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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味酒     乱唐txt下载     乱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筹谋军器监

    摄御史大夫安思顺只因在安禄山谋反之前曾有告发的举动,这才因而免于受到牵连,身死族灭。饶是如此,他的身份地位也变得极为尴尬,朝廷再也不会对这位屡立战功的边将重臣委以军机要务。若能安安稳稳的在长安了此残生,也算有个善终的结局。

    然则,现在安思顺连善终都已经成了奢望,通敌的密信呈送天子驾前,等着他的将是家破人亡的厄运。

    得知这一则消息时,秦晋与郑显礼在商议整顿军备的问题,两个人都忍不住为之唏嘘。说起安思顺其人,与安禄山那杂胡儿截然不同,虽然是突厥人却对唐朝兢兢业业,在河西陇右一带屡立战功,想不到竟落得这般下场。

    郑显礼冷笑一声:“此事摆明了是哥舒翰阴谋构陷,满长安城中谁人不知,他与安思顺当初同在王忠嗣麾下为将,明争暗斗多年。”

    对于哥舒翰与安思顺不和,秦晋亦曾亲眼所见。当初在哥舒府外,哥舒翰的家奴就曾当众羞辱过哥舒翰的弟弟安元贞。现在,哥舒翰终于得偿所愿,借着天子对安家的猜忌,一举除掉了争斗多年的老冤家。

    秦晋毫不怀疑,天子得报之后,不论真假,一定会借此处死安思顺兄弟。毕竟不管安思顺如何与安禄山撇清关系,两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有如此才能永绝后患。

    见秦晋没有接茬,郑显礼又道:“诬陷与否,和咱们也没多少干系,不过是隔岸看个热闹而已。”

    “也不尽然,哥舒翰先杀田建业,再构陷安思顺,行事如此肆无忌惮,以天子性情,怎么可能不生出忌惮之心?或许,对咱们未必不是件好事!”

    郑显礼一时间没能体会秦晋话中的意思,正欲细问。秦晋却又摇摇头,“这也仅仅揣测而已,将来如何还要看事态的发展。”

    秦晋这次招郑显礼过来,是要结结实实的商议一件与军械有关的事,因此又很快转入正题。

    “郑兄弟常在安西军中,是否见过既轻便且威力不减的强弩?”

    唐代军中装备的蹶张弩长五尺六寸余,重三十余斤,早在新安军使用这种重弩的时候,秦晋就发现了一个问题。经常有军卒在行军途中偷偷将重弩丢掉,就因为这种东西既笨且重。步兵若使用,非挑选身体强壮者不可。

    但是,限于当下条件,军中百人里仅有有三五人合格,若想在军中大规模推行重弩,这一层障碍几乎难以跨越。

    郑显礼摇摇头,“安西军中刀枪重弩,均由军器监督造,规制统一,步卒蹶张弩的确使用笨重,但胜在威力巨大,绝大多数的甲装可在百步内轻易射穿。骑弩虽然轻便,然而射程却仅有百步……”

    这些军中器械的情况秦晋也都知晓,但毕竟郑显礼在安西行军作战多年,而安西地处中亚,紧邻西亚,且据他所了解中亚、西亚一带的武器自成系统,没准就能有什么奇巧的军用武器。正如大马士革刀闻名天下一般!

    但是,郑显礼的回答让他颇感失望,总不能现在就搞火枪大炮吧?且不说现在的冶炼锻造工艺不过关,就是时间也不允许,前世用数百年才发展成型的武器和战术,若强行推广少说也要三五年才可能初步见到成果吧?

    可他哪里等的了三五年?

    就在他失望的当口,郑显礼却突的一拍脑袋。

    “倒是有一样东西,中郎将可能感兴趣!”

    原来,郑显礼随封常清打仗时,曾在羌人那里缴获过一把蹶张弩,这把蹶张弩与唐军装备的重弩相比十分小瞧,仅仅长三尺三寸,但是威力却丝毫不差,弩箭射出去二三百步仍旧拥有不俗的杀伤力。此后,他亦曾琢磨研究过因由,却一无所获,于是便以为这是工匠技艺精湛的结果。

    后来,在随军转战南北的过程中,这把特异的蹶张弩也在战乱里不知所终。

    听了郑显礼的讲述,秦晋眼睛一亮,这不正是他想要的重弩么!若能降低使用蹶张弩对步卒的体能要求,百人里只要能选出二三十人也足够了。

    “后来可还曾见过这种蹶张弩?”

    郑显礼摇摇头,秦晋却并不沮丧,只要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他就不相信寻不出来个究竟,只看下不下功夫而已。

    唐朝时,羌人多居住在青海一带,与河西陇右紧紧相邻,因此在长安城中也不乏羌人。花了整整一日功夫,从东西两市的商人,到避难在长安的羌人贵族,秦晋或亲自拜访,或遣部下询问,务求要追查出这种特异的重弩是否存在。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掌灯时分,郑显礼兴冲冲赶回了禁苑驻地,手中竟赫然拿着一柄身长三尺三寸的蹶张弩。

    秦晋拜访了几个避难在长安的羌人贵族一无所获,正沮丧间,不想郑显礼却有了收获。他一把接过了郑显礼手中的弩,掂量起来沉甸甸的,但比起笨重的唐军制式蹶张弩却轻便的多了。

    “何处得来的?”

    “羌人胡商,以十金之数到手!”

    秦晋舒心大笑。

    “莫论十金,就算百金千金也值!”

    两人兴奋了一阵,郑显礼又皱眉道:“军械向来由军器监督造,咱们私下仿造这种弩,只怕会犯禁!”

    “那有何难?”反问一句后,秦晋没有等郑显礼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军器监丞,不知郑兄弟有没有兴趣?”

    郑显礼顿时一阵愣怔,“这,这军器监丞可要出自政事堂宰相的核准,谈何容易!”

    秦晋却笑道:“只要郑兄弟肯去,其它都不是问题!”

    卖官鬻爵,可不单单是后世的官场专利,古今中外莫衷一是。军器监丞不过是正七品上的佐官,只要大把的金钱撒下去,得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郑显礼自然千肯万肯,他的本官不过是个从八品下的镇将,若果真能当上这个军器监丞,可是连升数级!

    ……

    魏方进这几日的心情可谓是跌宕起伏,本是杨国忠的党羽,依靠着杨国忠的提携才官至御史大夫。但自从天子罢黜杨国忠宰相之位后,他就终日惶惶然,等着罢官夺职,乃至流放的敕令到来。

    岂料,流放的敕令没等到,等到的却是一纸拜相诏书,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职衔,随没有三省长官的本职,但自此以后也可以与政事堂内的宰相比肩了。

    这不,刚刚升任宰相,便有好事找上门来。一个军器监丞便可以卖得万金,这笔交易划算极了,于魏方进而言,不过是动动笔杆,盖一方宰相之玺印而已。

    杨国忠刚刚被罢相,魏方进自然不敢明目张胆,什么人的钱都敢收。不过,有熟人引荐那有另当别论了。他看着满脸堆笑的杜乾运,与之简单寒暄了一番,便又详细询问起,欲为何人筹谋军器监丞。

    杜乾运检校神武军中郎将的时候,风头不小。杨国忠罢相之后,他的检校之职自然也随之丢了,但是此人家资万贯,即便一时没有官可当,也不至于没了生计。想不到此人居然还有意为他人某官,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抛开魏方进对杜乾运的暗中腹诽,单单是目下呈上来的百金见面礼,都让他对此人态度好极了。

    按说唐朝的宰相多出自清流,爱惜名声的不少,爱财如命的却未见几人。其实,魏方进爱财,也与他的身世离不开关系。魏方进父亲早亡,还有一个生下来痴傻只知道流口水鼻涕的弟弟,因此备受族中的亲戚嘲笑排挤,生活日渐艰难。多亏了已经出嫁的姐姐时时接济,才有他今日的显赫地位。

    有过幼年时受穷困顿的经历,使得魏方进深受刺激,因此在飞黄腾达以后,便格外的看重钱财。

    “足下尽力为他人筹谋,何不自家也谋个官来做做?”

    杜乾运呵呵一笑:“不瞒魏相公,自杨相罢相以后,下走整日担惊受怕。等到厘清了这身后的乱麻以后便去做个田舍翁,终日种田放马,如此人生岂不自有快活?”

    一句相公让魏方进心里像吃了蜜糖一般甜,由此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足下好雅致,魏某亦有心超脱凡世,奈何世俗杂务缠身,却是欲求而不得啊!”

    “魏相公尽公不顾私,实乃我辈为官楷模,下走何敢与相公相提并论!”

    杜乾运笑呵呵又是一句漂亮的恭维。

    魏方进收了钱,办事的效率也极快,当天就拟好公文,只等用了宰相玺印之后便可以发往吏部正式生效。

    孰料,中书令韦见素因初任宰相之首,政事堂每件公文非亲自过目才会安心发往六部处置。经由魏方进之手的这份公文,便落在了事事谨慎的韦相公眼中。

    军器监丞看起来是个不起眼的官职,但事权以及经手的差事却不简单。而这个侯任的官员,此前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陡然间跃升了四五级,韦见素便留心了此事。

    注:清流,唐朝的清流指门阀望族出身的官员。

第一百三十七章:敬酒变罚酒

    正巧魏方进一步三摇的进了政事堂,瞧见韦见素面色阴沉,立刻就知趣的停止了口中哼着的小曲。别看韦见素有影子宰相之称,在杨国忠面前唯唯诺诺,但魏方进这等人却是有自知之明,没有了大靠山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位中书令面前托大。

    “魏相公留步!”

    魏方进虚拱手后,算是打过招呼,本想蹑手轻脚过去,不想与这位不苟言笑的韦相公有过多的交流,但是偏巧对方却主动找了上来。

    “韦相公何事,但请吩咐便是!”

    比起韦见素来,魏方进毕竟还是资历浅薄,他又没有李林甫那般的权谋与野心,之所以入朝为官,最大的动力还有那诱人的金钱,只没想到竟误打误撞的入了政事堂成为了宰相。这等意外之喜也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呢,魏方进常常做梦都会笑的醒了过来。

    韦见素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常,让魏方进来看他手中的那份公文。

    “这个郑显礼是何人推荐?按照他的资历,连升五级以上怕是与朝廷体制不符!”

    魏方进就知道韦见素叫住他没有好事,但也想不到居然就是为了他安排郑显礼做军器监丞这档事,那明晃晃的黄金可都已经收入囊中,万没有再退出来的道理,于是只能干笑两声,试图将这件事圆过去。

    “韦相公有所不知,此事还有内情。郑显礼其人在安西军征战多年,也算得上是百战勇士,当此用人之际,这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朝廷不用,难道还要用那些终日围坐在室内的夸夸其谈之辈?再者,郑显礼本就是军中猛将,对军中铠甲刀剑都捻熟于胸,让他判军器监丞,正是如鱼得水,人尽其才!”

    魏方进说完偷眼瞧韦见素,见他仍旧是一脸的严肃,心道这老家伙都说他是个唯唯诺诺的影子宰相,如何现今这般多事?同时也感叹,如今所处的位置不同了,脾气秉性也产生了变化。

    谁料韦见素竟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

    “魏相公有此等心意,那些为朝廷抛撒过热血的将士们,当也会为之一赞!”

    说罢,将手中的那份公文摊在案上,又捧起宰相玺印重重的盖了上去。

    魏方进一直悬着的心也随着一声铜印与木案相交的声音放了下来,居然有惊无险,仅凭三言两语就将韦见素糊弄了过去,伸手去擦鬓角时,两鬓的须发已经全被浸出的汗水打透。

    “韦相公明断,明断!”

    魏方进又说了几句干巴巴的赞美之词,然后才走到属于他的那张书案前坐下,政事堂内气氛在此之后开始变得尴尬。两位宰相互不理财,一众佐杂官员们自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当初杨国忠未罢相之时,甚少会到政事堂中坐堂理事,就算来了也不过是象征性的坐一会,然后就在前呼后拥中离开。然而,韦见素不同,他不但每日都会到政事堂,而且批阅每一份公文都看的极为仔细。这就让那些放松惯了的一众佐杂官员们感到不适应。

    但韦见素乃宰相之首,又有谁敢公开抱怨?这些人本以为来了个魏相公,情况会有所好转,结果这魏相公却是个只知道溜须拍马的阿谀奉承之辈。

    魏方进当然不知道佐杂官吏们对他的腹诽评语,也不知道韦见素究竟何以如此一丝不苟,不苟言笑。在政事堂中每一刻,他都感到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就逃离此地。

    ……

    崭新的部照发了下来,郑显礼将之捧在手中,情绪竟莫名的激动起来。他本以为自己看淡了官场名利,一直安于九品镇将,可是一旦升官的凭证就在眼前,还是难以遏制情绪的起伏变化。

    面对秦晋,郑显礼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当然,有人或许会认为,这不过是秦晋应有的回报,毕竟郑显礼曾数次帮助秦晋与危难之中。

    但是,郑显礼心中却有一本账,他之所以数次帮助秦晋,那是受了封常清所托。如果将封常清托付的事又当做人情送了出去,那又与小人何异?

    所以,不论别人怎么想,郑显礼始终坚持,秦晋并不欠他什么。

    当他吞吞吐吐的问及秦晋当何以为报时,秦晋哈哈笑道:“郑兄弟将神臂弓仿造出来,就是对秦某最大的回报!”

    郑显礼闻言后,突然显出兴奋的神情,“神臂弓这个名字大好!”

    秦晋心道,这哪里是他取的名字,不过是剽窃了前世的创意而已。只不过,这等出自羌人的特异重弩没准真就是后来的神臂弓也未可知呢!

    走马上任的第一天,郑显礼拿着把柄以十金价格从胡商手中购得的重弩到了军器监。依照惯例,新任官吏到任后,须先拜见长官。

    军器监设有监一名,正四品上,是地地道道的高官,比起郑显礼这个正七品的丞,简直有天上地下的区别。不过到了天宝年间,军备废弛,监的人选通常都出自勋戚权贵中能力在中等之下的族人,以满足他们升任高官的需求,同时又不至于因此而坏了国事。

    这个初衷诚然是好的,但军器监并非闲散官员的养老所,出自军器监督造的兵器,要悉数发往军中,将士们要凭借此上阵杀敌的。

    判军器监的窦珍已经年过七旬,平常日子里十天半月不到监中视事也是寻常事。因此,军器监中的日常庶务就都落在了军器监丞的身上。

    可以说,郑显礼这个丞虽然品秩仅仅是正七品上,但抓的却是正四品的权,管的是正四品的事。

    对此,郑显礼感受到的却是如影随形的压力,生怕办砸了差事,让秦晋失望。在军器监正堂走了一圈,几个佐杂小吏都无精打采的或斜或依的打着盹,院中的积雪亦是东一堆,西一堆好像多少日子没经过清扫一般。

    郑显礼摇摇头,这等作风若放在封大夫军中,这几个佐杂小李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他暂且没有时间教训这几个懒散的佐杂小吏,而是马不停蹄的又去了军器监下属的弩坊署,偏巧,在路上又遇到了赶过来的秦晋。

    秦晋心中惦记着重弩的仿制,在他心里这可是目前最为重要的头等大事,招募的新军兵员素质不高,训练水平低下,战斗经验为零,将来到关东去,如何与那些身经百战的叛军厮杀?也只能凭借手中精良的武器。

    两个人齐至位于城南的弩坊署,却见弩坊署大门紧闭,郑显礼着随从上前敲门。

    敲了好半晌门内才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随之又是一阵若有若无的不满咒骂。

    “哪个不开眼的,到弩坊署来敲门!”

    吱呀一声,弩坊署的黑漆木门闪开了一条缝,一个乱蓬蓬的脑袋露了出来。

    “何事,快说!”

    秦晋被气笑了,言语倒也简练,只是看他这幅样子,倒像还没睡醒一般。

    “弩坊署令何在?”

    那乱蓬蓬的脑袋看了一眼明显带有愠怒之色的郑显礼,拉长了语调说道:“署令在与不在与你何干?”

    郑显礼怒极,自报名姓:“某乃判军器监丞是也,速将弩坊署令招来见某!”

    本以为报出职官以后,对方就该诚惶诚恐应对,岂料对方仍旧是那一副带搭不理的模样,眼皮向上一番,无所谓的回道:“甚丞?让俺们署令去见你?”

    在那乱蓬蓬的脑袋眼里满是不屑与嘲讽,似乎是郑显礼说了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笑话。

    郑显礼还要发作,秦晋却制止了他因怒火而起的动作,然后又转身对那乱蓬蓬的脑袋问道:“不知尊驾是?”

    “早这么说话多好!”他不满的瞅了郑显礼一眼答道:“某乃弩坊署监事景三,现今未出正月,署内不办公,你们若要寻署令,却只能到他府上去了!”

    秦晋耐着性子与那乱蓬蓬的脑袋说道:“既然署令不在,可有工匠在弩坊署中?”

    这位景监事立刻又变了脸色,不满的回应道:“刚刚不是说了吗?你们没听清吗?现在未出正月,弩坊署不办公,人都放假回家了!要寻,就到家中去寻!”

    说完,这弩坊署的景监事已经作势要将闪开一条缝的黑漆木门关上。

    秦晋硬是被气的太阳穴突突乱跳,他不知道这厮究竟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和军器监丞这么说话?自己没有报出官职姓名也就罢了,郑显礼可是已经摆明了身份的。

    秦晋忽然意识到,弩坊署令的背后一定站着一位大人物,否则便不会连区区佐杂任事都这般嚣张。想到此处,不禁头皮一阵发麻,为何凡事总要一波三折,难道就不能顺顺利利的吗?

    失去了耐心的秦晋抬脚就狠狠的踹了出去,一脚正踹在弩坊署的黑漆木门上,冷不防,景监事竟直接被踹开的黑漆木门弹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郑显礼见秦晋动了手,也不再客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好似拎小鸡一样拎着景监事的领子,将之提了起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一百三十八章:误中奸人计

    景监事一身富态肉,一看就是生活优渥之人,哪里是郑显礼这等身经百战之人的对手,见势不妙立刻就扯开嗓子哭号求饶。

    “好汉,诸位好汉,有话好好说!”

    郑显礼这才将其扔在地上,“再问你一遍,弩坊署的工匠可在?”

    景监事吃了亏再不敢和这个凶神恶煞的人顶撞,哭丧着脸说道:“工,工匠倒是有,就,就是得着人去寻了来!诸位好汉,不若到署中,边吃茶便坐等,可好?”

    秦晋示意郑显礼别把事情闹大,这些佐杂小吏有眼不识泰山已经得到了教训,现在正事要紧,没必要初到军器监就拿这些不开眼的小人物开刀。

    “头前带路!再不老实,看看你经得住某几脚!”

    郑显礼作色吓唬,那景监事汗毛倒竖,连连作揖又赔着不是。

    “下走不敢,不敢!”

    这弩坊署与秦晋的想象中并不一样,进了署门,绕过照壁,入眼处与寻常的公署一般无二,既没有用作制造的场房,也没有弩弓需要的军资材料。

    在景监事的引领下,郑显礼和秦晋入了正堂。正堂内两座熔炉里填满了已经烧成火红的木炭,两个人分别落座,立即就有仆役端来了已经煮好的茶汤。

    “喝不惯茶汤,来碗热水即可!”

    秦晋推掉了放在他面前的茶汤用具,只要了碗热水。

    景监事前后忙活着,大为殷勤,又赶紧吩咐人去取了热水壶来,亲自为秦晋满满的倒入碗中。

    这时,有仆役来到景监事的身旁耳语了几句,那景监事听了一阵,将那仆役打发走,又对秦郑二人深深一揖。

    “外间有杂事需要下走处置,请两位好汉且安坐,下走去去就回!”

    说罢,景监事出了正堂。郑显礼不满的说道:“这厮口口声声叫咱好汉,咱们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土匪!若非中郎将拦着,非再教训他一顿不可!”

    秦晋顿时心中一动,立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也是他在这个时代生活日短的缘故,对一些称呼用语并不敏感,而好汉一词绝不是什么夸奖之词,在这个时代若被人称呼一声好汉,很可能已经被对方视作打家劫舍的匪类!

    两个人正疑虑间,正堂大门竟突然呼啦一声直直的倒了下来。随之,一群人手持横刀冲进了正堂,明晃晃的刀身指向了秦晋与郑显礼。

    秦晋也未料到,那景监事居然虚与委蛇又搞了个突然袭击。郑显礼哪里在乎这十几个软脚鸡,别看这些人一个个手中拿着横刀,在他眼里却连个婴孩都不如。

    郑显礼暴喝一声,猛的从座榻上起身,然则却突然间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像喝醉了一般站不稳当,继而又摇摇欲坠,不得已用手支住了身前的条案,才没能跌倒。

    郑显礼回头去人群中寻那景监事,然而头却愈发昏沉,只断续质问:“贼,贼子,往茶汤中放了甚?”

    话未说完,整个人就扑通一声跌倒在条案旁,右手摆动之下,将案上放着的茶碗茶壶,稀里哗啦打翻在地。

    这时,景监事又趾高气昂的出现在正堂中,见他最为忌惮的壮汉倒在地上,又恶狠狠下令:“将这两个贼子都拿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到这里来撒野!”

    秦晋的身手比起郑显礼可差多了,还没等他起身,两把冰凉的的横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此时此刻,秦晋暗叫大意,竟在阴沟里翻了船,想不到这个小小监事居然还有些本事。

    再看看不省人事的郑显礼,秦晋已经明白,他所喝的茶汤里一定有古怪,而自己因为喝的是白开水,所以现在还保持着清醒。只可惜,秦晋在个人勇武上比不得郑显礼,加之又人多势众,连半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秦晋并不想坐以待毙,于是冷冷道:“景监事,你可知道某等是何人?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只怕后悔莫及!”

    景监事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之态,面带得意的指点着秦晋。

    “后悔?怕是你这厮已经后悔了吧?还敢冒充军器监丞,这满军器监谁不知道,军器监丞已经获罪下狱了,居然敢到老子头上来撒野?现在老子就让尔等知道知道,甚是后悔生出娘胎的滋味!”

    话音刚落,一名仆从低声提醒着景监事:“现在京兆府查的严,再弄出了人命,怕是包不住啊!”

    景监事瞪了那仆从一眼,“要你提醒?”随即又自语了一句,“都是那些神武军的纨绔们闹的,好好的日子不过,整日介在大街上东游西逛。”

    几名仆从先将不省人事的郑显礼结结实实绑了起来,然后又将秦晋死死捆住。那景监事确认这两个人再对他无法构成威胁时,才挥手将大部分手持横刀的人都撵了出去。

    这时,正堂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景监事来到秦晋的面前,嘿嘿笑着,满脸的戏弄之色。

    “说吧!是何人派你们来的?张五车还是蔺东成?”

    秦晋被问的一头雾水,心道竟被这鸟厮误以为自家是对头派来找麻烦的人。

    “奉劝足下尽快将某等放了,否则……”

    岂料那景监事竟又突的哈哈大笑起来,“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不会招认,好吧,马上就要有京兆府的差人来讯问了,到那时就算招认,也要受大唐律法处置!”

    “如此甚好!还聒噪个甚来?”

    景监事本想威胁他一番,岂料并未奏效,恼羞成怒之下,命人将秦晋与郑显礼一齐绑缚京兆府过堂。一众仆役将两个人一股脑都扔到了一辆牛车上,出了弩坊署,晃晃荡荡的直奔京兆府而去。

    在路上,郑显礼悠悠醒转,见到二人身负绑绳,不禁叹道:“想不到某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刚要出声痛骂那景监事,秦晋却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厮要将你我解往京兆府!”

    秦晋眨着眼睛说道。郑显礼心领神会,不由得笑出了声。

    景监事见郑显礼刚刚苏醒过来就放声大笑,以为他坏了脑子,没好气骂道:“笑吧,到了京兆府有苦的时候!”

    京兆府的佐吏侯营与景监事相熟,听说押解过来的两个犯人居然冒充了大唐官吏到弩坊署去作案,当即就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这两个不开眼的小贼进了京兆府大狱以后,定能叫他们烂在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世难以出去。

    侯营平日里没少收了景监事的金钱,又知道他的底细背景,所以对景监事自然殷切备至。在吩咐人,将秦晋和郑显礼押解入狱以后,他又在景监事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少尹近日正在严抓京城治安,听说是为了配合神武军中郎将的行动。”

    景监事点点头,看着侯营,不解的问道:“这与咱们何干?那姓秦的再厉害,也管不到咱弩坊署不是?”

    侯营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下走的意思是,如果监事有意要他们的小命,只要将此事捅到少尹那里。少尹现在正严抓京城治安,凡事撞倒他那里的,似这等情节已经够……”

    说着,他以手为掌,作了个劈砍的动作。

    景监事倒吸一口凉气,“有这么严重?”他只知道现在京师治安巡察的风气正紧,但也万万没想到,不过是些招摇撞骗的伎俩,居然就可以令他们丢了性命。

    见对方犹豫,侯营便劝道:“监事因何犹豫了?须知打蛇不死,放虎归山啊!”

    “好,就依候兄之意,捅到少尹那处!”

    景监事看了侯营一眼,心道此人到是极有眼色,今日若将这两个莽贼弄的人头落地,将来看看哪个不开眼的还敢仗着某些人的势力来找自己的麻烦!

    京兆少尹王寿接到了一桩冒充官员意图不轨的案子。看着佐吏递上来的案卷,直觉告诉他,这背后一定另有蹊跷,敢于冒充有品秩官员的人,见识一定不会短了,难道这其中还牵扯什么阴谋?

    想到此处,王寿本能的想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转念之后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已经答应了秦晋要劲力配合,整顿治安,这个案件很有可能是某些心怀叵测的人在背后胡作倾轧之举,如果能查出个石破天惊的大案要案,没准还能补任京兆尹。

    自打杨国忠罢相以后,与其关系密切的京兆尹亦被罢官夺职,京兆尹一职因此而空缺至今。京兆少尹王寿的心思也渐渐活泛起来。

    有了这个想法以后。王寿一改往日怕事,躲事的作风,大张旗鼓的带人去了京兆府大狱。他要在过堂公审之前,先见一见这两个敢于冒充官员的蟊贼,探一探他们究竟有什么底细。

    京兆府大狱常年不见阳光,里面到处弥漫着**骚臭的气息,秦晋捂住了口鼻,仍旧挡不住阵阵呕意。反倒是郑显礼神色如常,看着秦晋被恶臭气息熏出的狼狈神态,竟还揶揄了两句。

    “想不到中郎将杀伐决断,却败给了这无形的臭气!”

第一百三十九章:事发有反复

    京兆府大狱中的气息实非秦晋所能抵受,他甚至连回应的心思都没有,只将口鼻尽可能近的朝向墙壁上拳头大小的通气孔。

    虽然身在大狱之中,但两个人并不甚担心,只要入夜,裴敬发现两人未归之后,一定会设法寻找,自然也就能顺藤摸瓜,寻到这京兆府大狱里来。所以,大概推测,用不到明日午时,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令人阵阵泛呕的地方。

    突然,大狱中响起了一片喊冤之声,被关在囚室中的囚徒们突然像闻着肉食的猫狗一般,纷纷扒在木栏之上,口口声声喊着冤枉。

    但见一名紫袍官员在众人簇拥下出现在了大狱之中。京兆尹王寿因为身负差事的缘故,已经来过大狱不知多少次,对里面的骚臭气息则不如秦晋的反应那般大。

    两侧囚室内囚徒连呼冤枉,王寿更是理都不理,能被关在这里的人,没有几个是清白的,喊冤不过是想免于惩罚而已。所以,他对这些喊冤之人,毫无怜悯之意。

    事实上,做了京兆少尹这等看似显贵却吃力不讨好的官,就要有与囚徒贼人打交道的心理准备,若是满肚子同情心不合时宜的泛滥,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在差役的引领下,王寿来到了秦晋与郑显礼所在的囚室,随着锁链稀里哗啦的卸掉,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右脚刚刚迈了进去,在落地之前却有如瞬间石化一般。

    “这,这……”

    跟随在王寿身后的一干佐吏差役里,侯营的身影便在其中。京兆少尹顿时僵住的奇怪举动,让他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此时,王寿已经不知该如何思考,因为在它面前的两个囚徒,其中一个正是神武军中郎将秦晋。

    与此同时,秦晋也发现了京兆少尹王寿,便顾不得见礼寒暄,更顾不得质问,只要求王寿立即马上将他们从这该死的地方弄出去。

    王寿这才反应过来,连不迭的说着:“是,是,快,快请!”

    神武军中郎将这种官在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但是能够扳倒当朝宰相杨国忠的中郎将却只有秦晋一个,现在朝中文武百官都知道这个中郎将的厉害,自然也包括王寿在内,招惹了此人岂能不大皱眉头?

    “这,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秦将军……”说了一半,他又立刻转身厉声道:“快,都闪开,让秦将军出去!”

    入狱之时,秦晋和郑显礼身上的绑绳都已经松开,在王寿下令以后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那京兆府佐吏侯营此刻已经吓的浑身瘫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暗骂那景监事居然送来了个烫手的火炭团,连京兆少尹的反应都如此之大,可以想见此人身份的特殊之处。

    直到出了京兆府大狱,秦晋这才贪婪的呼吸着外面冷冽而又新鲜的空气。

    王寿战战兢兢的来到秦晋身边,连不迭的请罪,又询问此事起因缘由。秦晋却一摆手道:“此事原也怨不得你,都是下面人有眼无珠!”

    “敢请秦将军指出是哪个不开眼的混账,下走定不轻饶他!”

    秦晋却惦记着混乱中丢失的“神臂弓”,便交代了几句,让王寿低调处置就是,尤其不要在外人面前提及他和郑显礼的名字,然后就与郑显礼急急的离开了京兆府。

    王寿自是对秦晋的交代心领神会,为了挽回这等平白得罪人的无妄之灾,当即下令:“彻查,到底是哪个混账王八蛋敢把禁军郎将关进了京兆府大狱!”

    侯营听到京兆少尹如此说,又见他前后神态如此,心里已经凉的可以滴水成冰,心道我命休矣!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少尹,是侯营关进去的!”

    京兆府的佐吏们才不会傻乎乎等着京兆少尹亲自盘查,耗费大半日光景,反正倒霉的是侯营,让他们在旁边陪着,又没有自家好处。

    侯营被众人推了出来,王寿真想命人狠狠抽此人两百个耳光,他正在筹谋着补任京兆府尹,如果因为这件小事被搅了好事,那该有多冤枉?

    侯营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如果不是他献殷勤,将案子直捅到京兆少尹那里,这件事便会神不知鬼不觉……但他马上又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既然误抓的那人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那么必然会有人查出真相,届时不一样难逃厄运惩罚吗?

    想到这里,侯营暗骂那景监事害人不浅。

    “少尹饶命,卑下,卑下也是被人蒙在鼓里,不知情,不知情啊!”

    王寿强忍着心头怒意,喝问道:“说,是哪个将人送来的?你收了多少钱?”

    对于京兆府中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当了三年京兆府少尹的王寿再了解不过,这些人见了钱,就像苍蝇见了血一般!

    侯营哪敢承认收钱,只不断的求情讨饶,然后又一五一十的把景监事供了出来。

    王寿又气又怒,区区一个监事居然就可以使动他下面的佐吏,为之尽心筹谋,竟将此事捅到了自己的面前!

    “还愣着作甚?去,去将那监事捉回来!”

    然而,一群人却都愣着不动,王寿又怒骂了一句:“都想造反?”

    侯营硬着头皮咬牙道:“卑下,卑下这就去!”

    话虽如此,这侯营却快愁断了肠子,那景监事之所以如此嚣张,还不是仗着堂兄是监门将军边令诚的干儿子?京兆少尹王寿,他得罪不起,那位屡获军功的大宦官,他也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然则,此事终究要有个了断,如果不去抓人,只怕立马就会被王寿逮起来,穷究违法之事。惶恐无奈之下,侯营只好带着差役往城南弩坊署而去。

    到了弩坊署后,侯营却惊讶的发现,弩坊署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再往里走就被负责警戒的禁军拦住警告。

    “闪开,闪开,神武军公干,无干人等退后!”

    侯营咽了口唾沫,吓得赶紧缩了回去,跟在他身后的差役们也纷纷退了回去。现在满长安城中,谁不知道神武军的厉害,更何况神武军中多是勋戚权贵家的子弟,谁又敢轻易得罪了?

    但是,捉不到人,就无法回去复命,就会受到王寿无情的惩处。侯营不敢离去,在惊慌忐忑中,突然意识到,禁军在此处公干没准就是因为景监事今日捉来的那两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侯营真想捶胸顿足,这等无妄之灾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与此同时,被吓傻的还有景监事,当一群人破门而入,冲进了弩坊署时,他还试图组织人反抗,然而冲进来的人见人就砍,刀刀见血,吓得一众差役作鸟兽散纷纷逃命。

    景监事最终被从厨房的烤炉中被揪了出来,仍在场院的地面上,之间他满身满脸的黑灰,身下甚至还有一滩水渍。

    “饶命,饶命!”

    景监事不傻,从这群人的着装上,早就已经认了出来,这是城中风头最盛的神武军。

    为首的一名禁军头目不屑骂道:“饶命?私藏贩卖劲弩罪同谋反,谁敢饶你?”

    景监事脑中轰的一声,他立刻想起来,自己的确从那两个假冒军器监丞的蟊贼手里缴获了一把劲弩。这种劲弩并非唐军制式用弩,在黑市上至少可以卖到十金的价格,所以就一时贪财偷偷藏了起来,想不到竟要因此而至祸。

    但是,景监事自以为藏得巧妙,这些禁军未必搜的到,就咬紧了牙关任凭对方如何威逼都不肯吐露一星半点。

    那进军头目见状如此,也不再继续追问,而是命人将其带上桎梏锁链,押出了弩坊署。

    侯营正在犯愁的当口,忽然就听到有人叫他。

    “对,就是你,过来!”

    一名进军头目正冲他招手,侯营见状大喜过望,立刻一溜小跑上前。

    “卑下,卑下拜见将军……”

    但见官员带甲,不论官职是否及得上将军,尊称一声将军,总没有错的。谁知对方却板着脸斥道:“某就是个旅率,甚的将军?这厮是京兆府捕拿之人,交给尔等了!”

    侯营定睛一看,那身加锁链之人不正是景监事吗?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是以又对那旅率千恩万谢。

    直到侯营押着景监事离开,那旅率又回到了弩坊署,对一众差役说道:“但有说出劲弩下落者,赏十金!”

    “我说!”

    “我说!”

    ……

    景监事发觉押解自己的人是侯营之后,心里逐渐安稳了不少,便向他打探因由。

    “侯营兄耳目灵通,知不知道那些禁军甚的来头?”

    侯营此时已经恨透了景监事,便没好气的说道:“甚来头不知,京兆少尹对你捉去的那人毕恭毕敬哩!”

    景监事这才彻底傻眼了,心道那厮自称是军器监丞,也许并没有说谎。但是,即便那人没有说谎,堂堂京兆少尹有必要对一个军器监丞毕恭毕敬吗?

    “侯营兄难道不知对方来头?”

    景监事看他如此吞吞吐吐又补充道:“家兄在禁中侍奉圣人,来头再大还能大过去了?充其量是个京中纨绔罢了!”

第一百四十章:山雨欲来前

    很快,景监事得罪了新任军器监丞的消息在军器监内扩散开来,初时军器监中有消息灵通之人听说新任军器监丞将履职时,还在有模有样的断言,此人也干不长久,谁又曾想到这才过了不到三五日功夫,就已经干掉了一个背景深厚的景监事。

    说起景监事,满军器监谁人不知道,他有个堂兄是监门将军边令诚的干儿子,而在军器监中像景监事这种大有背景的人,更是不胜枚举。

    “哎,听说了没,昨日有禁军围了弩坊署,这个军器监丞来头不简单啊!”

    “谁说不是,能调动禁军,仅凭这份能力就不是咱们能招惹的,这几日诸位都提着点精神,别一头撞了上去!”

    “来了,来了……”

    随着一声提醒,原本聚在一起议论的人们顿时作鸟兽散,各自装作忙活各自的差事去了。

    军器监丞郑显礼今日算是正式履职的第一日,由于有了传言的震慑效果,所到之处,但有军器监中的佐吏差役在,无不毕恭毕敬小心伺候,与前一日来时的无人问津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之别。

    郑显礼暗叹一声,举步进入军器监正堂,军器监的主官年老体衰不理事, 因此所有的庶务就都落在了他这个军器监丞的身上。

    上任第一件事,秦晋早已交代下来,仿制羌人重弩,三日前,郑显礼已经与几位弩坊署中的老工匠商讨过一番。这些老工匠在检视过那把羌人重弩以后,纷纷表示,可以试着仿制一下,而且弩坊署还有大量已经加工好的桑木胎与牛筋,只要按照规格加工好形状,几日功夫就可造出来一把。

    果然,郑显礼坐堂不过片刻功夫,就有差役禀报,弩坊署的工匠在外面候见。

    郑显礼迫不及待的命身侧佐吏将老工匠请进正堂,那佐吏迟疑了一阵劝道:“工匠贱役,请进正堂,只怕会引人闲话!”

    这佐吏当然是出自巴结的好意,善意提醒郑显礼这么做可能会招致非议,甚至影响官声。但郑显礼却另有想法,让那佐吏尽管去请,不用有任何顾虑。

    半晌之后,老工匠随着那佐吏进入军器监正堂,刚一见面就跪倒在地,口称惭愧。

    郑显礼心中一凉,看那老工匠的神情,怕是仿制羌人重弩的事出了差池。

    “卑下不中用,按照形制造出的弩,射程仅有其一半!”

    “可知因由?”

    郑显礼让老工匠进入正堂,行的是激励之法。现在老工匠面有愧色,如实说道:“此弩制作工艺与我大唐军器监督造之弩大有不同,恐,恐还要仔细钻研一番!”

    “无妨,有因由就好,回去再做便是!”

    郑显礼饶有兴致的端起了面前那把失败的重弩,上下把玩了一阵,除了在形制以及手感上与羌人重弩大致相当意外,甚至制作工艺都要比那把羌人重弩精良了许多,如何射程反而下降了呢?他不懂造弩技艺,只能交给工匠们去继续琢磨。

    就在老工匠与郑显礼商议重弩仿制之法时,秦晋却还纠缠在他与那景监事的纠葛中。

    景监事还有个堂兄名为景佑,在边令诚身边做干儿子,听说了自家堂弟受了委屈以后,当即勃然大怒。景佑的这个堂弟对他而言,与同产兄弟也没甚区别。

    这一对堂兄弟自幼父母双亡,因此从小到大便一直相依为命。后来,哥哥景佑碍于生活所迫,净身入宫做了宦官,直到景佑攀附上了边令诚以后,才将他的堂弟也就是景监事接到了长安,并安排其进入军器监弩坊署做了监事。

    宦官景佑在得知堂弟受辱并被京兆府的人抓取之后,便气汹汹到京兆府去要人。

    若在以往,这些京中官员哪一个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可今日他却被告知,京兆少尹王寿不在府中。景佑分明看到了王寿的车马还在门外候着,如何就不在府中了?

    景佑盘算着,既然少尹不在,那就找京兆府的属官。王寿不怕得罪景佑,那些属官们却得罪不起,只好出面虚与委蛇,将其迎入京兆府内公廨房,奉茶招待,甚至还将所知道的实情偷偷告诉了他。

    “实话说,少尹也是夹在中间为难,可知景监事那日陷害的人是谁?”

    “是谁?”景佑对这属官的态度很不满意,居然还反问起自己了。他端起滚热的茶汤凑在嘴边喝了一口,以缓解心头的怒意。

    “神武军中郎将,秦晋!”

    “谁?”

    景佑的手骤然剧烈的抖了一下,茶碗里的茶汤倒有一大半溅洒了出来,落在手上,口唇间,火辣辣的疼。然则,他却完全顾不上被滚烫茶汤烫伤的痛楚。

    那属官又重复了一遍。

    景佑的胸腔里如塞进了冰块,一片寒意顿时腾起。但很快,他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干咳了一声。

    “刚记起来,禁中还有些杂事需要处理,今日便不等少尹了!”

    说罢,景佑逃也似的离开了京兆府。

    他的这一系列反应,反而将那属官看的一阵愣怔,却想不到边令诚的干儿子是个怂包软蛋,听说自家堂弟招惹的是神武军中郎将秦晋,竟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王寿遣人将此事告知秦晋后,陪坐在侧的郑显礼哈哈大笑。

    “欺软怕硬便是如此!”

    两人闲聊了一阵,又说起仿制失败的羌人重弩。

    “‘神臂弓’仿制失败也是正常,看看军器监现在乌烟瘴气的情形,能在三日内造出一把做工精良的重弩,已经实属不易,那些工匠们胜在有多年的制弩经验,关于制造方法,咱们想操心也没有门路。”

    到这里,秦晋又话锋一转,“据禁中传出来的消息,天子已经打算处置高大夫,似乎情况不妙!”

    高仙芝现在被关在羽林卫中,即是秦晋前些日子被关押的地方。

    郑显礼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若到万不得已,不如便劫狱……”

    秦晋断然拒绝,他知道郑显礼对封高二人的情义不一般,因为此人毕竟曾在安西军中多年,但以大局来看,神武军绝没有可能跳出既有框架规则,做一些石破天惊的大事。

    要知道,神武军的主要兵员均来自城中勋戚权贵子弟,这些人怎么可能背叛朝廷?

    还是要另想办法!

第一百四十一章:花开路转时

    郑显礼意识到自己的建议太过孟浪,便长长叹了口气。

    “还不是急的没了办法?”

    提起此事,秦晋也是一阵气闷,这件事他一直倾力筹谋,到头来竟似又回到了起始点。

    “且先做好眼前吧,神武军、军器监都是百废待兴啊!”

    “只能先如此!”

    郑显礼辞别秦晋,返回军器监。

    三日后,高仙芝的处境愈发不妙,天子已经下令查抄了他在长安城的府邸,同时朝野上下的传言也沸沸扬扬。然而,于秦晋而言却不全是坏消息,军器监处传来了好消息。

    “神臂弓”仿制成功,郑显礼带着领衔造弩的老工匠兴冲冲来了禁苑神武军驻地。

    秦晋得知重弩试制成功,不禁击掌释然,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走,校场试射一番去!”

    郑显礼急,秦晋比他还急,恰巧裴敬也在,便跟着一同到校场去观看这种既小巧又威力不减的新式重弩。

    一行人来到校场,郑显礼从老工匠那里接过了“神臂弓”,弩头向下,以脚踩住铁质的蹬环,躬身以脊背之力拉动弩弦,挂在铜制的牙发之上,然后又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七寸五分长的木羽箭,至于弩身箭槽内。

    手指扣下牙发机括,弓弦震颤,羽箭破空,秦晋只觉得双耳骤然一紧,疾射而出的木羽箭已经深深没入三百步开外的人形木桩之中。

    紧接着,郑显礼手中动作不停,拉动弩弦,装好木羽箭,扣动牙发机括,羽箭激射而出,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半分阻滞。一连五箭,箭箭中的,皆没入木桩三寸有余。

    在场之人无不击掌喝彩,既为“神臂弓”的威力如此劲猛,也为郑显礼的射术如此精湛。寻常弩手,百步开外射击人形木桩,十中其三就已经十分难得,郑显礼连射五箭,箭箭射中,这等射术任何人见了都要由衷的数一数大拇指。

    射毕五箭之后,郑显礼将“神臂弓”交在秦晋手中,亦不由得啧啧赞道:

    “好弩,军中重弩,某至多连射四箭,这把弩既轻便又劲猛,若是大量装备唐军,当如虎添翼!”

    说罢,又兴奋的转头对那老工匠说道:“军器监何时可造出五千把这种重弩?”

    老工匠面有难色,“此弩制造方法要比军中的蹶张弩复杂了不少,所以耗时也多了不少!”

    郑显礼又道:“弩坊署在籍的工匠有千人之多,造出五千把这种重弩,有十天半月还不够?”

    “实话说,不够!”

    老工匠显然不善言辞,再想不出什么委婉之辞,憋得满脸通红,情急之下便直接说了出来。

    秦晋在老工匠闪烁的言辞中发觉,弩坊署似乎有难言的隐情。

    裴敬再长安日久,对官场隐情比秦晋更熟,立即就明白过来,便道:

    “这也挂不得老工匠,军中有空额,弩坊署中同样也有人挂名吃着工匠的空额。老工匠,你且直说,弩坊署中实有可堪一用的工匠多少人?”

    老工匠这才吞吞吐吐道:“实不相瞒,能上手造弩的不超过百人。“

    听到弩坊署可以上手造弩的工匠竟然不满百人,郑显礼原本还有几分笑意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现在他可是军器监丞,虽然只是监的属官,但却一手操持军器监中的庶务,怎么还能再容忍有人从他这里吃空额?

    秦晋的关注点并不在吃空额的工匠上,这件事自有郑显礼去操心,他更关心的是,现有工匠若要造出五千把“神臂弓”要多少时日。

    “老工匠只说,以现有人数,造出五千把要多少时日?”

    老工匠掐着手指计算了一阵,“将军手中重弩是集合十名最有经验的工匠合力制成,若以弩坊署工匠批量打造,速度至少要慢了一倍,五千把弩总要一年之期。”

    秦晋顿觉失望,现在的形势瞬息万变,一年以后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就算将数目减半,也还要半年时间呢,他怎么可能等得起。

    郑显礼也咋舌连声,“一年后,甚酒菜都凉了!就不能设法加快速度?”

    老工匠无奈摇头,“一年之期已经是往快了说,这还是桑木胎牛筋等物均现成可用,否则就要三年之期!”

    郑显礼的说法倒给秦晋提了醒,心中一动,便问那老工匠:“‘神臂弓’最复杂处在哪个关节?”

    说起制造重弩的方法,老工匠明显就自信了不少,双手比划着向秦晋一一描绘。

    “这种重弩与军中重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弩弓的制造工艺,军中重弩仅以一整块桑木胎刨制,压制成型即可,将军手中的重弩却要以数层刨制好的桑木贴合而成,每层之间又要粘以牛筋,然后重压数日方可成型。再有,此弩弓弦的制造方法比之寻常弓弩也要复杂,以多股麻丝牛筋搅制而成……”

    老工匠越说越详细,秦晋听得明白最关键处,便挥手将其打断。

    “秦某这里有个法子,倒可一试,若在制作流程上细化分工,或可提升效率。”

    老工匠有些迷糊,听不懂秦晋的法子,秦晋便简明扼要的解释了一番。

    所谓细化分工,是秦晋前世大规模生产的基本方法。弩坊署的工匠虽然仅仅有百人之数,可是如果科学分工,效率提升至少当在五倍或者更多。

    老工匠听得仔细,虽然口拙但心思却很是灵活。

    “将军的意思,将弩坊署百人工匠细分若干,分别制作弩弓,弩弦等物,然后挂弦组装,可是如此?”

    秦晋点头,老工匠若有所思,显然还不至信,但又不敢提出质疑,最后只能道:“这,这也是个法子,可以试试。”

    打发走了郑显礼和那老工匠,秦晋便决定进入下一阶段的准备,提前从各卫军中招募身强体壮的兵员作为将来的弩手。

    筛选兵员的要求只有一个,秦晋每到一卫军中,都随身携带着一把五石弓,凡事能拉开此弓的人,便算合格。

    很多人都对秦晋筛选兵员的方法感到奇怪,膂力过人诚然是上等优选的兵员,但如果这么筛选下去,真正能来开五石弓的,十人中也未必有一人。

    家中贫苦的,多是身体干瘦,莫说拉五石弓,能拉开三石弓都已经是烧高香了。而家中不缺吃穿的,比如那些勋戚权贵家的子弟,又多有娇生惯养,甚至连三石弓都拉不开。

    而十六卫军中士卒对加入神武军倒是兴致高涨,一者神武军中待遇比各卫都要高了一两倍不止,而除此之外,神武军乃天子最重视的北衙禁军,风头甚至已经盖过了陈玄礼亲掌的龙武军,因而不论贫贱出身,还是富贵出身的子弟,都对此趋之若鹜。

    但是,经过秦晋的亲自考核筛选,选出来合格的却仅仅有一千之数,距离呈报天子的五千之数还相差甚远。

    这次筛选的范围也包括神武军中既有的士卒,裴敬等人也饶有兴致的去拉那五石弓,合格者同样是少的可怜。

    面对五石弓,裴敬仅仅拉开了一半,这让他身为沮丧。身为军中校尉,若不能做到事事皆为表率,将很有可能失去威信,下面的士卒也会瞧之不起。

    秦晋注意到了裴敬的沮丧神情,便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膂力既有天生,也可以后天训练而成,一时拉不开不代表半年后也拉不开。”

    裴敬却是心急之甚,对秦晋的话不以为然,他只想现在立刻便能拉开此弓,否则被裁汰出新组建的精锐之师,这张脸还往何处放?

    秦晋又道:“以神武军中的训练强度,不出三五月,至少当有半数以上可以拉开五石弓,何必急在一时?”

    裴敬似乎听出秦晋话中有话,喜道:“下走还有希望?”

    秦晋笑着点点头,“组建一支精锐之师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可能三四月,也可能一年半载,在筹备阶段,任何事都有可能!”

    虽然现在形势趋于安定,秦晋还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他的计划,更何况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强枝弱干的弊端,因此也急于组建一支精锐的禁军,以达成强干的目的。

    得了秦晋暗示的裴敬欢天喜地的去了,秦晋却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独自坐了一阵,便命人去寻杜乾运。

    片刻之后,杜乾运一脸兴奋的来了。

    “下吏杜乾运拜见中郎将!”

    秦晋面色阴沉,示意杜乾运落座。

    “事情可有了眉目?”

    杜乾运脸上颇有几分得色的回答道:“拖中郎将的福,魏方进就是个贪财鬼,喂饱了以后便会摇头摆尾……”说到此处,他见秦晋不但没笑,反而脸色更加阴沉,便识趣的停止了对魏方进的嘲讽,又正色道:“只等中郎将一声令下……”

    “好,魏方进虽然贪墨又无能,但毕竟是政事堂中的宰相,其余事你不必操心了,某明日便去拜会这位魏相公!”

    魏方进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情,秦晋命他以大笔金银贿赂此寮,却不说明所为何事,一则好奇,想探究秦晋究竟有什么筹谋,这一点他百思难得其解。二则失望,失望的是秦晋并不完全信任他,杜乾运在失去了杨国忠这个靠山后,已经成为万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若是没有秦晋的庇护,只怕连独身起身都已经是奢望。

    次日一早,秦晋轻车简从,直奔魏方进府邸。

    唐朝对将与相之间的防备还不如宋以后那么变态,寻常走动和公事往来都不会招惹不必要的物议。秦晋有着前世先入为主的印象,自己手握兵权的同时,极为注意与宰相们的距离。这与同时代的掌兵权之人相比,已经算是谨慎过头了。就算陈玄礼这等天子亲信,逢年过节也会与韦见素这等谨慎小心之人互有来往拜会。

    所以,秦晋此时也放开了他一直严防死守的准则,有时候就该冒一冒险,比如去拉拢这个魏方进。

    魏方进数日之间进了万金,心里乐开了花,同时也在等着,等着送礼入府之人有所请求,否则这钱财拿的实在不踏实。尤其送礼的人还是扳倒过杨国忠的神武军中郎将。

    果不其然,秦晋在今日登门拜会,魏方进以超规格的礼遇接待了他。

    但见魏府中门大开,魏方进降阶相迎 ,以宰相之尊迎接一位中郎将,若有朝中官员在侧,定然会取笑魏方进不要脸,为了巴结居然连官声都不顾及。

    而在魏方进眼睛里,什么官声体面都不如黄橙橙的金锭来的实在。

    “中郎将大驾光临,魏某蓬荜生辉啊!”

    虽然魏方进做足了低姿态,但秦晋却不愿硬生生受下,仍旧以拜见上官之礼相待。

    “相公抬爱,下吏受宠若惊!”

    对于秦晋表现出的谦逊态度,魏方进颇感惊讶。在传闻中,此人给人的印象可是年轻气盛,飞扬跋扈,否则天子也不会用它来整治城中不法,甚至扳倒了杨国忠……可文明究竟不如见面,他何以竟如此客气?

    在惊讶之余,魏方进对秦晋其人又多了一分好感,诚然这好感大部分都要归功于那些黄橙橙的金锭,但终究是有那么一丝丝是出自与他对秦晋其人见面后的第一印象。

    秦晋知道魏方进其人视财如命,今日拜访便又带了重礼,不过这一回却不是黄橙橙的金锭。而是出产自安西的上等白玉。

    安西到长安有万里之遥,运送一块白玉到长安来,耗费不知凡几,甚至搭上多少条人命也是极有可能的。因此这安西白玉在长安,一小块便价抵千金,若是置地优异,则更是有价无市。

    魏方进乃识货之人,见到秦晋命人奉上的一方白玉,顿时便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连道:

    “中郎将如此客气,魏某真真不知何以为报了!”

    话如此说,魏方进却已经爱不释手的在那一方安西白玉上左右抚弄了起来,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的咳嗽一声,唤来家中奴仆,命其小心收拾起来,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了已经落座的秦晋。

第一百四十二章:此间有巧合

    魏方进摆出了一副等秦晋开口的表情,如此反倒令秦晋觉得有些好笑。这位魏相公的城府可算是浅的就像碟子里的水,若非杨国忠的倒台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怕终其一生也无缘宰相之位。

    见秦晋沉吟不语,魏方进又说道:“中郎将莫要见外,魏某是真真有心愿为中郎将效劳,但请开口便是,魏某绝不会推辞搪塞!”

    秦晋哈哈大笑:“魏相公快人快语,下吏佩服,佩服!既然如此,还真有件为难事,要劳动相公!”

    魏方进又见秦晋犹犹迟疑,心里也打起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心道,万一他说出什么为难的事,可就难办了,但想到那一方价值连城的安西白玉,便又暗暗咬牙,总要硬着头皮接下来,到手的肥肉岂有飞掉的道理?

    “魏相公在政事堂,常与天子与闻国事,一定知道高大夫已经被押解进京了吧?”

    秦晋缓缓的开口了。魏方进心中突突一阵猛跳,心说就知道不会简单了,高仙芝的事岂是他们能够插手的?要知道此前朝野上下曾疯传,天子已经对此人动了杀心,只是阴差阳错才让其捡了一条命,活到今日。

    “确有此事,中郎将与高大夫是故交?”

    秦晋笑道:“素昧谋面!”

    魏方进本想以进为退,探一探秦晋的口风,谁料想他竟与高仙芝素昧谋面,但与此同时一颗悬着的心也轻轻回落。既然素昧谋面,就不会做出些生死之交才能走出的事情来,他便也不必为难。

    秦晋看了魏方进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说道:“其实下吏提及高大夫也是受人之托,适才白玉也是于他人手中转呈……”

    见秦晋如此说,魏方进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但立刻又在盘算着,秦晋从中有捞了多少好处,说不定也得了一方上好的白玉,他的那一方白玉比之自己所得成色孰上孰下……

    正盘算间,却听秦晋又继续说道:“请托之人只想探一探天子口风,高大夫究竟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魏方进眯起了眼睛,目光却一刻不曾离开过秦晋的面部,上下左右不停的扫视着,想要探究出这些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半晌之后,他才一拍大腿,表情夸张的答道:“中郎将若早一日来问,魏某还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巧今日陛见时,正好得知了,天子已经遣边令诚密审高大夫,至于其中内情,只怕中郎将只有问边令诚才能得知。”

    其实魏方进实在暗示秦晋,只要也肯在边令诚身上下些功夫,便会轻而易举的得到他想要的消息,此人贪财之名广布朝野上下,但就是名声不甚好,总有拿了钱不办事的情况,苦主又碍于此人身份了得,往往只能吃了哑巴亏。

    魏方进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笑容,他忽然想到,如果边令诚也黑了秦晋的钱,不知这位敢于奋不顾死扳倒杨国忠的中郎将又要如何报复呢?

    但他哪里知道,秦晋表面上微笑不止,心中却在暗暗叫苦。

    魏方进与边令诚现在是有解不开的仇疙瘩,仅仅从那日羽林卫囚室中的对话,他就已经能感受到其人对自己的浓浓恨意与恶意。说白了,他与边令诚之间的关系已经势成水火,如果真的拿着财物去行贿赂之举,这不是上赶着送上让对方整治自己的口实吗?

    一方白玉买了一则消息,虽然一时难以应对,却也能从中窥得天子的心思。天子曾让边令诚秘密领了敕书到陕州去杀封常清与高仙芝,后来几经波折没有杀成,现在天子露出了让边令诚去密审高仙芝的消息,这或许正说明天子仍旧没能放弃杀掉高仙芝的心思。

    回到禁苑驻地以后,秦晋心忧如焚,郑显礼却远远的迎了上来,见到他便神秘兮兮的问道:

    “中郎将且猜一猜,下走今日见了谁?”

    秦晋没心思和郑显礼打哑谜,便兴致寥寥的问道:“谁啊?”

    郑显礼压低了声音,目光颇为兴奋的说道:“边令诚的干儿子,景佑!”

    “景佑?”

    秦晋跟着重复了一遍,景这个姓氏本就不常见,他忽然就联想到了那个嚣张狂妄的景监事。

    “难道这个景佑与景监事有关?”

    郑显礼重重点头。

    “正是,景监事本名景护,是景佑的堂弟,但以下走所见,敢请却胜似同产兄弟一般,还信誓旦旦许诺,只要放过景护一马,他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一下眼睛的,这可是景佑的原话。”

    秦晋在记忆里使劲搜罗着关于景佑的印象,在兴庆宫时,他的确曾远远见过边令诚在训诫干儿子,不过是不是景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边令诚的干儿子也不止一个,说不定是别人也未可知。

    “这个景佑在边令诚的干儿子里,排名能有第几?”

    郑显礼笑道:“这是边令诚最倚重的干儿子,现在终于拿捏到了把柄,一定不能轻易放过。中郎将不如交代那京兆府少尹,定要从中论处景护之罪。”

    秦晋却已经领有了主意,他正犯愁没有机会从边令诚那里打探消息,现在就有现成的把柄送上门来,这不是天上掉下来馅饼还能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立刻唤来了裴敬。

    “立刻到京兆府中去,将景护提来神武军看管!”

    裴敬得令之后,重重道了一声诺,便雄赳赳而去。

    郑显礼则愣住了,“中郎将何必揽麻烦上身,让边令诚直接针对咱们?”

    秦晋则神秘的一笑,将今日在魏方进口中得知的消息告诉了郑显礼,然后又笑着问道:“如何?”

    郑显礼闻言后大感兴奋,也连连感慨,“世间因祸得福,莫过于此啊!”

    秦晋道:“正是!事不宜迟,你立即派人与景佑联系,告诉他景护事涉谋逆之罪,已经被解送神武军……”

    一阵交代之后,郑显礼心领神会,辞别秦晋,离开禁苑神武军驻地。

    次日一早,景佑便急吼吼的到军器监寻郑显礼。郑显礼一改昨日冷淡,态度热情了不少,却不断在说景护的官司因为转到了神武军而难办的多,长安朝野是上下都知道,神武军行事向来铁面无情,不论是谁,只要撞倒他们手里,没有半分情面可讲。

    景佑听罢,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他在得到郑显礼的见面消息后,本以为堂弟的官司有了转机,可哪里料想得到京师这般结果。景护落到秦晋的手里又岂能有好?他当然也知道,自家干爹与秦晋有解不开的仇疙瘩,对方抓到了这个机会,只能是恨不能辣手整治。

    景佑听说这位军器监丞与神武军中郎将秦晋的关系匪浅,知道堂弟的安危只能着落在此人身上,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婢就待堂弟胜似同产兄弟,只要能救得他无恙,让奴婢作甚都成!”

    想到与堂弟相依为命的日子,景佑忍不住声泪俱下。

    郑显礼对这些宦官本就没有好感,尤其是那个边令诚,感官尤恶,但见他们也有今日哭号求饶,便大觉痛快之至。但因为有着秦晋的交代,郑显礼便强忍着笑意,将景佑从地上扶了起来。

    “兄弟情深,连某这不相干的人看了都深受感动,郑某可勉力为之一试。然则,事成与否,却要看令弟的造化了!”

    景佑从郑显礼的话中看出了希望,顿时感恩戴德,连连称谢。

    打发走了景佑之后,郑显礼一直等到午时将过又遣了人去以约定好的暗号通知身在禁中的景佑。

    直到天将擦黑,景佑才急吼吼赶来军器监见郑显礼。

    “奴婢在禁中,身不由己,到现在才得了空闲,害君久等,恕罪恕罪!”

    郑显礼大步流星上前重重在景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呵呵笑道:“好消息,中郎将答允可以从轻处置!”

    景佑原本还提心吊胆,郑显礼的话让他一时间难以置信,颤巍巍犹豫着问道:

    “当,当真?”

    “自是当真,岂能有假!”郑显礼话锋一转,“不过,中郎将却有个不情之请!”

    景佑深知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对方可以网开一面,必然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于是便很通透的答道:

    “中郎将但有吩咐,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郑显礼笑着摆手。

    “言重,言重了,中郎将不用你赴汤蹈火,仅仅借你的眼睛和耳朵一用。”

    “眼睛?”

    景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抬手去摸眼睛和耳朵,如果割了去,岂非生不如死……

    “不是要你的耳朵和眼睛,而是需要用你的耳朵和眼睛去打探消息。”

    听了郑显礼的解释,景佑长舒一口气,原来是打听消息,这个却是容易的多了。

    “不是要眼睛耳朵就好,实不相瞒,刚刚吓的奴婢心肝都在发颤,若是中郎将执意要奴婢的眼睛和耳朵,奴婢也舍得一目一耳,剩下的留下来还能在禁中行走,不至于成了废人一个!”

    郑显礼只当他在说大话,也不戳破,然后就将秦晋的叮嘱说了出来。

    景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这还不如要了他的一目一耳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波澜复起伏

    景佑失魂落魄,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取舍。郑显礼只静静的坐着,也不催促,等着他做出决定。

    过了至少有一刻钟的功夫,景佑这才咬着牙关道:“此事可成,却须先放了舍弟。”

    郑显礼嘿嘿一笑:“未曾听过,有未付款,先交货的例子。这样,只要你应下来,七天之内,我必说服中郎将放人!”

    景佑寻思了一阵才将信将疑道:“当真?”

    郑显礼对景佑的质疑很是不满,“大丈夫顶天立地,岂有食言的?”

    见到郑显礼信誓旦旦,景佑的态度又软化了下来,问道:“需要奴婢如何出力,还请明示。”

    郑显礼压低了声音道:“须将边令诚每日与高大夫有关的言语行动,一一记录下来,送到军器监来。”

    景佑为难道:“每日都记,奴婢又不能时时守在边将军身边,万一,万一……”

    这个万一他没能说出口,这种事实在是忌讳的很,焉知口说之后不会成为现实。

    郑显礼面色骤然发冷,说道:“若是容易,又岂能值得一条人命?”

    这又是**裸的威胁了,景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出了军器监,刚刚回到大明宫,便有小黄门眼巴巴的赶了过来。

    “景令史可算回来了,边将军正满城的找你呢!”

    那小黄门刚刚说出边将军三个字,景佑就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他一想到自己将要背叛干爹,就打心里头生出一种恐惧。

    边令诚此时正在大明宫东侧的东内苑,景佑心怀忐忑的赶去见他。不过边令诚见了景佑以后,却罕见的没有发火,而是神色着急的催促着。

    “有件要紧事,须得由你去!”

    见状如此,景佑心神一震,稍有愣怔之后立刻躬身道:“请干爹吩咐!”

    此时天色渐晚,室内的蜡烛没有点亮,一切都笼罩在若有若无的黑暗中。边令诚从怀中摸出了一封火漆封口的帛书,递给景佑。

    “收好了!今夜羽林卫就要彻底查封高仙芝的府邸,你以监门卫的名义凭天子金令箭到他府中,将此物夹放在卧室之内。”

    “这是?”

    景佑心惊肉跳,哆哆嗦嗦的问了一句。

    边令诚却突的扳起了脸,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知道的,最好也不知道,否则没有你的好处!”

    “是是,儿子记下了!”

    边令诚的态度又缓和下来,“此事牵扯甚大,不让你知道也是为你好。你那堂弟在弩坊署也有三年了吧,若是表现不错,出了正月,提拔到监门卫中,做个属吏,将来也能谋个更好的出身。”

    闻言后,景佑心中更是悲戚,现在自己连堂弟的命都快保不住了,别说监门卫,就算让他到神武军中去,也无福消受啊。

    “怎么,还有什么疑虑?”

    边令诚发现了景佑的神思不属,以为是对这一番提拔不甚满意,因此便落了脸子,让景护这种蠢货进监门卫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如果手下人都这般不识好歹,即便是他最为信任的景佑,也要狠狠教训一番的。

    景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后,赶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过了干爹的大恩大德,这才抹着“激动”的眼泪,出了东内苑。

    这封火漆封口的帛书揣在景佑怀中,就好像揣了一块火炭团,烫人又不敢轻易扔掉。他在军器监的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踏进了大门。

    “哎呀呀,下午还有喜鹊报春,想不到景令史晚上便又到了!”

    郑显礼的语气很是夸张,将景佑引入正堂内室中,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可是有了消息?”

    “不知算不算消息。”景佑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了边令诚交给他的那封帛书,递给了郑显礼。

    “这是边将军让奴婢夹入高大夫卧室之物,应当很有分量!”

    郑显礼目光一凛,将帛书封漆拍开,将里面的帛书取出,摊在案头才看了几眼,便忍不住拍案而起。然而片刻后,他又坐了下去,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半晌,郑显礼唤来了跟随他多年,且又精通文字的部下。

    “些一封声情并茂的家书,抬头落款嘛。”

    郑显礼以手指蘸着茶汤在黑漆案上草草写了两个字。那随从看了一遍便心领神会,用了大约一刻钟时间,一封家书便堪堪写成。

    郑显礼又端起来前后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满意的道了声好,又将帛书塞回封皮内,然后以烛火炙烤火漆,重新封口。

    一封偷梁换柱的帛书便就此成型,郑显礼将之又交给了景佑,并嘱咐道:

    “拿好了,剩下的就按照边令诚嘱咐的去做吧!”

    景佑双手捧着帛书,仿佛有千钧之重,不知道此一去究竟是福是祸。

    “对了,明日一早,景护将从神武军还押京兆府,剩下的,你也知道该如何办了!”

    郑显礼面带笑意的又补充了一句。

    就算景佑再笨,也明白这是郑显礼充满了善意的暗示,心道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对方肯放过堂弟,真是谢天谢地。

    “多谢君抬手之恩!”

    景佑这一句是发自内心的,只要堂弟安然无恙,他便再无多余牵挂。

    “别急着高兴,你的任务还没结束,边令诚再有异动,都要如实回报,记下了?”

    “记下了,自然要继续为君效力!”

    “知道就好,别让某时时在你耳边提醒。若再连累了令弟,莫怪郑某无情呦!”

    “奴婢回去一定好生教育舍弟,不再招惹事端!”

    送走了景佑,郑显礼连夜赶赴禁苑神武军驻地,将边令诚火漆封口的帛书交给了秦晋。

    秦晋大致浏览了一遍,顿时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边令诚这招可真是狠毒,一旦奸计得逞别说高仙芝的性命,就是他本人的性命也岌岌可危啊。

    原来,边令诚火漆封口的帛书内,竟是一封以安禄山名义些给高仙芝的密信,其中不但有提及高仙芝与封常清,甚至连秦晋其名都赫然之上。

    帛书密信不过寥寥数百字,但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却极为丰富。这封密信秦晋直可以将之比作一枚重磅炸弹,只要顷刻间就可以将边令诚的对手全部炸的粉身碎骨。

    幸亏他们误打误撞,半是要挟,半是收买,搞定了边令诚的干儿子景佑。甚巧,景佑是边令诚最为信任的干儿子,又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了他。

    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巧合,秦晋也好,郑显礼也罢,他们这些人只怕都免不了牢狱之灾。

    郑显礼却是惯常的凡事都不甚挂心,对这突如其来的陷害毫无担心之意。

    “这就是吉人自有天相,中郎将高枕安卧就是!”

    然则失态的发展终究是愈发朝着不利境地而去,高仙芝的府邸与当日被彻底查抄,家人亦全部交由京兆府收押。

    刚刚挫败了边令诚的阴谋,带来的一丁点兴奋欣喜,都随之被冲的无影无踪。

    好在秦晋已经与京兆府少尹王寿颇为熟悉,便亲自去见了王寿,让他善待高仙芝的家人。但王寿却摇摇头,“上司有明令,不得优待这些罪囚家属。最终如何处置他们,还要看高大夫如何定罪,如果谋逆之罪定下,一门男丁都免不了要挨上一刀,妻女则充为奴婢。如果仅以失职,失责之罪论处,也要流放发配千里之外。”

    总之,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

    大明宫银台门外,一辆简陋的轺车停了下来,立时便有宫门禁卫赶上前去驱赶。

    “瞎了眼吗?宫禁门前也敢擅自停车?快走,快走,走的晚了全都抓去,下京兆府大狱。”

    孰料轺车帘幕一挑,却出来个中年男子,虽然一身锦缎便装,却仍旧透着不怒自威的声势。

    “杨,杨相公!”

    宫门禁卫识得面前此人,乃是数日前被废的宰相杨国忠,虽然杨国忠已经被废为庶人,但因为时日尚短,所以积威尚在,禁卫们见了他还不自禁的躬身行礼。

    “杨某奉诏入宫,还请诸位开门!”

    杨国忠的话他们毫不怀疑,皇贵妃还好端端的在后宫里,杨国忠就算被罢了宰相,可还是贵妃的族兄,这一层关系与天子自然也是扯不断理还乱。宫门禁卫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官,又有谁真的瞎了眼睛,敢对这位落架的宰相落井下石?

    按照惯例,天黑之后,宫门不再开起,但这条规矩自天宝年以后便已名存实亡,宰相大臣经常夜间奉诏入宫,宫门也随之开开合合。片刻之后,宫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杨国忠一闪身便进入大明宫。

    “圣人……”

    杨国忠未语泪先流,呜咽了半晌,才止住哭声。李隆基也被杨国忠的哭声搅的心下烦乱,贵妃这几日哭闹不已,已经三天没有同他讲过一句话了。杨国忠求见,本想让其代为说和说和,谁料这厮也来哭号诉苦。

    “圣人救命!”

    杨国忠突兀的一句话,将李隆基吓了一跳。

    “甚?杨卿说甚?”

    虽然杨国忠被罢相,但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公然谋害卸任宰相!

    杨国忠哭哭啼啼的回答道:“圣人,有人不杀掉罪臣,便不会甘心!”

    “谁敢杀你?朕先杀了他!”

    李隆基很生气,也说了句狠话!

    “哥舒翰!”

    当杨国忠咬牙切齿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李隆基仿佛被狠狠敲了三闷棍。他先是震惊,然后又充满了狐疑的看着杨国忠。

    杨国忠自然知道天子在怀疑他如此说的初衷和目的,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泪俱下。

    “罪臣所言句句属实,罪臣在潼关的耳目,今日刚刚送回来的消息。哥舒翰曾与部下商议,‘清君侧,杀杨国忠’,说,说安禄山是臣逼反的,杀了臣,安禄山没了造反的口实,就不攻自破了……”

    与此同时,杨国忠又搬出了当年的七国之乱,与汉景帝迫于压力诛杀晁错的例子,来为自己辩解。

    李隆基毕竟不是昏聩到了极点,冷冷问道:“与晁错自比,羞也不羞!晁错凭借真才实干,力主削藩,殃及性命。你靠的甚?贵妃裙带?”

    说话罕有刻薄之语的李隆基此刻莫名愤怒,他愤怒的不是哥舒翰要清君侧,而是杨国忠居然拿他当三岁小儿那般糊弄。

    “朕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李隆基的声音冷若冰霜,杨国忠的哭泣声顿时止住,惊讶的抬起头来,望着正襟危坐的天子。

    “圣人,罪臣……”

    “还要朕再重复一遍吗?”

    “罪臣不敢,不敢!”

    杨国忠悻悻退了出去。

    直到殿内只剩李隆基一人时,他便全身瘫软的躺倒在了软榻上,片刻后,又猛的起身,将御案上那封刚刚看过一遍的密报又重新浏览了一遍。

    这封密报正是来自潼关,其中详细记述了哥舒翰与王思礼的内室密谈。

    王思礼劝哥舒翰提兵反攻长安,清君侧,杀掉杨国忠,而哥舒翰却犹豫不决,怕成为安禄山第二。

    最终,哥舒翰还是选择了做一个忠顺臣子。但是,这在大唐天子李隆基看来,无疑是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这说明,大唐军中已经在弥漫着一种蠢蠢欲动的,不安分的气息,一旦被某些心怀叵测之人加以利用,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隆基将手中的密报狠狠掷于地上,呆坐在软榻上久久没有一丝动作。

    他太老了,体力和精力都不济事,却又不得强打起精神来,应对身边的汹涌暗流。思量了许久,这位老迈的天子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去将高力士唤来!”

    一直候在外殿的内侍宦官应了声诺便匆匆而去。小半个时辰后,高力士再内侍宦官的引领下来到李隆基的面前。

    “圣人保重龙体,外间琐碎杂事,交给宰相们去处理就好了,何必事必躬亲?”

    李隆基的声音很疲惫,指着地上的密报说道:“你自看去,这等事,岂能由宰相处置?”

    高力士面露不解的将地上的密报拾起,才看了三五行,脸色就已经煞白一片。

第一百四十四章:出人意表时

    高力士抬起头来去看天子时,却发现天子的身体在剧烈的抖着,而他更在天子涣散的目光中发现了久违的恐惧。

    上一次,高力士从李隆基的眼中发现恐惧时,他还没有登上皇位,宫变的危机如影随形,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感甚至能使一个意志不甚坚定的人彻底崩溃。

    而今,高力士再一次从李隆基的眼中看到了这种恐惧,这位须发花白的老奴也惶恐了。要知道李隆基已经做了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自信与阅历早就非当年的临淄王可比,又是什么能使他如此失态呢?

    答案就在他手中的这一封密报上,哥舒翰领大军二十万盘踞潼关,其手中所领的唐军,几乎已经是唐朝最后的精锐力量,陇右的精兵即是哥舒翰的旧部亦在其中,且为中坚力量。如果哥舒翰振臂一呼,安知他的旧部不会啸聚景从?

    “圣人,圣人且安心,这,这没准是捕风捉影的……”

    李隆基信任高力士,只怕亲生儿子也多有不及,他叹了口气。

    “朕也希望是捕风捉影。但是,就在你来之前,杨国忠也跑到朕的面前哭诉,所哭诉的内容,竟与这密报一般无二,难道捕风捉影也会这么巧合?”

    高力士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无助的伏地,请求他保重龙体。

    “朕的心结一解开,龙体自然就保重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吧。”

    高力士这些日子一直被上风低热困扰,直到现在也未痊愈,一直没到禁中来奉驾,也是怕病体晦气传给了天子,听到李隆基如此问,不禁动容涕下。

    “圣人还挂念着奴婢,奴婢万死难以报答,身子已无大碍,就是有些虚弱,使不得力气。”

    “无大碍就好,朕有件顶顶紧要的密事,需要你去做,这件事朕也只信得过你!”

    高力士凝神屏息,静静的等着李隆基将那件顶顶要紧的密事吩咐下来。

    次日一早,河北道的战况毫无征兆的传到了长安城。

    常山太守颜杲卿兵败被杀,首级已经被悬在了洛阳城头,去岁沸沸扬扬一时的河北道十五郡起事,已经彻底湮灭尽付东流。

    霎时之间,朝野上下震动不已。

    朝廷在河北道的失败,将意味着安贼逆胡的后路将逐渐恢复,安贼的后路一旦解除了威胁,那么可以预见,叛军将会再次掀起对潼关的进攻。

    由此,从河北道纷纷反正,崤山大火烧光了崔乾佑的数万部众,乃至崔乾佑本人也成为阶下囚,这一重重胜利所堆砌出的安枕无忧,立时就成了崩溃之堤,朝中百官们已经是心惶惶然。

    秦晋尽管早就在心里有所准备,但骤然听闻噩耗,还是惊得久久没说一句话。待平静下来以后,他只想知道,朝廷、天子的想法是什么。

    既然河北道局势的败坏已经不可逆转,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

    然而,此时的朝廷就像一架庞大而又笨拙的机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啸叫与气喘,可百官们却只顾着惶惶不可终日,宁可一日日提心吊胆,也没有一个人能提出像样的建议来。

    魏方进是政事堂的宰相,秦晋为此还特地再次拜访了此人。岂料这老家伙见了秦晋以后竟拉住他一通追问,可有应对之法。

    秦晋虽然是进士出身,但他给人留下印象的地方却全在兵事上,因此这等事在魏方进的眼里,秦晋已经是朝中屈指可数的知兵之人。

    仅从魏方进的这副态度上,秦晋也能推断出一二,想必政事堂根本就没有应对河北道局势变化的预案,这等尸位素餐的发指行为,真真是令人难以接受。朝廷如果再如此继续下去,岂非又走了前一世的老路?

    震撼的消息并非仅此一桩,就在所有人都在沉浸在河北道的失败中难以自拔时,天子的一道敕令,让满朝文武顿时浑身一震。

    天子颁诏,以高仙芝领平卢节度使,加中书门下同三品衔。

    此时满长安城中,谁不知道,天子已经打算治罪高仙芝,就连其人在永宁坊的府邸都已经被尽数查抄,府中男女老幼亦已全部关押在京兆府。

    按照惯例,这就是大罪之前的典型征兆,高仙芝的命运就此已经被确定,最轻的是失职枭首,家人一律流徙千里之外的岭南,永世不得北归。最坏的情况则是叛逆诛族,一家男丁不论老幼全部斩首,妻女则与勋戚家为奴为婢。

    然而,天子行事总是这么出人意料,一道诏书就将高仙芝从命运的弃儿,捧到了高高在上的宰相之位。

    中书门下同三品就是事实上的宰相,又让高仙芝兼领平卢节度使,则有很强烈的象征意义,将掌兵讨伐安禄山所窃据的平卢。

    高仙芝素有常胜之名,又有灭国之功。天子以超出凡人的魄力重新启用重用此人,原本惶惶不安的人心,竟又渐渐平稳了下来。

    现在的政事堂里,除了领兵在外的哥舒翰,已经有三位宰相,中书令韦见素,门下侍中魏方进,相比之下只有高仙芝的本官有些相形逊色,还是原来的御史大夫。

    朝中官员们亦曾暗暗揣测,“这或许是天子有意为之,毕竟天子对高仙芝生了芥蒂,给他宰相之名,却不给他相对等的本官,为的就是使他不至于时空。”

    “话也不应如此说,圣天子乃百年难出的大才,岂是咱们这等凡夫俗子能揣测的?看着吧,天子的大动作不会仅止于此!”

    私下围聚在一起的官员们都讥笑那位官员说话尽知道胡吹。

    “足下说天子之心难能揣测,因何足下又如此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揣测,岂非以子之矛攻己之盾?”

    话毕,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受了讥笑的官员也不恼怒,只淡淡笑道:“诸位爱信不信,将来自可一见分晓!”

    相比与外廷官员的安心放松,内廷禁中却有一个人恨不得将面前的一切都砸掉,侍立在身边的小宦官便成了此人的撒气之物。

    但凡撞上来,少则劈头盖脸一通责骂,重责交给掖廷,去做苦工苦役。

    此人正是监门将军边令诚,在边令诚众多的干儿子里,景佑算是幸运的,他仅仅挨了一通骂,便因为当值的时辰到了,逃离了苦海。

    边令诚如此发作,也是事出有因,他本来精心计划好的手段,因为天子一道诏书就彻底沦为无用之功。眼看着便要成事,却偏偏又在这个关键当口出了意外。

    但是,边令诚并不甘心。对于天子重新启用高仙芝的意图,他心知肚明,只是这不代表天子就此便会无条件的信任纵容。

    此前,安排景佑偷偷放在高仙芝府中的密信当可有了用武之地。他特地命人去探听过,高府查抄的东西现在都暂时扣在羽林卫,当时的盘算是,如果高仙芝一旦被治罪,这些财物将有半数被充作羽林卫的军饷。

    现在高仙芝已经再获重用,甚至跻身政事堂宰相之列,这些物品自然也就没人敢打主意了。

    当然,除了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边令诚。边令诚领着几名内侍,在一名羽林卫旅率的陪同下,从高府物品中翻查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找到了那封火漆封口的帛书。

    捧着帛书,边令诚嘿嘿一笑:“找到了,正是此物。”

    羽林卫旅率纳闷道:“此物何以令将军如此欣喜?”

    边令诚侧目看着那旅率道:“此乃罪证也,走,与边某一同去!”

    ……

    大明宫便殿,天子正款待高仙芝用茶。

    “高卿受委屈了!”

    高仙芝满身风霜,与雍容华丽的便殿格格不入。只见他正色答道:

    “臣拳拳之心日月可表,然败军弃地实乃罪也,牢狱加身无委屈可言!”

    “圣人,边将军求见!”一名内侍宦官突然进了便殿。

    天子对边令诚最近的表现不甚满意,便道:“令他明日再来!”

    那内侍宦官却迟疑着没有离开,李隆基不满的责备道:“下去!还磨蹭甚?”

    “圣人,边将军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启奏。”

    李隆基见状,只好令那宦官将边令诚带进来。

    边令诚进入便殿之后,一语便石破天惊。

    “奴婢有高仙芝勾结安贼逆胡的证据,圣人切不可被这高丽奴的惺惺作态所蒙蔽!”

    对此,李隆基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边令诚竟有此一招。若说高仙芝与安禄山有勾结,说实话,李隆基并不信。他们这些边将节帅,一个个才具过人,却又骄傲的目中无人。几大节度使暗中较劲,谁也瞧不起谁,这已经是朝中公开的秘密。

    指责高仙芝勾结安禄山,就像指责哥舒翰勾结安禄山一般的滑稽可笑。

    李隆基此前只疑心高仙芝拥兵自重,这其中还有他对高丽人的偏见或多或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决定重新启用高仙芝,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他并没有怀疑高仙芝曾有勾结安禄山的嫌疑。

    现在边令诚突然跳出来指责高仙芝勾结安禄山,这要要闹哪班?

    李隆基冷冷的盯着边令诚,质问道:

    “证据何在?”

第一百四十五章:构陷遭反坐

    “有羽林卫搜查所得通贼书信为证!”

    边令诚言之凿凿,令李隆基好生难堪。他今日召见高仙芝便殿饮茶,便有安抚之意,不想这个边令诚却一直揪着高仙芝不放手。

    当事人高仙芝反而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欠身道:“边将军既然有臣通敌的书信为证,不妨让他拿出来当众展示一下,倘若指证属实,臣当君前自裁!”

    李隆基闷声道:“既然如此,就依高卿之意!”然后又命令边令诚,“将证据呈上来吧!”

    边令诚甚为得意的剜了一眼高仙芝,暗暗好笑,别看你现在装的大义凛然,等到那封通敌的书信呈送天子之时,怕是想哭都来不及了。

    “证据由羽林卫旅率保管,就在殿外候见。”

    “传见!”

    李隆基也想看看,从高仙芝府中查抄出来的通敌书信,究竟是何等模样。

    片刻之后,那羽林卫旅率战战兢兢的进入便殿,对着李隆基三拜九叩。李隆基却已经没了耐心,当殿打断了他那一套繁琐的大礼。

    “便殿中,可以免礼,书信何在?”

    这时,那羽林卫旅率才将边令诚送一对高府物品中搜查出来的通敌密信高高举过头顶。有内侍宦官上前,将密信取过,又转呈给了天子。

    李隆基接过那旅率呈送的密信,但见封口的火漆已经打开,他只瞧着那封皮看了一阵,便又抬起头问那旅率。

    “此物可是你亲自搜查出来的?”

    “回禀圣人,并非臣亲自拣出,这封书信昨夜与高府中一应物什一同送到的羽林卫,今日由臣陪同,边将军亲手翻检出来的。”

    听到提及自己的名字,边令诚不自觉的挺直了身子,这件事他做的密不透风,任何一个关节都是经过了仔细斟酌的。就算精明老辣的天子,也别想在程序上推敲出一丁点的破绽。

    “亲眼所见?”

    李隆基又莫名问了一句。

    “亲眼所见!”

    旅率斩钉截铁的回答。

    岂料李隆基却举步来到了烛台前,抬手就要将那封密信烧掉,与此同时,口中还絮絮道:

    “朕一向信任高卿,以前是,现在也是,这封信不论来历如何,朕不用看,也不想看,以后若谁再擅自诋毁重臣,勿怪朕言之不预。”

    就在书信触及烛火之前,高仙芝突然站了起来,高声大呼:

    “圣人不可!”

    话音未落,高仙芝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隆基面前,将已经腾起火苗的密信抢下,又连忙一阵拍打,将火苗扑灭。

    “圣人若是烧了此信,臣的不白之冤就再也洗刷不清了。”

    高仙芝也不管李隆基是否同意,伸手将封皮撕开,取出了里面的信笺,然后双手毕恭毕敬的捧起,呈送到李隆基的面前。

    “请圣人御览,还臣清白之身。”

    高仙芝说话时,声音都在不由自主的发抖,只不过他的发抖并非心虚,也非紧张,而是近日来承受了太多的难言之冤,一时之间深有触动,才陡而激动了起来。

    这一番表态动作,大大超出李隆基的预料。他才不关心这封书信里究竟有什么内容,既然已经决定启用高仙芝,那就有非用此人不可的理由,只要此人没有谋逆之前,都不能轻易的将其治罪。

    现在高仙芝激动的让李隆基还他清白,李隆基也被他的激动所感染,凭借阅人无数的经验判断,这并非惺惺作态,而是情真意切的表露。

    霎那间,李隆基改变了主意,他平静的将密信展开,才浏览了数行,紧皱的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眼角里竟也荡起了点点泪花。

    这哪里是什么通敌的密信,分明是高仙芝在军前写给发妻的一封诀别书,信中多有此去将以身殉国,让她不必难过之语,往后还有一条条对家中大小事务的安排,却明显是临终的遗嘱了。

    这封信有两处,触动了经历无数风雨的李隆基。一是高仙芝与妻诀别,情真意切,使他想到了那些没能与自己想始终的女人,或因罪而受黜,或韶华早逝。二是高仙芝对朝廷忠心任事的态度彻底转变了他对这个“高丽奴”与生俱来的偏见与蔑视。

    当此之时,朝廷用人素来不分汉胡,突厥人、粟特人、乃至契丹人都有不少人为相为将。但究根到底时人对这些胡虏出身的人还是分了三六九等,包括大唐天子李隆基也不例外。

    胡虏之中,地位最高的是突厥、铁勒等来自西域的部族。地位稍次的便是大漠上铁勒回鹘部,虽然回鹘人出自铁勒但终究是分支久远,已经自成一族。相较而言,地位最低下的就是来自辽东大山中契丹人与高丽人。尤其是高丽人,自高宗灭国以后,其贵族子弟流落中国,受尽白眼与嘲弄。

    高仙芝就算已经贵为御史大夫,安西大都护,节度大使,仍旧被哥舒翰这等胡将胡相蔑视的称为“高丽奴”,可以想见当此之时,高丽人在唐朝的地位。

    若非高仙芝立有灭国之功,又生的高大,姿容俊美,这些条件都是唐朝选官的上上优选,李隆基还真不会让一个“高丽奴”做到如此高位。

    然则,彼一时此一时,这封诀别书信彻底扭转了高仙芝于李隆基的印象。同时,这也更加使他坚信了重新启用此人的正确性。

    天子的表情莫测变化,边令诚心中暗暗泛起嘀咕,按照他的预想以及对天子的了解,若果天子读了那封他亲手炮制的通敌密信,必然会大发雷霆,如何此刻竟在那呆呆的发愣出神?

    边令诚觉得,此刻有必要出言提醒两句。

    “圣人,圣人?”

    两声呼唤将李隆基从万千思绪中拉回了现实,然而等他的目光落在边令诚那张丑陋的脸上时,心中顿时就生出了一股厌恶情绪,随即又将手中的书信掷于地上。

    “你自看去,真这就是你说的通敌密信。”

    李隆基话中之意让边令诚大惑不解,明明就是通敌密信,怎么可能还有疑问?边令诚刚忙趴在地上,将那封密信捡了起来,展开一看却不禁大惊失色。

    “这,这……”

    他想说这根本就不是他炮制的那封密信,然而,这种话又怎么可能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呢?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恐惧。

    因为他提出的证言不实,反过来将会因为诬陷重臣而遭到天子的惩罚,甚至这半生的功业都毁于一旦亦有可能。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下,边令诚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匍匐上前,痛哭流涕道: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恳请圣人责罚。奴婢求功心切,不及分辨……”

    李隆基声音发冷,指着边令诚道:“你还知道死罪?构陷重臣,举发不实,反坐其罪,岂止是死罪?”

    天子的话让边令诚顿时就没了声音,原本的哭号声也一并咽回了肚子里。反而是高仙芝从旁道:“举发不实,反坐其罪,乃是武后当政时所定严苛之法,圣人宽仁为怀,早就弃之不用。念在边将军也是有心为国……”

    李隆基一摆手,“高卿不必再说了,今日若不责罚了他,而后任谁都到朕面前告发谋逆,这政事还要不要做了?”

    边令诚原本与高仙芝互为倚重,但自前年开始,就龃龉丛生,乃至今日更是仇人一般。边令诚不知何故搞了一封家书充作密信,高仙芝又做作违心的求情。

    骤然之间,李隆基顿觉浑身寒颤,他看了看高仙芝,又看看了边令诚,眼角的余光又瞄了瞄那跪在地上的羽林卫旅率,只觉得这里面每个人都存在着可疑,究竟是谁勾结了谁,究竟是要构陷,还是另有它意?

    ……

    当这个想法突然在脑子里跳出后,李隆基原本的些许动容立时就被,一贯而继之的冷酷无情所取代。身为天子称孤道寡,是他的尊贵与荣耀也是他正是悲剧与不幸。

    自从登上皇位那一刻开始,李隆基就无时不刻的在猜忌着,防备着,对那些有可能危及皇位的人,或打压限制,或流放斩首。

    这四十余年来,李隆基杀了他的姑母太平公主,软禁了他的生父睿宗李旦,还曾一日间杀掉三个亲生儿子……

    这一桩桩人间惨剧历练出来的心肠,又岂是寻常事可企及的?这突然而生的怀疑,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重新坚信,这世上没有臣于君的忠,也没有没有子于父的孝,一切皆因利用而起,现在他需要高仙芝,所以对于此人的重用没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充分。

    而边令诚毕竟有知兵之名,又常年在西域监军,是宦官中罕有的知兵之人,更有需用之处,现在若重处了,将来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替代。

    恢复了冷静的天子令左右将边令诚架了出去,重责二十杖,然后有对高仙芝慰勉一番,便道了声乏,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

    边令诚挨了二十板子,不过施刑的却是他的干儿子,在有意作弊的情况下,屁股上所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将养几日就可以痊愈。

    然则,这对边令诚而言却是受了奇耻大辱,让他成了宫禁中宦官内侍们偷偷耻笑的对象。他趴在榻上养伤的时候,将所有可能出纰漏的关节一一思索推敲了一遍。

    第一道绕不开的关节处就是他的干儿子景佑,那封密景佑是第一个经手人,在放入高府之前可能掉包。然后则是负责看管高府财物的羽林卫禁军,在此期间也可能掉包,不过可能性却极低。最后一处,就只剩下那羽林卫旅率,在自己入殿面圣的这一段时间里,亦有几乎掉包。

    可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可能写出一封笔迹与行文笔法都与高仙芝高度神似的诀别书呢?

    一番排除下来,可疑处最大的便只剩下了干儿子景佑。但这却是他最难以相信的结果。并不是说边令诚对干儿子景佑有多好,而是这个景佑根本就是个胆小又鲜有野心的人,因此才选择了此人去做一些信不过旁人的秘密之事。

    现在居然连此人也不是百分百可信,边令诚心中的懊恼与愤怒已经隐隐盖过了屁股伤口上传来的阵阵痛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子的惩处仅仅以杖责二十了事,他现在还能躺在兴化坊中的宅子里养伤,便不算输,充其量仅是小有挫折而已。

    这次构陷功亏一篑,没能一并将秦晋那厮牵连出来,边令诚在懊恼之余也在安慰自己,山高水长,总有得偿所愿的一天,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将军,外面有个老翁,自称新安范氏,有要事求见。”府中奴仆小心翼翼的禀报。

    边令诚奇道:“新安范氏?有这样一家望族吗?”据他所知,新安只有高氏一家望族,范氏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边令诚便让府中奴仆将那个新安范氏领进来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更何况,提到新安,就让边令诚想起了那个曾在新安做过县尉的秦晋,也许这个新安范氏与秦晋有着牵连也说不定呢,没准就能找到一举扳倒秦晋的隐秘之事也未可知呢。

    片刻之后,一名干瘦老者在府中奴仆的引领下出现在边令诚的面前。

    “新安范氏长明,拜见将军!”一张嘴就是浓重的都畿道口音。

    趴在软榻上的边令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老者,但见他发髻邋遢,皮肤干裂,一脸风霜,显然是在路上经历了不小的苦楚。

    “你是新安哪一家范氏啊?族中可有何人为官啊?”

    边令诚弄不清这个范长明的底细,毕竟都畿道已经落在了安贼逆胡的手中,往关中逃难的不少,其中便不乏地方望族之人,因此出于谨慎起见,别得罪了不必要得罪的人,先问清楚其家世也好。

    “卑下新安长石乡人,族中无人为官。”

    “哦!”

    边令诚点了点头,已经生了轰走这黑瘦老翁的念头。

第一百四十六章:出尔又反尔

    “卑下与将军有着共同的敌人,自荐可为将军出谋划策!”

    边令诚哈哈大笑,满脸的不屑和鄙夷:“你这田舍翁,何德何能,大言不惭为某解惑?”

    他对范长明立时就失去了兴趣,想不到一时兴起却见了个只知道说些疯话的田舍翁。

    岂料范长明却嘿嘿冷笑两声,“将军可知股间之伤的始作俑者是何人?”

    屁股上的伤是边令诚的心头恨,现在被这个邋遢田舍翁提起,立时脸色就由红转白,已然到了发怒的边缘,怒声道:

    “又与你何干?”

    范长明自问自答,一字一顿的说出了八个字:“神武军中郎将秦晋!”

    这八个字一经出口,边令诚长明顿时就愣怔住了,然后又失声道:

    “你是说哪个秦晋,秦晋?”

    “正是此人!”

    “莫要在此处胡说!”

    边令诚亦曾怀疑过秦晋,但他不相信秦晋有这么大的能力,甚至可以将势力渗透到宫禁中去。

    “卑下绝非虚言,这是卑下数日以来暗中探查后的结果。”

    范长明一直幽冷的目光中似乎透出了灼热的火焰,使得边令诚不自觉边将眼睛看向了别处。他能在这个老翁的目光中感受到,那灼热的火焰中弥漫着浓浓的仇恨。

    边令诚忽而心中一动,莫非这老翁的仇人就是秦晋?

    “你与秦晋有仇?说来听听!”

    提及与秦晋仇恨范长明目光中的火焰越发的炽烈,回忆是痛苦而又难以忍受的,每一次回忆就好像将刚刚结痂的伤口又硬生生撕裂,血肉模糊一片,痛苦不堪。

    然而,这却是他每日必做的事,只有这种彻骨的痛楚才能使他心中的仇恨不敢有一日减淡,因为正是这浓浓的仇恨,才能支撑着他去完成一个普通老翁难以完成的复仇大业。

    从新安长石乡二子的惨死,到皂水河谷中熊熊的大火,范长明经历了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历尽九死一生才在这繁华的长安城找到了一日都不敢忘的仇人。

    范长明隐去了自己勾结崔安世谋反的事实,反而诬指秦晋为了谋夺他的家产,先后杀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使得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其身后一脉就此绝嗣。

    除此之外,又颠倒黑白,将崔安世谋反欲投安禄山的举动安到了秦晋的身上,崔安世反倒成了阻止不成被害惨死的大唐忠臣。

    边令诚听的心头突突乱跳,心道,不管这老翁口中所言是真是假,也真真是令人心惊不已唏嘘叹息。

    “秦晋既有献城之功,为何后来又与安贼决裂了?”

    如果按照范长明所言,秦晋投降献城,安贼叛军自然会给他高官厚禄,这厮也就不会九死一生带着新安军那千把人转战千里,逃回关中了。

    范长明目光中毫不掩饰自己对秦晋的恨意,“将军有所不知,安贼以秦晋为新安县令,这厮却得罪了叛军大将孙孝哲。孙孝哲欲杀此寮,然则竖子小儿奸狡过人,被他事先知悉此事,竟带着心腹一把火烧掉了整座新安县城。”

    到此处,范长明说的极是艰难,仿佛回忆起那一段不堪往事,令他难以承受。

    “整座县城啊,一夜之间就成了一片火海,废墟,上万人活活被烧死。只可惜孙孝哲那厮命大,当夜之时已然离开了新安……”

    范长明描绘的如亲临一般,就连边令诚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也的确像是秦晋的手段,这小竖子善用火攻,又杀伐决断辣手无情。

    边令诚最初只当范长明再讲故事,可听到半路,他已经难以分清这究竟是杜撰之言,还是曾经切切实实发生过的惨剧。

    “都死了?就没人逃出去?”

    范长明神色安然。

    “姓秦的小竖子封了四门,百姓们逃不出去,都被活活烧死!”

    边令诚虽然生性贪婪,狡猾,却不代表他是个冷血屠夫,听到数万百姓被活活烧死也禁不住心下凛然。然而,这更使他确信这是秦晋的手段,当初此人在崤山纵火的时候不也一样辣手无情吗?都说那场大火烧死了数万叛军,可茫茫大山中又有多少大唐百姓因这场大火而家破人亡,又有谁知道?

    “秦晋贼子,想不到竟是如此卑劣不堪!”

    边令诚忍不住抬手重重的拍了一下软榻,却因为动作激烈而牵动了伤口,疼的他直咧嘴。

    “所以,卑下与姓秦的小竖子有着血海深仇,恳请将军能为卑下,为新安百姓,除掉此贼,将来一定功德无量!”

    见到范长明言辞恳切,边令诚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想,甚至连做梦都想。

    “除掉此贼谈何容易,你说这些事都空口无凭,天子不会相信的!”

    范长明忽而跪了下来,磕头泣血道:“卑下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字一句虚言,愿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也许是与范长明有着共同的敌人,也许是对范长明悲惨遭遇生出了同情,边令诚竟对他好感渐生,好言道:“这是作甚,快起来,快起来。除掉秦晋小竖子,虽然不易,却不代表出不掉,只还须从长计议……”

    范长明双目张露出喜色,直起了身子恳切道:“将军担忧所命,卑下死不旋踵!”

    边令诚道:“好,你再说说秦晋那小竖子的累累罪行……”

    听得范长明数落秦晋的斑斑劣迹,边令诚心中竟又生出隐隐的快意,似乎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这小竖子必然会底细全露,罪有应得。

    “卑下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范长明竟不答反问。

    边令诚心情好了许多,一挥手道:

    “但问无妨,不必拘泥!”

    “不知将军又与那姓秦的小竖子有何等深仇大恨……”

    这个问题让边令诚一瞬间愣住了,他自问着,是啊,与秦晋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啊?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从何时起开始视秦晋其人为眼中钉肉中刺,预除之而后快……

    ……

    当夜,李隆基召来高力士。

    高力士见天子心事重重,便宽慰道:“圣人保重龙体,没准过了上元日,形势就好转了……”他知道河北道形势的糜烂,再一次使天子深受打击。

    李隆基忽而轻叹了口气。

    “想不到朕做了四十余年太平天子,临到古稀晚年却要经历这等内忧外患的重重危机,若是朕再年轻二十岁,哪怕是十岁……”

    李隆基的话中透着无限的遗憾,似乎在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懊恼。这也是高力士侍奉他半生,所从未见过的情形,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静静的等着,等着天子说话。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李隆基的声音渐趋幽冷。

    “你连夜去见杨国忠……”

    听罢天子的嘱咐,高力士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大张,久久不能合上。

    “这,这……”

    “去吧,朕意已决!”

    高力士再没有言语,转身而去。

    ……

    次日,天子一道诏书,再次震惊了朝野。

    以刚刚罢相的杨国忠为陇右节度使兼剑领南节度使,虽然都只是遥领,无须到陇右履任,但天子的这等反复举措,让百官们都错愕了,摸不清楚天子究竟意欲何为。

    消息传到禁苑神武军驻地,郑显礼正在与秦晋商议军器监弩坊署的赶制进度,两个人的第一反应,这道诏书应该是谣言,在得到确认以后,又各自在案头重重一击。

    “天子终究还是放不下他的平衡之术。”

    郑显礼已经在为秦晋的将来感到了深深的忧虑,经此一役后,杨国忠肯定恨透了秦晋,将来一旦复起,必然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秦晋却道:“天子不是放不下平衡之术,而是老了,老的已经优柔寡断,反复无常了!也不知道这是大唐之福,还是大唐之祸!”

    天子罢掉杨国忠的相位,已经生出了渐渐将权力让渡给太子的想法,以使年富力强的太子挑起匡扶社稷的千钧重担。但是,从启用高仙芝开始,秦晋就已经觉得天子的心思产生了莫名的变化,直到现在将刚刚罢相的杨国忠又抬了出来,便彻底明白,天子还是放不下他恋栈了四十余年的皇权。

    只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天子彻底乱了阵脚,开始变得反复无常呢?这让秦晋百思不得其解。

    秦晋对天子的评语险些让郑显礼惊掉了下巴,他毕竟生长在唐朝,皇帝对他而言是个神圣而又不可企及的人,即便是在心里也是敬畏多过腹诽。而秦晋则不同,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包袱,可以通过各种朝局变化清晰的分析李隆基的心里变化。

    “好在只是遥领,挂的虚衔,对朝局的影响当不至于……”

    郑显礼的话说到此处连自己都无法劝服……

    秦晋的担心却更是深远,天子仅以虚衔给杨国忠,或许是碍于,之前罢相,现在又陡而复起,脸面上挂不住。也许再过三两月,说不定就会使其入政事堂,到那时,朝廷上下便要热闹了。

    从哥舒翰开始算起,高仙芝,杨国忠,包括一直韬光养晦的太子李亨,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第一百四十七章:琐事乱人心

    让秦晋忧虑的是,除了韦见素,哥舒翰、高仙芝、杨国忠、李亨这四个人,更互为水火,难以向荣,尤其,哥舒翰与杨国忠,哥舒翰与高仙芝之间的矛盾最为突出。

    一旦政争持续恶化,政事堂还能做什么正经事?可能只剩下相互倾轧与扯皮了。

    “政事堂闹的天翻地覆,就让诸位相公操心去吧,咱们只将眼前的这几件事做好,就算大功告成。”

    对于秦晋提及朝堂政争的担忧,郑显礼显然也有着自己的看法。

    秦晋叹息一声:“也是。弩坊署批量制造‘神臂弓’的进度如何?”

    提及军器监的差事,郑显礼的性质明显高了不少。

    “按照中郎将的法子,进度快了五倍不止,五千神臂弓,有三两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全部完工!”

    “甚好,今日面圣,我就将神武军扩军的章程呈递上去,只要天子满意,半年时间就能练出来大唐三万精锐!”

    三万精锐!秦晋的计划让郑显礼大为振奋,三万精锐再领十万佂丁便可抵得上二十万雄师,哪家节度使都要正视看一看神武军。

    过了午时,秦晋离开禁苑,赶往大明宫,不过却没能见到天子,一名小黄门拖着强调告诉他,天子身子不豫,将所要进呈的表文留下,就可以走了。

    明明定下了午时陛见,前日张辅臣来传达敕令时,曾特地交代,天子午时以后有一个时辰的空闲,这个时候过去,正好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详细陈述扩军方略。

    张辅臣曾以天子中使的身份往潼关去押解高仙芝回长安,回来以后秦晋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这位尚算厚道的天子近侍亦曾无限感慨,“想不到高大夫回来时还是阶下囚,现在却已经如政事堂做了相公,真是世事难料啊!”

    其实一如张辅臣本人同样世事难料,一个月前他还仅仅是个普通的小黄门,仅仅是因为一次意外,与天子交流了几句,就从此一步登天,成了天子身边最受宠信的宦官之一。

    现在,天子突然身子不豫,拒绝接见他,一种不好的预感弥漫在秦晋的心头。往常入宫都是张辅臣亲自料理,今日却不见张辅臣的影子,似乎也印证了这个不好的预感。

    次日,秦晋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天子的批复被送到了禁苑神武军驻地,扩军三万的计划被以关中缺粮为由否决,仅同意神武军在原有基础上保持三千人的规模。

    言下之意,神武军的三千人可以由着秦晋,如何折腾都可以,那些世人罕见的练兵法子也可以用在这支新生的神武军身上。

    “这算什么?天子也不是不知道关中空虚的情况,难道连三万唐军的粮食都再拿不出来吗?倒是有钱让那些蠹虫醉生梦死!等到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看他们到何处哭去!”

    郑显礼动了真怒,连往日里甚少说的大逆不道之言都脱口而出。

    秦晋反而还要宽慰郑显礼。

    “缺粮也是实情,若有机会见到天子,再痛陈利弊,没准还会有转机!”

    郑显礼却冷笑道:

    “中郎将怎还如此天真?天子的心思,摆明了是不信任中郎将啊!”

    秦晋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在天子拜相不过短短数日间又将其重新起复时,就已经意识到,天子对他的态度有可能会有微妙的变化。然而,却想不到,天子态度的转变直接印证到了神武军扩军的事情上。

    事实上也果真如郑显礼所说,天子还是更信任与他有着四十余年君臣情义的陈玄礼。李萼又送来了陈千里的亲笔书信,其中详述了天子欲令陈千里编练新军的敕令,而新军规模正是三万之数。

    此前,李萼曾因秦晋背弃营救高仙芝的初衷而对他产生了误解,直到秦晋以身犯险,对天子犯言直谏,才幡然省悟,所以,这次见到秦晋以后,也对那一日的冒犯表达了歉意。

    看着一本正经躬身长揖到地的李萼,秦晋不禁莞尔,他原本也没将李萼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这些气话放在谁身上,以当时的情景只怕都会如此爆发出来。

    秦晋看来,李萼是个颇有古风的年轻人,只可惜在陈玄礼军中仅仅做了个参军而已,平日里只能处置些文书,更多的时间里则仅仅依靠闲逛闲扯,打发时间。

    两个人闲聊起在军中的蹉跎时日,李萼也不禁唏嘘,曾几何时心怀天下,而今却在浑浑噩噩中荒废了大好年华。有感于此,秦晋也诚邀李萼到

    “李兄可有意到神武军中来?”

    李萼喟然一叹,“求之不得!”

    陈千里在神武军中陈玄礼的重视,因此调动并非易事。李萼则不同,仅仅是个投闲置散的参军,若要调过来不过是写公文往来的功夫。

    “李兄长于何种事务,不妨说上一二!”

    李萼略一思忖,便颇为自信的说道:“若说军中事务,只要不是上阵厮杀,则统统可以胜任!”

    其实,以秦晋对李萼的了解,此人最擅长的当属纵横策士一类,若生在战国之世就一定是苏秦张仪这等纵横家。让他在神武军中,只和三千人打交道,其实是大材小用了。

    然则世事就是如此,身负才具之人往往得不到重用,像李林甫杨国忠这等一个是只知权谋的小人,一个是满腹草包的蠢蛋,却能凭借巴结的本事和裙带关系而忝居相位。

    这能说是世道不公吗?显然不是,在很大程度上,此时的宰相全凭天子一言而决,天子喜欢这种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等宠信奸佞的天子若是生在明清时期,因为两朝有着相对完备的制约制度,就算有奸佞之人把持朝纲,也不至于使得地方军队造反以酿成生死存亡的大祸。

    “明日就是上元节,李兄可有安排?”

    李萼苦笑一声,“下走家在贝州,长安无亲无故,上元节也只有孤身一人!”

    言语间透着些许寂寥之意,继而他又洒然笑道:“国难当头,哪有心思顾及小家享乐,但能换得天下太平,盛世重现,就是六十年上元节,不与家人团聚又如何!”

    秦晋不禁为之击掌叫绝。

    “就为李兄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李萼道:“可惜神武军中军法森严,饮酒是要受罚的!”

    秦晋心道,这李萼果然是有心之人,神武军中的确曾因为禁酒令屡屡被破,惩处了几个世家子弟。有屡教不改的,他则干脆将其撵出了神武军,再不给其改过的机会。

    这件事秦晋当初处置的很是低调,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那些被赶出神武军的世家子弟因为生怕丢人,也不敢在外面大肆宣扬。而李萼能得知此事,一则可以看出他对神武军的关注,二则也可以表明此人交友并不像自称的无亲无故。

    然而,上元节的喜庆气氛终究还是被一则不合时宜的消息所改变。

    安禄山建国称帝了!

    哥舒翰自潼关发回的急报,明确表示,从洛阳传来的消息,安禄山将于近日建国称帝,国号为燕!

    大臣们心境复杂怀揣着各异的心思,纷纷等着上面的反应,而真正感受到羞辱与危机感的只有李隆基一个人。

    在天子还没做出反应的时候,有一个人却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范长明找到了边令诚,一脸迫不及待的兴奋。

    “将军,现在就是大好的机会,除掉秦晋当可在此一举!”

    边令诚屁股上的伤口刚刚结痂,痛感少了却瘙痒难耐,正心烦的紧,见到范长明这幅样子心中就有些不耐。

    “甚机会?安贼称帝,圣人现在正是龙颜大怒的当口,谁敢去找麻烦就是找死!”

    这个范长明只要求见张口闭口必然提及复仇,提及秦晋。最初,他还颇有兴致的与其商议一番,但次数一多,便发现此人所提的建议,不是两败俱伤的法子,就是急于求成。

    边令诚煞有介事的道:“你可曾见过猎狗撕咬猎物?”

    范长明被问的一愣,下意识摇摇头道:“没有!”

    “看你也不像有此等见识!猎狗撕咬猎物,讲究既快又狠且准,不动则已,一动就必然咬住猎物的哽嗓咽喉。似你这种动辄喊打喊杀,早就将猎物惊吓跑了,还是耐住性子,等机会吧!”

    “等?”范长明好像听到了极为可笑的笑话。

    “现在天子震怒,就算捕风捉影的东西,只要张扬出去,焉知天子不会迁怒?”

    别看边令诚口中说的头头是道,实则却是怕一击不中,再被天子怪罪下来,刚刚“诬告”了高仙芝,栽了跟头,难道还要再在秦晋的身上也栽个跟头?

    边令诚不傻,才不会被范长明当刀使,收留这厮,是要让这厮留下来做猎狗的,而不是反过来……

    范长明离开了边令诚在兴化坊的府邸,又往胜业坊一带而去,为了抓住秦晋的把柄,在来到长安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偷偷观察着秦晋的行踪,将其经常活动的几处地方都记得烂熟于心。

    就算不能将其绳之以“法”,让他也尝尝失去最亲近之人的滋味也是好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天子有昏招?

    长安城崇业坊,一辆轺车堪堪停在了拥挤的街道上,由于道路失修再难前行一寸。轺车帘幕一挑,下来了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从其衣着穿戴以及明显的面部特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皇宫中的宦官。

    却见那名宦官紧拧着眉头,伸手掩住口鼻,一副厌恶的神情表露无疑。

    “哪家的屎尿,平白泼到街上,就没人管吗?”

    从旁服侍的小宦官则巴结的解释着:“干爹息怒,并非是屎尿平白泼在街上,您看那路边以石条砌成的水沟,家家户户都泼在此处,待雨季来临,便一股脑的随着城中纵横交错的水道冲出城去了。”

    那面白无须的宦官瞪了身边的巴结的小宦官一眼。

    “还用你说?某不知道吗?”随即,又无限感慨唏嘘的摇摇头,“杨相公从天堂跌入地狱,怎受得了这份苦楚。”

    “干爹,这几日禁中都在传,说杨相公是星宿下凡,两起两落不在话下……”

    “噤声!”面白无须的宦官忽然喝止了小内侍继续唠叨那的听来风言风语。

    “告诉你多少遍了,祸从口出,祸从口出,怎么就是不听,非要到了杀头流放的那一日,某可不会替你说一字半句好话。”

    受了训斥后,那小宦官顿时就有如霜打的秋草一般蔫了。

    “干爹教训的是,是按孟浪了!”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走,咱们去见见虎落平阳的星宿杨相公!”

    这是位面白无须的宦官姓程名元振,在宫中的地位虽不及高力士、边令诚这等有外廷感觉职官身份的宦官,但在地位上却与新近蹿红的张辅臣不相上下。

    程元振今日到崇业坊正是带天子颁布敕令的,只想不到显赫一时的杨相公居然也住到了这等臭气熏天的猪狗里坊内。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位落了架的宰相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听说杨家数门都被集中到了崇业坊内,此时与杨国忠同住的当是虢国夫人。

    不对,应该是反了。程元振内心暗自嘀咕着。

    杨国忠以罪臣获贬之身,在长安城的一切宅邸都已经被悉数查抄充公。而虢国夫人这处崇业坊的宅邸不知是何年何月购得,在被赶出永宁坊后,好赖也还有个安身之所,比起她的族兄自然还是要强上许多的。

    由此,失去了居所的杨国忠此刻只能寄居在族妹家中,带着一门老小过起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好在厄运很快被驱散,天子竟罕见的出尔反尔了,在罢了杨国忠的相位以后,竟又以他为陇右节度使,一并兼领剑南节度使。虽然没能恢复他的宰相之位,但在百官的眼中看来,这或许也只是早晚之事。只不过,参劾杨国忠的那个中郎将秦晋要倒霉了。

    就算天子不收拾此人,杨国忠只要重新站稳了脚跟以后,又岂能轻而易举的刚过他?这一点,只要稍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大唐官场几至一日数变,包括程元振这些天子近侍都看的目瞪口呆,不知天子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将一群互为水火的文臣武将统统塞入政事堂里,朝廷上还不得被搅的天翻地覆?

    一名小内侍拍了半天门,破旧的黑漆大门才带着铁锈摩擦的声音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谁啊?”

    “快去传话,有天子敕书,速让杨国忠出迎!”

    由于受到了怠慢,小宦官的态度很是傲慢。那门房奴仆虽然不满对方的嚣张态度,但现在毕竟已经不是家主为相的时代,在向门房还能顶得上七品官。现在只要稍有权势地位的人,那些他平日里不屑与之正眼说话的人,都可以随意出言,讥讽羞辱。

    就算再有一肚子的怒火,听到天子敕书四个字以后,那奴仆顿时就有如醒酒了一般,连滚带爬的到后宅却寻杨国忠了。

    小宦官见状如此,不禁低声嗤笑道:

    “杨六小竖子也有今日痛快,痛快!”

    随即,他又似醒悟了一般,抬眼向四周扫去,在确认没有旁人听到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仅仅片刻功夫,便听到宅院内有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破败的院门吱呀呀彻底敞开,杨国忠一身便服,满面惶恐的奔了出来。

    小宦官暗叹一声,宰相之首也不过如此,脑袋上没了光环竟也泯然众人。可惜颁行敕书的不是他,否则非要好好让他尝尝滋味。

    程元振显然没有他那位干儿子的百般诸多心思,紧走了几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将要下拜的杨国忠。

    “相公何必如此?天旱地凉,莫让寒气浸了身子。某近日来不过是传达敕书,又不是颁行策制须以大礼参拜……”

    杨国忠于前一日接到了复起的敕书,虽说以他为陇右、剑南节度使,但那都是没有实权的虚衔。一日没有实打实的使职差遣,在京中他仍旧只是个投闲置散的官员。

    而在长安城中投闲置散的官员又何止成千上万?想起当初那些官员为了求得一官半职的实权差遣,几乎踏破了府中的门槛,想不到他杨国忠也有今日。

    还有一点令杨国忠心下忐忑,天子虽然封了官职,但相应的本官待遇则一概不清不楚,收缴充公的财产也没能如数返还,哪怕是返还一部分也好啊?整日里憋在这狭小拥挤的宅院内,简直会让人疯掉。

    刚刚还在抱怨时,得到奴仆来报,有天子敕书。一时间,杨国忠心头狂跳,兴奋激动的同时,内心中又充满了忐忑。虽然天子敕书很大可能将会带来好消息,但也很可能让他重新又跌入那不见底的深渊。

    患得患失的情绪就像一只毒蛇般反复噬咬着杨国忠的心肝脾肺肾。

    “天子敕书理应跪迎!”

    杨国忠执意要拜,程元振坚持可以免礼,两个人你来我往气氛倒也出奇的融洽。到了这个份上,任谁一眼便能看得出,程元振带来的天子敕书一定是好消息。

    两个人争了一阵,又同时哈哈大笑,杨国忠亲自拉着程元振的手臂踏入狭窄的宅院内。

    自从罢相以后,杨国忠吃尽了人情冷暖的果子,此时程元振是第一个仍旧对其尊敬有加的官员,这在他看来已经不啻于雪中送炭,也因此对这个平日里甚少关注的普通宦官亲近了不少。

    “杨相公且自看,天子不忘旧情,又对相公委以重任了!”

    蓦的,杨国忠双目模糊了,这些天以来每日每夜所受的冷暖炎凉,一瞬间都化成了委屈,忍不住夺眶而出,失而复得的感受实在让人永生难忘。

    想不到天子竟然又对自己委以重任,杨国忠展开了绢帛质地的天子敕书,看了一遍之后身子立刻有如石化一般。

    天子居然让他物色合适人选,以霸上为驻地,招募训练新军。想不到刚刚复起,得到的就是与军权有关的差事,又怎能不让他激动惶惑。

    “请程公转告圣人,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绝不辜负山厚海深之恩!”

    送走了程元振以后,虢国夫人关注天子敕书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赶来询问因由。在听说天子又以杨国忠编练新军,也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一双玉手在雪白的胸前轻轻拍了几下。

    “吓死人了,现在听到有天子敕书,小心脏就不争气的乱跳呢!”

    喜笑颜开之后,杨国忠骤然收敛了笑容,一瞬之间便又冷若寒霜。虢国夫人骇然讶道:“又如何了?何以一忽间,就变了颜色?”

    好半晌,杨国忠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名字,听的虢国夫人心惊肉跳。

    “秦晋、高仙芝、哥舒翰!”

    这三个人里尤其是秦晋与哥舒翰,都害得他差点半生功业毁于一旦,既然打蛇不死,就不要怨恨蛇将反咬一口了。尤其是秦晋那小竖子,杨国忠一直与他没有纷争,甚至还在示好拉拢,却想不到竟是此人第一个跳出来与之做对。杨国忠暗暗咬牙,自此以后,也要让这小竖子尝尝患得患失的折磨!

    ……

    范长明在胜业坊外一连暗暗监视了两天,就在宵禁即将开始的时候,一辆四马轺车疾驰入胜业坊坊门,他的眼睛顿时就是一亮。坊内几家勋戚大臣家的车子与此车截然不同,得出的结果自然是,秦晋回来了!

    连日来的蹲守终于没有白费功夫,他缩进了身子,将身子更好的掩在坊门外石墩的后面,果然瞧见四马轺车上下来一名英姿勃发的弁服官员,不是秦晋还有何人?

    一霎那间,范长明的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浓浓的仇恨就像猛火油一般泼了上去,火势熊熊。

    秦晋举步刚刚踏进府门,便忍不住狠狠的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随即,他又揉了揉发痒发酸的鼻子,“不知是哪个在背后惦记我。”

    自言自语了一阵,府中家奴李狗儿一蹦两跳的迎了上来,须发斑白的家老跟在后面,破天荒没有斥责他轻浮无状,这还是家主入狱出狱之后第一次返回府邸,府中的奴仆下人们也忍不住心中欢喜……

第一百四十九章:玉人思乡重

    秦晋被关在羽林卫的时候,坊间都盛传胜业坊内的秦府要被查抄,上下家奴们都惶惶不可终日,岂料就在日日担惊受怕之际,竟又峰回路转。秦晋不但官复原职,甚至还扳倒了当朝宰相杨国忠,这让连日来倍受恐惧的府中家奴们顿感扬眉吐气。

    李狗儿在秦晋身周问长问短,“坊间都在传家主扳倒了杨国忠,是真的吗?还有人说家主……”

    “狗儿,这些是你该问的吗?”

    一向管束府中奴仆严苛的家老,制止了李狗儿一连串的发问,并向秦晋报告了连日来府中的基本情形,哪怕就在他获罪于天子下狱的时候也无家奴一人逃跑。

    这在唐朝是十分罕见的,所谓树倒猢狲散,不论高官显爵,只要有失势的一天,府中奴仆食客终究会逃亡大半。远的不说,就说杨国忠,在元日罢相之后,不过三两日的功夫,豢养的食客以及奴仆下人就逃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少数家生子才留了下来,景况凄惨,让人不忍唏嘘。

    秦晋自知多日来只忙着神武军和军器监的事,一直顾不得这里。现在府中仍旧井然有序,这位家老功不可没。

    为了安抚以及奖励这些人,秦晋便下令没人赏钱一贯,帛一匹。

    众人闻言后更是欢欣鼓舞。只有那位家老仍旧不苟言笑,从旁训诫一众人等各归各位,不要围在家主面前。

    秦晋对这位家老很是满意,此前契苾贺曾安排人调查了府中人等的来历。这些人多是犯官子弟自幼充作了官奴,家世上清清白白,又因为破家时年齿尚友,比起那些从人市上买来的奴仆,又强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他也曾感叹,天子的赏赐,不论财物或是人,质量都上上层。也曾唏嘘,如果他们的父辈不是在政争中失势,现在也许已经锦衣玉食,娇妻美妾,功成名就了。

    独独府中的家老经历复杂,今年已经五十有三,据说是某位宗室的家生子,但那位宗室在武后当政时期获罪,家破人亡,此人也就随之颠沛流离。

    ……

    室内炉火噼啪作响,婢女捧来了逆时的瓜果摆在案头,然而秦晋却无心享用。此刻的他虽然人在胜业坊,可心里人就牵挂着禁苑神武军。

    凝神沉思间,后颈阵阵发痒,秦晋突的右臂回手一览,身后就传来一串娇呼,用力之下温香软玉入怀,却是侍女小蛮。隔着薄薄的衣裙,手臂上的每一根神经能清晰感受到少女身躯的丰满与肉感。

    被秦晋骤然揽入怀中,小蛮双颊微红,不自在的挣扎了几下,奈何揽着她的一双手臂却似钢铸一般,纹丝不动,不由得嗔道:“家主弄疼小蛮了,快松手。”

    同时,小蛮又伸手去探秦晋腋下,趁着他身子一滞的当口,灵猫一般跳了开去,脱离了控制。

    秦晋笑道:“好一个灵巧的猫儿!”

    细看小蛮身后却没见到繁素,这两姐妹向来形影不离,甚少独处,便又问道:“你们姐妹因何没一同过来?”

    岂料刚刚还嬉笑的小蛮却幽幽叹了口气,“妹妹今日出去置办脂粉,从外间回来便闷闷不乐,还偷偷拭泪,小蛮问了却也不说!一定是遭遇了甚委屈,不如家主去问问,她一定不敢不说!”

    小蛮忽闪着一双充满好奇之光的大眼睛望着秦晋。

    与姐姐小蛮不同,妹妹繁素的性子颇为内向,少女心思容易感怀神伤,原也不是稀奇事。因此,秦晋只答应了一声,屁股却是在软榻上纹丝不动,因为他约了陈千里与郑显礼二人,约莫时辰也该在此时到了。

    “呀!说曹操曹操到,家主,快问问她因何偷偷拭泪!”

    繁素走过屏风,盈盈来到秦晋面前婀娜一拜。

    秦晋望去,果见她脸上梨花带雨,面容间弥漫淡淡的阴云。

    “如何哭了?”秦晋拍了拍软榻道:“过来坐了说话!”

    繁素挨着秦晋坐了下来,才轻叹道:“今日出坊,隔着车窗见到一名衣衫褴褛的行人,眉宇间像极了阿爷……”

    竟是思乡了,秦晋原本还算平和的心境开始变得波动起来,他颇为怜悯的看着面前的少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

    她的父亲已经被烧死在皂水河谷里,早就与之阴阳两隔,两位兄长也都相继殒命,而今孤身一人,孤苦无依,也着实让人又怜又爱。

    秦晋抬手在繁素背上轻抚着,以示安慰,却不料她竟又嘤嘤的啜泣起来。

    这时,李狗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家主,有客到,是军器监丞!”

    郑显礼到了,繁素到极是知进退,见秦晋有客来访,便轻轻拭泪,向他道了声罪便拉着小蛮离开。小蛮本还想看看热闹,“哎,拉我作甚了……”

    房门拉开,带着一股凉气,郑显礼入室落座。他更习惯于与秦晋在军营中席地而坐,似这等优雅舒适的环境,反而拘谨的很,浑身不自在。

    “板甲试制失败,有经验的铁匠都说,仅凭人力很难一次压制成型一整块。”

    试制失败,也在秦晋的意料之中,他只记得板甲这种东西制造简便,又可以防御弓矢重弩,非常适宜在军中大规模普及,比起当世的链甲、鳞甲不知省工省时多少倍,不过却对这种东西的具体制造方法不甚了了。

    “思路有了,大可以让工匠们去研究,说不定哪一日灵光了,开了窍,便有了方法也说不定!”

    郑显礼点头道:“有个铁匠建议以水力压制,或许可行,但现在数九寒冬,若要等到渭水开化,却还要一两月功夫,等不及啊!”

    水力倒是个不错的法子,秦晋相信中国人的智慧并不亚于后世,只是等不及也得等。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陈千里又甩着他那肥硕的身子到了。自从秦晋在年前委婉告诫陈千里不要受贿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隐隐然有了一丝尴尬。

    其实陈千里收钱也不为过,一则当世风气便是如此,二则,既为京官以后,又颇受陈玄礼器重,礼金来往便随之增多,钱便总是捉襟见肘。但若收了他人钱财,总是落了受制于人的口实,行事便再也不能超然洒脱。久而久之,陈千里还是原来那个陈千里了吗?

    意识到问题症结所在后,秦晋曾将天子赏赐的金银布帛分了一半去,送与陈千里。

    “奇哉怪也!”

    陈千里刚一进门,便直呼奇怪,弄得秦晋与郑显礼都是大感讶异。

    “何事奇怪,陈兄弟别打哑谜!”

    郑显礼笑着说道。

    “禁中已经传出了风声,天子有意令高大夫、杨国忠、还有陈大将军分别各领一卫编练新军,且想想,此事透着怪异呢!”

    闻言后,秦晋也是大惊。李隆基居然让高仙芝、杨国忠、陈玄礼分别编练新军,如果再加上神武军,那就是四个人,四支新军。然则施政最忌讳令出多门,练出的新军如果也有四支互不统属的人马,难道是还嫌局势不够乱吗?

    “乱命!起复杨国忠天子已经出尔反尔,现在又要他掌兵权,真是难以理喻!”郑显礼骤然一派桌案,陈千里则从旁附和着,“郑兄弟所言有理,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糊涂事,天子做不出来!”

    以陈千里的性子,甚少说过非议天子的话,今日气愤之下脱口而出,可见其心中积郁的愤慨已经到了难以压制的程度。

    秦晋默然,也许陈千里并非是个例,就连陈千里这种秉持着朴素忠君报国理念的人都会生出了怨愤与彷徨之心,那么朝野上下的百官将军们是否也同此心呢?

    明明看着老迈的天子在一步步作死,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出不上一星半点的力气,如何能不叫人气馁?或者说,原本就是越帮越乱。

    身为天子,当帝王欲念与家国天下冲突时,试问有几人能保持着理想的思维而选择后者,这种问题放在任何人面前,都会难以抉择。

    何况天子也是人,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关头只要稍有犹豫,没准形势就会彻底败坏而难以挽救。

    一时间,秦晋也有些心浮气躁。身在朝中,遭受排挤与打压,是每一个官吏都要面对的,所以他对朝廷中的尔虞我诈并无怨言。只是局势汹汹,每每行走在深渊边缘,有着清醒的认识,却无能为力,正是这种无力感,使得他心浮气躁。

    郑显礼却忽道:“杜乾运曾阿附杨国忠,何不让他再投靠过去……”

    陈千里对郑显礼的建议大不以为然,“杜乾运这种小人就该将他彻底撵出长安,留在身边没准就是个祸害!”

    秦晋击掌道:“甚好,就让杜乾运在杨国忠身边做一枚钉子,真真假假又如何?烈马须得好骑士驾驭,像杜乾运这等趋利避害之人虽算不得烈马,但只要驾驭得当,也是可以当大用的。”

    秦晋又对陈千里道:“陈玄礼那里,你务必要参与到新军编练中……”

第一百五十章:啬夫心机深

    秦晋如此安排,几支新军都有了眼线,危急时刻就算难以施加影响,获取消息也是对他们极有利的。然则,此事却须低调,一旦被天子察觉,定然会被视作第一威胁予以连根铲除。

    其实,秦晋这一点大有些杞人忧天。天子的着眼处,只在将与相,似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吏,别有心思的千千万,若每一个都得严加防备,即便身为天子岂非也要累死了?

    目前为止,神武军的扩军计划受到的削弱最为严重,以秦晋事后的分心,应该与他弹劾杨国忠的过激举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一点似乎已经从天子起复杨国忠的举动中得到了侧面印证。

    相对未来局势的可能糜烂,陈千里更担忧秦晋以后的处境。杨国忠极有可能重新入政事堂为相,到那时肯定会第一个对付秦晋。

    杨国忠整人的手段虽然比李林甫差了很多,但一桩桩例子,仍旧让人不寒而栗。

    “能不能与杨国忠缓和一下关系?省得他视咱们为眼中钉!”

    “这恐怕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中郎将曾在上书中以国贼相称,杨国忠怎么可能放下仇恨?”郑显礼觉得陈千里的建议太过天真。

    陈千里也在话出口以后觉得这个想法的确有点一厢情愿。

    说到底还是秦晋做事做绝,没给杨国忠留了后路,到头来也断了自己的后路。在陈千里看来,杨国忠虽然也是个奸相,但一直与秦晋频频示好,秦晋就应该与之虚与委蛇,以达成自身之目的。而他并不明白秦晋心中的真正担忧与谋划,在原本的历史中,正是杨国忠借李隆基之手逼迫哥舒翰仓促出潼关主动攻击安禄山叛军,而最终使得渐趋好转的形势陡转直下,直至长安陷落,大唐帝国彻底跌入无尽的深渊。

    这其中,诚然有天子对哥舒翰的疑虑使然,但杨国忠在其中则扮演了一个搅屎棍般推波助澜的角色。所以,从一开始,秦晋就对杨国忠其人抱有深深的敌意,只要逮着机会就像将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然而,秦晋低估了皇贵妃对李隆基的影响,也低估了李隆基对杨国忠的依赖。相比哥舒翰、高仙芝等人的能,反倒是杨国忠的亲更让他放心,这也是杨国忠能够得以重新起复的根本原因。

    随着话题的深入,室内的气氛逐渐变的沉闷。

    内室的门忽然被拉开,小蛮端着茶具款款进来,分别在各人面前的案上摆放好,又盈盈一拜,说了几句祝词,然后便躲在了秦晋的身后,一副随时听后差遣的模样。

    秦晋转头看去,却见她扮了个鬼脸,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有了小蛮的突然介入,室内的沉闷气氛渐趋消散,郑显礼甚至打趣道:“中郎将金屋藏娇,齐人之福,令某等好生艳羡啊!”

    小蛮听他们的话题直引向了自己,脸上顿时飞起了红霞,然而心里却美滋滋的。

    秦晋干咳了一声,想说句天子有赠,不敢不从,却又怕因此而伤了小蛮的心,便又咽了回去。

    古人视出身低贱的女子为牛马一般的物品,可在同僚好友间转来赠去。比如,白居易晚年中风,便遣散家中侍妾,好在他还算有情义,卖掉家中白马以此为嫁资让她回乡嫁人。另一位大诗人苏轼,则在贬官路上以侍妾换友人的白马,侍妾不甘受辱当场撞了槐树,以死明志。

    不论这两则故事的真伪,但仍旧可以窥得管中一斑。秦晋诚然不排斥娇妻美妾左拥右抱,但对这种互赠侍妾的做法还是难以接受。说到底,他更在意这些女人的内心感受。

    秦晋不仅对繁素与小蛮如此,对府中的一干奴仆也是如此,将心比心,自然能使他们生出归属之感。这一点则是秦晋所未想到的。

    又闲聊了几句,郑显礼与陈千里先后告辞。

    两个人骑的高头大马,先后出了胜业坊,谁也没注意到,阴暗处的角落里正有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他们的背影。

    “竟是陈千里这小竖子!”

    阴鸷眼睛的主人低声自语着,他正是一直视秦晋为不共戴天仇人的范长明。

    范长明含混不清的咒骂了几句,当初在新安时,这厮还是个不入流的县廷杂任,在他面前也是点头哈腰的角色,想不到今日竟也是高头大马招摇过市。

    听说这厮还得到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器重,而陈玄礼又是天子信臣,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再联系到自己家破人亡沦落到这般田地的惨况,嫉妒与仇恨就像毒虫一样寸寸咬噬着他的心肝。

    跟在陈千里后面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同样骑着高头大马,范长明并不认识他,但直觉使然,便连跑带颠的尾随跟踪而去。

    范长明跟着那魁梧的中年人绕了小半个长安城,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若非他逃难路上受尽苦楚,练就了一身的好耐力,只怕也坚持不住。

    好在魁梧的中年人在城南军器监停了下来,范长明终于可以停下灌铅一样沉重的双脚,大口的喘着粗气,毕竟年岁不饶人……

    原来此人是军器监的人!范长明有点失望,军器监的差事虽然有油水,但在京官里显然不是能够上得了台面的地方。而且,军器监不过是打造盔甲武器的地方,在地方上既没有用人之权,也没有任事之权,秦晋勾结他们又有何用?

    难不成还能私运铠甲武器?

    范长明虽是一介乡啬夫,但也粗通朝廷典章制度,军器监打造好的武器铠甲按制要交付兵部有司,然后再由兵部负责分发给需要的各卫军。至于,私运铠甲武器,在长安这种到处都充斥耳目的地方,只怕用不上半日就要事发,除非是蠢到家的人,万不会做此种想法。

    所以,秦晋勾结军器监的人,连这点最直接的好处都没有,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范长明吐了口浓痰,暗骂白白忙活了一通,刚想离去却突然省悟,没有立于勾结之处偏又勾结,这不就是最反常,最可疑之处吗?他忽然觉得,秦晋与这个身量高大魁梧的中年人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通这个关节,范长明就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般,立时兴奋而又激动。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形出现在范长明的视野内,这不是监门将军边令诚的干儿子景佑吗?范长明怕被景佑撞见,被人觉察到可疑之处,便欲躲开他,可又见景佑似乎神色颇为紧张,并未注意到自己,几次张望之后,竟在便门处进入了军器监。

    这让范长明顿生狐疑,边令诚的干儿子景佑来军器监作甚,还鬼鬼祟祟的,再联系到之前那与秦晋有勾结的中年人也进了军器监,真相似乎呼之欲出。

    难道是边令诚与秦晋通过军器监暗通款曲?范长明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更大的可能则是,景佑背着边令诚与秦晋勾勾搭搭。

    他猛然间想到,边令诚挨了板子后,口口声声说是遭人暗算,却对其中内情三缄其口,应当就是景佑与秦晋勾结之后的结果吧。

    想不到跟踪多日,终于有了结果。范长明忍不住发出了两声怪笑,然后又开始琢磨着,究竟如何做才能让秦晋在其中深受牵连。

    景佑这几日心中惴惴不安,干爹受了天子责罚,虽然没有找他的麻烦,但总觉得这件事是纸包不住火,早晚要暴露出来,而已边令诚处置人的手段,只怕他和堂弟都不会有好下场。

    在懊恼上了贼船的同时,却也没有任何半路退出的办法,姓郑的军器监丞总是明里暗里的一次次警告他,让他谨慎小心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

    现在,景佑得知了一则令他甚为宽心的消息,天子已经有意让边令诚道潼关去监军。只要边令诚离开了长安,那件偷龙转凤的事自然也就可以暂时避过了风头。

    他到军器监来,正是要将这则还没有正式对朝野公布的消息,提前告知郑显礼。

    郑显礼向来厌恶边令诚,又对跋扈的哥舒翰感官不好,让这两个人拧到一块去斗上一斗,当然乐见其成。但也隐隐担忧着,如果总这么你争我斗下去,对朝廷究竟是福是祸。

    与秦晋接触的多了,郑显礼在考虑问题时,已经不自觉的开始习惯于从全局为出发点延展开去。

    “好,此事,我也知悉。边令诚走了以后,你的压力也可减轻不少。”

    现在的景佑早就没了当初的威风,在郑显礼面前俯首帖耳,战战兢兢。

    “边将军看着好像喜怒外露人前,实则城府甚深,若是有意故禽欲纵,这,这可如何是好呢?”

    郑显礼思忖一阵道:“无凭无据,料得边令诚也不敢奈何于你,但有质问坚决否认就是!切不可左右反复。”

    见对方如此言之凿凿,景佑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到了这步田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舍弟刚刚从京兆府放出来,军器监的差事……”他拗不过堂弟的情面,还要为他保住这份既体面又能养家的差事。

    郑显礼笑道:“差事自然少不了令弟的,看在足下的份上,让他到军器监衙署来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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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唐介绍: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作乱,盛世大唐骤然危如累卵,帝国都城屡遭蕃胡铁蹄践踏,昔日天可汗跌下神坛,这个让后人无比神往的时代就此终结。然而,艰危乱世中一个年轻人突然出现,他能够以一己之力逆天改命吗?大唐将会重新振作,还是继续跌入无尽的深渊……乱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