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骨肉不相认
过了午正时分,裴敬满面肃容的向秦晋汇报着统计的情况。
“除了六十九名未及遇害的女子,从院子里挖掘出的尸骸已经增加的五十一具……”
“还有没挖出来的?”
从裴敬的语气里,秦晋听得出来,挖掘的工作应该尚未结束。
裴敬黯然点头。
“冯府的家奴指认,冯昂如此为恶已经有近十年之久,只怕地下已经是累累白骨!”
京兆尹王寿进宫面圣,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忍不住有点担心,毕竟高力士是当今天子最亲近的人,就算他的儿子女儿们都大有不如。如果高力士力求天子,绕过冯家的这个后辈血脉,天子未必不会动容。
“末将已经严令封锁消息,附近的宅院也被悉数清空,只等着天子圣裁了!”
他是在提醒秦晋,现在的事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如果天子果真有意饶过冯昂一条狗命,只要消息危机扩散,处置起来也容易的很。
不过秦晋却道:“你以为天子还有可能放过冯昂吗?看看这上面的名单吧……”
这是侍女刚刚询问整理的名单,上面详细的记录了每名受害女子的姓氏家世与籍贯。裴敬将之接过,仅仅看了几眼,便禁不住太阳穴突突乱跳。
这上面有常山公主家,有郇国公家,还有一群公侯贵戚家的名号。
倒是杨行本上前来凑热闹看了几眼后,也是啧啧连声道:“冯昂有怪癖,不但喜好良家女子,还个个都是出身贵戚呢!”
杨行本的话给秦晋提了个醒,也许这就是冯昂选择目标猎物的标准吧。在后世以医学的眼光来看,冯昂很可能是个有着严重心理疾病的人,但现在是唐朝,他做的这些恶事,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许就会被人当做地狱里偷跑出来的魔鬼吧!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腐臭,这对秦晋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新安的大战中,他也曾领略过这种阵仗。然则与那成千上万具尸体相比,反倒是这座庭院中发掘出的数十具尸骸,更让他悚然动容。
秦晋有几分急躁的看了看天色,他现在已经习惯通过观察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时间。现在已经将近未时,京兆尹王寿还没有消息。他也在暗暗担心着,不知道天子的态度若何。
……
打发走了京兆尹王寿,李隆基的怒火看起来渐趋稳定,不知何故竟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很多时候很多决定,他都不得不在私谊上反复的纠结,这在盛年时的他却是甚少见到的情况。
“将军,你来看看吧!”
眼前的高力士于李隆基而言,既是奴也是友,五十年朝夕相处到现在,以至于他已经分不清这两者之间的界限。
他给了高力士至高无上的荣耀,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甚至连李林甫杨国忠这等权倾朝野的宰相,在高力士面前也多有不如。
李隆基不但口称高力士为将军,就连他的太子李亨见了高力士也要毕恭毕敬的称一声“兄”,其余王子公主则要叫一声“翁”,而驸马等辈甚至称其为“爷”。
以一介宦官有如此赫赫声威,前数两千年,怕是也只有秦时的赵高能有得一比。然则,在李隆基的眼里,两者却并不等同。
他十分清楚,冯昂,是高力士兄弟三人这一支里唯一的血脉,如果按律处置,只怕……
就在李隆基出身的当口,高力士匍跪于地,哭泣道:“大郎虽是老奴的侄儿,然则大唐自有法度在,如此耸人听闻的恶事,如果对他网开一面,将有损圣人威严。老奴恳请圣人,不要姑息这个畜生!”
说罢,高力士语不成调,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老奴如此悲声,倒让李隆基看的心中阵阵恻隐,之前的愤怒也就又淡了不少。
“快起来,起来,这是作甚?朕又没说一定会从重处置!”
李隆基虽然说的很隐晦,但已经等于是在告诉高力士,此案一定要查的,只不过未必会判冯昂死罪。孰料高力士却陡得收住了哭声,慌忙劝阻道:“圣人万万不可姑息那畜生,以京兆尹所奏,受害女子多出自城中贵戚,如果处置不公,势必会影响人心啊!”
这句话说的语重心长,让李隆基猛然警醒,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如果在安禄山没有造反之前,这种命案或许还有强压下去的可能。但现在是内外交困,正需要朝廷上下同心协力,如果因此而让人心生了不满,后果将很难预料。
想到此处,李隆基下定决心,彻查此案。他拿起了案头的御笔,笔走龙蛇之间写就一封敕书。
“速遣人传与王寿!”
高力士拭干了泪水,拿着天子刚刚写好的敕书,踉踉跄跄的出殿而去。
……
王寿带回来的消息让所有人大为愤慨,因为天子虽然表达了他的愤怒,但态度却极是暧昧,似乎尚未下决断。而王寿在经过了昨夜的亢奋之后,似乎又故态复萌了,变得胆小怯懦。
“天子之意似有意遮掩,中郎将还要掌握好分寸,千万不能将这些骇人的事体走漏出去!”
王寿的话还没说完,一贯谨言慎行的裴敬再也忍不住骂了一句。
“鸟!如此作恶,若是姑息枉纵,还有天理吗?”
一句话把王寿吓得赶紧低声劝道:“裴将军慎言,慎言……”
秦晋冷着脸,胸膛里的心脏越来越多冰冷,李隆基老迈昏聩至此,难道就看不出这个案件对人心的影响之大?除非他将这获救的六十九名无辜女子也一并灭了口,否则这十年以来,长安城中无数个有过失踪女儿的家族,都要对这日薄西山,岌岌可危的李唐王朝心生怨念了。
“传令,派人按照名单往各府中去通知,让他们来领人吧!”
裴敬应诺而去。王寿却慌了神,“中郎将何以鲁莽了?圣人尚未有敕令下达,若是,若是……”
秦晋不等他说完便冷笑道:“事到如今,使君还以为有回头路可走吗?”
说着,他指着那满地的尸骸,怒声道:“睁大了眼睛,看看这些是什么?每一具尸骨后面就有一个冤魂,我等手握国家公器,若不为他们昭雪沉冤,难道就不怕夜半时分,冤鬼索命?”
秦晋的话让王寿忍不住浑身一颤,肚子里准备好的一大段规劝之语竟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使君无论首肯与否,秦某都准备将此案一查到底……”
如果李隆基果真要犯糊涂,听信高力士的谗言,秦晋便逼其就范。至于那个高力士,也不怕得罪此人,在长安数月以来得罪的人多了,杨国忠首当其冲,就连高仙芝对他都颇有微词,现在再多一个高力士又有何妨?总归是虱子多了不怕咬。
秦晋又陆续唤来了部下,一桩桩一件件的交代下去,直看的王寿心惊肉跳。
“中,中郎将,三,三思后行啊……”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务本坊外忽然就聚集了大片的车马。若是不知底细,一眼望去还会以为是城中贵戚结伴游猎。然则这却是在平民居住的务本坊,他们来此处作甚呢?
“劳驾,某是郇国公府上……”
一名身着锦衣袍服的中年男子似乎难以启齿的说着。
神武军在务本坊外派了禁军把守,只有名单上的家族来人才被允许放进去。
负责接待的是卢杞,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中年男子,他并不认识,为了确认身份便进一步盘问:
“尊驾高名上姓?”
那中年男子面有愠色,还带着几分窘意。毕竟家中的女儿遭遇这等惨剧,也是丢尽了族中的脸面,若非念着骨肉情分,只怕要生生的置之不理,只当她死了!
卢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过于严苛,便吩咐身后禁军领着那中年男子往坊中去领人。
一辆大车也紧跟缓缓的驶入务本坊。
“天子敕令,京兆尹王寿何在?”
王寿便在坊门里,闻听此言顿时如遭雷击一般,慌忙一溜小跑的奔了出来。
“京兆尹王寿在,在此!”
传敕的宦官眼皮也不抬一下,展开了敕书念道:“冯盎一案骇人听闻,十恶难赦,不彻查不足以安民心,着即令京兆尹王寿会同神武军中郎将秦晋彻查此案!”
当宦官宣读完敕令,王寿激动的差点落下泪来,想不到不足一个时辰的功夫天子就已经有了决断。他这一赌,算是赌对了,只要这件大案风风光光的查个清清楚楚,京兆尹的位置就算坐稳了。
其实这个案子原本也没甚难度,事实清楚,证据俱在,只要摆平了背后的权力博弈,一切不过是程序的问题而已。而天子的这道敕令不正说明了,冯昂背后的高力士似乎并没能蛊惑住天子。
直到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到务本坊认领幸存失踪女儿的,不过仅有一十三家,剩余五十六个苦命女子,不是家中无人过问,便是其家中根本就不承认有这个人,言明早就当她已经死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反助杨相公
好在秦晋事先想的还算周到,让府中的侍婢前来帮忙,但眼看着天色渐晚,终究是只能解燃眉之急。无奈之下,他只能找到王寿商量此事。
王寿展颜一笑,“此事容易,京兆府中有官奴,遣一些婢女来暂且照看便是!”
也是这个时代有司各负其职,是秦晋不够了解实际情况,他轻出了一口气。
“照看她们三两日也无妨,只是很多人家为了声誉,抵死不肯承认,也不来接人,又让她们到何处去安身?”
这倒是让王寿甚为惊讶,想不到一个杀伐决断的将军居然也会为这些可怜人的命运而担忧,然则,世事便是这般残酷,无论你能接受与否,他都会不期而至,一头就撞上来。
正如大唐眼下面临的灾难,安禄山一夕造反,半壁河山陷于战火之中,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朝廷已经稳住了局面,现在只看哥舒老相公的用兵效果了。
“能怎么办?只得让她们自谋生路,由冯家负责赔偿,给与一定的金银赔偿,以供日后支用。”
秦晋点点头,王寿的法子还是很靠谱的,如果这些可怜女子的家人实在不肯认领,也只能从冯昂的家产中拨出一些来,供她们日后生活所需了。
王寿的眼睛里到现在还闪烁着异样的神彩,说实话,他也没想到,昨夜的赌注居然下对了,现在想来虽然还是后怕不已,但想到这一桩大案能在自己的手上得以告破,也对得住京兆尹为官一任,往后说出去也可以挺直了腰杆,说自家不畏权贵。
然则,一想到不畏权贵之说,王寿的目光里又增添了几分隐忧,毕竟冯昂是高力士的侄子,又听说此子是冯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血脉,想必高力士也对冯昂极是看重疼爱,未必就会甘心看着他被以死罪论处。
如果依着王寿的性子,就算判冯昂车裂、腰斩这等酷刑也不为过,只是出于高力士那方面的因素考虑,也许能以斩监候定罪就算难得了。
秦晋不清楚王寿心里转的想法,他现在还没来得及考虑得那么远,别院中的发掘还在继续,尸体的数目还在上升,据冯府中的奴仆初步招认,很多女子都是被虐待致死,甚至有些性子太过刚烈,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的也大有人在。
不过,有一点却另秦晋啧啧称奇,冯昂虽然行行事乖戾残暴,但对府中的奴仆似乎并不算坏,然而这也没有甚用,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受了恩惠的奴仆还是毫不犹豫的将他出卖了。
“王使君,不知京兆府可有官属的宅院,拨出一两座,暂且安置她们……”
以秦晋的想法,这些可怜的女子不宜住在让她们经历噩梦的地方,如果让能够远离这里,似乎更有助于创伤的平复。
而他的这句话也差点让王寿的眼珠子掉了一地,王寿有点难以置信的看着秦晋,这等设身处地的想法,便是用在自家人的身上,也不过如此了。
“中郎将的建议,只怕难以实现,且不说京兆府没有合适的宅院,就是有,王某也不敢私自拿出来给她们住啊。否则将来谁还肯住这些沾染过晦气的宅子?后一任的京兆尹还不得追着王某的屁股后面要债?”
王寿的话让秦晋心中一阵恻然,看来世人看待这些可怜女人的眼光当与王寿无异。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不但将要面临世人的歧视,还要忍受被家人抛弃的苦楚,若如此还不如一死干脆。
但就算死了,化作与那院子里数十具白骨一般的无名尸骸,就能好到哪里去吗?
很显然,尽管她们是受害者,却一样要与行凶作恶者的冯昂一般,不公的承受惩罚与鞭笞。
“天子已经下敕彻查到底,王使君打算如何处置冯昂?”
秦晋虽是询问,却在强烈的表达着他的看法,那就是绝不能轻饶冯昂其人,否则看看院中累累的白骨,与那些无助的柔弱目光,又让人如何能安枕入睡?
王寿干咳了一声:“这个,自然不能轻饶了他。有天子敕令在,某又有何惧?”
说实话,王寿昨夜的表现的确大大出乎秦晋的意料,一个原本懦弱胆小的官员,忽然就不管不顾的与之同来,以京兆府的名义对冯昂实施了抓捕,并亲自入宫面君陈明案情......
秦晋相信,王寿不会虎头蛇尾的。他现在只在担心,兴庆宫中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又会有一些令人齿冷的想法在酝酿之中。
事实上,秦晋猜的没错,此时的李隆基已经后悔了那道语气鲜明的敕令,如果现在让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彻底大白于天下,那么谣言也危机也许就会在一夜之间在长安城内掀起一场难以预料的风暴。
下午,神武军中郎将秦晋也送来了他的奏报。其中提及冯昂别院中挖出女子尸体数十具,而且到此刻尚在挖掘之中,具体数字还有待确认。
一座别院里挖出了数十具尸骸,而且还不是最终的数字,这让李隆基倒吸了一口冷气,事实中的情况远比早上王寿送来的消息更让他震撼,同时也产生了更加不好的预感。
抛开声泪俱下的高力士,单就是为了大局着想出发,这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也不宜大肆张扬,甚至连公开都应谨慎对待。对于朝廷而言,现在还有什么比稳定更加重要的?
此时的长安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实际上,位于东都洛阳的安禄山早在开春时就已经蠢蠢欲动,一场大战势必在所难免,这种时候,绝不能再让朝廷上再有任何风吹草动。
二李隆基近几个月以来平衡朝局,也可谓是操碎了心。为了大局稳定,他甚至一改杀掉高仙芝的初衷,并拜其为相,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又不得不将时局糜烂的责任算在杨国忠的头上,罢了杨国忠的相位。
但是,偏偏杨国忠又不争气,为使他复起,摆出一手的好棋,竟又被输个干干净净。直到现在李隆基还在头疼,从何处再为他找一个复起的台阶。
胡乱想了半晌,一个主意骤然在李隆基的脑中升腾而起。
何不让杨国忠负责此案?如此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结束闭门养病,至于案件最后查办的如何,以李隆基的想法,自然是对局面的安定,影响越小越好。
当晚,京兆尹又接到了天子敕书,令其将所有涉案的文书、证人、以及物证悉数交给杨国忠。现下此案已经正式由杨国忠受命处理!
接到敕书,王寿顿时又傻了眼,天子究竟意欲何为?是信不过自己,还是另有隐情?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惶惑忐忑,便向秦晋讨个主意。
秦晋得知此事后,只思忖了一阵,便已经明白了李隆基的想法。
事情也果如自己所料,李隆基出于长安民间的稳定,已经有意淡化此案,而让杨国忠出面处置,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结束杨国忠闭门养病的借口而已。
这等猜测自然是不能随意对人言的,他只安慰着王寿,让他不要多想。天子这么做,应该是另有深意,或许他们应该在杨国忠正式接手此案之前做点什么。
秦晋的提议立刻就将王寿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慌忙摆手阻止着他。
“中郎将万万不可鲁莽行事,有现在的结果已经托天之福,若是再闹腾出别的幺蛾子,不知要被天子如何怪罪呢!”
对于李隆基此时的心思,秦晋自问已经看得很是透彻,他所要的无非就是朝廷大局。诚然,这种想法没有错,但那些因此而毁了一生的数十个乃至上百个女人又该找谁诉苦去?
秦晋不知道自己的心绪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也许是原本的秦晋在潜意识里还对他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某些特定的人和事便会让他格外的在意,就比如面对此情此情时,他一贯的冷静与理智便都已经不再起作用。
至少,秦晋认为,将案情大白于天下,未必会使大局动摇,只要相关的工作进行的及时而到位,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反而在于,朝廷愈要遮掩,谣言便越加会满天飞,传的满城风雨。
试问,今日整整一天,务本坊内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尸体的臭味,随着西南风能吹出去数里,瞒,又能瞒得住?
掌灯时分,秦晋来到了秦府的正院。由于京兆府提供不出其它的宅子,那些尚未被家人领回的女子们便被集中于此。
在简单的巡视了一圈后,便有一名官婢低着头从后院出来。
“你过来!”
秦晋唤住了她。那名婢女显然没注意到黑暗中还站着个人,顿时被吓了一跳,厉声尖叫了起来。
毕竟隔壁传出的阵阵腐尸臭气,即便官府没明说,谁都暗暗猜测得到结果,反应如此之大便也不奇怪了。
“叫甚叫,此乃神武军中郎将!”
一名随从呵斥那受惊的官婢。也是秦晋的疏忽,由于刚刚黑天,便没下令以灯笼火把引路。
那官婢却将信将疑的问道:“你,你们是人是鬼?”
秦晋哈哈笑道,“自然是人,你不必害怕!”
为了打消女官婢的疑虑,秦晋特地令人点起了火把,火光登时便将整个庭院照的通亮。
“现在你相信了吧?”
那官婢这才拍着起伏的胸脯,“吓死了……”可随即她又像记起了什么一般,僵在当场,指着秦晋问道:“你,你是神武军中郎将?”
秦晋点点头,那官婢顿时便慌了手脚,忙行礼请罪。
“原是某惊吓你在先,你又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秦晋唤住这官婢是想问一问安顿在后院的女人们,情绪如何。
这官婢似乎性子颇为外向,害怕的情绪一过,又变得伶俐起来。
“那些娘子们怕的不行,看言行应该都出自大家,只可怜……”
官婢们都不笨,尽管官府没交代其中的情由,但谁又猜不出其中的奥秘呢?不过,当她意识到眼前的和善之人是禁军的中郎将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本该是问什么答什么才对,说得多了没准是要获罪的。
秦晋却笑道:“知道的还不少。某来问你,加入你也是其中的一人,希望谋如何安置你们?”
为了不再让这个伶俐而又有些口无遮拦的官婢受惊,秦晋已经用上了自以为极尽和善的语气。不过,对方却显然没能体会到秦晋的这份良苦用心。
“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知错了!”
一连声的求饶,反倒让秦晋哭笑不得,最后只好将她打发走才算完。
这时裴敬听到了动静,带着人赶了过来,见到是秦晋在庭院中,才松了一口气。
秦晋的问题在官婢那里没有结果,便又塞给了裴敬。
裴敬却拧着眉头道:“中郎将真是难为末将了,如果末将是她们,总要一家团聚才好!”
“难道就不怕遭受的冷眼歧视?”
秦晋问了一句,这也是他一直纠结的问题。
“怕?有甚可怕?能活下来就已经十分难得。那些权贵人家之所以不肯来认领,是因为此前已经宣布了她们的死讯,或又牵连姻亲关系,无法公然食言反口而已,否则郇国公家,还有常山公主家就不在乎这些了吗?”
裴敬的话让秦晋突然有茅塞顿开之感,他自认为深受二十一世纪的熏陶教育,但骨子里却仍旧摆不脱那深深烙印的三贞九烈。现在是唐朝,女人的开放程度不亚于男人,而自明以后那种固有的贞烈观念,此时也尚未成型。
因此,秦晋认为这些女人将为世人所鄙,或许便将事情估量的过于严重了。
而王寿关于这些女人的处置意见,也无非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也许在他看来,那么做是减少自身麻烦最好的办法。
秦晋在裴敬的箭头拍了一巴掌,顿时就有了主意。
事不宜迟,须当连夜行动,此时才是华灯初上的光景,城中已然宵禁,也正是掩人耳目,方便行事的好时候。
听了秦晋的命令,裴敬惊讶的张大了嘴巴,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郎将可想好了?这么做,会得罪一大批人……”
秦晋却道:“得罪?他们谢我还来不及!”
当夜,秦晋安排禁军,按照名单所记,将幸存而又没被家人领回的女子一一用马车送回其家中。若有遇到矢口不认的,便半是威胁吓唬,硬生生的将人塞了过去,然后负责护送的禁卒扬长而去。
一夜的功夫下来,只有其中三人因为其家人已经不在长安
等到次日一早,杨国忠走马上任,到务本坊中来探查案情时,听说大部分女子已经被遣返回家,不由得沉下了脸。
昨夜他就已经得了天子的授意,此案的关键在于控制消息扩散,像秦晋这般大张旗鼓,只怕此时已经弄的满城风雨了。然则,他现在毕竟是戴罪立功,以往宰相之首的脾气却也发不得,只能强忍着火气质问着秦晋:
“这么做可请过圣人的敕令?”
秦晋不卑不亢的回答:“亲人骨肉团聚,乃人之常情,何用圣人敕令!”
一句话将杨国忠堵的没了话说。只见杨国忠捂着鼻子,似乎空气中弥漫的尸体臭气,让他很不好过。
“好吧,此案已经由杨某奉令接管,中郎将,你的人可以撤走了!”
秦晋知道杨国忠这是在下逐客令,不过他也自问能够摸到杨国忠的脉门。
“天子本意挡在安定局面,若是此举能安定局面又何乐而不为呢?”
“安定局面?”提到安定局面杨国忠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么做能安定局面?用不了今日过了,市井间就得传的沸沸扬扬!秦晋,若是出了大乱子,杨某可不会为你说半句话!”
“相公严重了,只要应对得法,便不会出乱子!”
杨国忠仍旧耐着性子与秦晋对话,他倒要看看,狗嘴里能吐出什么样的象牙。
然则秦晋却很是认真的说着:“谣言之所以能够在市井中大肆流传,那是官府对真相讳莫如深,然而世间事大体都是如此,愈神秘,人就愈要浮想联翩。如果官府能够反其道而行之,将所有细节公诸于众,谣言随不会彻底清除,却也没了滋生的土壤。”
“说完了?”
杨国忠冷哼了一声。秦晋点点头。
“既然如此,就烦请神武军的人撤离务本坊,莫要耽搁了杨某办案!”
秦晋却突然笑道:“杨相公可能还不知道,一早秦某便已经命人四处张贴布告,宣明案情了。”
“你!”
杨国忠万想不到秦晋竟如此胆大包天,立时就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如果这次机会也被秦晋搅烂了,今后就别想再得到天子的重用了。
而情绪激动之下,口鼻失去了遮挡,浓烈的尸体臭气便一拥而入。
“哇!”
杨国忠再也没能忍住,趴在地上吐了个痛快,早上刚刚吃过的桂花糕带着酸腐味道全数被吐了出来。
“杨相公可以湿巾捂住口鼻,这样臭气或许会淡一些!”
看着秦晋假惺惺的装作一副关心的模样,杨国忠便觉得更加恶心了,只是早上吃的食物不多,却是再吐不出什么东西了。
好半晌,杨国忠才在随从的搀扶下起身,只见他叹了口气。
“说吧,你的稳定局面之法当如何做?”
杨国忠直觉上了贼船,然则若不与秦晋合作,万一这厮撂了挑子,可叫他如何收拾残局?
秦晋见杨国忠极是配合,便笑道:
“此处不宜议事,不如权且请杨相公到室内……”
与此同时,秦晋引着杨国忠进了冯昂的府邸,往会客正堂而去。
……
一场惊天大案一夜之间,传遍了满长安城。务本坊那顶风臭五里的气味,让所有附近的人家都惴惴不安。就在人们纷纷暗自揣测的时候,官府竟四处张贴布告,开始说明案情。
好奇的人们一早就挤满了街市,纷纷要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自然,所有人都记住了一个叫做冯昂的名字,不过却甚少有人知道这个冯昂与权倾朝野的大宦官,高力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过,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风声,在午时之前,满长安的百姓们都知道了这个冯昂的背景有多深厚。可大出人们意料之外的是,本案的负责人竟是此前被罢相的杨国忠。
一出好戏似乎要上演了。两个人都曾红极一时,而且都权倾朝野过,让这两个人斗上一斗,总会有一人落败而逃吧?至此,人们对两个大人物斗法的关注度,甚至超过了案件的本身。
除此之外,人们还在津津乐道的咀嚼着这个骇人大案背后的故事,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很多极富想象力的延伸。据说,此案的起因,竟是因为冯昂不开眼,绑架了神武军中郎将家的侍婢。
神武军中郎将顺藤摸瓜追到了冯昂家中,明知道冯昂是高力士的侄子,却不畏权贵,毅然掀开了这桩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
也有人质疑,这些故事根据何在,在官府公开的布告中可不见神武军中郎将只言片字。
不过,为之讳莫如深的人也大有人在,称破获此案功劳太大,杨国忠嫉贤妒能,抢了人家的功劳也是常事。这种分析也很快得到了人们的认同,都认为杨国忠能做出这等事。
此时的杨国忠尚不知道,自己又被百姓们安上了嫉贤妒能的罪名,但是他却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负了天子的交代,长安城中的局面并没有因为这桩骇人惨案的公布而陷入恐慌,而那些因此波及到的勋戚权贵们,似乎也对家中的不幸之事决口不提。
预想中的麻烦一件都没有发生,看来这趟差事将稳稳妥妥的办成了。同时,杨国忠也不禁对秦晋的建议暗暗称赞。原本还以为他要趁此机会再落井下石,却想不到,此子的主意竟然误打误撞帮了自己。
不过,杨国忠却不会因为这次变故而忘记了他与自己的罢相之仇,这笔帐秦晋迟早是要还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小荷尖尖角
冯昂一案的处置并没有在市井间造成骚乱,杨国忠的心里就有了底,处置事务的自信也骤而恢复,仿佛又是政事堂的宰相之首了。
天子的嘱咐算是没有辜负,但天子身边的近侍,高力士的情绪也不能不考虑。冯昂身为冯家唯一的血脉传承,对高力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虽然他也巴不得那老阉人断子绝孙,但理智却无时不刻的在提醒着他,此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示好机会,没准此案了结之后,重返政事堂的步伐就又加快了一步。
为此,杨国忠特地嘱咐京兆尹王寿,一定不能亏待了冯昂,就算是在狱中,一样要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对他本人的要求也最好一概答应。
王寿是杨国忠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现在风生水起,但在这位前宰相面前还是抬不起头来。
“谨遵相公之意!”
杨国忠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只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算作对王寿的回答。
王寿现在很显然已经是断了线的风筝,对杨国忠早就不如做京兆少尹时那般的服服帖帖,所以此时杨国忠对他加以颜色也在情理之中。
王寿本人在杨国忠面前也很是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如果严格的讲,在杨国忠罢相时,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可以被视作改换门庭,现在很难不遭到杨国忠记恨。虽然冯昂一案的功劳,大部份都被杨国忠占了去,可他仍旧不敢表达一丝一毫的不满。
不过,对冯昂的处置,王寿是大不以为然的。试问如此罪大恶极的人,竟然要在狱中对其百般优待,还不是看在高力士的脸面上吗?
想想杨国忠居然也有上赶着巴结高力士的一天,王寿便禁不住暗暗好笑。
“还有,任何人,到狱中探视冯昂,一概不允!”
“下吏明白!”
杨国忠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王寿,随即又一甩袍袖,大踏步离开了京兆府。
由于有了杨国忠的参与,王寿便对冯昂的处置不闻不问了。直到三日后,一纸公文被送到王寿的案头,他才知悉,杨国忠已经判了冯昂的斩候决。
然而,从头到尾,杨国忠便没有提审过冯昂一次。杨国忠行事的风格与从前没有半分改变,做事还是这么肆无忌惮,就算有心放过冯昂,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吧?吃相如此难看,岂能不惹人非议?
王寿气愤填膺的将此事第一时间告知了秦晋,而秦晋的反应竟大出他的意料,面色平静的没有做任何表示,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一般。
“真真让人气不过,杨国忠如此明目张胆的为恶贼张目,就不怕被冤鬼缠身么?”
王寿愤愤不平的唠叨着,秦晋却是早就气不起来了,所谓斩候决与后世的死刑缓期执行大体相当,虽然名义上要等到秋后处决,但这期间有大半年的光景,只要运作得当,再加上又过了风口浪尖的风头,免于一死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
秦晋喟然一叹:
“天子令杨国忠参与其间,秦某就已经有预感,冯昂或许会逃脱唐律的制裁。”说到此处,秦晋话锋一转,“使君如果气愤难平,可将斩候决的消息瞒着冯昂,让他多提心吊胆一日也算惩戒了!”
王寿没有别的办法出一口胸中恶气,对秦晋的法子却觉得可行性很高。于是就将杨国忠的嘱咐抛诸脑后,严令不许任何人与冯昂多说一句话,更不许告诉他斩候决的消息。
非但如此,在王寿的授意下,狱卒们还时不时搞一搞断头饭的戏码,将求生欲极强的冯昂折腾的死去活来。
繁素这几日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多说话,也不肯见人。秦晋几次到他的房中探看,都见她如受惊小鸟一般,蜷缩在榻上瑟瑟发抖,脸颊上还挂着未及干掉的泪珠。
小蛮见妹妹如此,也是心疼不已,一向少不得欢声笑语的她,此时竟也时时的轻蹙峨眉。
“那恶贼好生可恶,家主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为妹妹出气!”
秦晋暗叹一声,她哪里知道,冯昂再天子的有意放纵下,已经被杨国忠判了斩候决,也许入秋之后,便免于一死,甚至恢复自由身也是极有可能的。
好在值得庆幸的是,繁素并没有遭了毒手,只不过是受了惊吓而已,只要假以时日,这段伤口会被慢慢抚平的。
出了繁素的房间,秦晋只觉得胸口中好似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闷的他喘不上来气。
终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冯昂那厮,于是他召集了裴敬、卢杞与杨行本来商议此事。
“中郎将切不可为此强行上书,徒劳无益且不说,还要将杨国忠和高力士又得罪了一遍!”
裴敬的语气很是无奈,但仍要劝阻秦晋,让他打消这种不切实际,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念头。
“真真是无耻,好人化作累累白骨,恶人却被护着,还有天理吗?”
卢杞闷哼了一声,他这句牢骚也说出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倒是杨行本阴阳怪气的笑着:“天理这东西从来都不存在,如果有天理,安禄山能谋反?天底下还会无辜惨死的百姓?”
“杨二,你这话说的丧气……”
卢杞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却是默认了他的这种说辞。
杨行本被挤兑习惯了,又眯着眼睛不紧不慢的说道:“丧气归丧气,对付恶贼又何必用光明正大的法子,不还有以毒攻毒一说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杨行本的话让秦晋的眼睛顿时一亮。
……
京兆府大狱,冯昂惶惶不可终日,看管他的狱卒这几日的态度急转直下,更是不止一次的暗示他或许有可能将受腰斩之刑。想一想整个人被拦腰砍成两截,几个时辰不得咽气,要生生的遭受这等痛苦折磨,便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然则,他却没有自行赴死的勇气。
被关在京兆府大狱的光景里,他曾不止一次的嚷嚷着要见叔父,要见高力士,可那些狱卒就像是聋子一样,不但没有人回应他,甚至连一句话一个字都吝啬的不肯与他说。
眼看着到了掌灯的光景,今日却一反常态的,狱卒没按时送来饭菜。
尽管狱卒送来的饭菜,猪狗都难以下咽,可仍旧比没有东西可吃,饿得死去活来要好。
“来人啊,我饿了,我饿了……来人……”
可任凭冯昂喊破了喉咙,竟没有人回应。由于他所在的牢房自成一室,因此空荡荡的牢房里便只有他的声音在反复回荡。
忽然,墙壁上拳头大小的透气孔里飞出一物。冯昂被吓了一跳,可捡起来一看,竟是一把钥匙。
冯昂的脑中灵光乍现,难道这是冥冥之中自有老天照应?他将钥匙插在了牢房门的链锁之上,硕大的铜锁咔吧一下应声而开。
他的脸上激荡着兴奋而又忐忑的神情,一方面强烈的求胜**驱使着他要逃出去,另一方面又怕此时的行径被突然闯进来的狱卒所发觉。
冯昂不敢磨蹭,壮着胆子沿廊道来到外间门前,厚重的木门紧紧闭合着。他默念祈祷着推了下去,木门竟缓缓的开了。
在确认外面没有动静后,这才一闪身挤了出去,可骤然间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心,向前扑倒于地。
这一下将冯昂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等他回头去看时,地上竟还躺着两个不省人事的狱卒,但天色已黑,却分不清是死是活。
到此时,冯昂已经确认,这是有人在暗中相助。事不宜迟,现在不逃,还等到何时?他轻手蹑脚的走了一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京兆府的高墙,又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狂奔在长安的大街上,冯昂仍旧如在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现在竟逃出生天了。不过,现在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还要躲开巡夜的禁军才好,就是这些禁军害得他险些家破人亡。
在夜色的掩护下,冯昂先返回到务本坊,但见务本坊外仍旧还有十数名禁军把守,知道家是回不去了。他又想叔父高力士与长安城中的别院,不如去寻叔父庇护,只要逃出长安城去,便等于彻底得救了!
可还没等冯昂转身,一双冰冷而又似铁钳的大手,死死的锁住了他的双肩。冯昂被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回头一看,却是个蒙面的壮汉,月光下一双眼睛里透着腾腾的杀气。
“你,你要作甚?要钱,我,我可以给你,不过却须到叔父……”
蒙面壮汉的眼睛里透出了猫戏老鼠的笑意。
“钱?你有多少,又肯拿多少来换自己的一条命?”
见对方搭茬了,冯昂便稍稍放心,只要肯谈钱,一切都好说。
“你,你想要多少?”
“多少?你这条命值多少钱?”
冯昂咽了口唾沫,干巴巴的答道:“百金如何?”
说实话,百金不是个小数目,虽然他认为自己的命不仅仅值百金,但总不能开口就送人千金万金吧?
蒙面壮汉像是见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竟然嗤笑了一声。
“百金?堂堂轻车都尉居然仅值百金……”
冯昂顿时汗出如浆,对方竟然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官职,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那还可能是图财吗?
一念及此,在愣怔的一瞬间,冯昂突然放声大喊:“救……”
此时就算被禁军抓住,也比不明不白的落在对方手中要强了千倍百倍。然则,蒙面壮汉好像早就有准备一般,以右手做掌只在冯昂的脖颈间,重重一击,整个身子便像一堆死猪肉般,瘫在了地上。
过了也不知多久,冯昂悠悠醒转,睁开眼睛,四周漆黑一片。他试图活动活动腿脚,却发现已经被绳子死死的困住,难以动弹分毫。
“救命,救命啊!”
冯昂扯开了嗓子大呼救命,然则,除了回音以外,他没得到任何回应。
“别喊了,没用的,城南荒地就是乱坟岗,你这一叫,没准会喊来几只冤魂也未可知呢!”
是蒙面壮汉的声音,冯昂知道,自己恐怕在劫难逃了,但又不肯放弃求生的希望。
“你,你要多少钱,我都给,都给你!”
“钱?钱能买来一切吗?钱能买回来活生生的人吗?”
蒙面壮汉的声音好像激动了,似乎意有所指。
“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何必……”
冯昂不说这话还好,刚说了个何必,蒙面壮汉便狠狠一巴掌抽了过来。
“无冤无仇?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然后去喂猪喂狗!”
“我的皮肉不好吃,猪,猪狗不吃的……还是给你钱吧,要多少,给多少,只要放了我!”
绝望的冯昂语无伦次着,蒙面壮汉厉声笑着,“你这恶贼的肉确是猪狗不食!”说着,他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在冯昂没反应过来之前便狠狠的刺了出去,直切冯昂的两股之间。
“啊!”
杀猪一般的惨叫立时穿透了漆黑的虚空。
……
兴庆宫勤政楼,杨国忠在等候天子召见,此刻的他颇为得意。终于没有辜负天子所望,将嘱托的事办的圆满漂亮,非但如此,还让高力士欠下了自己的人情。
要知道,钱债好还,人情债却是难还。尤其还是拯救了冯家唯一的骨血传人,这种人情债,却要好好拿捏高力士一番了。
正胡思乱想间,天子步伐飞快的步入殿中。
“臣杨国忠拜见皇帝陛下无恙……”
“免礼,免礼,又不是朝会,何必如此啰嗦?”
李隆基打断了杨国忠,言语轻松而又透着亲近。
“臣有罪之人,不敢在君前孟浪!”
天子越是表示亲近,杨国忠便越要表示悔悟,痛改前非的样子,他知道天子就吃这一招。果不其然,李隆基挥手道:“罪是罪,功是功,不能一概而论。像冯昂一案,就很好,比朕预料的还要好!”
确实,李隆基在对杨国忠面授机宜时,就差手把手的交他该如何处置,不想杨国忠的处置方法虽然算是令其炉灶,却收到了更好的效果。不但平息了可能存在的骚乱,还顾及了高力士的感受。
如此大局观,如此手段,让李隆基暗暗叫绝。
“从明天开始,杨卿可以不必养病了,度支部尚书钱文耀丁忧,你去补他的缺吧!”
天子的一句话,让杨国忠热泪盈眶,当年初见天子时,由于玩的一手好算筹便得天子夸赞了一句好度支郎,此后不久,他果然便平步青云,出任度支郎。从哪以后,便在短短数年间官至中书令,为宰相之首。
现在李隆基让他任度支部尚书,不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暗示吗?
君臣二人议完了政事,便又随意闲谈了起来,恰逢此时高力士也入了殿内,侍立在李隆基左右。
李隆基心情大好之下,便对高力士道:“将军来的正好,冯昂的案子已经有了定论。”
闻听天子此言,高力士忍不住身子猛的一颤,冯昂虽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但身上却寄予了冯家的全部希望,又怎能不让他动容?竟忍不住有几滴老泪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溢出。
李隆基故意卖了个关子,见高力士如此失态,才笑道:“冯昂判了斩候决,杨卿亲自督办的结果。”
在李隆基看来,冯昂杀了几个人当不上弥天大罪,如果在无人非议的前提下,能够法外开恩,他自然也乐见其成。
斩候决对于冯昂的意义不言自明,高力士熟谙官场规则,自然明白,侄子的命算是保住了。但碍于天子在前,不能公然向杨国忠致谢,只能投之以感激的一瞥。
杨国忠大大方方的领受了高力士的感激,直觉的神清气爽,仿佛数月以来的霉运都一扫而空。
三人又闲谈了一阵,李隆基打起了哈切,杨国忠知道天子乏了,便知趣的告退。出了兴庆宫,却早有随从在外面急的团团转。
“相公可算出来的,意外,意外……”
随从的语无伦次让杨国忠很是不满,便轻声呵斥了一句:
“何事意外,慢慢说!”
“刚刚有司来报,冯昂打昏狱卒,越狱潜逃了,至今踪迹皆无!”
“甚?越狱潜逃?”
闻听此言,杨国忠的太阳穴突突乱跳了一阵。
他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这事究竟是意外,还是高力士暗中将人救了出去。总之,越狱的事件发生以后,便让他完美的处置结果大打折扣了。
“人可查到了下落?”
杨国忠低声询问。长安城虽大,但是一个通缉犯想要混出城去也是难比登天,当然,有高力士这种位高权重的帮助,又另当别论。现在的问题是,就算获悉了冯昂的踪迹,抓还是不抓。
随从却摇摇头。
“杳无踪迹!”
杨国忠轻叹一声,杳无踪迹也好,省得他做这个纠结的决断了。
……
韦娢一如往常,日日奔走于长安贵妇之间,由于个性使然,再加上有个身为中书令的父亲,便很得那些公主命妇们的喜欢,年长的将她视作子侄,年轻的则以之为姐妹。
这一日,正是霍国长公主牵头去办的诗会。平日里时常走动的公主命妇们,自然少不了来凑这个热闹。
只不过,这些深闺妇人的诗作,却尽是些姹紫嫣红的应景之作,辞藻浮夸,语意造作。韦娢听的多了,便像吃腻了肥羊腿一般,频频皱眉。
说实话,这种虚应的差事,每每都令她厌烦至极,若非得父兄拜托,才不会日日浸在其中。
公主命妇们说够了诗歌曲赋,话题不知在哪一个的引领下,竟指向了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冯昂案。
“唉,听说务本坊里挖出来的尸骨足有百具之多……”
“莫要胡说,杨相公的布告里不是说了吗,此前公布的数据有误,查实后多为牛羊骨头,人骨不过三两具……”
“三两具?那也能信?驸马在禁军中,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贵妇们不禁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务本坊还能住人了吗?入夜以后不得处处都是孤魂冤鬼?哎呀,想想都吓死人了呢!”
“听说冯昂是高力士的侄子……”
“嘘!小声些,嚼舌根子,也不怕被传出去……”
话题扯到了高力士身上,很快又蜻蜓点水般的跳了开去,聚众议论此人,始终不是明智之举。关注点很快又被引到了秦晋的身上。
“驸马说了,这桩案子原本是无心插柳!”
这种说辞和杨国忠公布的版本相去甚远,不禁引起了贵妇们强烈的好奇心。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究竟是如何无心插柳的?”
“驸马说,冯昂此人是色中饿鬼,常在城中绑架贵妇女子,以作淫乐。数日前,不巧掳走了神武军中郎将秦晋的侍妾。”
秦晋的名字从贵妇口中吐出,立时便落入了百无聊赖的韦娢耳中,令她精神顿时一震,也转过头来,仔细的听着这些隐秘之事。
“秦晋连夜追查,终于查到冯昂的府中……”
韦娢忽的恍然,原来那一夜他纵马驰出胜业坊,却是为了寻找侍妾繁素。
“冯昂是高力士的侄子,秦将军不知道吗?就敢带兵杀进去?”
“如何不知?驸马说起中郎将时,曾赞了一句,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哪管多大的官,统统不在乎。”
这一番描述,立时就在贵妇间引起了不小的议论私语,试问哪个女人不艳羡,拥有一个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的男人?
就连韦娢都禁不住陷入了幻想,如果有朝一日,他也能如此对待自己,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值得的。但她很快又被贵妇们的嬉闹声拉回了现实。
父亲韦见素已经明确表态,秦晋的前途极不稳定,为了家族计,决不允许她招惹此人,否则便有可能为阖族满门带来杀身之祸。
韦娢虽然口口声声不在乎韦家人的生死,到头来还是心软了,就算不为别人,想想对他甚为疼爱的阿兄,也只能默默承受这种失落。
一向不喜参与这种议论的霍国长公主竟也突然赞了一句:“为了一个侍妾敢不畏死,也算有情有义!可惜不够理智!”
“年轻气盛,敢作敢当,这才是好男儿!”
韦娢扭头看去,说话的是常山公主,听说她家失踪的幼娘几日前找到了,说不定便与冯昂案有关呢。
“常山公主此言却提醒了我,虫娘今岁已经待嫁,招中郎将为驸马倒也合适……”
霍国公主似自言自语,韦娢听在耳中,心里却是没来由的一酸。
第一百八十四章:恶人终有报
杨国忠一早就兴冲冲的赶往兴庆宫,李隆基昨夜特地派了宦官程元振到府中传敕,让他天明便往大明宫去觐见。他也是看人极为通透的,程元振自演武兵败之后,程元振其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发生了逆转,虽然言语中仍旧极是客气周到,但距离感已经十分明显。
他想不通其中的因由,如果说程元振是以自己失势与否来当做是否结交的标准,可眼下天子明显表达了要起复自己的意思后,为何还是这般态度呢?
昨夜辗转反侧了一宿,杨国忠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虽然不是什么勤政的官员,但在处理与人的关系上,还是极为重视的。弄不明白程元振态度转变的原因,便寝食难安。
难道是在某些不经意的细节处得罪了此人?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没能回忆个究竟。
“相公,到了!”
驭者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杨国忠从胡思乱想中惊醒,便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正值阳春三月,天也以人能感受得出的速度热了起来。
进入兴庆宫后,在小黄门的引领下,杨国忠穿过了长长的回廊,来到了一处幽深僻静的院落。
既然不是在勤政楼召见,那么所涉及的就不一定是朝政国事,通常情况下,李隆基在兴致不错的时候,会宴请臣子取乐。
一想到这么快就可以参与天子私宴,杨国忠的心脏就抑制不住的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杨相公,圣人和两位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进去吧。”
小黄门垂首低声说了一句,便停在了院落的门口,并不进去。杨国忠则整理了一下便服,踏步进入院内,绕过了影壁墙,立时便如置身于仙境一般。
一汪湖水碧波粼粼,岸边有几株杨柳,细嫩的枝条随着微微的南风左右摆动,阵阵莺歌燕语传入耳中。却见水榭回廊中几名贵妇在嬉笑打闹。
杨国忠心头顿时一跳,那不是虢国夫人与韩国夫人吗?虢国夫人昨日彻夜未归,不想竟是入宫了。
“杨卿,来的晚了,当罚酒一碗!”
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杨国忠扭头看去,却见李隆基一领皂色宽袍大袖,灰白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拢了起来,看着舒适而又随意。
此情此景,不禁让杨国忠阵阵失神。他恍惚又回到了一年前,天子日日不就是如此优哉清闲吗?只不过,一年前天子的头发还是黑多白少,而现在却已经是灰白一片了。
如果不是丛生的华发时时提醒着杨国忠,他还真有堕入梦中之感。
李隆基又唤了一声,杨国忠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连连向天子行礼请罪。
“臣一时失神,有罪,有罪!”
李隆基此刻的心情显然是极好的,摆摆手满不在乎的说着:“私下里,哪来的这许多繁文缛节?无妨,无妨。来,坐下。”
亭子下有几张胡凳,杨国忠拣着距离李隆基座榻最近的一张坐下。
却听李隆基感慨了一句。
“他们很久没如此嬉闹过了。”
杨国忠则答道:
“此前国事频仍,她们不来打搅圣人,也是出于一片公心。”
这番话让李隆基很是高兴,有些兴奋的摩挲着膝盖上上一方薄巾,继而竟又突得叹息了一声。
“安贼一日不除,朕又如何能安枕?”
杨国忠默然不语,该请的罪,他已经不知请过多少遍,甚至连宰相的位置都丢了,受到的惩罚也够了。因此,李隆基突然抱怨了一句之后,他已经不如罢相前那般的惭愧忐忑,而是相对坦然的面对着李隆基的牢骚。
不过,这么大好的光景,只提些扫兴的事也未免太过煞风景,杨国忠刚想转移话题,李隆基却又主动提及了一桩令朝野上下都极为头疼的事。
“右领军卫的差事总没人管着,也不像话……”可说了一半,李隆基却又沉吟了起来。
杨国忠不明其意,便赶忙欠身道:“长史杜乾运颇有干才,可能代臣管军。”
李隆基却笑了。
“不是这个意思,朕头疼的是右领军卫的兵,他们在演武中崩毁溃散,有此先例一开,只怕再能成军了。而右领军卫将军的人选,还是杨卿最为合适。”
至此,杨国忠才倏地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夺他的兵权,便一切都好。
在杨国忠看来,此时他最后的根基就是这支人马,练好了才能恢复自己再天子心中的地位,否则……他不愿再想下去,这种结果他不愿看到,也不能看到。
就在君臣二人的谈话陷入僵局之时,高力士领着几名内侍宦官轻手蹑脚的近了园子。
内侍们手中所举的木盘内摆放了各式反节气的水果。
“圣人,天热,吃个果子解解暑。”
李隆基拍了拍了膝盖上铺着的一方薄巾,笑道:“还铺盖着这物什,哪里来的暑气?”
毕竟是古稀老人,关节很是怕凉,即便现在已经隐隐有了夏日的炎炎之感,身上仍旧免不了铺盖些东西。
李隆基一句自嘲的话,立时就化解了君臣间沉闷的气氛,在他的带动下,杨国忠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脸皮在笑,皮下的肉却僵硬的很。
毕竟天子还没放一句准话,让他回到军中去主持事务,虽然曾有过“不必在闭门养病”之语,可究竟是差事未定,总不能每日到兴庆宫来应卯就算是差事吧?
也是他太心急了,在旁人看来,就算什么差事都没有,能够日日到御前来应卯,也是削尖了脑袋,千肯万肯的。
这时,高力士却将头扭向了院门口的影壁墙。
“在那鬼鬼祟祟的,有何事?”
李隆基也注意到了几名小内侍在影壁墙后向院中偷偷张望,心下便有些不快。
“让他们进来吧。”
高力士见李隆基发话了,也只好冲那几名小内侍说了一句:“还不进来!”
三名小内侍齐刷刷的在李隆基面前跪成了一排。
“何事鬼鬼祟祟?”
“奴婢,奴婢不敢说!”
“有何不敢?”
“奴婢是有话要传与将军,不敢,不敢有污圣听!”
高力士气的真想踢那宦官几脚,真是蠢到家了,天子让他们进来,就是想听实话的,这么说肯定会惹得他不高兴。
果不其然,李隆基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冷冷的说了一个字:“讲!”
高力士害怕这些不争气的兔崽子再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来,便也跟着附和了一句:“还不快说?”
其中一名内侍宦官却道:“奴婢,奴婢说了,将军别伤心才是……”
高力士一头雾水,自己伤心什么?只催促那内侍快说。
“刚刚有人来,来报,在城南荒地中,发现了,发现了冯昂的尸身。”
小内侍说的声音有些轻,亦或是高力士不愿相信听到的事实。
“你再说一遍,说的甚了?”
“冯昂已经遇害,据说,据说死状惨不忍睹!”
高力士手中的拂尘再也拿捏不住,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上,此时他竟顾不上君前失仪,既没有请罪,也没有俯身去将之拾起,一双老眼里瞬息便溢满了浑浊的眼泪。
同样震惊的还有李隆基和杨国忠。
李隆基震惊的是,长安城里居然如此不太平,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虐杀高力士的侄子?他可以不在乎冯昂的死,但他想知道,冯昂的越狱和惨死究竟有没有关联,这背后,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然则,与李隆基不同,杨国忠的震惊里却满含着对前途的担忧。冯昂死了,他自然难辞其咎。
好在李隆基似乎并没有责怪杨国忠的意思,而是让那名内侍抬起头来,仔细讲述一番,事情的进过。
“奴婢,奴婢也是一知半解,据说,据说冯昂的尸身已经被运到了京兆府。而且,而且据京兆府中亲历其事的差役们描述,冯昂的首级四肢都被齐齐切断,更骇人的是,是,他下面那话却不知道了何处,只一片血肉模糊。”
说到此,另一名内侍不分眉眼高低的插了一句:“听说,听说是被野狗吃了……”
高力士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在了那内侍的身上。
“胡,胡说!”
这等举动,已经算君前失仪,但李隆基充分的谅解了高力士,知道他骤闻噩耗,情绪失控也是有情可原的。但行凶者的残忍程度,却让李隆基愤怒不已,甚至已经起了杀心。
“可曾追查出凶手?”
三名小内侍何曾见过一向和颜悦色的高力士如此发怒,纷纷吓的伏在地上,连称奴婢死罪。包括李隆基问的题,他们也一概只知道回答“奴婢死罪”。
这一番突然变故,让李隆基的性质瞬时间就跌倒了谷底。
“传王寿来,让他立即来见朕!”
侍立在李隆基身后的一名宦官领命而去。
当王寿听说天子传见时,立刻就三魂七魄吓没了一半。
他本就对冯昂的始终大感蹊跷,现在果然发现了冯昂的尸体,预感成真,却另人沮丧到了极点。
冯昂本人就关在京兆府大狱中,人丢了,他本就该负责,只不过昨日天子睁眼闭眼,就装作没看见。然而,这种看似好运的好运却连两天的功夫都没能撑到。
第一百八十五章:使君壮胆气
看到冯昂的尸体,准确的说是尸块以后,王寿将胃里所有的食物都吐了个干干净净。他虽然是京兆尹,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然骇人的命案现场。
在初到现场时,冯昂尸体里流出的血液,将身下的大片土地都染成了紫黑色。两手两脚就像随处丢弃的垃圾一样,散落在躯干的四周,而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冯昂的两股间已经血肉模糊,命根子不见了!
时人讲究全尸入葬,如果下葬的人身体有了残缺,那么来世为人时,便一样会使残缺的。行凶者砍下了冯昂的四肢,却没有扔掉,然而偏偏只将他的命根子扔掉,显而易见,这应当是仇人所为。
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他能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天子吗?当然不能!
天子召见,肯定就是为了这件事,否则以王寿的身份地位,还轮不到天子时时召见的程度。
王寿怀着一颗嫉妒忐忑的心随那宦官到了兴庆宫。
李隆基劈头盖脸就训斥了他一通。
“王寿,自从你补任京兆尹以来,京师治安愈发败坏,现在又有人公然敢谋害性命,你这个京兆尹还想不想干了?”
想!王寿当然想,然而他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冯昂就算有罪当诛,也应该依大唐律法处置,滥用私行就是不法,限三日内,查清此案,否则京师怕是容不下你了!”
闻听天子此言,王寿的心里顿时就一片冰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厄运竟然来的如此突然,如此之快。
王寿浑浑噩噩的出了兴庆宫,他甚至不知道一路上是如何返回京兆府的。
他先将京兆府的所有差役佐吏都集中到一起,声色俱厉的训斥了一通,然后才咬牙切齿的分派任务,彻查凶手。末了,更是恶狠狠的放下话来,“若是查不到凶手,王某自当领罪,你们也别想安稳了!”
直到,掌灯时分,王寿实在无法安睡,便去求见秦晋,请他帮着拿个主意。当然,还有一个隐藏在心底的想法,那就是试探试探,此事究竟与秦晋有没有关系。
不过,秦晋的表现让王寿失望了。当秦晋听说冯昂被杀的消息后,那种瞬间错愕,又骤而惊喜的表情,几乎就使他确定,秦晋对此事应当毫不知情,那么凶手自当也该排除了。
秦晋接下来的态度,又令王寿大吃一惊。
因为秦晋根本就认为,冯昂之死是罪有应得,比起地下的那近百冤魂,让他就这么死掉,实在是轻罚了。
“难道杨国忠交给天子的公文,使君没有看么?掩盖真相,不分黑白,如今出了祸事,却要使君来顶着,真真是岂有此理!如果天子不知道冯昂罪行的恶劣,便不知道他的死是死有余辜。所以,使君现在只能自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自救,如何自救?”
王寿隐隐间,猜度到了秦晋的想法。
果不其然,秦晋沉声道:“上书天子,痛陈真相!”
然则,王寿却僵硬了许久。尽管他也认为,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转移天子的视线。但是,这么做也是有极大的风险的,一旦触怒了天子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还要附带着连杨国忠彻底得罪到死。
见王寿犹豫了,秦晋又道:“现在使君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背负着罪名出京外放,要么上书力陈真相!”
这两种选择都是王寿所不愿意见到的,如果背负着罪名出京,只怕今后便再难有返京重用之日。可若是力陈上书,又要冒着当即被罢官夺职的风险。
王寿天人交战了许久,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便忧心忡忡的辞别了秦晋,返回京兆府。在正堂内,他唉声叹气了许久,终于磨磨摊纸,笔走龙蛇之下,一封承载着希望,也饱含着风险的上书写就了。
写成之后,王寿顿觉疲惫以及,整个人向后一倒,身子挨在榻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王寿竟睡的无比安稳香甜。次日一早,他收拾停当之后,便乘车赶往兴庆宫。
但是,在兴庆宫门前,王寿却被执勤的羽林卫禁军拦住。
“圣人今日不豫,概不接见百官,请明日再来!”
王寿哪里能被只言片语打发走了,便道:“某有要事觐见天子,请从速通禀!”
那禁军笑了:“天子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听一句劝,还是回去吧!”
无奈之下,王寿将写好的上书双手捧出。
“此乃呈递天子的上书,请将军代为转呈!”
建筑如此,那禁军收敛了笑容,也是一脸肃容的将之接过。
这道上书在当日晚间才被送到李隆基的案头,李隆基今日的确是身子不爽,头脑总是昏昏沉沉,哈切不断,又鼻涕连连,不知害了什么怪症。
太医们诊治了一通,也没查出问题在何处,便开了张阴阳调和的方子。李隆基本就颇通医理,见太医们开了万金油的方子,便也弃之不用。
谁料,到了掌灯时分,怪症居然不药而愈。
一旦身子清爽了不少,李隆基便又惦记起了今日积压的奏章。现在是最为关键的时刻,对于下面的动向,与臣子的心思,通过这些上书、表文、和奏章,他能从中窥知一二。
但是,当李隆基随手翻出王寿的上书时,还是被气的咳嗽连连。
“混账,混账!王寿可杀,王寿该杀!”
一连喊了数声之后,他又逐渐镇定了下来。
气的咬牙切齿是一说,但却不能杀王寿。因为,王寿随着上书,却附上了冯昂案的另一个版本。
在冯昂的别院中,竟然挖出了九十多具尸骨残骸,而囚禁的女子居然也有数十人之多,而且每一个都是贵戚家的好女子。这与杨国忠的最终汇报,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且,幸存受害人的名录上,其籍贯家族都一一详细记录。他相信,这等事,王寿不敢造假,那么结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杨国忠造假。
这份名单看得他触目惊心,从公主家的女子,到国公家的女子,冯昂色胆包天,竟绑架了如此之多。然而,这些还都是有名有姓的,那些无名的尸骨呢?又都是谁家的好女子?
李隆基按捺下怒火,思虑了半夜光景,竟将那封触目惊心的上书放在烛火上付之一炬了。同时又令宦官张辅臣到京兆府去传敕,对王寿褒奖有加,此事便算作罢,冯昂死有余辜,陈年旧案也不宜再翻腾出来。
如果真要彻彻底底的查个底朝天,受害人所牵扯的范围就太广了,愤愤不平者数不数胜。更严重的问题上是,首恶冯昂已经死了,他们便必然会迁怒于高力士。但李隆基知道,高力士与他的混账侄子不同,是个很有分寸的人,更何况李隆基也舍不得将这个陪伴了自己四十余载的老仆治罪。
如此,人心不满,不稳之下,便又不知会掀起多少未知乱子。照此看来,目下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保持现状,就此结案了。
目送传敕的使者走了以后,王寿长舒一口气。骤然而来的横祸居然就消弭无形了,非但如此,还换来了天子的褒奖。真是一夕之间,天上地下啊。
随即,王寿又忍不住为秦晋的法子拍案叫绝,此人果是见地通透,如果自己一味的软弱认下了杨国忠的黑锅,被动彻查,很可能等着他的就是罢官夺职,亦或是撵出长安的悲惨下场。
……
霍国长公主这几日在惦记着一桩心事,那日诗会间临时突发奇想,打算给虫娘招驸马,可事后却又有些犹豫不决了。虽然秦晋其人颇有才具,但听说只是个寒门出身,如果让虫娘下嫁寒门会不会委屈了她呢?
说起虫娘的身世,霍国长公主便心疼不已。
虫娘的生母是来自西域胡人进贡的美女,名为曹野那姬,当年也深得李隆基宠爱。但是,只因为虫娘下生时并未足月,是九月而生,时人视之为不详,因此虫娘便不得李隆基的喜欢。
然则,霍国长公主却很喜欢这个侄女,在她幼年时更是时时带在身边,两人虽然不是母女,但却胜似母女。也因此,她才对虫娘的婚事如此上心。
思来想去,霍国长公主又觉得秦晋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不如先看一看其人再做决定。
但是,以什么因由见一见这位后起之秀,却让霍国长公主好生为难。毕竟,秦晋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她由身为宗室,一旦被有心人诬为结纳武将,便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母亲,何事忧心忡忡,说与孩儿听听。”
一阵玩世不恭的声音传来,霍国长公主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自己拿不成器的儿子。这是她与驸马裴虚己唯一的儿子,虽然生性顽劣,又不长进,终日只知道斗鸡走狗,混迹勾栏,却一点令人也算欣慰,那就是还算孝顺。
霍国长公主刚刚要训斥裴济之几句,但忽然眼前一亮,话到嘴边便又改了说辞。
“神武军中郎将秦晋,你可还有过来往?”
去岁,秦晋曾在崔安国手下救了裴济之一命。
第一百八十六章:纨绔有邀约
裴济之本以为会换来母亲的一顿呵斥,却想不到母亲竟开口问了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干的事。他挠了挠头,问道:
“母亲何以竟问起此事?”
霍国长公主见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窘意,立刻就明白过来,所谓知子莫若母,她禁不住轻叹了一声。
“说你多少回才能长点记性,中郎将与你有救命之恩,难道谢恩这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都要我时时耳提面命吗?”
霍国长公主所料果然不错,裴济之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强自辩解道:
“母亲身为宗室,孩儿未免母亲惹来非议,才,才故意怠慢姓,姓秦的郎将。”
唐朝自李隆基继位为天子以来,严格控制宗室结纳外臣,裴济之说的没错,尤其霍国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又在宗室内位于前列。
但是,霍国长公主非但因此而夸奖儿子,反而又指着他哭笑不得的斥道:
“强词诡辩,母亲身为宗室自当避忌,也有所分寸,你不过是裴家的子嗣,又与宗室何干?”
霍国长公主对这个儿子又气又爱,现在自己还活着,自然可时时护着他,帮他遮掩不羁行为惹来的事端,可一旦自己撒手西去了呢?难道还能指望驸马?
驸马裴虚己虽然也是名门之后,可他淡泊名利,只以修身齐家为己任,外间的汹涌乱流,则闭耳一概不闻。
“听好了,择个好日子,请秦中郎将到你别院中宴饮,答谢救命之恩,可记下了?”
裴济之见母亲满面肃容,知道她不是在说笑,便低头顺眼的躬身一揖。
“孩儿记下了,定好章程,禀告母亲大人知晓!”
霍国长公主这才嗯了一声,挥手让裴济之退下。
不过,裴济之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赖在座榻上,尽管坐立不安,却只是一言不发。
霍国长公主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只能问道:
“说吧,今日又要多少钱?”
裴济之只有在缺钱花的时候,才会赖在霍国长公主这里不走,否则平日里就和老鼠见猫一样,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母亲神算,一搭眼就知道孩儿有难处了。其实,其实也不算难处,最近孩儿约三五诗友,打算在长安西郊的桑林畔建一座庄院,还缺钱万贯……”
霍国长公主出奇的没有训斥儿子,只挥挥手道:“去府中执事那里直取就是,你那些狐朋狗友又有几个算作会写诗的人了?还不是图了你的地位和财物?”
这句话似乎刺激了裴济之,他之前对母亲的所有话都满不在乎,独独此时,脸色竟有些涨红了。
“母亲也太小瞧孩儿了,难道孩儿就不能结交些有真才实学的人吗?”
虽然极是溺爱儿子,但霍国长公主却十分清楚儿子的斤两,但凡有些本事,有些才学的人,怎么会与他这种无所事事的人交往呢?
“哦?如此说,你进来还有长进了,说来听听。”
裴济之颇为得意的说道:
“韦济,诗名在外,与孩儿一贯交好,怎么能算作狐朋狗友?”
这让霍国长公主颇感意外,不禁点了点头。
“嗯,宰相韦嗣立三子,韦济确实颇有诗名,算得一个。”
霍国长公主似乎很是高兴,便对急着离开的裴济之道:“慢着走,看你有些进步,可多支取一万贯钱。”
裴济之喜出望外,想不到如此轻松的便到手了一万贯钱,便又腆着脸道:
“多谢母亲大人,孩儿最近的确手头紧迫,不如,不如再多给……哎,母亲大人,孩儿的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
……
秦晋刚刚接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请柬。
送请柬的人自称是裴济之的府中家老,请他三日后务必到府中饮宴。至于因由,则是答谢救命之恩。
秦晋想了好一阵,才省悟过来,他的确曾救过一个叫裴济之的纨绔浪荡子,那是去岁追捕崔安国时碰巧所遇,听说还是霍国长公主的独生子。
去岁的事,隔了数月之久才想起答谢救命之恩,是不是也太晚了?
事情反常便必有蹊跷之处,尽管秦晋一向不喜欢这些纨绔浪荡子,但裴济之毕竟是霍国长公主的儿子,就算不在乎裴济之这小子,也得估计霍国长公主的颜面,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一双素手攀上了秦晋的半裸的肩头。
“家主难得在家,尽可不必理会外间那些烦心事……”
小蛮嘟着嘴,对秦晋的失神表示不满,秦晋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笑道:“长安城就像战场,就算睡觉做梦,也须得时时警惕堤防,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少女的心思毕竟简单,目光中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又再诓骗于人,才不信呢!”
“骗你?繁素刚刚死里逃生,难道还不可怕?”
其实,在秦晋看来,繁素的事不过是桩意外,偏巧碰上了高力士的侄子冯昂,又偏巧冯昂是个十恶不赦的色中饿鬼。
果然,提起了冯昂,小蛮顿时就吓得俏脸煞白,直以为这些都是针对秦晋的。
“那,那家主为何还留在长安,不如,不如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寻一处世外桃源,快快活活的度日,该有多好?”
繁素的意外对小蛮的影响也很大,这个平日里嬉笑顽皮的少女,比平日里的笑容也少了许多。
走?能走到哪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既然已经一脚踏进了是非红尘中,再想脱身却是难上加难了。再说,他有未竟之事时时记挂心间,又怎么会做那种独善其身的鸵鸟?
不过这些事他不愿说与面前的简单少女听,省得让她徒增忧愁却于事无补。
秦晋还是从榻上起身,默然的穿戴起来。小蛮则十分熟练的帮着他整理袍服,系好束带。其实,秦晋很不适应这种被人伺候着穿衣的过程,但也是没有办法,谁让这个时代的衣服太过繁琐复杂,一个人应付起来还颇感吃力。
三日的功夫,一晃就过。秦晋准备了一匹大青马,仅带着四个随从,便要赶赴裴济之府上。
岂料人还没出门,李狗儿便急吼吼赶来禀告。
“家主,裴府遣来了车马,说是接家主赴宴呢!”
府中上下都知道裴济之是霍国长公主的独子,自家主人得到这些权贵的主动邀请,而且还派人上门迎接,此等殊荣可不实寻常可见的。
秦晋也颇感讶异,出门一看,果然是那日上门的裴府执事,在阶下正身侍立。
“中郎将请上车!”
此等礼数,却之不恭,秦晋便欣然上了马车,四名随从却是须臾不肯离左右,仍旧骑马紧随马车。
马车辚辚驶出胜业坊,坊内的某座小楼上,却又一双眸子,满含着失落与叹息。
裴济之的府邸距离胜业坊并不远,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到了。
“中郎将,请下车。”
随着执事的声音,马车帘幕被从外面挑开,秦晋缓步下车,却见裴济之早就在门口恭候,脸上仍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让人很难严肃起来。
“恭候中郎将多时,请!”
裴济之的话似乎不多,只一摆手,请秦晋中门入内。
秦晋总感觉这个裴济之一脸的不情愿,但也并未挂在心上,与之虚应一番便径直入内。
裴济之不愧是名门之后,一入院中,虽然处处不见奢华,但细节上却每每独具匠心,让人丝毫没有突兀或是不适的感觉,仿佛便像之身于旷野自然之中。
比之冯昂之流,府中虽然奢华尽显,却是透着浓浓的暴发户气息,给人以单调纯粹的华丽堆砌之感。
裴济之宴饮宾客的厅堂须经过一片回廊,入门之后秦晋才发现,两位陪客早就端坐其位了。
裴济之才赶忙上前为秦晋介绍着陪客的身份。
他首先指向了左手边靠近主位的一名儒衫中年人。
“阳武韦侍郎。”
中年人则赶忙起身,躬身施礼道:
“下走韦济,久慕中郎将大名,不想今日终于得偿一见真容,幸甚,幸甚。”
随即,裴济之又指着另一位陪客。
“越州严正文,诗词歌赋样样均是翘楚。”
秦晋心下恍然,也许这个严正文没有官职,裴济之为了不使他丢面子,才极力夸赞他的诗才。
于是便虚应客气了一句。
“久仰久仰!”
“下走越州严维,见过中郎将。”
很显然,正文是严维的字,只是看起来,这个严维比之韦济,却是少了些应酬的兴趣,似乎是碍于主人的面子,才不得不虚与委蛇。
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虚应场面,秦晋最是没有兴趣,但既然来了,便捏着鼻子应付一阵吧。
宾主落座之后,裴济之才笑着道了一声:
“开宴!”
立时便有侍女陆陆续续的端上了各种秦晋叫不上名目的珍馐佳肴。
“中郎将可能有所不知,这两位都是当世赫赫有名望的大诗人,不能小觑了呦!”
裴济之的话很突兀,秦晋便不由得眉头微皱,他何曾小觑过任何人?这么说,倒像自己轻视了陪客一般,这厮究竟是来宴请自己,还是特地让自己难堪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郎将出糗时
对于盛唐诗人,秦晋从未听过韦济与严维之名,只有李杜等人却是如雷贯耳。既然这两位都是陪客,秦晋自然不能失了礼数,于是又从座榻上站了起来,冲二人躬身道:“久仰二位大才!失敬,失敬!”
很明显,裴济之的失言,令两位陪客也很是尴尬,严维有些窘迫的摆手道:“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韦济则从容道:“中郎将军中干才,新安大破叛逆贼兵,又生俘叛军主将崔乾佑,实乃出将入相之才啊,倒是韦某一介虚名,汗颜,汗颜。”
裴济之哈哈大笑起来。
“韦兄说的好,中郎将军中干才,来来,诸位干此一爵!”
若说这裴济之也当真会附庸风雅,就连酒菜器皿都是仿古的风格,寻常宴饮不过是酒盅酒碗,而他却摆出了酒爵,也是令人一奇。
这段小小的尴尬很快便掀了过去。
席间,裴济之偶尔会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倒是韦济其人,颇会调解气氛,每每都将众人情绪调动的恰到好处,既没有让不善言辞的严维有尴尬之感,也让初来乍到的秦晋顿生宾至如归之意。仿佛韦济才是此间宴会的主人,裴济之不过是个放浪不羁的陪客而已。
话说回来,韦济的确是个合格的陪客。只想不到裴济之这种酒囊饭袋居然也能结交到此等人物。于是,秦晋便也稍稍收起了对裴济之的轻视之心,有一种人,生就是大智如愚,万一此人果有过人之处呢?
耳热酒酣之时,秦晋对韦济与严维的经历也在言谈中多有了解。这个韦济果然是名门之后,身为前宰相韦嗣立的第三子,本人又做过户部侍郎,经历也算是中规中矩。只可惜去岁不知如何惹恼了宰相杨国忠,才不得已赋闲在家。
说到官场的不得意处,韦济面露出无限寂寥之色,很显然,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
而这时,秦晋也就多少有些了然,也许韦济与裴济之交往,没准便是打算走霍国长公主的门路,再度出仕。
官场巴结原本就不足为奇,秦晋对此早就司空见惯,就连先世的许多先贤大才,出仕时也有很多是靠人引荐,才得以一展长才的。
至于严维,则普通了许多,他在越州也算小有文名,得了刺史的引荐,一心想入京为官,不想官场现实与之想象的差距太大,至今却是仍旧在苦苦求索的路上。
但有一点,两位陪客,无论韦济或是严维,对自己的失意和不得志,从无一字一句的掩饰之语。这在秦晋看来,于当世之时,又是难得的真诚了。
要知道,世人最好面子,肯于在第一次见面的生人跟前自揭其短,仅此一条,便让秦晋好感大增。
话题一转再转,不知如何,便又转到了时下的局势上。
只听韦济慨然一叹:
“安贼逆胡虽然逆时逆天,然则搅动半壁天下大乱,却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复旧观!”
秦晋暗道:如果按照历史的进程,从此以后,唐朝彻底一蹶不振,华夏大地不是被内乱折腾的奄奄一息,便是在外族的铁蹄下忍辱偷生,直到六百年后,才有个叫朱重八的放牛娃重振华夏声威,然则比起盛世大唐的天可汗,却也相形失色了。
以前,秦晋从未如此审视过。现在细细数来,得出的结论却令人极为沮丧。华夏大地自安史之乱以后,竟再不复万国来朝的盛况了。
不过,这话却无法对外人言说了,否则不被人当做失心疯才怪。
“哎!韦兄此言差矣,安贼不过一介跳梁小丑,哥舒老相公坐镇潼关,岂会让他讨了便宜去?只要再用上七八年,何愁不复旧日盛况!再说,现在你我不仍在盛世之中吗?”
韦济摆手笑了,却不与之争论,只举爵一饮而下。
一直甚少说话的严维却道:“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国事频仍,自有相公们操持。我等白身,便今日有酒今朝醉,岂不畅快?若有朝一日登堂拜将,哪里还有这等悠悠快活的机会了?”
说罢,也是举起酒爵一饮而尽。
这种说法却也让秦晋眼前一亮,的确,世人虽然都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但不在其位之人纵使有千言万语,终不过是纸上谈兵。只有真正的一肩挑起这幅担子的时候,才有了议论处置的资格。而到了那时,还能如此肆无忌惮的挥斥方遒?只怕是要日日殚精竭虑,谨小慎微了。
想到这些,秦晋不禁老脸一红,他本人便常常不自量力,而又总是纸上谈兵。
却听裴济之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哈,正安兄此言甚合我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大好的风景岂能终日蹉跎了!”
说到此处,裴济之忽然又将脸扭向了秦晋。
“中郎将从新安来,又与叛军交过手,不如说几桩杀敌的快意之事,诸位以为如何?”
韦济与严维当即击掌道:“如此甚好,请中郎将一说!”
秦晋暗叹一声,裴济之生在官宦之家,长于妇人之手,从不知战争的苦难一面,却只从书中得来的只言片语里,便一厢情愿的认为着,所谓战争不过是,战场杀伐,快意恩仇而已。
“如此便说一桩,以祝酒兴!”
他强忍着性子,便讲述了在新安如何火烧皂河谷的经历,一战烧死杀死胡兵上万人,听的众人是热血沸腾,击掌喝彩。
的确,敢以区区千余团结兵,能一战杀精锐之敌上万,这种战绩就算兵家先辈复生,也不敢保证能够竟全功。
韦济与严维都是由衷的为此击节叫好。
笑过一阵之后,裴济之又意犹未尽的说道:
“今日兴致如此之好,不如诸位赋诗应和以为如何?”
韦济与严维立时便收声了,裴济之这话大有揭人短处的意思。世人大多只知道秦晋是带兵的武将,是个粗人。让一个不学无术的粗人来作诗,岂非当着矬人说短话吗?
韦济刚想将话题转过去,裴济之却似笑非笑的瞧向了秦晋。
“中郎将以为如何?”
秦晋欠身道:“诸位都是诗才翘楚,秦某还是藏拙的好!”
但裴济之似乎有意要捉弄秦晋,紧追不放。
“哎,听说中郎将去岁进士登科,可莫要谦虚呦!”
此言一出,让韦济与严维都大吃一惊,他们对秦晋的经历都不甚了了。虽然这年头的进士没甚地位,就算中了状元也仅仅能在京畿县里做个县尉而已。但是却有一点,时下有俗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进士科主要考的就是诗词歌赋,如果但凡没有天赋,就算考一辈子都未必能够得中,因此才有五十岁登科仍为少进士之语。
此时若格外露出惊诧之意,那就是对客人的不敬。韦济与严维虽然都心下惊讶不已,却全都再一次选择了沉默。
裴济之如此也是一时兴起,以前他虽然知道秦晋是去岁的进士,但却从未见过秦晋有只言片语的诗赋流传于世间。偏巧,前些日子他便遇到了一位曾与秦晋同榜的进士,说起秦晋登科及第,只有“侥幸”二字评语。
秦晋那位同榜的进士,评价起来还算公允,若说秦晋的明经功底自是不同凡响,于诗才禀赋上,却是差强人意。
因此,裴济之便要看看,传言究竟是否为真。
“诸位,莫要推辞了。”说罢,他又指着身边的侍女道:“还不摆上笔墨?”
既然裴济之点明了秦晋的进士登科的身份,韦济与严维便再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同声应和,悉听尊便。
裴济之洋洋得意,起身离榻,在屋中踱了一圈,又一拍脑门道:“不若便以‘春’为题,如何?”
韦济道:“甚好!”
论起诗作,韦济也好,严维也罢立时都显露出了异乎寻常的自信,显然这对他们是甚为拿手的。然则,秦晋却是心下不快。
秦晋中得进士,那都是原本的秦晋应考所得,与他本人可没有半分干系。他虽然继承了原本秦晋的记忆,却没能继承下诗词禀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苦于裴济之有意为之,便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不好搅了气氛,然则他的耐心正在被一点一滴的消磨着。
只见韦济与严维各自思量一阵,便有诗句脱口吟诵,虽然都是些芳华嫩草,春色嫌晚,庭树飞花等寻常词句,听来也自有一番味道。
韦济率先提起笔来,但见挥毫泼墨,笔走龙蛇,眨眼的功夫便写就一篇。一旁的严维也丝毫不逊于韦济,UU小说沉稳……
“中郎将,如何还不动笔?”
裴济之笑意盈盈,目光里透着幸灾乐祸的神彩。
见这厮有意捉弄,又如此紧逼,秦晋便彻底恼了,好歹他也是此人的救命恩人,何苦如此戏弄?便大踏步上前来到为他准备好的条案前,提起笔来半晌,又不知道如何落笔。
恰在此时,厅堂的屏风之后却传来了一阵老妇人的咳嗽之声。裴济之听罢,立时就哆嗦了一下。
第一百八十八章:高宜托风尘
正提着笔不知如何是好的秦晋也听到了正堂屏风后的咳嗽声,依稀可以辨认出应该是出自一名妇人之口。但见平时总是一副玩世不恭挂在脸上的裴济之,此时又换成了半是尴尬,半是心虚的古怪之色。
至此,秦晋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本就不愿意和这些无所事事的贵戚子弟们虚应故事,现在见裴济之行事又如此的不靠谱,便已经生了离去的念头。忽而心中一动,捏在手中的笔便在面前的纸上写了两段文字。
写罢,弃笔,起身,冲裴济之拱手道:“军中琐事繁冗,秦某先走一步!”
说这话时,他已经带上了火气,试问被一个纨绔浪荡子特地叫来奚落耍弄了一通,总不能再好言好语的陪着笑吧?秦晋自问做不到这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哎,这宴席刚刚开始,中郎将何故便走了……”
秦晋哪里还理会得裴济之的呼唤,昂首大踏步离席而去。
陪客的严维连连搓手,脸上随露出了急色,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为好。韦济则施施然起身,对裴济之一揖。
“裴兄不必着急,某待裴兄送一送中郎将。”
这时,裴济之才变了脸色,连不迭道:
“如此,如此有劳韦兄,万勿使中郎将记恨于我呀……”
韦济却轻轻一笑。
“中郎将有胸襟,岂会因为宴席龃龉而与人结怨呢?裴兄大可不必忧虑!”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裴济之将信将疑,见韦济说的如此笃定,也就稍稍有些放心。
韦济随着秦晋前后离去,一场酒宴不欢而散,严维便觉得再坐下去已经不合适,也跟着起身告辞。
眨眼间,原本还热闹非常的会客厅堂便只剩下了裴济之一人。
愣怔片刻后,他才对着屏风用一种埋怨的语气说道:“母亲都说了不知声,何故又半路吓唬孩儿?”
却听屏风后传来的赫然便是霍国长公主的声音。
“不肖子,有你这般设宴答谢恩人的吗?若非我提醒与你,岂非让秦晋当众出丑了?如果因此而结怨,还如何招他为虫娘的驸马?”
裴济之仍旧振振有词。
“韦济说的对,如果秦晋因为这丁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与人生怨,怎么配做虫娘的驸马?再说,母亲焉知他就做不出诗来?难道进士及第的名头还是假的不成?”
这番话倒提醒了霍国长公主,她也是先入为主,认为秦晋武人出身,与世人一般都忽略了秦晋的进士出身,更何况坊间都在传言,言及秦晋的进士出身不过是外人杜撰而已。
“如此说,秦晋还真是进士及第了?”
裴济之见母亲被自己说的将信将疑,再不似之前那么咄咄逼人,不禁有几分得意之色。
“岂能有假,孩儿三日来也不是整日闲逛,早就将秦晋的底细调查的一清二楚。说起来,也算半个名门呢!”
霍国长公主由屏风后转出来,奇道:
“名门便名门,何以是半个名门?”
裴济之上前来扶着母亲于主位坐下,这才颇为得意的答道:
“说出来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个秦晋乃齐州人士,与胡国公属同族,其祖上与胡国公乃同产兄弟……”
霍国长公主眯起了眼睛,胡国公秦琼乃开国功臣,死后又被太宗文皇帝画像挂于凌烟阁之上,供后人敬仰。只想不到,这个秦晋竟与胡国公颇有渊源。
但如此一来,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将门之后,自当能有如此武功。
裴济之扶了母亲坐下之后,人却没闲着,而是来到了秦晋弃笔的条案前,好奇的看起了秦晋写就的文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文字朴素,但细细读来却是引人遐思。
裴济之随口念了出来,霍国长公主听后讶然问道:
“这是出自那秦晋手笔?”
裴济之点头称是。
霍国长公主为之一叹。
“想不到,想不到,还真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全才。”
话一出口,霍国长公主似乎意识到了一丝不妥。
“我这句话,你可不要传了出去,惹祸上身。”
霍国长公主这番叮嘱并非是耸人听闻,如果这些话被有心人传到了天子的耳朵里,非但秦晋的前途将受到重创,就连他们家可能会受到连累。
裴济之却满不在乎的笑道:“母亲也太小看了孩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有分寸。”
霍国长公主就见不得儿子这幅无所谓的态度,便有意斥道:“有分寸,何以将秦晋奚落的愤然离席?”
果然,裴济之的脸上立时便腾起了丝丝窘意,不禁摆手道:
“孩儿,孩儿也没想到,中郎将会禁不住玩笑……平日里孩儿与三五好友,也是如此玩笑,从不曾有人愤然生气……”
看着儿子一副有些忐忑,又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霍国长公主倍感无力,自问如何就生了如此一个蠢笨如猪的儿子。
“你那些狐朋狗友,都指望着你巴结门路,便是动辄打骂,也会甘之如饴,其可与中郎将相提并论?”
霍国长公主数落了一顿,裴济之终于像斗败的公鸡,低下了脑袋。她的目光又落在了秦晋写的残句上,心头便升腾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文字看似写的是佛寺,却让人顿觉,万事万物终将归于尘土之中。禅意跃然心头,实在让她难以相信,此等大巧不工的诗句,是出自于一名年轻人之手。
略一思量,霍国长公主陡得怅然若失,她忽然省悟倒,这大唐的天下,不正和南朝的寺院庙宇一般吗,有辉煌的一刻,却终有没落湮灭的一天,再联想到朝廷内外交困的局面,胸口竟像堵了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
“母亲,母亲,在想甚了?”
裴济之的声音将霍国长公主从乱纷纷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今日总算不是无功,明日我就进宫去见天子。”
“母亲以为,秦晋堪为驸马?”
……
韦济追上了秦晋,邀他同车而走。
秦晋对韦济的印象不错,见他如此殷勤,便也欣然登上了他的马车,四名全副武装的随从则仍旧如来时一般,全神戒备的紧随其后。
见状如此,韦济禁不住暗暗咋舌,只有兵权在手的将军才能有如此威势吧。
以秦晋对韦济的看法,此人确是在朝中为官的好材料,既有待人坦诚的一面,还生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席间听闻韦兄对时局似乎颇有见解,不知肯否赐教一番?”
秦晋想听听,似韦济这种出身名门的官员,对时局的看法。
韦济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但秦晋既然问了,便简明扼要的说了几句。
“朝中多数人都较为乐观,韦某却觉得,乐观下面掩藏的则是危机,如果不加以重视,后果也许难以预料。”
这种判断正与秦晋的认知不谋而合,看来朝廷上还是有清醒的人,为何独独天子与政事堂的宰相们就看不到这一点呢?
却听韦济又道:
“今上与政事堂并非意识不到危机,可惜多方掣肘,很多事便是天子也难左右,……”
说到这里秦晋也不得不为之动容,韦济说的很是坦诚,这种话若是换了旁人,断然不会说与刚刚认识的生人,但韦济偏偏就说了。
而秦晋也有所得,此前他一厢情愿的以为,天子和宰相是过于乐观,看不透隐忧,现在想来却是帝国中枢过于庞大,在强大的惯性下,岂是拉下了闸口,就能刹住滚滚向前的车身?
说笑间,驭者忽然停住了马车。
韦济面露不悦的问了一句:
“何故停车?”
驭者恭恭敬敬的答道:
“禀家主,原是平康坊到了,有人拦在车前,说是故人求见。”
韦济的家便在平康坊,与此处撞见了来访的故人当然也不稀奇,秦晋啪韦济为难,便说道:
“既然是故人,何不见一见?”
韦济从容笑道:“诚如中郎将所言,请稍待片刻。”
说罢,韦济便下了马车,隔着马车秦晋却听他在呵斥仆从,好奇之下他便撩开帘幕看了过去。
只见一名衣冠破旧的中年人正于马车前长揖到地。而韦济在呵斥了仆从之后,也紧走几步上前,将那中年人双手扶了起来。
“子美兄一别经年,不想竟在此间相遇。”
中年人这才直起了身子,却见他形容憔悴,颧骨突起,显然是为生活窘迫所致。
而韦济并没有因为对方一副落魄模样,便对他假以辞色,而是极为诚挚的与之叙旧着。
中间人说了什么秦晋听的不清楚,韦济的声音却是不低。
“以子美兄之才,断不会长此落魄,还当静待时机,不以浮沉为念才好。”
然后,韦济又歉然道:“只顾着说话了,子美兄且先入府,我先将车中贵客送归,在回来与子美兄畅饮叙谈,可好?”
却见那中年人,又拱手点头,显然是听从了韦济的安排。
不过,秦晋却对韦济的那一番话颇为皱眉,长才落魄之语若是左近无人时说出来,自然语重心长,颇见交情,然则现在是大庭广众之下,岂非徒增对方难堪?
至此,秦晋心头猛然一动,忽然便想到了这个子美是谁。
第一百八十九章:狼狈再为奸
秦晋终于记了起来,大诗人杜甫的字不正是子美吗?难道外面的落魄中年人竟是杜甫?
只见韦济将中年人让进了平康坊,又对家奴交代了几句,打发他跟了上去,然后又返回车上。
上车后,韦济歉然笑道:“某少时的好友,而今落魄了,来打些秋风,让中郎将见笑,见笑了。”
秦晋则突兀问道:“适才听韦兄好友字为子美,可是出身自京兆杜氏的杜甫?”
见状如此,韦济颇感讶异,失声道:
“难道中郎将也听说过子美兄?”
韦济如此回答,便等同于承认了这个打秋风的旧友,正是杜甫。
说实话,不论高仙芝抑或李隆基,都是秦晋在原本那一世耳熟能详的人物,唯独杜甫其人于他却是另一种感受,出身名门,又家道中落,空有报国之心,却无一展抱负之门,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读之让人不禁掩卷叹息,又热血沸腾。
“只是听闻,却是无缘得见。”
韦济似乎看出了秦晋的心思,便道:“如果中郎将有意结交,某可以代为引荐。”随即他又颇有几分兴奋的建议着:“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便去韦某府上一叙岂非正好?”
秦晋想了想了,还是摆手拒绝,毕竟刚刚看见了杜甫在平康坊外的窘况,如果现在就去,只怕他尴尬下不来台。
“还是改日,改日再说……杜子美现在朝中身居何职?”
韦济思忖了一阵,“听说原本有个河西尉的差事,但他嫌……”说到这里韦济忽然便停顿了一下,便转而继续说道:“后来,后来又改任为卫率府兵曹参军,也是没甚油水的闲差。”
秦晋淡然一笑,便知道韦济刚刚停顿的因由,他当过县尉,自然知道这个差事要终日逢迎长吏,又要与市井无赖亲自打交道,在大唐品官里实在是个最脏最累的差事。因此,杜甫肯定是嫌弃河西县尉这个差事,最后宁可改任了兵曹参军这种看大门的闲散差事。
马车自平康坊外绝尘而去,却有一双眼睛,在暗处要恨的冒出火来。这是个须发都已经灰白的老者。如果他站在秦晋面前,秦晋一定惊讶的叫出声来。
因为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原长石乡啬夫范长明。
边令诚在赴任潼关为监军的时候,也将范长明一并带上了。但是,范长明岂会远离秦晋这个刻骨铭心的仇敌?是以在半路上便略施小计摆脱了边令诚的看管,又重新回到了长安城。
直到马车走远以后,范长明才心事重重的去往了相反的方向。他的目的地是前面不远的一处酒肆,在酒肆中还有一位等着他的大人物。
说来也巧,这个大人物早在范长明还是啬夫的时候,便结交过了。只不过,彼时这位大人物还是个蝼蚁般的小角色,不想今日也有了傲视众人的身份和地位。更为难得的是,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落魄避而不见,反倒颇为殷勤的询问他有甚难处。
对现在的范长明来说,衣食住行都不是他的难处,他的难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两个惨死的儿子报仇。然则,随着仇人的官越做越大,报仇的机会也随之越来越多渺茫。
范长明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将一切与那个大人物和盘托出,岂料那个大人物听说之后,竟与之一拍即合。
进了酒肆,早有伙计上前招呼,将范长明引上了二楼的雅间。
“范兄何以迟到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似乎颇为不满的斥责了他一句。
范长明赶忙拱手赔罪,“路上遇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忍不住跟踪了一程,不想他竟去了裴府。”
声音的主人面白无须,很明显是个宦官,听说裴府二字之后,便吃惊的问道:“哪个裴府?”
范长明对京中权贵认识的并不多,但另有一个人的车马他却认识,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与之说道:“主人名姓不知,但还有一个访客,却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是哪个?”
宦官不满的问了一句。
“霍国长公主!”
“没看错?”
“如何会错,车幡可是认的真真清楚。”
那宦官颇为玩味的笑了。
霍国长公主背着人偷偷结交秦晋?虽然匪夷所思,却也是个令人颇为兴奋的发现,却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随即他对范长明吩咐了一句:“此事暂时不可声张,要放长线钓大鱼,等到合适的机会,没准便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范长明附和着点头。
“这个自然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不过今日,程某还要与你算一算账呢!”
“但有责备,范某承担就是。”
宦官的声音陡而犀利。
“承担?你怎么承担?程某冒着得罪死了高力士的危险,为你铺平了路。结果怎样?高力士反而更得天子欢心了,那个小竖子秦晋,不也是毫发无损吗?你的鸟计策,在某看来还不如狗屁!”
范长明涨红了脸,任凭这个叫程元振的宦官对他挖苦讽刺与责骂。谁让他现在有求于人,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委曲求全。但是,他却在心里将程元振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早晚有一天会让这没了下边的鸟人也尝尝千人踩,万人踏的滋味。
范长明自认此前的计策已经十分高名。按照常理揣度,以秦晋的性格一旦得知了强抢侮辱侍妾的人是高力士的侄子,也必然会全然不顾其它的将其绳之以法。然则,这样便会得罪了高力士,而高力士为了保住冯家的唯一血脉,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
一旦他无所不用其极,就会对秦晋百般打压,导致误了国事。
如此一来,天子必然会对高力士心生嫌隙,虽然口中不说,却等于在心里种下了一颗不满的种子,生根发芽都是迟早之事。如果事情的发展按照这种进程,范长明大仇得报时日不远,程元振在宫中的劲敌也即将失势。
然则,万想不到,一举两得的计策,到头来还是终于成了一场空。秦晋经过一番波折之后毫发无损,反而在民间得了个有情重义的好名声。高力士则更是令人叫绝,宁可忍着失去冯家唯一血脉的痛苦,也不肯在天子面前攻击秦晋一字半句。
由此之后,天子觉得亏欠高力士甚多,反而对他更加信重与荣宠了。
这对高力士而言,是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可是对范长明而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难道手中的权力就比家族血脉还重要吗?
曾经的范长明也认为,权力和地位要比子女重要的多,但直到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以后,变成了绝后的孤家寡人,才悔不该当初。然而,后悔却已经晚了。
那一夜,他抱着已经冻成了冰坨的大儿子,欲哭无泪,他后悔为什么当初利用儿子来实现他的野心,到头来,野心没能达成,却连儿子的性命也一并搭了进去。
这一切都是拜秦晋那小竖子所赐,如果不是秦晋,他范长明没准已经是新安的县令了。
只可惜,世间事容不得后悔和假设。范长明为了报仇不惜牺牲了族人和长石乡追随他壮丁们,最后还是没斗过秦晋而功亏一篑。
范长明不相信,秦晋会永远福星高照,总有一次,只要有一次让他逮住了机会,就会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
但还是很可惜,这桩看似完美又无懈可击的计划,居然被秦晋轻而易举的就化解了。
现在充斥着范长明内心的,除了被程元振斥责后的恼怒,还有计划挫败后的失落。
终于,范长明被程元振数落的失去了耐心。
“现在我就是以死谢罪也于事无补,不如再筹谋下一步的计划,总不能让那小竖子得了便宜去。”
程元振却冷笑道:“秦晋小竖子与我有什么仇了?给我一个为你火中取栗的理由。”
范长明想了想,郑重其事的回应。
“如果将边令诚牵扯进来呢?”
范长明知道,程元振在禁中嫉恨的人可不止高力士一个,就比如在潼关监军的边令诚,也是其中之一。
果不其然,程元振听了边令诚之名后,一双小眼睛眯缝了起来,态度颇为玩味的反问了一句:
“不知边将军又有何罪?”
范长明思忖片刻,又一字一顿的说道:
“谋逆大罪!”
“谋逆大罪?”
程元振的眼皮突突一阵乱跳。
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以范长明这样一个啬夫出身的老者,竟敢张口就诬陷边令诚谋逆大罪,于是便有些怀疑的看着范长明。
范长明似乎也看出了程元振的怀疑,便又十分笃定的解释着:
“以范某一人,自然难以成事,若有程将军从中协助,便有可能了。”
此时的程元振已经因功被李隆基下敕,晋为右监门将军,看似已经与边令诚平起平坐,但终因为没有边令诚那等监军西域的显赫军功,总觉得矮人一头。是以,因妒成恨之下,他便也恨不得一脚将边令诚踩下去,让此人永世不得翻身。
“如此便详细道来,究竟须程某如何协助?”
然则程元振却自有主意,绝不会一身牵扯进去,以招致不测。
第一百九十章:摧眉更折腰
听着范长明絮絮叨叨自顾自说了半晌,程元振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如何忽然就被这乡啬夫蛊惑住了?凭他个一无所有的落魄老儿,又拿什么与老奸巨猾的边令诚斗?别说边令诚,就算在那秦晋小竖子面前,不也是屡屡受挫吗?
程元振的眼睛忽而就睁开了,再看着拿腔作态的范长明,竟觉得是分外的滑稽好笑。他好歹也是堂堂的右监门将军,现在何以对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儿言听计从?该构陷边令诚云云,真是不知所谓。
“今日乏了,不如改日再说这些。”
说着,程元振起身就要离席。范长明登时有些不知所措,今天约见了程元振,除了出谋献计以外,还要筹措点钱,毕竟吃喝拉撒都花费不少。而且他在长安没有恒产,又居无定所,为了应付那些巡检的差役,更要搭上额外的一笔开支。
“将,将军慢走一步……”
程元振向范长明投去了鄙视的目光。
“还有事?”
范长明腆着脸笑道:“手头的钱用光了,还请,还请……哎,怎么走了……”
在程元振看来,此时的范长明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又怎么会在他的身上再多搭一文钱呢?范长明无比沮丧的颓然坐下,看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却提不起半点食欲。
就算傻子也看得明白,程元振这幅样子分明是不再相信他的话了,可他为了这顿饭,已经搭进去了身上仅存的钱财。此处酒肆专为招呼城中富贵人家,一顿酒菜,动辄十数金,可谓奢侈至极。现在一事无成,又如何不失望透顶?
浑浑噩噩的出了酒肆,肚腹中突的咕咕乱叫,这才省悟,一早到现在还滴水粒米未进呢。
范长明又匆匆的折返了回去,打算带些未及吃的酒肉出来,也能顶一时之饥。酒肆的伙计依旧恭敬客气,这里的人都认得程元振,自然也不肯轻易得罪了宴请他的人。
但是范长明回到雅间之后,才发现,酒肆的伙计竟利落极了,满桌子的酒菜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
伙计不明就里,问道:“贵客是落了甚东西?”
范长明摇摇头,只问了一句:“这未吃的酒菜都送往了何处?”
伙计不明白贵客何以会关心剩下的酒菜,但还是照实答道:“实话说,都便宜了那些看门的勇士呢。贵客们吃过的酒肉能进它们的五脏庙,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跟在范长明身后的伙计很会说话,其实所谓看门的勇士不过是几条护院的恶狗而已。
对此,范长明自然听的明白,心中却在暗暗咒骂,自己全部的钱财竟都便宜了那些恶狗,甚至有感于现在过得日子连狗都不如。因为他已经面临着断粮的尴尬境地了。
出了酒肆,范长明腹中早就空空如也,更觉饥饿难耐,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甚至还头晕眼花。他想学着当难民时的模样,讨要一些吃食以果腹度日。但长安城中规矩甚严,根本就不允许身无恒产,居无定所的流民进入,一旦被巡检的差役或禁军发现,将无一例外的驱逐出城。
一旦如此,他的复仇大计岂非也要泡汤了?
可是不吃饭,万一饿的昏死过去,自己又没有合法的照身,让人发觉了还是有被当做流民驱逐出城的危险。
在饥饿与危机感的驱使下,范长明沿着坊间院墙的空隙悄悄溜到了无人察觉的地段,趁人不备攀了上去,就轻巧进了酒肆左侧的院子。
果见几头恶狗在争抢食槽里的酒肉。而那几头恶狗只顾着享受美食,只在范长明靠近的时候低吼呜咽,以示警告。他咽了一下口水,可不敢到食槽里和恶狗争食。
旁边的大桶里还盛着满满的残羹冷炙,他在里面挑拣了两条尚算完整的羊腿,系在腰间又重新攀上了墙头。
可恰在此时,却被一名进入院中的伙计瞧见。
“有贼,捉贼,捉贼啊!”
院里有防贼的铜锣,伙计叮叮当当敲的震天响。范长明再墙头冷不防一惊,便整个人向外栽了下去,顿时摔的天旋地转,再也爬不起来。
“贼在何处?”
附近的巡检差役闻声冲了过来。正瞧见趴在地上的范长明,这老儿穿的还算体面,可腰间系着的两条羊腿却分外的醒目滑稽。若有贼人,便一定是他。
这时,酒肆的伙计也抢了出来,指着范长明大呼:
“就是这老贼,入室行窃。”
很快一大群人提着棍棒围了上来。
巡检差役原本还想询问明白身份再做行动,以防冲撞了有着各种怪癖的权贵,但看这情况却是通容不得了,现在中郎将严查城中治安,就是针对这些权贵呢,他们可不敢公然落人口舌。
“绑了,带回去算账!”
为首的差役目光扫向围聚上来的众人,寒声问道:“哪个一并到京兆府去,说明情况?”
听到要进官署,在天然畏惧的驱使下,这些人立即都缩了回去,没人敢应声。人后有人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贼子人赃并获,捉回去,按律治罪就是,就,就不用俺们一并去了吧……”
巡检差役要的就是这句话,没了苦主,才好所要财物呢!
看这老贼穿戴不差,家底不会薄了,其家人为了保住体面,也一定不会吝惜钱财的。
巡检差役们存了这种心思,自然就不会对范长明下手太绝,但他摔的实在严重,好半晌都爬不起来,只好向酒肆借了头驴,才将之驮了回去。
“甚?没钱?没家人?”
面对很不上道的范长明,几名差役火冒三丈。
“照身呢?拿来验看!”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范长明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听着应是都畿道洛阳以西的人士。
既然不是长安本地人,那就排除了权贵勋戚的可能,行事也就狠辣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将范长明扒了个干干净净,从里到外没搜检到照身,更是没发现一文钱。
差役们见白忙活了一阵,恼羞成怒,便收了他的一身锦缎袍服。
“不肯出钱?就别怪兄弟们不讲情面了,在牢里醒醒,知道厉害,便舍得割肉了。”
范长明被折腾的怨愤不已,却无可奈何,若是还有金银,他自然千肯万肯的出钱,可现在身上已经无一长物,说出来又没人相信。
此刻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竟是一早实在想不到的。
……
上下打量了室中陈设,杜甫心中百感交集。
一名奴仆轻手蹑脚的进来,手中捧着一方木盘,上面放着个布包。
“家主吩咐过,请贵客无论如何收下。”
杜甫掂量着布包,分量不轻,应该是金银等贵重之物。这韦济也是通透,自己尚未张嘴,便已经知道了来意。
按说以他的性子,是决然不会做这等摧眉折腰的事情,否则当初何如便去做了那油水颇为丰厚的河西尉,又何苦在长安当一个闲散的卫率府兵曹?
然则,他也因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就在去岁,小儿子冻饿而死。杜甫暗自长叹,想到了家中苦苦支撑的发妻,嗷嗷待哺的垂髫小儿,如果今日带不回钱去,又何以面对他们期待的目光?
“家主吩咐奴婢告知贵客,家主今日且陪神武军中郎将应酬,不知几时得归,如果贵客不急,便在三日内登门叙旧!”
那奴仆说的客气,杜甫又如何听不出来,这是在打发他走呢!真将自己当要饭的了,但又不愿迁怒于韦济,知道哪家府中都有恶奴。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此拂袖而去,可妻儿满脸的期待骤然浮现眼前,便无论如何都难以硬气的不顾而去。
杜甫提了布包离开平康坊,他要趁着天黑之前,回到长安城外的家中。由于生活拮据,已经无力担负城内不菲的房租。
赶到家中时,天近黄昏,爱子宗文牵着弟弟宗武的手,正倚在门上踮脚凝望。发妻杨氏则跟在二子身后,看到丈夫身影,才约略放心,总算平安归来。
进屋后,杜甫将布包顿在案上,声音沉闷。杨氏面露喜色又转而忧郁,显是丈夫筹到了钱,但为了这些生活所需,又不知他要忍受了多少身心之苦。
“韦济兄赠金,今后数月都有了着落。”
杜甫笑着说了一句。
“三日内,韦兄要登门叙旧,你这几日准备准备,购置些茶砖好酒……”
杜甫心下正有些伤神失落,他焉能看不出韦济的敷衍与言不由衷,只怕三日内必登门拜访的话也是随口说说而已。
杨氏则将炉子内烤好的面饼端了上来,杜甫见状立时便拿起了一张饼子。
“正饥肠辘辘呢……”说着就大嚼起来。
外间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子美兄可在家吗?”
杨氏愕然,天色已经黑透,不知是何人登门造访?丈夫虽然旧友甚多,但现在都已经成了债主,总不成是上门讨债的吧?
但这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杨氏深知,杜甫的旧友们都是名门世家,哪里会拉下脸来为几多金钱丧尽名声。又有如高适、岑参这等私交故知,更是重义之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脱运又交运
杜甫眼睛一亮,将啃了一半的面饼掷于案上陶盆呢,兴奋的对杨氏说道:“是韦兄的声音。”
想不到韦济竟连夜登门拜访,杜甫心头不禁涌起了一阵歉意,此前竟是错怪了韦济。
杨氏见丈夫展颜而笑,心中也释然不少,也许他今日没有多少身心之苦,也未可知呢。
杜甫出门相迎,外面叩门之人果然是韦济。
“子美兄这处宅院好生南寻,总算没摸错了门。”
刚一见面韦济便热络非常,大门是几片木板钉在一起的,缝隙很大,隔着门两人已经能够互相对视。
杜甫爽朗一笑,手下加快速度将大门打开。
“想不到韦兄连夜来访,家里还甚都没有准备,快请进来。”
韦济闪在一旁,又一挥手,立即便有奴仆牵着马车出现在破败的大门前。往后看去,竟是有大车数量,驮马数匹。杜甫愕然,弄不清楚韦济此举究竟意欲何为。他的故交好友虽然每每慷慨解囊相赠,但终究是十金百贯这等数目,像眼下这等阵仗却是见所未见。
“韦兄这是?”
“小弟虽然知道子美近况不佳,却对实情不甚了了,今日一见之下才得知子美兄竟困顿若此,来得晚了,万望勿怪。”
韦济言辞间极是诚恳,使得杜甫不禁大为动容,世人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多,似这等雪中送炭的却凤毛麟角。
诚然,杜甫在一闪念间也曾怀疑过韦济的动机,但他又立刻了然,自己一无靠山,二无地位,可谓一穷二白,一无所有,韦济能从自己这里巴结到什么?毕竟白日间在平康坊韦府受到了韦济家奴的奚落,心中也不免还有些芥蒂。
可是,杜甫见到韦济如此的自我剖白,又骤而大为汗颜,人家以真心相待,如何自己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实在是对不住韦济的一片盛情。
火把光芒闪烁,杜甫的脸上颜色数度变换,都被忽明忽暗的光影所遮蔽。
“这都是一应生活用具,值不得几个钱,只是一并拾掇来,省却了子美兄的麻烦。”
杜甫暗叹,还是韦济想的周道。
这时,杨氏也出门迎了上来,责怪杜甫只让客人在外间干站着,不让进屋中。
杜甫这才一拍额头,恍然赔罪。
“还是夫人想的周道。”
于是,夫妻二人便引着韦济进了堂屋。只是进入堂屋之后,韦济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却也眉头大皱。
但见屋中一点如豆油灯忽明忽灭,四面墙壁黑漆漆的仿佛多年未曾清理过一般,口鼻间还若隐若无的充斥着霉烂潮湿的气息,中间案头还摆放着一支陶盆,里面还有一张啃了一半的饼子。他知道杜甫的境况不是很好,但也想不到竟落得这般田地。不过,他又想起杜甫的小儿子去岁在天水冻饿而死。与之相比较,即便现在困顿若此,也比之前要好上了许多,至少还有饼子吃。
再看身旁的杜甫,今年才刚过了不惑,竟已经生了老态。想起二十年前的杜子美,风流倜傥,意气风发,誓游遍名山大川再入仕为官,岂料岁月蹉跎,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杜甫又吩咐杨氏去买茶,韦济却笑着说道:“子美兄勿要难为嫂嫂,黑灯瞎火的上何处去买茶?此处山水环绕,别具雅致,不如烧一壶泉水,倒比茶水珍贵的多了。”
其实,在韦济带来的一应生活物什中便有茶砖,但他却只字不提一句。
杜甫老脸一红,坦诚说道:“杜甫现在困顿若此,日日为衣食忧心竭虑,就算身边山清水秀,落在眼里也都味同嚼蜡,实在是暴殄天物呢!”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此时,杨氏也端上了铜壶,里面是滚沸的山泉水,分别将案头的两只粗陶碗倒满。
杜甫端起陶碗,吹了吹袅袅的水汽,视线也随之模糊了。终有报国之志,事到如今,也被生活摧折的只能终日围着柴米油盐打转,是可悲还是可笑呢?
“子美兄现在是卫率府参军,平日里都有甚公事?”
说实话,韦济有此一问有些突兀,但杜甫并不在意,只如实答道:“看守库房,掌管钥匙,实在清闲的很,每日里恨不得抓几个人来闲聊。”
韦济嗯了一声,便不再接茬说下去,似乎心有所想。
杜甫看了看韦济,知道他现在也是仕途不顺,去岁得罪了杨国忠,便被寻了个由头降职侯用,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眉目。
他看起来比自己近况要好一些,实在是因为家底殷实而已,实际上他过的便未必如意。
然则像他们这种人聚在一起,谈论的最多的就是做官,现在让两个都不如意的人谈论做官,实在是有煞风景。
韦济却忽然道:“时运自有时,说不定过得几日,你我兄弟的霉运便到头了。”
这句话听在杜甫的耳朵里,感觉自然像是玩笑,甚至还有几分自怜自伤的味道。
很快,韦府的家奴将一应物什都摆放到了院中,看着堆积成小山似的生活物品,杜甫百感交集,这些东西怕是足够他们一家吃用到明年了。忽的,他又想起了去岁冻饿而死的小儿子,竟忍不住泪眼连连了。如果那娃儿能撑到今日,该有多好啊。
眼见着天色黑透,韦济便不再继续逗留,向杜甫与杨氏辞别。
眨眼间,一院子立时寂静了下来,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热闹的大梦而已。但是,院子当中堆积如小山的财物,却时刻昭示着,刚刚那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实。宗文、宗武两个孩子快活的围着“小山”蹦蹦哒哒的转圈子,口中哼唱着杨氏教过的儿歌。
杨氏也难得的展颜笑了,笑的脸上褶子更为明显。
“这位韦君行事豪爽,若早早去寻他臂助就好了!”
她这么说,显然也是想起了去岁冻饿而死的小儿子、
杜甫却好似若有所悟般的说了一句:“时也运也,去岁寻得韦兄,未必便会有现在这般光景。”
杨氏讶然道:“夫君何以如此说?”
杜甫摇摇头,他说不出所以然,但自信直觉却从未错过。
过了三日,忽有尚书省的佐吏到访杜甫在长安城外的别院。
恰巧,杜甫与好友送行,只有杨氏一人在家。
“尚书省公文,请杜君到家即行拆看,不得误了时辰”
那佐吏连番叮嘱之后,便又径自离去,只杨氏一人手中撵着那封厚厚的封口公文,沉甸甸的,不知是喜是忧。
到了傍晚,杜甫终于回到家中。
杨氏将尚书省的公文拿了出来,杜甫见到公文后,忽而竟笑了,“果如韦兄所言,脱运交运,竟在今朝了!”
“难道是迁转的喜讯了?”
杨氏难以置信的问了一句。
杜甫却笑道:“是不是,夫人拆开一看便知。”
杨氏则连不迭摆手,“妇道人家岂敢亵渎台阁公文?”
杜甫却语意一转,“台阁中出自妇人之手的乱命还少了?夫人一双手勤谨持家,干干净净,何来亵渎之说?尽管拆便看开是!”
得了丈夫的鼓励,杨氏鼓足了勇气将厚厚的公文封皮拆开,抽出里面的一纸公文,看了几眼竟喜极而泣。
杜甫也是诧异妻子竟何以哭了?便抢过了那一纸公文,看了几眼也立时愣住了。
他虽然猜到了脱运交运,却料想不到,自己孜孜求官十载有余,苦苦而不可得,不想今日竟唾手而得之。
吏部郎中,从五品上的品秩,比起从前做的那些小官,已经是实实在在的鲤鱼跃龙门了。
在唐朝的官制中,以五品为分水岭,往上便是高级官吏,可以减免所有徭役,五品以下则仍要负担各种徭役,就算有了官身,无法亲自赴役,也要以钱纳役。这种待遇上差别除了有着实实在在的金钱上的便利,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身份地位上的差距。
嘤嘤哭了一阵,杨氏才道:“难道是那位韦君的助力?”
杜甫点点头,又摇摇头,直觉使然,他觉得此事或许与韦济有关,似乎也无关。
他又马上想到,此时的韦济不知又要如何脱运交运了。
次日一早,杜甫到尚书省履职,以往看似艰难跋涉一般的铨选也尽是走过场一般,均得了优等。其间,杜甫更得了一位佐吏的暗示,他的一切提拔都可能是宰相魏方进一手安排的,负责铨选的所有官员,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关照,这也是铨选如此顺利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反而让杜甫更加疑惑了,能够让当朝宰相亲自关照,就算韦济这等人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虽然其父韦嗣立也做过宰相,但那毕竟是老黄历,而今的朝堂上早就换过不知多少新颜旧人,纵使韦嗣立复生也难再影响朝局。
至于韦济,只能说是比上不足而比下有余,然则也绝对没有这种能量。
经过了初时的兴奋,一桩桩疑惑又让杜甫忐忑了。但思量一阵之后也就释然,一切但向前走便是,早晚都会大白天下。
晚些时候,他又得到了一则更为震惊的消息。
韦济已经得到敕令,正式升任尚书左丞。
第一百九十二章:心生考校意
尚书左已经是次宰相一等的官职,而且在尚书省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韦济究竟是如何手眼通天,竟能由一个官场失意的中级官吏,一跃而成了炙手可热的官场红人呢?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变化使得杜甫内心有着太多的不可思议与难以置信。
但是,这些难以理解的奇事多了,杜甫反而不再纠结于其背后的因由,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为官一任究竟能做出些什么不负初心的事情上。这背后有人在运作也好,自己交了好运也罢,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得偿十载以来难以达成的夙愿,便为此也不能空耗了此等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尚书省的吏部郎中虽然品秩不低,但在官吏多如牛毛的长安城里,也直如沧海一粟,杜甫想要有所作为,却并不易。首先,他的头上还有侍郎和尚书,再往上还有尚书省的一干大吏,乃至整个尚书省还有听凭政事堂的规划。
也就是说,留给他自由发挥的空间并不多,所谓为官一任要有所作为,也只能是在诸多的条条框框里做好上面派下的差事。然则,现在的朝廷,虽然内外危机重重,但整体的风气却是人浮于事。
诺大的公署中,肯于埋头干事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只在吏部闷坐了三日,杜甫便觉得压抑不已,透不过气来,且对公署中的同僚们也都不假辞色,若有不妥处被他看见,也必然规劝一番。虽然他是好意,但在那些官场老油条的来看,却成了一种冒犯。
只因为尚书省上下都在疯传,杜甫能够从卫率府兵曹参军一跃而为吏部郎中,全赖宰相魏方进助力。也就是说,魏方进很可能是杜甫在吏部的后台,是以官员们虽然都将杜甫看作一类,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公然为难他。
......
“听说那个杜子美在吏部才三日功夫,就已经落了个万人躲的名声,不知中郎将看上了他什么?此人在郎中的位置上,老夫已经替他担了不少风言风语,若想再进一步,只怕不易啊。”
秦晋平素低调的很,很少到政事堂中露头,今日乃是奉了公事才不得已前来。只这一来,就难免要与宰相多说几句话,尤其是门下侍中魏方进。老家伙虽然位居宰相,但却在秦晋的面前从不拿捏架子。
别看秦晋只是个从四品的中郎将,但他硬是扳倒了如日中天,威慑朝野的杨国忠,致使新近入政事堂的宰相们都对他颇为忌惮,魏方进自然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他收了秦晋的重礼,正所谓拿人手短,更是要对之客客气气了。
魏方进不明白,像杜甫这种脾气秉性又臭又硬的人,在长安城多了去了,为什么秦晋就看中了此人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正好秦晋到正是堂来交涉公文,此时又没有外人,便直言相问了。
秦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合适,毕竟他初时的起意,仅仅是改变杜甫求官不成,落魄至死的惨况。现在魏方进问了出来,秦晋便也要自我审视一番了,诚然,杜甫在后世盛名广播的大诗人,更有诗圣的美誉。然则,作诗与施政必然是两回事,比如奸相李林甫,此人不学无术,却有着极强的施政能力,而杜甫到现在为止只在作诗上见长于世人,那么他的能力呢?能不能担负起目下官职,以及更进一步的责任?
这些都是未知数,在经过了最初的冲动以后,现在又经过魏方进的提醒,秦晋觉得有必要将他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加以历练考验,便如烈火试金一般,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很快,秦晋就有了主意,他在政事堂交割公事完毕以后,又去见了同在政事堂的太子。李隆基终于一改此前的作风,不但让太子李亨与闻军国事,还会让他负责一些无关兵事大政的差使。
比如现在秦晋请准太子的这桩差使,便完全在太子李亨的与闻范围之内。
当秦晋出现在太子李亨所在的公堂之上时,太子李亨惊得下巴都快掉落下来,甚至于在他的眸子里还有一丝恐惧划过。当然,这也许是多年来屡屡被天子打压猜忌所致,但凡有掌兵的大臣与之亲近,便会如坐针毡,生怕一个不慎害人害己。
但李亨毕竟已经是做了十几年太子的人,他很快就淡定如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秦晋,看着这个他十分看好的年轻人。
“臣秦晋拜见太子殿下!”
秦晋一丝不苟的做足了礼数,然后才在李亨的相请下起身就坐。
“臣此番前来,有一份计划请太子殿下批示。”
李亨心下觉得奇怪,他有资格能够批示的范围很是狭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方面。而秦晋则是领兵的将军,所经手的也都是与军国重事息息相关的,而今让其亲请批示的究竟是什么,他也很好奇。
然则李亨沉得住气,多年来的太子生涯已经将他练得城府似海,轻易不会再人前露出自己的本心。
秦晋没能让李亨猜测多久,在经过简单的寒暄后,便直入正题。
听了秦晋简明扼要的讲述,李亨既恍然,又大惑不解。
“挖洞?还要掩人耳目?”
秦晋正色答道:
“正是!”
“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秦晋只说了四个字。
“以备不时之需!”
闻听此言,李亨骤然色变,连袍服内的手都不易为人察觉的哆嗦了一下。难道以秦晋的看法,竟好像长安城即将不保一样。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浓烈的好奇心,对此仍旧无比淡然的回应。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又遑论圣人?”
李亨在大臣们面前,与所有人一样,都是张口闭口圣人。
秦晋又岂能看不出来,太子李亨在装蒜,但他也不揭破,而是将所想和盘托出。
“既然太子殿下有此一问,臣也就不再讳言,但凡战事,未虑胜而先虑败,潼关防线看似无懈可击,但安贼叛军也不是易与之辈,万一哥舒老相公有个闪失,总要有所筹谋才是。”
李亨默然不语,心下却更为震动。秦晋又接着说道:“长安百年积蓄,岂是一朝一夕能够转移的?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可都便宜了逆贼。”
“住口,此等理由又如何说与圣人听?再换一个!”
李亨有些失态,急急的喝住了秦晋的话头。但是,他的内心里对这种说法也是有些赞同的,于是只能让秦晋换个理由再说。
秦晋苦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太子殿下婉转进言,圣人会明白的。”
堂屋中仿佛连苦笑都会传染,李亨也跟着一脸的苦笑,继而又笑出了声音,指点着秦晋道:“好你个秦晋,倒将难题都撇给了我。”
秦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以臣的身份地位与立场如此建言天子只能是适得其反。只有太子殿下才是最合适的!”
秦晋的这种顾虑没有错,就算天子再打压排挤太子,太子仍旧还是储君,是天子百年后要继承万里江山的最佳人选。因此,也只有太子设身处地的为天子,为李家天下设谋,天子才会有所醒悟。
面对李亨的犹豫,秦晋则继续鼓励和逼迫着他。
“太子殿下,现在的时间不多了,眼看着夏季就要到来,上秋时大战一定会进入白热化,到那时一切便有可能尘埃落定,然则再想后悔却是已经晚了。”
“晚了,晚了?”
尽管李亨对秦晋的建言十分赞同,但他还是难以相信如此煌煌盛世,竟会有彻底坍塌的一天。
“真就到了这种地步吗?”
在李亨看来,大唐虽然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但应该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秦晋今日所要做的,就是将这个梦幻泡影打破,将李亨彻底从沉湎于盛世余风的假象中唤醒。
秦晋这并非是杞人忧天,虽然现在的情形与原本的历史进程已经截然不同,但最基本的一点却没有半分改变。那就是天子的老迈昏聩,与朝廷上下勾心斗角的党同伐异。
杨国忠、哥舒翰、韦见素、魏方进、高力士、边令诚等等这些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了?
尤其是杨国忠与哥舒翰,只要天子一日不下决心将杨国忠赶出长安城,长安乃至大唐的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宁。再者说来,就算没有杨国忠,朝廷上的争斗与党同伐异也从来未休止过。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该由谁来为朝廷上争斗不休的局面负责呢?毫无疑问,自然应该是天子。
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一手造成了这种局面。作为一个御极天下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他深谙为天子之道,若想皇位长期安稳,最好的办法就是平衡之策。
让一股势力去牵制另一股势力,而天子本人则尽可以从旁坐山观虎斗。
比如李林甫,比如杨国忠都是天子为了限制太子的势力发展而故意使其坐大。事实上,这两个大奸臣也的确没有李隆基的信任与重用,他们前仆后继对打压太子的势力上不遗余力。
第一百九十三章:郎将施援手
当秦晋图穷匕见的时刻,太子李亨终于再也坐不住了。秦晋的话尽管已经十分的含蓄,但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毕竟终日在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中过了十几年,现在身边忽然有一位大臣说话如此肆无忌惮,不论他多么有城府也实难装作无所在乎的模样。
“不要再说了......”
秦晋当即便住了口,他知道很多事往往过犹不及,如果不是此前在青龙寺与太子李亨有过一次促膝长谈,这些话他也是断然不敢出口的。
除了天子的平衡之术以外,他几乎将所有危言耸听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所为不是别的 ,就是能够将这位储君从沉睡中唤醒,让他对时局有着更加清醒的认识。
此时此刻,秦晋已经放弃了最初的幻想,对李隆基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这个老迈的天子已经老到了再难做任何决断,所为的一切不过是保住身前的权力与身后的名声。
然则,秦晋却知道,如果李隆基再如此醉生梦死的继续下去,这两样东西他最终将全部失去。当然,秦晋根本不在乎李隆基会不会失去权力与名声,他即便有这种下场也是罪有应得。让秦晋不能坐视不管的却是大唐,那个秦晋梦幻中的大唐。
他绝不能再看到一个懦弱任人欺凌,阉人当道的大唐再一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放弃了天子,那么他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个有些过于保守谨慎的太子身上。如果不是时间太过紧迫,他甚至还生出过渗透夺权,然后再力图振作的想法,但那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安禄山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想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做成一桩又一桩大事,其难度不亚于愚公移山。
但该做的却一样都不能少做。既然秦晋无法阻止天子继续挑逗群臣争斗不止,就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为将来的战败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只可惜,李隆基给与太子李亨的只是与闻之权,就算有所批示也要细数报与天子知晓,如果天子认为是有不妥,一样会毫不留情的予以驳回。而李亨出于谨慎的习惯,虽然已经有了与闻批示的权力,却在过去的几个月间从未有过只言片字的批示,甚至连国事与闻也都不甚积极。
政事堂如果不将公文呈送过来,他也干脆装作不知道。由此而后,政事堂的几位宰相便也愈发的如此遗忘。
以至于现在,数日功夫之久,李亨才会收到政事堂呈送上来的公文。
像秦晋这种堂而皇之大模大样来找李亨做批示的,数月以来还是头一遭。
秦晋将公文放在李亨的案头,又郑重的一揖到地,然后才转身离去。
李亨将秦晋呈上的公文捧在手里,只觉得重逾千斤,竟压得手腕都酸软了。
出了政事堂,正有一人迎面撞了上来,幸亏秦晋动作快,一闪身躲了开去,稳住身形以后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信任尚书左丞韦济。
“韦左丞何以如此惶急?”
韦济见是秦晋则一把拉住了他,急吼吼道:“杜子美又惹祸了,只因为絮说了一名同僚的恶习,竟被人拳头相向,现在正厮打的不可开交,其余人也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乐见,乐见子美狼狈......”
一向风度翩翩的韦济此时竟也结巴不已,可见他已经慌乱到了何种地步。但这也让秦晋对他产生了一丝怀疑,怀疑的不是他的人品,而是他的能力。按说韦济身为尚书左丞,吏部的一众司官堂官巴结还来不及呢,如果他说一句话,那些人未必敢不给面子。
可是他现在却急如风火的向自己求援,难道不是处置能力低下吗?
但只是略一思考,秦晋就明白了其中关节。这并非是韦济无能,而是他不愿得罪这许多的官员,于是便只能拉上一尊不怕得罪人的黑煞神为杜甫解围了。
“莫要聒噪,速与我去解围!”
在了解韦济的真实为人以后,秦晋已经对他生出了一些轻视之意。从对杜甫迁居而后恭的态度上来看,他对杜甫如此上心,也无非是要巴结自己而已。有了这种认知,试问还如何将他如名士一般对待?
说到底,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肯于保持风骨的名士已经越来越少。而那些善于察言观色,又只知道阿谀奉承的人则越来越多。甚至在某些时期还发展处了一些扭曲的观点与言论,正如坊间有言,笑贫不笑娼。
在大唐盛世,穷已经成为了遭人鄙夷的重要因素。至于管仲鲍叔牙之类的美谈,却是从此之后再不复见。
所以,韦济对杜甫的一切作为,不过是他求官的一种手段和途径。事实上他也的确达成了目的,若非秦晋走了魏方进的门路,力保他和杜甫,这两个官场上沮丧之人,又何能有今日的风光?
话句话说,韦济已经在潜意识里将秦晋当做了恩主,是以才会对秦晋颇为关注的杜甫百般回复,然则这种回护显然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不能因此而得罪了朝中同僚。而使自己平白增添敌人。
韦济怕得罪人,秦晋从来都不怕,既然有人敢对他的人公然下手,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片刻功夫,秦晋就来到了与政事堂几步之隔的吏部公署之中,刚一进门,还没等绕过影壁墙,就听到了一阵喝彩哄笑之声。
秦晋顿时之间火冒三丈,这些卑劣的小人,平素里不敢明着得罪人,做起这等令人瞧之不起的猥琐之事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两三步进了院子,果见一群人围聚成圈,里面不知是何人在争吵打斗。
急怒之下,秦晋也不说话,冲上去三拳两脚就把挡在身前看热闹的司官堂官打趴下在地。很多人直到被打翻在地都没能反应过来。也不知是谁嚷了一句“禁军来了”。整个场面便顿时失控,这种情形下如果有禁军开到,那么一定是为了吏部院中的聚众斗殴。如果被禁军一一抓了去,然后再捅到天子那里,这些官员的仕途之路没准就将彻底终结。
因此,这些人才争先恐后的试图离开这里。不过,看热闹的人群至少有数十人,一旦乱了起来,便不可能再井然有序的离开此地,推搡踩踏不一而足,秦晋更是趁此机会拳脚并用,见人就是一阵老拳猛脚。
这些官员们平日里都是些软脚鸡,就算与人争执的机会都不多,更别乱厮打了。而秦晋则是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一路上打的那些猥琐小人落花流水。
转眼的功夫就已经有二十多人躺在地上痛苦的**滚动。
而这时,秦晋也终于见到了与人厮打后的杜甫。去见他官袍上的带子也开了,头上的乌纱冠也不知丢到了何处,脸上甚至还有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见杜甫这幅模样,秦晋就忍不住想发笑,这些堂官司官们打架到像足了泼妇争斗一般,尽做些挠人扣人勾当。
杜甫在重围之中,乍见援兵天降,长出一口气候,又不禁大是叹息。
“今日这一仗打的痛快,终于一扫多日来的憋闷之气。”
这时韦济也小心翼翼的凑了上来,劝道:“子美兄,今日撕破了脸,来日还如何好相见?”
杜甫却不屑的说道:“好相见?今日我既然敢和他们撕破了脸,就没打算将来能好相见。”说到这里,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甚至连脸都涨红了。
“这些个尸位素餐的朝廷蛀虫,终日只知道吃喝混日子,难道就不知道安禄山的贼兵已经到了潼关外吗?距离醉生梦死的长安也不过百里的距离。”
随即,他又伸手指点着那些在地上打滚的官员们。“朝廷早晚要坏在这些人身上。”
韦济被杜甫的口不择言下坏了,如果这些话若是传到了天子的耳朵里,只怕不会有杜甫的好果子吃。不过杜甫似乎因为之前的厮打有些兴奋过头,仍旧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
见一身劲装的秦晋出现在面前,直以为他是普通的禁军军卒,便拱手一揖道:“谢过这位小兄弟的援手之恩!”
韦济见状如此,便想提醒杜甫面前这位“小兄弟”的身份,而秦晋却突然制止了韦济的举动,痛快的回礼道:“不过是过了些拳脚之瘾,何足挂齿。”
杜甫禁不住赞了一句:“好气度,小兄弟日定然封侯拜将。”
若是在平素里,杜甫断然不会有此等看似轻浮之语,然则这句话一说出口,却将韦济逗笑了。
现在的秦晋别说封侯拜将,就连赫赫权重的杨国忠都被他拉下了马,将来一旦得势,那还能了得?而且韦济可不是瞎子,以他的观察,此时的秦晋正在暗中结纳太子李亨,为将来做筹谋。
这更使他坚信,秦晋是个可以为之依托的人。
韦济最大的一点就是重在自知,他知道自己没有独领朝纲的能力,若想在官场上再进一步,就只能寻找大树,一步步将资历熬上去,没准十数年后也有机会入政事堂为相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力敌软脚鸡
吏部的一场闹剧并没有就此收手,那些被痛殴的官员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刚才的所谓羽林卫禁军开到的呼声不过是有人再趁机捣乱,明白了真相后,他们更加愤怒。于是,这些刚刚还打算作鸟兽散的司官堂官们又如蝗虫一般涌了回来。
而所有人的目光很快就聚焦在一个装扮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秦晋。
“就是这厮,刚刚他一拳就砸在了我的脸上......”
被惨殴过的官员们也很快就将目标瞄在了秦晋的身上,此时的秦晋并没有穿着官袍,而是着了在军中训练的一身便服。
这也是秦晋接掌神武军以来,做出的另一项举措,那就是精简繁文缛节,所有程序一改从简,其中就包括着装一条。这条规定从神武军风靡而起,至今已经被北衙诸军一一效仿。
因为这么做的确简化了办事流程,而提高了效率。这一点对于军中的效果尤为明显。比如穿衣着装这一条,如果按照以往的规矩,要会见哪些人都要穿着相应的官服,而唐朝时的官服更是五花八门,不像后世明清那般的精简。
所以,一旦某些具体事项涉及到了不同品秩爵级的官员,往往经手办事的人就要连着换上几套官服,也因此,官员们但凡离开家,都要有一名专门负责拿着衣包的随从。否则就难以在各个公署间行事。
现在由秦晋带头搞出了这精简的法子,很多禁军军中的官员们自然都尝到了甜头,于是也有样学样的,不管去何处,只要不是面见天子,便始终是一身军中的便服。
不过,就今日的情形而言,这一身军中训练的便服为秦晋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就是这厮,揍他揍他,不要让他跑了......”
秦晋那一身禁军寻常穿的便服对这些平素里养尊处优的司官堂官们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慑力。于是,原本是一场针对杜甫的群殴便在瞬间转移到了秦晋的身上。
站在秦晋身旁的韦济何曾遇到过这种混乱局面,眼见着蝗虫一般的官员冲了过来,吓得他脸都绿了,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死死的钉在地上,半步都挪不动。
倒是杜甫脸上闪过一丝歉意,心道今日却连累了这抱打不平的禁军军卒。
“小兄弟快走,他们今日冲着我来的,你没有必要陪在这里挨揍。”
此时的杜甫竟是一扫数日前为生计所摧折出的悲戚,转而变得豪爽豁达。其实,这原本就是杜甫的真实性格,旦夕之间秦晋便觉得杜甫果然是个有担当的人,只从这一点看,此人的表现竟已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秦晋哈哈一笑:“谁说咱们要挨揍的?”笑罢,又一指吓呆了的韦济,“都跟紧了,今日便杀他个七进七出!”
这番话让杜甫与韦济顿感愕然,杜甫惊愕的是区区禁军军卒居然有如此胆识,他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个人的能力,而韦济则惊愕的是,想不到问津竟勇悍如斯,敢在数十人的重围中这般大胆的行事。
韦济有些结巴的劝道:“不,不如道明......”
他本想说道明实情,但秦晋却一挥手,“休要聒噪,好戏上演了!”
秦晋可不傻,如果自己在此时暴露了身份,说不定要被多少人揪住了这个把柄来死命的攻击自己呢,至于这几十个软脚鸡一般的司官堂官们,他才没放在眼里呢。当初在叛军中仍旧穿插转进自如,今日这种小阵仗又岂会怯场?
其实,冷兵器时代的阵仗交锋,全凭借士气的高下,自信的大小,因此才会有三千打十万,五万抗百万的战例出现。而秦晋三人的士气在交手之初就膨胀到了极点。
只见他左右拳齐齐打出,便有两人惨叫到底,紧接着击出的拳头又左右挥动,竟一连扫中三人,疼的他们倒地不支。
司官堂官们敢于一拥而上,无非是觉得他们人多势众,收拾面前的这个禁军军卒还不是手到擒来?可事实却是他们一脚踢在了铁板上,疼的他们龇牙咧嘴。
在一连放倒了五人以后,其他司官堂官们便生了惧意,只雷声大雨点小的吆喝着,真正敢于向前冲的却不多了。然则几十人聚在一起,已经产生了很大的惯性,冲在最前面的人就算不想冲,也被后面的同僚们推着挤着向前冲过去。
秦晋当然不会放过他们,一双拳头轮的虎虎生风,数月以来的军中历练,使得他的身体素质有着大幅的提升,应付眼前的群殴已经是绰绰有余。
跟在秦晋身后的韦杜两人都被秦晋一人单挑数十人的举动惊呆了,万想不到这四十多人竟打不过秦晋一人。
杜甫的胆子也大了起来,顺手也放倒了几个冲到近前的倒霉蛋。至于韦济,更是硬着头皮紧跟在后面,到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他退缩的余地。
吏部院子里发生的这滑稽一幕,外人无缘得见,若是知道了数十人被三个人打的落花流水,个个鼻青脸肿,也要笑他们懦弱无能。
片刻功夫,在秦晋的带领下,三人“杀出了一条血路”成功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直到走的远了,三人才驻足。
“这可如何是好?子美兄你闯大祸了,若是那四十个司官堂官一齐尚书告状,就是,就是宰相也保不住你啊。”
杜甫叹息了一声:“此前十载孜孜求官,今日得偿夙愿却发现,这个烂泥塘根本是人待的地方。”
离开了混乱的场面,韦济的思维又犀利灵活起来。
“事实便是如此,当今之世若想有所作为,就得先往自己身上糊一层烂泥,否则就会成为众人排挤的异类,不论官做的多大,无时不刻都存在的掣肘与刁难,都会让你寸步难行!”
秦晋暗自点头,韦济的话不错,但眼下情形却未必会如韦济所言那般悲观。
“何不恶人先告状?”
韦杜二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转向了秦晋。
“恶人先告状?”
秦晋干笑了一阵,“自然是咱们先去告上一状。”
杜甫与韦济身上的官袍都已经在厮打中破破烂烂,脸上还挂着不少血痕,哪里还有半分大唐官吏的威仪“
按照韦济的想法,他打算立即回家,以免自己的狼狈相落在世人眼中,成为城中闲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所以,他对这个提议自然是连不迭的反对。
杜甫却是豁出来了,反正已经与那些司官堂官们撕破了脸,索性就将这恶人做到底,只是去何处告状,却是个难题。
门下侍中魏方进一切朝钱看,谁的钱多,谁便得利,此人自然不在考虑之列。宰相之首,中书令韦见素是出了名的和稀泥高手,如果去找他,没准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秦晋却为他们指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选。
“太子外人素来公允,此时坐镇政事堂,何不找太子鸣冤诉苦去?”
韦济心知肚明,自己的尚书左丞全赖秦晋一人而得,所以尽管他想回家但也只能听从了所谓恩主的建议。
“如此甚好,太子公允,一定会为你我三人主持公道。”
秦晋却笑眯眯说道:“不是三人,而是你们两个人。”
韦济愣怔了一下,便明白了秦晋的意思,附和着:“对对,我与子美兄二人。”
杜甫则见一向行事保守的韦济都敢于担当,自己又岂能在关键时刻打了退堂鼓?说实话,此时妻子杨氏与爱子宗文、宗武的音容笑貌在脑中一一闪过。他有些后悔今日的孟浪,万一自己难逃厄运,因此而下狱,他们孤儿寡母却又如何度日?
想到此处,杜甫便对韦济道:“韦兄,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责任自然由我一肩挑了,到太子那里去有我一人便足够。”
韦济讶然。
“这,这如何使得?”
杜甫转而一笑:“如何使不得?此一去却有一事相托,万一身遭不测,还有妻儿请韦兄代为照看!”
韦济大为动容,他万想不到,杜甫竟有如此心境,一时便为自己的那些自私想法而有些羞愧。
“不,我一样参与其中了,自然要与子美兄同进退!”
秦晋却道:“都别争了,又不是上刑场,此一去,只有你们的好处,而没有坏处!赶快去见太子殿下把,去得晚了,事情或许就会有了反复。”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离开。
看着秦晋从容消失的背影,愣怔了一阵的杜甫这才缓过神来,一跺脚惋惜的道:“哎呀!忘了询问那位小兄弟高名大姓!”
韦济却神秘一笑:“有缘自会来人再见!走吧,去见太子。”
对于韦济这种玄而又玄的话,杜甫就权当一乐,所谓缘分与否,他是不信的。只是那位禁军的小兄弟一身武艺与肝胆,若不去前敌做个将军统兵杀敌,却是大大的可惜了。
杜甫在心里暗暗想着,一旦再见着此人,一定会尽力向政事堂保举他为将,以不使人才埋没。
如果韦济知道了杜甫此时心中所想,一定会笑出声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天子也无奈
韦济与杜甫依秦晋之言,到太子那里去告状。
当韦济痛哭流涕的在李亨面前告状诉冤时,李亨大感意外之余,又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如何处理还须仔细斟酌。
“来人,奉茶!”
太子的话音方落,立即便有随从端来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汤。
韦济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喝茶,他只要太子立时便下决断,究竟给不给他们平冤。
就实而言,看着韦济与杜甫二人的惨状,李亨毫不怀疑,他们被那数十个吏部的司官堂官们揍的厉害。但朝廷上素来又有法不责众的先例,如果追究下去,没准就会使自己陷入到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
思来想去,李亨还是下定决心,不再干预这些臣僚间的龃龉事件。
刚想找借口将韦济和杜甫二人打发了,却有一名佐吏慌慌张张的进入堂内。
“太子殿下,外面有大批的官员,要,要向太子殿下鸣冤!”
太子李亨顿时大奇。大批的官员,没准就是和韦杜二人斗殴的吏部司官堂官,他们不是行凶者么?如何反而要来鸣冤了?
与此同时,李亨更是困惑,上下臣工对于他这个太子向来是敬而远之,任何事都不会找他决断,今日何以竟向商量好了一半,一股脑的来请自己主持公道呢?
李亨能推掉两个人,但数十人一齐求见,便不能推却了。他暗叹一声,也罢,终究是福是祸,都是躲不过的,反不如随意而为了。
“让他们选派三五代表,上堂奏事。”
的确,数十人如果一骨脑的都上了正堂,这里岂非成了菜市场?
过了好一阵,才有五名官员蹒跚上殿。但见他们也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亦是个个鼻青脸肿。
“你们有何冤情?”
五名官员闻言顿时就哭出了声音。
“请太子殿下万勿相信杜甫与韦济的鬼话,他们恶人先告状,明明是臣等被他们打了,还请殿下为臣等做主啊!”
李亨在哪五名官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果见他们的状况也不比韦杜二人差,不过若说数十人被两个人打成这般德行,也真实咄咄怪事了。想到此处,李亨心底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怒意。
难道这些司官堂官真当他是那种昏聩不明的傻子了吗?以为选了几个惨状甚巨的人来诉苦,就能博得同情?
韦济这时有些明白秦晋的意图了,当即便驳斥道:“真是好笑,你们数十人,怎么可能被韦某与子美兄打的抱头鼠窜?”
五名官员中为首的一人,与之争辩。
“回禀太子殿下,他们不是两个人,还有一名勇武异常的禁军军卒和他们一起殴打......”
“住口!”
杜甫不想那禁军军卒被牵连进来,是以喝了一声住口。不过韦济却接的更快。
“阁下的意思,便是三个人痛打的你们了?”
“正是!”
那官员下意识答了一句,忽而又意识到不妥,便摆手道:“不,不是,不是......”
李亨有些烦了,问道:
“究竟是几个人?”
“三个!”
五名官员中的另一个人忍不住答了一句。
李亨怒气上涌,却仍旧平心静气的问着:
“到底有多少人痛殴了你们?”
“三,三个!”
这些人毕竟不敢说假话,如果说了假话,万一被人揭穿,那就是欺君之罪啊。虽然太子身为储君只能算是半君,可焉知太子登基以后,不会旧事重提?
李亨的拳头在案下攥紧了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后,突然纵声大笑。
“三人痛殴数十人,问问世人谁能相信?”
“太子殿下,臣,臣有下情容禀......”
那官员还想急着解释,李亨却不给他机会了,一挥衣袖道:
“你们今日的陈情,我都会记录在案,晚间便会交给圣人裁决!”
杜甫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突然听到今日的冲突将会闹到天子那里,还是忍不住忐忑了起来。这就是杜甫为官阅历尚浅的短处了,而韦济则与之大为不同,脸上反而露出了喜色。
因为韦济已经从太子看似波澜不惊的语气中看出了端倪,明显是打算给这些司官堂官挖坑的。
“太子公断,臣等告退!”
说罢,韦济便拉着杜甫离开了正堂。
而那五名官员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赖在正堂不愿走,可留下来,说出的实情,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
试问,三个人痛殴数十人,这等事匪夷所思,又有哪个会相信呢?可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啊!
“如何,你们还有话说?”
李亨的态度仍旧是不疾不徐,但他忽明忽暗的目光却让几名官员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们毕竟都是些司官堂官,甚少见过太子。如果不是得了政事堂某些人的送信,他们也不知道杜甫与韦济竟然到太子那里恶人先告状了,因此一群人便仓促决定,到太子那里与之辩冤。可这些人还是没想到,此事不论输赢,他们人多打人少,总在道义上就失了先手。
毕竟他们是受害者,被打的狼狈凄惨,甚至还有几名官员连肋骨都断掉了。
然而,也就是这种经不住推敲的事实,和他们拙劣的表现,使得太子更加倾向于韦济和杜甫了。
“无事便退下吧!”
李亨没留给他们多余的考虑时间,直接开口轰人。
几名官员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施礼,带着哭腔请求太子为他们平冤,然后才不甘心的退了出去。
李亨思忖了一阵,挥毫泼墨将今日发生的这桩奇事,略加修饰便写成了一份奏书。
“速将此书送往兴庆宫,进呈圣人御览!”
太子李亨虽然备受天子打压,但敢于阻塞他与天子言路的人却并不多。因为这么做,不但得罪了太子,甚至连天子都会心生猜忌。所以,尽管政事堂的佐吏身后各有后台,却没人敢于慢待这份差事。
太子的奏书大约于一个时辰以后放在了天子李隆基的案头。
自天气回暖以后,李隆基的心情也逐渐与之回暖,潼关外的大战对他的影响也日复一日的再消退。哥舒翰自潼关送来的战报里,虽然无甚胜绩,却也没有多少败绩。
其实,简而言之,哥舒翰采取的是一种全面防守的姿态,不管叛军如何在关外折腾,便只由着他们折腾,潼关内的唐军,一概不闻不问。而且在哥舒翰的军报中还提及了河北道局面又有了反复的情况,据说封常清先后在数郡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导致不少地方的义士又纷纷举起了大唐的旗帜。
当李隆基得知后,他内心中是五味杂陈的,对于这些侥幸逃脱一死的边将,如此再立新功,究竟是喜是忧一时间也很难把握。当初密令边令诚处死封高二人,为的就是避免这种边将步了安禄山的后尘。而现在封常清已经在事实上脱离了朝廷的辖制,一旦再河北道扎下了根,岂非尾大不掉?
反复思量中,李隆基已经有了决断,很快一封敕令便新鲜出炉。他找来了颇为倚重的张辅臣,郑重嘱咐道:“这封敕令你亲自往河北区,传与封常清,但有意外,可临机便宜处置!”
天子所言的“但有意外,临机便宜处置”这句话让张辅臣顿时产生了一种极是不好的预感。
但李隆基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只摆手道:“去吧,准备准备,明日动身。河北乃叛贼肆虐最深之地,务必要小心!”
这一句叮咛,险些使张辅臣落下泪来,他们这些残缺之人都是天子的家奴,能被天子嘱咐一声小心,只怕宫中数千阉人里,由此殊荣的绝不超过一手之数。
张辅臣心中立时就腾起了愿为天子肝脑涂地的意气。
处置完一桩心头大患,李隆基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政事堂刚刚送来的太子奏书上。
太子虽然清闲的很,但奏书却每日不断,只是今日特地加上了个“急”字。他实在好奇,太子究竟有甚即时。于是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这封奏书。岂料不看则以,一看之下却是怒火丛生。
啪的一声,奏书被李隆基一巴掌狠狠的拍在了御案上。
“该杀,该杀!”
李隆基虽然允许大臣们在自己的授意下打压太子,却不意味着,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拿捏太子。因为太子还是他的储君,将来有一天要继承君位。那些吏部的司官堂官们,这是要做什么?
编个让天下人笑掉大牙的故事来蒙骗太子么?
李隆基进来对太子的限制越来越多松,态度也越来越好,这当然离不开太子的谨慎低调使然,而更重要的是,他有种预感,或许不久的将来,重振大唐的重担没准就要落在太子的身上了。
尽管李隆基口头上绝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和对时局的无能为力,但在心里已经比较清楚的认清了这一点,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最大限度的保住自己的声誉,而保住帝王声誉最好,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尽快的收复东都洛阳,然后以此向天下昭示,大唐在他的带领下有能力平定任何叛乱。
然而,李隆基也还做着最坏的打算,因此逐步树立太子的威信,便也成了另一桩使他纠结的心事。因为他还怕太子坐大之后,会危及自己的地位。那些吏部的司官堂官们,今日正好触及了这一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