
闻听命令,陈千里傻眼了,让他和他的亲卫转为督战队,斩杀畏敌怯战的逃兵,这又如何能下得去手呢?
其实裴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龙武军中陈千里的地位不容置疑,如果是神武军的人做督战队,一定会激起龙武军的愤慨之情。而在这等仓促应战,败多胜少的险境下,溃兵逃兵一定不可避免,因此陈千里和他亲卫在此时就是最合适的督战队人选,虽然这么做在外人看起来有些阴损,但也的确是个能够见效的决定。
当然,前提是陈千里肯于服从军令。裴敬赌的是陈千里一定会服从军令。
如果陈千里不服从军令,如果大军一触即溃,神武军将在冯翊郡一败涂地,放眼天下之大,却没了他们的立身之地了。因此,这是绝地中的求生之战,而这一切的困境,都是陈千里的自以为是和争功心切造成的。
陈千里一手欠下的债,如果他不愿意还,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自私自利的懦夫!
……
抵达朝邑城下,皇甫恪忽然失望了,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一支混乱不堪的**。这和耳闻中的神武军可有着太大的出入了,如果关于秦晋的传闻都是真的,他的部众怎么可能如此愚蠢不堪?
一团阴云从面前飘过,皇甫恪隐隐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中计了,秦晋根本就不在这支混乱的万人大军中,也许这只是一支引诱自己的诱饵。
皇甫恪狠狠的啐了一口,自从从军领兵以来,他还甚少被敌将如此戏耍过。明明是他设置好了陷阱,引诱秦晋入彀,可万想不到自己竟在大意之下,一头扎进了对方的圈套里。
但对于皇甫恪而言,他的坏心情也仅止于此,面前这支不堪的人马根本就挡不住他的奋力一击,大不了就以雷霆之势将之碾压反而粉碎,让秦晋清楚的认识到,所面对的敌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全力冲击,尽歼**!”
有部下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将军,后面还有一支**,万一跟了上来,前后夹击,咱们也许会有麻烦!”
“朔方军内,还有哪一支人马能在行军速度上与咱们有得一比?更何况还是软脚鸡一般的禁军?”
提出异见的部将不再言语,大军轰然而动,直奔龙武军碾压而去。而皇甫恪还另有依仗,周匄的部众至少拖住了**一到两个时辰,就算周匄率兵投降,想要安置五千人的降兵,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
如此种种,皇甫恪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先全歼掉朝邑城下陷入一片混乱的**,然后再调头吃掉那支身后的**,如此一来冯翊一战的最终胜利就属于他们了。
果然,朝邑城下的**不堪一击,与前锋人马刚刚接触就纷纷溃败,死伤惨重。但让皇甫恪感到意外的是,这种溃败竟没能持续下去然后扩散到全部的**。
尽管,朝邑城下的**依旧混乱,战斗意志却远远超过了皇甫恪的预期,虽然**不断的被斩杀,大军整体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堤坝在阻拦着溃败的蔓延。
麾下军卒的攻击力度比想象中稍显疲软,皇甫恪有些不满,下令全军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两个时辰内结束战斗。
……
“长史君,不能再杀了啊,再杀下去,死在咱们手里兄弟比死在叛军手里的都要多……放兄弟们一马吧…..”
一名校尉死死的抱住了陈千里,恳求着他放兄弟们一马。
然则,陈千里已经目呲欲裂,心头在滴着血。难道一手带出来的兄弟,他就不心痛,不惋惜吗?但现实是残酷的,战争是残酷的,既然身为**,就有义务为帝国死战,比起活命而言,也许壮烈的死去,才是龙武军此刻最合适的归宿。
“死战不退!”
嘶吼声自充血的喉咙里迸发而出。
第二百九十四章:皇甫再中计
龙武军以命搏命,已经几度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如果不是陈千里领着亲卫在后面督战,只怕早就崩塌溃逃了。
“督战队,跟我上!”
陈千里双目赤红,情知再督战下去,也许真就像部将所说,龙武军众兄弟死在他手中的,要比死在叛军手中的还要多。与其如此,还不如与叛军拼个你死我活。
在他的带领下,龙武军的士气再一次提振,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竟使气势汹汹的叛军兵锋为之一滞。
“裴敬,让龙武军自相残杀,你,你满意了吧!”
一名陈千里的部将由于腿部受伤没有办法跟着冲击,但亦是急的要死要活,遂只能指着裴敬叫骂。
对于这种指责,裴敬深感愧疚,这么做的确会让神武军有自相残杀的嫌疑,但如果龙武军不擅自行动,如果龙武军能不畏敌怯战,拼力死战,陈千里的督战队又怎么会有用武之地呢?
而且,除此之外,如果龙武军不弥补自己铸成的错误,那么秦使君在冯翊的计划也许就将功亏一篑了。由于兵变的原因,裴敬本就对秦晋心存愧疚,如果今次再辜负了他的信任,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种种心念之下,裴敬咬了咬牙,“龙武军自我以下,不得退散一人,违者立斩不赦”
说罢,他瞪着那受伤的将佐,嘶声道:“我若擅退一步,你来斩我!”
裴敬向来以温润面目示人,今日忽然狂性大发,不禁把那将佐吓的后退了两步,不知该如何应答。
在陈千里带领督战队冲上去以后,龙武军已经没有后备兵员,裴敬亦从亲随手中接过了陌刀。
“陌刀手,随我死战!”
裴敬的百十亲随都使用陌刀,战力比之普通军卒更胜一筹,看到战场如此糜烂早就恨的牙根直痒痒,神武军的一世英名怎么能就此毁了?
别看他们只有百十人,但丝毫没有畏敌之意,冲杀上去气势竟如数千精锐。
……
**没有在预期中一路崩溃,竟在回光返照之下,让大军人马吃了不小的亏。皇甫恪立马于一片高坂之上,眺望着混战成一片的战场,眉头不自禁的紧锁了起来。看来两个时辰怕是难以解决这些**了,但是他仍旧自信,胜利只能属于他们。
又看了一阵之后,皇甫恪暗叹了一声,又暗赞了一阵。这股**的战力的确大大超出了他预估,如果自己不是趁着他们混乱一片的时候攻击,如果他们严阵以待的防御,也许今日还真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
随即,皇甫恪棱角分明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假如,贼老天让他中了秦晋的诡计,但也让秦晋一口咬在了硬骨头上,这回如果不崩掉此人的满口牙齿,让他痛入骨髓,还真是让此人小觑了天下英雄呢。
区区鬼蜮伎俩,可以用在安贼叛军那些胡狗身上,但在朔方军这里,岂能轻易得逞?
“告诉武明元,他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彻底肃清战场,否则就提头来见吧!”
一名亲随领命而去。
就在皇甫恪品评战场之时,十数里外的一支人马正往朝邑方向做急行军。
“使君,咱们不进城,却一路追着往朝邑去,万一被反咬一口可如何是好?”
秦晋紧紧抓住马鞍,他的骑术并不精湛,比起绝大多数的军中部将都要差了很多。毕竟他从学习骑马至今才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其他人多数都是贵戚子弟,从小就骑马射箭,就算一般人家的子弟,由于久在军中同样也比他强的多了。至于同罗部那些自小就成长在马背上的勇士,他就更难望其项背了。
由于紧张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神武军的筹划就是围城打援,以快打慢,如果咱们进了同州城,裴敬和陈千里在朝邑的作为就功亏一篑了!”
乌护怀忠闷哼了一声,几次在汉人那里吃亏,尤其是吃过秦晋的亏。他已经对这种看似简单实则凶险的追击战存了不小的戒心。皇甫恪大军有序奔赴朝邑,如果随时掉转头,他们一头撞上去,算不算以卵击石?
秦晋想大笑一声,说乌护怀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一张嘴却被大风灌了满嘴,以至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货不知道围城打援的筹划,虽然个人甚为勇武,但还是少了一些大局观。
由于安置周匄的一干俘虏耽搁了不少时间,秦晋心中忧急,生怕裴敬和陈千里顶不住皇甫恪的全力一击,毕竟龙武军不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心中还是不够托底。
乌护怀忠好像明白了秦晋的意图,“难道使君要想毕其功于一役?”
秦晋放慢了马速,笑道:“乌护兄弟的汉话进步神速,说话和文官一般文绉绉的了!”
眼见着大战在即,秦晋却还有心思和他打趣,乌护怀忠神色间颇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说话了,只一门心思的等着即将到来的血战。
神武军与龙武军合计不过一万余人,而皇甫恪叛军却有超过三的人马,而且对方还是与幽州军一样的朔方军,乌护怀忠早就不是那个目空一切的蕃将,对自身实力的估算有着矫枉过正的审慎态度。
“报!朝邑距离我军不足十里,叛军与神武军在朝邑城下展开大战。”
“战况如何?”
秦晋肃容问道,但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急切。
“战况似是对龙武军不妙!”
为了加快行军速度,神武军乃是分两部推进,乌护怀忠的同罗部骑兵仍旧作为前锋,秦晋与之同在一处。另一部则是神武军的步卒,由卢杞率领紧随其后。如此高强度的行军,对于神武军来说也是头一次,尤为考验军中步卒的体力。
秦晋与乌护怀忠一前一后来到了一处小丘之上,放眼远眺,奈何距离甚远,所在之处地势又不够高,仅能看见朝邑城墙若隐若现,其下两军乱作一团,但究竟是谁胜谁负一时间也分不清楚。
“派出侦骑,探明战况!”
这不是遭遇战,也不是偷袭战,在出击之前必须探明战场上的情况。神武军对叛军的夹击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实力的碾压,而是心理上的震慑,所以在最合适的时机选择出击才会将效果最大化。
目前唯一令秦晋有些急躁的是,神武军的步卒还在此地十余里开外,如果不能及时赶到战场,神武军的骑兵冲上去怕是独臂难支。
左右眺望地形,发现脚下小丘的左侧还有一片几近干枯的桑林。秦晋心中忽而一动。
一顿饭的功夫之后,大批骑兵突然越过了小丘,卷起了漫天的扬尘直扑混战的叛军。
……
皇甫恪大力催促部下加紧攻势,大军碾压而过,却又激起了更大的反弹。一支手持陌刀的百人步卒于混战之中左冲右突,竟直冲到了距离他所在中军的百步之外。
这对他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但同时也对这支百人规模的陌刀队大感兴趣。为何在战力低下的**之中,还有一支如此精悍的人马?
紧接着,一面将旗突兀跃入眼中,其上绣着一个斗大的裴字。
“左右,可看清了对面陌刀队的将旗?”
“看的真真切切,是个‘裴’字!”
皇甫恪哈哈大笑,“不知是裴家的哪个小郎君,竟然也如此勇悍,如何此前从未听说过?”
在怒意涌过之后,皇甫恪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反而还和部众对阵中左冲右突的那支**大加品评。
“听说裴相公的孙子在神武军中,不会是他吧?”
裴相公便是开元年间的宰相裴光庭,他孙子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还是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怎么半年多的功夫竟然脱胎换骨了一般?
“不可能,裴相公虽然贤明在外,可他家的子孙却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在神武军中的应是裴稹的二子裴敬,可听说裴敬一直是独孤家大郎的跟班,还不至于出息至此吧?”
“嘿!说多了都是猜测,谁敢去将此子生擒来,让大伙见识见识!”
皇甫恪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神彩,似乎对部将口中的裴家小郎君充满了好奇。
“将军,阵后有**!”
探马忽而禀报,皇甫恪闻言大惊,难以置信。
“哪里来的**?”
“禀将军,铺天盖地的扬尘,规模少说 也在万人上下!”
皇甫恪立即带着部将们到高坂的西垣查看,果见西边卷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土,骑兵滚滚直如惊涛骇浪。
“这不可能,不可能……”
皇甫恪在此前早就将冯翊郡中的各部军队探查的一清二楚,分属哪一个军卫,又归何人统属,自有一本明白真切的帐,这里面可绝没有一支规模上万人的骑兵,难不成这支骑兵是从天而降的不成?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以判断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不论再怎么不至信,眼前的一切的确是真切存在的。
随即又惊叹一声:
“秦晋竖子,果然狡猾,某还是低估了此人!”
第二百九十五章:惨胜如惨败
“撤军!”
皇甫恪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将军,就算神武军有一万骑兵,咱们也未尝不能一战啊,如果就此撤退,岂非功亏一篑?”
部将们对自家主将突兀下达的撤军命令十分不满,纷纷加以劝阻。
不过,皇甫恪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呵斥了几个还在啰哩啰唆的部众。
“都给老子闭嘴,这里谁是主将?”
刚刚还与众人嬉笑品评着裴家小子的主将突然翻脸,所有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灰溜溜的执行军令去了。
皇甫恪又望了一眼西面卷起的漫天沙尘,双眼恨不得看穿重重黄沙之下隐藏的究竟到底有多少骑兵。但很可惜,他没有一双透视眼,所以也无法知晓来者究竟有多少人。
他不是个赌徒,在敌情晦暗不明的情况下,他绝不愿意拿自己和麾下将士的安危去冒险,如果这里有一万骑兵,那么秦晋能否再突兀变出两万人来。至此,朝邑城下那些愚蠢的**也使得皇甫恪顿有所悟,也许这根本就是一个极度吸引人的诱饵。
真正的好戏这才开始上演,皇甫恪更加确定了,这一定是秦晋给自己挖的坑,殊为可恨的是,自己还真就兴高采烈一头跳了下来。
一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个黄口小子暗算了,久历战阵的皇甫恪就觉得胸口郁闷难耐,有一股恶气难以发泄出去。
“秦晋,某真要当面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低低吼了一句之后,皇甫恪拨马驰下高坂,与部众会合。
皇甫恪麾下的朔方军果然训练有素,即便是与龙武军纠缠在一起,竟也在最短的时间内与之脱离了。所有人吗分成三部,梯次撤退。皇甫恪作为一军的主将身在最后一梯队坐镇,为大军殿后。
“将军后面太危险了,你先跟着中军撤吧,这里有末将在,绝不会有闪失!”
皇甫恪瞅了部将一眼,冷然道:“某乃一军之主将,焉有先于将士们撤退之理?休要再聒噪,对方没胆子与咱们决战……”
那部将大吃一惊,扭头看过去,果见那一大片沙尘久久徘徊在远处,按照预期的时间早该两军接战了……
“难道,难道咱们又中计了?”
“蠢货!”
皇甫恪骂了那部将一句。
“秦晋竖子虚虚实实,战场形势如此晦暗不明,你想拿咱们最后这点根基冒险吗?”
皇甫恪用兵向来以稳重见长,其部将也都知道他的这个特点,听到他如此说,便不再说话。因为自家主将说的没错,秦晋仅仅用一万蠢货就消耗了他们半数以上的精力,如果对方还有强援在侧,沙尘中骑兵虚虚实实,难道就不是在引诱他们主动攻击吗?
“将军说的是,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军风卷残云的开始脱离朝邑小城,杀红了眼的裴敬忽然觉得压力陡然一松,一直挡在面前的叛军忽然就撤了。他吃惊的抬头远望,果见大批的叛军正有条不紊的往朝邑小城以东快速运动。手中的陌刀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他的身体上下早就疼痛的麻木了,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
裴敬大感不解,明明叛军占据着几乎绝对的优势,因何突然就撤军了?
龙武军几次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陈千里的督战队杀了不少人,如果不是裴敬带着亲随陌刀队几乎冲到了叛军的帅旗之下,也许它们早就成了丧家之犬。
“是援军,援军,援军来了!”
不知是谁指着西面漫天的黄沙叫了一句,龙武军众将士马上就意识到了叛军因何撤退,霎那间,它们泪流满面,死中得活的滋味此生再也不想尝试了。
“得救了,得救了!”
不少人因为激动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
尸体一个叠着一个,血水染红了大地,汇聚成了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秦晋在其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面色凝重而阴郁,这些尸体里绝大多数都龙武军的人,真正死在这里的叛军十不足一。可见龙武军战力与叛军战力的差距之大。
同时,秦晋也在暗暗庆幸,如果今日神武军全线压上,与之决战,胜负还真就未可知,就算能够侥幸取胜,恐怕也是一场惨胜。
经过清点以后,一万龙武军居然只剩下了五千左右的活人。
“裴敬呢?裴敬,你给老子出来。老子把一万龙武军交给了你,你就是如此带兵的吗?”
秦晋愤怒了,自己的部众一战损失过半,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虽然尸体都来自于龙武军,不代表着他对这些人命无动于衷。
“裴敬呢?”
“使君,裴将军找到了,在,在这呢!”
再看裴敬就像从血池子里刚刚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了,四名军卒抬着他的手脚一路跌跌撞撞,嚎啕大哭着。
秦晋的亲卫见状赶忙闪开了一条通路,见到裴敬这幅模样,他的责骂之语又重重的咽了回去。
目力可及的,在裴敬的身上就能数出十余道刀口,至于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道刀口,那就不得而知了。
“裴敬,裴敬,醒醒,醒醒,坚持不,你绝不能睡过去……”
裴敬睁开迷离的双眼,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楚了面前之人是秦晋,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使,使君,裴敬有罪,辜负了使君的信任!”
见到裴敬如此,秦晋哪里还能在这个时候追究他的罪责?只温言安慰道:“不要想其他的,好好养病!”
这时,早有裴敬的亲随愤然不已,见到自家主将生死难料,便大声道:“禀报使君,龙武军之败不赖裴将军,是那个陈千里,趁着俺们不备,突施偷袭,擅自调动大军攻城,改变了龙武军的既定目标,否则叛军大举开到之时,绝不会有如此伤亡的惨重。”
“请使君明鉴,请使君为死去的冤魂做主!”
“陈千里呢?陈千里呢?把那厮揪出来!”
裴敬幸存的亲随开始疯了一样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寻找着陈千里,在活着的五千余人里,没有陈千里的影子,放眼过去,满地的尸体血肉糜烂一片,哪里还能看得出来哪一具尸体才是陈千里的?
秦晋只觉得口中阵阵发苦,发涩,这一战看似撵走了叛军,但死伤五千余人,怎能说是一次胜仗呢?
这也让他意识到,原来并非所有的**都是酒囊饭袋,还有可堪一战的精锐。然则,另一个疑问又在他的胸膛里升腾而起,既然朝廷还有如此精锐的大军,因何不调往山东平乱呢?眼睁睁的看着封常清一败再败丢了东都,眼看着大唐半壁河山都落在了安禄山的手中。
就在大军清扫战场,整理尸体的时候,朝邑小城内的守军居然打开城门投降了。两支大军在城外火并,城内亦是变故陡起,原有的守将不知何故竟然被部将斩杀,然后就打开城门带着城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叛军出降。
朝邑小城,虽然位于同州与蒲津之间,属于冲要之地,但在秦晋的眼里远远不如这死去的五千个唐.军。
“队官以上的,都给我砍了!”
愤怒之下,秦晋再看向那几个杀了自家主将又出降的叛军将领,胸中便生出了难言的厌恶。
“使君不可!战阵之上万不可斩杀主动出降的主将,否则今后谁还敢降?”
秦晋冷然反问道:“这种反复卖主之辈,留着有何用?”
不过,他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仅仅砍了那个斩杀自家主将的叛将,以告诫世人,背叛是没有好下场的。
眼看着就天黑了,战场才清理了一小半,有人建议大军入城休整,等明日天亮再出来清理。秦晋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必须连夜清理战场,如果还有活着的将士,一定不能放弃抢救。否则,如果放任不管,就算还有幸存的,过了一夜之后怕是也死透了。
“俘虏周匄求见使君!”
“何事?”
秦晋对这个周匄的印象还算不错,虽然身为叛军校尉,但至少不像个十恶不赦的人。
两名甲士押着周匄来到了秦晋的面前。
“使君,末将有下情禀报!”
秦晋将俘虏都安置在了同州城,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其中的校尉旅率却都带在了军中,这个周匄自然也在其内。
“有话直说,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忙得很,没有时间听你聒噪!”
“请使君恕罪,先前是末将眼拙,唐突了使君!”
秦晋身侧的一名亲随怒斥道:“总算认得俺们使君了,眼睛还没彻底瞎了!”
话音未落,秦晋瞪了那亲随一眼,就算周匄是俘虏,但好歹也是一条好汉,岂能随意折!,
周匄似乎并不在乎辱骂,只有些激动的颤声道:“使君明鉴,皇甫将军是被狗官陷害,逼反的!”
这句话说的突然,秦晋顿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
“狗官是谁?”
周匄一字一顿的答道:“冯翊郡太守,崔亮!”
崔亮已经奉诏为门下侍郎,秦晋此番出外,正是要接替此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崔使君有礼
在这个时代,百姓的精神面貌普遍还是积极向上的,这与秦晋的认知相当不同。在秦晋的认知中,逃难的百姓给他最直观的形象,全部停留在关于逃难的一部电影里。衣衫褴褛,木讷,冷漠,绝望,这一连串的词语涵盖了他们的全部。
而跟随神武军向西而行的逃难百姓们,除了目光里言语中时时流露出的,对未来的一丝不安以外,无一例外的对局势充满了乐观情绪。
“昨日大战,俺们就在桑林边上观战了,叛贼被使君杀的屁滚尿流,俺们还叫好了呢……”
听到这些言语,秦晋不禁哑然失笑,关中的百姓们百年不闻战火刀兵之声,居然还有心思看热闹。但他也有些奇怪,百姓们似乎对皇甫恪的军队也没有多少惧意。
“你们就不怕被皇甫恪的叛军堵在桑林里,把女人和财货都抢去?”
逃难百姓们几乎家家都有的小推车以及大包小裹,如此看来都是关中的富裕百姓,如果都抢了去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财富。
却听一名老者啐骂了一声。
“都是关中人,皇甫恪再混账,也不敢再家门口杀人夺财!如果不是听说他投了烧杀抢掠的胡狗,大家伙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在与百姓们的交谈中,秦晋意识到,似乎皇甫恪就算对当地百姓不是秋毫无犯,至少也是极为自律,并没有犯下烧杀抢掠的罪孽。这对冯翊郡的百姓而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财货的损失,一两年就可以尽数恢复。但人口的损失,却是三五十年也难以恢复的。因此在这个时代,百姓才是国家最大的财富。
秦晋放眼望去,跟随神武军西去的百姓们越聚越多,这也意味着冯翊郡最宝贵的财富正源源不断的汇聚在一起。
他相信,只要将百姓们安置在妥善的位置,不出半年的时间,冯翊郡又会恢复以往的井然有序。
在行军路上,秦晋又招来了卢杞。现在他身边的几个亲信,杨行本被杨国忠耍手段留在了长安,裴敬则在朝邑一战中身受重伤,所以现在只剩下了卢杞一人还能商议大事。
“杜乾运现在何处?”
刚刚灵光乍现,一个想法忽然在脑子里跳了出来,而这件事交给杜乾运去办最合适不过了。
“回使君,杜乾运负责押运物资,比大军走的慢,此时应该过了同州。”
离开长安之前,秦晋本打算让杜乾运和裴敬留在长安,负责收购粮草,但杨国忠后来不知道哪里抽风,竟然频频示好,不但拨付了大批箭支,还给了神武军不少军粮。因此,出于用人紧张的考虑,秦晋便让两人随军一同出征了。
果然,卢杞的估计不差。在距离同州城不到三十里时,杜乾运押运着粮草物资赶了上来。
别看杜乾运此人甚为奸猾,但却有着商人的精明,如果将他放在合适的位置,就可以人尽其用。
秦晋单独接见了杜乾运。
“秦某打算交给你一项任务!”
杜乾运正是表忠心的时候,生怕自己没有露脸的机会,于是积极表示:
“使君有何吩咐,卑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晋听了哈哈一笑,这个杜乾运就是不学无术的典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是随便乱用的?如果在文字狱甚嚣尘上的时期,只此一句话就会将他们两个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过,这是唐朝,比起律法严苛猛于秦的汉代和后世众所周知的时期,这是个最为开放包容的时代。秦晋自然可以从容的付之一笑。
“用不着你去送死,不过却需要替秦某走一趟蒲津关!”
蒲津关是位于黄河蒲津渡口的一座极为重要的关城。皇甫恪叛军在造反之前就是驻扎于此。杜乾运立时就明白了秦晋的意图,嘿嘿一笑。
“使君莫非打算招安皇甫恪?”
秦晋摇摇头,招安皇甫恪的可能性并不大,既然他不顾一切的选择了造反,就一定与某些人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岂能在几句话的功夫里又被招安了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岂非过于儿戏了?
只不过,秦晋在刚刚与百姓的交谈中有一种预感,皇甫恪也许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没准能与其暂时保持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经过朝邑一战,秦晋彻底认清了皇甫恪麾下朔方军的战斗力,绝不是长安那些禁军所能比拟的。不管怎么打,神武军若想不付出代价就平定蒲津之乱,简直是痴人说梦。平叛可绝不是秦晋的终极目标,他的目标已经到了潼关外面。
派杜乾运去蒲津关,他是想试探试探,皇甫恪究竟有没有投敌的可能。如果皇甫恪心中还有家国大义,那一切就还有可为的余地,他不介意和此人保持现状。反正这种平衡也保持不了多久,随着战事的进展,河东南部中条山以南几乎尽数落在了安禄山手中,一旦安禄山叛军在潼关受挫,潼关以北不过百余里的蒲津一定会被卷入大战之中。
到那时,皇甫恪还能袖手旁观了吗?
听了秦晋的嘱咐以后,杜乾运面露惊讶之色,他没想到秦晋竟然并不打算一力平叛。
“使君,使君您可是在天子面前立下军令状的啊!卑下以为,何不设计诱杀此人?”
秦晋冷笑道:“怎么?你在质疑我的命令吗?还是你怕了,不敢到蒲津关去?”
对杜乾运,秦晋的态度一直忽冷忽热,这种给他三两颜色敢开染坊的人,如果稍有松懈就会得寸进尺。且不说他献计之时有没有过一过脑袋,但就是这种轻浮的态度,便不是个可以与之商议大事的人。
“卑下不敢,不敢,使君有所命,卑下愿意效死!”
在被秦晋斥责以后,杜乾运立时收敛了他的轻浮。
“早就说了,不会让你去送死。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蒲津关,皇甫恪绝不会难为你!”
……
大军返回同州不比来时作战,因此便放慢了行军速度,走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抵达冯翊郡的郡治同州。
抵达同州城的当日,大批军民聚集在同州城的东门外分列官道两侧,或瞧热闹,或呼声相迎,其热情程度远超过秦晋的预料。这种热情,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
早在距离同州还有十里地的时候,冯翊郡太守府就派出了官员至此迎接,引导神武军凯旋入城。神武军大败叛军的消息也在一日之前就传回了同州城,得知同州的威胁已然接触,官民上下自是一派欢欣鼓舞。
负责迎接的官员毕恭毕敬的陪同着秦晋和一干将校徐徐向前,距离同州越近,大军的速度就越慢。官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也越发的多了起来,呼喊万岁威武之声,时时传入众人耳中。
这与秦晋此前到过的所有郡县都大为不同,那些郡县不是百姓逃光了,死气沉沉的,就是时刻朝不保夕,惊惧与绝望时时弥漫其间。而冯翊郡的百姓虽然差一点就遭到了战火的蹂躏,但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惊惧与惶恐,无论路上遇到的逃民还是同州本地的官民,竟都是一派昂扬向上。
秦晋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盛唐气象吧。然则,这种气象却是脆弱的,潼关以东的各处郡县,在经历了战火的蹂躏以后,与从前早就判若天上地下。
这种气象在天子脚下的长安之所以表现的不明显,秦晋私下揣度,毕竟那里是天子脚下,律法要更为严苛。因此,官民虽然向往那里,但由于诸多的限制使然,反倒没有地方上那种欣欣向荣与热烈奔放。
直到此时此刻,秦晋才确信,到冯翊郡来的决定是正确的。关中在潼关未破之前,也许是长江以北的最后一片乐土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前一世的悲剧再次发生。
“秦使君请看,崔使君在那里!”
前来迎接的官员抬手引导着秦晋看向同州城外迎接的官民队伍。
其实很好辨认,在同州城里有资格穿绯色官袍的只有崔亮一人,在一片青绿之中,一点绯红直如鹤立鸡群。
“秦使君智勇善战,大败叛贼,实乃我冯翊百姓的再造恩人,请受崔亮一拜!”
只见那一身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滚鞍下马,两步并作三步来到秦晋的马前,双臂合一,竟一躬到地。
秦晋对崔亮虽然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但对方如此大礼,他又岂能无动于衷?赶紧下马,伸出双手拖住了对方下拜的双臂,使劲将其托了起来。
“崔使君言重了,秦某饱食朝廷俸禄,平乱保民实乃分内之事。”
托住了崔亮的手臂,秦晋才发现,此人身体消瘦,胳膊上没有肉,几乎全是骨头。再看此人面目,双颊消瘦深陷,颌下胡子也是一副灰败之色,哪里有半点世家大族的气质?以至于秦晋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此人根本就不是崔亮,但他刚刚已经自道了家门,真真切切是崔亮其人。
秦晋的目光又落在崔亮的身上,却见他身上的绯色官袍亦是陈旧不堪,袖口间甚至还有过不甚明显的修补痕迹。
第二百九十八章:使君难入眠
崔亮似乎发现了秦晋的目光撇在了自己的袖口处,表情略显尴尬,但又很是自然的一甩袍袖,很自然的就将官袍的修补处遮掩了过去。
“早就听说秦使君允文允武,乃不世出的奇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崔某幸甚,幸甚啊……”
说着,他一把挽住了秦晋的右手,两人并肩把臂在夹道相迎官民的注视下,缓缓来到东门前。
此处早有相关的官员摆好了条案酒水。一名仆役端着满满一碗清亮的酒水捧在秦晋面前。
崔亮颇为兴起的说道:“神武军击贼凯旋,解了同州之围,崔某带阖城百姓使君!”
秦晋从仆役手中接过了酒碗,仰脖一饮而下。与此同时,城门外鼓乐齐鸣……他最是不厌烦这种闹哄哄一片,又没甚实际意义的欢迎仪式,便低调的向崔亮表示,“神武军上下刚刚经过大战,都已经十分疲惫,请崔使君划出地方以供驻扎。”
其实,这也是委婉的像崔亮暗示,他很累了,需要早点休息。但崔亮却好像听不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直拉着秦晋将准备好的一整套欢迎仪式都过了一遍,才算完事。
凯旋入城的仪式完毕之后,神武军大部都驻扎在同州城外,只有秦晋的亲随随着自家主将入城,一连喝了接近十大碗酒的秦晋觉得脑袋晕晕沉沉,再加上连日行军作战的疲惫,阵阵睡意就好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难以抵挡。
但崔亮却仍旧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秦晋东拉西扯,一面让他看同州城防是何等的完备,一面又让秦晋不能掉以轻心,“叛将皇甫恪不是蠢货,崔某在他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自此以后冯翊的烂摊子要由秦使君担起来,实在是汗颜无地啊!”
说这话的同时,崔亮似乎很是沮丧,并有意无意的垂下了干瘦的脑袋,但紧接着又仰了起来。
“若非天子诏命,政事堂有行文,崔某真想与秦使君并肩除去此贼啊!可惜事事岂能尽如人愿?”
崔亮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里包含着无限的惋惜与不甘。
对此,秦晋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抵达同州城以前,他耳边所听到的都是关于崔亮如何不好,让他如此违心的附和几句,实在觉得太过荒谬,甚至是毫无意义。
崔亮又自顾自的问道:“不知秦使君何时与崔某交割公务?”
秦晋这才答道:“自是越快越好。”可他话才说了一半,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气。酒意和疲惫迅速上涌,让他恨不得当场就到头便睡。
“不过今日喝了不少酒,头晕目眩,只能从明日开始了!”
崔亮见秦晋不胜酒力,竟呵呵一笑,与之开起了玩笑。
“想不到秦使君纵横于千军万马之中游刃有余,却败在了这区区酒场之上!”
秦晋尴尬一笑。
“见笑,见笑!”
不知如何,秦晋总有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甚至连崔亮主动开的玩笑都觉得冷极了,尴尬极了。
在未交割之前,秦晋为了避嫌并没有住进郡守府中,而是在城中的驿馆住下。终于没有闲人在耳朵旁聒噪,秦晋终于再也忍不住阵阵上涌的睡意,倒在榻上,甚至连衣袍都未及脱下就沉沉的睡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秦晋睁开了眼睛,却见屋内一片黑暗,知道自己醒的早了,但奈何已经睡意全无,就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使他忘了自己身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外面忽然响起了阵阵刁斗之声,将他拉回现实。
夏日的午夜似乎并不凉快,屋子里闷的人发慌,秦晋再也躺不住从榻上坐起,才发现自己竟是和衣而睡。
他信步来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想象中清凉气息并没有随着窗子的推开扑面而入。恰恰相反,一股又湿又粘的热风涌了进来,这让秦晋更是闷热难耐。
左右这是夜间,又身在卧房之内,秦晋几把就将身上的官袍撤下,如此还犹自不爽,又将已经被汗水浸透,带着浓烈酸臭气息的中衣解开,敞露着胸膛,这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随着困意逐渐远去,秦晋的脑子也逐渐清醒了。
回想起白日间与崔亮的一番交谈接触,让他颇有几分轻松。这个干瘦的中年官员似乎并不像是个包藏祸心的人,与之恰恰相反,给人的印象还很是质朴。又联想起周匄那一番对崔亮的指责,秦晋不禁失笑,自己竟让一个叛将的话使自己先入为主了,万一这是此人的挑拨之计呢?
其实这也难怪秦晋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而对崔亮生出了戒备之心。自从进入潼关以后,每到一处,每当要做成一件事,总会在关键时刻有人跳出来,横加阻挡,甚至是阴谋陷害。而且非但如此,就连高仙芝都对他充满了戒备和敌意。以至于秦晋都养成了一种思维定式,被人暗算竟隐隐然有些理所当然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又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与他和神武军为敌呢?
即将与之进行交割的冯翊郡太守崔亮虽然是崔安世兄弟的族叔,但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呢,清河崔氏又怎么可能个个都是混蛋?
秦晋用力甩了甩头,打算将脑子里的杂物都甩出去,却不妨院中有人突然说话了。
“使君可是在想拿崔亮的古怪之处?”
声音偏冷低沉,不用去看秦晋都知道这是卢杞。
“你也觉得卢杞古怪?”
卢杞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屋内没点油灯,天上又没有一丝光亮,秦晋只能大致判断其位置所在,却无法看到他面上的表情,这让秦晋很不习惯。
“使君安睡之时末将做了一些调查,也是奇怪了!”
秦晋讶道:“可有异常之处?”
卢杞的语气中有些沮丧。
“奇怪就奇怪在没有任何异常,崔亮好像真的很穷,郡守府的内宅只有一名家生子的老仆负责操持,他的妻子家人也都没跟了来。”
“也许是咱们过于敏感了,等崔亮交割了公务之后就与神武军再无瓜葛,何必追究他是穷是富呢?”
秦晋以一种奇怪的语气结束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天亮之后,秦晋洗漱完毕,带着一干亲随往郡守府去交割公事。
但城内的四马大道却被越来越多的百姓所拥堵住,秦晋急切间拉住一名百姓问道:“大清早,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那百姓没好气的答道:“崔使君要离任高升了,俺们本郡的父老要送万民伞呢……”
秦晋愣住了,他来到唐朝有大半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百姓们集体给离任的官员送万民伞。
卢杞并没有跟着秦晋来郡守府,他还要到军中去有公事交代,负责保护秦晋安全的是乌护怀忠,这个高大威猛的胡人勇士所到之处,便如煞神降临一般,所遇之人无不纷纷躲避。
但这一次,乌护怀忠似乎也不管用了,本就不宽敞的四马大道被百姓挤满了,他们被堵在距离郡守府正门五十步外的一处路口就再难进寸步。无奈之下,秦晋转道,打算从别处寻着进入郡守府的通路。
但可惜的是,正门附近的整条大道都被堵得满满登登,秦晋只得转到郡守府的偏门处,总算这里的百姓不多,他打发随从前去叫门。
好半晌,门里才有动静,一名仆役有些不耐烦的打开了门,仅闪开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
“谁啊……”
仆役口中的啊字才发了半个音,便陡然惊叫了一声:“秦使君何以,何以走了偏门?”
堂堂现任郡太守,一郡的最高长官,与前任交割公事时,竟然走了便门,这可是国朝以来前所未闻之事。这对于一位官员俩说,不啻于奇耻大辱,抑或是说自取其辱,毕竟秦晋是主动到便门来叫门的。
“某乃郡太守秦晋,来与崔使君交割郡中公事。”
那仆役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今后的太守如此丢脸的事被自己看到了,将来还不得寻了个由头将自己远远的撵出去,如此岂非连吃饭的营生都丢了?但倒霉归倒霉,那仆役却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把便门大开,奔出门时脚下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只不过即便那仆役没跌了个狗吃屎,在来到秦晋面前时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使君在上,并非卑下无礼,不让使君由此门入郡守府。实在是出于为了使君的官声考虑啊!”
秦晋没想到,那仆役竟动作如此之快,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已经跪在面前,还噼里啪啦,声泪俱下的说出一大堆阻止自己进入这便门的理由。
他本就没有这个时代的上下尊卑意识,至于走前门还是走后门这种事,完全是出于使用考虑。但在拿仆役的口中说出的理由,竟让他大吃一惊,想不到在这个时代为官,竟连走前门还是后门,都关乎着政治正确。
秦晋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随和。
“不走此门,还能走何处呢?”
第二百九十九章:沽名又钓誉
秦晋昨日与崔亮约定了时间交割公事,他可不想因为各种难以避免的借口而误了时间,落人口实。
那仆役竟极为上心的凝眉苦思了一阵,最后又摇摇头。
“百姓们为崔使君送万民伞,崔使君必然亲自一一接见,恐怕午时之前都未必能散。使君若是不想误了时间,卑下只有一则下策以供选择。”
“说,不必吞吞吐吐!”
“使君何不亮出郡守排场,鸣锣开道?”
但这话说完,那仆役自己都摇头,哪有接任使君刚一上任,就驱散为前任郡守送万民伞百姓的呢?
“以卑下之见,使君最好等百姓们散去,再与崔使君交割。”
秦晋只觉得荒唐可笑,明明郡守府就在面前,可偏偏又不能从这便门内-进去。紧随其后的乌护怀忠却突然暴怒,“岂有此理,崔亮明知道与俺家使君有约,却只顾沽名钓誉,实在是个伪君子!”
这个来自同罗部胡人的怒骂,让那仆役更是浑身哆嗦,原本站起来的身子又一软跪倒在地。秦晋却觉得有些好笑,乌护怀忠因为不懂汉话,在刚刚到长安时没少被那些世家子弟捉弄,因此便发奋学习,仅仅大半年时间就已经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了。
不过,也许是速成的缘故,很多词句典故都学的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然而却喜欢每句话里都要加上几句成语,举一些典故,偏偏又总是驴唇不对马嘴,徒惹来旁人的一阵嘲笑。
既然崔亮得百姓爱戴,自发的送去万民伞,弄的一整条大道人潮拥挤,摩肩接踵,难以通行,也只能选择躲在一旁看这场好戏了。
岂料那仆役竟忽然厉声的说道:“秦使君,卑下,卑下有下情回禀?”
反正闲来无事,秦晋便也乐得和这个仆役闲聊一阵,只不过见他总是战战兢兢的,又不由得哑然失笑,这货怎么见了自己就像见了阎王爷一样?
秦晋当然不知道那仆役心中所想,他不但在为自己今后的营生发愁,甚至怕信任的郡守是个狠毒之人,下了毒手……因为这种前任给后任下马威的事被无端牵连,真是冤枉死了。
“起来吧,不必拘谨,只当平时闲聊即可。你叫什么名字……”
那仆役哪敢当真起来,只哆嗦着回答:“卑下赵山河,是,是郡守府的役隶!”
秦晋早就从此人谦卑异常的举动里猜出来了,他顶多也就是个杂役,恐怕郡守府中佐吏杂任都不会如此没有节操的见人就跪。要知道,能在官府中充任佐杂的非官非吏的公务人员,细究起来可也都是地方上的精英,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晋身之徒,才走了杂任一途。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当属陈千里。当初在新安时,陈千里就是新安县廷中的一名杂任,只是因为秦晋的到来,才使得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不论身处地位的高低,此人心中却总有一种骄傲不为人所夺。
这也是陈千里这个胖子看似有些懦弱,但在关键时刻又总能做出些石破天惊之事的原因之所在。
可看看面前的这个赵山河,天生就是一副奴才相,哪有半点地方精英的气度呢?
暗自品评了一番,秦晋才想起赵山河刚刚说过有下情禀告。
“不是有下情要说吗?说!”
“是,是,卑下这就说!”
赵山河咂吧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嘴唇。
“其实,其实,百姓送万民伞,都,都是崔使君遣人收买来的!”
秦晋仿佛听到了一则笑话,一时间难辨真假,只盯着赵山河低垂的眼睛,试图辨别他此言究竟是真是假。
乌护怀忠则冷笑连连。
“就知道姓崔的有猫腻……”与此同时,他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赵山河的衣领,硬生生将之提了起来。“说,可有证据?否则空口白牙凭甚让俺相信你?再说了,崔亮穷的连仆人都雇不起,又拿来的钱收买百姓?”
赵山河被吓坏了,连呼饶命之下,又不得不向乌护怀忠这尊煞神解释。
“卑下所言句句属实啊,若有一句不实,天打雷劈!”
乌护怀忠不耐烦的斥道:
“说重点!”
“是!卑下这就说。崔使君私人没掏一文钱,因为用的是府库中的公帑。”
“公帑?崔亮敢用公帑?”
秦晋难以置信,府库中的公帑都是登记造册,有据可查的,他有这么蠢敢于挪用公帑吗?
“崔使君当然敢了,因为这笔钱已经被划在皇甫恪叛乱之前拨付的军饷之中了!”
原来是做假账,秦晋心中恍然,但又渐渐沉了下去。这种事如果没有原始账本,基本上就是无据可查,因为涉及到战乱,随便都可以归咎于战损耗没了。
秦晋看赵山河不想说假话,便暂且相信,只是那又如何呢?所有的意义,都只当听了一则笑话。
再返回郡守府正门的四马大道上,看着那些拥挤的百姓们,秦晋又是另一番心情了。闹了半天,这清河崔氏还真是出奇葩人才,崔亮就是其中的翘楚,不爱财却只爱名,为了邀买名声不惜挪用公帑,这在本质上又与那些中饱私囊之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因为他贪墨公帑的追求更高级,就对他另眼相待吗?真是笑话!说到底,不论古今,天下的乌鸦都是一般的黑,天下的官员也都是一般的贪。如果遇到不黑的乌鸦,,那只能是乌鸦的基因产生了变异,但失去了数百万年进化而留下来的黑色羽毛,这种乌鸦还有能力活下去吗?也正如官员不想游离于官场生态之外,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
刚刚到地方上就亲眼目睹了一场好戏,秦晋刚刚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看着那些收了钱的百姓们再卖力的表演,除了觉得滑稽可笑之外,还有深深的齿冷,盛唐繁华背后却是令人作呕的污秽肮脏。
“使君,崔,崔亮之所以在今日演这一出送万民伞的好戏,一大半是做给您看的。”
赵山河仍旧在不停的爆料,称呼崔亮时也失去了原本尊敬,以此来证明自己完全站在了秦晋的一边。乌护怀忠被气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摩擦不时发出嘎巴之声。
“做给我看?有甚好看的!”
秦晋不解其意,这种事做给自己有什么用呢?他应该做给皇帝,做给史官去看啊。做给皇帝看可以凭此获得晋升之途,做给史官看,可以青史留名。做给自己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郡太守看,他能得到什么?
“崔亮这么做是要给使君下马威啊,如果卑下猜的没错,伺候三天内,使君都见不到崔亮,一直都会有百姓送伞的戏码!”
至此,秦晋已经有些隐隐然发怒,原本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他已经有了睁眼闭眼的打算。可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崔亮这厮竟然主动打上门了,那就别怪他出手无情了。
秦晋忽然问道:“你不过是郡守府中的杂役,怎么可能知晓如此多的内幕?”
赵山河道:“使君有所不知,崔亮自认郡守以来,爱用识文断字的杂役充任佐杂之任,卑下侥幸识得几个字,所以又在郡守府中担着差遣……”
秦晋心中了然,崔亮行事如此与众不同,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图谋,这时再想起周匄对崔亮的指控,便觉得有八成可能是真的。他站在巷口望着那些卖力演出的百姓们,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声音也愈发的阴冷。
“好!既然你在崔亮手下做事,皇甫恪谋反的内情,便说一说吧!”
赵山河哪想得到秦晋的思维跳跃如此之快,当时就被吓的面无血色,再一次跪了下来,语无伦次的说着:“使君饶命,饶命啊,皇甫恪谋反的内情,卑下的确不知,不知啊!”
秦晋旁敲侧击了一阵,才确信赵山河的确不知道崔亮与皇甫恪谋反之间有什么牵连。这件事暂且搁置下,早晚有一天他会让此事大白于天下。
“回去继续当你的差,今日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到时会有人与你联系的!”
秦晋这番话大有交代叮嘱心腹的意味,赵山河常常虚了一口气,面露些许喜色,又是连连磕头谢恩,连不迭的表忠心。
赶回驿馆的路上,乌护怀忠仍旧怒意不止,抱怨秦晋太软弱了,难道对方欺到头上,还要忍下这口恶气吗?
秦晋连声冷笑,他当然不会忍,而且还要让对方知道,惹到了他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当日晚间,一骑飞驰入城,然后又在守城军卒的引领下直奔驿馆,是杜乾运回来了。
杜乾运一见到秦晋整个人就像散架了一样瘫软在地上,秦晋连忙唤随从将他扶到了卧榻上,又使人端来热腾腾的茶汤。
一大口茶汤灌下肚,杜乾运才长出一口气,然而却并不急于说话,只看着周围忙碌的随从。
秦晋当即将所有人打法了出去,这才道:“说吧!”
“对方说,可以一谈,然则有个条件,须用一个人的首级来换!”
第二百三十章:原形始毕露
“谁的首级?崔亮?”
秦晋的声音愈发阴冷,两军谈判岂有以擅杀高官为筹码的,仅此一点足以证明皇甫恪并无诚意。
“正是,皇甫恪说了,崔使君害的他太惨了,不杀此人不足以平息胸中的怒火,不杀此人……”
不等杜乾运说完,秦晋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以你之见,皇甫恪究竟有没有谈判的诚意,他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杜乾运虽然为人油滑,爱鼠首两端,但可不是脑袋空空的蠢货,他既然与皇甫恪有过直接交流,至少也能窥得一些蛛丝马迹吧。
果然,杜乾运的表情浮现起一丝得意,弯着腰笑道:
“诚意不好说,但皇甫恪的处境的确不妙,今年少雨,蒲津附近的麦田悉数绝收,在他叛乱之前,崔亮又私自扣住了一个月的军粮,以卑下揣度 ,只怕就要坐吃山空了。”
一般而言,地方驻军的军粮一月补给一次,而朝廷为了减少中央府库的压力,通常情况下会责成地方郡县以应当上缴的租庸调抵扣军粮就地供应。但关中的情况稍有不同,三辅之地毕竟距离长安近在咫尺,所有长安方面亦供应半数的粮食,余下半数则仍旧由地方郡县以应当上缴的租庸调抵扣。
所以,崔亮扣住了皇甫恪一月的军粮,实际上只扣住了一半而已,但长安府库拨付下来的军粮还是按时按量送达了。皇甫恪造反不足旬日,以战时消耗的粮食会比平时多三成推算,其军中此时正应该揭不开锅才是。
想到此处,秦晋点了点头。
“你的判断不错,皇甫恪现在要断粮了!”
杜乾运见自己的揣测得到了秦晋的认同,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又进一步进言。
“卑下以为,使君不必急着与皇甫恪商谈,先饿他一饿,省得那厮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竟敢大言不惭的提出这等无理条件。”
他当然知道,这等荒唐条件秦晋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崔亮乃是当朝郡守,卸任交割以后将回京任门下侍郎,这已经距离拜相进政事堂只剩下半步的距离。再者,抛开崔亮的官身不说,此人出自清河崔氏,是天下响当当的世家大族,但凡脑子正常点的人都不会轻易的去招惹。
然则,秦晋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
“降将周匄说皇甫恪造反,实为崔亮逼迫所致,你认为有几成可信?”
杜乾运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这件事的真假与否,而是秦晋问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等杜乾运回答,秦晋又道:“听说杜氏在冯翊亦有商号,你去查一查,皇甫恪造反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三日之内我要知道确切详实的答案。”
秦晋的语气不容置疑,杜乾运尽管头皮发麻,但还是应下了这桩棘手的差事。
……
“详细说说,姓秦的竖子如何灰溜溜的回驿馆……”
郡守府中,崔亮面有得色的询问着面前的几个佐吏杂任,他刚刚得知了秦晋在府门外碰了钉子,而且还碰的毫无脾气可发,不禁心下大悦。
对于秦晋而言,他本无好感,亦无恶感,但在一位老者的影响下,他也不介意给此人一个下马威,以此作为送给杨国忠的见面礼。
几名佐杂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说与崔亮,尤其是听说秦晋欲在偏门进入郡守府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好一个猴急的竖子,崔某还真不忍心他走了这偏门呢,否则又与钻人胯下有何区别呢?以后又如何在天下人面前抬头了?到头来再有不明真相者,埋怨崔某待人过于苛责!”
崔亮的表情中充满了猫戏老鼠的享受和自信,秦晋刚刚击败皇甫恪凯旋入城时,他还对其颇有几分忌惮。但从今日之举来看,竟也是个有勇无谋的可欺之辈。崔亮在大唐官场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倒在他脚下的对手没有数十也有上百,又如何能把一个异军突起的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让他等着吧,今日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得玩呢!”
不把秦晋折腾的灰头土脸,崔亮便觉得不尽兴。
“使君万不可小觑了秦晋那竖子,此人看似忠厚,实则却是个奸狡的小人……”
坐在崔亮左手边的一名白发老者突然出言提醒。
“先生不必多虑,崔某阅人无数,断不会看错这厮的,只管看好戏吧!”
崔亮的心中有几分不满,他投靠杨国忠自然是利益权衡考量后的结果,但绝不等于卖身给杨国忠为奴为婢,世家大族天然的骄傲让他有着异于常人的优越感。因此,对于杨国忠遣来的这个令人厌烦的老者,他表面上客气至极,但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
这算什么意思,小看自己吗?还派来个“监军”?
但好在交割完郡守的公务就要离开此地,这个令人生厌的老者就留给后来人去烦吧。
“使君,冯翊县令薛景仙请见!”
府中杂役于正堂门口禀报。
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了,刚刚所想的后来人正是这个薛景仙。
冯翊县的县治与冯翊郡的郡治均在同州城内,据说县令薛景仙也是走了杨家的门路,才谋得了这个县令的官职,今日正好将那讨厌的苍蝇甩给此人。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名五短身材的中年官员大腹便便的步入郡守府正堂。
“下吏冯翊县县令薛景仙拜见使君!”
崔亮的脸上永远是那一副标志性的笑容,作势虚扶了一下,轻描淡写的一支左手边距离稍远的一个座榻。
“入座吧!”
薛景仙是出身寒门,在唐朝是地地道道的浊流官员,而崔亮出身世家大族,乃是清流中的清流,试问他又怎么可能瞧得起官职低微的薛景仙呢?
这个薛景仙对于崔亮的慢待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愤,反而还感激涕零的大礼一揖,仿佛能够坐在崔亮的身旁已经是无上的荣光了。
在当世而言,抛开身份地俄日,代指出身世家的清流于代指出身寒门的浊流而言,是有着绝对的心里优势的,尤其是地位低下的浊流若能攀附上地位甚高的清流,哪怕是曾共坐一室,也是足够夸耀数载的得意事了。
不等薛景仙坐稳,崔亮一指身侧端坐的老者。
“这位是范先生,杨相公遣来冯翊协助你的,崔某走后可不能慢待了!”
范先生?
薛景仙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疑惑,但马上又满脸笑容,欲站起身来行礼。如果按照官场套路,初交之时,这些不过是虚应客套,对方一定会客气的阻止他。但那姓范的老者却无动于衷,竟生生的在等着他施礼。
薛景仙僵在当场面有尴尬,但为了不在崔亮面前失礼,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假起身变成了真起身。重新落座之后,心中就憋着一团火无处发泄,只不时在看向那姓范的老者目光里流露出怨毒之意。
这些微妙之处,崔亮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暗笑,姓范的老者没少给他添堵,今次让他得罪了薛景仙,往后要吃些苦头了。
按照常礼,介绍宾客的身份时,至少要说明宾客的籍贯、身份和姓名。崔亮只模棱两可的说了句范先生,实际上就已经是心存不良了。他当然知道这个范先生的底细,以前不过是乡啬夫而已,不知从哪里巴结上了杨国忠,就敢在他面前狗仗人势不知深浅,自然要寻着机会教训一番。
然则,崔亮不愿亲自出手平白的得罪人,今日小小挑拨之下,来日薛景仙得知了这个“范先生”不过是个乡啬夫,其怒火会何等的爆发,此刻都能想象得到。
一碗茶汤喝罢,崔亮就打发走了薛景仙和“范先生”,和两个身份低微的寒门同处一室,实在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直到正堂内只剩下了崔亮一人,他才起身自顾自怜的掸了掸半久的官袍,想他早有清廉爱民之名在外,今日又有百姓齐聚送万民伞,想必声名传与海内,抑或是留名青史都不是难事了吧。
“家主,这是薛县令的礼金!”
家生子的老仆弯腰呈递上来一张礼单,崔亮收敛笑容,看也不看那礼单,混不在意的说道:“明日又会有百姓来送万民伞,分发给他们吧!”
“是!”
老仆应诺一声,悄然退下。
崔亮甚是满意自己一掷千金,救济百姓的行为,同时又对薛景仙生出了一丝鄙薄之意。浊流就是浊流,何时何地都忘不了贪财,而他从小锦衣玉食,对充满了铜臭味的钱根本就没有概念。在他的眼里,只有名声才应是穷极一生追求的目标。
亦因此,他在成家之后,几乎散尽家财,终于换来了“清廉爱民”四个字。
可别小看了这四个字,迄今为止,崔亮这一支的所有崔家男儿,只有他的官位最高,名声最显赫,甚至就连长房长子比起来都差之远矣。
次日一早,郡守府外果然又聚满了百姓,听说崔使君要离任,都哭的撕心裂肺,恳求崔使君不要离开他们……
第二百三十一章:反复为难间
百姓们哭的情真意切,万民伞送了一顶又一顶,这在冯翊郡有史以来还是头一次。崔亮曾遍查了冯翊郡志,从前汉至今八百余年,他是头一个受百姓爱戴如此的郡守,以往成百上千的郡守均无出其右。
躲在郡守府中的阁楼上,崔亮不时通过窗户缝隙向正门外偷看,百姓们将整整一条大道堵得水泄不通,哭泣伤心之声,即便关着门窗都听得一清二楚。
“家主……”
不知何时,老仆站在了崔亮的身后。
“秦晋那厮可曾来过?”
老仆答道:
“老奴刚刚问过了府中杂役,不曾来过!”
崔亮颇有些失望,秦晋没来,这一番戏做的岂非不完美了?之前秦晋几次三番急着交割公务,显然是急于接手郡守职权,可今日如何就没来呢?莫非有什么变故将他拖住了?
“派人去驿馆打探打探,秦晋今日都做了甚!”
老仆心领神会,刚要退下,崔亮却又叮嘱了一句。
“私下打探,不要让秦晋知晓了!”
阁楼中剩下崔亮一人,他忍不住又将窗户敞开了一条缝,向下张望,沉醉在虚妄的名声海洋之中。
“使君难道不想为族侄报仇吗?”
讨厌的声音骤然响起,崔亮大觉扫兴,又是那老者。他忍住了心中的不快,转过身平静的回答:
“为官者,岂能因私怨而坏了公事?如果不是杨相公有所托,崔某又何至于难为他了?”
崔亮被范长明问的发窘,便冠冕堂皇的搪塞了他。实际上,崔安世和崔安国倒霉他巴不得看笑话呢,在他们这一房里,崔安世兄弟的父亲也就是崔亮的族兄,没少挤兑欺负过他,有人跳出来替他报仇解恨,偷着笑都来不及。
所以崔亮时常对那些凡夫俗子的想法报之以深深的鄙视,浊流们总觉得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实际上却是勾心斗角,若想于朝堂崭露头角有所作为,需要先在家族内部厮杀出一条血路来,才有机会入仕。
可惜啊,崔亮并不受族中长辈的待见,因此便也迟迟得不到崭露头角的机会,好在他另辟蹊径以名声为晋身之资,经过近二十年的摸爬滚打终于有了今时今日的名声和地位。他可以理直气壮的向族中任何人宣称,自己有今日,那可是实打实的努力换来的。
当然,这些话他只能拦在肚子里,到死也不能喝任何人吐露半句。世人皆以君子温润如玉,如果说了这些话,岂非就自己揭掉了温良恭俭让的外衣,暴露了他内心的偏狭与仇恨?
“先生放心,秦晋会乖乖入彀的,崔某绝不会让杨相公失望!”
阁楼里很静,与外面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崔亮似乎听到了一声带着嘲讽的冷哼,这个姓范的老者虽然出身卑微,但在此人面前他却总有种心绪不宁,这种心绪不宁继而又发展成了厌恶。
“范某早就说过了,秦晋那竖子奸狡的很,但愿使君能够言行如一!”
说罢,又悄无声息的下了阁楼。
崔亮大怒,居然被区区一个乡啬夫鄙视了,但今日秦晋的的确确没来,连小小的戏耍都失守了,难道他真的不会乖乖入彀?想到此处,一向自信的崔亮也忐忑了。
很快,老仆便回来禀报,秦晋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待在驿馆中,不曾踏出过一步。
听到这个结果,虽然差强人意,但总算没有任何异常。
第三日,百姓们照常又聚在了郡守府门前,哭泣不止,送上万民伞,纷纷挽留这位爱民如子,千年难得一遇的好官。
可崔亮却意兴阑珊了,在隐隐的期盼中,秦晋始终没有露面,直到百姓们渐渐散去,此人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在郡守府中。
听说秦晋又在驿馆中耗了一日功夫,崔亮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毕竟是要离任的人,秦晋不来交割公事,自己的职权就不能顺利放下,当然也就不能离开冯翊赴任长安了。
崔亮又开始隐隐担心,如果秦晋真的不着急,躲着不与之交割公务,那该怎么办?总不能在同州城一直耗下去吧?要知道朝廷上的局势一日数遍,只要门下侍郎的官印还没挂在腰间,就随时有可能鸡飞蛋打,如果在这里一直耽搁下去……
他越想越烦,越想越是不安。而事态的发展往往就冲着不想见到的方向而去,秦晋竟又是一连三日不见影子。
原本想给秦晋一个下马威的崔亮直觉自己一脚踢在了马蹄子上,被人狠狠的一脚踹了回来,疼的他忐忑不安。这时,他有点后悔搞这种小把戏,如果因为这种小把戏而坏了大事,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一念及此,崔亮本就不厚的衣衫顿时被冷汗所浸透,因为一旦出现了意外,他蚀掉的就不单单是一把米那么简单了。
“备车,去驿馆!”
“家主,车轴坏了,到现在还没修好!”
老仆无奈的回答。
崔亮一阵气恼,此前他为了彰显名声,向世人展示自己敢于清贫,除了穿修补过的衣服以外,甚至连府中的车马都做了不小的文章。首先驾辕的牲口不能用马只能用牛,并且车身也要是用过几十年的老车,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家家无余财,多余的已经全部救济了百姓。
事实上,崔亮在到冯翊以后,的确把大部分的俸禄都分发给了各地的百姓。否则以一郡之首丰厚的俸禄,是绝不可能连马车都坐不起的。
“如何还没修好?”
老仆更是无奈。
“账上已经没有余钱,就连家主赴长安,都,都……”
见老仆说话吞吞吐吐,崔亮更是气恼。
“都如何,说!”
“没有钱雇佣车马啊……”
崔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这几日发钱无数,几至于账上连余钱都没了,不禁有些后悔,薛景仙送来的礼金留下一些就好了,因而心下竟对老仆有几分不满,难道他就不能瞒着自己私下里留下点钱吗?
想到这些,崔亮为自家这个死脑筋的老仆而苦恼发愁。无奈之下,他只能骑了郡守府中的马匹亲自往驿馆去见秦晋,路上还琢磨了一套说辞,以使尽早与其交割公事。
然则,崔亮却没能如愿进到秦晋,在驿馆的门口就吃了闭门羹。
……
“家主,姓崔的老贼来了,也让他尝尝下马威的滋味!”
秦晋的随从见戏弄自家家主的崔亮亲自登门了,便大为解气。
与随从不同,正好来驿馆中禀告军务的卢杞却劝道:“早早与崔亮交割了公务,也省得节外生枝,否则咱们动不了府库中的一文钱,一粒米啊!”
在卢杞看来,与崔亮赌气是不明智的,只有尽早的将郡守官印握在手中才是头等大事。
秦晋不置可否,一个尖细的声音却回答了卢杞。
“使君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谁看不出来崔亮那厮借着要买名声的便利欺在使君头上,给他点颜色瞧瞧,也知道咱们神武军是不好惹的!”
说话的正是神武军的监军,宦官景佑。
在神武军出长安的时候,景佑并没有与之同行,而是晚了三日出发,因而在昨天才抵达同州。
卢杞闷哼了一声,对景佑的话不以为然,但也没和景佑发生争执,只静静的看着秦晋,等着他的答复。
却听秦晋一字一顿的道:“崔亮走不了了!”
……
一连两天,崔亮都没能见到秦晋,已经急的火上房一般失去了以往的沉稳风度,不好的预感入阴云密布笼罩头顶。
就在昨天晚间,老仆得到了一则消息,皇甫恪似乎又有了动静,秦晋有出城的打算。这对崔亮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被交割公事这个环节卡住了脖子,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秦晋那竖子不愿意过来,他又没有本事将其压过来,逼着此人交割。
况且,秦晋一旦以平乱为名出城,可就不知何时能回来了,只要他以兵事有变为借口,想托几日就托几日,官司就算打到御前,自己也占不到理。可如此一来,岂非眼睁睁的看着门下侍郎的官印,而拿不到手中了吗?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关键在于朝廷上的形势变化极快,如果杨国忠改变了主意,自己岂非是鸡飞蛋打了吗?
崔亮早就连肠子都悔青了,但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备马,去驿馆!”
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后,崔亮再也顾不得其他,就算到驿馆去跪下来求秦晋,也要把公事交给了,走完了交割的公文流程,他就算是彻底的脱离囚笼。到时候,他早就挖好的那个深坑就会给秦晋以好看。
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死硬到底的那是蠢货。可到了驿馆门前,崔亮又犹豫了,他能拉下所有的脸面去求那个竖子吗?万一自己的名声因此而毁于一旦,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尽数付之东流,值得吗?
陡然间,崔亮已经近乎绝望的眼睛里又迸射出激动的光芒,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对身后的老仆说道:“走,回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蠢货不自知
崔亮还是舍不得一身白璧无瑕的羽毛,在驿馆门外打了个转还是返回了郡守府。当然,驱使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的还不仅仅于此,神武军就算再厉害也是要吃粮的,只要吃粮就得按照朝廷的规矩调拨粮食,也就是说冯翊郡府库负责着神武军上万人马至少一半的军粮,只要一日不交出郡太守印信,府库中的粮食秦晋就动不得一粒,否则便与谋反无异。
正是有这个底气,才使崔亮豁出去了,大不了就陪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黄口小子耗一个月,耗到他坐吃山空的那一刻,一万大军无米下锅,看看是谁笑道最后。
此前崔亮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在产生了这种想法后,他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与秦晋耗下去,他知道如果不让这小竖子尝到苦头,自己恐怕没那么容易离开冯翊郡。想到或直接或间接死在秦晋手上的崔安世、崔安国兄弟,崔亮就忍不住发出了阵阵苦笑,也许秦晋这小竖子与他崔家天生相克吧,只要碰到一处,就必然要搅合个腥风血雨。
郡守府内堂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苗扑朔着,各种影子也随之拉出了各种古怪的形状,刚刚坐下便有仆役端来了茶汤,崔亮捧起来冲冒着热气的茶碗吹了一口,忽然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崔使君何其懦弱?你果真向秦晋那竖子低头了?”
是范长明的声音,说话无礼之极,崔亮心中泛起阵阵不快。
“低头如何,不低头又如何?”
头一次,崔亮对这个老啬夫落了脸色,就算此人是杨国忠的亲信,也不能在他的面前恣意妄为,更何况他现在本就心情不佳,更是难以再纵容这老啬夫的嚣张了。
岂料范长明竟嘿嘿一阵冷笑。
“使君低头与否又与范某何干?范某只是看着使君大难临头尚不自知,可惜嗟叹而已!”
崔亮终于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火,所有的怒气在瞬间都集中在右手之上,茶碗重重的顿落在几案之上,立时就粉碎四溅。
“崔某乃上郡太守,入京之后便是门下侍郎,大唐四品命官,谁敢杀我!”
内堂的动静惊动了外面候着的老仆,急惶惶冲了进来,又被崔亮一顿痛斥轰了出去。范长明也不甘示弱,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哈!可笑,可悲,被秦晋那恶鬼盯住了,难道使君还以为能离开冯翊吗?”
“一派胡言!秦晋就算与崔某不和,也还是大唐的命官,岂会以公害私?”
这种反驳连崔亮自己都觉得苍白之极,尤其是范长明点破了秦晋已经示其为死地的时候,他的双手便不由主的发抖,无论如何镇定心绪都停不下来,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范某言尽于此,还望使君好自为之!”
说罢,范长明瞥了一眼崔亮,大踏步离开了内堂,又一路出了郡守府,不知去往何处。
终于,内堂之中只剩下了崔亮一人,这位一向自信的郡守竟瘫软在了座榻上,他刚刚从范长明的目光中读出了其中的怜悯、不屑,仿佛就像看待一个将死之人。
“不!”
陡然间,崔亮的身子从座榻上弹了起来,表情狰狞的吼了一声,身具世家与生俱来的骄傲怎么容忍一个低贱的老啬夫如此轻贱?他要向那些看低自己的人证明,没有任何是能踩着他爬上去的。
范长明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竟激起了崔亮潜意识里深埋多年的自卑。小妾之子的身份自其出生就像一个诅咒时时扼在他的脖颈间,记事以来不曾有过一刻与生母独处,甚至直到她死去也不能叫一声阿娘。因为他的母亲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父亲的正妻。
父“母”的嫌弃,兄弟的欺侮,使得他在少年时就不止一次的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成为宰相,到要看看族中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又该如何来巴结。事实上,即便还未达成最初的目标,身为上郡太守以后,从前那些轻贱过他的兄弟就已经有不少前倨而后恭了。
年仅不惑就有如此成绩,仕途上的顺风顺水,使崔亮逐渐忘却了幼时的苦难。在遇到秦晋以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按照计划推进,门下侍郎距离入相已经近在咫尺,只要再进半步,就会得偿所愿。
然而,秦晋和神武军来到冯翊以后,一切都被打乱了。崔亮后悔,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为什么要招惹秦晋和他有正面冲突,与他早早交割了公事,赴任长安以后自有一千种办法收拾他……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范长明自称了解秦晋,曾与之斗过无数次,虽然此人没说结果,但从其每每提及秦晋就咬牙切齿的表情来看,怕是输多赢少。此人的离开也让崔亮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这不就是为了不波及自身,避祸而走吗?
这一夜,崔亮辗转反侧,将自己任内大小所有的决定都回想了一遍,在确认没有纰漏,不会被秦晋那恶鬼抓住把柄以后,才长长吁了口气,他不相信秦晋敢在没有任何把柄的情况下对其发难,否则便正可状告其谋反……不觉间外面已经天光泛白,在胡思乱想中,室内渐渐响起了忽高忽低的鼾声。
……
一早,秦晋得到了负责警卫的随从禀报,崔亮曾在昨夜来过,但于驿馆门前打了个转又匆匆离开,不知所为何事。
对此,秦晋十分清楚,崔亮深夜来此,一定是沉不住气了,想要尽快与自己交割,但又何故来而复去呢?思量了一阵也没想出个子午寅卯,索性摇摇头不再去想。
崔亮因何来而复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昨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定要让此贼自食恶果,让所有人都看看,与他和神武军为难绝不会有好下场。
简单的洗漱过后,秦晋唤来了他的贴身甲士,询问杜乾运可曾回到驿馆。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以后,他端起了几案上冒着腾腾热气的陶碗,陶碗的碗口堪比半个脸盆大小,里面是秫米粥,由于粮食吃紧,在非战时,早饭已经由干粮换成了稀粥。
一大碗秫米粥咕咚咕咚下肚,秦晋摸了摸被稀粥撑起肚皮,打了个饱嗝,可是仍旧觉得腹中饥饿,但为了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也只能忍下再来一碗的念头。
秦晋在等着杜乾运的消息,杜氏乃关中大商,商人的地位虽然在唐朝地位不高,但商家触角遍及社会各个角落,所能做到的有些事,官府还真就做不来,或者即便能做,其成本与时间也要远远超出前者。
官商勾结,自古以来是千年不变的铁律,秦晋清楚,杜乾运如果想要邀功,就必须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敬献,比如崔亮在冯翊为郡守六载,只要随便举出一桩足以置其罢官的罪状就够了。
正思忖间,外面忽然响起了惊呼。秦晋眉头微皱,此处虽然是驿馆,但也于军中无二,怎么能随意喧哗?他正想唤人来询问究竟何事喧哗,却有人一把推开了房门,几乎带着哭腔说道:
“使君,牛五郎和张大郎,死,死了!”
“甚,死了?如何死的?”
秦晋腾的站了起来,牛五郎和张大郎都是他的贴身随从。
“禀使君,他,他俩喝了粟米粥以后,眨眼的功夫就,就不行了!似是中毒!”
秦晋勃然大怒,这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他和随从在一口锅里吃饭,只是盛出来的粥会随机分发,否则……他不敢再想下去,身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仅仅是喝粥的功夫,谁又能想到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牛五郎和张大郎都是替他死的。
“查,查查都有谁接触了早饭的食物!”
反应过来以后,秦晋当即下令封锁了驿馆内外,不许一人进出。跟随他居住在驿馆中的随从皆是神武军的精锐甲士,绝不可能有问题。问题最大的当属驿馆中原有的官吏和杂役。
愤怒的神武军军卒将驿吏押到了秦晋的面前,驿吏听说神武军中死了人,而且还是新任使君的亲随,早就吓的腿脚不停使唤,跪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的磕头求饶。
秦晋见在这蠢货身上问不出什么,便亲自排查,他与亲随十人共用一口锅熬煮稀饭,在这个过程中粮食是神武军提供的,柴薪则是驿馆提供。所以,从接触过粥锅的人入手查起,很容易的就大致锁定了目标。
共有两名驿馆中的杂役曾接触过粥锅,一名被当众揪了出来,另一名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被揪出来的杂役亦是一问三不知,几十棍子打下去挨不过疼招了,却仍旧说不出幕后的主使是谁。秦晋凭直觉,这个杂役屈打成招的可能性很大,如此一来,那个失踪的驿馆杂役自然便是嫌疑最大的人了。
“搜,就算把同州城搜个底朝天也要将贼子搜出来!”
秦晋一声令下,立即便有人往城外军中传讯,准备调大军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