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善人以致用
大唐天子李隆基到了晚年以后,对待太子的态度既纠结且矛盾,时而辣手打压,毫不留情,时而又多有回护,维持 太子的体面。吏部群殴的案子终于在四月的第一个朔望朝会上公之于众,所有参与其中的官员均贬谪三级留用,戏弄太子的那五位官员则撤职查办。
此案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有些人从天子的处置中似乎看出了一些门道。自杨国忠罢相以后,天子已经很少再揪着一些小事拿捏太子,甚至还逐步放权,让他到政事堂中与闻军国重事。
就说吏部群殴这种案子,虽然影响很是恶劣,但终究不够格提到朔望朝会上公开处置决定的程度。可是天子偏偏如此了,那很可能就是要向天下释放一个信号,太子的权威不容挑衅。
如此种种,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也呼之欲出,也许,天子已经有新禅位!
当然,除了认为天子即将禅位以外,朝野上下还有另外一种不尽相同的看法。他们认为,天子已经过于老迈,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不得已才在很多决策上偏向于太子。而且,坊间甚至还有一种说法在悄悄流传着。
神武军中郎将与太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事实上,太子通过神武军中郎将秦晋之手,已经可以控制半个长安城。
现在的长安城内外巡防,除了皇城以外,均有神武军接手。而且从去岁巡察治安开始,北衙禁军就完全盖过了南衙,北衙的一众新军不少人都对太子怀着同情与好感。
他们相信,现在的长安城已经到了暗流涌动最为激烈的时刻,稍有疏忽就可能被卷进去,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这种说法随在朝中流传不广,但在坊间却大有市场,而且很多人口口流传的时候,都振振有词。
比如现在的朝局是君弱相弱太子弱,看似三方都很软弱。然则,背后的隐含意义却大为不同,天子老迈,精力不济,正是山河日下,日薄西山的光景,而政事堂中的宰相们更是难以提得起来,宰相之首中书令韦见素是个和稀泥的高手,这种人用来做副手或可胜任,但让他独挑大梁实在便不合适了,余者如魏方进、崔光远等人都是中庸之辈。至于还有两位边将入政事堂的宰相,哥舒翰与高仙芝。前者患有风疾又在潼关领兵,就算他为人强势,但鞭长莫及,对长安局势也难有更深一步的影响。后者虽有宰相之名,然则却是多受天子猜忌,有名而无实。
再说太子,虽然表面上看,他的处境与杨国忠罢相之前似乎改变并不大,虽然有了与闻国事的权力,但也仅仅是与闻,几乎所有的军国重事均须有天子亲自裁决。但这却是森严壁垒松动的征兆,只要假以时日,太子的实力必然稳步提升,直到天子有所警觉的时候,再想打压限制,便难上加难了。
这些传言都被秦晋派在坊间的密探一一汇总到神武军中军。
很显然,秦晋从这两种传言中,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表面上看他们都是看好太子的前途。但相比之下,后者则是包藏祸心。
如果这些留言传到天子的耳朵里,却不知一向冷酷多疑的李隆基又会作何感想,作何应对?
不过,现在的官场更加关注的是吏部群殴一案。吏部的一众司官堂官,已经成了朝野上下的笑柄。且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数十人自称被三个人打的屁滚尿流,还到太子那里去告状,难道就指望太子会蠢到相信这种谎言的地步吗?
退一万步讲,如果此事为真,试问这数十个司官堂官要弱到何种地步,才会被三个人打的抱头鼠窜?换句话说,也许是那三个人太强了。
几乎一夜之间,这三个人被推倒了舆论场的风口浪尖上。
尚书左丞韦济,其人是宰相韦嗣立的儿子,本人有素有文名,在朝中口碑很好。吏部郎中杜甫,也是名门之后,祖父杜审言也是高宗朝的名臣,其本人更是诗名在外,虽然此前十余载仕途不得志,但刚刚有了转机便出现这等一鸣惊人的事件。
至于第三个人,则是最为神秘,韦济与杜甫对他决口不提只字,只说是个无名的禁军军卒,可长安禁军数万,又让那些好事之人到何处寻觅?
原本天子一并要处置了这两个人,在宰相韦见素与魏方进的联名求情下,才免于降职,虽然仍旧品秩不变,但仍旧被调离了尚书省的本职。
隔日之后,天子的一道敕令颁布,韦济被任命为城防整备使,杜甫为城防整备副使。
这两个使职是以往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但从名目上判断,至少应该是与修城有关。有些嗅觉敏感的官员从这道敕书中问出了一丝战争的味道,天子加强城防,自然是要应对有可能到来的战争。
但又过了几日之后,两位整备使的作为却让所有人奇怪不已,按说城防整备使应该修墙才是,可这两位不但不修墙,甚至连城墙都没去过,只在长安城中的大街小巷上乱窜。
观察了一阵之后,原本因为嗅到了战争味道的官员们也逐渐放下心来,原来这两位的差事不过是天子安慰人的闲差,至于各种闻所未闻的使职,在开元天宝以来已经屡见不鲜了。
很快,两位整备使结束了在城中闲逛的举动,开始在安邑坊与宣平坊之间休整道路。
见状如此的官员们立时就相视一笑,原来天子还是处罚了这两位声名鹊起的才子,只不过处罚的手段相对温和,是修路而已。
果然,不到一天的功夫,安邑坊与宣平坊之间长长的大街上,立马就变成了爆土扬尘的工地。这一处大街原本的确年久失修,黄土大道到处坑坑洼洼,完全不像东市以北的大街上,均以青石板铺就。
在路面被破土以后,竟然又有北衙的禁军开到。这就让人大为奇怪了,用禁军来修路,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个主意究竟是谁出的?而且,北衙诸君多是勋戚权贵之后,那些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肯于屈尊降贵做这种贱役?
又过了一天,安邑坊与宣平坊的大街两侧,便起了两道长长的,以桑木杆搭成的架子,然后又相继有竹席被运来,直到某天早上人们出门之后,才赫然发现,整条大街已经被这种桑木架子披上竹席,完全遮蔽了。
这是要干什么?修路用的着这么神神秘秘,大张旗鼓?
有好事者甚至打算偷偷上前揭开竹席,一窥其中的奥秘,可惜还没等靠近,便立即有禁军上前驱赶,若是有人敢于反抗,便毫不手软的将其收押监禁起来,与违犯宵禁同罪。
不过,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了两位城防整备使身上,连日来整备使韦济已经看不出儒雅文士的模样,终日泡在安邑坊与宣平坊之间的大街上,身上无时不刻都沾着尘土与泥巴,而他竟也乐此不疲,干劲十足。
不少人都在私下里笑话他被吏部群殴一案折腾傻了,居然亲力亲为的参与贱役。
还有那个杜甫也没好多少,也是终日衣冠不整,形象只比韦济差,不比他好。
韦济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大街,不禁感慨道:“也只有中郎将能想出这等主意来,以修路之名挖洞,而且所用之人还全是禁军将士。”
杜甫也赞同的点了点头,连日来虽然总是风餐露宿,但却比在吏部大堂内终日浑浑噩噩的强上了千倍百倍。
“能驯服这些桀骜不驯的勋戚子弟,比想出这个主意还要难。”
韦济也是不无感慨,“子美兄所言甚是,让这些勋戚纨绔们来做贱役的活计,也只有中郎将敢这么想。”
两位城防整备使都是一般无二的唏嘘感叹,秦晋为了保密,竟然用神武军的将士来亲自挖洞。
“中郎将说过,这些深洞的位置和用途一定要严格保密,如此才能有用。”韦济又说了一句。
“用途保密或许可能,但这位置却是不易,只看封了整条街的阵仗,谁还注意不了?”杜甫却有不同意见。
韦济呵呵一笑:“那还不容易,你我兄弟又不是只修这一处街道,总要布下七十二处疑冢才好!”
“七十二道多了,有几处便足以1”
两个人正感慨唏嘘间,忽有佐吏急吼吼跑来。
人未到,声音却先到了。
“不,不好了,禁军们闹,闹将起来了。”
韦济与杜甫面色俱是一变。
“闹起来了?如何闹得?”
“不知何故,便有两股禁军群殴起来,眼看着工地停工,今日的进度就赶不上了。”
两位城防整备使用秦晋制定的计划,所有工期的预估都精确到了每一天。
如果因为禁军斗殴的突发事件,影响了今日的进度,那么后续的所有工期都将受到影响。
“带路,韦某亲去一看!”
这一次,他没有往后躲,这是他为官以来做的第一件于家国天下绝顶重要的大事,岂能半途而废?
第一百九十七章:将心比他心
“子美兄,速去禁苑通知中郎将,这些纨绔未必能听我的!”
韦济临走时不忘交代杜甫一句。
“韦兄千万小心。”
杜甫郑重应承,并提醒韦济务必小心,神武军虽然军纪森严,但毕竟也是军卒,这次突发事件说的轻了叫聚众斗殴,说的严重一点那就是营啸的前奏,甚至因为这些偶然的突发事件,闹出来兵变也是极为可能的。
想到这些,杜甫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又郑而重之的冲韦济一揖到地,“这里就拜托韦兄了!”
韦济催促道:“都甚时候了,还顾及这些虚礼,速去,速去!”
见状如此,杜甫不再犹豫,转头便走,出了安邑坊与宣平坊之间的大街,骑了马便直奔城北禁苑而去。
从早上起床开始,秦晋便觉得右眼皮突突直跳,直到杜甫急三火四的打马而来,这种担忧终于成了现实。
“不要着急,慢慢说。”秦晋一面安抚着杜甫的情绪,让他慢慢说,又一面命人取来水,让他解渴。
“急,十万火急,宣平坊闹,闹了兵变!”
杜甫忧心之下,便直说在工地的神武军闹了兵变。
秦晋倏忽心惊,千算万算,偏偏忽略了此处。神武军的将士们虽然令行禁止,但终究是人,让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戚们去做贱役的活,实在有些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但秦晋还是坚信,这些人有点情绪是可能的,但若说是闹兵变却有些夸张了。
这时,有禁军随从端了粗茶浭水,秦晋亲自为他倒上一碗。
“喝口水,慢慢细说!”
杜甫也是急的口干舌燥,嗓子里几乎能冒出火来。这碗晾凉的粗茶浭水正当其时,一口咕咚咕咚灌下去,整个人立时就神清气爽,连说话都利落了许多。
“中郎将快发兵宣平坊吧,再晚一点,没准就要闹出营啸兵变。”
紧接着,他便一五一十的将原委讲述了一遍。
秦晋点点头,“的确不能耽搁,现在就走!”
可出了禁苑以后,杜甫却有些傻眼,只见秦晋只带了不到二十个随从,就凭这几个人能平乱?要知道,在安邑坊与宣平坊之间挖洞的禁军,可至少有近千人。
“中郎将就,就带这点人?”
秦晋双腿猛夹马腹,战马突的窜了出去,只留下一串笑声算作回应。
“足矣!”
见中郎将如此笃定,杜甫虽然将信将疑,也只能催马跟了上去。
虽然表面上轻松所以,其实秦晋的内心也颇为紧张,虽然他对自己的部下很有自信,但如果处置不当也很容易伤了人心,伤了的人心再想弥合,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他要以最快最短的事件安抚住这些发泄不满情绪的将士。
秦晋所料没错,工地上的神武军的确是因为不满情绪得不到发泄才互生矛盾继而转化为聚众斗殴。当他感到工地时,整备使韦济几乎已经制止了局面,至少闹事的双方已经脱离了接触。
跟在秦晋身后的杜甫见状如此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韦兄平息了事态,只要闹事的人不再有接触,便不会演化成兵变,事态自然也不会恶化下去。
秦晋冷着脸来到了事发的中心地。
“怎么回事,谁来说!”
神武军分作两部轮流到安邑坊与宣平坊之间的大街上挖洞,今日当值的是卢杞与杨行本的部众。
平日里卢杞很是瞧不起杨行本,是以便颇多讽刺和刁难,但却从未以为个人的龃龉而坏过公事,因此秦晋对他们个人间的恩怨便从不加以干涉。不想一朝放松了警惕,便有了今日的祸患。
杨行本气咻咻的指着卢杞,向秦晋诉冤。
“中郎将做主,卢杞的人殴打末将的部下,这口气说什么也不能不了了之!”
卢杞却冷笑着与之针锋相对,“我的人先动手不假,但也不看看你的人都在说什么,你敢当着中郎将的面重复一遍吗?”
此番话一出口,杨行本的气焰顿时就矮了下去,但仍旧不肯示弱。
“说甚了?我如何不知?”
卢杞又是一阵冷笑。
“不知道?那好,我替你说!”
原来杨行本的部众有人在休息的间隙抱怨秦晋不公,让他们这些禁军来做贱役的活计,正巧被卢杞的部众听到,便出言讽刺奚落。两家主将的不睦对各自的部众自然深有影响,于是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之下,一场本不该发生的聚众斗殴便就此发生了。
杨行本见卢杞果真揭了他的老底,索性便心一横,嘴硬到底。
“那今天咱们就彻底说道说道,难道你的人就没说……”
其实,这种类似的抱怨军中很多人都说过,不单是杨行本的部下,就连卢杞、裴敬的部众也说过,只不过杨行本被卢杞抓住了小辫子而已。
眼见着两个人又打了嘴仗,秦晋不耐烦的怒喝一声:
“都住口!”
卢杞与杨行本甚少见秦晋发火,便都不再言声,静静等着中郎将的训斥。
孰料,秦晋的声音又陡而缓和下来。
“今日之事,说到底,根源在我。没有充分考虑到兄弟们的情绪…..”
“中郎将……”
卢杞与杨行本顿时色变,不知说什么好。
秦晋一挥手示意两人让他把话说完。
“但是,这么重要的工程,保密是第一要务,让那些拉来的壮丁民夫修,说实话我不放心,所以只能委屈委屈你们。虽然委屈一时,但对大唐却是一件意义重大。”
杨行本与卢杞原本一肚子火,此时竟渐渐消退了。除却此事对朝廷的意义不说,但就中郎将的信任与这份心意,便让人不得不动容。
“兄弟们都坚持坚持,我秦晋自今日开始,变与兄弟们在工地上同吃同住,也与兄弟们一同挖洞!直到工程如期完成!”
“这,这如何使得,再说,再说军中还要训练,没了人可不行…..”
杨行本咕哝着,想不到中郎将不但没有因此而责怪他们,反而屈尊要与他们同吃同住,那他们还能有甚话说?
想到此处,杨行本回头冲着部众大声问了一句:“中郎将要与咱同吃同住,你们说,该则么办?”
“中郎将威武,保证如期完工!”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立时回应便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中郎将威武,保证如期完工……”
秦晋也不禁情绪激昂,挥拳也跟着喊了一句:“神武军,威武!”
他差点顺嘴喊成了万岁,但到了嘴边也改成了威武,这年月里,万岁还不是可以随便用的。
于是,禁军们又跟着秦晋呼喊:“神武军威武……威武…….”
这时,杨行本示威一样看了眼卢杞,他的部众率先表态,不给中郎将多添麻烦,自然胜过卢杞一筹!
但卢杞毕竟不是易与之辈,只见他又是一阵冷笑。
“逢迎拍马之辈,说几句好话谁不会了?”
杨行本怒道:“小竖子再说一遍?”
卢杞却不再理会,而是冲着部将问了一句:“军中斗殴,扰乱军纪,该当何罪?”
“军棍二十!”
神武军的军纪法规在郑显礼等人的建议下,又部分恢复了军棍等肉刑,但杖责的数目却以不伤筋动骨为宜,主要是起到羞辱惩罚的作用。毕竟长跑这种单一惩罚有些费时费力,而且随着军中推广长跑比拼耐力,很多人已经不再示长跑为惩罚,反而以此为荣。
“那还愣着作甚?执行!”
卢杞怒斥了一句。
“校尉?”
卢杞的部将顿时便愣住了,不知该不该执行军令。更何况中郎将就在面前,他们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做了。
“不遵军令又当何罪?”
“军棍十二!”
卢杞冷冰冰的说道:“既然知道,还不领受刑罚?”
那员部将乖乖领受刑罚,很快便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军棍声。
卢杞的又指向了另一人。
“校尉卢杞聚众斗殴,按军法当从重处置,军规四十,执行!”
“校尉……”
“你也想受罚?”
“不敢!”
于是,卢杞自行退下裤子,撩起了袍子,趴在地上,自领了四十军棍。
执行之人打的轻了,卢杞便让他重新打过,直到四十合格的军棍打完,他已经挨了有五十下之多。整个屁股已经是血肉模糊,一片糜烂。
但卢杞也是硬气,咬着牙整理好袍服又站了起来,冲着秦晋深深一揖。
“末将违犯军规,已然受罚,诸将士确有情绪,然则都不敢忘神武军肩负责任。中郎将若不信,请问一问诸将士!”
一字一句从牙间挤出,卢杞的双眼里已经噙满了泪花。
“天下为任,守护大唐,从不敢忘!”
秦晋在神武军重建之初,便提出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口号。虽然这种口号看起来空泛,但只要形成了思维习惯,便会产生难以想象的作用,让所有人都趋之若鹜。
这些神武军军卒的呼喊回应,恰恰就印证了这一点。
尽管,秦晋清楚,这么做有洗脑的嫌疑,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更何况,这么做对时下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锦瑟五十弦
秦晋的思想工作这一回总算卓有成效,这也和他数月以来不间断的潜移默化有着很大的关联。闹事的禁军们非但不再抱怨,干起活来反倒比之前更加卖力。
秦晋也果如保证的一般,吃住在工地上,并亲自参与施工,这更让那些勋戚子弟出身的禁军们干劲十足。但事情也不是就此以后便安枕无忧,秦晋还有一桩心事放不下。那就是卢杞和杨行本的矛盾,这在以前并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现在看来则明显是一个严重的失误,并险些酿成了大祸。
只是两个人的矛盾由来已久,若想化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短时间内只能合理安排他们的轮换时间,以不产生冲突为宜。
在这次突然而至的危机也并非全无收获,韦济的表现就可圈可点,处置也很是及时到位。看来此人的潜力还是有待挖掘。
“中郎将,铁铲拿来了!”
随从的话让秦晋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工地,秦晋脱掉了外袍,露出一身精干的短打,接过了铁铲便纵身跳入坑中。
“中郎将……”
这一突兀的举动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韦济和杜甫就在旁边,也被秦晋的举动惊呆了,他们万想不到,秦晋竟然说干就干,完全不顾及官员的体面。
“能够吃住在这里,便已经算言出必行,又何必真的抡起铁铲?”
韦济轻叹了一句。在他身旁的杜甫却一言不发,双目中散发出思索的光芒,好像有所醒悟。
“中郎将,这,这等贱役,可万万沾不得……”
杨行本距离秦晋的位置很近,当即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前来劝阻。
毕竟唐朝之时,还是贵贱有别,一个官员不顾及官仪与体面,干这些粗使贱役的活计,是十分骇人的。
秦晋却道:“如何?你们干得?我去干不得?”
杨行本伸手挠了挠后脑,才道:“这活计总要有人去干,中郎将又何必亲自动手。”
秦晋的话让他大为感慨,话虽然还是在劝阻,但语气已经不似之前那么坚定。
随后,秦晋竟又说出了一句话,令韦济杜甫直觉惊世骇俗。
“身体力行的劳动并不可耻,非但不可耻,甚至还要比任何事情都光荣。只有那些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人,才应该感到可耻!”
这番话立即就换来了阵阵击掌叫好之声。禁军们击掌叫好,倒不是觉得秦晋的话多么有道理,而是因为这句话出自秦晋之口,除了身体力行同甘共苦换来的认同,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数月以来,他在军中树立的威信。
韦济的脸色早就煞白一片,这么说朝中的勋戚权贵们,并无多大关碍,但问题是秦晋的打击范围太广了,甚至连天子都牵连了进来,如果被有心人传到宫中去,后果可大可小。
但眼见着这一招十分奏效,他又不好公然劝阻。而与他并肩而立的杜甫则忽生感慨与共鸣,这与他此前近十载的经历大有关系。
由于一直徘徊在底层的边缘,所以他见过很多也亲身体会过现实的不公。就在去岁,他还亲自写下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等针砭时弊的诗篇。
可一旦官运来临,即便只过了半载的光景,于杜甫而言,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时,杜甫才记起了秦晋第一次表明身份后,在他惊讶未及平复之时,曾说过一句听着新鲜,又颇耐人寻味的话。
“不忘初心”
孜孜求官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光宗耀祖?一展长才?还是为了天下黎庶?杜甫一时间不由得呆住了,他觉得自己险些迷失在了权力和地位散发的光芒里,险些不能自拔。
韦济自幼生活优渥,成年以后又官运亨通,从未受过挫折,心境自然与杜甫不同。对于秦晋的这句话,完全没有感概,听来只有无尽的心惊肉跳。同时,他也庆幸,好在身边都是神武军的心腹,并不会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泄露出去。
正在两个人各怀心事的当口,忽有一名宦官模样的人来到工地,尖着嗓子问了一句:
“哪位是韦左丞?哪位是杜郎中?”
韦济的眼睛尖,记忆也好,立时就认出了这个宦官是太子身边的亲信,叫李辅国。
李辅国在禁军的引领下来到二人面前,但见他十分恭敬的冲两位行礼,然后才客客气气的说道:“太子殿下有请两位到政事堂!”
两个人回礼之后,韦济才问道:“不知太子殿下召见,所问何事?”
传达完了太子的命令,李辅国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答道:“太子殿下关心进度,请两位以作去咨询。”
“请公稍待,待韦某与杜郎中换过衣冠。”
此时的韦济与杜甫满身的尘土泥巴,如此去面见太子,显然是不合适的。谁知李辅国却又摆手笑道:“太子殿下早有交代,两位如常但去即可,百废待举,便要有些新气象,繁文缛节能免可免。”
杜甫不禁动容,这番话出自太子之口,便是大唐之福。
……
韦济不自然的轻抹了一下袍子上褶皱,如此衣冠不整的面前太子,让他如坐针毡。杜甫的感觉也比他差不多少。
太子李亨平静的观察着端坐在左右的韦济与杜甫,这两个人是秦晋推荐给他的。最初,李亨只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姑且一试,却实难预料,两人竟如此踏实肯干。且先不论此二人本事如何,只凭这份勤恳,就胜过那些只知道大言惊世的口舌之徒强上十倍百倍。
这是天子交给李亨第一项完全自主的差事,他当然不想办砸了,有两个如此尽心的官员从旁辅佐,也就渐渐放下了心。更为难得的是,韦杜二人均是出自名门之后。
韦济的父亲是宰相韦嗣立,杜甫的祖父也是高宗朝的名臣杜审言。这两个人的出身堪称完美,起用他们,就不会惹得朝中清流们非议,自己的阻碍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如果是寒门出身的官员,显然就要麻烦了不少。
有鉴于此,李亨仅仅是简单询问了一下工期进度,便不再多言,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反而有一半在说着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话。
韦济和杜甫自然不敢隐瞒工地上的矛盾,两个人有所保留的简单讲述了一遍,李亨便煞有介事的听着,也对秦晋控制将士的手段颇为赞赏。
要知道神武军中不论将士,大多都出身自勋戚权贵子弟,能够驱使他们甘心情愿的去做民夫壮丁们才做的贱役,单凭这份手段,就让人不容小觑。
韦杜二人出了皇城景凤门,绕过崇仁坊与胜业坊的大街,准备向南折回位于安邑坊与宣平坊之间的工地。却忽见有两辆奢华的四马轺车往兴庆宫方向疾驰而去。
韦济讶然道:“霍国长公主与常山公主如何联袂去了南内?”
在敏感时期,这些异常的事件,总能牵动人们敏感的神经。
见韦济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杜甫却却道:“两位公主的车马再急,又岂能关乎国事?韦兄多虑了!”
韦济这才抬手一拍脑门,尴尬一笑:“子美兄所言甚是,也是这几日发生的事多,脑筋都跟着过于敏感多疑。”
两人相视一笑,继而又一齐打马南去。
霍国长公主与常山公主的确又见顶顶重要的大事要面见天子李隆基。
姑侄两人联袂而至,很顺利便见到了午睡将醒的大唐天子李隆基。
说来也凑巧,今日所谈之事的主角也伴在李隆基身边。
“虫娘出落的越来越好看了!出水芙蓉,羞花闭月也不过与此呢!”
霍国长公主啧啧连声赞了两句,弄的虫娘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李隆基的心情很不错,也不知是否刚刚的午睡做了美梦,笑的很是兴起。
“霍国莫夸的她上了天去……”
“阿兄此言差异,虫娘端庄贤淑,哪里用阿妹去夸喽?”
虽然李隆基素来不喜虫娘,但还是很高兴的回应道:
“阿妹的一张妙口还想抹了蜜糖一般。”
李隆基与霍国长公主兄妹感情一向不错,两人说话也很是随意。而跟在霍国长公主身后的常山公主却不敢有一丝言行越矩。毕竟她是李隆基的女儿,对这个生来冷酷的父亲,只有敬畏,而没有亲情。
笑过一阵,李隆基这才缓缓问道:“说吧,你们两个同来南内,有何等要事?”
霍国长公主答道:“阿兄还是料事如神,确有要事,却不是阿妹与常山的。”
言语间,她的目光瞥向了虫娘。
李隆基何等的聪明,立刻就会意了一二,但也不急于问破,只揣着明白装糊涂。
“别卖关子了,有事但说,只要不涉军国重视,应允你们就是。”
霍国长公主啧啧了两声,“好像阿妹从来只有事相求阿兄一般,这次偏偏不是,是阿妹要给阿兄做回好事。”
兄妹两人互相卖着关子,偏不说破究竟为了何事,李隆基身旁的虫娘睁大了如水的双眸,觉得很是有趣,好奇的问道:“姑姑所为究竟何事呀?”
注:
清流:与宋以后概念不同,唐朝的清流指门阀世家出身的官员,与清流相对应的浊流,专指寒门出身的官员。
南内:玄宗时,兴庆宫又称南内。
第一百九十九章:祸起萧墙里
霍国长公主咯咯笑出了声。
“傻女子,自然是为了你喽!”
虫娘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如何听不明白姑姑话中之意,立时便羞红了脸,继而又一阵风般的逃离了便殿。但转过屏风以后,她终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便又停了下来,蹲下身子偷偷的听着。
李隆基见状不禁莞尔,又呵呵笑了一阵,显是颇为开心。
“说吧,阿妹属意的人选,是哪家的少年郎?”
霍国长公主也收敛了笑声,目光一闪,很是认真的看着李隆基,反问了一句。
“阿兄近来重用的少年郎还有几个呢?”
竟然是他,李隆基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颇为复杂的神色,但又转瞬即逝。
兄长的反应让霍国长公主颇感意外,
……
霍国长公主与常山公主离开了便殿,一到了没人的地方,便忍不住抱怨。
“常山,如何你到了便殿也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常山公主露出了一个颇为无奈的表情。
“姑姑如何不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姊妹在圣人面前,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的?”
霍国长公主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事实也的确如此,自己这位阿兄的子女一个个都畏惧他如虎如狼,反而是些不相干的外人,颇为得势。一想到这些,霍国长公主就忍不住愤愤不平,但她也知道,这都是帝王心术,如果身涉其中,很难保证阿兄还会如现在这般对待自己。
她只是奇怪,以秦晋年轻有为,又屡屡获得阿兄的破格提拔重用,甚至连杨国忠也被此人扳倒了,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会使阿兄对他不满意。
说到底还是帝王心思难测,霍国长公主只能轻轻跺了跺脚,才挽着常山公主打算离开兴庆宫。
常山公主见到姑姑闷闷不乐,便安慰道:“姑姑何必失望,圣人也没说不同意,也许,说不住,还要些时间考虑考虑……”
说话间,姑侄两人的目光却被一队奇怪的人所吸引。
“咦?南内里何时多了这许多的道士?”
经过常山公主的提醒,霍国长公主也陡然发现,的确,这宫中的许多布置竟与月前来时大不相同,尽都是这些道士的物什。
“阿兄何时又对这些道士感兴趣了?”
李唐皇族想来以老子后人自居,对道家颇为尊崇。但以当今天子的习惯,也绝没到了连外间的道士都请进宫中的地步。
恰逢此时,一队宦官远远的走了过来。
霍国长公主便招呼他们过来,为首的宦官见状赶忙小跑了过来。
“程元振,那些道士从何处来的?”
为首的宦官正是进来在天子身边颇为得意的程元振,虽然被直呼其名甚感不爽,但他也知道,霍国长公主在天子的心里分量不低,绝不能轻易得罪,是以谄笑道:“公主有所不知,这是从蜀中来的道人,法力无边呢!”
提到蜀中,让霍国长公主想起了一个令她极为厌恶的人物,那就是杨国忠。
杨国忠此前为宰相时兼领剑南道节度使,即便罢相之后被起复,仍旧兼着剑南道节度使。这些道士从蜀中来,便没准是杨国忠捣鼓出来的。但是这个程元振与她并不亲近,霍国长公主也不便多问,只点点头便与常山公主离开了兴庆宫。
程元振冲着霍国长公主离开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一个无权无势的夫人也敢直呼其名,真是不知斤两,早晚有一日,会让她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到了便殿之外,程元振刚要进去,却被殿外的内侍拦住了。
“圣人刚刚睡下,有旨,睡醒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程元振顿觉扫兴,但也知道这是天子近来的习惯,只要入睡,便决不许有人在殿中伺候,也许人老多疑就是这幅模样。
此时已经有了初夏的模样,空气闷热不已,内廷中各种虫鸟鸣叫,使得人更是烦躁。
程元振在阶下焦躁的踱着步,现在高力士隔三差五就得上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自从他侄子冯昂惨死以后,更是大病一场,直到现在还在卧榻上养病呢。恰好边令诚与张辅臣也都离京赶赴了外地,现在的禁中完全就是他程元振一个人独领风骚。
但是,天子近来的举动也令程元振很是尴尬,午睡时居然连他也拦在了外面,如此种种落在了其他宦官眼中,自然便会有了不同的解读。他已经明显能感受到,许多宦官对自己的不敬。然而却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宦官的所有权力都来自于天子,一旦天子对某位得势的宦官表现出疏离的意思,立即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大做文章。
闷热与虫鸟的鸣叫让李隆基从半梦半醒中睁开了眼睛,最近午睡时他总是被这些恼人的声音吵醒。他想喊人进来,却忽然惊觉,身体竟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一般,明明心亮眼明,却是无法动弹分毫。非但如此,他长大了嘴巴,竟也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一丝。
恐惧瞬时占据了李隆基的身体。
很快,便有一团团嘈杂至极的声音传入了耳朵里,惊惧的天子发现眼睛似乎还能转动,因为他的视线已经在殿内不断的旋转起来。
骤然间,一道黑影突兀出现,随之寒光点点便直冲李隆基的胸口面门疾射而来。
“来人,来人……有……刺客……”
断断续续而又含混不清的声音忽而从便殿内传了出来,程元振立时便浑身一震。
“都听到了没?是,是不是圣人在呼喊?”
候在殿外的几名宦官都是一脸莫名与难以置信,他们的确听到了呼喊,但一时又不敢确认是否出自便殿的天子之口!
“抓刺客!”
就在他们犹疑不知所措的当口,又一声清晰的呼喊从殿内传来进来。
这时,众宦官终于确认了呼喊声的来源,是来自便殿的天子。
“护驾,护驾!”
程元振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凄厉的划破了宫禁的天空,似乎连内廷中的虫鸟都纷纷受惊而不再鸣叫。如果天子此时出了意外,他们这些伺候在殿外的一干内侍都将毫无例外的受到惩处。
此时的程元振连肠子都悔青了,为何不该他当值的时候偏偏赶来献殷勤呢?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一干宦官破门而入,却见李隆基于榻上披头散发,身体瑟瑟发抖,双臂在无力而又漫无目的的挥动着。
“圣人,圣人,是奴婢,是奴婢啊。”
程元振极为忠勇的护在李隆基的身前,一面又指挥着内侍们在殿内搜索者刺客。
“快,羽林卫,去,去招陈玄礼入宫!”李隆基嘶喊着。
“圣人,请随奴婢先离开便殿……”程元振试图要将天子劝离便殿,万一刺客还没走远,岂非更是危险?
“还磨蹭什么?想死吗?”
天子疾言厉色,程元振肝胆俱裂,他何曾见过天子这般模样,只得匍跪于地,不断的告罪。
“奴婢,奴婢这就遣人去招龙武大将军入宫,只是便殿内情况不明,还请圣人先离开……”
但李隆基就是不肯出去,只厉声喝道:“拿朕的天子剑来!刺客有胆便来!”
程元振不敢违拗,只得连不迭的冲一众内侍们说着:“剑,剑,快去拿剑!”
一众内侍们早就被吓傻了,若非有程元振在此,他们只怕个个都是六神无主。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来到了兴庆宫。他从皇城公署中出来,便与传达敕令的宦官遇了个正着。听说南内糟了刺客,还是在天子午睡的时候,哪里还敢怠慢耽搁,马不停蹄的就赶往兴庆宫。
同时,陈贤里又命人给龙武军长史陈千里传令,速点起一千新军等候调遣。
龙武军不驻扎在长安城内,陈玄礼不敢擅自下令,调兵进城,但基本的准备还是要做的。
见到天子无恙,陈玄礼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臣护驾来迟,死罪,死罪!”
此时的李隆基已经彻底清醒,只着中衣的他外罩一领玄色大氅,披散的灰白头发被捋向了脑后简单束起,双手则拄着镶满了各色宝石的天子剑。
此情此情,让陈玄礼不禁一阵恍惚,不禁想起了四十余年前,两次政变中那个指挥若定的李隆基,竟与眼前英姿不减的老人竟合二为一了。
“爱卿何罪之有?调龙武军入城,接管宫禁,封闭长安所有城门,彻查刺客!”
“臣遵旨!”
但陈玄礼又犹疑着问道:“长安各门由神武军所掌,臣是否会同神武军共同缉拿刺客?”
李隆基的目光陡而一凛,冷声道:“刺客伏法之前,长安内外,皆由龙武军接管!”
陈玄礼见状便没来由的身子一颤,李隆基目光中狠辣已经多年未见,今日陡然再见,竟然有些无所适从了。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天子今日一怒,来日又不知道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亦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人头落地。
出了兴庆宫,一阵热风吹来,陈玄礼才发觉浑身的衣袍已经被冷汗打的透视。尽管此时太阳高照,闷热不已,但他感受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
第二百章:邪术难惑上
兴庆宫外热风连连,陈玄礼却被吹的直打寒颤。天子的态度很是怪异,按说这种事自有成例可以拿来用,可他偏偏却连羽林卫的禁军都排除在外,那事态也许就比之前想象中严重的多了。
陈玄礼宦海浮沉五十载,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他已经敏锐的嗅到,天子的情绪与反应很不正常。但他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是上有所命,效死而已。这也是陈玄礼能够屹立官场四十余载而不倒的原因之一。
一个时辰后,天子的敕令出了兴庆宫,神武军和羽林卫都交出了各自的防务,悉数返回禁苑,听后差遣。北衙三军中一直甚为低调的龙武军此时一并接管了南内与长安各门的城防。
这一连串不同寻常的举动,让长安城中绝大多数人都措手不及。
延兴门里,胡商的马队被堵成了长长的一溜。
各色胡商在不停的抱怨着,如果耽误了出城的日期,这趟货物又要赔上多少钱云云。
然而,接管城防的禁军们可不吃这一套,不论是谁,只要靠近城门一丈之内,便刀剑相向。
“现在又没到宵禁,如何封门?”
眼看着天上的太阳还明亮的很,就算下午时光过的快,现在总不至于到了宵禁封门的时候。
面对商人们的质问,负责把守城门的旅率只得不厌其烦的解释着,“上面下达的军令,今日城门不开了,都散了,散了吧!”
长安城内的百姓出不去,城外的百姓进不来,到处是一片抱怨之声。但与百姓们不同,百官们却从这一不同寻常的处置里发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其时,天子并未对外公布在兴庆宫午睡时于此的消息,百官们只能从神武军和羽林卫双双被剥夺了防卫之权中揣测,宫禁内一定出了大事件。
尽管李隆基有意封锁消息,但纸永远都包不住火的,总有人透过层层关系,打听到了今日变故的真正原因。
天子遇刺!
这则消息就像燎原的星星之火很快就流传开去,从朝堂到坊间,也仅仅用了不过半日一夜的功夫,就已经尽人皆知了。
当杜甫和韦济得知这个消息时,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但紧接着,他们便想到了霍国长公主与常山公主昨日午间进兴庆宫的事。
据此推断,天子遇刺的时间与两位公主进宫的时间,也当在脚前脚后。
“莫胡猜,两位公主,一个是天子的同产妹妹,一个天子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坐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韦济否定了杜甫有些不切实际的猜测,但他也觉得这其中有些巧合的令人生疑。
杜甫却叹息道:“韦兄小心谨慎没有错,我也就是一说,真正的麻烦事,中郎将被夺权了!”
神武军负责各门城防的差事被龙武军接掌,似乎在有意针对秦晋。
韦济却觉得,这不过是例行公事。
“羽林卫的差事不也被龙武军接管了吗?再说 ,中郎将仍旧稳坐在工地上,也不见他有一丝一毫的着急?”
但这话说的连韦济都觉得有些牵强,着急?着急就有用吗?如果着急,反而才麻烦呢!可又能怎么办?现在事起仓促,一切都只能静观其变。
坊间自天明开始就盛传天子遇刺,杜甫和韦济也都听到了这种说法,但两个人又都将信将疑,毕竟宫中的正式消息还没传出来,各种假消息甚嚣尘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希望,这是个假消息,如果被证实是真的,只怕天子不杀几个人便不会善罢甘休了。
陈玄礼在长安城中大索三日,一无所获。李隆基大发雷霆,将陈玄礼骂了个狗血临头。
天子如此暴怒,这在此前四十余年里前所未见,而且天子一直以来都试图向世人展示他宽厚仁和的一面,更是不会当面给大臣下不来台的。现在天子公然违背了自己的习惯,可见他的内心该有多么愤怒,亦或是说以愤怒来掩饰他的恐惧。
“圣人,奴婢今日见着了李真人,听他说,这南内西边似有怪异,也许,也许……”
李隆基目光一凛,骤而瞪向了小心翼翼说话的程元振。
“也许什么?”
“也许是镇厌射偶……也未可知……”
程元振说话时,鬓角的汗珠就已经抑制不住,噼里啪啦的滚落。此时殿内,静的即便是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李隆基突然间就愣住了,一张脸阴沉的就好像雷雨前的黑云密布,好半晌之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传李宣仁!”
这个李宣仁就是从蜀中来的道士,据说颇有法力,又颇能论道,深得李隆基的欢心。
很快,李隆基屏退了殿中的所有人,包括程元振也不例外,整个大殿上只有天子与李宣仁两个人。
伫立良久之后,李隆基才缓缓开口:“李真人,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不妨直说,朕日前遇刺,究竟,究竟是何人所致?”话一出口,李隆基觉得荒唐极了,这等事居然也要求神问卜了吗?但他越来越老了,为了能够长生,便不得不放下天子的唯我独尊,屈从于神怪了。
李宣仁盯着天子看了一阵,才上前紧走了两步,关切的问道:“圣人在将醒未醒之际可有四体难动分毫的症侯?”
闻言之后,李隆基大觉骇然,有一种**被人窥伺的危机之感,这种感觉对于普通人不过是稍显尴尬而已,而对于一个御极天下的天子而言,带来的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李宣仁也不等天子回答,便自顾自的说着,语速急促而又奇怪的顿挫着:“圣人若有此等症状,或为厌胜所致。从入宫时,小道就觉得南内西天似隐约有黑云缭绕,可一旦靠近却又了无踪迹,原本想勘察几日,出了结果再向圣人禀报,不想竟出了这等恶事……”
李隆基双拳紧握,李宣仁后面再说了些什么,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今日李宣仁的提醒,也让这位老迈的天子觉察出了怪异的地方,那日便殿四周皆有宦官把门,就算刺客有通天遁地之能,也不至于立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睡梦中产生的幻觉,但他的手心处却有一道实实在在的血痕,是利器割伤。
连日来,李隆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听了李宣仁的话,立时恍如茅塞顿开,是了,除了厌胜射偶,便不能有此等诡异效果。
但是,这个想法让李隆基竟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隆基是个饱学诗书,精通历史的皇帝,自己此时面临的境地,让他想到了汉武帝征和二年的那一幕惨剧。
以往在读到那一段文字的时候,他可不认为刘彻是听信了江冲等人的挑唆,才诛杀了太子一党。汉武帝雄才大略,岂能受那些宵小所蒙蔽?之所以无情辣手,也只因是卫氏一党已经生了裹挟太子谋逆的心思,如果不痛下杀手,必将反遭其害,自此后朝局崩裂不说,汉家江山或也将惨遭刀兵之祸。
所以,自古而今,为天子者,只有大仁大义,而从无小仁小义。所谓大仁不仁,便是此理。
“圣人,圣人……”
程元振的声音几次三番在耳边唤他,李隆基才回过神来。
再看殿内,只有他与程元振两个人,李宣仁已经不知何时便离开了
“李真人呢?”
程元振答道:“回圣人话,李真人说,圣人心里有桩当决未决之事,他,他不便从旁打搅。”
李隆基的眸子里忽然现出一丝杀意,程元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再看过去,那一丝杀意又不见了,害的他直以为自己又产生了错觉。
“知道了,下去吧!”
程元振只好灰溜溜的出了便殿。
李隆基又呆立了半晌,忽的便轻装简从,悄悄出了南内,直奔永嘉坊而去,他赐给高力士的宅子就在坊内。
高力士的病情经过一段调养已经逐渐好转,忽然见到天子亲来探望,喜不自禁。
“老奴承蒙圣人不弃……”
话还没说两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呜咽了好一阵,高力士的心情才得以平复,这其中固然有对李隆基信重之恩的感动,也有对惨死侄儿的哀思,想他冯氏一门,就此绝后,又如何能不伤心痛绝呢?
李隆基屏退了所有人,静等高力士平静下来以后,忽然说道:“朕打算杀一个人!”
“谁?”
高力士没来由被吓了一跳,天子虽然任性,可从未有过如此阴谋勾当的举动。
只听李隆基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李宣仁!”
高力士听说是此人,不禁又放心心来,他生怕从天子的口中听到某位重臣边将的名字。
“一介江湖术士,圣人若烦了,轰出宫去就是,何必……”
话才说了一半,高力士发现李隆基的脸上忽而阴深可怖,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以他对天子的了解,只怕那个李宣仁劫数难逃了。
但想想也是活该,这等人在民间装神弄鬼也就罢了,偏偏跑到宫禁中糊弄天子,就算身首分家也是咎由自取。
却听李隆基的声音阴恻恻响起:
“此贼能以邪术洞悉人心,若被不轨之人利用……朕留他不得。”
第二百零一章:携私乱公器
兴庆宫的宦官们一夜醒来,忽然就发现内监程元振带着一群人在宫中大张旗鼓的挖来挖去。但碍于程元振的威势,这些内侍宦官们哪肯上赶着去招惹不痛快。
“挖着了!”
不知是哪个忽然兴奋的喊了一声。
程元振立即喜形于色的奔了过去,待从那名兴奋异常内侍手中接过了一件物什,打开了沾着泥土的丝绸料子,只瞧了两眼便勃然问道:“这是谁的屋子?”
“回内监话,这,这是张,张辅臣的……”
一名宦官眼睛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当年不过是一念之差,原本属于自己的富贵便到了张辅臣那里,此后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把肠子后悔的青了一次。
“好,记录在册,接着挖!”
兴庆宫兴建的时日尚短,四十年前李隆基还没登基时,仅是他的私邸,登基以后经过数次的扩建改建,已经成了一座集山水楼阁正殿于一体的皇宫,时下被官员们称之为南内。
按理说,像这等建成时日甚短的皇宫里应该干净的很,但不挖不知道,一铲铲挖下去,却让人看得心惊肉跳。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挖出了满满一箩筐的物什。
看腐烂程度 ,时间跨度至少也在几十年到数年不等。
不过,这伙大张旗鼓的宦官很快便停在一处小院门口裹足不前。
程元振大怒道:“都愣着作甚?想挨鞭子么?”
一名内侍赶忙回答:“不,不是,奴婢不敢进去,这,这是高将军的宅子。”
程元振何尝不知道这是高力士的宅子,平日住在宫中时,高力士累了便会到此处歇息。但他就是要拿高力士立威,现在连高力士的宅子都搜查了,看将来还有谁敢对自己阳奉阴违。
“给我查,谁不进去,就抽谁的鞭子。”
在程元振的带动与威逼下,这群内侍们又壮起了胆子,冲进高力士的小院,到处挖了起来。
说实话,程元振还真希望能挖出些什么东西来,但很令人失望,整座小院被挖了个底朝天也一无所获。这自然也在意料之中。程元振满意的挥挥手:“走吧,今日的进度紧着呢,搜完了兴庆宫后几日还要去太极宫,大明宫,十王宅,东宫…….”
说到东宫的时候,程元振的眉梢跳了一跳,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带头出了小院。
挖完了高力士的小院,很快又挖到了边令诚居所的屋檐下,这一片是宦官们居住的地方,大伙都门清的很。还有人在犹豫不决,谁都知道边令诚阴险贪婪睚眦必报,比起高力士要恶毒刻薄了不知多少倍。这些人怕他从潼关监军回来以后,大肆报复,是以竟比在高力士那里时还要磨蹭。
程元振向自己的心腹一使眼色,但见那内侍立即心领神会,带头便冲了过去。
凡事便是如此,有了带头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铁铲再次上下翻动起来。
“挖着了!”
程元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凡他高兴的时候,眼睛都会眯成一条缝,这回只怕也是如此。
……
安邑坊与宣平坊间的工地上,只怕成了长安城中唯一没有受到波及的地方,杜甫与韦济两个人长吁短叹着。
“听说南内已经在大张旗鼓的挖掘厌胜射偶,天子这,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就忘了前车之鉴吗?”
杜甫一连声的抱怨,熟知历朝历代历史的他已经从这异样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韦济罕有的竟不发一言,因为他也觉察到了这背后的水有多深,多浑,任何一句不合时宜的话都有可能让他和韦家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韦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面对有些意气用事的杜甫,韦济两手一摊道:“我能说什么?说了又能有甚用?”
杜甫颓然一叹:“不知中郎将是何看法。”
秦晋自神武军被限制在禁苑中不得自由行动以外,便一直在工地中没有回去,说来也是奇怪,这伙在安邑坊与宣平坊间挖洞的神武军似乎便被遗忘了一般,也许有人可能觉得这些人不能造成威胁而已。
韦济一字一顿道:“中郎将今日只说了四个字。”
杜甫眼睛顿时一亮,急忙问道:“说甚了?”
“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有个鸟用?”杜甫竟罕见的说了句粗话,“现在只祈求平素里没得罪过那阉竖,别挖到自家门里便成!”
杜甫的话让韦济勃然色变,他忽然意识到,韦家与杨国忠向来不睦,这个程元振和杨国忠是否也曾暗通款曲呢?
“如何?韦兄果真还与那阉竖有龃龉?”
杜甫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竟然也不幸言中。
韦济跺了下脚,恨声道:“不是与那阉竖有龃龉,是得罪了杨国忠,怕杨国忠那是趁机落井下石!”
闻听此言,杜甫只觉得头大如斗,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一句:“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还想不想好了!”
“我的子美兄啊,千万谨言慎行,现在连中郎将都夹着尾巴做人了,万一有个好歹,还有谁能护着你的脖子啊?”
两个人的交谈越继续下去,杜甫便愈觉灰心丧气,这哪里还是他印象中的盛世大唐,难道真要回到那个严刑峻法酷吏盛行的汉朝去吗?
杜甫也好,韦济也罢,其实一直都有四个字就在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
……
“巫蛊之祸!”
一名头发灰白的老者,洋洋自得的说了四个字。
程元振惊讶的瞪圆了眼睛。
“可有典故?愿闻其详?”
这名老者正是乡啬夫范长明。
范长明摇头晃脑的说道:“将军容禀,下走昔年曾读过一部书,上面便详细记载了前汉征和二年的一桩大案!”
程元振的兴趣被勾了上来,“大案?与时下可有关联?”
宫中的宦官们虽然识字,然则却都是些不学无术之辈,不通诗书,也不通史。
“将军莫急嘛,听他把话说完。”
范长明却道:“杨相公说的轻巧,这勾起来的好奇心就像馋虫,怎么忍得了?”
杨国忠哈哈大笑:“好那便说与程将军听听!”
范长明听了半晌,才顿有所悟,原本以为是老天送上来的机会,不想竟是范长明这老儿与杨相公一手策划的。他看了一眼略显猥琐的范长明,心道还真是小觑了这厮,只不知这厮是如何巴结上杨相公的?
继而,程元振又想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如此说,李宣仁那老道?”
仅从杨国忠会意的笑容上,程元振也已经窥得一二,只觉得整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但同时也好生后怕,杨国忠这是在陪范长明玩火。范长明是个老鳏夫,无妻无子,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到头来可别弄的玉石俱焚。
但程元振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提醒杨国忠,何不由着他们折腾,自己好从中渔利呢?
“不知相公可有吩咐?”
杨国忠没有回答,范长明却缓缓说道:“有两个人的府上一定要挖出来射偶!”
对方开门见山,程元振却不愿意就此为人驱使,冷笑道:“啬夫好大的口气,能不能挖出来岂是我能决定的?”
范长明似乎早就料到了程元振不会乖乖合作,笑着将一件物什递了过去。程元振莫名其妙的接过来,才发现是封书信,但看了两眼之后不免心惊肉跳。这竟是他与范长明构陷冯昂开罪秦晋时,互通的书信。
又惊又怒之下,程元振将手中的书信撕了个粉碎,这等东西必须毁尸灭迹,如果这些东西落在高力士手中自己哪里还会有将来?
范长明却呵呵笑着:“将军莫慌,这只是抄件,想撕多少,范某便有多少!”
听到乡啬夫那猥琐的笑声,程元振直觉天旋地转,指着范长明,连说话都哆嗦了。
“你,你,卑鄙,无耻!”
“我卑鄙?我无耻?难道还能比你更卑鄙,更无耻?”
程元振颓然一叹,身子终于软了下来。
“说吧,要我怎么做!”
范长明眼睛里泛着猫戏老鼠的光辉。
“早这般如此,你我兄弟也不至于撕破脸了!”
想起这厮令自己深受羞辱又身陷大狱,范长明就恨不能生吞了他,如果不是机缘巧合,遇到了杨国忠,又岂能有今日的痛快?
……
看着案头的名册,李隆基的手在抑制不住的颤抖,上面记录的名字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但他万万想不到,这些人竟然都用过厌胜之术,来以射偶这等邪法作祟!
张辅臣和边令诚都是李隆基最信重的人之一,甚至现在还肩负着重大的使命在外办差,可偏偏他们也位列其中。唯一让李隆基感到安慰的是,高力士清清白白,与此无涉!
“涉案人等一律下狱,张辅臣和边令诚暂且不予处置!”
程元振今日递上的名单里多数涉及的都是宦官,也有一两个低品级的妃嫔位列其中,这些人自然都是劫数难逃了。
“明日开始,去查太极宫,东宫!”
最后两个字说出来,李隆基突觉心脏骤然急速跳动了两下。
第二百零二章:雪上又加霜
一早,秦晋向往常一样洗漱完毕等着开饭,然后再和将士们一起进入工地施工,但郑显礼却急吼吼的冲了进来。
“中郎将还有心思在这里躲清静?火都快烧到屁股了!”
秦晋两手一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阻挡不了!”
郑显礼被秦晋这幅态度气的一跺脚。
“唉!昨夜的消息,太子已经被限制出行了,人在东宫里出不来……这帮阉竖,天子就任由他们胡搞?”
尽管已经预料到事态有可能会恶化,但秦晋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殃及到了太子。
秦晋腾的一下从军榻上站了起来,径自在军帐内转了两个圈子,这才一拳重重砸在案上。
“如此说,杨国忠果然身涉其中。”
“管他杨国忠还是程元振,按眼下的态势,这把火迟早要烧到咱们神武军头上,中郎将不能不早做筹谋啊!”
“筹谋?怎么做?难不成集合了人马,把那阉竖杀掉,来一次清君侧?”
秦晋的话说的有点重了,郑显礼被抢白的一愣,然后又悻悻道:“清君侧怎么就不行了?”
话虽如此说,显然他是不认同这种办法的,风险太大,失败的可能性极高。
见郑显礼少有的沮丧了,秦晋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就算被人家欺负到家门口了,以现在晦暗不明的形势,也只能隐忍!”
郑显礼叹了口气:“忍,只怕忍不到出气那一天,咱们,咱们就都得见阎王了!”
“郑兄弟什么时候也如此悲观了?放心吧,眼下这把火还烧不到咱们的头上。回去告诉兄弟们,稍安勿躁,一旦有事,我自有应对之法。”
好说歹说,秦晋才将郑显礼劝了回去。然则,郑显礼走后,秦晋却说什么都难以轻松起来,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这把火烧不到神武军的头上,但不好的预感却是如影随形。
秦晋的预感果然没错。当天下午,裴敬运送石料入城,诚惶诚恐的来找秦晋拿主意,他在长安的家宅里也被挖出了射偶,现在已经上报到了程元振那里。
对此,秦晋颇感意外。
“不是只在宫禁中挖么,如何已经扩散到坊间了?”
提起此事,裴敬就愤怒不已。
“还不是阉竖的主意?让各级官吏自纠不法,凡有举报必有奖赏。开始几日还算好,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局面就失控了。只要往哪家的院子里,或者院子外,偷偷埋上个把的射偶,便真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了。裴家虽然清誉甚佳,也难免得罪过人,现在被人家算计了,却无可奈何……”
秦晋比较了解裴敬现在的处境,虽然他的祖父裴光庭做过宰相,但到了他的父亲一辈,官位便已经不再那么显赫,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没有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正所谓富贵显赫不过三代,裴敬的家族正业面临这种走走下坡路的窘境。
正因为如此,裴敬的家眼看着遭了难,却无可奈何,只怕现在连昔日的故旧都要对裴敬敬而远之了。
“他们拿人了?”秦晋问道。
“还没有,但宅院已经被封了,家慈困在宅院中,吃喝眼看就断了,我,我去无能为力!”
还没等说完,这个七尺男儿汉竟呜呜的哭泣了起来。
秦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也没想到,这股风竟像瘟疫一样,扩散的这么快,他的自信与底气也在渐渐流逝。而比起裴敬的母亲,更让秦晋揪心的是朝中一干要人,比如高仙芝,比如太子李亨。
直觉告诉秦晋,李亨在这次风潮中,只怕是很难幸免了,他想不出李亨还能有什么解数可以脱难,只是现在的刀柄我在程元振手中,这是个不按套路出牌,且又无所顾忌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针对此人呢 ?
但又看裴敬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秦晋于心不忍,便道:“吃用上倒好说,我可以去拖了关系疏通,只射偶一事,却不好办,只能从长计议!”
听说秦晋肯代为筹谋,裴敬立时就来了精神,上前一把抓住了秦晋手臂。
“只要能让家慈不受冻挨饿就成,末将就不信了,挖出射偶的人家没有上万也有上千,天子敢全都治罪?”
裴敬的话让秦晋心头突突直跳,暗叹道:想不到连日在工地上,竟然和外界的消息严重滞后,再这么下去可不行。但他却没有办法,自从神武军的差事被陈玄礼的龙武军取代后,神武军的众将士已经全数撤回了禁苑。
而且天子还专门派了宦官监军,每日按照花名册查验人数正身,而他的密探全在神武军中任职,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几乎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断了。
再这么下去可不成,消息渠道必须恢复,如果不能用军中的人,也可以重新招募一些勇士,专门做这种勾当。这件事想想也只有郑显礼最合适,相比于神武军中的所有人,秦晋还是最信任郑显礼。
这倒不是说秦晋不信任裴敬等人,这些人也一样得他的信任,但郑显礼在长安无牵无挂,做起事来自然没有后顾之忧。而裴敬也好,卢杞也罢,能够牵扯他们的因素太多,不确定的东西也太多。
为了裴敬的事,秦晋还冒了一次险,让郑显礼联络了宦官景佑,他虽然是边令诚的义子,与程元振不在一个阵营里,至少此人还在宫中有些人脉,解决裴敬家的吃用问题应该不难。
但郑显礼带回来的消息却让秦晋彻底惊呆了。
“被抓了?什么时候被抓的?那些人就不顾及边令诚的脸面?”
“顾及?连边令诚这一回都要自身难保了,听说在就在他的房檐下也挖出了东西……”
秦晋呆了一呆,才问道:“你那里可靠的人手还有多少?”
见秦晋满脸严肃的有此一问,郑显礼就觉察到了事态的严峻,也许并不像秦晋说的那么乐观。其实,郑显礼也有自己的判断,现在的长安城里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各路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跳了出来,以举发厌胜为由,报复私人,无所不尽其极,怎么看都想乱世将至的前兆。
“从安西来的老军只有不到四十人了,但个个可靠,能托付生死!”
“好,现在神武军被人盯得紧,密探的消息已经断了,只能让他们……”
仔细叮咛了一番,郑显礼点头应承着:“中郎将放心,交给他们便是!”
但陈千里的到来却打乱了秦晋的计划。
“陈大将军得到了上命,要收缴长安城内各军的兵器,说是各军,其实只针对羽林卫和神武军,君要早做准备!”
城里的工程还没完,如果想要继续下去,怕是也只能听从陈玄礼的安排了。
“这是天子的敕令?”
陈千里说起来也是一脸愤然之色。
“怎么可能是天子敕令?无非是程元振那阉竖打了招呼,说是圣人夜不安寝,只能如此!”
秦晋十分纳闷,李隆基给他的印象,虽然会偶出昏招,但绝没糊涂到任人胡作非为的地步,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一度甚至怀疑,李隆基是不是已经出了意外,宫中的各方势力在紧锣密鼓的策划着夺权。
但禁中的消息十分严密,唯一于他们有牵扯的景佑也被抓了起来,他也只能混乱猜测了。
其实神武军入城后带的仅仅是贴身的横刀,向陌刀、蹶张弩这等杀伤力极大的重兵器一样没带,但问题是他们没有足够站住脚的理由不配合陈玄礼。
此时,秦晋也暗暗庆幸,当初陈千里没进入神武军也许是对的,一旦有变,至少还可在外以作奥援。
陈千里说完了要紧事,又马不停蹄的离开了,从他匆匆行色中,秦晋又解读出了一丝不详。
直到掌灯时分,韦济如丧考妣的来见秦晋。
“大事不好,太子殿下遭阉竖暗算,也,也被羁押,听说一干内眷都被迁出了东宫!”
秦晋直觉头大如斗,太子倒的太快,从早上的限制出行,到现在的羁押,一日之间,坏消息接连不断。他终于意识到,对于现状,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掌控能力,一切来的太突然,排山倒海一般的砸了过来,让他措手不及。
“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确实?”
“确确实实,乃家兄亲眼所见,家兄在龙武军中任职,今日忽然托人捎话,让,让我告病还家,这可能不是好兆头。”
“如此说,太子的消息还未及扩散?”
韦济点点头,却又说道:“纸包不住火,这么大的事,只怕天一明,就满城皆知了!”
秦晋的胸腔里一片冰凉,他知道,程元振再胡闹也不敢随意看管太子,他之所以敢这么做,肯定是请准了李隆基。
既然李隆基肯这么做,那可以想象的内容就太多了,难道他已经是生了废黜太子的念头?但这也有点说不过去,明明此前他已经逐步的放权,甚至着意培养,怎么现在却说变就变呢?
秦晋直视着韦济,“恩,形势诡异叵测,君与子美回家避避风头也好,等事态平息了再出来做事!”
岂料韦济却提高了音调。
“中郎将也小觑了韦济,韦济岂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第二百零三章:父子成水火
韦济的表态让秦晋大为动容,想不到一向油滑的此人竟也有这等气概。但气概归气概,在秦晋看来也没什么卵用,不如回家避祸去的好。
秦晋忽然发觉,一向与韦济形影不离的杜甫今日竟没有与之同来。
“杜子美去了何处?”
提起杜甫,韦济的眼睛里流露出几许担心的神色。
“宗文得了急病,杨氏托人捎信过来,子美放心不下,回去看看,也许是误了进城的时间,明日当能返城。”
秦晋大为奇怪,“龙武军不是封城了么?如何子美还能公然出去?”裴敬能进城,那是有公事,可以特批。杜子美想要进出,谈何容易?
见秦晋大惊小怪,韦济却是一副更为惊讶的模样。
“中郎将连这其中的猫腻都不知道?封城归封城,但只要找对了门路,出一笔钱,混出城去也不难,至于传递消息就更简单了。以前神武军在,执法森严,做这门生意的人都被坑惨了。现在城防归了龙武军,却是又故态复萌了!”
关于这些猫腻,秦晋还真不知道,可既然出钱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混出城去,那封城还有什么意义?
“那些人也不问出城之人的身份?”
“问,可谁说实话了?连照身都可用钱买来,问了也是白问。”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随便提及一件事,都让秦晋无比添堵,就没有一件顺心的。奈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也只能暗气暗生。
不过韦济描述的这些猫腻却让秦晋眼前又忽的一亮。
“裴敬的家宅挖出射偶,被封了,现在眼看着断水断粮,可有法子买通关节?”
杜甫卖通关节出城,一定有韦济为他牵线搭桥,否则以杜甫的人脉,断不可能办成此事。
秦晋所料不差,韦济先是露出了吃惊的表情,然后又胸有成竹的说道:“不就是送水送吃的,这可是活人的菩萨事,又有钱收,何乐而不为?”
“如此大好,就拜托韦左丞代裴敬走走门路!”
韦济答道:“责无旁贷!不过,今日已然宵禁,却须每日出面办理此事。”
这本就在情理之中,现在神武军已经不负责夜间巡查,这点便利条件他们已经无法享受。但今日并非全然一无所获,至少裴敬所托之事有了底,倒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
想到此,秦晋憋闷的情绪稍稍有了些缓解。
……
夜深如墨,东宫外一处空旷的场院上却是灯火通明。杨国忠的一双眸子里闪烁着扑朔的火光,脸上现出既兴奋又忐忑的神情。
“相公可是在担心?”
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者从旁问道。
被人看穿了心事,杨国忠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他又不能承认,便顾左右而言他。
“程元振如何还不来?”
那位须发灰白的老者正是巴结上了杨国忠的范长明。似乎在杨国忠身边,他又找到了此前丢失的自信。可以看得出来,杨国忠对他几乎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尤其是天子纵容授意宦官程元振发起巫蛊大案之后。
“此贼心术不正,相公可利用,却不可轻信,更不能倚重!”
范长明逮着机会自然要在杨国忠面前,将程元振描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实际上,程元振给杨国忠的观感并不好,也正应了范长明的说辞。
但今夜的重点不在程元振身上,而是他们在谋划的大事。
天子的敕令在中午时才送了过来,杨国忠现在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的参与进这桩难得的大案中。这桩大案对某些人可能是难言的噩梦与灾难,对杨家而言,却是个翻身的绝佳机会,他再也不能任由机会从手中溜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相公放心,没有程元振,今夜的事也一定成了。”
“但愿如此!”
杨国忠默念了一句。
然后,范长明请杨国忠回避,他还要把最后的这一步棋走出去。
“把人带上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被推搡了上来。
“怎么样,考虑的如何了?可选择好了?”
那人默然不语,范长明眯着眼,笑呵呵的继续问道:“其实这个选择并不难,希望君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一面是家人的安危,一面是些所谓的同僚。俗语说,血浓于水,君肯为了不相干的人牺牲掉骨肉至亲?”
见那年轻人还没反应,范长明的声音便有些发冷。
“别忘了,君的家宅中挖出了射偶,一旦罪证查实,重则全家斩首,轻的也是男子发配岭南,女子冲做官妓,与人为奴为婢……”
“住口!”
那年轻人显得十分矛盾,骤然喝了一声。
范长明眼中划过喜色,问道:“可有决断?”
年轻人艰难的点了点头。
“好!既然如此,范某可保你家人安然无恙!”
“无耻!”
年轻人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面对辱骂,范长明不以为忤,反而笑着说道:“年轻人,没听说过无耻者无畏吗?要想成就人所不能,便要比人更无耻,更下作……”
说到最后,范长明的脸愈发扭曲,连声音都变得奇怪不已。
“为什么是我?”年轻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问。
“要怪只能怪你加入了神武军,要怪只能怪你在神武军中是个旅率,要怪只能怪你偏巧今日遇见了范某,或者说,让范某知道了你的家人都住在长安城内。当然,也可以认为,是老天选择了你!”
范长明的言语很是轻挑,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见年轻人像个被戳破了的猪尿泡一样颓然的蹲在地上。范长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然而他却安慰起了这个年轻人。
“如果范某与君易地而处,就绝不会垂头丧气,只要此事一成,加官进爵自是在所难免,比起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头,可是切切实实的得利呦!”
年轻人似乎再也受不了,连声喊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送什么信,拿来就是!”
范长明心中鄙夷,这些勋戚纨绔,如果不是仗着生在好人家,就凭这点能耐和胆量气概,岂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说的不中听点,这些人与那些圈里养的猪狗也没甚区别。
……
子正初刻,裴敬忽然被部下从睡梦中叫醒。
“校尉,不好了!”
裴敬睁开眼睛,问道:“何事?”
“薛四郎回来了!”
“薛四?他不是跟随中郎将在安邑坊施工吗?怎么连夜来此?”
“有大事,薛四急的都哭了,不得不连夜回来……”
裴敬的心情很坏,见部署啰嗦,又语无伦次,就不客气的将他打断。
“直说,何等大事。”
“中郎将在胜业坊的府邸也被挖出了射偶,程元振那阉竖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裴敬顿觉心头就像堵了一块破布,吞不下,吐不出,一巴掌重重的派在军榻之上。
“再由着阉竖折腾下去,忠臣良将一个个被构陷没了,这,这朝廷还能长久吗?”
也许是裴敬有感而发,映着忽明忽暗的烛火,他的眼睛里竟然已经闪出了几点泪花。就在七日之前,他还想不到,满腔的报复居然在今日就戛然而止了。
今日进城时,他已经听说了,天子颁下敕令,命杨国忠参与厌胜的相关案件,此人与中郎将不共戴天,只怕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了。
裴敬颓然坐在了军榻上,无力的问道:“薛四呢?让他进来。”
“中郎将特命薛某传讯,希望校尉以大局为重,为拯救危亡朝局,今夜丑时发兵,配合中郎将,清君侧!”
清君侧三个字像锥子一样刺进了裴敬的耳朵,刺激的一个激灵腾的站了起来。
“中郎将要清君侧?”
……
李隆基昏昏沉沉的刚睡着,便被内侍轻轻的唤醒了,这立时引得他极为不快,这几日没睡过好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吵醒,当时就想将那内侍发落出去,抽一顿鞭子。
但很快,程元振带着哭号的声音便进了寝殿。
“圣人,大事不好了!”
李隆基曾交代过,若有大事不论何时何地,程元振都可以入殿觐见。
“说,究竟何事?”
“奴婢死罪,想着太子殿下诚孝,才疏于看管。不想,太子殿下,竟,竟勾结了神武军中郎将,要,要清君侧……”
“甚?清君侧?”
李隆基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继而便雷霆震怒,一脚将跪在身前的小内侍踢了个跟头。
“反了,真是反了!太子胡闹,秦晋也跟着胡闹么?”
“奴婢死罪,死罪。就在入夜时分,有司已经从胜业坊的秦府挖出了射偶,此事尚未禀报圣人,不想,不想此贼竟先发制人了!”
李隆基暴怒过后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实在不肯相信,以秦晋的为人准则,竟会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至于太子,因为种种不公待遇可能会对自己可能会心生不满,但起兵造反,发动兵变,似乎又不符合太子一贯保守谨慎的形式风格。
说一千道一万,李隆基防范了这个儿子十几年,想不到今日听闻他起兵 “清君侧”的时候,愤怒过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肯相信,甚至在为这个儿子找不反的理由,甚至于他的胸腔里还荡起了一丝苦涩。
“传陈玄礼!”
不论真假,总要先正面危险。现在只能让陈玄礼出面去查明真相,如果李亨果真勾结秦晋造反,那也只能辣手无情了。
第二百零四章:一去难回头
裴敬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带兵清君侧。他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因为军中受到“厌胜射偶”波及的不止他一个人。说来也奇怪,这“厌胜射偶”整人的法子扩散起来就好像瘟疫一样。而且确实证据也极为简单,只要证实被构陷者的家宅内挖出过射偶,一切便可以顺理成章。
在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人性丑恶的一面被充分的调动起来,为了整治仇人或是对手,上至官员,下至黎庶,都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只要扣上这个罪名,根本就不需要唐律的约束,便可以定罪处置。
这等突发事件简直就是为那些携私报复的人量身定做的。世家贵戚多有官场夙敌,现在遭人报复也不奇怪。
但偏偏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们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也因此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清君侧”。
再加上神武军素来以军纪严明为基础,只要有人以中郎将秦晋的名义站出来,振臂一呼,绝对是一呼百应。
裴敬的估计没有错,几个主要的旅率校尉都赞同此事,只是这一去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所谓“清君侧”其实与造反仅仅是一线之差,古往今来但凡兵谏的人,要么夺了天下,要么兵败身死。
但现在的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死角里,就算不进行兵谏,又能有好下场了?
禁苑驻扎的神武军只有不到两千人。
裴敬仅仅挑选了建制最完整的一千人,这也是他的嫡系人马。
在临出发时,裴敬内心百感交集,在加入神武军之初,他可是心怀着匡扶天下的理想,现在可好,居然走到了只能“兵谏”的绝地。
尽管如此,如果没有秦晋的发令,裴敬也是万万不敢做此等想法的。
裴敬之所以如此淡定的直面“兵谏”,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东内苑的延政门还由神武军布防,并没有被陈玄礼的龙武军接管。
严格的说,延政门是大明宫的宫门,但这里却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在大明宫与长安北城墙以及太极宫的宫墙之间有一条专门可供交通的甬道。
非但东宫与大明宫之间修建有甬道,就连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一样也有甬道,这样皇帝和太子出入各宫禁便可以避开街市,一来避免了搅扰百姓,而来还大大提高了出行的安全性。
也许陈玄礼只顾着履行天子的敕令,仅仅接手了长安各门,却忽略了这道平日里甚少通行使用的延政门。
裴敬十分庆幸,如果没有这条沟通各宫禁间的甬道,他们想要进入长安城却是难比登天了。
千人马队浩浩荡荡的进入延政门。
负责守卫延政门的旅率还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奈何神武军中军纪甚严,下属是不能随便质疑上官决定的,这么做虽然略显霸道,但却是保证军令贯彻执行的不二法门。
不过,裴敬却没打算瞒着他。
“守好延政门,中郎将有令,宦官程元振勾结杨国忠妖惑天子,神武军今夜便要清君侧!”
岂料那旅率竟两眼放光,“长安被弄的乌烟瘴气,除掉这些祸患,咱们就能见着亮天了!”
与此同时,他也要求与裴敬一同入城。
“你不能去,守好延政门,便记一大功!”
其实裴敬自有打算,虽然中郎将没有过交代,但也要为万一不测做好万全的打算。
万一兵谏失败,也许延政门就是他们唯一的退路。
神武军上下没有人愿意背叛大唐,他们从下生开始,包括加入了神武军以后,受到的所有影响几乎都离不开立志报国,现在若非被逼到了死角,又怎么出此下策?
虽然神武军上下都信服秦晋,但毕竟要与天子刀枪相向,出于对皇权本能的敬畏,神武军上下的士气却罕有的低落了。
这条甬道大约有四马宽,两侧都是数丈高的城墙宫墙,短短的三里路程,对裴敬而言却好似走了三年。
甬道尽头虽然没有禁军把守,但一样有宫门。只不过,这道宫门与东宫相通,多年前就已经被封死了。
薛四的表情一路上阴晴不定,他有些不安的问着裴敬:“这条路能成吗?万一有埋伏,咱们可就要全军覆没……”
说着话的同时,薛四抬起头来,两侧高墙拔地而起,霄汉银河在头顶只成了一道南北走向缝隙。
薛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井中的蛤蟆,在望着外面的天,却永远也逃不出去。当初那个范先生可不是这般策划的,只说裴敬会伺机夺门,到时便可将这股兵谏的人马消灭于萌芽之初。
而且据薛四所知,裴敬的确有个族兄在龙武军中任职,原本以为他会找族兄求助,却万万想不到,竟还有这条通天之路。
说起这条甬道,裴敬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神情。在加入神武军之前,裴敬曾与一帮狐朋狗友到这条甬道中探过险,而且并未被人发觉,只是这犯禁的得意事却绝不能对外人提起,否则便会有无妄之灾。
若再一日之前,裴敬也绝不会相信,少年时的一次探险,竟然会成了今夜兵谏制胜突袭的法门。
果然,一行人走了大约二三里路程,前面便出现了破败的宫门。说是宫门,其实规格比照城门也不遑多让。
薛四忧心忡忡,见到前路被堵死了,心下竟有些难言的轻松。
可裴敬见状如此,却哈哈大笑了三声。
“天无绝人之路,这东宫之门果然无人把守。”
正在薛四大为不解的当口,却见裴敬已经率先走进了宫门的门洞里。
原来,在门洞里侧的墙壁上竟还开有一道门,虽然上着锁,但比起厚重的宫门,便已经情同虚设了。
三两下破开了门洞墙壁上的偏门,他们通向东宫的阻挡已经不复存在。
……
李亨搓了搓手,手心一片湿凉,冷汗出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何时是个头。他做了十几年的太子,经历过无数险恶的劫难,却没有一次比今夜更令人绝望。
“殿下,天凉!”
随着低语,一领大氅被披在了肩上。李亨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李辅国的声音,至此,他不禁感慨,想不到众叛亲离之夜,只有这个跟了自己半年不到的宦官还陪在身边。
李亨内心无尽凄凉,却又有些感动。
“李辅国,也许过了今夜我就不是太子了,你们……”话才说了一半,李亨的目光有些黯然,如果他的太子果真被废了,这些跟在自己身边的宦官们,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你不怕吗?”
李辅国却道:“奴婢怕,但奴婢还要守在殿下身边……”
主仆两人正絮谈间,外间忽然响起了通禀之声。
“太子殿下,杨相公请见。”
李辅国闻言恨声道:“早晚必杀此贼!”
李亨却大为惊讶,想不到这个看似有些唯唯诺诺的宦官,竟还有些勇武之气,不过此时此地,即便杀了杨国忠也是匹夫之勇,与时局而言于事无补。
“以后万勿再有此等言语,焉知这宫墙内外没有耳目?”
李辅国本事有感而说,但经太子提醒,不禁也吓出了满身的冷汗。
“奴婢知错……”
外间却又响起了催促声。
“请太子殿下快些,杨相公等着呢!”
李亨的脸色愈发阴沉,李辅国则冲外面大嚷了一句:“你们究竟是谁家的奴婢?”
这些宦官们最是势利,见太子已然朝不保夕,脸变得竟比翻书还快。
说实话,李辅国有点同情李亨,身为一国储君的太子,被臣下欺压便也算了,竟然连狗奴才都给他脸色看,做太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然而,李亨却好似早就习以为常,尽管面色阴郁,却仍旧平静的答道:
“告诉杨相公,我马上就到!”
可外间的宦官竟还是不依不饶。
“杨相公说了,让奴婢伺候着太子殿下过去……”
李亨只得拉开了门,“走吧!”
与此同时,声声惨呼自远处传来,紧接着竟是兵器相交,马蹄叩地。
李辅国大惊失色,立即拦在了太子李亨的身前。
“殿下不能出去,他们,他们欲行不轨!”
李亨苦笑了一声。
“祸福与否,躲在这里就能避免了吗?闪开,我倒要看看,谁敢杀我!”
说罢,李亨目光扫向那传话的宦官。
“还愣着作甚,走吧!”
一行人刚要离开,便听外间有人不断大呼:
“造反了,造反了……啊……”
这时,李亨也意识到了不妙,也许还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意外发生了。
“宫变”两个字在他的脑中跳了出来,冷汗立时就打透了衣袍。
“快,关上院门!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东宫内的这处小院很是偏僻,如果不是知情人引路,外人是绝难寻到此处的。
那几个传讯的宦官也傻了眼,他们也不傻,外面的动静显然已经闹大了,便不由自主的依令关上院门。
两扇门刚刚合上,却听门外有人喊道: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末将神武军校尉,裴敬在此!”
听到神武军三个字,李亨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神武军是不会乱来的。
第二百零五章:将错亦就错
秦晋手下的几个校尉李亨都听说过,尤其是这个裴敬,乃宰相裴光庭之孙,他还亲见过几次。
“开门!”
李亨断然下令。
“殿下?”
李辅国不敢开门,乱兵如匪,是知道神武军此时来,是福是祸。
“开门!”
李亨又重复了一遍,李辅国刚打算去开门,那几个传讯的宦官却不干了,上前拦住了李辅国。
“不能开门,不能开门!”
手脚忽然被人抱住,李辅国大骇之下怒斥道:“狗奴才都放手,太子殿下的命令都不听,找死吗?”
可不论李辅国如何动容作色,那些宦官只不同意开门。
眼见如此纷乱,李亨叹了口气,当了十几年的太子,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到头来只有这个跟随自己才半年不到的宦官尚能善始善终。
然后,李亨又提声冲外面喊道:“裴校尉,又宦官阻拦,你们自行破门吧!”
话音方落,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但见两扇红漆木门轰然而倒。一群手持弓弩横刀的禁军如狼似虎的冲了进来,李亨定睛细看,为首之人正是裴敬。
其实,李亨已经隐隐预料到发生了什么,对此他不但没有惊慌失措,内心底甚至有些难言的期盼。
“裴校尉,外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裴敬肃容答道:“阉竖妖惑天子,中郎将起兵清君侧。”
尽管李亨已经早有准备,但听到“清君侧”三个字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心慌。长安一直在天子的严密掌控之下,如何就引发了兵变呢?
秦晋向来给人的印象都是居身极正之人,突然之间说他要“清君侧”,一时间使李亨实难置信。另一方面,“清君侧”是说的好听,其实则与造反无疑。
那么问题来了,裴敬配合秦晋清君侧却先杀到了东宫,用意何为?
李亨心念电转之下,脑中已经不知闪过了多少念头。
但很快,一颗火热的心又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渐渐冷了下来。
“天子圣明,何能被阉人蛊惑?莫要危言耸听!”
有那么一瞬间,李亨几乎就要彻底倒向了这些“清君侧”的年轻禁军们,但多年的太子生涯使得他磨出了超出常人的忍耐力与谨慎。
也许天子是有意如此欲擒故纵呢,万一不幸言中,他再傻乎乎的一头撞上去,那可真真是自寻死路了。
而此时,李亨也必须申明自己的立场,那就是天子的维权不可侵犯,他绝不会参与兵谏。
李亨有这份自信,假使秦晋当真策划了“兵谏”以“清君侧”,失败了且另算,成功了则必须请自己出面来收拾残局。因为只要太子之位一日不废,他永远都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
神武军这些人为了保住“清君侧”的成果,也一定不会再还权柄于天子。
就在转瞬的功夫,李亨已经打定主意首鼠两端,绝不轻易表态。这并非是李亨阴险奸狡,而是多年遭受打压的经历,使得他面临危机时产生的最本能的反应。
裴敬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李亨竟然是这种态度,如果没有意外,天子不久之后就会下召废黜太子,纵观古今被废的太子又有几人能得善终?
但此时的裴敬并不在乎太子的想法,他所要的就是控制住太子,只要太子在手 ,今夜的行动就成功了一半。
这也是他对秦晋“清君侧”计划的一点点小修正。
他总觉得,秦晋向来心思缜密,今夜的“清君侧”之举却稍显仓促,而且信中的计划也颇有些漏洞。
只是这也在所难免,事起突然之下,就算再厉害的人也有失策的时候。
裴敬只得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毋须忧虑,今夜一切与殿下无涉,末将带兵而来,不过是为了确保殿下的安危,而不使小人有机会下毒手!”
裴敬口中的小人显然意有所指,除了杨国忠,那就是程元振。
他们敢有胆子栽赃陷害,遇到兵谏之后,没准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说罢,裴敬也不再为难李亨,强行让他表态,只肃容躬身道:“请太子殿下安坐,末将告退!”
由于人手紧张,裴敬只留了五十人护持李亨,以免他落在旁人之手。
现在,裴敬要去会一会杨国忠,他的人活捉了杨国忠却是桩意外之喜,想不到此贼政事上上心,对这种阴谋勾当却积极的很,宵禁之后竟然也不返回家中。
就在刚刚,神武军还与杨国忠的随从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冲突,李亨以及宦官们听到的呼救之声,便是因此而起。
但杨国忠的随从岂是训练有素的禁军对手,只一盏茶的功夫,就以零伤亡的代价将这些人悉数制服。
让裴敬颇感得意的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杀伤杀死任何一个人。他要尽可能的将流血冲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毕竟见了血以后,谁都不能保证这些人热血上脑了,还能不能把控得住。
说到底,还是裴敬的临战经验尚浅,在关键时刻难以从容决断。现在他的重中之重是联络到秦晋,然后再由秦晋统负责一指挥。裴敬只觉得今夜之举,肩上的担子压得他已经快难以呼吸了。
“校尉,杨国忠寻死觅活,要撞墙自尽!”
裴敬冷笑一阵,这厮演习倒也逼真,神武军也没说要拿他怎样,又何必如此出自己的丑?
“让他自尽就是,看他敢不敢!”
其实还有下半截话,裴敬不愿说的太过刻薄。杨国忠死了,朝廷去了一大奸臣,才是天下人拍手称快呢。
“薛四呢?让他去联络中郎将,请示下一步的动作!”
然而,部下的回报却让他大吃一惊。
“薛旅率,他,他自尽了!”
“自尽了?如何自尽的?可没错?”
“千真万确据在他身边的兄弟所言,薛四与杨国忠说过几句话以后,神色就不太正常,然后便在一处院墙下发现了他,横刀割断了脖子上的血管,已经没救了!”
“可知道为何自尽吗?”
“只听他含混的说了几句,说躲不起裴校尉,对不起中郎将……”
裴敬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继而又一片空白。一种不详的预感升腾而起,继而周身又充满了无力感。
“如何会是这样,如何回事这样?”
但不管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裴敬和他麾下的这一千人,亦或是说整个神武军连带着秦晋都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可走。
“去,派人去安邑坊联络中郎将!”
裴敬罕有的咆哮着。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薛四有什么理由自尽,除非这一切本就是个骗局,目的就是要他们起兵造反。
意识到这一点后,裴敬直觉浑身汗毛倒竖,胸膛一片冰凉,甚至连呼吸都要凝滞了。
不用裴敬去寻秦晋,秦晋却自己已经找上门来。
当部下将中郎将来了的消息告知裴敬时,原本已经快抓狂的裴敬忽然就镇定了,仿佛理智又重新占据了他的身体。
“快,快引我去见中郎将!”
秦晋是孤身一人而来,他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得到了郑显礼的密报,说是裴敬已经带着神武军开拔了,很可能有不轨的举动。
郑显礼的老兄弟在神武军中也有个别任职的,在得知裴敬起兵后,立即就买通了守城的禁卒将消息以密信的方式传递进去,只是密信辗转到了秦晋的手中,已经又耽搁了一个时辰。
秦晋知道,裴敬若入城,要么买通了守城的禁卒,这一点几乎不可能。要么就从延政门的那条甬道入城,秦晋负责城防时,曾看过整个长安城的地图,依稀记得有这样数条甬道。
其中,延政门的甬道直通向东宫,那么裴敬最有可能选择的就是这条路。
所以,秦晋又花了一笔钱,买通了值夜的禁军,连夜赶来东宫。他原本是以求见太子的名义而来,谁知正遇上了控制东宫的神武军禁卒,一眼就认出了他。
“裴二,谁让你带兵进城的?”
见面之后,秦晋劈头就问。裴敬的不祥预感得到了印证,身子踉跄了两下,颓然道:“薛四送来了中郎将的亲笔信,说,说要清君侧,末将……”
自然,这亲笔信自然是假冒的,而胜业坊挖出了厌胜射偶等物云云,也是子虚乌有。
在得到了秦晋否定的答案后,裴敬痛叫一声:“裴敬累死中郎将,只能以死谢罪了!”
与此同时,手中的横刀便挥向了自己的脖子。
秦晋手疾,一把就拦住了他,死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
“事已至此,你自尽也不能对事态有任何改变,还让神武军失去了一位干将,切不可再做此等蠢事!”
裴敬有些哽咽。
“都怪末将,其实,其实若非存了私心,便不会蠢到上了薛四的恶当!”
他说这话时,倍感艰难,的确,他的本心也希望秦晋在这个时候兵谏,于是在关键时刻便也失去了对局势的理性判断。
秦晋叹息了一声。
“薛四也是可怜人,家里挖到了厌胜射偶,据说是程元振亲自操办的。他今日请了假,只说是回家操持事务,却不想竟为奸人所利用。”
裴敬颤声问道:“那,神武军将何去何从?”
第二百零六章:临危有决断
秦晋沉吟不语,今夜的突发状况实在已经将神武军引到了牛角里,不论成功亦或是失败,头顶犯上作乱的帽子,怕是难以摘掉了。这且不算,名声问题尚在其次,神武军数千人生死性命全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决定,纵然经历过大小阵战数十次,他也禁不住犹豫了。
比起忧心忡忡的秦晋,裴敬的心理则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原本以为是奉中郎将“清君侧”,又可顺道解决家族即将面临的危机,然则听说自己是受了薛四的欺骗以后,心理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
裴敬忽然意识到,重重因素纠合到一起,他竟然将秦晋,将神武军数千将士带到了一种进退不能的尴尬境地。如果中郎将本无意发动兵谏清君侧,那么今夜的行动则根本就没有半分胜算。
现在秦晋又眉头紧锁,默然不语,裴敬的心里就更凉了。虽然秦晋刚刚说了今夜的的事不怪他,但他却不能不责怪自己,数千名神武军将士就牵连着数千个家庭,自己怎么就一时间热血昏头,做出了这等后悔莫及的蠢事来?
想及此处,裴敬心灰意冷,便对着沉吟不决的秦晋深深一恭,目光中露出了几分决绝之意。
“中郎将不必为难,今夜的一切皆因裴敬而起,裴敬愿一身承担所有罪责,向天子请罪,与神武军诸位将士绝无干系!”
恰恰是裴敬的表态,让秦晋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抑或是说让他意识到了今夜的行动,不论是不是自己的主谋,都没有了后退的余地。
秦晋一把扶住了裴敬。
“勿要妄自菲薄,神武军上下一体,今夜事已至此,便已经没了回头路!”
其实,秦晋还有很有些感慨的,军中将士令行禁止,甚至连“清君侧”这等大事都奉命,洗脑的作用当真令人不容小觑。
说的虽然有些隐晦,但却让裴敬浑身一震,大为动容。秦晋这么做,就等于把本不属于他的责任揽上了身,而且一旦失败,后果将是抄家灭门这等大罪。
“中郎将!”
没有回头路,也就是说神武军只能一条道,继续进行“清君侧”。可是之前没有计划,现在连长安城中的水深水浅都不知道,他们能行吗?
秦晋之前一直沉吟不决,考虑的就是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一出仓促的兵谏,变得有胜算。
仔细分析,长安城中虽然权贵如云,但并非毫无头绪可循。对于城中局面能有至关重要作用的,就那么几个人。除了天子李隆基,还有控制北衙禁军指挥之权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然后就是暂掌羽林卫的宦官程元振,还有一个杨国忠也算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除此之外,其余人等,如宰相魏方进、高仙芝等人,虽然位高,手中却没有兵权,难有实质的影响。
至于太子李亨的作用也不能忽视,虽然此人在大事未成之前的作用不大,可一旦成事,李亨就是当之无愧的正朔人选。
通观全局,神武军的手上也不是全无筹码,至少杨国忠和太子李亨在掌握之中。那么,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趁着旁人还未及反应,一举控制住陈玄礼和程元振。
只要这两个人被控制住,隶属北衙的龙武军和羽林卫则群龙无首,今夜大事则成了一半。
就在犹豫过后,秦晋的心底已经腾起了一个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想法。
废掉李隆基,拥立李亨为帝。如此一来,正好便有机会一举廓清朝局,将所有的掣肘力量赶出长安,唐帝国就可以不必分心,全力应对这场几乎可以毁掉整个帝国的叛乱。
“废掉天子,拥立太子登基!”
这句话一经出口,裴敬便如遭雷击一般的愣住了。他虽然在热血昏头之下带兵进城了,但打着的也只是清君侧的念头,废掉御极天下四十余载的太平天子,这简直不敢想象。毕竟皇权的威严于他们这些土生土长在这个时代的人,早就根深蒂固到骨髓里了。
然而,秦晋的话就像攻城的冲车,仅仅三言两语就将这道紧闭了二十余年的大门轻而易举的撞开,各种念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乱纷纷一拥而入,骤然间竟难以思考了。
不过,秦晋没给裴敬留下太多的思考时间。一旦有了决断,他就毫不犹豫,在这种生死关头,哪怕只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有可能功亏一篑而身死殒命。
“太子现在何处?”
裴敬机械的回答着:“太子殿下在东宫别院内,有五十名军卒护卫!”
秦晋很庆幸,裴敬并非无脑之人,尽管内心纠结,仍旧本能的意识到关键之所在。
“五十人不够,再拨一百五十过去,太子殿下万万不容有失!”
裴敬应诺之后,秦晋又连珠一般的交代着:
“控制长安的关键在于陈玄礼和程元振两人,陈玄礼我自去对付,程元振就交给你了!”
“啊?”
裴敬有点傻眼,程元振身在禁中,又执掌了羽林卫,难不成要堂而皇之的攻击兴庆宫吗?这可是下下策。
看到裴敬略带疑惑不解的目光,秦晋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程元振其人可以智取,杨国忠与之多有勾结,关键处就在于此。可说服杨国忠,将程元振诳来,再行抓捕!”
此时的裴敬早就心乱如麻,哪里还有什么好主意,只拱手道:“请中郎将示下!”
秦晋看出了裴敬的六神无主,放缓了语速。
“稳定一下情绪,杨国忠别咱们还要慌张,一定不能让他察觉到你内心中的惶惑。”
裴敬闻言后赧颜一笑。
“让中郎将见笑了,末将没见过大阵仗,事到临头……也是正常……”
秦晋呵呵笑道:“不必妄自菲薄,这之前的决断就很是精准周到,才不至于使太子落入贼手,又抓住了祸首之一的杨国忠。”
裴敬此前之所以决断处置起来毫不拖泥带水,那是认为秦晋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只不过是趁势而为,可一旦得知了真相,后怕起来,整个人便也混乱了。
“时间紧迫,控制陈玄礼和诱捕程元振要同时进行,杨国忠那里你有把握吗?”
秦晋直视着裴敬,他手下的这几个人,也只有裴敬足够沉稳,如果连他都不行,也就只能自己亲自出马了,只是万一陈玄礼那边耽搁了,被他得到了信,行动失去了突然性,仅凭神武军的三两千人,就很难有所作为了。
半晌后,裴敬重重的点头。
“中郎将自去对付陈玄礼便是,杨国忠就交给末将吧!”
秦晋等的就是裴敬这句话,既然他有把握,便可以分头行事了。
同时,秦晋又吩咐人到安邑坊去,命卢杞和杨行本,集结所部人马,随时待命。
在事态没有进一步发展之前,杨行本和卢杞的人马不得轻动,这将近两千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有司监视之下,如果明目张胆的直奔东宫而来,肯定会引起怀疑而打草惊蛇。因此,为了出奇制胜,只能先让这些人按兵不动。
另一方面,杨行本与卢杞的本意秦晋还不了解,如果一旦将今夜兵谏的消息传递了过去,他们又能否接受?更何况,还有态度不明的韦济亦在工地上的军营中。
总之,今夜他被莫名其妙推倒了兵谏的路上不能回头看似手中有着分量不轻的筹码,太子李亨和杨国忠,但内外的形势也极为晦暗不明,除了杨、卢两人的态度,更有负责长安城防的数万龙武军与数万羽林卫虎视眈眈。
秦晋无暇顾及裴敬究竟用什么法子逼迫杨国忠就范,他现在要做的是联络陈千里,然后借助陈千里的帮助,达成控制陈玄礼的目的。
龙武军现在的驻地已经不再太极宫以北,由于负责了长安与皇城的警戒,驻地已经开赴城中,仅在太极宫与皇城之间,距离东宫也近在咫尺。
陈千里由于有了陈玄礼的看重,现在是龙武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冒军务之名求见,守门人也不敢刁难。
但军中不能进外人,所以陈千里只能亲自到辕门外相见,待见到秦晋连夜来访,又面色严峻,便心头一沉,皱眉问道:“顶着宵禁到这里来?万一被人看到,君的麻烦还少吗?”
对于秦晋近来处境愈发焦头烂额,陈千里多有了解,尤其是“厌胜射偶”风潮一起,似乎隐隐然已经有一股暗流瞄准了他,如果再这么不谨慎,岂非亲自将把柄送人?
秦晋却道:“要事,急务!大将军陈玄礼可在军中?”
陈千里颇感讶异,他没想到秦晋连夜造访,竟是要见陈玄礼。
“大将军恰在军中,我可以代为通禀,只是他未必肯见君啊!”
秦晋则胸有成竹的说道:“陈兄弟只须说与太子相关,大将军必然相见!”
陈千里大吃一惊问道:“太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事干系甚大,并未我不想告知陈兄弟……”
第二百零七章:欲静风不止
陈千里出于对秦晋的信任和了解便不再多问,将他引入辕门,进了一处廨房。
“君先在此处稍后,我去通禀大将军!”
秦晋在焦急和等待中煎熬着。孤身而来,只要出了一丁点纰漏都将功亏一篑,但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而今若再不放手一搏,只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外面刁斗声阵阵,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秦晋竟有度日如年的错觉。
忽然,廨房外传来了一阵低语之声,也许是他们不知道房中还有人,说话时也就无所顾忌。
秦晋便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哎,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
另一个声音不耐烦的回应着着。
“就你,还能有甚秘密?”
“尽说些废话,听是不听?不停俺就不说了!”
“哎,哎,俺也没说不听,快说,快说,究竟听来了甚秘密!”
却听那个声音拉长了腔调,煞有介事的说着:
“今日下午杨相公来了军中,大将军与之密谈了半个时辰,可知都说了些甚?”
原本秦晋对廨房外的絮絮之语并不感兴趣,但陡得听到杨国忠的名字心头就莫名一跳,直觉告诉他,杨国忠今日下午来见陈玄礼一定不简单。
只听另一个声音在催促着。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显然他也对这种高官间的秘闻充满了好奇之心。
“站稳了,说出来吓你一跳。”
“啰嗦,你倒说不说?不说俺走了!”
“说,说,这就说。杨相公说了,今日在胜业坊挖出‘厌胜射偶’,只是还未公布于众,让咱们大将军有个准备。”
胜业坊不是普通人能住的地方,住在里面的不是当权的大吏,就是天子宠信的勋戚,在那里挖出了“厌胜射偶”,可以想见,不知又有哪个富贵之家要遭殃了。
却听得一声冷笑回应,话中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
“这些大吏之家享受够了,也该尝尝苦头,男的掉脑袋,女的为奴为婢。不少人家的小娘子还被充为官妓,过些日子勾栏坊中又有乐子可寻了……”
“这算甚?难道你就不想听听,今次倒霉的是谁吗?”
“是哪个?”
“就是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中郎将啊!”
“竟是他?只不知他府中的那两个小娘子要充为官婢,还是官妓……”
自从冯昂一案后,秦晋在坊间又着实的火了一把,不知哪个编的段子,经过连日的热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各种版本也是层出不穷。试问,普天之下,有哪个敢得罪权势滔天的高力士?也只有秦晋一人而已。
不过,世人在说起这些事迹的时候也仅仅是赞一声好,若这个既为权贵又为故事主角的秦晋倒了霉,有人会唏嘘惋惜,同样也有人会幸灾乐祸。
显然,廨房外的两个絮絮之人便属于后者。
而秦晋此时的心情,则已经无法形容。万想不到,就算他安安分分的挖洞,不惹事生非,那些人竟也没打算放过自己。
杨国忠与陈玄礼打招呼,显然是怕万一生变,让他事先处置应对,也不至于事发时再抓了瞎。
至于外间的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秦晋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他在思量着,陈玄礼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直觉告诉秦晋,陈玄礼一定与杨国忠达成了某种默契或者说是协议。
正出神间,廨房的门被推开了,陈玄礼与陈千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对于秦晋的突然造访,陈玄礼还是给与了极大的热情,大力寒暄了一阵,才问起今夜来访的目的。
秦晋暗道:这老狐狸现在居然还能对自己笑脸相迎,若非之前偷听了那两个人的说话,谁又能想得到,此人早已经知道了杨国忠即将对他下手呢?现在假惺惺的以示热络,诚然有着此人为人处世的圆滑一面,可能还要避免打草惊蛇吧。
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怀中的利刃,这是他来之前就准备好的。说实话,在来之前,他还有几分愧疚,对这个看起来厚道的人背后捅刀子,现在看来确实他自作多情了。至于今夜的挺而走险,现在来看,则是毫无退路的必然选择,否则他也很难在这些人的合谋暗算下,成功脱难。
秦晋不再犹豫,紧走几步来到了陈玄礼近前,看起来好像有什么机密事要靠近了密谈一般,但电光石火间,却见寒光乍闪,一柄五寸长的短刃已经抵在了陈玄礼的脖颈上。
“识相,就不要声张!”
笑容在陈玄礼的脸上凝固了,他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要反抗。秦晋哪里会给他机会,又手腕一用力,锋利的刃口已经割破了他脖颈上的皮肤,暗红的血液渗了出来。
突然而至的剧痛立时就让陈玄礼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哪里还敢乱动,只要秦晋手上失了半点分寸,挑破了他脖颈上的血管,便是大罗金仙也难相救了。
“中郎将与老夫是不是有甚误会?”
秦晋骤然冷笑:“误会?你和杨国忠的勾当瞒得了旁人,岂能瞒过我?”
陈玄礼不疑有他,脸色也顿时变了,不过他却没有就此事与秦晋解释,而是看向了愣在一旁的陈千里。
“陈长史,想不到竟是你出卖了老夫!”
蓦然间,陈千里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难言的痛苦。他知道,是秦晋利用了他,但是他却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秦晋竟然孤身犯险,孤注一掷。而秦晋口中的,杨国忠与陈玄礼的勾当又是什么。他的内心被各种情绪撕扯,纠结着,一方面为秦晋的利用而伤心,一方面又在担心秦晋就此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陈千里嘴巴开合了两下,他想对陈玄礼解释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又能从何说起?就是说破了天,恐怕也没人肯信。只是陈玄礼对他可算有知遇之恩,如此行为已经等同于背叛,这已经触及了他做人的底线。
但不知为何,陈千里对秦晋就是恨不起来,从新安到长安的一幕幕竟突而涌现在眼前,他再不犹豫,已经有了决断。
秦晋自然是利用了陈千里,但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事先告知他,他断然不会与自己合谋的,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兄……”
陈千里以实际行动做了回应,几步上前将陈玄礼腰间的束带解开,又将他的袍子扯开,撕成布条,三两下就将他捆了个结实。陈千里在新安时做县佐吏,没少与刁民打交道,是以这套手法使出来却格外娴熟。
“事情紧急,秦君只说接下来该如何做?”
陈玄礼目瞪口呆,亦想不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极是忠厚的长史居然会有如此果决狠辣的一面。
秦晋自然不会矫情的现在就和陈千里解释,他原本打算,只要陈千里不干涉便成了,却想不到此人竟倒向了自己,完全不顾自身的安危。
陈玄礼不愧是久历风波之人,利刃架在脖颈上,却不慌乱,也没有讨饶,只在苦口婆心的劝说着秦晋与陈千里。
“两位又何苦如此?若执迷不悟下去,莫说杨国忠和程元振不会放过你们,就算天子也不会手软的。”
秦晋不为所动,这等攻心手法对他怎么会有用?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却想不到事情的进展极为顺利,陈玄礼就在军中,而且也痛快的出现了。
现在连老天都在给他机会,秦晋暗暗给自己打气,只要挟持陈玄礼出了这军营,今夜大事便成了一半,接下来就看裴敬能否诱捕程元振了。
……
“程将军快跑,秦晋谋反,已经捉了杨相公和太子……啊……”
雪亮的横刀从老奴的前胸贯通而出,又继而抽出,暗红色的鲜血四射喷溅,干瘦的身子立时便如破败的棉絮颓然倒地。
程元振大惊失色,只觉得胯间一热,竟是失禁了。宦官没了男根,平素里就容易失禁,现在收到惊吓更是控制不住。但生死关头,他哪里还顾得上出丑不出丑,拨马便要逃离此地。
却见一人直冲了过来,程元振更是魂飞魄散,此人他也认得,正是秦晋麾下的校尉裴敬,宰相裴光庭的孙子。
“反了,反了,秦晋造反了!”
杨国忠的老奴也算忠勇,拼着一死也要将消息告知,电光火石间程元振还庆幸着,否则他的小命命今日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程元振胯下战马刨开四踢便直往兴庆宫方向奔去。
裴敬见势不妙,大吼一声:“清君侧,诛杀阉竖程元振!”
他十分清楚,断然不能让程元振溜走,否则今夜的一切举措就要提前暴露,中郎将的计划也许将功亏一篑。
“诛杀阉竖程元振,别让他跑了……”
神武军中诛杀程元振之声起伏不绝。
程元振玩命的打马,听到神武军齐喊“清君侧,诛杀阉竖……”差点连屎都吓了出来。他的随从不多,也紧随其后跟着逃命,耳畔传来嗖嗖的弩箭破空之声,然后就是一阵人仰马翻。
程元振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只不断的祈祷着,莫被射中,莫被射中。
尖利的嗓音刺破了长安之夜的平静。
“秦晋造反了!”
第二百零八章:树倒猢狲散
秦晋造反的呼声一经喊出,便像凭空里惊出一声炸雷,震的裴敬浑身一哆嗦,同时他更是叫苦不迭。中郎将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了自己,现在却砸的一塌糊涂,可让他如何与中郎将交代呢?
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这阉竖。
“弩手,射死程元振!”
神武军的弩手个个训练有素,且令行禁止,命令的话音还未落地,便见上百支短尾羽箭如簧射出,直奔程元振而去。
然则,也许是程元振命不该绝,只见他的随从接连中箭,惨叫着坠马,可他本人却毫发无损,紧催战马加速。
裴敬又惊又怒,提马亲自追了出去,今夜若不杀了这阉竖,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尤其现在中郎将那里还没有消息,天知道陈玄礼会不会束手就缚……
心绪乱如麻,鞭子狠狠抽在了马的臀部,战马吃疼希律律一阵怪叫,前蹄陡得高高扬起,裴敬猝不及防便想双腿用力夹住马腹,同时双手紧紧扯住马缰,试图让战马平静下来。
可莫名的眼前一黑,他竟有摇摇欲坠之感,紧接着便失去了一切直觉。
裴敬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在梦中裴氏满门一百余口全部以谋反罪被处死,而一同赴死的还有神武军诸将士的家人子弟,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中郎将秦晋在内。
一天之间,长安北城外有上万人被刑杀,鲜血汇聚成溪流,由河滩流入了渭水,竟将河水染得通红一片。
可他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首级落地的一刹那,裴敬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飞出了那一滩死肉,便飘荡在河滩上空,俯视着浮尸一片的刑场。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他何曾想过,仅仅因为突然而起的一丁点私欲,竟会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骤然间,裴敬惊恐的发现,上万个虚无缥缈的灵魂竟一股脑的都想他飘来,口中含混不清的喊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裴敬不能的想逃离此处,奈何身体突然就想凝固了一样,连动一下手指的分外艰难。血红的河滩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越想努力的看清面前的一切,眼皮就越是沉的向挂了两个铁球一般。
裴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东西逐渐又模糊专为清晰,一张人脸出现了。
是秦晋!
裴敬陡得直起了身子,待发现身体完整,兄弟们也都全须全尾的站在左右时,不禁长出一口气。
“我没死!”
秦晋正关切的注视着他, 见他醒转过来,便知道他已经无大碍,刚刚只是激怒攻心,才晕厥了过去。
裴敬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程元振是否已经伏诛。
不过部下的回答却又让他瞬间跌入了深渊谷底。
程元振跑了,只要他禀报天子,又召集了羽林卫,神武军的处境就危险了。
秦晋当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就算杀了裴敬以作惩戒,也于事无补。
但好在陈玄礼已经被控制在手中,陈千里又以龙武军长史的身份假传陈玄礼军令,严命所有人没有大将军手令,不得调一兵一卒出营。
同时,又向大明宫北部的驻地传令,今夜即将调入城中的禁军暂缓入城,听后命令。
一系列的布局准备完毕,至少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形下,尽最大可能的稳住了龙武军。
如果裴敬按照计划抓住了程元振,秦晋的下一步就是调集安邑坊的两千人兵围兴庆宫,逼迫李隆基逊位,将大唐天子之位禅让于太子李亨。
但偏偏事与愿违,裴敬诱捕程元振的计划失败了。
那么接下来他们还要不要继续兵围兴庆宫?
当然要围!虽然走漏了风声,李隆基一定会有所准备,但神武军也不是全然没有险种求胜的可能。
“发兵兴庆宫!”
五个字从秦晋的口中一字一顿的说出,裴敬顿时就精神一震,知道今夜至关重要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
……
李隆基听了程元振的哭诉,开始只是将信将疑,毕竟秦晋自进入他的视线以来,都是以忠义面目示人,这种无君无父的行径,可不像此人所为。但毕竟兹事体大,他便传陈玄礼入宫觐见。
但派出去的宦官寻了一圈,竟到处都没有陈玄礼的影子,堂堂的龙武大将军竟像人间蒸发一样失踪了。
此时的李隆基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之所在。
若再平日里寻不到陈玄礼也就罢了,现在可是调查“厌胜射偶”大案的关键时期,所有城防皆由陈玄礼的龙武军接掌,这等当口若寻不到陈玄礼的人,便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李隆基为天子四十余年以来,竟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恐惧。这种恐惧源自于即将失去对局势的掌控。想当年铲除韦氏一党,诛杀太平公主,两次政变,他都气定神闲,指挥若定。独独今日,老臣陈玄礼的突然失踪,骤然间就让这位老迈的天子堕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但这种恐惧又岂是能与程元振这等奴才诉说的?
现在的李隆基,唯一信任的人,也许只有在永嘉坊家中养病的高力士了。
“去传高力士入宫!”
程元振应诺而去,但陈玄礼的失踪和天子的惊惧也让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与秦晋或明或暗的交手过几次,知道此人的本事,也许天子已经无力约束此人。而太子……
想到太子,程元振不禁激灵一下打了个寒颤。难道说太子已经与秦晋沆瀣一气,打算逼天子退位了?
这对程元振而言绝对不是好消息,“厌胜射偶”一案他将李亨得罪死了,而且李亨身边新近得宠的宦官李辅国又是他的死对头。原本程元振不看好太子李亨的前途,便寻了个机会将死对头李辅国由禁中排挤了出去,发落到东宫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听差。
谁曾向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现在 想来,程元振后悔不迭,然而却为时已晚。
都到了这等关头,程元振哪里还敢去永嘉坊找高力士,虽然他以监门将军的身份兼着羽林卫的差事,但那些骄兵悍将可没几个人买他的帐。所以,羽林卫绝不可能是他的立身根本。
惶急之下,程元振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他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足智多谋的范长明,也许此人会给他一些中肯的建议。
这老儿虽然性子阴鸷了一点,一心想着报仇,但脑筋却活络的很,否则也不可能在背后策划了这等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
只可惜,所托非人,杨国忠这种草包,又能成什么大事了?
范长明在长安的宅子很是隐秘,他冒充天子中使的身份,应付了禁军的宵禁盘查便一路寻了过去。
至于神武军在今夜可能展开的动作,程元振也不打算逢人示警了,潜意识里,竟还想与即将夺位成功的太子结个善缘。
寻到范长明的宅子,这老儿已经睡下多时,直到程元振颠三倒四将秦晋发动兵变的消息一一告知时,他才猛的跳了起来,先是仰天发怒,继而又嘶声长呼:
“贼老天,又坏老夫好事!”
通过程元振的描述,范长明已然意识到,他那完美的计划竟然再次付诸东流。而 秦晋的方法虽然简单粗暴,然则却是最行之有效的。
而兵谏这一点因素,也是范长明独独没有考虑进来的。
毕竟天子御极天下四十余载,声威武功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虽然这些都因安禄山的起兵而大为受损,但多年的积威使然,又有哪个敢贸然在太岁头上动土?
偏偏秦晋就不信这个斜,可他是怎么知道厄运即将当头的呢?
在范长明的策划中,此前的一切动作在外人看来,所谓“厌胜射偶”一案只能是杨国忠等人针对李亨的,而实际上,这背后的大网却在一步步的张向秦晋,秦晋就像一只无知的麻雀,浑不知危险已经到了身后……
范长明自以为得计之处,对杨国忠而言,铲除太子的势力自然是出于杨家的长久利益考虑,而干掉秦晋不过是搂草打兔子。反过来,对范长明而言,能否除掉太子,太才不在乎,他要的只是除掉秦晋,如此才算大仇得报。
换言之,他与杨国忠以及程元振不过是各取所需,明明是一件多赢的大好事,到来竟再一次功亏一篑。
“秦晋,早晚有一日,你必死在范某刀下!”
范长明有些神经质的狠狠念叨着。而程元振却等的不耐烦了,他来到此处就是向程元振讨教避难的法子,不管范长明有没有好法子,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了。
“先别念叨仇啊恨啊的,快想想可有合适的脱身之法?”
岂料此言一出,范长明忽然就笑了,笑的令程元振毛骨悚然,他有些后悔,不该到此处来求助这个阴鸷的老儿。但来都来了,总要听听这老儿有没有好计策,可助自己脱身。
“若得脱身,程某立赠万金之数……”
第二百零九章:一肩挑天下
岂料范长明又是一阵冷笑,竟反问道:“若范某立送将军千金,不知可否助范某脱身?”
程元振愣住了,一阵张口结舌。
“这,这,你?”
程元振干脆明白说道:“长安各门都在大将军陈玄礼的掌控之中,现在此人下落不明。换言之,也可以说他态度不明,谁知道此人是不是已经和秦晋拿小竖子狼狈为奸了!”
出于掩饰自身恐惧的目的,程元振极力替陈玄礼开脱着。
“这,这怎么可能?大将军与圣人相识于潜底,四十余载屡受重恩,他,他怎么可能背弃圣人?”
范长明的声调骤而尖利。
“不可能?别忘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天子不能保得此人富贵,甚至有可能为此人带来杀身之祸?换做是程将军,还有几分为天子的效死之心啊?”
程元振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神色,当着范长明他自然不肯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但被人揭穿了心底里的真实想法,还是不免有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难堪之感。
“仅此一条,如果秦晋有意报复将军,难道将军还以为自己能够上天入地吗?”
范长明笑的极为夸张放肆,这其中既有他对计划失败的愤懑,也有对程元振浓浓的嘲笑。相比于秦晋,程元振虽然与他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他也绝对乐见此人倒霉。
范长明的话给了程元振以极大的震撼,也让他独生豁然开朗之感。
是啊,现在长安各门紧闭,如果守门的禁军已经得了陈玄礼的密令抓捕于他,他若贸然出城,岂非自投罗网了?可如果不出城,一旦李亨成功夺位,那自己定然就是第一个被锁拿的要犯。
想及此处,程元振彻底绝望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千刀万剐的下场。可是,他不甘心啊,不甘心自己短暂的一生如此憋屈的落下帷幕。
看着兀自怪笑的范长明,程元振忽然恶向胆边生,拿起案上的铜盏,狠狠的砸了过去。
范长明毕竟老迈,动作迟缓,意识到危险时已然晚了,他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
“你要作甚?”
然则,动作却慢了一步,铜盏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头上。
顷刻间,程元振直觉天旋地转,眼前渐渐变得漆黑一片。
程元振一击得手,冲着不省人事的范长明狠狠啐了一口。
“老儿莫怪我狠心,你自己也说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不得只能拿你到秦晋小竖子那里当投名状了!”
程元振从怀中摸出了防身的短刃,想要将范长明的头颅割下,但转念一想,如果送去的是个死人,口说无凭,谁又能相信,这样一桩卷起惊天大浪的“厌胜射偶”之案,竟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啬夫一手策划?
说不得只能带着活人过去,没准还能与杨国忠当面对质也说不定!
主意打定,程元振立即就有了决断。既然天子这座山靠不住了,他不在乎腆着脸贴到太子那座山上面去,但现在的关键之处是一定要快,别等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别说雪中送炭,可能就连锦上添花恐怕都没有自己的机会了。
程元振知道,这么做有着巨大的风险,秦晋很可能会趁机捕杀自己,在东宫外凶神恶煞的裴敬让他现在还心有余悸,可如果不这么做,他也只能坐以待毙一条路了。
程元振将范长明的外袍扒掉,撕成一条条布条,然后将他的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又将剩余的布条团成一团塞到他的口中。一切准备停当,程元振将自己的随从唤了进来,将干瘦苍老的范长明抬了出去,搁在马背上。
“你们回宫去吧,某自有要务!”
打发走了随从,程元振便孤身踏上了险中求生的不归路。
……
兵贵神速,既然决定了将兵谏变成兵变,便不能再有一丝迟疑。
“裴敬,令你率所部千人,兵进南内!”
裴敬一连办砸了两桩差事,自觉现在肩上干系重大,肃然领命而去。
秦晋并非不想亲临现场指挥,只是他现在还有同样重要的大事要做。
陈千里以龙武军长史的身份,将一份份军令发了出去。军中都知道陈千里深受大将军的信重,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军令的真实性。只不过,秦晋还想要陈千里另拟一份文告。
“请恕千里不敢奉命!”
陈千里一口拒绝了秦晋的要求。
“大将军的决断,理当由他自己来做。千里现在所谓已经是不义,又怎么能陷大将军于不义?”
原来,秦晋让陈千里代陈玄礼拟一份文告,声明龙武军支持太子,要求天子立即平息“厌胜射偶”一案,止息内斗,集举国之力一致对外。
秦晋了解陈千里骨子里有着这个时代的任侠重义,有些时候却也失之迂腐,但现在却要不得这种迂腐,他只能力劝陈千里改变想法。
“正所谓大仁不仁,难道陈兄弟就不知还有大义与小义一说吗?”
陈千里不听这话还好,秦晋的话音尚未落地,便忍不住爆发了。
“千里说不过秦君,却也知道立身方为根本。现在千里已经为了旧谊舍弃新恩,成了不仁不义之人,难道,难道秦君就忍心千里沦为世人所不齿的背义小人吗?”
说此话时,陈千里的眼眶里已经闪过了点点水光。
秦晋不禁动容,突然发觉这个忠义的胖子已经为自己背负了太多的心理负担,让他背弃陈玄礼的信重,只怕已经令其一生都难以释怀了 。
但现在却不能手软,这份文告并不一定要由陈千里起草,却一定要由陈千里下发军中,否则龙武军的军心就不能安定。
毕竟陈千里以长史之名,受陈玄礼之命以新安练兵之法编练龙武军新军,现在城中布防的禁军,有半数都出自新军,他的分量举足轻重,绝不可替代。
“陈兄弟糊涂,你的忠义只会救了杨国忠,程元振,边令诚这样的奸狡之徒,难道半年以来,他们搅风搅雨,全然不顾大唐大厦将倾的举动,还不能对你i有所触动吗?”
陈千里默不作声,秦晋却不能不作声。
“天子到现在仍旧信任杨国忠,如果再由着杨国忠折腾下去,这天下也迟早要亡了。否则,秦某又何以冒着杀身的风险,促成天子罢其相位?”
这句话正触到了陈千里的软处。陈千里一直不理解,秦晋为什么非要与杨国忠做对,明明对方已经示好了,还要斗个头破血流,不死不休,却想不到他竟早就认定了杨国忠是祸国的奸佞之徒。
有了这个解释,秦晋那些在外人看来不合理的一切举动也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尽管到了现在,陈千里仍旧相信,秦晋对大唐是有感情的,所为也一定出于公心,因此才不遗余力的给以支持。当然,这其中也还有些难以言说的私谊因素,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
半晌之后,陈千里才长叹一声。
“但愿世事如秦君所言,千里纵然负了背信弃义的骂名也有所值了!”
秦晋知道,陈千里被自己说服了,只要这道文告一经公布,就算陈玄礼满身是嘴,也洗不清身上的嫌疑了。
现在他要去见陈玄礼,争取使其主动就范,如此大事便又成了三成。不过在见陈玄礼之前,秦晋还要去面见太子李亨。至关重要的关键时刻,如果没有太子的表态支持,神武军的动作又算什么?
只有得到了太子的公开支持,他的行动才会变得看起来合法合情合理,而且只有如此才能得到尽可能多的人的支持。
秦晋当然也知道太子李亨的心思,想着置身事外可以进退自如。但这种子夺父兵的行径自古以来就没有能够置身事外的,不论今夜举事成与不成,太子都将难逃干系。成了,太子李亨可以面南背北,位极人君。败了,太子李亨同样要承担罪责,受到李隆基的责罚。
而已李隆基的冷酷无情,秦晋相信,李亨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果然,李亨以身体不适已经安歇为由拒绝了秦晋的请见。
毕竟秦晋以太子为尊,不能逾越了当世的规矩,否则在世人眼里,他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无奈之下,秦晋只能在小院外面高声呼喊:“太子何其糊涂,今夜所有人都在为了大唐的未来而抛却生死,诛杀祸国逆贼,规劝天子以天下为重,殿下难道就在榻上睡的心安理得吗?”
言下之意,他们这些臣子为了李氏江山拼死拼活,而你李亨身为大唐储君却只抱着明哲保身的首鼠两端态度,又怎么能够担当大任,肩挑天下?
“臣只在这里等……”
秦晋的话才说了一半,红漆院门忽然被从里面猛然拉开,随之现身的人正是太子李亨。
再看李亨哪里有半分歇息的模样,一身武弁服在身,形容憔悴,眼睛已经熬得通红,正身对着秦晋长揖到地。
“中郎将之言如电如雷,振聋发聩,李亨如梦方醒!”
第二百一十章:大奸方似忠
李亨并非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但多年的太子生涯屡屡遭受父亲与奸臣的打压,之所以能够平安的活到现在,还是因为他养成了一种时时刻刻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本能。
这种本能可在暗流涌动的朝局中,使得李亨每每在危急时刻化险为夷,不过在这种需要非凡勇气决断的关头,却也让他失去了敢于进取的勇气。
秦晋的话对李亨而言就如当头棒喝,突然清醒的意识到了自身的处境。
就算他真的以模棱两个的态度假装置身事外,难道就能平安度过危机了?杨国忠费尽力气,勾结宦官罗织他的罪名,就算没有今夜的兵变,只怕天子也不会轻饶了他。
在这种情况下,兵变突然爆发,就算天子成功平乱,难道就会以为此事与他无关?
这当然不可能,天子一定会怀疑他的,甚至于认定了就是他搞出了今夜的兵变,自保之余,自然是铤而走险,继承大统。
李唐的皇子们试图通过这种手段上位也是大有传统的,从太宗时代,太子李承乾就勾结宰相侯君集谋反。而在武后当政的末年,宰相张柬之等人又发动了宫变,逼迫武后让位于中宗李显。
李显当皇帝没几年就被韦后毒死,当时的临淄王,也就是如今的天子,与太平公主合谋兵变,诛杀韦后一党,扶睿宗李旦登基。
然而,好景不长,由临淄王一跃而成太子,又在李旦禅位后成为大唐皇帝的当今天子,迫于太上皇李旦的猜忌与太平公主的打压,再一次发动宫变,囚禁了父亲李旦,诛杀了姑姑太平公主,由此才为此后四十余年太平天子之路铺就了基础,也为开元天宝盛世拉开了帷幕。
可见,大唐百多年来,皇位的继承,无不参杂着血腥与暴力,兄弟相残,父子无情。如果一厢情愿的以为当今天子会放纵对皇位有威胁的人留在朝堂上,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所以,李亨醒了,从那个天真的大梦里苏醒了过来。
李亨对秦晋长揖到地,秦晋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殿下折煞了臣,当务之急是劝说陈玄礼站在殿下一边,只要有龙武大将军在,长安便已经得到了一半。”
其实秦晋说的还是保守了,现在神武军控制了皇城以及东宫各门。龙武军又负责长安各门的巡防,可以说只要能与陈玄礼联手,今夜大事几乎便已经有了八成以上的把握。
李亨大为惊讶,有觉为难。
“陈玄礼怎么可能为我驱策?”
秦晋当下恍然,一拍脑门。
“哎呀,都怪臣说的不清楚。臣已经将陈玄礼控制在东宫之中,只要太子殿下现身相劝,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时,李亨大为动容,他知道秦晋其人不简单,但也万万想不到,此人竟能将掌握长安城防的大将军都控制了起来,既然如此,又何愁今夜的大事不成呢?
本来李亨对今夜举事也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实在是被各方势力逼到了死角里,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他却有如眼前豁然一亮,似乎已经能见到黎明的曙光了。
“陈玄礼在何处,传来见我!”
李亨决断的也很快,立时就赞同了秦晋的主意,但转而又道:
“不,带我去见陈玄礼!”
他意识到陈玄礼现在一定处于被软禁的状态,传此人来见自己,自然就要用非正常的手段,而这对陈玄礼而言,则是一种羞辱。辱人在先,试问又怎么能说服他为自己效力呢?
所以,李亨当即就改变了主意,由传见转而为亲自去见陈玄礼。
东宫在入夜之前,是被杨国忠带来的禁军所控制,入夜之后,裴敬突袭东宫,现在控制权便又道了神武军的手中。东宫内虽然不见神武军士卒的影子,但李亨却时刻能感受到,这座宫苑已经不再他的掌控之中。
陈玄礼被关在了东宫前堂的廨房内,李亨在众人的拱卫下推门而入。
只见这位须发已经皆白的大将军闭目正襟危坐,在听到门外的动静后,身子稍稍一颤,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淡淡的问道:“如何?还不死心?某只有一句话奉劝诸位,早早放下兵器,向天子请罪,或许还能有一线机会,使得家族不至于与子同亡。”
秦晋冷笑一声。
“大将军难道以为天子还能力挽狂澜吗?”
陈玄礼反唇相讥:“乱臣贼子大唐忠贞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与秦晋并肩而立的太子闻言之后,脸上显出一丝尴尬神色,就在今夜之前,他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对天子刀兵相向的一天,让他觉得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此刻的自己竟然还在劝说天子的第一亲信倒戈相向。
还未开口就先堕了气势,秦晋看在眼里,却也不奇怪,李亨为人还算厚道,他能闻之赧颜,正说明了他不是那种辣手无情的人。
“乱臣贼子?”秦晋先是反问了一句,继而又无比凄然的连笑了三声。“究竟谁是乱臣贼子?难道大将军就是重臣了?天子老迈昏聩,听信谗言蛊惑,掀起‘厌胜射偶’大案,在长安城中乱抓无辜,奸佞小人趁机携私报复,欲加害太子。大将难道就看不出这腥风血雨中的邪气吗?若大将军果真是忠臣,但到就以袖手旁观,明哲保身的态度向天子尽忠吗?真是可笑,就在今天下午,难道不是大将军与杨国忠密谋了如何构陷秦某吗?还敢觍颜自称忠臣?”
秦晋的一番话说下来,陈玄礼立即就变了颜色。秦晋说的没错,他奉行的的确是明哲保身之道,但也从未认为这么做便不是忠臣了,至少他对天子是忠心可鉴日月的。
然则,秦晋很快又撕下了他最后的这块遮羞布。
“大将军忝居高位而尸位素餐,怂恿奸贼祸乱朝廷,而不能出面震慑朝纲,眼见着天子为奸人所惑,又不站出来对天子加以规劝。以秦某看来,这等行径实在是大奸似忠,祸国帮凶!”
廨房中的气氛陡而凝固了,陈玄礼猛然睁开眼睛,怒视着秦晋,他对天子忠心耿耿五十余载,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指责大奸似忠。
随之,陈玄礼发现了与秦晋并肩而立的太子李亨,而李亨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也有一丝鄙夷忽闪而过。
顿时之间,陈玄礼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挫伤,他可以在秦晋的威逼利诱面前岿然不动,也可以忍受成为阶下囚的羞辱,但是,秦晋的话恰如一柄利剪,将他的遮羞布彻底撕开,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丝不挂的被展览于人前,无地自容。
秦晋说的都没错,他的确在多数时候明哲保身,从来不干涉朝中权臣的事务,更不会对天子指手画脚。到头来,这些自保的行为手段,在秦晋的嘴里都成了大奸似忠的罪过。可是,他有的选择吗?
陈玄礼真想揪着秦晋的领子与他好好说道一番!他根本就没得选择,如果不是对权臣的事务不闻不问,如果不是对天子的决定唯唯诺诺,恐怕他早就和王毛仲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更遑论今时今日的地位。
但这些话他说得出口吗?当然说不出口,自古以来忠臣便当以死相谏,似这等苟且自保的心思行径,怎么有脸自称是忠臣?
骤然间,陈玄礼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下了花白的头颅。
李亨发觉时机成熟,便趁势说道:
“中郎将之言有失偏颇,大将军从龙之时,悍不畏死,立下不世功勋,现在为奸佞所钳制而难有作为,也是有苦难言。”
这一番话对于陈玄礼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而这番话又出自太子之口,更是替他辩了“不白之冤”。
一念及此,陈玄礼不由得老泪纵横,这眼泪自然不全是出自惭愧,很大一部分则是出于他大意的原因而身陷囹圄,辜负了天子的器重,而他本人的人生轨迹也将自今夜开始发生了巨大的逆转。
陈千里刚刚从他这里离开,原原本本的将其与秦晋的谋划一一告知,龙武军上下现在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的大将军已经站在了太子的一方,以重臣之名行清君侧之实!
“大将军可知道,今夜诸君所为,都是为了大唐的前途和将来,安禄山在洛阳已经登基称帝近半年,而我**只能龟缩在潼关里自保,对蕃胡叛军束手无策。如果再任由这些奸佞们折腾下去,内忧外患之下,只怕亡天下也是眼前之事。到那时,我就是亡国的太子,而诸君就是亡国之臣。”
太子的话虽然不是当面指责,但于陈玄礼而言,字字句句都是响鼓重捶,砸的他天旋地转。
人在危难时刻,往往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陈玄礼就算身居高位多年也不例外。更何况李亨又说的字字在理,大唐的形势的确不容乐观,**在叛军面前的劣势也令人忧心不已。如果朝廷上下不能精诚团结以克强敌,未来怎样,还真就是个未知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