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离间君与臣
崇业坊拥堵狭窄的街道上,日日堵的水泄不通, 各方官员像嗅到了鱼腥味的老猫一般,又纷纷赶来烧杨国忠的热灶。一辆四马轺车远远停在了坊门外,立刻有随从殷勤的随从挑起车门帘幕,只见一名瘦削猥琐的无须男子从车上下来。
“干爹,杨相公府邸到了!”
此人正是大宦官监门将军边令诚。边令诚看着眼前狭窄拥堵的坊门与坊内街道,眉头紧皱起来,暗叹一声,想不到堂堂宰相居然也沦落到了这般田地,在这种拥挤狭窄的小坊小宅内寄人篱下。
“听说,杨相公寄居在虢国夫人府上?”
一旁的小宦官又连忙殷勤的凑上来回答道:“回干爹话,正是如此。如果不是虢国夫人当初还买下了这处崇业坊的宅子,只怕他们杨氏一门都要露宿街头了呢!”
小宦官的言语神情中充满了浓浓的幸灾乐祸,其实也不仅仅是他一人如此,但凡禁中内外,朝野上下,提起来杨国忠倒霉这件事,有哪一个不是暗自大呼痛快的。
杨氏一门凭借裙带关系,显赫一时,杨家奴仆甚至敢当街鞭打公主,天子更是偏听偏向,这等荣宠与跋扈,世人妒忌者有之,仇恨者有之,偏偏就是没有鸣不平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边令诚立刻扳起了脸,训斥那小宦官。
“临出来的时候说了多少遍,说话一定要先过过脑子,杨相公早晚要搬回永嘉坊去的,虽然现在还居住于此,那是为了照顾圣人体面,若以后再像现在这样口无遮拦,以后就别跟在某身边了。”
小宦官受了训斥,连忙低下头请罪。
“儿子知错,请干爹责罚!”
边令诚满意的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次暂且记下,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说罢,边令诚一甩袍袖,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堆里。
边令诚自认与那些烧热灶的官员们不同,毕竟他是天子的近臣,又马上要赴潼关监军,于情于理自己主动示好,以杨国忠的处境和才智都要加以拉拢才是。
跟随边令诚的宦官随从们本想驱散堵在坊内狭窄街道上的人群,但边令诚出于低调的考虑,还是三下两下挤了进去。
小宦官在门房处递了帖子,不一会功夫就见府门大开,杨国忠倒履相迎。
见到杨国忠亲自出面,边令诚心知今日之事便已经成了一半。
两个人互道寒暄之余,便相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把臂进入府中。
待在会客厅堂各自落座之后,有婢女奉上了刚刚熬煮好的茶汤,杨国忠这才殷切的笑道:“将军大驾光临,杨某蓬荜生辉啊!”
边令诚也客气了一句:“杨相公严重了,承蒙相公热情款待,是边某的荣幸才是。”
紧接着,边令诚的话锋一转,就提到了他即将赴潼关监军的差事上。
“边某**潼关监军,不知相公可有吩咐?”
杨国忠却顾左右而言他,“将军蒙圣恩,又身具赫赫战功,于兵事上何用杨某多加置喙?”
“唉!实话说吧!”
边令诚常常叹息了一声。
“哥舒翰嚣张跋扈,嫉贤妒能,边某怕只怕这一去,就步了田建业的后尘啊!”
田建业本是杨国忠安排在哥舒翰身边的钉子,但是哥舒翰却凭借着天子对他的信重,直接以贪墨粮饷为由,一刀将他宰了。这也是杨国忠与哥舒翰数次交锋中,第一次落了下风。
只不过,杨国忠还没等再有反击之举,便遭到了秦晋的突然上书弹劾,然后命运急转直下,被狼狈的罢相。最终竟让哥舒翰白白的捡了个大便宜。
“哥舒翰嫉贤妒能,排挤同僚是出了名的,远的便不说了,只说安思顺与高仙芝,哪一个不是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现在案氏兄弟已经被他整治的家破人亡,让人看了如何不心寒啊……”
没等杨国忠说话,边令诚又继续数落着哥舒翰的种种劣迹,直到说的口干舌燥,才端起了案上的茶汤,大大灌了一口,然后将茶碗重重顿在案头。
杨国忠却笑道:“天子用其能,你我还是知趣些好,否则忤逆了天子,雷霆之怒又岂是你我能够承受的?”
边令诚的话说的看起来很坦诚,杨国忠便也交了几句心里话,这些的确是是他心中所想。天子现在用的是哥舒翰的带兵之能,这一点至少应该在天子看来无人可以替代,也正是这种无可替代性,才促使了哥舒翰有公然杀掉田建业的胆子。
边令诚却摇摇头,“杨相公此言差矣,若说上元节前天子的确可独用其能,但今时今日,以天子的一系列举措,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深意吗?”
边令诚一番话说的虽然颇为隐晦,但其中所透露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
……
满意的离开了崇业坊的杨国忠府邸,边令诚又回到了他的宫外私邸,在离京赴任之前,他已经用不着到禁中当值。
刚刚坐了下来,连座榻还没捂热,便有家奴禀报。
“将军,那个姓范的田舍翁又来了!要不要轰走?”
听到是他,范长明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这几日他被此人聒噪的不行,便开始屡屡避见,不过今日心情还算不错,就像见识见识这厮究竟又有甚馊主意。
“不用了,领他进来!”
片刻之后,范长明拖着一身破旧的布袍出现在了边令诚的面前。
边令诚也不与他客套,甚至连坐都没让他坐,便直接问道:“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啊?”
范长明自家破人亡以后已经见惯了冷眼与鄙视,因此对边令诚明显的冷遇并不在意,而是双目炯炯放光的说道:“下走发现了一桩大事,与将军深有牵连!”
边令诚混不在意的晃着脑袋,范长明这个人在他面前说大话已经不是一次了,就拿第一次求见那次来说吧,说什么密信掉包是秦晋做的幕后主使,说穿了还不是让他为其在火中取栗吗?
“下走今日见到了景佑!”
提起景佑,边令诚眉毛忍不住挑了两下。
“如何?”
“景佑去了军器监,而军器监现在掌事的是军器监丞叫郑显礼,想必将军对这个人不陌生吧!”
“谁?”
边令诚腾的从座榻上弹了起来,脸色已然变的极坏。
“郑显礼!”
“竟然是他!”
郑显礼其人边令诚当然认识,不但认识还很熟悉。此人曾是封常清身边的马夫,粗通文墨,后来由于跟在封常清身边屡屡有功,便被擢升为九品的镇将。
不过后来封常清在洛阳兵败以后,此人的消息就已经下落不明,孰料竟做了军器监丞。
其实,也不怪边令诚一直不知道郑显礼的消息。自打秦晋道长安以后,郑显礼便知道自己与封常清之间的关系,可能会为秦晋带来麻烦,所以便刻意低调的起来,甚至主动要求秦晋将他列在向天子请赏的名单之外。
“据下走所知,这郑显礼与秦晋的关系颇近,剩下的不用下走多说,将军自当想的明白通透。”
边令诚死死盯着范长明,咬牙切齿问道:“你刚才所言可是当真?”
“字字句句都没有虚言,若说了一句假话,将下走不得好死,五雷轰顶!”
真不真,边令诚也断不会因为范长明的一句狠毒的誓言就偏听偏信,他肯定会派人去暗中调查的。但是,自从密信掉包事件以后,他就一直在怀疑景佑,怀疑是他搞的鬼。只是因为这在情理上说不通,找不到合适的动机,又以为景佑一向的为人,这才没有深究下去。
想不到,景佑竟与郑显礼与秦晋有着秘密勾搭的行径。
此时此刻,他已经动了杀心,不论范长明所言是否属实,都不能再……
“将军切勿感情用事,若杀了景佑,岂非白白葬送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边令诚恨声道:“某生平最狠遭人背弃,若是你的义子有此不孝之举又当如何?”
“自然是杀了也难解心头只恨!但是,将军可曾想过,将计就计呢?”
“将计就计?”
范长明的话让边令诚先是一愣,继而又似乎有所感悟。
“可否明言?”
见边令诚已经被引入了话题,范长明很是得意的一笑,然后才一五一十答道:“秦晋小竖子用景佑埋在将军身边做奸细,难道将军就不能反过来,让他将秦晋那小竖子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是说反间计?”
边令诚顿时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扎巴着眼睛直瞪着范长明,想不到这田舍翁并非是个一无是处的妄人,这等建议正和他的心思。同时他又暗自摇头,只可惜这是个心怀仇恨的老人,此人做一切事情之可能是围绕着不共戴天之仇,而不会真正的为他甘心效力,否则收入幕下,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呢!
范长明欣然点头,着许多天来的辛苦与努力终于换来的一丁点的曙光,有了边令诚的合作,他相信,自己将很快会挖出秦晋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一百五十二章:负荆戏码足
大明宫内,大唐天子李隆基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中玩物,听着程元振在汇报着他在坊市间听到的关于朝廷的议论,同时又频频点着头,似乎心情还不错。
“不要只顾着拣好听的说,百姓们不可能都说朕的好,说说那些不好的!”
程元振的脸上挤出了一丝为难的神情。
“圣人这却是难为奴婢了,长安坊市间的百姓们哪个不称颂圣天子英明神武?天下野无遗贤……若要说几句不好的,除非,除非让奴婢欺君!”
李隆基哈哈一笑,“好,朕就不为难你了。”
程元振迟疑着却没有停止说话,“倒是有件令奴婢心有不忍之事,不知当不当说!”
李隆基心情大好,舒展了一下身子,痛快下令:“说!有甚当说不当说的,朕都听着呢!”
“既然圣人有旨,奴婢可就说了。”程元振顿了一下,才又道:“奴婢前几日到杨相公府邸传达敕书的时候,见到崇业坊内狭窄破败,坊内的地沟里充斥着屎尿,掩了口鼻臭气还能熏得人喘不上气,几十口子人都挤在一个三进的小宅里。虽说杨相公是受了圣人的贬斥,但想到这些,奴婢还是心有不忍……”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贵妃的音容笑貌立时就塞满了他的脑袋,杨国忠在时的种种好处,也一桩桩浮现在眼前。
现在的中书令韦见素虽然素有影子宰相之称,但他当了在想以后,所做的,可并非事事顺着天子的心意。这在李林甫与杨国忠在位时,是没有出现过的。
但他很快又寒了脸,问道:“杨国忠可有怨言?”
程元振见机很快,便麻利的答道:“杨相公对奴婢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知这算不算怨言!”
李隆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已经起了恻隐之心。
“圣人,奴婢,奴婢也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一直侍立在侧的边令诚忽然忍不住说话了,他刚刚是入宫陛辞的,三日后就要正式到潼关赴任监军。
“说吧!”
“奴婢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神武军在查抄杨相公府邸时,曾有军将恣意**杨相公府中家人。”
“还有这等事?”
若说刚刚程元振的话让李隆基已经对杨国忠心生恻隐,而边令诚的话则让他已经渐生愤怒。杨国忠再有不是,也只能由他李隆基来责罚,神武军中的人**其家人,便是绝难忍受的了。
“去查一查,为难杨国忠的人都有谁,列个名单……”
李隆基本想说直接褫夺官爵一律流放岭南,但话到嘴边却又改了。
“列个名单,给朕过目!”
边令诚恭恭敬敬的答道:
“奴婢领旨!”
“此事由你亲自去办,三日内,必须有结果!”
“奴婢遵旨!”
情绪稍微平复以后,李隆基便也在审视着边令诚与程元振两个人,禁中的宦官们平日里亦如官场一般勾心斗角,他也是知道的。就像边、程二人,他俩便是水火不容的一队,若说今日的进言事前有所勾结,可能性并不大。
那么,很有可能,便是所言属实,杨国忠的确受了委屈。
然则,程元振转述自杨国忠的那句话说的很是中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杨国忠如果有怨言,不正说明罢其相位是正确的决定吗?
……
杜乾运满怀期待的望着神武军中郎将秦晋,今日他终于被从马厩里解放出来,此后再也不必去扫马粪了。据传达命令的裴敬所说,中郎将打算交给他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
这让他十分兴奋,想到这些天的罪没白受,便有种想哭的冲动。反观那独孤延熹还是茅坑里的石头一般,便活该还在马厩里扫马粪。
“中郎将但有吩咐,卑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秦晋看着杜乾运,一指右侧的座榻,呵呵笑道:“坐下说话,甚赴汤蹈火的,对足下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见到中郎将的神态放松,似乎并不是什么危险艰难的任务,杜乾运暗暗松了一口气。
“请中郎将示下!”
秦晋立时收敛了笑容,将此前郑显礼建议的计划复述了一遍。杜乾运听后顿时就傻了眼,连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
“不,不是……卑下,卑下将杨国忠得罪死了,若送上门去,不,不是自蹈死地吗?”
秦晋好言安抚:“杜将军此言差矣,你当初那么做是有苦衷的,杨国忠正是用人之际,手下又没有知兵的人。若是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会相信你的!”
“这,这……”
杜乾运很想拒绝,可又张不开嘴,如果早知道是这等要命的差事, 他宁可回马厩去,继续扫马粪。但一想到这位中郎将的辣手无情,想到万贯家财有可能一夜间就化为乌有,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愣怔了好半晌之后,他才硬着头皮道:“既然中郎将不嫌弃卑下浅薄,卑下不敢推辞便是!”
秦晋起身来到杜乾运面前,又语重心长的说道:“杜将军肩挑匡扶社稷的重担,可不要妄自菲薄,记住了,我秦晋和神武军都站在你的身后,不要有畏惧和顾虑!”
听着秦晋煞是诚恳的言语,杜乾运竟觉得自己有了一瞬间的动容,虽然仅仅是一闪而逝,时间短到让他以为是错觉,但却禁不住郑重回了一礼。
“中郎将严重,不就是巴结奉承么,还,还谈不上匡扶社稷!”
秦晋却目光陡然凌厉,语调阴沉的说道:“杨氏他日必成乱国首恶,若此人不除,长安城能否保得半年时间,都未可知呢……到那时,别说江山社稷,就是你那万贯家财也成了安贼逆胡唾手可得的肥肉!”
这回杜乾运算是彻底惊呆了,一向行事有理有据的秦晋竟然也能说出此等武断的言语,难道杨国忠当真要成了乱国之贼吗?他忽然想到了秦晋拼死弹劾杨国忠的举动,如此冒险,一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以今日所言做注解的话,一切岂非就顺理成章了吗?
世间事或许都自有定数,除非秦晋能够未卜先知,否则这不就是妄言吗?想到未卜先知,杜乾运不由得浑身一震,目光便又瞥向了秦晋。
想想秦晋的经历,数月间便由一介县廷小吏骤升到了神武军中郎将的位置,甚至连天子都极为信重。有这等际遇的,只怕纵横两千年来也是屈指可数的。
然而,若是秦晋身上有一些比如未卜先知的能力,这一切岂非就顺理成章了吗?
……
“让他滚出崇业坊,某不想看到他!”
自罢相以来,杨国忠罕有的发怒,指着传话的老仆,浑身发抖。
“家主,如此似乎多有不妥,杜乾运坦胸露背,负荆而来,若是就此撵走,只怕对相公官声不利啊!”
杨国忠气咻咻踱了两步,家老说的的确在理。负荆请罪是一时美谈,不论杜乾运以前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若真就将他轰走,落在世人口中便必然会成为话柄。而现在又是运作起复,重入政事堂的关键当口,更容不得一星半点的不利名声。
“难道还要让某去降阶相迎,成就他负荆请罪的美名?”
一想到此,杨国忠的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一般的恶心。
家老劝道,“于家主而言,也不是全然无所得,如此不正可向天下世人昭示家主的容忍雅量吗?如果圣人知道了,说不定……”
“好,今日就演一出将相和的好戏!”
杜乾运虽然连给杨国忠提靴子都不配,但是家老的话已经将他深深打动,如果这样能达到目的,便是吃了只苍蝇又如何?
杨府大门轰然打开,鼎沸的人声便如开锅一般涌了进来。杨国忠目光略略扫去,却见数不清的人已经将府门外围的水泄不通。
石阶下一人坦胸露背,身上背了两根荆条,正跪在地上在乍暖还寒的风中瑟瑟发抖,不是杜乾运还是何人?
杨国忠暗叹,这杜乾运也真是豁的出来,若非有那日永嘉坊内折辱之举,此时此刻还真要感动的心潮起伏了呢。但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忍不住心下恻然,这厮终于知道什么是悔不该当初了。
他调整了一下僵硬的脸,以使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一点,快步下了石阶,双手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搀了起来。
“杜将军这是作甚?”
杜乾运声泪俱下,不肯起来。
“卑下鬼迷心窍,不该,不该……”
一句话没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
杨国忠又转身扭头吩咐府中奴仆:“快将某的狐裘大氅拿来,给杜将军披上!”
家老早就准备停当,只等杨国忠一声令下就匆匆奔了出来,将他背上荆条抽调,然后一领火红的大氅便披在了杜乾运身上。
杨国忠再次搀杜乾运手下也用了力,又压低声音道:
“既然知错,就到府内去说,在这外面让人看笑话,成何体统?”
杜乾运知道戏码已经做足,再赖在地上不起来,就等于折了杨国忠的面子,便挺身而起,孰料由于跪的久了,加上凉气逼人,竟双腿一软险些又跌倒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天子思良臣
将杜乾运领进府中后,杨国忠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外面的戏码已经做足了,但杜乾运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却不可能一笔勾销,就此抹平。
“还有脸来见某?
杜乾运也知趣的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然后又以膝盖向前紧蹭了几步,一把抱住杨国忠的大腿,声泪俱下。
“请相公宽恕卑下一时糊涂之罪,不,不,是鬼迷了心窍,卑下该死,该死……”
随着一番语无伦次的话,杜乾运双手左右开弓开始狠狠的抽起了自己耳光。
杨国忠冷眼旁观,但见他每一巴掌都用足了力气,扇下去就立时可见白胖的脸蛋子上起了一片通红的印子。杜乾运并非只是口中说些虚的,杨国忠一刻没叫停,他就不断的扇着耳光,噼啪之声此起彼伏,连一些伸长脑袋瞧热闹的婢女都瞧的有些于心不忍。更有甚者,直接被这等刺激的场景惊的叫出声来。
若是在永嘉坊的府邸,根本就不会有府中女眷出现在前院的情况,只因为崇业坊这处宅子不过三进院子,杨家人口多,所有人都挤了进来,空间自然也就捉襟见肘。
杨国忠回头怒吼了一声,“谁在偷看?”
原本那些挤在门后偷看的女人们顿时都没了声气,悄悄的溜走了,生怕被暴怒中的杨国忠撞上。
不过,等杨国忠再回过头来,脸上的怒意竟已经去了大半,一抬手捉住了杜乾运正欲挥下的右臂,“好了,再扇下去,还如何出去见人?”
杜乾运立时喜出望外,又正儿八经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忐忑的问道:“相公可原谅了卑下?”
杨国忠一甩袍袖,“赶紧起来吧,府中家奴也没跟你似的,像足了磕头虫!”
脸上挨了上百个力道十足的耳光,杜乾运却好像混不在意,嘿嘿笑着:“在相公面前,卑下就是磕头虫又如何?只要相公高兴……”
他知道,杨国忠的态度虽然还有些冷淡,但已经重新接纳了自己。同时,也在心中暗暗感慨,幸亏杨国忠不似李林甫一般口蜜腹剑,否则自己没准被卖了,还得替人家数钱呢!
周边的几个奴仆听得杜乾运说出如此谄媚之言,都觉得阵阵脸红。当世之人没有随便就跪下来磕头的习惯,纵然是府中的奴婢平日里对主人也仅仅是躬身见礼而已,只有在公堂上拜见长官大吏的时候,才会行跪拜礼。
这杜乾运也算是有品秩在身的官员,如何竟如此阿谀谄媚?是以,闻者无不鄙视杜乾运的为人。
但杨国忠却恰恰需要这样的人,如果他不是追名逐利的小人,此时此刻还真难断定真心意图何在呢!只有这种为了名利连脸面都不要的人,态度如此变化反差才合情合理。
天子敕书一下,杨国忠现在又兼领了右领军卫将军,他本想让杜乾运出任右领军卫中郎将,但毕竟还是有那一层芥蒂,所以转念之后,就任命了杜乾运为右领军卫长史。
长史之职没有兵权,却须扶住将军处置卫军中的日常庶务,是个品秩低而责权重的差事,交由杜乾运来当差正是再合适不过,等到观察一阵,如果表现不错,再提拔上去也不迟。
“天子令某编练新军,你又出身军旅,想必也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可有建议?”
其实杜乾运就是个草包,虽然在军中多年,但那都是混吃等死的瞎胡混,真正的作为却半点没有。杨国忠也知道他肚子里的那点油水,有此一问,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谁料,杜乾运思忖了一阵,竟朗声一条条说了起来。
“以卑下所见,精兵之道在于将,先有将而后有兵,此亘古未变之理也!”
杨国忠点了点头,又颇感讶异的瞥了杜乾运一眼,这句话说的中规中矩,但也的确是一语中的。不过,像杜乾运这等“将”又能练出什么好兵了?都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他的打算,以杜乾运为心腹抓总,然后再从校尉、旅率中提拔一些有能者为将,如此便亲信能力皆有所用。
“还有么,接着说!”
杜乾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道:“然则,将不畏死,兵却未必不怕。”
杨国忠眉头一挑,问道:“何解?”
“无他,在思想二字!”
“何为思想?”
“发乎一心,使人有所为,便是思想!如悍不畏死,勇于牺牲,成全大我。”
对于杜乾运的思想之说,杨国忠大为惊奇,也觉得甚是新鲜,竟饶有兴致的让他继续说下去。
杜乾运便又摇头晃脑的说了小半个时辰,大体意思就是以思想拢住人心,纵使将无能,兵亦不畏死,若是将既有能,兵又不畏死,便是一支百战不殆之师。
杨国忠听的热血沸腾,但又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然则又以何种思想束缚人心?”
杜乾运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一般,一字一顿道:
“忠君!报国!”
听罢,杨国忠击掌叫绝。
想不到,这看似草包一个的杜乾运胸中竟也有些韬略,现在看来,将此人重新召入麾下,也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
大明宫内,高力士拖着孱弱的身子,坐在大唐天子李隆基之侧。
“朕看着你脸色如何还是苍白如纸?如果身子还未痊愈,就先将养着,差事自有旁人去做。”
天子的关怀让高力士顿时眼热鼻塞,哽咽道:“奴婢,奴婢的身子没甚大碍,如果一日没差事,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侍女在为李隆基捏着肩膀,他哼哼着点头,“如果撑持不住,就不要硬挺,朕身边的旧人已经屈指可数了,你可不能走到朕的前面去啊,知道吗?”
高力士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落。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些日子病体迁延不愈,人也容易感伤起来。
“奴婢好着呢,请圣人宽心!”
“如此就好,说说这几日来的进展吧!秦晋都在神武军捣鼓些甚了?”
李隆基语气依旧很是平缓,然则已经转到了神武军中郎将秦晋的身上。
高力士道:“听说秦晋前些日子走了门下侍中魏方进的门子,将一个叫郑显礼的镇将安排进了军器监,现在是军器监丞。”
李隆基眉头微皱,奇道:“军器监丞?他有何企图?”
“奴婢不敢妄言,先调查了那个郑显礼的底细,此人乃荥阳郑氏旁支,天宝初年获罪流配安西戍边,在封大夫,不,封常清麾下做过马夫,后来因功升为镇将,直到洛阳陷落以后不知所踪。因此,以奴婢私下揣测,秦晋应该是在新安时,救了逃亡的郑显礼,两个人这才有了交集。”
“荥阳郑氏之后,虽然曾获罪,但若真有才干能力,朕不吝啬区区一个军器监丞!”李隆基的话很是冠冕堂皇,但高力士又何尝听不出其中的言不由衷?
“以奴婢之见,其人其事,尚待观察,多一些时日再有定论也不迟!”
李隆基点头称是,却不再发表看法。
“不过,此人在军器监中,似乎有意一展拳脚。”
李隆基本来已经对郑显礼兴趣寥寥,在知道此人是落了难的名门望族之后,便已经减少了对他的疑虑之心。但高力士却说郑显礼居然有兴趣在军器监丞的位置上一展拳脚,便又提起了他的好奇之心,便想知道知道他是如何在军器监大展拳脚的。
“说说!”
“此人到任后最先整顿的是弩坊署,先清理出了弩坊署中的工匠空额,又对在籍的工匠予以优待,然后以弩坊署这些仅存的工匠集中精力打造一种叫‘神臂弓’的新式蹶张弩!”
听了高力士的这番话,李隆基立即就意识到两点问题。
“弩坊署的工匠空额有多少?”
高力士如实答道:“八百七十一人!”
李隆基一拳重重砸在了软榻上,“这帮蠹虫,朕早晚杀了他们!”随即又沉声问道:“八百多空额,背后不知有多少利益纠葛,郑显礼岂能没被缠住?”
高力士又道:“事情奇就奇在此处。郑显礼清理了空额,只是在另做籍册,以虚有何实有区别,并未真正将之清除出军器监弩坊署。”
李隆基竟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继续追问。
“’神臂弓’是何物?”
“据说此弓比寻常的蹶张弩小了一倍,重量也轻了不少,但威力却仍旧与旧式蹶张弩相当。”
“果有如此神奇之物?”
高力士点头称是,“以奴婢所知,这种神臂弓是仿制于羌人的一种奇怪重弩,以多层桑木和牛筋胶合而成……”
李隆基并非不通兵事之人,如果这种重弩大批量装备了唐军,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将大幅度的提升唐军战斗力。
而且,郑显礼在处置人事纠纷上的手段也让他十分满意,知道避重就轻,有缓急之分,搁置了工匠空额的事,而集中精力搞“神臂弓”这种有大局观的人,在李隆基的视野中已经多年未见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功亏一篑哉
“此等人物,是秦晋替他走的门路?”
李隆基此时已经对郑显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又啰嗦了一句。
“回禀圣人,正是秦晋替他在魏方进那里走的门路,一方产自西域的白玉,世所罕见,价值连城!”
听到秦晋竟舍得用一方价值连城的白玉为他人谋官,而且所谋之官还仅仅是个军器监丞,李隆基又不禁大为惊讶。
高力士却有他的推断,“以奴婢推断,秦晋乃寒门出身,此前仅仅是新安县的区区县尉,断不会有渠道弄到这等产自西域的无价白玉。倒是郑显礼,曾在西域为将多年,想来就是那段时间里得到了这世所罕见的珍宝。秦晋走的门路,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
高力士的分析入情入理,李隆基深以为然,不过急于见郑显礼的心思却又淡了。他想继续观察一阵,秦晋和郑显礼两个人之间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以及这两个人最终的目究竟是什么。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李隆基便挥了挥手。高力士何等聪明,立即就明白,这是天子乏了,便起身告退。
刚刚出了殿门口,便见边令诚兴冲冲的迎面而来。
边令诚最近遭受了挫折,仍旧圣眷不减,现在已经奉了圣命,即将到潼关去监军。高力士平日为人极是谨慎,甚少有飞扬跋扈,目空一切之举,便客气的与之见礼。
“边将军何事春风拂面啊?”
与高力士的心思大不同,边令诚向来对高力士又妒又恨,见到高力士一副病体支离的模样,眼睛里就浮起了幸灾乐祸的神彩,但嘴上还是客气的很。
“奴婢见过高将军,奴婢是奉了圣命而来!”
言下之意,何事春风得意,却无须向高力士说明。
高力士寒暄了几句,便踽踽去了。边令诚目视高力士走远,见左右无人注意,便狠狠的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老不死的,阎王如何还不收了他!”
便殿,李隆基正瞌睡着,听到动静便猛然警醒,抬头见是边令诚,便想起了昨日交代下去的差事。
“差事办的如何了?”
边令诚神采飞扬,躬身道:“奴婢幸不辱命,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
说罢,边令诚恭敬的双手捧着一封公文,将之放在御案之上。
“朕眼花的紧,看东西费事,你简明扼要的说说!”
边令诚咽了一口唾沫,“已经查实,那日领头带兵的,是一个叫杜乾运的人!”
“慢着!”
李隆基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那杜乾运的名字如何熟悉的紧?他只稍一回忆,便记了起来,“杜乾运,可是杨国忠保举检校神武军中郎将的那位?”
边令诚点头称是!李隆基却勃然大怒,“此等无耻之徒,居然对保举之人大加羞辱,这等小人,怎么能让他继续忝居朝堂?此贼现在何处?”
边令诚洋洋自得道:“杨国忠罢相时,此人理应被牵连,但不知以何种手段巴结上了秦晋,是以,并未受到严惩,至今仍在神武军中!”
“该杀,该杀!”
天子一连说了两个该杀,吓得边令诚身子一震,也不知是秦晋该杀,还是杜乾运该杀。但是,他知道今日的目的算是达到了,秦晋小竖子自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隆基喘了一阵粗气,便又想起杨国忠,想他被经手保举之人所羞辱,这份委屈却是让人不忍唏嘘了。
半晌之后,李隆基才沉声道:“召杨国忠入宫!”
天子欲召杨国忠入宫,边令诚心中又是一阵窃喜,心道杨国忠肯定恨透了秦晋和杜乾运,只要他此时出马,在落井下石一番,说不定今日就可以轻松将秦晋送神武军中郎将的位置上扳下来。只要秦晋失去了官职与权力,在长安城中还不是任由自己搓扁揉圆吗?
传达敕令的宦官刚走,程元振又入了便殿。
李隆基派程元振多与杨国忠接触,此时入殿,想来也是有消息禀告。
程元振瞧了一眼侍立在侧的边令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隆基却对此不甚在意,杨国忠的事与边令诚今日汇报之事没准还有交集,一并说了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他也无意为这些宦官之间的勾心斗角做掩护。
“无妨,说罢!”
程元振虽不情愿,但有圣命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杨国忠府外上演的一出“将相和”戏码,简明扼要的讲述了一遍。
这又让李隆基大吃了一惊,“你是说,杜乾运负荆请罪,杨国忠原谅了他?”
“正是!奴婢躲在人群里亲眼所见,杨相公与杜乾运把臂一同并肩入府!”
虽然是闹剧,李隆基却对杨国忠的处置方法十分满意。甚至可以说是远远超出了他对杨国忠的判断。如果是罢相以前的杨国忠,他绝不会饶了杜乾运,更不会配合杜乾运向世人昭示自身胸怀!
杨国忠经历过罢相风波以后逐渐沉稳成熟了,这一点在李隆基看来却是意外的收获。如果杨国忠果如程元振所描述的那般,今后未必不能再对他委以重任。就算再入政事堂,也是可以的!
然而,一旁的边令诚脸上却变了颜色。他赖以攻击秦晋的最大把柄就是杜乾运,如果杜乾运再与杨国忠冰释前嫌,攻击的力道岂非便弱了?不过,他却仍旧没有完全失望,毕竟杜乾运是杜乾运,秦晋是秦晋。秦晋将杨国忠整的更惨,以杨国忠狭隘的心胸,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整垮秦晋的大好机会呢?
边令诚又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杨国忠的身上,只等着杨国忠一到,便对秦晋来个落井下石。
半个多时辰以后,杨国忠进了大明宫。
此番入宫,杨国忠心境与前次又是大不相同,现在一切都在好转,重返政事堂也指日可待,宰相的感觉便又重新回来了。而大明宫中的小黄门一个个见了杨国忠也都口口声声杨相公叫着。
“臣,杨国忠叩见皇帝陛下无恙!”
杨国忠行的是参拜大礼,李隆基道了声免礼平身,然后又指了指身侧的座榻。
“坐吧!”
说起与杜乾运的那一出“将相和”戏码,李隆基还是颇感好奇的,他想知道这位素来以心胸狭隘闻名朝野的宰相,究竟是如何想的。
“臣身陷囹圄后,无时不刻都在反思。臣罪当诛,却承蒙圣人不弃,臣又安敢再以私愤害公器?”
“杜乾运寡廉鲜耻,你就是轰他出去,朕也不觉得有甚不妥!”
杨国忠一本正经的说道:“杜乾运虽然为人趋利避害了一些,但于兵事上终究是有些见识。当此非常之时,便应该不拘一格使用人才,臣用其能,也算权宜之法!”
李隆基呵呵笑道:“好一个权宜之法!说说吧,杜乾运有何能可为我大唐所用!”
杨国忠便一五一十将杜乾运那一套“思想”之说对李隆基转述了一遍。初时,李隆基还以为杨国忠又在为私人说情,谁知听到一半便不由自主的直起了身子。
“忠君,报国!”四个字,朝廷当然无时不刻不在强调,但那只是针对官员和武将们。而杜乾运提出来,将忠君与报国当做一种“思想”在军中推广,以此凝聚士兵的战斗力,可谓是开了亘古未有之先河。
而且,在杨国忠的描述中,编练的新军将在各旅率以下,特设一个专门掌握士兵思想动态的职位,以便使“忠君报国”思想在军中广泛推广,更能针对具体情形,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这一番建议,既有大局处着眼,又在细节上落到实处。在李隆基看来,除非当世大才,不可能想出这等绝妙的法子来!
“这当真是出自杜乾运的建议?”
李隆基心有狐疑!杨国忠却言之凿凿,“臣以性命担保,字字句句都是出自杜乾运之口!”
听到杨国忠的保证,李隆基暗叹一声,如此人才,只可惜却德行有亏,否则还真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苗子呢!
杜乾运的事,暂且搁置不提,李隆基还没忘了召杨国忠入宫的本来目的。
“朕听说神武军中郎将怂恿部将,曾羞辱与你,可有此事?”
杨国忠一愣,显然没料到天子召见竟是为了这件事,而且那传达敕令的小宦官也未曾提及此事,一时间不由得愣怔住了。这可将一旁的边令诚急坏了,心里不停的念叨着,期盼着,杨国忠赶紧对秦晋发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臣不明白,神武军中郎将秉公处置,杜乾运其时尚在神武军中,奉令行事而已,且对臣府中上下并无不当之举。只不知此一事从何处传入宫中?”
杨国忠脱口而出,李隆基大吃一惊。
边令诚惊愕之后顿觉气急败坏,此前他已经与杨国忠达成了一致,那就是携手针对秦晋,可这才过去了一日,如何竟变了卦,甚至为秦晋遮掩了起来?
若非此时是在君前,边令诚真想冲上去,揪着杨国忠的领子,质问他,因何如此,使得他今日努力全部尽付东流?
第一百五十五章:征丁十六卫
杨国忠的变化之大一时间让李隆基有些难以置信,这还是原来那个杨国忠吗?李隆基上上下下看了杨国忠许久,这才确信,杨国忠刚才所言,当是出自肺腑。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顾全大局的宰相,韦见素虽然为人甚正,但毕竟过于阴柔,又失之魄力不足,实非定局堪乱的宰相人选。
谁料就在李隆基头疼宰相之首人选的时候,杨国忠的变化恰恰便又让他的心思又活泛了。
“有杨卿所言,朕心甚慰。右领军卫要作为一支卫戍京师的绝对精锐编练,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还有那个‘思想之法’朕也觉得不错,可在十六卫军中广为推行。”
李隆基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自打废除府兵制以后,十六卫军断了番上的兵员,大多都只剩下了空架子,就算有个别卫还拥有兵员,也都是些市井之徒,一旦京师有难,竟都成了聋子的耳朵。”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有了切肤之痛后的教训。直到安禄山造反以后,月余功夫东都失陷,然后崔乾佑率军直扑潼关,兵锋直指关中。
十六卫军竟然没有一支可以提得出来可堪一用。最后还是高仙芝募集了囚徒以及贩夫走卒,才堪堪凑齐了十万人马,号称二十万,出潼关去抗击叛军。
然则,自从封常清从洛阳惨败以后,唐军的士气与自信已经一落千丈,甚至乎被打落到了谷底,就连纵横西域,有灭国之功的高仙芝也不得不避其兵锋。
这期间,李隆基耳边就没断了风言风语,什么气数将尽,北地当兴之类的话,传到到耳朵里,让他既愤怒又恐惧。其实,不光官员百姓,就是他这个大唐天子也是相信气运天道的。
气运在时,战无不胜,一统天下自不在话下。然则气运不在,亦或是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那他所面临的将会是一败再败的可怕境地。
在秦晋火烧崤山以前,唐军在与安禄山叛军的交锋中一直惨败连连,丧师失地。李隆基内心中无时不刻都在被恐惧与懊悔煎熬着,生怕这一桩桩接二连三的惨败,就是他气数将尽的征兆。
但是,自火烧崤山一场大胜,使得李隆基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这次大胜充分证明了,李唐王朝的气运仍在,安禄山能活跃一时,却未必能得意长久。
也因此,李隆基在处置朝廷争斗时,心理负担也大大降低。
从杨国忠罢相,到太子与闻国事,再到重新启用高仙芝,这些都是他为了防止一家独大,尾大不掉的手段,防患于未然。
就比如哥舒翰,李隆基既重用他,又无时不刻在猜忌他,防备他。
哥舒翰在潼关的过火举动已经彻底让李隆基生了忌惮之心,甚至已经在怀疑,启用哥舒翰为尚书左仆射兼领平叛兵马大元帅这个决定,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恰在此时,杨国忠出人意料的转变了,觉醒了,这不能不说是老天和气运都在偏向着他。李隆基心中念头百转,甚至已经在琢磨着,寻个合适的时机,重新再将他推进政事堂。
不过,宰相虽然礼绝百僚位尊权重,但在乱世时,却没有兵权更实在。
李隆基的心思一直在能与亲之间徘徊,哥舒翰虽能,却心志难料。杨国忠庸碌,然而是他既亲且信之人,若非形势所迫,又怎么能舍得将这样一位善于揣度上意的宰相罢掉呢?
“圣人毋须忧虑,十六卫军成了空架子,再征召良家子弟,充实军中便是。我关中有户口数十万,人丁上百万,何愁十六卫不能复太宗时旧观?”
杨国忠的话让李隆基心思活动了。自从开元末年废除府兵制以后,大唐的府兵便被各地的边军所取代,而这些边军又是从地方上就近征召,在无形中为朝廷省却了一大笔开支。而在李隆基的授意下,各地边镇的节度使也拥有了部分自筹自支的权力,这就进一步为朝廷节省了开支。
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李隆基此前只看到了朝廷再岁入支出上捉襟见肘,便以各种权宜之计来填补窟窿,可又哪成想到,就是这一计又一计的昏招,使得各地节度使纷纷坐大,甚至对朝廷阳奉阴违的事也多有发生。
比起油滑的安禄山,更早引起李隆基猜忌的还是高仙芝。高仙芝竟然在未取得朝廷授意之前,公然对西域小国发动灭国之战。因而,未免此人长久坐镇安西尾大不掉,他才寻了个借口,以贪墨钱财为由,将其召回了长安。
却想不到,真真有狼子野心的,却是他曾经无比宠信的安禄山。
这些心思一股脑涌上心头,李隆基也顿时警醒,强枝弱干,必然会使主干不堪重负而被枝叶压垮。所以,强干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征召良家子充实十六卫军杨卿可有方略?”
所谓征召关中良家子充实十六卫军,原本只是杨国忠的即兴之言,他哪里有什么成熟的方略。不过,他却素有些急智,说道:“臣也是一时念头突现,若圣人觉得可行,臣回去之后,会仔细斟酌征召之法,然后再请圣人裁夺!”
李隆基点点头,暗暗赞了一声,不为虚言,谨慎从事,的确比以前沉稳多了。看来这次罢相风波对杨国忠的影响不可谓不深刻。
“好,回去仔细斟酌斟酌,制定出几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再报与朕知晓。”
此时,便殿上已经成了李隆基与杨国忠的君臣问对。边令诚虽然自诩通兵事,在朝廷上也因为安西的监军经历,有着一定的地位。但他毕竟还是宦官,是宦官就要有个宦官的样子,知道礼数进退。比如现在这般情形,凡是有宰相或边将节帅与天子问对之时,若是多差一言,便是闲项上头颅过的太舒服了。
至于程元振,他在禁中的地位便远不如边令诚,更没有在这等事上指手画脚的资格。在平时,他就连侍立一旁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天子没命他下去,才战战兢兢的站在了一旁。
只是旁听宰相与天子之间谈及国事,在这些宦官耳朵里可绝非什么舒服的好事。程元振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个缝隙钻出去,也不想听这些机密事。
万一哪一天今日殿中的议论泄露出去,又偏不巧被天子知悉,资历最浅的他必然会成为天子怀疑的第一目标。到那时,又岂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可惜,天子就像将他的存在遗忘了一样,只顾着与杨国忠越说越兴起。直到太阳西斜,殿内燃起烛火时,天子似乎才显出了疲惫的神情,杨国忠称罪告退,程元振与边令诚也随之一并告退。
“边令诚,你留下!”
边令诚闻言身子一震,躬身退出去的程元振却胸口阵阵泛酸,天子留步,自然是更加信重的表现了,只可惜是针对边令诚而非自己。
边令诚心怀忐忑,“奴婢在!”
“明日你便要赴任潼关,有些事朕可以给你专断之权!明白吗……”
回到中宅邸之后,边令诚此前打击秦晋失败带来的沮丧一扫而空,天子在大明宫中的叮咛嘱咐,在他看来无疑是一柄天子剑,虽然没有实质权力,然则却比在高仙芝军中时,要大了更多。
同时,边令诚也有点同情这个哥舒翰,本就是中风病废之人,临危受难,却又被人暗地里使了手段,尺寸之功尚且未立,便先遭到了天子的猜忌。他已经十分肯定,哥舒翰其人下场必然好不了,到了潼关可要事事与之保持距离,能逮着咬上一口的机会,便不要口下留情。
虽然有了这个认识,可他对哥舒翰还是颇多忌惮,毕竟此人可不像高仙芝那般好性子,可以随意拿捏,一个不小心万一在步了田建业的后尘,可就亏大了。
边令诚又转念一想,自己乃是奉天子旌节监军,哥舒翰敢奈他如何?
在走之前,还有一个人边令诚必须安排妥当了。那就是一直在找秦晋麻烦的范长明,还有那个景佑。
范长明留在长安绝对是个不稳定因素,因此他决定在走的时候将其一并带上,而且此人看模样也算有些急智,没准还有能用得到的地方。
至于景佑,他就不会那么轻易的将其放过。身为景佑的干爹,边令诚太了解此人了,此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军器监当差的堂兄。
边令诚招来心腹,命其去暗暗捉拿景佑的堂兄景护。然而派去的人却一连在军器监与其家中扑了空,直到寻了相关之人打探底细才了解到,景护家乡来人称有急事,已经于前日离开长安返乡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更让边令诚对景佑疑虑重重,索性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先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处置了再说。
但怒火消退后,他又想到了范长明的建议,可用景佑将计就计,就当埋下一根暗桩,没准将来便有奇效可收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捷足又先登
时间一晃,春去夏来,长安周边的百姓们整日间在田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仿佛潼关外的大战与他们没甚关系一般,就算打的地动山摇,也不能耽误了今年地里的庄稼。
比关中百姓们还忙的,当属神武军中郎将秦晋,他负责训练的神武军到了此时已经初见规模。三千人对于令行禁止也适应的如呼吸吃饭一般自然,而最让秦晋满意的,则当属队列训练与负重长跑。
神武军的兵员多来自关中世家子弟,素质比起当初在新安时的团结兵则要高出了不是一星半点,就算再不济,加入神武军时,也分得清左右,经过数月之久的训练,队列行走,复杂的队形变化,已经不输于后世的军队了。
只是,日日进行这种枯燥乏味至极的训练,也让神武军将士们纷纷叫苦不迭,都嚷嚷着,希望秦晋能够让他们尽快真刀真枪的演练上一场,而不是整日赤手空拳在旷野中集体散步。
集体散步是其它各卫新军对神武军的嘲笑之语,每每有人借此告到秦晋面前,秦晋总是报之一笑,并告诉他们,将来自然便知晓这数月的辛苦与嘲笑是值得的。
秦晋在神武军中威望甚高,他说的话自然也就无人怀疑,不过唯独将士们希望真刀真枪演练这一条却是呼声日益变高。
直到军器监丞郑显礼到神武军驻地拜访,秦晋才喜笑颜开,一拍大腿,对裴敬等人说道:“你们的‘神臂弓’到了!”
裴敬等人面面相觑,原来中郎将一直让他们等的神秘武器,竟是“神臂弓”。神臂弓的样品在神武军中只有少数人见过,它小巧的弓身与惊人的威力,都给众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秦晋还说要让神武军中每一个人都装备一把这种在黑市上价值十金的重弩。但是人们都觉得这是在天方夜谭,且不说三万金的数目大小,就算整个长安,整个关中的黑市也未必有三百把这种精巧的重弩。就算有,黑心的商人们也肯定会毁去绝大多数重弩,而仅仅留下百十把,以使物稀为贵。
再联想到郑显礼军器监丞的身份,裴敬他们即便是再后知后觉,也想的明白,一定是军器监已经成功造出了足够装备神武军的重弩。
果不其然,郑显礼兴冲冲而来,连气都没喘匀,便道:“三千把‘神臂弓’,悉数造好,今日已经交割兵部,中郎将遣人领取便是!”
“此事郑兄居功甚伟,请受秦晋一拜!”
郑显礼以提前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三千“神臂弓”的任务实在大出秦晋的意料之外,这也使得秦晋罕有的激动了。至于,神臂弓的质量问题会不会因为赶工期而有水分,这一点他则完全不担心。
因为唐朝在匠做上自有一套严格的流程,小到每一个部件上都会有制造的时日,以及工匠的名字,一旦出现不合格的残次品,自然会有专人追究责任。
因此,敢于侥幸的人,无所遁形,质量自然也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障。
“眼看着汛期就到了,河水也渐渐上涨,水力冲压板甲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秦晋对眼中满是憧憬。
“军器监早就安排了工匠在渭水之畔打造水车,只还不知效果如何,一切只能等到水车建成之日才能见分晓。”郑显礼言语间很是谦虚。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现在‘神臂弓’的任务完成了,这一桩便迫在眉睫了啊……”
秦晋的只要一提到军器监的事便一改往日的沉稳作风,处处都显得性急不已。
郑显礼也搞不清楚,秦晋因何整日将没时间了,或是时间不够了挂在嘴边,在他以为这无非是秦晋的口头禅,但以他对秦晋的了解,又觉得秦晋从未有过无的放矢的先例。寻思的多了,一颗心便总是惴惴不安。
裴敬带着人奉命凭公文到兵部去领神臂弓,在路上他们兴奋了好一阵。在军中,每一个人无论士兵还是将校,都希望能够拥有一把这种既小且威力巨大的重弩。
接待裴敬的是兵部的两个司官,收了公文凭据后,那司官先命人奉茶。
“请将军稍后,下吏这就去点验数目,办好了,便来通知将军!”
司官客气的很,恭维着裴敬为将军。
裴敬对此混不在意,端起茶汤先喝了一口,便交代那司官尽快办理,军中还急等着他回去。
谁知那司官走后,左等右等直到日落西山,兵部的官员们已经陆续离开衙署,也不见有一张“神臂弓”出现。
“来人,来人!”
裴敬不耐烦的大喊起来。立即有两个杂任进来上前问道:“将军何事?”
“上午那个接待某的……某的司官呢?”
这时,裴敬才想起来,早上竟忘了问那司官的姓名。原也是他出身官宦世家,本就瞧不起这种不入流的佐杂小吏,是以连名姓都懒得问。
两名杂任面面相觑,“本堂今日有当值司官十七人,却不知将军欲寻的是哪一位司官?”
裴敬一时语塞,好在他反映也快。
“某有交割公文在他手上,你们去查了便知哪位司官。”
一名杂任问道:
“敢问将军交割何种军器?又属于哪一卫?”
“神臂弓!神武军!”
裴敬的回答很是干脆,但又强压着熊熊的怒火,他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直觉告诉他,今日事有蹊跷,只怕难以遂愿领得到神臂弓了。
那名杂任答应一声便扭头出去,另一名杂任却留了下来,摆出一副随时听后招呼的模样。裴敬看着他更是心烦,便挥挥手,将留下来的杂任轰了出去。
杂任的效率不慢,过了片刻功夫,便又返回来见裴敬。
“将军,卑下查遍了也没有神武军的交割公文。”
裴敬心头一凉,便知道预感成真了。
“不可能,明明白纸黑字的交给了那司官,怎么可能没有?”
杂任面显为难之色,两手一摊,“卑下仔仔细细看过,确是没有。不过,今日却有令有人交割了‘神臂弓’”
“谁?”
裴敬直觉太阳穴突突乱跳,据他听秦晋说,军器监赶工赶点只造出了三千神臂弓,一旦被别人领了去,神武军便不够数了。
“龙武军,右领军卫,左武卫。”
那杂任的声音不大,落到裴敬耳朵里却似一连敲了三下重鼓。
龙武军是陈玄礼所领,右领军卫乃杨国忠兼领,左武卫则是声明赫赫的高仙芝。
这三个人在朝廷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别说裴敬一个小小的校尉,就算神武军中郎将秦晋亲自出马,也未必争得过他们啊!
“确定?”
裴敬还不死心,进一步向那杂任确认。
“今日堂中事务本就不多,卑下岂能记错?”
“好,某知道了!”
裴敬失魂落魄的带着部下又回到了神武军驻地,见了秦晋以后无言以对。
“裴敬办砸了差事,请中郎将责罚!”
秦晋闻言之后也是又惊又怒,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此中关节,同时也深为懊悔,前前后后都考虑到了,却独独忽略了兵部的环节,否则也不至有今日的被动。
“与你何干?原本就是有人从旁窥伺,被夺了去,只能是秦某思虑不周!”
裴敬咬牙切齿,“这帮无耻之徒,让裴某知道了是谁在背后搞鬼,定要让他尝到后悔是甚滋味!”
“不可鲁莽,切莫不要因为愤怒而落人口实,当此之时要留着有用之身报效朝廷才是!”
裴敬毕竟还年轻,秦晋怕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再做出糊涂事,便用这种世人易于接受的理由劝了两句。其实,这件事的某后主使,单从抢先领了“神臂弓”的三个卫军中便可以分析出一二。
陈玄礼行事向来谨慎,高仙芝领左武卫以后也甚是低调,那么最可疑的人便只剩下了杨国忠。
“一定是杨国忠那老贼,天子因何又起用了此人……不行,必须去理论理论。”
秦晋则道:“此事某自有安排,你们绝不可恣意妄为,否则必将严惩不贷!”
“中郎将……”
裴敬还想争辩一下,却别秦晋制止了。
“没了神臂弓,难道你们还无法上阵杀敌了?龙武军、左武卫一样都是唐军,神臂弓在他们手里一样是为了上阵杀贼,去闹,能闹出什么好结果?此事,某自安排,你们只须依令行事即可!”
为了不耽误训练的进度,秦晋便又命裴敬走了一趟兵部,领出了三千把旧式蹶张弩,同时又领出了三千杆丈把长枪。
次日,校场集合众军,秦晋一一将之分发下去,每人一杆长枪,一把蹶张弩。
长枪重三十斤,蹶张弩又重二十斤,合起来便有五十斤之数。
不少人当场便抱怨,同时端着长枪与蹶张弩累都累到死,更别提行军打仗了。
秦晋冷冷笑道:“区区五十斤负重就觉得难了?”
距离秦晋最近的裴敬一时语塞,半晌后才茅塞顿开一般。
“怪不得这数月来,中郎将仅以队列训练和负重长袍作为必备科目,难道那负重长跑便是为了这长矛重弩?”
第一百五十七章:胡马擒飞将
“全体都有,背负重弩箭囊,手执长枪,做五里长跑,最末五十人罚饷示众!”
秦晋气运丹田,吼了一嗓子。校场上的神武军将校军卒们立时就纷纷将掷于地上的重弩长枪拾了起来,又都沿着跑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路径,开始做起了长跑训练。
裴敬一直立于秦晋身侧,他对这种将体能压榨到极限的训练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即便现在因为另有任用,而不在长跑的队列中,嗓子里似乎也隐隐约约产生了那种火烧火燎一般的感觉。
他一直有个疑问,此刻再也忍不住张口就问了出来。
“中郎将,若论令行禁止为练兵之重,下走尚算理解,可是负重长跑也如此训练,难不成将来为战场上逃命准备吗?”
私下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议论纷纷,说中郎将在训练他们逃命的本事,将来就算打不赢,也跑得过叛军。
秦晋却笑道:“考一考你,某用意何在,可猜得出来?”
裴敬哪猜得出来,如果猜得出来,此刻也不必贸然动问了,于是只好摇摇头。
“那好,某来问你,用兵之要在于何处?”
这一点裴敬也算小有心得,便毫不犹豫的答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行军打仗的重中之重在于粮草!”
秦晋笑呵呵点头,表示赞许,然后有问道:“还有呢?让士兵们吃得饱,就够了吗?”
听到秦晋继续追问,裴敬便有些茫然了,在他看来行军打仗无非是敢于用命,一阵冲杀,勇者获胜,弱者溃败而已。
“还请中郎将示下!”
“兵贵神速!”
秦晋一字一顿的说着,“用兵之要,在保证粮草的前提下,行军速度便是取胜的第一要素。”
经此提醒,裴敬顿有豁然开朗之感,是啊,行军速度的确重要极了,这也是为什么骑兵得历朝历代最为看重的原因之一。除了骑兵的战场表现之外,不就是他行军的速度要远甚于步卒吗?
在打大战役的时候,兵快一步进入战场,或奔袭,或救援,不就是快一步,步步快吗?
但裴敬转而又觉得秦晋如此有些过去强求,长途奔袭,以快打慢自有骑兵去做,步卒就老老实实的攻城拔寨或固守待援好了。
秦晋看着裴敬忽明忽暗的眸子,又转而一笑。
“你一定在想,有骑兵在,何必让步卒多此一举吧?”
裴敬也不掩饰,拱手称是。
“那某来问你。神武军现在有马匹几多,向兵部申领,又领来几多?”
这时,裴敬才又明白了秦晋的用心。
“神武军现有马匹一千,申领,申领马匹数目为零!”
“就是啊!神武军仅有战马千匹,若能形成可靠战力,至少也要一人双马,那就只能组建一支仅为五百人规模的骑兵队伍。区区五百人做侦查骚扰或许还堪一用,你能指望着他们冲阵杀敌?”
当然不能!马匹本就金贵,怎么可能用有限的马匹去做无谓的牺牲呢?
秦晋顿了一下又道:“当世之时,步卒行军慢之又慢!比如当初某在新安一役!从洛阳到新安不足百里,几十里的路程,步卒行军居然要耗费两日光景。如果叛军步卒能够朝发夕至,也许某早就成为地下一鬼,又岂能站在此地与你论道?”
有感于此,秦晋不想在关键时刻走了安贼叛军的老路,所以,他要训练处一支行军速度至少是当世步卒二倍以上的军队,一旦战局有变,便可以大展身手了。
对于秦晋的想法,裴敬听罢深以为然,一支军队先有令行禁止,再有行军如飞,若是与优势兵力的叛军在野外周旋,都未必会吃亏,甚至有可能以行军神速的长处,便劣势为优势,彻底将对方打败!
眼见着队伍齐步跑的远了,秦晋一抖缰绳双脚一夹马腹,胯下战马腾的一下窜了出去。
“走,跟上去,今日除了长跑还另有新的训练科目!”
裴敬等一干校尉也催马跟了上去,听说还有新的训练科目要公布,一个个都目露兴奋的神彩。
随军走了大约三里多地,秦晋忽见北方有一队人马远远窥视,约在二三十上下。
“卢杞,该你的马队派用场了,看到那二十人马队了吗?”
卢杞是神武军骑兵校尉,麾下五百骑兵经过数月训练,虽然还缺少实战训练,但胜在有乌护怀忠这等骑术高手当老师,亦是精进神速。
得令后,卢杞一挥令旗,五十人一队的骑兵立时出列,风暴一般席卷向那股远远窥视的马队。
“中郎将,万一和对方起了冲突就麻烦了!”
裴敬适时提醒。秦晋默不作声,裴敬这个人哪都不错,就是性子和他的那些同伴比起来太过谦和。平素里总有各卫军的人从旁窥伺,秦晋都睁眼闭眼当做看不见,但现在摆明了有人欺负到头上,军器监的三千把神臂弓被捷足先登,连一把都没给神武军留下,既然如此,哪里还有必要给这些人留脸了?
禁苑占地数十顷,早在开元初年就把地圈了,但一直没有兴建园林,后来干脆就改作了禁军的跑马场。因此,在这禁苑中训练的也不止神武军一家。
仅从远处那些战马的成色,秦晋也能判断得出,里面至少有位郎将级别以上的人物,让这些人尝尝苦头,也长点记性,明白明白神武军不是软柿子,可任人随意拿捏。
只见派出的五十人马队奔出去里许有余,那伙人便发现了异常。
秦晋冷着脸断然下令,“传令,想空中射箭示警!”
卢杞挥动将旗,遥遥指挥已经奔出去的骑兵进行弩弓齐射!
一轮虚射的箭雨铺天盖地飞了出去,那二十余骑立时惊觉,呈现战斗阵型,但一转瞬的功夫,便也开始加速,与那卢杞派出去的那五十人在数十顷大的跑马场里兜起圈子。
很显然,神武军的骑兵马术比起对方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卢杞脸上挂不住,便又一连派出去五支五十人的马队,与此同时,他也亲自驱马上阵……只可惜对方区区二十余骑仍旧来回穿梭,游刃有余。
秦晋也微觉差矣,十六卫军的德行,长安上下无人不知,他本对付这二十余骑以为会手到擒来,却想不到数百人都不能奈之何。
而对方并未离开神武军的警戒范围,仍旧兜着圈子,显然有戏耍和示威的意思。
秦晋太阳穴突突乱跳,他已经动了心思。
“乌护怀忠,该你出马了!”
乌护怀忠不愿离开秦晋,便以秦晋马弁的名义留下了下来,他的二百余部众也随之一同留了下来,不过以秦晋中郎将的资格,却用不上这么多马弁,便只好将之一一编入神武军。
一阵呜嗷怪叫,但见五十匹战马呼啸而出,乌护怀忠一马当先,绕了一个大大的弧线,从侧翼包抄了上去。
远处的二十余骑明显感觉到了威胁,立时便一改之前兜圈子的散漫态度,战马聚集全神戒备,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撤退的意思。
秦晋顿觉有趣,对方应该并非那种终日混吃等死的军中纨绔,显示有过实战经验的百战之士,否则也不会在重围之中,仍旧游刃有余,胜似闲庭信步。
乌护怀忠的同罗部骑兵果然不是神武军那些没上过战场上的家养鸟雀可比,声势凌厉如离弦之箭,忽而向东,又骤然向西,继而又一队向西,一队向东,将那二十余骑死死夹在中间。
那二十余骑向前,同罗部骑兵便转向突前。他们向后,同罗部骑兵也随之向后。若是对方或往左或往右冲,则正好撞上同罗部骑兵,乌护怀忠只须前后夹击,便可将之一举击溃。
大约僵持了半刻钟的功夫,那二十余骑忽然放弃了抵抗,并向乌护怀忠喊话示意。
乌护怀忠的同罗部大都是铁勒人,听不懂汉话,便一拥而上,将那二十余人围在当中。这时,卢杞的百人骑兵也终于纷纷涌了过来,将之团团围住。
卢杞催马进入包围之中,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着。
“他娘的,哪家不开眼的贼子,敢到俺神武军的训练场来撒野?今日若不叫尔等个个拔层皮,谁也别想囫囵离开这里!”
不过,等卢杞见到那二十余骑围在当中之人时,却险些从战马上掉了下来。
“这,这,这怎么可能?”
秦晋遥遥看到乌护怀忠制服了那二十余骑,便也策马上前。他知道卢杞等人的脾气,刚刚被戏耍了一顿,千万别没轻没重的闹出人命。
这些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活祖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秦晋虽然也想教训教训那些混账王八蛋,但毕竟只是要给对方些颜色瞧瞧,还没到翻脸闹出人命的程度。
否则,杨国忠等人眼巴巴的还找不到借口整治神武军呢,秦晋又怎么可能自动自觉的将把柄递上去?
数里距离,战马飞驰,一眨眼的功夫便奔到近前。见中郎将战马飞至,神武军众人自觉闪开了一条通路,秦晋催马进入重围之中,却猛然间也愣住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二子同乘舟
秦晋赫然发现,笑呵呵立在马上的,正是兼领卢龙节度使的高仙芝!
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对方的身份。南衙十六卫军已经都烂到了骨子里,新招募的生瓜蛋子,也都不是神武军的对手。对方既然能将神武军的骑兵耍的团团转,那必然是有着百战经验的老军。
而在长安城中堪称百战老军的,也只有高仙芝以及他的一干随从了。
若是杨国忠或者陈玄礼的人,秦晋肯定要加以颜色,让他们尝尝苦头。可一瞬间却见到了近似于偶像般的人物,他立时就滚鞍下马。
“下走秦晋,拜见高相公!”
现在的高仙芝有着中书门下同三品的宰相职衔,秦晋自然要称呼一声相公。
高仙芝来到长安已经数月,秦晋只和他在朔望朝上有过几次会面,但彼时距离较远,也看不清楚面貌。此刻近在咫尺,秦晋举目望去,也忍不住暗暗赞叹。
和封常清比起来,高仙芝堪称美男子,绝对对得住史书上那“姿容俊美”四个字。只不过,软脚璞头下露出的鬓角已经尽显斑白。
高仙芝呵呵一笑,并未因为秦晋的冒犯而生气,甚至还赞了一句。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某听说你练兵有一套,特地来观摩观摩,不想竟自投罗网了!”
说罢,又纵声一笑。
这反倒让秦晋不好意思了,高仙芝不但没有半分恼怒,反而还语带幽默的替他开脱。
“是下走孟浪,冒犯了杨相公!”
高仙芝一摆手,“哪里,在长安待了数月,筋骨生锈,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今日与中郎将麾下的健儿同场赛马,真真是舒坦极了!”
秦晋请高仙芝到军中观摩,谁料高仙芝却再次摆手道:“不必了,该看的都已经看到了,做样子的功夫,还是留着给圣人看吧!”
裴敬不禁心下突突乱跳,心道这高仙芝说话还真是快人快语,现在也就是神武军中,不能随意乱传了。若是在其他卫军,一旦传到圣人的耳朵里,圣人虽然不能因此而怪罪于他,但终究是会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总会找到其它借口报这口下无德之仇。
秦晋自然知道,高仙芝所指的样子货,自然是那整齐的队列。
一时间,他好胜心起,便道:“高相公殊不知,神武军的样子货才是阵战制胜的法宝,当初在新安,下走带领五百团结兵,与一千叛军野战,便是以此大获全胜!”
对此,高仙芝大感讶异,团结兵的实力他也知晓,若是别人自称以五百人大战一千蕃胡叛军而大获全胜,那想都不用想,一定是自夸的大话。但这个秦晋则不然,他已经有了足够显赫的战绩和人望,根本就不用在一千五百人规模的小战上夸口。
难道这个秦晋果真有什么制胜的法门不成?
高仙芝没见过去岁的新安军演武,自然对这种队列阵战的法门想不通透,便道:“既然如此,可让高某一观?”
秦晋正色答道:“自然乐意之至,不过这种阵战法门新安军在大战中用的纯熟,神武军却还在初级阶段,再有一月功夫,此阵连城,下走第一个便请相公来观摩!”
……
秦晋奉敕令入勤政楼拜见天子,勤政楼在兴庆宫西侧,正对东市外的一片广场。兴庆宫自去岁失火焚毁后,直到现在才修复一新。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在日前迫不及待的搬出了大明宫,回到了花香怡人的兴庆宫。
进入勤政楼殿内,秦晋赫然发现,杨国忠与高仙芝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李隆基的心情明显很不错,也不知是否搬回了兴庆宫的缘故所致。见了秦晋便笑呵呵的指着身侧的软榻,让他落座。
“今日召列为爱卿来勤政楼,是朕想了解了解,新军的编练情况!”
李隆基所说的话让秦晋顿觉摸不到头脑,就算是想要了解了解新军的编练情况,也只能是单独奏对,或者以上书的形式陈情,哪有像现在这样,如后世一般,将大伙都召集在一起开起了座谈会。
杨国忠最先回答:“臣的右领军卫已经初见成效,如果圣人有暇,敢请亲临驻地,训示诸将!”
李隆基依然笑着回应:“好好好,朕得着空,便去你的右领军卫,给将士们,打打气,助助威!”
说着,他又转向高仙芝,笑容可掬的问道:“左武卫如何了?”
高仙芝正身拱手道:“启禀圣人,左武卫战力已有安西军四五成!”
闻言之后,李隆基皱了皱眉头,不满道:“如何才有四五成?潼关外的安贼逆胡要尽快铲除,四五成战力,如何上战场?”
听着李隆基近似于唠叨的数落,秦晋低着头,暗暗想着,只怕这四五成之数,高仙芝都掺了水分进去,真实战力能有安西军的一二成就已经顶到天了。
数落了一阵,就连李隆基自己都觉得无趣,好在今日心情不错,便也懒得责罚高仙芝,他又将目光转向了秦晋。
“秦卿的神武军如何了?”
秦晋既不想像高仙芝那样直来直去,也不想如杨国忠那般只拣李隆基爱听的说。
“但请圣人到神武军观兵!”
秦晋的声音洪亮而又充满了自信。李隆基满意的点点头,一连说了三个好。想必他已经记起了去岁那次大观兵,新安军给他的惊喜和震撼,至今仍旧历历在目。
既然秦晋请他到禁苑驻地去观兵,也就是说神武军已经可以与那些从关东杀出重围的新安军相比了。
“朕择日便到神武军去观兵,奈何进来国事繁冗……”
李隆基的话才说了一半,便忽有宦官进了勤政楼。
“圣人,边将军自潼关发来的八百里加急……”
在座众人顿时便心头为之一紧。潼关送来的八百里加急,难不成是安禄山已经挥兵潼关了?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也在瞬时之间褪去,双手有些颤抖的接过那一封厚厚的军报,忽然又双手一翻,将之扔到了杨国忠面前。
“杨卿,替朕拆开来念!”
李隆基年老眼花,平常很多文字都有专人替他念诵。不过,今日此时,让杨国忠代念,也许更多的是出于紧张。
杨国忠也是双手发抖,拆开放水的油布封皮,里面却掉出了一件封口的信笺,与一张羊皮纸来。
他先捡起羊皮纸,上下扫了两眼,神情立时便显得轻松了许多。
“圣人,不是军报,边将军自潼关活捉了奸细一名,搜得随身携带的密信一封,特地呈送圣人!”
听到杨国忠如此说,李隆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是大战突起的消息就好。
“速将密信念给朕听!”
此时,李隆基已经迫不及待。但见那密信的封口已经拆开过,显然,边令诚事前先看了信中的内容。
杨国忠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开始逐字念诵。这竟是一封刚刚称帝不久的安禄山写给李隆基的信。
在信中,安禄山以大燕皇帝自居,向大唐皇帝问候致意,虽然语意甚为谦恭,但在李隆基看来已经是难以容忍的羞辱。秦晋偷眼观瞧天子,但见他身子在不停的抖着,却仍旧没有叫停的意思。
而杨国忠也是每念一个字都倍觉艰难,数百个字念下来经好似过了漫长的一年。
“咦,安贼逆胡何时也懂得附庸风雅了?”杨国忠突然惊讶的说道。
原来在信的末尾,竟还附有一首诗。
“念!”
李隆基的声音显得机械而又冰冷。
“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
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
不瑕有害!”
秦晋忽觉脑中似有开闸之水涌了出来,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天子要发怒,要歇斯底里了!
念头刚刚闪过,果不其然,李隆基愤怒的将案头的瓜果甜点一股脑的都推翻在地,紧接着又骂了句混账,便不可遏止的猛烈咳嗽起来。
杨国忠吓得顾不上君前礼仪,直起身子紧走几步上前去,试图扶住天子。
谁料李隆基却一把将杨国忠推开,力道大之大,直接将他推的仰面倒地。
倒在地上的杨国忠心内惶然,目光中也满是茫然。
秦晋却知道李隆基因何而发怒,这八句四言出自诗经邶风中的二子乘舟。讲诉的是一场诀别,然则这场诀别背后却有一个既荒唐又催人泪下的故事。
杨国忠虽然忝为宰相,但与李林甫一般都是不学无术之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典故。
秦晋则胜在原本的秦晋乃是熟读诗书的进士出身,自然对这种入门级的诗经熟知根底。
二子乘舟所讲的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卫宣公娶了父亲卫庄公的小妾夷姜,生公子急。后来,这位卫宣公又强娶了本该嫁给公子急的齐国公主宣姜,再生公子寿。
故事的悲剧就在宣公**时埋下了种子,宣姜为了使公子寿继承国君之位,便买通了强盗行刺公子急。而公子寿手足情深,得知此事以后伤心不已,又不能告发母亲,便决然替公子急而死。
然而公子急并没有因此而活下来,也跟着公子寿一同死去。
二子乘舟或许就是兄弟二人诀别的最后一幕。
再看面前的这位大唐天子……
秦晋的目光中甚至生出了些许同情。
第一百五十九章:演武分高下
世人都知道,李隆基最宠爱的皇贵妃就是他从自己的十八子那里抢来的。比起卫宣公征纳其父的小妾,强抢儿子的聘妻,这位大唐天子则要更过分,更令人发指。
杨玉环是寿王李瑁明媒正娶的王妃,而且两个人也已经过了五年的恩爱生活。结果,身为人父的李隆基却对儿媳一见倾心,茶饭不思,想尽办法,终是得偿所愿。
而寿王李瑁亦是李隆基遇见杨玉环之前最宠幸的武惠妃所出之子。当年,武惠妃病逝之时,这位风流天子也曾伤心不已。只不知道,今时今日,武惠妃若泉下有知,又会作何感想?
大唐天子李隆基的这一段风流韵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出于为尊者讳的缘故,世人也对此讳莫如深。而今,安禄山以颇为隐晦的四言古诗来暗讽这位自诩古今第一的天子,对他而言实在是无以复加的羞辱和嘲讽。
秦晋没有见过安禄山如何在李隆基面前奴颜婢膝,也许李隆基由始至终都在当安禄山是个跳梁小丑一般的粗鄙蠢蛋,但就是这个被他瞧不起的粗鄙之人,几乎葬送了他一生的功业。秦晋也不知道李隆基而今心中作何感想,但从他不断抽搐的脸部肌肉,也可以想见,这位老迈天子心中的反差与愤怒。
“安禄山,安禄山……朕,朕要……”
一句话没等说完,李隆基便猛的向后倒下,整个人顿时就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座榻之上。
殿内的人都慌了手脚,几名内侍宦官围着李隆基团团转,不知该如何下手。
被李隆基推倒的杨国忠这时刚爬起来,见到天子突然闭气晕厥,也六神无主。
“快!传御医!”
还是高仙芝沉着冷静,大声疾呼着传御医。
杨国忠立刻便如梦方醒一般,也跟着呼喊了起来。
“传御医,传御医!快去传御医!”
与旁人不同,杨国忠的功业富贵全都寄托在晕厥的古稀天子身上,如果此刻李隆基真的龙御归天,他的下场便也可想而知了。
太子李亨继位之后,第一个要处置的人,一定是杨国忠。且不说杨国忠在位时,以诸多卑鄙手段,打压太子,陷害太子。单单就是为朝廷局面败坏寻找一个合适的负责之人,也非宰相之首杨国忠莫属。
呼喊的同时,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杨国忠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他在哭天子的晕厥,也在哭自己未知的命运。
谁料御医还没来,李隆基突然痛叫了一声,又猛的从榻上直起了身子。
“发兵,发兵,收复东都,将那个杂胡儿千刀万剐……”
李隆基的神情似乎还陷在一种恍惚的状态里,口中含混不清的絮叨着,一双手紧紧攥着,因为用力已经显的有几分发白。半晌后,他似乎回转过神,发现几位大臣都团聚在身侧,紧张而又关注的望着他,便惊诧道:
“朕没事,都到这里作甚?”
杨国忠泪眼惺忪,此刻的心情真是倏忽之间天堂地狱,“圣人刚刚晕厥过去,臣,臣担心……”
话才说了一半,竟又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李隆基并不知道自己刚刚晕厥过去,但从诸位的表现上揣测,也意识到杨国忠所言不假。只是,他的脑子里现在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朕要出兵,要讨贼,要收复东都,都说一说,朕几时可达成所愿?”
殿中突然静的鸦雀无声,就连刚刚还呜呜咽咽的杨国忠也立时止住了哭声。
“怎么都不说话了?朕用你们是为了嚎丧的吗?”
李隆基的语调转而凄厉,言语也异乎寻常的刻薄,不过这句话的不满和火气显然都是冲着杨国忠而去的。
“臣,臣心忧圣人安危,实在,实在情难自禁,请圣人恕罪!”
若是平时,李隆基没准会对他宽慰几句,但现在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买杨国忠这几句话的帐。
“你是有罪,罪不容恕,朕本可以把你们杨氏一门都撵回老家去,但念在你多年勤勉的份上,又给了你一次机会,若再把握不住,也别怪朕无情了!”
杨国忠哪里还敢再接话,这等刻薄言语都说了出来,这在一向以胸襟宽广自诩的李隆基身上,可是极为罕见的。
这时,李隆基似乎转换了发泄的目标,将目光又扫向了已经退回座榻上的高仙芝。
“高卿,你说,此时出兵,有几成胜算?”
秦晋心道要坏,高仙芝向来不善虚与委蛇,只怕是说了实话要触怒天子。
果如秦晋所料,高仙芝正色答道:
“启禀圣人,以目下长安新军与潼关哥舒相公所领之兵的战力之和,只怕也就是三四成。”
哗啦一声,李隆基抓起一只未及推落在地的玉碗狠狠摔了出去,正好砸在不远处的铜炉之上,玉碗顿时就碎成了千片万片。
高仙芝仍旧长身正坐,丝毫不为天子的雷霆震怒所动。
摔罢玉碗之后,李隆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整个人都萎顿了下来,口中低语着:
“朕要知道,几日出兵,可复洛阳?”
在场三人,高仙芝、杨国忠、秦晋均默然不语,这等问题,他们谁都无法回答天子。
现在的安禄山势头正盛,携燕辽铁骑,横扫河北、都畿两道,坐拥东都洛阳,向南直逼两淮财赋重地,俨然已经取了大唐半壁江山。
安禄山在信中的态度看似轻挑,然则言语却极尽轻挑之能事,要与李隆基划潼关一线裂土分治,大燕与大唐从此两厢修好......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的当口,杨国忠不知脑袋里搭错了哪根筋,忽然进言道:
“圣人,臣有建议!”
“说!”
“臣以为,长安各卫新军编练已有数月,何不择日集中演武,检验成绩,一较高下,亦可振奋人心士气。”
李隆基闷哼了一声,算是应允。
“七日,七日后,朕便到禁苑去看你们的成绩!若哪个不像样子,从此以后就别出现在朕的面前了。”
言语依旧冰冷刻薄。
辞出大明宫时,太阳已经西斜,秦晋回到禁苑驻地,正赶上郑显礼到军中来。
秦晋心头猛然一动,拉住了郑显礼。
“军器监可会造火药?”
“火药?”郑显礼明显一阵愣怔,然后又问道:“中郎将何时也对炼丹有兴趣了?”
见郑显礼如此反映,秦晋一拍脑门,心道此时火药尚未如想象中一般普及。他在回来时的路上冒出了一个念头,何不提前将火炮研制出来,如果有了这种东西,可是战场上的大杀器啊。
说干就干,秦晋立即让郑显礼将军器监经验最吩咐的几个老铁匠连夜都召集到一起。然后他又将粗略画好的草图,一人一张发下去,先这些人看了一阵,才问道:
“诸位能否打造出这等物什?”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铁匠眯缝着眼睛端详了半晌,才颤巍巍反问了一句:“中郎将这图中所画之物可是一头堵死一头通开的管子?”
秦晋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军器监可以打造吗?”
老铁匠依旧颤巍巍答道:“这东西打造是不成的,要事先造好了模具,整体灌注。”他又看了几眼图上标出的尺寸,心下盘算一阵才说道:“若以青铜灌注,每一件造好,至少也要在一两千斤上下!”
听老铁匠说造好了以后至少要在一两千斤上下,秦晋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两千斤就是后世的一吨,试问在没有机械牵引的情况下,拉着一门两千斤的巨炮行军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就算造出来,只怕也只能放在要塞和城里用作防守,但这样与他的设想就想去甚远了。
“用铁呢?”
老铁匠思忖了一阵,“用铁的话也要在千斤上下,卑下可以试一试,却不敢保证能达到中郎将的要求!”
秦晋感觉这些军器监的工匠是有意将问题描述的严重,似乎想让他知难而退,但他却绝不会退缩。成不成,总要试验了才知道结果。
“五日功夫,能造好吗?”
老铁匠掐指算了算,才叹了口气。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没问题。”
秦晋并非军器监的长官,和这些老铁匠说话也不好直接命令,便只能商量着来,询问了一阵具体困难和要求。出乎意料的却是,那老铁匠却连连摇头。
“甚困难都没有,只有一条,中郎将别来干涉卑下施工便成!”
话一出口,郑显礼立即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老工匠却全然不顾郑显礼的眼色,依旧撅着胡子说道:“以往的长官,明明是外行,却总喜欢指手画脚,到头来耽误了工期,又要卑下来担责。所以,卑下这次便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秦晋莞尔一笑,他骨子里本就没有什么上下尊卑的意识,见这老者说话直率,顿时好感大增,这种有点脾气的人,想来也应该是有些能耐的。
想到此,秦晋对试验制造第一门铁炮的信心更足了。
至于火药这种东西,在此时已经很是常见,裴敬随便到东市上逛了一圈,便装回了满满一箩筐。
第一百六十章:疑虑重重生
一箩筐火药重重的顿在地上。
裴敬累的满身是汗,嘟囔道:“中郎将难道也想炼丹?要这些不当吃,不当用的东西,又有何用?”
此时,火药还是炼丹产生的副产品,在世人的认知里,也仅此而已。
不过等到秦晋试验这些火药的燃烧程度时,却大失所望,这种黑灰一样的东西烧起来比草木灰也强不到哪里去,甚至连火药都不能算。
秦晋摇了摇头,用当世产出的火药做引药的想法看来是不现实的,说不得只能凭借前一世的记忆,对现世火药做加工改良了。
好在他以前作为一名尚算痴迷的军事爱好者,还记得火药的配比成分,将几样东西一一列出单子,然后让裴敬带着人去一一采购。
就在等待的当口,陈千里却一副火急火燎模样匆匆而来。
陈千里依旧甩着一身肥肉,见了秦晋也不寒暄便道:
“坏消息,杨国忠又打算暗中针对神武军了!”
其实针对神武军就等于是针对秦晋,陈千里之所以没有像往常一样送信,如此急急的赶过来,想必问题当很是严重。
“神武军和右领军卫井水不犯河水,杨国忠也不是一手遮天的宰相之首了,又能奈我何?”
秦晋反问了一句,陈千里却冷然道:“天子下令各卫新军演武,今日他来见陈玄礼,提及此事,似乎要拉陈玄礼订立攻守同盟,大有排挤掉神武军的意思。”
听到陈千里如此说,秦晋反而第一个想到了高仙芝。
“杨国忠有没有提及高大夫?”
陈千里一跺脚,“都什么时候了,君还想着别人?那高仙芝可与君仇深似海,切不可忽视啊!”
秦晋点头称是,却也没想到,陈千里居然反应这么大。陈千里一向行事保守,性子也沉稳,但像眼下这般急而做色,却是少之又少。
“坏事当在演武一事上,只怪陈玄礼将我支了出去,没听到他们密谋的细节。但仍有只言片语落在耳中,似乎杨国忠说了几个‘死’字,事涉安危,君要千万小心!”
秦晋也甚感诧异,难不成杨国忠还打算在演武中将自己刺杀了不成?想了一阵,他还是觉得这种可能性不高,试问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一名中郎将,能否成功且不说,就是将来追究责任,只怕也能顺藤摸瓜,摸到始作俑者的头上去。
李隆基虽然宠信杨国忠,但也是有底线的,若让他发现杨国忠如此胡作非为,又岂能轻饶了此人?
又千叮万嘱了一番,陈千里才急如星火的离开。
龙武军新军的编练,陈玄礼将绝大部分的庶务都交给了陈千里,陈千里能到神武军中来,也是见缝插针,才挤出了一点时间。
看着陈千里肥硕的背影,秦晋总觉得有种陌生之感,不过数月功夫而已,陈千里虽然还如以往一般对他关切备至,但就秦晋的内心而言,此陈千里与新安时的那个陈千里已经大不相同。
秦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他与陈千里正在沿着两条不同的路越走越远。
呼的一阵热风刮过,带起了一片黄土扬尘,秦晋的思绪被打乱。
“卢杞何在?”
“回中郎将,卢校尉在校场上训练马术呢!”
“去把他叫过来!”
随从甲士领命而去。
过了半晌功夫,满身尘土的卢杞来到秦晋的中军帐。
“骑兵练的如何了?”
卢杞在与高仙芝随从马队的交锋中吃了亏,脸上挂不住,是以在那以后便一直领着麾下的五百骑兵拼死训练。
“都一天一夜了,让你的人都撤回去,好好休息一夜,养足了精神再训练。”
卢杞只抿着嘴,似乎不想遵从秦晋的命令。
时间一长,秦晋对这些世家子弟的性子也算多有了解。比如这个卢杞,平时话语不多,却极是要强,凡事不肯落于人后,更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世事哪有一蹴而就的?你这么拼命最终只能累垮了那些骑兵,除此之外,什么都得不到!我命令你,现在就领着你的人回去睡觉,睡不满十二个时辰不准返回校场!”
卢杞迟疑着没有回应,秦晋的声调陡然提高。
“如何,想抗命吗?”
卢杞这才拱手应诺。
“不敢!”
“那还不去?”
秦晋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几分怒意,卢杞终于大踏步而去。
他本不想干涉军中的训练,但卢杞太过执着,训练起来不要命,此前就因为过于敢拼而出了人命,如果今日再稍有放松,只怕还得闹出人命。
虽然军中训练,出了人命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种无谓的损失,却是秦晋不愿意看到的。
要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凡事过犹不及,只知道一味的蛮干狠干,就不好了。
干涉过了卢杞的训练,秦晋又只身骑马出了禁苑,直入长安城,他要到军器监去寻郑显礼。
陈千里关于杨国忠的示警,他还要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详细的情报。
当郑显礼听了秦晋的话以后,顿时便愤然道:“早料到杨国忠不会如此消停!”随即,他又压低了声音问道:“难道中郎将打算与杜乾运联络?”
自打让杜乾运负荆请罪以后,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秦晋一直未曾与杜乾运其人联系过。而负责与杜乾运联系的,也只有郑显礼这个表面身份看起来与神武军并不想干的人。
秦晋点了点头。
“是时候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杨国忠既然有意为害,便不能放任不管,从杜乾运那里打探一下,杨国忠究竟意欲何为?”
右领军卫长史杜乾运最近一改往日的浑浑噩噩,负荆请罪以后,杨国忠对他也算一如既往的重用,虽然心中难免有些芥蒂,对他的态度更是时而恶劣,时而温和。
但杜乾运胜在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和肥厚的脸皮,不论杨国忠的态度如何,都打定了主意,好好表现。
“长史君,外面有人求见!”
杜乾运刚刚又挨了骂,此刻心情正坏,便没好气的道:
“不见,不见,撵走,撵走!”
“这个人长史君一定要见!”
报信的甲士语气突然一反常态,这让杜乾运更是动怒,刚要发作却见那甲士正目光直直的盯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颤,问道:“是,是谁求见?”
“姓郑!”
“原来是他,快,快请,不,慢着,我去见他!”
杜乾运立刻就明白了,外面求见的人一定是负责与之联络的郑显礼。但在出去的路上,他却心思起伏,想不到自己身旁的随从都有秦晋的人渗透了进来,真不知道哪里还是安全的,究竟还有多少人在监视着他。
出了辕门,果见一辆轺车停在外面,驭者见到杜乾运,便示意他可以上车说话。
杜乾运挑开轺车帘幕登上了车,却见车中之人赫然便是秦晋。
“中,中郎将,如何亲自来了?”
秦晋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冲外面的驭者吩咐了一句。
“走!”
驭者挥起马鞭,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鞭花,轺车辚辚而动。
“中郎将有何吩咐,令人知会一声便是,何必,何必亲自劳动……”
“听说杨国忠最近有异动?”
杜乾运歪着脑袋回忆了一阵,半晌后才若有所思道:“还真有一件,前几日军中忽然添置了一批重弩,弓身小巧,威力不减,说是从兵部那里施了巧计弄回来。不过,杨国忠好像很是可惜的模样,直说还分给了高仙芝与陈玄礼一人一半。不知,不知……中郎将也分到了没?”
坐在秦晋身侧的郑显礼闷哼一声,打断了杜乾运没完没了的啰嗦。
“中郎将问的不是这件事,关于几日后演武的消息可有?”
“杨国忠的确交代了要演武,并且这几日都亲自到校场参与训话,比起以前的万事不管,还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杜乾运歪着脑袋想了一阵,“没有,没有了!”
轺车在东市附近停下,驭者前后探看了一阵,又回头敲了敲车身,杜乾运这才下了轺车。
“杜将军,辛苦你走回去吧!”
秦晋隔着帘幕交代了一句。
“不辛苦,不辛苦……”
杜乾运弓着身子还没说完,轺车已经辚辚而去。
车厢内,郑显礼满脸的阴云,“下走总觉得杜乾运这厮说话不尽不实,在耍滑头!”
秦晋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
“也不尽然,杜乾运毕竟背叛过杨国忠,杨国忠多有猜忌也合乎常理,重新接纳他不过是为了因负荆请罪而来的名声而已,若要尽释前嫌,只怕绝非一两日可成的。”
听了秦晋的分析,郑显礼有几分沮丧。
“如此说,杜乾运留在杨国忠那里也没甚用了。”
秦晋又笑了。
“怎么会没用?只要杜乾运在杨国忠军中,而且还担任长史这样的要职,任何军中事务都绕不过他的,除了这等隐秘事,他的用处可不小……”
回到军器监,秦晋忍住了冲动,打消了去作坊内探视一番的想法,毕竟答应老工匠在先,不能先食了言。
郑显礼见秦晋这幅模样颇为有趣便打趣道:“中郎将何以如此忐忑了?”
秦晋轻叹一声:
“唉,答应了那老工匠,到头来却作茧自缚。不知进度如何?”
第一百六十一章:初尝失败苦
两日后,郑显礼兴冲冲来寻秦晋。
“好消息,铁管造好了!”
秦晋没有提及图纸所画之物的名称,工匠们私下里便都叫这种东西为铁管,郑显礼自然也跟着如此叫。
“太好了!走,去军器监!”
才走了几步,秦晋的脚步又慢了下来,思忖一阵才道:
“此物回有巨响,不宜再长安城中试验,你带人拉到南城外去。”
郑显礼纳闷道:
“有巨响?难不成还能惊动了身居南内的圣人?”
秦晋嗯了一声,“具体有多响,现在也不好说,总要实现考虑周详了,别事到临头又抓了瞎!”
“中郎将所虑甚是,但是军器监的东西要出城却须有兵部的行文,以兵部目前的办事效率,只怕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七日上下。”
秦晋闷哼了一声,这一点却是他所没想到的,不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以缓解头部的发胀。
“如此说,连拉到禁苑来试射都成了问题!”
郑显礼忽然拍了一下大腿。
“有了,据下走所知,长安城内西南一代,虽然设置了街坊,但多年来一直无人居住,现在还是一大片荒地,方圆总在数里上下,不知够不够?”
秦晋慨然一叹。
“空间够不够用,也只有如此了,却想不到长安城中居然还有抛荒的地皮!”
在他的印象里,天子脚下全国中心,应该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按理应该人满为患才是。
两人一边疾走,郑显礼一边解释着:
“中郎将有所不知,长安左近人口以近百万,以关中的粮食产出供应已经捉襟见肘,所以在天宝初年,天子便下令停止了从各地迁民的举动,反倒是东都洛阳占了河洛交通之便,又有举全国之力兴建的含嘉仓,人口便都往东都迁移。都说长安为大唐第一城,若是没有安贼造反,说不准再过几年,这名号就要被洛阳摘了去呢!”
秦晋心事重重,与郑显礼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说着话,安排好车马拉运火炮往城南去便耗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光景。为了不引人注意,他还特地安排人以苫布遮盖,若有人问起,便说是运送铁料。
城南的荒地开阔程度远超秦晋想象,数辆大车堪堪停住,便有甲士麻利的将车上苫布一一揭下。
但见大车之上,三根一人环抱铁管乌黑发亮,除次之外还另有三根黄橙橙的管子,亦是可以一人环抱粗细。秦晋啧啧赞叹,老工匠也是心思细腻,知道这东西要几次试验,竟一连打造三门铜炮,三门铁炮。
在六根炮管的旁边,还有一个木制的箱子,箱子没有盖,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装了七八个两拳大小的铅球。
其实,这东西与秦晋熟识的火炮,样子相去甚远,做工虽然并不粗糙,但形状上却有些奇怪。
一众甲士们又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六根重逾千斤的炮管放在事先挖好的土台上。
其中一辆大车上,还有秦晋连日赶制出来的黑火药,在此之前,他已经试验过数十次,颗粒化以后的火药,各方面效果都让他很是满意。
从装药到塞入铅球,秦晋都亲力亲为,装好了引信以后,他将所有人都赶到十余步开外的土埂子后面。
一名甲士递上来点着的火把,秦晋再小心翼翼的将火把凑向引信,随着咝咝声,引信火星四溅。眼见点着了,他立马就将火把扔掉,快速奔向身后十余步开外的土埂子。
才跑了几步,秦晋便觉大地一阵晃动,紧接着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一跃扑向了地面。
包括郑显礼、老工匠等人在内,何曾听过这般巨响,便是雷雨季节的闷雷也比这弱了十万八千里。
片刻之后,秦晋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掸掉身上的尘土,便去查看火炮的试射情况。然则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但见土台上的铁炮管已经从根部被炸成了数片,鼻间充斥着火药燃烧后的味道,秦晋的口中却泛起了阵阵苦意。
也许是火药放的太多,这才导致了炸镗。
很快,秦晋调整了情绪,打起精神重新试射。他减少了近一半的装药量,在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再次点燃了引信。
这次他跑的从容了许多,在炮响之前,便已经躲到了土埂后面。
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的惊天巨响过后,老工匠先秦晋一步奔上去查看,秦晋跟在后面只见他到了土台前后,脚步一阵踉跄,便心知不好,等到走进以后,果见铁炮再次炸镗。
“这,这……”
老工匠的神情凄然,仿佛看着的并不是几块破铜烂铁。他虽然事先便已经和秦晋声明,造出来的东西未必济事,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免难过。
郑显礼亦在秦晋身后,连连摇头,又安慰道:“好在铁块融了还能再用,也不至浪费,只是多花了些功夫而已。”
秦晋咬了咬牙,再次减少装药量,铁炮终于没再炸镗,但效果却差强人意,铅球仅仅射离炮口而是二十余步。
古时一步相当于后世的一米半,二十余步居然连五十米都不到。很明显,这就是个派补上用场的废物。五十米的距离,敌兵眨两下眼睛的功夫就已经冲到了阵前,这种火炮要来还有何用?
老工匠的嗓音略显干涩。
“还有三根铜管,中郎将不妨在试一试。事到如今也只能试一试剩下的三根铜炮管了”
结果三根试射了一遍,仍旧有一根炸镗,余下两根虽然没有炸镗,但射程也堪堪才超过三十步。
劳心劳力了数日功夫,造出来的东西居然如此不堪。
秦晋向老铁匠询问有没有加固炮身的办法。
老工匠查看了那些炸镗的碎片以后,才黯然答道:“铁管的制造工艺还是有问题,铁水浇铸以后,管壁产生了大量大小不一的气泡,炸掉的原因也许就是出于此处。”
“那,那铜管呢?”
秦晋捡起了几块铁炮的碎片,又捡起了几块铜炮的碎片。只见铁质碎片的断面上果然有很多清晰可见的气泡。但是铜块的断面上却坚实的很。
只听那老工匠声音犹疑。
“真是奇怪,卑下冶炼青铜,有半辈子的经验,这成色已经是上上之品,竟也炸了。若要加固的话,恐怕只能再加厚管壁。”
秦晋原本火热的心顿时彻底凉透了。这种成色的铜炮已经一千多斤。如果再加厚管壁,重量达到两千多斤,甚至三千多斤,这种东西究竟还有没有作用,实在难说的很了。
不过失败归失败,毕竟秦晋知道,造炮的思路没有问题。他们的问题大致应该有两处,一是制造炮身的工艺不过关,二是铁本身的质量底下,比如杂质太多之类的问题。
可惜,秦晋对炼铁一窍不通,在这方面他比起老工匠都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若想再这些环节有任何改进,也只能完全依靠军器监的工匠们,也可以说,只能完全信任这些军器监的工匠们,有这个能力和才智,将工艺不过关的问题的解决。
秦晋相信,中国古代人民的智慧并不比现代人差,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也许在反复试验个一两年,一定会造出可堪一用的火炮,但他却等不起。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秦晋领着数十甲士离开了城南荒地,返回了神武军于城北禁苑的驻地。
就在秦晋研制火炮的同时,杨国忠也在紧锣密鼓的制定着三日后演武的各项规则。天子指名由杨国忠来负责这次演武,等于正应了他下怀。
杜乾运毕恭毕敬的立于杨国忠身侧,静静的听着他在滔滔不绝。
“某这次有个绝佳的主意,可将右领军卫、神武军、龙武军、左武卫四支人马分成两部分,分别扮作唐军和叛军,在禁苑数十顷地面上做一次野战推演,圣人看了一定会满意……”
杜乾运惊诧于杨国忠的想象力,这种法子,他自问就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但仔细想想,如此一来还真是别出心裁,以当今天子的性子,也没准真就喜欢这调调呢。
又偷看了神采飞扬的杨国忠一眼,杜乾运暗叹一声,知天子者果然非杨相公莫属。杨国忠也只有在献媚于天子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惊人的想象力。
“相公韬略,远胜白起、项羽,下走佩服,佩服之至!”
杨国忠目光扫向杜乾运,笑道:“白起、项羽,某自问不如,但这演武观兵的法子,怕是满天下只有杨某一人能想得出来!”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杜乾运拍马屁的同时,也暗自赞同杨国忠的说法,的确,这种以一路人马扮作叛军,一路人马扮作唐军杀贼的法子,也只有杨国忠能想的出来。
想到此,杜乾运禁不住心头一颤,莫非,莫非杨国忠有意安排神武军扮作叛军?
这个念头一经跳出,杜乾运便可以百分百的肯定,杨国忠一定是打算如此一箭双雕,让秦晋拌做叛军,当着天子的面将神武军打的屁股尿流。从此之后,秦晋也必然在天子中地位尽失!
第一百六十二章:抽签定生死
杜乾运又忍不住有点期待,他真想看看,处处强势的秦晋,如果真落入了杨国忠的彀中,又会如何应对?
这个消息究竟告不告诉秦晋呢?这个想法仅仅在肚子里绕了一个圈子,杜乾运就彻底将之打消掉。想起了那日提醒自己的甲士,还有秦晋有神明庇护的猜测,此时此刻与这位中郎将做对,怎么看都不是明智之举。
回到了居所之后,杜乾运换了一身便装,悄然离开了右领军卫驻地,偷偷溜进了长安城。其实,在右领军卫里,每日都有很多军将偷偷离开军营,或回到城内的家中过夜,或到坊市间去寻花问柳,吃酒作乐。
杜乾运不是那种清心寡欲的人,平日里他便没少带头往那些烟花之地跑,是以这次进城也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到了约定好的酒肆,杜乾运装作独自喝酒吃肉,将消息传了出去,然后才酒足饭饱的离开。
对于秦晋的谨慎,杜乾运嗤之以鼻,不就是传个消息吗?何必弄的如此鬼鬼祟祟,还当真会有人跟踪他不成?
杜乾运并不知道,从他进城开始,便一直有双眼睛没离开过他的身上半寸。
当夜,秦晋收到了密信,杨国忠的计划被一一罗列其上。不过,这反倒让他从一开始如临大敌的心境中解脱出来。还道杨国忠要闹什么幺蛾子,他甚至还猜测过使用刺杀等极端手段,却想不到竟仅仅是要搞一次红蓝军的演习对抗而已。
如果不是深知杨国忠的底细,秦晋甚至要怀疑杨国忠是不是穿越过来的人。
对此,秦晋并不放在心上,即便是搞红蓝军的对抗,也没有一定之规,蓝军必败吧?更何况,神武军这些世家子们,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了?让他们不战便败,怕是自己也做不到吧!
次日一早,秦晋收到了杨国忠派人送来的公文。
公文上果然介绍说明了这次演武的形式与用意。
在杨国忠的说法里,秦晋由于和叛军有过多次交手的经验,所以便让他勉为其难,来扮演叛军的角色。其余右领军卫、左武卫、龙武军则分别以唐军的身份与之对抗。
在公文的末尾,杨国忠还特地交代,这次演武是为了宽天子的心,让天子高兴,希望秦晋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要一时意气用事,而坏了天子的心情。
杨国忠的态度于这份公文中,从头到尾都谦恭客气,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秦晋不禁为杨国忠这种近似于顽童嬉戏般的心态,感到有几分好笑。
这些话说的好像冠冕堂皇,但凭什么偏偏让神武军来扮作叛军?而让右领军卫、左武卫、龙武军去扮作唐军?
当秦晋将这则公文在军中公布时,立即便激起了一片义愤,纷纷要求找杨国忠评理去。
部下们的吵嚷反而给了秦晋启发,何必此时认下了这倒霉的差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杨国忠做对呢?这事,搁在哪里,神武军也是占着理的,不如今日便去找杨国忠理论理论。
想到便做,秦晋立即动身策马赶往右领军卫驻地。杨国忠连日来,住在军营,吃在军营,也曾多次得到天子的赞赏。正因为此,秦晋倒军营后,毫不费力的便寻到了这位忙碌不已的节度使。
在见到秦晋的那一刹,杨国忠的脸上写满了吃惊,他想不到秦晋竟亲自找上门来。
但很快,杨国忠就恢复了平静,表情也恢复如常。
“中郎将来杨某处,不知有何指教?”声音很冷,可以明显感觉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秦晋笑道:
“指教不敢,下走却是来讨教的!”
杨国忠眼皮一翻,目光中显露出些许疑惑。
“向杨某讨教?”
“正是!还望相公不吝赐教啊!”
当下的官员在与杨国忠打交道时,不称呼他现任的本官,而是一律称呼其为相公,一如他还在宰相之位一般。这诚然是一种恭维,但在百官的眼里,杨国忠再入政事堂,只怕也是迟早之事了。
杨国忠的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显得有几分古怪。
“赐教不敢,有事但讲无妨!”
啰嗦了半天,秦晋自己都觉得烦了,便直接道明来意。
“杨相公派下来的公文杨某看了,也对部下传达了,不过很多人都觉得杨相公这么做有失公允。”
杨国忠不觉皱起了眉头。
“有失公允?哪里不公允了?”
“其实,下走今日之所以私下请教,就是不想使相公落下公报私仇的口实啊!谁都知道叛军不好做,若世人都知道,这是杨相公一言而决,便容不得他们不遐想连篇啊。”
秦晋的话让杨国忠太阳穴突突乱跳,他哪里是来替他着想的,分明是在指桑骂槐。但又碍于气度,不能与秦晋当场发作,便强自忍着问道:“敢问如何才能使世人觉得杨某处置公允,不是公报私仇?”
他原是随口一问,让神武军扮作叛军的事,板上钉钉,而且他事先也已经与陈玄礼和高仙芝达成了一致意见。就凭秦晋一个人的反对,别想翻过天来,神武军不想做,难道让龙武军和左武卫去做叛军?
陈玄礼和高仙芝又岂能甘愿?
不论从哪里论,这个叛军的位置,都非年资浅薄的秦晋莫属。
“抽签,神武、龙武、右领军卫、左武卫,四支人马的主将聚在一起,抽签决定,不论谁抽中了断无反口的机会。由此,杨相公也不会落了公报私仇的口实!”
听到秦晋说出抽签的法子,杨国忠笑了,当即就拍板道:
“好,既然中郎将提出异议,便抽签好了!”
秦晋又道:“但有一条,抽签却须双方都认可的居间作证之人。”
杨国忠本想暗中操作一番,仍旧将秦晋装进去,但却想不到秦晋竟已经料到他的前头去了。
“嗯,那就让韦相公来做这个居中作证的人吧!”
秦晋摇了摇头,“下走以为,当请圣人做四军抽签的证人。”
韦见素与杨国忠颇有渊源,在杨国忠罢相之前,他更是对杨国忠言听计从。因此,杨国忠认为,让韦见素来做个居间作证的人,也能与之疏通。然则,秦晋却张嘴就推荐了天子。
而以杨国忠对天子的了解,他若是得知了此事,一定乐意之至。
杨国忠再想反对,顾虑的也就多了,万一时候天子知道了他曾经反对过,会不会就因此而对自己生了嫌隙呢?现在凡是涉及天子的言行,杨国忠都谨慎的反复思索数遍,才敢下决断。
“也罢,就劳动圣人来举荐作证。”
果如杨国忠所料,李隆基听说让他来主持四军抽签,当场就答应了下来。而且,他还一时兴起,立即派了宦官去传达敕令,将高仙芝与陈玄礼从军中招至兴庆宫。
当他俩从李隆基口中听了一遍抽签决定哪一军扮作叛军的法子时,便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说实话,无论从何处出发,他们都不想做叛军的角色,所以,当杨国忠找他们商量事,便都一口答应了下来。但却想不到,秦晋竟也有胆子,将此事捅到天子驾前,甚至还出了个抽签决定法子。
有天子在侧,肯定没人敢在抽签上做手脚。如此一来,花落谁家便也就未可知了。高仙芝与陈玄礼两个人都禁不住一颗心使劲的提了起来。
“高卿、陈卿,两位意下如何啊?”
李隆基表面上是征询意见,但实际却仅仅是通知,传达,这也是他一贯使用的方法。
高仙芝和陈玄礼哪敢说不同意,便同声应道:“此法甚妙,又不失公允!”
李隆基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又抬眼去看杨国忠,心中暗暗夸赞:杨国忠越来越有宰相的模样了,首先,两军对立演武的法子就很是不错,让人耳目一新。再者,又以抽签的法子堵了世人质疑他有失公允的口实。
“好,朕这里有四张羊皮纸,其中只在一张写有字,诸位卿家谁谁抽中了有字的,便要服输!”
“臣等遵旨!”
片刻功夫,李隆基便已经准备好了四张羊皮纸,分置在御案之上。
“未免作弊嫌疑,诸位卿家不许接触羊皮纸,只须支出所选的是哪一张即可!”
“臣等遵旨!”
高仙芝、陈玄礼、杨国忠、秦晋又同声应诺。
“秦卿,你先来选!”
毫无征兆的,李隆基唤了秦晋的名字。其余三个人眉宇间都流露出了一丝不解之色,包括秦晋在内,都没想到,天子居然会选中了他第一个抽签。
“臣遵旨!”
尽管心中忐忑,秦晋还是上前一步,凝视着御案上的四张羊皮纸,半晌之后便指向了最左面的第一张。
“臣就选这张吧!”
见秦晋选那那张羊皮纸,李隆基并不急于将之掀起,而是笑呵呵看着他。
“秦卿确定就选这一张了?朕若翻开,便再无反悔的可能了。”
秦晋暗骂李隆基在消遣他,但到现在已经没了犹豫的余地,便一咬牙道:“就是这张了,臣绝无反悔之意!”
“好!”
李隆基叫了声好,抬手便将最左侧的那张羊皮纸翻开,却见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输”字!
第一百六十三章:天子巧作弊
见到羊皮纸上醒目的输字,秦晋顿时就呆住了,想不到自己的运气竟如此之差,四选一的几率都能中头奖,不由得暗骂今天出门没洗脸。
“秦卿,可要愿赌服输啊!”
李隆基的声音适时响起,在提醒着秦晋他已经输了,而且不能反悔。
“臣,愿赌服输!”
秦晋很不服气,但也只能认下这个事实,李隆基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些许的幸灾乐祸,似乎秦晋输掉了赌局,给他带来了一丝轻松和愉悦。
在秦晋左右的杨国忠、陈玄礼、高仙芝三人则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种令人犯忌讳的差事,当然最好别轮到自家头上,否则被惹上一身晦气,将来又不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
唐朝毕竟是在极为保守的古代,纵使盛唐在中国历朝历代之中都算得上兼容并包的翘楚,也绕不过这种在世人内心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
让一个清白无辜的官员去扮作叛军,且不论对方能否接受这种身份上的羞辱,就算旁观者以及不明真相者的流言蜚语,都可以将舆论引到不可控制的方向。
若是在“演习”中再“一战”败北,对其人声誉的打击则更要严重。
秦晋虽然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他毕竟是来自那个开放自由的时代,除了与杨国忠赌气以外,在内心深处并不甚抗拒。
“杨卿,演武的章程可都定好了?”
李隆基很快便转移了众人因为抽签而聚焦于扮演叛军人选的视线。
抛却了包袱的杨国忠很是利落的一躬,“启禀圣人,章程早就拟定好了,若非秦将军对人选问题有些异议,今日便当呈送圣人过目了。”
言下之意,杨国忠将其中的责任都归咎在了秦晋身上。
李隆基在心情一时大好之际,对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本就不甚在意,只摆摆手笑道:“朕迟上一天半日知晓并不打紧,重要的是不能让将士们寒心。”
说着,他又转向了秦晋。
“回去和神武军的将士们好好解释,一定不能让他们因此而影响了训练,谁扮作叛军不重要,将来都要出关去杀贼的!”
在李隆基不痛不痒的说着一些看似安慰的言语时,秦晋的脑中只想起了一句话,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李隆基也去演一把叛军,看看还能如现在这般气定神闲?
秦晋能在各色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感受到其中浓浓的悲悯,与幸灾乐祸,他想不在意,都被这种古怪而又难言的气氛搞得如芒刺在背一般。
在看李隆基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秦晋不禁暗自叹息,前几日李隆基歇斯底里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今日这货竟像没事人一般,不管内心如何,至少表面谈笑风生这种心理素质,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相比的。
秦晋等人在大明宫中耽搁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上下,这才先后告退。
直到陈玄礼和杨国忠的身形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李隆基才疲惫的起身,蹒跚的往寝殿走去。
便殿内小内侍见天子起驾,便连忙跪倒恭送,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才直起了身子。这时,御案上那几张叠在一起的羊皮纸吸引了他的目光。
今日将军宰相们于天子面前抽签做赌,用的便是此物,好奇之下,那小宦官见左右无人,便轻轻的将几张羊皮纸拿在手中,翻了两下之后,整个人顿时呆住,却见四张羊皮纸上分别写着一个醒目的“输”字。
回到军中,秦晋公布了抽签认输的经过,告诉众人,神武军扮作叛军已经过天子首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神武军上下无不气愤填膺,大骂杨国忠无耻,泄私报复,但此事已经过了天子拍板,任何人都难再更改这个事实。是以,尽管众人都满肚子火气,但还是都默默的做着各自的本职之事。
裴敬颇为忧心的来到秦晋身边。
“中郎将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杨国忠若借着演武一事,毁了中郎将的一世令名,可说易如反掌。”
秦晋煞有介事的看着裴敬。
“说说你的判断!”
裴敬自从折服于秦晋之后,便对神武军有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而能把整个神武军凝聚在一起的人也自然非秦晋莫属。秦晋俨然已经成了神武军的精神领袖,他们这些曾经被百姓唾骂,官员不齿的纨绔世家子们,在这里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与追求。
现在,杨国忠针对神武军,在这些世家子眼里,就是针对秦晋,也是针对他们,他们决不能坐看这种事情发生而置之不理。
裴敬愤然道:
“四军同做演武,唯独神武军一家做叛军,输的也肯定是我神武军,届时杨国忠便可借此大做文章,抹黑神武军,中伤中郎将,那些了解内情的人自然会去分辨,但明辨是非的人毕竟只是少数,谣言一传再传,众口铄金便也积毁销骨了。到那时,中郎将与神武军都将声名尽丧,而天子亦会失去对中郎将的耐心,也未可知!”
秦晋只静静的听着,并不去做过多的解释与附和,仿佛裴敬在说的是一个与之无关的其它人。
“中郎将!”
见此情景,裴敬加重了语气。
“在如此下去,咱们难不成真要强忍着,被人家骑在脖颈子上拉屎吗?”
秦晋却嘿嘿一笑,“谁说我要忍的?”
崇宁坊,杨国忠府邸。陈玄礼下了轺车,鼻翼眉头便不由得皱了起来,坊内街道上处处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屎尿味道。他禁不住唏嘘道:“杨相公能委身栖居于此,实在不简单,不简单哪!”
早有杨府的奴仆将中门打开,只见杨国忠一身便服踏了出门槛,满面春风笑容的迎了上来。
“陈大将军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杨国忠故意将话音说的夸张,显是有自嘲之意。陈玄礼并不觉得尴尬,只心领神会的一笑,拱手道:
“今日叨扰,还要请教相公,后天演武的具体章程,行文上虽然都罗列的清楚,但总没有亲自请示了,来的踏实!”
“甚的请教?在陈大将军面前,杨某于兵事上不过是后生晚辈,只是圣人信赖,这才勉为其难,还望大将军莫要笑话杨某才是!”
“这是说哪里话,杨相公定下的演武对抗之法,的确令人耳目一新,拍案叫绝,绝非出自常人手。”
两个人不厌其烦的寒暄了好一阵,这才并肩步入狭窄的宅邸院中。
陈玄礼边走边沉吟道:“有句陈某不当说的话,还请相公勿怪。相公今时已经并非往日,何必还蜗居在陋巷之中?就算不回永嘉坊,总也要寻一处干净整洁的地方,如此公忠体国却亏待了自己,倒是让陈某汗颜,汗颜了!”
杨国忠对陈玄礼的看唐突之言不以为忤,笑道:“自罢相以后,杨某感触良多,之所以没有搬离崇宁坊并非不愿搬走,而是杨某时刻要用尽在眼前的东西自警自省,切不可再重蹈了覆辙,走了老路!坏了国事!杨某一己之身事小,江山社稷为大!只要朝廷能够尽快平乱,恢复天下,杨某便是终身蜗居于陋室深山,也无憾了!”
对此,陈玄礼大为动容,躬身一揖到地。
“杨相公心志,感佩之至,请受陈某一拜!”
杨国忠则赶忙闪到一旁,又将陈玄礼扶住。
“此乃为人臣者之本分,杨某以前如云障闭目,今日醒悟幸甚未晚,也是圣人仁慈,不忍见弃……”
进入府中正厅,两个人不再寒暄,转而就演武的具体章程交换着各自的意见。
杨国忠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以右领军卫为中军,左武卫与龙武军各为左右军,对神武军扮作的叛军做夹击之势,务必要将神武军一战而围歼。
这么做除了能够振奋人心,讨得天子欢心以外,还将秦晋领军未尝一败的神话彻底打破。
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杨国忠自觉得秦晋既不能抗拒,也无法抗拒。就算他不再刻意要求秦晋必须“战败”,以三军人多势众一条,便会将神武军压得死死的。更何况,还有战功赫赫的高仙芝也在己方阵营当中,秦晋纵然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
陈玄礼却另有担心之处。
“若做实兵对抗,唯恐局面失控,或有人命损伤。”
杨国忠却信心十足的回道:
“兵马演练,死伤总是难免的。再说了,演武时并不使用真刀真枪,仅用没有枪头的木杆作为武器而已,又能伤了几人?”
尽管杨国忠拍着胸口保证,说的信誓旦旦,可陈玄礼总觉得有点不靠谱,他可不希望在天子观兵的时候闹出人命。
与旁人不同,陈玄礼兼领整个北衙的禁军,换言之,天子乃至皇城的安危都操于他一人之手,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担着的,可就是天大的责任。
因此,不能不与杨国忠事先商量好,将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便于严加应对。
但从杨国忠的态度来看,他显然对后天的演武十分乐观,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第一百六十四章:胜负尚未分
演武的日子倏忽即到,平日里甚为冷清,人迹稀少的禁苑立时就欢腾热闹了起来,官员佐吏人来人往如车水马龙一般。
这次演武并非再校场上集合演练,而是搬到了旷野中,以野战的形式来演练。因此观兵的台子便不能设在校场之上了。但这也难不倒杨国忠,他亲选了禁苑边缘的一处小山上作为观兵场所。
在演武正式开始之前,杨国忠亲自到兴庆宫中去迎接天子李隆基。李隆基起的很早,兴致也很高,见杨国忠来了便执意要骑马往禁苑去观兵。
不过,杨国忠等人岂能放心的让李隆基骑马冒险?他毕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万一在马背上有个闪失好歹,他们这些人即便想要施以援手,只怕也来不及。
为了避免铸成大错,杨国忠与高力士从旁苦苦相劝,才打消了李隆基骑马的打算。被扫了兴的李隆基只能悻悻的等上了车辇,随着驭者手中的马鞭噼啪作响,车马顿时辚辚起动,直往城北禁苑而去。
禁苑中,秦晋早身穿皮甲,跻身于神武军众将士之中。
裴敬很不自然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甲。他们今日所穿的衣甲,是杨国忠昨日送来的,俱是北地燕兵的铠甲样式。
杨国忠此举固然不言自明,秦晋却不管许多,令所有人依令换装。
北地衣甲以黑色为主,清一色的穿在身上,远远看去,一片黑压压的肃杀之气也甚是骇人。不过,秦晋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在昨天入夜之前,他才终于省悟。
神武军缺少的就是与真正叛军的区别。于是,他连夜命裴敬入城采购红布,撕成了三千条五指宽,一尺长布条,分发到每一个将士手中。
裴敬整理完衣甲之后,又将绑在右臂上的猩红布条紧了紧,这就是他们的标志,神武军与众不同的标志。
秦晋今早的誓师讲话,到现在还在他脑中回荡。右臂这一方猩红布条,就是神武军必胜的标志!
呜呜……
牛角忽然呜呜咽咽的从远处传来,裴敬立时便紧张了起来。
“中郎将,开战的牛角已经吹响,咱们该往何处去?”
双方的兵力对比,可谓是悬殊至极。
高、陈、杨三人的军队足有五万上下,而秦晋的神武军才仅仅有三千人。只要开战的牛角吹响,就算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只怕也能把神武军众人淹死。
但是,裴敬从秦晋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畏惧与胆怯,仿佛今日的胜利必然只属于他一般。仅仅是这份自信与从容,就让裴敬敬服不已。
秦晋却只沉声问道:“昨夜命你们连夜去埋的物什可埋好了?”
裴敬拍着胸脯道:“全都埋的妥当!”
“很好,派出人手去,分守引信,只等‘唐军’距离百步之时,便点火开战!”
……
位于小山上的观兵台视野很好,只要举目望下去,几乎就可以将整个禁苑尽收眼底。
“圣人快看,那是神武军!”
高力士指着远处一片黑压压人马,这些人的衣甲与长安禁军的衣甲风格迥异,是以十分的好认。
“哦?连衣甲都换了?杨国忠倒是卖力!”
李隆基口中的话也听不出是褒是贬,他顺着高力士所指看去,却见神武军停在原地,似乎没有半点转移运动的迹象,便禁不住说道:
“秦晋这是在犹豫甚来?再迟疑一会,便要被‘唐军’包围,到时,他也只有缴械投降的份了!”
“奴婢便不懂了,‘唐军’本就该赢,如何听着圣人之意,好像还再为‘叛军’着急呢?”
李隆基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对高力士说了一句:
“力士可知,朕昨日作弊了,将四张羊皮纸上都写了‘输’字,不论秦晋抽中哪一张,都逃不掉扮作叛军的差事!”
听罢李隆基所言,高力士为之愕然,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愣怔怔的看着的天子。
良久之后,李隆基才喟然一叹。
“其实,是朕想给秦晋出一道难题,考校考校他,是否可堪大任……”
李隆基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也随之投向了广阔的战场,逐渐变得深邃。
“动了,动了!”
高力士又是一声惊呼。
李隆基亦忍不住紧紧的攥起了拳头,可是神武军还是待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最先开动的是杨国忠的中军,出于安全考虑,整场野战都设定为步卒决战,而不使用马匹。上万人的脚步同声踏地,传来的咄咄之声,也随着生生呼喝直透云霄。
高力士大觉提气,便禁不住赞道:
“我大唐威武之师若此,何愁安贼逆胡不除?”
李隆基没有说话,他却知道,安贼逆胡的燕辽铁骑,未必会输于眼前的“唐军”,甚至要远胜过他们也未可知。
“陈玄礼的兵也动了,圣人快看!”
此时的高力士似乎颇为兴奋,不断的指点着战场,让李隆基看这看那。
李隆基也极为配合的,每一次都随着高力士的指点看过去。
其实李隆基知道,高力士是故意如此,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过分忧心,但他哪里知道,这么做对自己没有半点用处。自从东都洛阳陷落的那天开始,太阳便再也照不进自己的胸膛了。
胸腹间整日都是一片黑暗,一片冰凉,没有欢声,也没有笑语。臣子们所能看到的他,不过是被特意塑造出来的,虽然有时也忍不住会大发雷霆,歇斯底里,但绝大多数时间里,他必须刻意去保持一个天子应有的镇定与从容。
看着山下的形势,李隆基有些生气。难道秦晋是要配合叛军的身份,故意败给杨国忠吗?如果他这么做,就太让自己失望了,辜负了自己对的深切期望。
“咦?高大夫的人马因何一动未动?”
“这才是高仙芝的用兵高妙之处,先动的兵马未必便会稳操胜券,在战局未定之前,若贸然急进,没准就会变优势为劣势!”
高力士对李隆基的说法大不以为然,“圣人说的没错,可‘唐军’有五万上下,秦将军的‘叛军’却只有三千人,就算闭着眼睛冲过去,也能打赢了,如此谨慎,奴婢认为并无必要!”
李隆基的脸上显出几丝略显干涩的笑容。
“秦晋用兵的名声远在朝中广播传扬,为将者如此谨慎未必是坏事。”
其实,就连他都想不出,秦晋究竟有什么翻身的法子。此时,他既紧张,又期待,等着两军接战,谜底揭开的那一刻。
猛然间,李隆基忽觉脚下一阵轻微的晃动,初时他还以为是一时间产生了幻觉。可是这种晃动感又随之而来,并且就连站在身侧的高力士都已经感觉到了。
“地动了!圣人!”
紧接着,高力士的目光却又被小山远处的一幕所吸引。只见旷野处平白腾起了阵阵烟团,并不时阵阵闷雷声此起彼伏,而且随着雷声传来,脚下便忽而晃动。
“地动,地动好像来自下面……”
高力士疑惑了,眼下的情形已经大大的超出了他的认知,他不认为这种能令大地震颤的本事是人力所能及。但若不是人力所及,难不成还是有人会法术,召唤来了雷公电母不成?
在逐渐扩散弥漫的白色烟团下面,高力士能清楚的看到,杨国忠的中军崩溃了,在毫无规律的四散奔逃着。甚至有一部人冲到了陈玄礼的军阵之前,在成千上万人的冲击下,陈玄礼龙武军的反应很是滞后,也渐渐显露出不支的迹象。
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正是这奇怪的“天象”将杨国忠所部彻底吓的四处溃散。
而李隆基则惊得张大了嘴巴,整个人都从胡床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的望着山下的战场,口中呢喃道:“天哪,这,这如何可能,如何可能……”
……
“中郎将,成了,引爆的时机不早不晚,杨国忠的人虽然倒霉撞了上来,但却没有因此出现伤亡!”
裴敬兴奋的向秦晋汇报着战况。
说实话,秦晋之前很是紧张,这种土制的开花雷性能很不稳定,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好在一切顺利,在杨国忠的中军冲过来之前便发生了爆炸。
其实,秦晋的担心大可不必,只要有一颗雷发生爆炸,巨大的爆炸声就会将这些人吓的停止冲锋,只不过此起彼伏的爆炸以及巨响,太过震撼骇人。
这些人此前何曾见过爆炸,都以为是秦晋请来了雷公电母,但有一人惊呼,便所有人都跟着一共而散。
最气愤,最惊惧之人,莫过于杨国忠,任凭他如何呵斥打骂,失去了斗志的右领军卫将士就像一群没有方向感的蝗虫,在战场上四散而逃。杨国忠被无可奈何的裹挟在人群中,难以脱身,只好随着人群四处游走。
“咱们胜了!”
秦晋却冷冷的浇了一盆水。
“大战这才开始,胜负仍旧未分,陈玄礼、杨国忠两人本就不足为惧,高仙芝部现在何处?”
一言惊醒梦中人,裴敬这才省悟,高仙芝的左武卫上万人马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兵危难逆袭
片刻之后便有人来报,高仙芝所部左武卫已经往神武军左翼运动,显而易见的是要侧翼包抄。
裴敬脸色登时大变,由于天子的缘故,为各军都设置了人马上限。比如神武军,不得超过三千五百人,所以神武军实有战兵,也才三千人而已,余下五百员额都给了负责辎重后勤的辅兵。
比起对神武军的诸多限制,其余三军的条件则相对优厚,每一军人马上限均设在一万五千上下。如此算下来,无论高陈杨,哪一个人麾下的大军,单与神武军相比,都足足是它的五十倍。
若在战场之上,敌我力量如此悬殊,胜算也相当渺茫。
“中郎将下令吧,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传令下去,所有人无军令不得擅动,否则军法行事!”
秦晋的声音里不见一丝慌乱,这让裴敬多少稳定了一下心神。
但也仅仅是一瞬之间,他又开始沉不住气了,放眼整个“战场”,一马平川既无险要地势可做依靠,也没有山地用来掩饰行踪。神武军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唐军”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撞了鬼,只怕也难有胜算。
除非,高仙芝也像杨国忠麾下那些软脚鸡一般不战自溃。
但话又说回来,裴敬最初对那些铁疙瘩的作用并不报幻想,可而今看来,竟然收了奇效。
爆炸过后的“战场”上遍布弹坑,上空则满是一团团的白色硝烟,逐渐扩散弥漫,遮蔽了人的视线。
裴敬在咋舌的同时,又禁不住假设,如果等到杨国忠的人冲到近前在点火,被波及之人怕是非死即伤了。
但这毕竟只是演武,在事先判定胜负的规则里,只要神武军扮作的“叛军”被“唐军”成功合围,五路可退,便算他们输掉了这场演武。
所以,真刀真枪的去打并不能扭转“困局”。关键处在于,如何阻挠高陈杨三支人马对神武军的合围。
现在杨国忠的右领军卫约有半数人马因为此起彼伏的爆炸受到惊吓而失去了控制,连带着断后的一部分人也都隐隐不安分起来。
而三支唐军里,最倒霉的当属陈玄礼部龙武军。原本陈玄礼是打定了主意为杨国忠做陪衬的,所以便将龙武军分作两部,部署于右领军卫的两翼。
此时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狠狠跺了跺脚,他现在连撞墙的心都生了出来,如果不是为了配合杨国忠的行动,他本可以像高仙芝那般迂回侧翼或者后路包抄,现在可好,整个龙武军的右翼人马完全被杨国忠所部的乱军所裹挟,军令已经再难约束这些溃散的人马。
气急败坏之下,陈玄礼却没有被愤怒盖过了理智。
“传下军令,若有擅动者,立斩不赦!”
作为龙武军的新军,本就成军不久,同时又对演武持着一种做戏的态度,陈玄礼的军令吼了出去,竟如泥牛入海,瞬时间就被淹没在了鼎沸的人声当中。
眼见着中军附近一群乱哄哄的军卒作势欲逃,陈玄礼二话不说抽出腰间横刀,上下翻飞的挥了出去,便有两个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当场。
鲜血和人头的威慑力果然比陈玄礼撕破的嗓子管用多了。那些渐起的骚乱就像是扑朔的火苗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顿时灭了个干干净净。
“再有不遵从号令者,这就是下场!”
陈玄礼声色俱厉,与平时的谨慎内敛截然不同,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见识到了主帅狰狞可怖的一面,这些禁军终于知道了害怕,渐起的骚乱也在骤然间无声无息的止住了。
“传令,左军与右领军卫脱离接触,往神武军侧后翼运动,配合左武卫进行包抄。”
军令一下,龙武军又轰然而动,一窝蜂的往神武军侧后翼狂奔而去。
……
“圣人,杨相公的右领军卫完了,眨眼的功夫就作鸟兽散……”
此时爆炸产生的硝烟已经战场上扩散弥漫开来,神武军周边的情形,李隆基在山顶上看的并不甚清楚,但形势与高力士絮叨的也大致不差。
杨国忠万余人竟在数千前锋的倒卷下渐次崩溃,如果杨国忠能够果断的对局势加以影响,整个右领军卫也不至于彻底崩溃逃散。
平日里说的天花乱坠,一旦到了真刀真枪的战场上,还是立马就原形毕露了。
且先不管秦晋用了什么古怪法子,仅从刚才的表现上,杨国忠也当得起治军无能的考语。
不过,右领军卫的意外崩溃却让李隆基的兴趣被吊了起来。这也就说明,秦晋并没有放弃,而是精心准备了一场看似不可能的逆袭之战。
想到这里,李隆基便又饶有兴致的往远处那一片硝烟中望去。
杨国忠的人马虽然未战先溃,但此刻的神武军仍旧处境不妙。
陈玄礼的人马迅速与溃乱的右领军卫脱离,转而包抄神武军的侧后翼。而原本被当做支援后备军力的高仙芝左武卫,此时竟在瞬间转换身份,成了身负战局重担的绝对主力。
李隆基又回到胡床上,缓缓坐了下来,伸手捋着颌下的灰白胡须,时而闭目,忽而又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中书令何在?”
突然,李隆基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中书令乃宰相正职,此前由杨国忠充任,现在则已经换成了韦见素。
“臣在!”
身为朝廷重臣,韦见素在任何重大事务中都不离天子片刻须臾。
“吩咐羽林卫的人,到下面去寻着杨国忠,送到朕这里来!”
听到天子仅仅是在担忧杨国忠的处境,韦见素一颗原本悬着的心又落了回去。
李隆基唉声长出了一口气,一想到贵妃那惹人怜爱的模样,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国忠在乱军里伤了分毫,否则依着贵妃的脾气,又要闹腾上数日不得清闲了。
……
“报!左武卫兵分两路,分别往我军后侧与右翼突进!”
探子喘着重重的粗气,眼看着战场上的硝烟就要散尽,到时一切尽在光天化日之下,便是任何巧计和手段都难以奏效了,就算白起项羽之辈复生,恐怕也难再有作为。
裴敬紧张而又期待的望着秦晋。
“传令,前军立即向东南方转移,若有敌兵追击不要纠缠,迅速将其甩掉,然后在战场边缘游弋待命,若再有追击,便再次将其甩掉……”
裴敬作为前军主将领命而去,现在的神武军将士,别的本事没有,战场上飞奔“逃命”的本事,当在各卫禁军中无出其右。
前军一千人马轰然而动,秦晋又紧接着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后军主将卢杞何在?”
“末将在此!”
“很好,率你部一千人,北向西南迂回运动……”
卢杞率领着后军的一千人也离开了战场的聚焦处。一阵南风突起,弥漫在战场上浓烟很快就消散一空。
秦晋的帅旗亦在阳光下迎风猎猎,显得无比醒目刺眼。
中军则由秦晋亲领,他之所以仍旧留在原地还纹丝不动,为的就是给前军和后军争取足够多的时间,以便他们离开战场的核心圈子,避开高仙芝随时可能发动的突袭。
很快,秦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高仙芝果然按照他的设想,没有理会裴敬和卢杞的前后两军。除了派出数百人用作监视以外,全部注意力显然都集中在了立于中军的帅旗上。
按照之前制定的规则,夺得对方主将帅旗,也算胜利的条件之一。所以,高仙芝根本不用担心秦晋在玩调虎离山的把戏。
“报!左威卫前锋距离我军已经不足一里!”
秦晋重重的勒了勒勒腰间的牛皮束带,好戏终于上演了。
“全军听令……”
……
“圣人,圣人快看,秦晋将神武军分作了三路,一路向北,一路向南,中军……中军……”
高力士一边向李隆基解说着山下战局的进展,一边又糊涂了起来。
“奇,奇怪了,秦晋的中军如何还停在原地不动?再这么下去,难保要被高仙芝和陈玄礼合围了!”
李隆基却自认为看透了秦晋的心思,秦晋的帅旗之所以迟迟未动,是以自身为诱饵,给分向南北的两军争取时间。
不过,秦晋的应对办法却并不高明,不把所有人集中在一起拼光打烂,初衷是好的,但也终究是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此战必败的结局,他期待中的逆袭之战并没有发生。
一时之间,李隆基顿觉有些意兴索然,便打了个哈气,开始闭目养神。
在他心里,此后的战局已经有了定数,秦晋不论如何挣扎,都将只能是做困兽犹斗,再难翻身,更何况还十分有可能被高仙芝集中优势兵力分别围歼。
秦晋交上来的这份答卷,不是李隆基想要的。如果非要为这份答卷评一个高低上下,他便只能送给秦晋一个大大的“差”。
山下呼喊杀声阵阵,火药燃烧后的硝硫味道也渐渐随着大风飘了过来,鼻腔间充斥着这种味道的李隆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而后竟又整个人倚靠在胡床上,不消片刻就打起了瞌睡!
他实在太困了,对于习惯晚睡晚起的老人,天明即起实在是个痛苦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