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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煮江山     门阀风流txt下载     门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北鱼为鲲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

    一飞振翅,吞天拔云,何人敢惊!

    阶上,三名老儒列坐于案后,案上则置放着累累囊牍。院中,三十来名郎君分落四方,尽皆将眼光聚向箭囊。

    这些郎君皆是各家精英子弟,自小饱读诗书,等得便是这一刻。虽说前来学馆并非真为求学而至,但若能折众英于眼前,弹冠成就佳名美誉,岂会不愿?

    有人前往择策,迫不及待的拆开一看,欣然而喜。亦有人拆后满脸晦气,苦笑连连……

    刘浓漫眼扫过,但见有人赋诗、有人行文,各作不同,显然考核内容仍随主流,并未有甚刁钻离奇之处,心下稍稍一松,若能轻松些,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褚裒侧身向刘浓默笑示意,随即按膝而起,徐徐行至阶上,朝着三位老儒团团一个揖手,而后随意取得一策,并未即刻拆解,反再次向三儒揖手,捺步回返,待落座后,方才拆阅。

    “嗯,此子不错!”

    “然也。”

    正中老儒缓抚花斑长须笑赞,边侧二儒含笑附议,此时犹能秉持心性,不徐不急、沉稳有序,甚是难得!

    有中年儒者踏入院中,不着痕迹的将四下一掠,稍稍在刘浓身上微顿,随后转目而走,缓步踏至阶上,朝着正中老儒附耳私语几句。

    “这……”

    老儒意态犹豫,继尔,儒者再笑言两语。

    “罢!”

    老儒离席而去,中年儒者接替其位,双手按膝,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侍者唱号持续。

    桓温疾疾上前,眼角绕着案上箭囊不屑地一扫,漫不经心的略略侧眼,与左侧儒者稍稍作对,而后嘴角一裂,迈至左侧最边缘处取得一策,大步踏回。

    左侧儒者缓缓一笑,略显紧张的神情豁然一松。

    来了!

    刘浓徐纳一口气,于胸中浑然一荡,慢慢起身,沿着中间青石路直往,目光温和似旭,步伐不紧不慢。

    行至阶下,挽礼鼻下作揖手;踏上阶,身子微微一倾,便欲执箭囊。

    “且慢!”

    正中儒者一声轻喝,抬眼凝视刘浓,半晌,眉眼渐渐聚笑,对左右笑道:“这位郎君姿仪绝美如斯,几同日月生辉,莫非叔宝复生乎!不知是哪家子弟?二位,可有识得!”

    “然也!”

    “果真美郎君!平生亦未见矣……”

    刘浓原本微阖着首,两侧之人也心不在此,是以皆未看清。此时经得他这提醒,注目相投,一看之下,神情微怔,随后便忍不住的赞声不绝。

    左侧之人乃是余姚虞喜,眼光朝桓温方向掠过,见桓温身侧之位空缺,心中稍稍一转,踏出案后,负手笑道:“人言叔宝水清玉润,漫车过建康,围堵成墙。今日得见汝之风仪,方知水之清兮,朗而照人;玉之润兮,浑而生烟,应为何矣!敢问,何家美郎君耶!”

    其言甚朗,遥遥而漫。

    闻言,阶下之人纷纷抬目注视,便是那些正在作题之人亦将笔暂搁,看向刘浓。此时红日初临上方斜角,漫漫投下一片,拂着青冠、月袍徐徐一荡,恍若莹玉轻烟。

    阶上人独立,孑然影孤斜。

    “何人?”

    “真是好风仪……”

    四下私声顿起,院中角落处,有一个少年郎君正伏在矮案上小憩,被吵杂喧嚣之声惊醒,吧嗒吧嗒嘴,眼皮颤了两颤,慢慢半睁眼睛,懒懒的朝着阶上一瞅。

    顿!

    神情莫然一愣,目光刹时尽放,一对卧蚕眉直欲飞扬而出,嘴角则缓缓浮起笑意,慢腾腾的按膝徐起,正欲挥手作言。

    正中儒者续问:“何家美郎君耶?”

    嗯,何意?

    刘浓微眯着眼与儒者对视,分毫不让,这儒者神情虽佯装无意,但眼底却隐藏着戏谑。便在这儒者出言之时,他那灵敏的直觉便察觉有异,事物反常必为妖,再将适才换人一事细细作思,心中多少有数。暗暗一猜,多半又是周义的阴招。

    来便来吧!倒要看看如何止我前行……

    暗中冷笑,嘴角轻挑,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各位!”说着,徐徐转身,朝着阶下亦是团团一揖。随后,静立于一侧,不再作言,眼观鼻、鼻观心,默然静待。

    “咦,华亭……”

    “华亭刘浓?”

    “次等士族……”

    果不其然,话将落地,阶下哗然。

    会稽学馆建馆三年,初年尚有次等士族前来应考,当然无一例外尽皆落选,自那后便再无次等士族前来。隐隐然,会稽学馆只容中、上世家已成暗例惯识,不想今日却再闻次等士族之名,众人如何不惊!一时间,指指点点不断,有幸灾乐祸,亦有不以为然,更有甚者缓缓摇头,暗叹:亏得如此好风仪,却是次等……

    褚裒本正行文,闻言初时心喜,倏尔面色骤变,眉头紧锁,捉着笔凝目刘浓,面呈担忧。

    刘浓回目,淡淡一笑,置身风口浪尖,却浑不在意。

    桓温抽得射策为赋长诗一首,咏赞北溟之鲲,此诗早在他来之前便已作好,提着毫笔纵横作书,于外界之事之物,仿若未闻。

    角落处,站立的郎君脑袋微微一歪,不知想到甚,嘴角更翘,摇头晃脑地撩袍落座。

    便在此时,正中儒者眉梢凝簇,神情颇是犹豫,似遇难决之事,半晌,侧身向右,淡声道:“敬康兄,若是如此,该作何断?”

    右侧之人乃是会稽孔愉,孔敬康,其面呈难色,瞟了虞喜一眼,问道:“仲宁兄,依你之见,应作何论呢?”

    虞喜扫了一眼桓温,默然退至案后,提袍落座,挥手笑道:“理当秉公作断!”心中则道:看来桓氏子与这刘浓,交情并不深啊!唉,桓彝,人情我已至,你可切莫失言,让我儿……

    “然也!”

    正中儒者缓捋短须,挑眼看着刘浓,悠然笑道:“若按惯例,理应以丙类题核之!刘郎君幼时便有郗公称赞:珠联生辉,而今吴郡更是遍传美名,料来胸中定是锦秀藏怀,非比等闲。区区丙类题,对汝而言,不过牛刀小试尔!可愿戏尔试之!”

    戏尔试之!阴险!

    不仅欲以题难,更要借此将刘浓积年所蓄声誉一举败尽!如若刘浓考核不过,想来江左便会遍传他乃欺世盗名之辈!果真老尔弥辣,杀人不见血,阴毒至斯……

    阶上阶下,再惊!此时,再傻之人亦能看出事态有异。尽皆心想:这刘浓,会作何以答?是就此退却,尚是……然,莫论如何,声誉必损啊……

    霎那间,竟极静,便是桓温亦终于抬起了头,虚眼打量刘浓。

    半晌。

    刘浓就着满场的目光,将手半半斜拱,冷声道:“请示题!”

    “妙哉!”

    正中儒者脸颊微微一皱,轻声作赞,随后缓缓起身,将手一拍。便有侍着捧着一摞箭囊疾疾行来,置放于案。

    正中儒者笑道:“为公允起见,仍是行之以射策,刘郎君,择题吧!”

    “敢不从命!”

    刘浓踏前一步,便欲执策,这时,变故再生。

    “且慢!”

    院角传出喝声,紧随其后,有个少年郎君恍恍悠悠的直起身,捏起双拳美美的伸了个懒腰,抹了抹嘴角,抖了抖袍摆,慢慢度步直来,边走边嘟嚷:“唉,天色正好,暖暖洋洋,直欲使人眠!适才梦中得周公言:甲、乙类题,考考螟蛉童子便可。闻得此言,吾心暗觉甚妙!我年已十五,并非童子……”

    言此至处,恰好行到阶下,顿步,指着丙类箭囊,朗声道:“便以此,戏尔,试之!”

    “逸……”

    自他一出来,刘浓心中便是“怦”的一跳,那对卧蚕眉委实太独特、太熟悉,岂能相忘。王羲之,王逸少!暗中则稍奇:他是上等世家,为何却在此地……

    “咦,咦何咦?”

    王羲之瞪了一眼刘浓,将他的话头生生掐断,随后漫不经心的迈上阶,眨了眨眼睛,卧蚕眉飞挑,嘴唇开阖蠕动:“瞻箦,美郎君哦,白将军、白牡丹可好?”声音极低,只有二人可闻。

    刘浓微微一笑,低声道:“甚好,它们吃荤!”

    “这……唉呀……”

    闻言,王羲之浑身猛地一震,脚下木屐踏空,身子突地一个趔趄,眼看便要滚个四仰八叉、仪态尽失。幸而刘浓隔得近,瞬间斜踏两步,一把将其拽住,待其稳住身形,笑道:“这位郎君,周公可有告之,似梦非梦,教人迷途。”

    “哈哈!”

    王羲之挥袖挣脱刘浓的手,放声纵笑,直笑得弯了腰,而后直身,正色道:“似梦非梦,皆存乎于梦;木屐踏空,使我入梦,亦或出梦,皆不可言!迷途在何?”

    “妙哉!”

    刘浓唇往左笑,独赞,而后挽礼至眉,长揖。

    “过誉!”

    王羲之还礼,对揖。

    阶下,但有聪慧者、饱识者,皆深深陷入二人对话之中不可自拔,隔得半晌,间或有人恍然得悟,拍案大赞:“妙哉!”

    “妙哉!”

    稍徐,赞声如滚雷,纷绽如水莲,朵涌。

    而阶上三人,面面相窥,神情各异。此时,他们自是将这卧蚕眉认出,王羲之,王逸少,琅琊王氏此代最杰出的精英子弟。他不去雅室代表王氏与袁谢等子弟亲近调和,跑来此地厮混做甚……

    赞声中,王羲之眉头微皱,似乎颇是不耐,而后三步踏至案前,看亦不看,随手取出一策,合在手中,揖手道:“瞻箦,珠联生辉,今日,你我何不辉之!”

    将手一摆:“请!”

    “固所愿矣,何当请尔!”

第九十二章 一朝霜雪

    阔别六年,双珠共辉。

    王羲之傲立在左,刘浓静秀于右,衣冠恰如昨,恍似当年。

    阶上三人虽知王羲之身份,然木已成舟,且这王氏小郎君向来孤傲,便是劝之亦定不可得,遂只好静观其变。

    阶下众人不知,纷纷侧目看热闹。

    其中亦有个别心胸较窄者,则等着口出狂言的卧蚕眉声名败裂,暗中揣度且腹诽:此乃何人,嚣张至斯,竟言我等皆为螟蛉童子……

    正中儒者倒是想将这搅局的王羲之请走,但己心本已不正,唯恐事态过大有损自身,只得暗自忍了,心道:丙类题,皆是刁钻生涩之问,便是饱儒之辈亦未必能轻言答之。王逸少,汝自选之,若有失,非怨我……

    日晕投斜,将两位少年郎君的影子拉得漫长,无巧不巧恰作一对翅膀,正欲飞翔。

    王羲之垂目投影,淡淡一笑,拧着手中竹简,提至眉前,眯着眼睛,朗声念道:“圣人言:君子不重则不威,此何解矣,且以《老》《庄》《周》三者注释作千言文,再赋诗一首,诵之!”

    咦,何意……

    众人皆奇,继尔皱眉思题,神情猝然大惊,忍不住的窃窃私语,相互打听这卧蚕眉到底是何来历,为何要将射策公诸于众。而这考题怎地如此晦涩,既需做千言文,尚得咏赋!怪道乎昔年丙类考核无人得过,只余博士老师而无生员……

    何意?欲与我相较呀!

    刘浓不禁宛尔。索性随他,将箭囊抹掉,露出其间竹简。匆匆一掠,笑道:“圣人言:将欲歙之,必先张之……将欲弱之,必先强之……且以《庄》、《周》注释作经世策论,需行之以典法!”

    “嘶……”

    “这,典法!!”

    话将坠地,一语激起千层浪。惊声四起!经世策论千言文倒也罢了,尚需言以典法,这。这已经不再是考核,而是殿前奏策了!这华亭刘浓,怎地如此晦气矣……

    “唉!”

    王羲之长长一叹,撇了一眼刘浓。见其犹自淡然微笑;神情稍稍一愣。少倾,胸中豪情由然滋生,斜踏一步,朗声道:“瞻箦,汝之题,若与我相较,稍难半筹!然,此乃天命。不可违矣!你我,莫若以三炷香为时。若何?”心中则道:不占你便宜,我必两炷香而出也……

    “便如此!”

    刘浓洒然一笑,王羲之此乃何意,并不难猜。昔年幼时,两人同至新亭,一者赋诗、一者献字,虽然表面上看似未有胜负之争,但实有同龄相较之心;不过在刘浓心中,胜出者乃是王羲之,而非借诗的自己;六年来日夜躬读不辍,而今,正好以试其锋。

    二人默然一个对揖,大步踏回各自位置落座;而阶上,则有侍者摆上香炉燃香。

    自始至终,刘浓皆未正眼以视那正中儒者,暗中则打定主意:来日方长,日后得将此人底细探知清晰,而眼下需摒除一切杂念,砥砺锋锐。

    经年铸剑,一朝霜雪!

    正中儒者正是刘璠,眼瞅着赤香徐烟而起,再漫不经心的掠扫一眼刘浓,见其正闭目沉吟,心中暗自冷笑:嘿嘿,三炷香尚不及一个时辰!世家子弟自小皆是读书临帖,若无明师指导,鲜少有见通晓文章者,况且尚是经世典法文章!胸中未藏对策,莫说一个时辱,便是两个时辰、两日,亦不过徒劳耗时尔!此子,倨傲骄狂,定然难成大器。嗯,当年……

    孔愉悄悄撇眼刘璠与虞喜,暗中嘀咕:你俩皆存私心在怀,这王羲之若是于此声誉受损,王氏怪罪下来,该何人承责?嗯,我得……

    思及此处,按膝而起,涩然道:“二位,容我告辞!”

    刘璠眉锋一挑,问道:“敬康兄,何往?”

    “如厕!”

    孔愉看亦未看刘璠,挥袖疾出,衣袍下摆险些带倒囊牍,仿若真是急不可耐。

    “嘿!”

    刘璠目逐其离去,眉头渐渐聚锁,稍加思索,随后冷冷一笑,事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便是王侃来了又如何,不过是王羲之自取其辱尔!只是,我得稍加避嫌!罢,如此亦好,便让王侃自己来予以评核。那刘浓,多半答之不出,徒留何意?且……

    眉心缓放,朝着虞喜揖手道:“仲宁兄,刘璠告辞!稍后,魏叔通将至!”言罢,长身而起,未待虞喜接话,踏步直去。

    “唉……”

    待其走后,虞喜摇头暗叹,学馆中亦有上、中、下之分;四位坐馆王谢袁萧各一人,再下便是两位主儒博士,而这刘璠正是博士之一,其换走魏叔通……

    ……

    君子,不重,则不威……有了!

    王羲之以笔杆击案,发出“扣、扣”轻响声,卧蚕眉时皱、时舒,倏然间,眼睛猛然激亮,双眉抖挑,嘴角随之飞翘;提笔在墨池中缓搅,徐徐将笔尖润饱,左手则擒着紫檀镇纸将左伯纸捺平。

    徐徐吸进一口气。

    眉笑,笔落,泼墨似一点。

    “瞻箦!”

    褚裒行文只起了个头,便心烦意乱难以持续,皆因替刘浓暗暗捏着一把汗,等得半晌,见他尚闭着眼,只得轻轻作唤。

    “嗯。”

    刘浓缓缓睁开眼睛,眸子灿若星湖,微微一笑:“谢过季野,季野勿须为刘浓担心!”

    褚裒直起身子,环顾四周,见不时有人将目光投来此地,遂朗声笑道:“瞻箦,祸兮福所依,经得此日,会稽便会尽传君之美名!”

    刘浓笑道:“但求我心,别无它意,季野。落笔!”

    “好个但求我心,瞻箦,落笔!”

    闻言。褚裒心中烦燥荡作虚无,瞅了瞅身侧的桓温,缓缓摇了摇头,提着案上毫笔,在墨台边缘一撩,作书。

    呼……

    刘浓将胸中之气尽数吐出,适才闭目所思之意却愈来愈清晰明了。正了正顶上青冠,拂了拂盘着的袍摆,将毫笔缓缓斜置墨中自润。双手捺过案上左伯纸,纸纹滑中带质、极顺手感。执起紫檀镇纸,镇于两侧。

    目不斜视,徐徐一笑。将好。笔已润罢。提笔。不用思,就着如潮纷绪,倾泄而出。

    ……

    雅室外,长亭中。

    谢裒与王侃对坐于案,悠然行棋。

    王侃从棋壶中摸出一枚白子,半阖着眼注视盘中,捏着棋子几番欲落,终是摇头犹豫难决。

    谢裒端着茶碗。嘴角斜斜一抿,笑道:“颜渊兄。盘中局势虽乱,然若是落子精准,大可安定如初矣。”

    唉!话中有音啊……

    王侃眉心悄然作凝,心中则渭然感叹,“啪”的一声,将子按落,缓缓抬眼注视谢裒,淡然笑道:“幼儒兄,王氏亦唯愿安定矣!”

    “哦?”

    谢裒将茶碗轻轻一搁,瞥了一眼棋盘,顺手落字,淡声道:“此次刁协、刘隗所为,实属恣意放浪,但凡有识之士,皆不愿其擅弄朝纲。然,此乃国事,理应以正道徐徐图之!而兵者,诡道矣,危道矣!怎可擅动!”

    言语间,再落一子,隐隐逼宫。

    “然也!”

    王侃默然落子,心中却苦笑不已:而今,王敦族兄已不顾家族之安危,便是王导族兄亦劝解不得,数年前更是杀了王澄族兄,去岁又杀了王棱族兄,谁可劝得了他,谁尚敢劝他!罢,能与谢、袁并肩应对刁、刘,已是足矣!至于王敦族兄,想来一年半载尚不会妄行。导兄,侃弟亦竭力而为矣……

    这时,孔愉转出竹林,疾疾行来。

    “胡闹!”

    待孔愉将事叙毕,王侃面色一变,投子入壶,“簌”地起身,正欲一步踏出,转念想起谢裒尚在,回头涩然笑道:“逸少……唉,幼儒兄,见笑,见笑。”

    “啪!”

    谢裒将手中棋子徐徐一落,抬首笑道:“颜渊兄,不过小儿辈意气尔,何需有惊?逸少,书承茂猗先生,文章则是谢裒添居为师,小小丙类策,尚不足以挂齿矣!”

    稍顿,眼望大院方向,展眉一笑:“三炷香?甚好,此局当罢!”

    言罢,将手作引,示意王侃安坐对弈。

    ……

    第二炷香,已尽七成。

    清风不识字,偷卷左伯纸。

    王羲之探手压了压镇纸未及的边缘处,毫笔则直竖如剑,书尽最后一笔。缓缓直身,提着笔打量,嘴唇开阖默念。

    倏尔。

    眉尖一拔,吧嗒吧嗒嘴,自赞:“妙哉!大妙!”

    将笔缓搁,十指交叉,轮转揉腕。半个时辰内书千言文且赋诗,以往从未尝试。而今滋意泄洒下,不料竟气盛神凝,莫论笔力尚是骨风,皆胜往昔三分。想来,卫师若是在此,亦将不吝称赞也!莫非,这便是卫师所言,气随心出,意纵恣狂,方能得成上品。

    嗯……瞻箦?

    裂嘴一笑,抬眼看向前方,眼光瞬间为之顿凝,卧蚕眉停止乱飞。

    刘浓双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则随字迹缓移,无声默述:“将欲歙之,必先张之,恰为圣人之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为正道之源也!道行三千,居位而思典,其典有三,天、地、人;乾坤自转人寰,各居其位为典,各司其职为法;典以司之,法则随之,浩瀚兮日月……”

    这一篇经世策论、典法,其思虑已久,再经得葛洪提携关窍,虽不敢取惊世骇俗之论,但其间字句琅琅上口,再引经据典、华而且彰,极合现下主流思想。至于内容,正如其开篇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徐之以火,法之以情,献策亦有三:土断,纳才,蓄甲。

    如此三策,顺应现下江东局势,不急不火、不锋不锐,并未触及朝庭与世家的敏感与忌讳。看似取乎中庸之道,然每策实可再行商榷……(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斯美如松

    字迹深沉,虽不似银钩铁划,但力透纸背。

    刘浓满意的伸出手,轻轻挥动宽袖,微风缓拂纸面,缕缕墨香浸怀。漫不经心的瞅了瞅,褚裒正挥毫注释,桓温长诗将毕;其余诸子皆埋头奋书,四下里唯闻落笔沙沙。

    适才老儒有言,时限为两个时辰,若是有人提前答毕,可自行携卷上前,此举到有些类似交卷呀。莫若,交个首卷?

    微微笑着,缓缓扭动脖子,“咯咯”作响,双手在膝间稍一用力,便欲起身。

    “啪、啪啪!”

    清扬的木屐声踏碎满地静澜,顿时惹得众人纷纷抬目注视。

    有人提着笔,情不自禁的轻喃:“此乃何人,尚不至半个时辰矣,莫非未答出?”言语间,笔尖浓墨滴落,毁卷,其人懊恼……

    王羲之阔步行来,挥动着筒状文卷,乌衣飘洒如旗展,卧蚕眉斜扬,嘴角微挑,边走边道:“瞻箦,请吧,何必在此地耗时!”

    “请!”

    刘浓长身而起,移去案上镇纸,拖着纸边随其直去。六年来彼此书信不断,有多少能耐各自心知。既然有心一较高低,便勿需谦让、惺惺作态。

    二人并肩徐行,步伐踏得不徐不急,目不斜视,对身侧传来的指点私议置若不闻不见,直直踏至阶下。

    稍稍一顿,齐齐揖手道:“答题已毕,请老师予以评核!”

    阶上三人皆怔,半晌不闻声。

    “嗯!!”

    少倾。将将回返的老儒魏叔通干咳一声,眯着眼睛凝视王羲之,豁然笑道:“我道是谁。原是……”

    “魏博士。”

    孔愉出言将魏叔通话语打断,随后便对其附耳细语,魏叔通听后神色一变,不再复言,而孔愉却疾疾起身向院外行去。

    将将踏下石阶,身子一顿。

    “哈哈……”

    院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仲宁何往?我等亦至矣,题论便由我与颜渊来评核吧!”

    话声未落。院门口踏进两人,正是谢裒、王侃。

    所有考生大惊,坐馆先生。坐馆而不教学,终日咏诗赋闲,若有合其心意者,便提携提携。妙而赏之。驾临考场核理俗务。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一个个再也坐不住,陆续起身默然揖手。

    两人联袂行至阶上,缓缓落座。

    王侃瞅了一眼王羲之,眉头不着痕迹的一收一放,随后单手徐徐一压,示意众人落座,而后笑道:“听闻有人应试丙类策试,我与幼儒兄特来见见!”最后两字。落得最重。

    “甚好!”

    谢裒看着阶下二人,伸指扣了扣矮案。笑道:“汝等二人,且将题论呈上!”

    “是,先生。”

    刘浓、王羲之齐答,王羲之抢先将自己的题论呈给谢裒,刘浓便只好呈给王侃。

    谢裒嘴角浮笑缓缓点头,王侃则深深吸了一口气。

    稍徐。

    谢裒微笑的神情渐敛,眉梢愈凝愈紧,先前尚不时抬头看向王羲之,到得后来再不复看一眼,反而情不自禁的默念:“君子不重则不威,重为自重!重乎,天地乾坤,浑圆如是;知天理、明自然,存乎于道……月出天河,佼垂杳阔,潜归于坤,此为君德……”

    “妙哉!!”

    念罢,谢裒拍案大赞,洪亮的声音穿透院内院外,惹得王侃侧身凝望,惊得在座诸君侧目嘴张,骇得树上鸟儿乍飞。

    良久。

    谢裒激动的神情徐徐回复,笑颜盈盈的看着王羲之,缓缓抚着三寸短须,笑道:“逸少,此文章,足以存史!”

    存史,哗……

    泼水沸腾,哗然四起,匪夷所思,诸般种种纷踏而来。间或,突然有人明悟,腾地起身,指着王羲之,大声呼道:“他,他,是王逸少乎……”

    “然也!”

    王羲之淡淡一笑,侧首朝着那人稍作揖手,随后回转身子,向着刘浓挑了挑卧蚕眉。

    “恭喜逸少。”

    刘浓淡然一笑,微作揖手恭贺,心道:王羲之做出任何文章,皆不为奇。

    “哼!”

    王侃总算松得一口气,佯装冷哼,面上却尽是笑容,有心替自家侄儿再涨涨声名,遂问道:“幼儒兄,不知逸少此文,可得几品?”

    “几品?”

    谢裒看着面前的得意弟子,心中极是满意,朗声笑道:“此卷,若论字,气神交融,浑不似物,恰作天成!嗯,一品。若论文,《老》、《庄》、《周》三体互释,几近如一,章统已然初具!嗯,存乎一、二品之间,且论上中。至于,这诗嘛……”

    稍顿,斜眼瞅了瞅徒儿,见其卧蚕眉微微挎着,神情略显尴尬;心中不由得好笑,自己这徒儿啊,就是赋诗差些,淡声道:“诗,立意颇佳,然字句稍欠,便算个二品。总体而言,当为上中!”

    上中!年方十五,上中之品,闻所未闻!

    一语飘飘,寂静渗幽,无人再出言私语,皆因已被惊怔过甚,尚未回神矣。

    “哈哈!”

    王侃今日连逢两件顺心事,胸怀大畅,笑道:“逸少,恁着作甚,快快谢过汝师!”

    “是,阿叔。”

    王羲之眉色飞扬,正欲向恩师致谢,恁不地一眼溜见刘浓,神情微微一怔,须臾,缓缓放笑,对着谢裒揖手道:“谢过老师,敢问,瞻箦之论,当为几何?”

    “瞻箦啊?瞻箦……”

    谢裒抚着短须随口应对,突地神情一愣,这才侧眼看向刘浓,这个自己有心收为弟子之人。

    美郎君,斯美如玉!

    莫论任何人。只要注其一眼,便会由生此意。哪怕身为男子,亦不得不为其姿仪赞叹。而今。谢裒……

    美郎君,斯美如松!

    其时,红日斜挂在肩,美郎君静立于王羲之身侧,面上始终带着雅雅笑意,莫论别人如何称赞他人,皆未改以颜色。宠辱不惊。应当为是,傲骨捭生,理当如是!

    谢裒在城门口。见他的第一眼,便欣赏这个少年郎君,赏他的凌云傲意,赏他的孤标自拔。如今。再赏他的这份浚雅无双。一如古之君子,再无他解!

    倏尔。

    谢裒收回目光,赞许的微微阖首,在案上找题论,随后,方记起刘浓的题论为王侃所阅,遂侧首一看。

    一看之下,笑了!

    王侃嘴唇开阖。正喃:“卫氏,叔宝乎!”

    “非也!”

    谢裒大声笑道。

    “哦。那是何人?”王侃眼眉轻轻一颤,真像,与卫叔宝真像!莫论是形,尚或是神,如出一辙也!

    “瞻箦,美郎君哦。”

    王羲之朝着刘浓挑眉,怪声怪气地低语,随后重咳一声,大声道:“阿叔,瞻箦策论,应为几何?”

    “几何,嗯……”

    王侃暗拂心神,捏着刘浓的论卷边缘一抖,稍稍作想,却将论题递给谢裒,笑道:“幼儒兄,汝且核之!”心中惭道:唉,适才一心皆顾逸少,尚未看得,如何评之。

    谢裒不疑有它,接过策论细看。

    半炷香后。

    徐徐抬起头来,凝目刘浓,眉凝作锋,沉声问道:“瞻箦,此论,可是你所为之?”

    咦!何解?

    阶上、阶下目光皆在此地,闻言具奇,随后面面相窥。稍后,有人摇着头沉思,似喃自问:“莫非,撰抄?”

    “撰抄?”

    “撰抄!”

    “然也,此策论极难,况且只得半个时辰,便是书千言,亦不过勉强而行,定是撰抄!”

    如蚁嗡,若涌潮!

    谢裒面沉若水,徐徐起身,盯着刘浓,再问:“可是你所为之?”

    刘浓不语。

    “瞻箦!”

    王羲之面呈惊色,斜踏两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嗯……呼……

    错在哪?土断?非也,我之土断只是方向,并未言之以细,亦未动及世家根本!纳才?非也,纳才虽有新言,然只是将国子、太学稍加细化,亦未损及世家仕途!蓄甲?非也,虽有建言以州布武,再建独军,可未涉及世家部曲!如此,何故?

    罢!

    直视,直面谢裒,沉沉一个揖手:“回禀先生,此乃刘浓所为!并非撰抄、窃弄!只是曾蒙稚川先生以《军书檄移章表荨笺记》三十卷借而阅之,学习章法!其间内容,亦并无类同之处!”

    “哦?”

    谢裒眼中精光越眯越盛,面上神情却浅浅缓放,慢慢落座,点头笑道:“原是如此,未料,你竟蒙葛稚川看重,得借书卷!嗯,怪道乎,行文有些迹象。”

    闻言,再静,气氛怪异之极,有缓有窒!缓者,是为刘浓之友尔,窒者,皆为震惊尔!这刘浓,大有来历啊,脾性绝傲的葛稚川亦看重他……

    “呵!”

    王羲之呼出一口气,挥手笑道:“老师,我与瞻箦自小相知,瞻箦之才异乎于常,有何怪焉!尚请老师快快评来!”

    “啪!”

    谢裒将案上镇纸一拍,清脆的声音打破寂蔽,声音朗朗:“谢裒坐馆三年,尚未见过有经策可与此论相较!”

    “啪!”

    未待众人发出惊声,镇纸再拍,将那些已经冒到喉边的话语,统统拍落腹中。

    再道:“若论行文章法,此策论,根枝互结,皆指本源,虽不至浑圆如一,亦属上中;若论据经引典,此策论,《老》、《庄》、《周》、《儒》信手作拈,融融汇贯,非大家不可为之,当为一品;若论奏对之策,嗯……此策论,虽有稚嫩之处,有待考摧!然,其心慧具,其眼独注,确为强国之策,理应一品!嗯,若非,若非这字,此策论当属一品!不过……”

    说着,似乎口渴了。捉起案上凉茶,徐饮、徐饮。

    “该当几品?”

    王羲之、褚裒忍不住的大声问道。

    “碰!”

    谢裒将茶碗重重一搁,弯起嘴角。笑道:“上中!”

    “上中!”

    “上中……”

    目光聚作箭,无人私语喧哗,皆于心中暗语:此子了得,或将一飞经天……

    “唉!”

    王羲之仰天幽幽一叹,继尔洒然一笑,朝着刘浓,揖手道:“瞻箦。王羲之,不如君尔!”

    “逸少!!”王侃轻喝。

    “阿叔!”

    王羲之回着王侃,眼光却注着刘浓。面上带着笑容,声音朗朗:“瞻箦之题难过于我,胜者荣,败者与之有荣。有何愧之!”

    “妙哉!”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赞道:“逸少,人中之英尔!”

    “瞻箦!”

    这时,谢裒缓缓起身,侧首笑道:“汝随我来!”

    “是,先生。”

    二人踏出院中,日光软拂。

    谢裒慢摇在前,刘浓徐步在后。前者儒雅,后者玉秀。默行无言。气氛温婉。

    此时,雅室的上等世家子弟大多已然考毕。三两成群,聚于槐树下、柳亭中,或咏诗、或行弈。

    待见二人并肩行来,纷纷作奇。

    “瞻箦?”张迈眨了两下眼睛,手指一松,棋子跌落,在棋盘上崩了两下,滚入草丛中。

    “仲人!”

    刘浓遥遥一揖,随后转身疾走,正好踩着谢裒的影子,稍稍作想,斜踏两步避过。

    嗯,不错……

    谢裒眼角余光将其所为尽收,抚着短须暗赞,步子却迈得更快,穿过桂花道,踏过青石阶,径自直入雕栏院中。

    去屐着袜,入室。

    稍徐。

    二人对坐于案。

    褚裒道:“瞻箦,且与我道来!”

    “道……”

    “道来!”

    一个时辰后。

    刘浓踏出室来,阳光微微晃眼,单手遮在眉上,稍稍一望,中天之日、不可逼视。

    “啪、啪啪!”

    挥着宽袖,将木屐踩得脆响,沿着青石阶徐徐而下,眯着眼睛,嘴角微微带笑。

    适才与谢裒一席长谈,虽未将心中所思所想尽数道尽,然也甚畅。谢裒言:此三策若稍事填补,大有可为。当然可为,而今刁协、刘隗借着桥郡混乱由头,欲行重典压制世家;谢裒若将此三策献上去,定能堵住其口,缓解世家燃眉之急!

    当然,谢裒借刘浓三策并非只借不还。其不仅将收刘浓为弟子传以文章、书法,尚有隐言:日后……

    要的,便是这日后。

    穿过桂花道,惹得两袖香,人逢喜事精神爽!将将踏出来,张迈便在树下大声唤道:“瞻箦!”

    “瞻箦!”

    褚裒、桓温、谢珪三人在亭中唤。

    “瞻箦!”

    王羲之孤立廊上,缓缓摇着手中芭蕉扇,笑容灿烂。

    四下里,但凡行人,闻声皆回首,注目徐步行来的美郎君。

    月袍、青冠,浑玉生烟。

    有人喃道:“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

    与此同时,周义缩身檐角阴影里,阴狠的看着被人群环围的美郎君,神情愈来愈狰狞,半晌,缓缓用力挪过头,瞅了瞅不远处的一间雅室,低声骂道:“呸!沛郡刘氏,不过如此!”

    “哼!”

    刘璠站在窗前,将周义与刘浓皆揽入眼中,冷冷一哼,眉梢紧簇凝川,随后转身落座于案,提起毫笔……

    ……

    轻舟分水,柳斜影。

    河道中。

    船头,褚裒身子斜斜半弯,虚着眼睛凝视前方水面,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手一扬。

    “噗!”

    指间小石块奔射而出,沿着静湛若镜的水面,荡出水莲朵朵。

    九朵……

    “哈哈!”

    褚裒朗声放笑,面上神情轻松写意,今日他与桓温亦顺利通过考核,得入会稽学馆。

    大步踏入船蓬中,瞧见刘浓靠着蓬壁假寐,笑意徐徐一收,皱着眉头,沉声道:“瞻箦,可是在担心那刘璠?他何故为难于汝?”

    刘浓缓缓睁开眼睛,淡淡笑道:“季野勿需为刘浓忧心,不过些许陈年旧事,避着他些便是了!嗯,尚要恭喜季野得入……”

    “嘿!”

    褚裒将手一挥,欣然道:“若是道喜,瞻箦才足以称道!今日而始,会稽之地,何人不晓华亭美鹤刘瞻箦!”

    稍顿,再道:“瞻箦,那刘璠虽是教学博士,然尚管不到你我,勿用惧他!”

    褚裒所言在理,世家子弟前来会稽,是为广积人脉为日后仕途铺路,若是在此勤恳功读岂非本末倒置。是以学馆对学子管核极是宽松,虽开设老庄周儒数诸般课程,然并不勉强修学,所采取的态度是:愿修则修,愿来则来,只是年底需通过评核。

    而今,得拜谢裒为师学习书法与文章,只选修了虞喜所教导的《周易》,至于老、庄、儒、数,则一概未择,想来与那刘璠交集甚少,只是这厮断不会如此简单。

    沛郡刘氏,总算来了。何惧之有?今时之刘浓,已非昔日幼童……

    唇往左笑,目光徐徐作凝,挥着王羲之所赠之物,芭蕉扇……(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山有木兮

    夏日湮尽,秋风扇起桂花香,扑帘悄浸小轩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袁女皇跪坐朱红矮案后,执着狼毫缓缓作书,行的是卫夫人的《名姬帖》笔法,这种笔法又名:簪花小楷。若与钟繇楷书相较,笔风清瘦高逸更显洁宛灵动,是以便有‘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一说。时下,郎君大多传承钟繇书法,而女郎则习茂猗先生。

    短短不到百字,却书了近半个时辰。斜斜捺尽最后一笔,乌墨如星的眸子眯起来,用笔杆戳着浅浅的酒窝,歪着脑袋打量。不错,真有几分《七阵图》势呢,横若千里阵云,点似高山墬石,撇若陆断犀象,折似百均弩发。

    嗯,独酌无相亲……

    这个孤傲的美郎君啊,所作的每一首诗皆是这般的凌绝,亦如他的人。近几日,整个山阴城传遍了华亭美鹤之名:醉月玉仙么?他做此诗时,是何等心境啊……

    “喵!”

    大白猫跳进来,窜到案上,抖了抖尾巴,慢悠悠的度着步子徘徊。

    “仙儿,可是又去偷吃了?”

    “喵……”

    袁女皇将猫揽入怀中,用手抹去它胡须上的糕点粉屑,近来它时常溜至隔壁,每每回来必是吃得甚饱。隔壁……隔壁有美郎君!

    “阿姐!”

    袁女正抓着桃红裙摆,浅露一对小巧粉丝履。踩着廊木曲郎,轻盈旋过紫木雕柱,踏进室中。一把将大白猫从袁女皇怀中拧起来。

    提在手中,转身便走,行至门口,回首笑道:“阿姐,借我一用!”

    “喵!!”

    “碰!”

    大白猫想挣扎反抗,奈何后脖被人提着,只能诉之以惨叫。袁女正嫌它吵。撇着嘴稍稍作想,曲着中指对准脑门,猛地一弹。

    顿时。安静了!

    袁女皇眨着眼睛,歪着头,呆了。

    “格格……”

    袁女正诘然一笑,捏着装死的猫。转到袁女皇对面落座。伸手执过阿姐手中狼毫,唰唰几笔乱撩,而后将左伯纸一撕,卷成筒,起身迈向屋外。

    袁女皇细眉轻颤,追至门边,惊声问道:“小妹,何往?”

    “白猫传书!”

    “稍待。同往……”

    袁女皇抓起案上的狼毫,飘冉相随……

    稍徐。

    曼曼葛藤青墙下。两个世家小女郎手拉手抬头仰望。

    一个梳着堕马髻,一个绾绕灵蛇髻,桃红惹花萝,步摇各叮铃。外围,则是八个神情紧张的女婢,掂足翘望四方,防止有人行至近前,瞧见小娘子……

    袁女皇有些后悔,微凝柳眉,喃道:“小妹,莫若,莫若我们回吧。”

    “回甚,抓好它!”

    袁女正轻声娇嗔,将手中丝绳猛地一扯,便听得大白猫一声惨叫:“喵!”

    可怜的大白猫,尾巴上拴着一支狼毫,背上缠着一方纸卷。

    “甚好!”

    袁女正拍了拍大白猫的脸,将其捧在手中,双手向上试着抬了两下,随后深深吸进一口气,猛扬双手,“簌”的一声,大白猫飞出,目标,青墙。

    “喵!!!”

    大白猫在半空中几个翻滚,终于在刻不容缓之际抓住青藤,荡了两下,急速窜至墙顶,回头瞅了瞅。“喵!”了一声,跳入隔壁。

    ……

    秋日已至,桂花开得浓艳,香味盛满小院。

    绿萝跪坐案侧准备做桂花蜜,楠木小篮里装满着红黄花瓣,皆是她近几日趁着晨露所采。夜里,小郎君练完字喜欢加食,若是做些桂花糕备着,定然是极好的。嗯,每每小郎君吃完糕点,总会多看我一眼……

    想着,想着,脸颊由浅至深红透了,嘴角却越愈来愈弯,笑得极甜。

    墨璃坐在对面,眯着眼睛给小郎君的新箭袍绣暗海棠。她的刺绣极好,便是杨小娘子亦是称赞的,主母与小郎君身上穿的、用的,但凡带锦绣,有一半是出自其手。绿萝很羡慕她的手巧,偷偷尝试给小郎君绣袍子,结果很令人沮丧,海棠没绣成,指尖扎破无数回,染作朵朵血梅花……

    “喵!”

    这时,大白猫从墙上窜下来,踉踉跄跄的奔到近前,绕着墨璃“喵喵”叫。

    “哼!”

    闻声,绿萝冷冷一哼,头亦不抬的嗔道:“坏猫,偷小郎君的笔,改日让来福哥炖了你。”

    “喵……”

    大白猫抖了抖耳朵、毫不畏惧,只管围着墨璃转,拖长声音乱叫。

    墨璃本不想理会,但委实极爱它,听它叫得凄惨,心中阵阵悸痛,稍稍一侧首,眸子唰的一下亮了,一把将其搂在怀中,格格笑道:“小郎君的笔,回来了!”

    “当真?”

    绿萝抬头匆匆一瞥,目光凝住。

    “咦!这是……甚?”

    墨璃把大白猫尾巴上栓着的狼毫取下来,见其背上尚缠着纸卷,三两下解开,左伯纸上有一行字,清丽绢秀,可是却看不懂。

    “我拿给小郎君去!”绿萝凑过来一看,当然也看不懂,睫毛轻轻一眨,不着痕迹的将纸卷一抽,转身便扭着小蛮腰,款款的摆向室中。

    哼,狐媚子……

    墨璃心中暗骂,捉起案上狼毫,顺手把那猫一搂,紧随其后踏入室中。

    室中。

    芥香徐徐,浸鼻润怀,有提神聚意功效。

    阳光透窗,洒得案上一半,美郎君一半。刘浓捧着书卷默读,修长的剑眉微微上扬,浓密的睫毛不时扑扇。剪辑着智慧与雅典。

    “小郎君,有信……”

    绿萝俏俏弯身,伸手轻轻左右抹拂。粉底蓝边绣花鞋软在室口,只着粉色萝袜踏进书室,媚媚的目光稍稍一弯,捕捉到小郎君霎那的失神,浅浅一笑,冉冉跪于一侧,呈上书信。

    “信?”

    刘浓将手中书卷搁在案侧。拾起茶碗浅浅抿得一口,方才接过那半片左伯纸,纸张甚卷。细细用手抹平,再以镇纸镇住边角。

    其间只有一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嗯,书法不错,簪花小楷。颇具卫夫人神韵!

    笑问:“此信何来?”

    “是……”

    “是猫带来的。小郎君!”

    绿萝正欲回答,却被墨璃抢了先,后者两步行至案侧,巧身旋跪,将狼毫缓缓搁于双龙衔尾架中,随后把怀中的猫举了举。

    “喵!!”

    “原是你。”

    刘浓稍稍一怔,少倾,淡然一笑。微微侧首,目光不由自主的穿过窗、探向墙。近两日常去隔壁拜访谢裒。曾见它待在袁女皇的怀里。

    袁女皇,花萝裙么……

    缓缓摇头,将半截左伯纸折叠,略略一想揣入怀中,捧起书卷继续默读。

    绿萝正准备研墨,侧首奇道:“小郎君,不回么?”

    “不用了。”

    刘浓眼睛凝在书卷中,手却慢慢探向案右茶碗。

    “小郎君,茶凉了。”墨璃伸手探了探碗侧,见小郎君不解的看来,微微垂首敛眉,小声补道:“碎湖阿姐交待过,秋风起时,便不宜再饮凉茶。”

    稍徐,悄悄抬首,凝目茶壶,犹豫道:“莫若,莫若婢子去换了来?”

    “去吧。”

    刘浓柔声说着。

    “是,小郎君。”

    墨璃浅身万福,瞅了瞅脚边匍匐的猫,怕它闹着小郎君便顺手抱了,起身之时眼角撇过绿萝,眸光凝得三息,轻轻咳了一声。

    哼!

    闻声,绿萝不屑地一哼,却不得不正了正身子,悄悄伸手到背后轻轻一扯,抹胸便往上移了移。

    墨璃满意的扬了扬嘴角,捉起案上茶壶迈向室外。

    而这一切,刘浓皆未得见,或许见亦未见。

    “墨璃,小郎君可在?”

    便在此时,来福的声音自室外传来。刘浓眉梢微扬,将书卷一搁,按膝而起,直直绕过屏风,踏至门前,微顿,嘴角浮起笑意。

    “见过,小郎君!”

    院中,白袍、青袍分列两侧,齐齐按刃阖首、声音雄沉,刀、剑扣环、锵锵作响。细细一数,暗惊,白袍十一人、青袍竟来了七人!杨少柳隐卫一共便只有十五人啊,来了一半,怎地不心惊!

    来福环眼扫过,脸上洋满笑容,每日皆派人守在城门口,终算将他们等来了,小郎君就此安矣。

    按着剑,踏前一步,笑道:“小郎君,尚有两封信。”

    “嗯。”

    刘浓拂去心中惊意,接信未阅,踏下阶来,朝着当先青袍笑道:“唐首领,一路辛苦!”

    “小郎君!”

    青袍退后三步,缓缓单膝跪地,微微阖首,浅露肩上墨色剑柄,沉声道:“唐利潇奉小娘子之命,自今而后,但凭小郎君驱使!”

    稍顿,再道:“小娘子,尚有信至!”

    言罢,头未抬,双手呈信。

    嗯,杨少柳,阿姐……

    刘浓微微一怔,眉间稍凝,随后浅浅渐放,将信接过,虚虚扶起唐利潇;放眼一掠,院中列满青白二色,加上先前的六名白袍与来福,如今共有十八名白袍、七名隐卫在山阴;如此战力,便是遇敌十倍,又有何惧!长长呼出一口气,暖意直荡胸怀,暗道:碎湖与阿姐,估计吓坏了!嗯,周义,便只待葛洪回信了!依时日推算,想来信已致吴兴,周札将如何决择呢?

    莫论如何作决,周义必死!

    那周义考核未过,却盘恒山阴不去,其意明显、其心昭昭!

    既已拿定主意,当下便命来福将两名盯守周义的白袍撤回,再命唐利潇遣隐卫暗中静守,但有异动需得立即回禀,而此举非为别因,唯恐其逃。

    待诸事皆毕,方才一挥衣袖,踏入室中。

    书信有三。

    “我的郎君亲启!”

    第一封是陆舒窈寄来的,真是个聪慧致极的小女郎,把信寄往华亭,再由华亭寄出。缓缓将信展开,娴雅婉丽的字迹呈现于眼。

    “……雄稚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我的郎君,幼鹤羽丰,展翅翱唳,君却无音。秋风乍来,千绳漫絮,转首默言,舒窈想你。笔墨悄凝,寐犹不绝,辗转入帘,舒窈念你。我的郎君,舒窈陋绣,望君爱之……”

    满纸皆是浓浓的思念,默然间,似乎得见,那个美丽的小仙子正抓着纤绳荡漾,金铃随风轻扬,烟眉却浅浅颦蹙,两把小梳子轻剪、轻剪。

    舒窈呵……

    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心中寸寸柔软,将随信所附的香囊拾起,但见囊面针脚细密,两面各绣一枚小金铃,置于鼻下轻轻一嗅,熟悉的暖香徐徐透怀,心道:嗯,稍后告诉她,我在何地……

    打开碎湖的信,碎湖言:庄中一切安好,主母身子甚好,北地来投的逃军已安排妥当,请小郎君勿要挂心,请小郎君一定珍重身体,请小郎君切记秋日加衣,请小郎君……

    细细一看,信角边缘处隐见斑斑痕迹。碎湖心思细腻如发,绝不会教水渍染信,定是眼泪无疑。可想而知,她得知遇袭之事后,是何等的惊骇且忧虑。

    心道:嗯,逃军去的倒是甚快,就这么搁着吧,待回华亭时再做计较。稍后致信问问碎湖,庄中钱粮尚有多少盈余;日前,与萧然商议驮马之事,先购五十匹,作价八百缗,不可贪多!江东马匹奇缺,重金难购!听闻不多,萧然本欲赠送。然,细水方可长流,日后陆续再购,李催来料理此事。

    杨少柳来信甚简,仅书一言:人之求,多闻善败,以鉴戒也!

    戒也……

    刘浓将三封信逐一叠好,搁于案左,以镇纸镇了。提起狼毫,稍作思索,落笔连回三书。书毕,正欲搁笔,蓦然想起一事,略作沉吟,微微点头。墨璃得其示意,将左伯纸再度铺展。

    “顾小娘子,安好……”

    ……

    吴兴,周氏庄园。

    桂花树下。

    白苇席绕树漫铺,乌桃案错落四方,周札落座正中,身侧艳姬环围,具是蛾首粉黛、娇丽年华。八步之外有案,案上置着投壶,里里外外散落着竹制令箭。

    “啪!”

    一名艳姬将手中令箭轻轻一掷,令箭飞出,在壶口边缘一磕,弹跳而起,落在案侧。

    “呀,未中!”

    “格格……”

    另一艳姬娇声笑道:“妹妹恁地狡猾,必是故意为之,想赠家主美人酒!”

    “便是如此,又若何?”

    未投中的艳姬媚然一笑,捧起案上酒盏尽抿一口,鼓着晕红香腮,袅袅娜娜的行向周札。

    “哈哈!”

    周札甚是畅怀,虽年过天命,面上却红晕如坨,犹似鹤发童颜;懒懒的歪在侍姬怀中,轻轻的拍着身侧侍姬之腿,笑盈盈的看着嘟嘴的美人行来……

    这时,有随从急急行来,低声道:“家主,有信至!”

    须臾。

    树下暴起一声怒吼:“竖子,安敢如此,竟行阴弑于人,欲置我周氏于死地乎!!!”

    众姬皆惊,瑟瑟作抖。(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微雨润袖

    周氏,正厅。

    周札端坐于堂上案后,堂下沿窗两侧,数十方矮案并列排开,稀稀拉拉坐着几名周氏子弟。

    放眼扫过堂下,心中感慨万分,昔日周氏一门三支,满堂济济何等兴盛。惜乎,而今唯余独木一枝,子侄亦不过五六人。莫非,江东豪强、吴兴周氏,将就此而衰乎!

    长子周澹道:“阿父,葛稚川与那刘浓并无实证,仅凭妄疑猜测,岂可断定便是十五弟所为?依儿子愚见,此事不予理会便可!”

    “然也!”

    次子周稚道:“大兄所言甚是,葛稚川枉为海内名士,空言无据之下,便尔诈我吴兴周氏,真当周氏无人乎!依儿子之见,应将此事知会懋兄、筵兄、赞兄。若是吴兴周氏戮力同心,何惧他人!”

    周澹犹豫道:“恐三位兄长未必理会此事,反而……”

    “唉!”

    周札渭然一声长叹,单手缓捋雪白长须,闭目沉思。

    周懋、周筵、周赞,皆为周札已故兄长周靖之子;当年周勰之乱中,王导命周懋平乱,周懋杀周札之子周续,再间接杀死周勰,一时间,周氏三支互相龌龊、怨恨成隙。是以,平乱之后,周懋便携着其弟周筵、周赞共赴王敦军府,已有三年未与吴兴本宗联系。昔日鼎盛的江东豪强门庭,教王导一计废之!

    稍徐。

    周札缓缓睁开双眼,沉声道:“而今。我吴兴周氏实已衰弱,形势早非以往,你等但凡遇事皆需三思而后行!行事则需敛光自晦!或有一日。周氏尚可再复昔日之荣盛!尔等切忌切忌,勿再内讧。”

    微顿,再道:“此事定乃周义所为,勿需再议!唉,幸而未留实证,不然定是后患无穷!我即刻便修书一封与葛稚川周旋。澹儿,你速速去一躺山阴将那竖子带回。毕竟玘兄唯余这点骨血。”言罢,身子猛然一软,神情则由然一颓。恍似瞬间老了十岁。

    周澹皱眉道:“阿父,十五弟性倔,未必肯随我而归!”

    “唉……”

    ……

    山阴城南,农庄。

    秋风卷起竹帘拍打门檐。“啪啪”作响。

    周义疾步徘徊于室中。犹似热锅上的蚂蚁,神情时尔阴鸷、倏尔惊颤,嘴里喃喃有辞,眼光则不时的瞟向屋外,似乎在等待甚。

    这时,几名带刀随从急急窜进农庄,其中一人快步行至室前唤道:“郎君!”

    “快快进来!”

    “是。”

    随从踏进室中,沉沉跪地。阖首道:“回禀郎君,刘氏戌卫森严。我等彻守终夜,靠近不得!”

    “靠近不得?”

    周义神情一顿,继尔低吼:“若是如此,要汝等何用?何用!!”

    “郎君息怒!”随从顿首扣地。

    良久不闻声。

    “罢,罢,罢……”

    “二十多人尚且杀不了他,就你们几个如何成事!既不可试,便唯有再觅它法!它法?它法……尚有何法?”

    周义眉头紧皱,以拳击掌,复行徘徊缓度,心思纷转如电;突地,瞳孔一阵剧烈收缩,身子骤然一个踉跄,眼前一黑,几欲晕厥,赶紧扶住身侧窗棱,靠着墙壁软软落座。

    随从心惊且忧,按膝抬首,犹豫道:“郎君,莫若回吴兴吧,以图日后!”

    “日后?”

    周义眉头紧锁,阵阵晕旋之意愈来愈重,赶紧抓起案上凉茶饮尽,将茶碗重重一搁,沉声道:“经此一事,族叔断不许我再出,日后绝不可期!仅此一机,岂可半途而废,当逆水而行!”

    稍顿,咬牙道:“备车,前往刘府!”

    “是。”

    几名随从簇拥着牛车,疾速离去。

    便在此时,阴影里飘出两缕青烟,隐隐绰绰。

    “去。”

    “是,首领。”

    须臾之间,青烟陡然转换,衣衫朴素,神情憨厚,仿若农夫……

    ……

    刘氏庄院。

    刘璠正在行弹棋,对面坐着会稽郡守纪瞻之孙纪友。

    弹棋,棋盘:正正方方、中突,光滑若镜足以鉴人,状似斗笠作扣。棋子为十二枚,作红黑色。刘璠乃是此道高手,曲指轻轻一弹,红子沿着镜面滑至终点,“噗”的一声,正中纪友一枚白子。

    “哈哈,妙哉!”

    纪友放声大笑,顺手从美婢托着的木盘中取得酒盏,徐徐饮尽。

    刘璠捏着棋子,淡然笑道:“弹棋不过小道也,何足称道!常闻人言,江左纪叔云博学强识、善理义,可惜刘璠不擅清辩,不然倒是可与叔云曲席长谈,聆听正始之音。”

    “真佑过赞也!”

    纪友再取一杯酒,朝着刘璠举杯邀饮,笑道:“正始之音,纪友岂敢厚颜居之?这竹叶青才是美誉实归!”言语虽谦,眉梢却飞挑,带着掩不住的骄傲。

    刘璠缓缓笑道:“华亭竹叶青确是好酒,华亭美鹤之名亦是遍传吴郡、会稽。听闻美鹤虽未及弱冠,然极擅辩谈,世人皆赞:卫叔宝之续,乃美玉复振于江表尔!只是……不知,若与叔云相较,又当如何?”

    “酒乃好酒,名乃虚名!但得一日,纪友定较那啾啾雏鸟得知,何为理义,何为正始清音!”纪友将杯中酒饮尽,看似漫不经心的将杯轻轻一搁,小指却在抖颤。

    “妙哉!叔云真豪士矣!”

    刘璠将手中棋子一搁,提起酒壶为纪友续酒,面上淡淡笑着,眼角的余光却瞄其一举一动。心道:果不其然,这纪瞻之孙虽盛负辩名,却眼高不容物,一激便怒。是个废物。

    这时,有随从前来禀报,吴兴周义来访。

    周义?嘿。鸠拙莽夫,粗鲁愚钝之辈,与对面之人同矣。

    刘璠眉尖飞挑,暗中冷笑,将手一挥,沉声道:“未见我正待贵客么?不见!”

    “是。”

    随从疾疾而去,二人继续饮酒弹棋。

    待得眼花耳热后。纪友醉熏熏的拥着刘璠赠的两名美姬,尽兴离去。晃晃悠悠地跨出门坎,险些摔了一跤。幸而美婢扶得快。

    “甚好!”

    “关关睢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纪友胡乱的嚷着,高冠歪歪。胸膛大开。左嗅一口,右亲一泽,好不开怀。将将被两名美婢拖上牛车,后方有人揖道:“周义,见过纪郎君!”

    “咦!周,周,周勰之弟……”

    “周义!”

    ……

    清晨,进秋。江东多雨。微雨如丝似雾,弥漫水城。

    刘浓一步踏出室。负手于檐下,眼望蒙蒙细雨烟锁如画水庄,辩不清水庄是画,尚是眼中尽画。漫不经心的展眼四掠,突见一截淡紫轻纱悄露于廊角,应是绿萝。

    她在做甚……

    偶生兴起,悄然默行。

    待至近前,眼神犹然一愣。

    三角青铜酒盏搁在檐角,绿萝蹲在酒盏后,双手撑着头,注视着一粒粒、一颗颗的雨珠自屋顶滴落,滚入盏中。四野极静,可听见水滴“哚儿”声。

    而每滴进一颗,她脸上的笑容便愈胜一分。

    刘浓怔然半晌,方才徐徐回神,嘴角微微扬起,不敢言语,唯恐将这宁静惊碎。

    “小郎君。”

    廊侧传来墨璃的唤声,惊醒了刘浓,吓着了绿萝。她倏地抬起头来,一眼看见身后的小郎君,面色顿惊,“呀”了一声,想要弯身万福,裙子却带倒了酒盏。

    “噼里啪啦!”

    青铜酒盏沿着廊角一直滚到院中,在青石板上蹦跶了好几下,再咕噜噜打了几个转,方才慢慢停下来。绿萝瞅了瞅酒盏,回首看向小郎君,长长的睫毛轻颤,面上神色颇是尴尬,可怜兮兮的蠕道:“小郎君,这,这是来福哥的酒杯,并非,并非……”

    刘浓笑道:“无妨,你盛吧。待我夜时归来,以此水煮茶!”

    “真的?”

    “自然作真,盛吧!”

    刘浓洒然一笑,慢慢摇袖而去,身后传来绿萝的嘟嚷声:“那,那我要多盛些……”

    墨璃俏生生立在门口,手中捧着桐油镫,见小郎君面带微笑的行来,悄悄瞥了一眼在雨中捡酒杯的绿萝,嘴角不着痕迹的一撇,浅浅万福道:“小郎君,来福哥说东西都备好了!可是,下雨呢,莫若……”

    “下雨,亦需往!”

    来福头戴青斗笠,身披白苇衣,捧着长木盒,大踏步行来,边走边道:“小郎君,琉璃茶具一套,墨具一套,三斤芥香,五斤龙井,皆是珍品哦……”

    刘浓笑道:“非是龙井,日后,此茶易名为碧螺春。”

    “哦!”

    来福耸了耸眉毛,回头对身后的白袍道:“碧螺春!”

    白袍答:“是,碧螺春。”

    “哈哈!”

    来福大笑,刘浓浅笑,廊上两个美婢媚笑、柔笑。

    主仆三人穿出客院,刘浓执着桐油镫,行走于竹柳道,月袍摆角在微风轻雨中飘冉,木屐踏着洁净的青石板,“啪啪”清扬;两个身披苇衣的白袍手捧长盒,亦步亦趋。

    一切,静美如斯。

    碎湖心细,让白袍、青袍带来了琉璃等物,方便小郎君送礼。的确需要送礼,王羲之、竹林七友皆需礼到意至,而刘浓准备在今日正式拜谢裒为师,更得备上束脩礼以示尊重。若是按礼节,束脩礼应为肉脯、钱财等物,但谢裒怎会缺肉脯、钱财,况且手里若是提着几窜咸肉干、五株钱,好像亦不甚雅,于是乎……

    谢氏水庄正门甚阔足有三丈,朱红的门廊下肃立着四名带刀甲士。若按晋例,士族可拥有带刀部曲,但不可私自造甲,然王、谢、袁、萧,皆不在此例。

    刘浓道:“劳烦通禀,华亭刘浓前来拜访幼儒先生。”

    “稍待。”

    守门的甲士识得刘浓,微作阖首,转身,按刀入内。

    一炷香后,甲士快步回返,瞟了一眼两名白袍,沉声道:“刘郎君,部曲请卸刃!”

    嗯,汗颜……

    刘浓微微一愣,随后恍然而悟,竟将此事忘了,带刀入他人之府,乃极为失礼之举,且极易滋惹事非,当即侧首道:“来福,卸刃!”

    “哦……小郎君。”

    来福慢慢的将腰间重剑卸下,极不情愿的递给甲士,踏入门廊时,尚回首探了两眼;另一名白袍同样面显不舍。之所以如此,皆因罗环教导:华亭之刃、华亭之袍皆是宝物!若非折首,断不可弃!

    踏入水庄,瞬间遁入烟墨水画。

    雨中的水庄,清幽致极。白玉般的水廊纵贯东西南北,间或得见:三两柄桐油镫飘浮于弱雨之中,粉黛绿纱借风斜冉。不闻声,唯余雨丝洗芭蕉,莹绿。

    行于水廊,薄雾茫茫,往昔朗朗水面,而今千坑万点。

    人执镫、负立于栏,斜风细雨直浸面,忍不住的喃道:“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

    来福赞道:“妙哉!”

    刘浓乐了,侧首笑问:“妙在何矣?”

    “啊……”

    来福浓眉拧成两团,继尔摸着脑袋,笑道:“小郎君吟的都是妙!”

    “哦。”

    刘浓暖暖一笑,缓缓转身,轻挥宽袖。

    “瞻箦!”

    穿过水廊,雨声渐起。此时,斜上方的假山亭中,谢奕半个身子探在亭外,朝着刘浓招手,大声叫道:“瞻箦,快快上来!”

    “无奕!”

    刘浓抬头斜望,翠竹挡住了视线,看不清亭中全貌,只得遥遥一个揖手,大声道:“无奕,刘浓要去拜见令尊幼儒先生,稍后你我再续。”

    “说甚?”

    因隔得稍远且微雨渐呈烈势,谢奕似未听真,缩回了身子。稍后,便见其急匆匆的从假山上冲下来,木屐踩得水坑成莲,宽袍下摆湿透亦不顾,反而边奔边笑:“好雨,妙雨!”

    待冲至近前,抹去满脸的雨水,嘿嘿一笑,拽住刘浓衣袖就往山上奔:“快来,快来,阿父亦在亭中!”

    雨下得紧,二人冲至亭中,头脸皆湿。

    打横递过来一方丝帕,刘浓下意识的接过,稍稍一抹,恍然一愣,侧首看去,眼神微怔,随后不着痕迹的将丝帕悄递。

    对方不接,只是瞪着眼睛。

    谢奕用谢真石递来的丝帕,胡乱的擦着脸、脖,回首笑道:“这雨,初时细腻,现下豪爽。瞻箦,可有觉得胸怀尽开啊?”

    “然也!”

    刘浓将丝帕塞入袖囊中,这才抬首打量亭中,亭甚大,长宽各有三十步。其间尽铺苇席、错摆矮案,十余人各落簇簇,男女老少皆有。

    谢裒稳稳的坐在当中,扶着短须微笑。

    赶紧将脚下木屐去了,目不斜视的踏入亭中,深深一个揖手:“刘浓,见过幼儒先生!”

    谢裒笑道:“瞻箦不用拘谨,今日秋雨正浓,我亦不过在此凑景也!”

    “然也!”

    刘浓将将踏进来,小谢安乌溜溜的眼睛便一直瞅着他不放,举起手中果子,挥了挥,大声道:“天地乾坤为大,秋雨秋色共赏。阿父与我一样,你也一样!”

    “哦!”

    谢裒面呈微笑,饶有兴致的问道:“阿大,天地乾坤为何为大?”(谢安小名,阿大。)

    “嗯,咔嚓……”

    小谢安歪着头想了想,似未想出来,用力咬了一口青果,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高声道:“足不足以量是为大,手不足以攀是为大,大乃不及之物,天地乾坤皆不及,故为大。”

    “妙哉!”

    “妙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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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拜得名师

    雨打朱亭,扑扑沙沙。

    小谢安得了众人称赞,神情甚是得意,乐滋滋的捧着果子啃出一条槽,暗中却挑着秀长的眉撇向刘浓,在他的心中,这个美郎君,委实为平生劲敌。

    “阿大。”

    谢裒现下共有四子,独爱这个小三郎,爱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继续问道:“天地乾坤确实难及,然我等皆为自然之物,理应有共通之处,如何及之?”

    “自然之物,如何相及……”

    小谢安双手捧着果子咔嗤咔嗤的啃着,睫毛一眨一眨,突地眉梢一跳,“唰”地起身正欲作言,恁不地一眼溜至刘浓,稍顿一瞬,而后将手一指:“美郎君,且答之!”

    众人随指而望。

    美郎君微微一笑,此问不难,但谢裒是在教导子侄,怎可作言毁其心意!遂踏前半步,亦不作言,只是伸出两根手指,一指天,复指地,而后点向眉心,缓缓移至胸前,定住。

    “哈哈!”

    谢裒极喜,笑道:“阿大,勿考你瞻箦阿兄,汝快答之!”

    “哼!”

    小谢安嘴巴不屑的一翘,狠狠的啃了一口果子,三两下吞进肚子,而后大声道:“天地乾坤足不以及,手不以及。然,思可及之,心可及之。畅自然之理而存胸,定可及也!”言罢,学着大人样,撩袍落座。

    众人莞尔。

    谢裒指着身侧空着的位置,笑道:“瞻箦。且坐。”

    “瞻箦,来!”

    袁耽靠着亭栏懒懒的笑,空位恰好在其身侧。

    将将落座。亭口的袁女正俏俏迈过来,桃红色的襦裙携着阵阵清润的风,直扑人面。

    刘浓眉梢轻颤,这个小女郎胆子甚大,适才的丝帕便是她递的,恐其再行惊骇之举,赶紧拾起案上茶碗。佯装徐徐缓饮,不与其对视。

    待她稍顿之后冉冉而去,暗暗一松。漫不经心的扫过亭中。

    众人神态闲雅,以各自的方式领略着清新秋雨:谢裒与袁耽正低声细语,时尔点头、倏尔微笑;三个小女郎簇拥着一方长案,居中的花萝裙袁女皇正凝眉作画;两个小小郎君躲在亭角玩弹棋。小谢安边啃着果子边支招;谢奕趴在栏上目逐远方。眼神时怅时舒;谢珪与一个俊雅的郎君默然行棋,两人身侧斜坐着一个面相妖冶、敷粉的郎君,其将手中的陶埙晃来摆去,神情颇是悠然。

    晋时以白为美,自正始之音何宴后,名士多喜敷粉熏香,踏游山间时,挥舞宽袖、脚踩木屐。动时满袖携香、静时如玉生烟,从而衬出龙章凤姿。飘飘若仙之感。这位郎君的粉敷将将好,不淡不浓,恰好衬得尖秀的脸庞似玉锥,纤细的乌眉若飞絮,正适二字:妖治。

    亭外,丝雨渐成帘势。

    虽无人理会自己,但却丝毫不觉有异而生孤,刘浓悄步行至谢奕身侧,假山甚高,凭栏远眺,目光穿过雨帘,越及越远,虽不似往昔清朗,却别有一番味道,心宁静、神致远。

    “呜……”

    “呜,呜呜……”

    埙声悄起,初时弱不可闻,渐或漫遍亭中,泄出雨帘,直直洒向天际,携着苍茫雾雨,纵横穿梭。古音八八,埙声最殇,苍古若老松。

    待得一曲尽毕,刘浓徐徐回首。

    矮案后,妖冶的郎君将埙缓缓一搁,慢慢起身,笑嘻嘻的团团一个揖手,而后悠哉游哉的落座。

    袁女正撇嘴道:“绵新秋雨温婉适人,何故鸣此离伤之曲,意不对景、景不随心,有何值得暗喜之处?莫非,仿习楚人沐猴而冠,却不知乎?”

    “嘿嘿……”

    妖冶郎君讪讪一笑,仿若有些惧她,转首不语。

    “小妹!”

    袁耽一声轻喝,撇了一眼小妹,眉间微微凝簇,亦不知想到甚,眼睛突地一亮,随即笑道:“仁祖,曲虽好,然确与此景不合。莫若再献舞一曲,我等亦好借景坐观仁祖雅姿,共领其妙也。”说着,再侧首对谢裒笑道:“世叔,以为然否?”

    “嗯……”

    谢裒扶须的手微微一顿,眼光极快的掠过袁女正与妖治郎君,前者嘴巴嘟着,后者神情颇是不自然,心思稍稍一转,便已明故,淡然笑道:“然也,坚石且行《鸲鹆舞》来!”

    “是,阿叔。”

    妖治郎君缓缓起身踏至中亭,环掠在座众人一眼,笑道:“若要谢尚献舞自无不可,然《鸲鹆舞》不可无曲。若无曲插翅,鸲鹆怎可翱翔?”说着,特地瞅着袁女正,拔了拔眉梢。

    袁女正指着刘浓道:“他,擅琴。”

    “然也!”

    袁耽一拍大腿,豁然笑道:“世叔,瞻箦之琴,足堪天听!”再对刘浓道:“瞻箦,可否献琴以雅?”

    唉……

    刘浓心中暗叹,早将袁耽与谢裒神情纳在眼中,谢、袁有意再缔姻亲,而袁女正便是谢尚日后的正妻,委实不愿趟此混水,当即朝着谢裒深深一个揖手,随后对袁耽歉然道:“彦道,非是刘浓不愿,实是琴在家中,往来相取甚是不便,莫若改日可好?”

    袁耽“哦”了一声,眉头微皱,心道:近日,女正小妹因撞破谢尚与婢女行事,对谢尚观感渐不如昔,放言不再嫁给谢尚。此非两家所愿闻之事,得想个法子弥补才是。唉,小妹也着实任性,不过一个小婢女而已。纵然现下谢尚确实有些过,但家族联姻何等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这时,谢真石见场面略显尴尬,款款起身,笑道:“阿兄,真石愿鸣筝相助!”

    “愿闻小妹之音!”

    谢尚悄悄瞅了瞅谢裒,见阿叔面呈正寒。心中无奈,只得正了正顶上之冠,随着谢真石的筝音跳起了《鸽鹆舞》。

    一曲鸽鹆舞。谢尚弹冠扫袍,俯仰屈伸,旁若无人,恰作飞鸟展翅,忽若鹰扬,将鸿鹄之志尽诉于九天青冥之上。引得在座诸君抚掌击节,惹得袁女正娇颜尽放、嫣然宛尔。袁耽与谢裒则相视会意一笑,就连那一直埋头作画的袁女皇亦悄悄掠了一眼小妹,嘴角稍弯作弧线。刘浓亦淡淡的笑着。单手缓缓轻节矮案,只顾观舞称赞,对袁女正偷偷扫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待得舞尽时,袁女皇画作已毕。慢慢将笔一搁。长长舒了一口气,神情颇有几分自喜。

    袁女正凑过去瞅了一眼,惊呼:“此画真妙,阿姐昔日所作皆不如它,可否送我?”

    “小妹……”

    袁女皇一声娇嗔,脸颊稍稍泛红,见袁女正伸手要抢画,情急之下。竟将身子微微前倾,伸出双手环揽。巧巧护住案上画作。袁女正未得手,犹自不罢休,徘徊案前不肯离去。

    两姐妹,一个神态憨娇,一个温婉喜人。

    “呵呵……”

    “哈哈!”

    众人皆笑,随后亦奇,纷纷上前观画。而袁女正见人越围越多,不便再度下手,只得悻悻作罢。

    少倾。

    谢奕惊呼:“瞻箦,快来,快来!”

    嗯……

    刘浓并未上前观画,在与谢裒低语,正言及拜师之事,听得叫声,眉梢微微一挑。

    谢裒笑道:“去吧,稍后再言。”

    话尚未落地,谢奕疾疾行来,拉起刘浓直奔人群。

    画乃《雾雨浸潭图》,取的是俯瞰远景:四野漫茫若蒙,亭台画院静静悄落各处,仿若深处水云之中,其间有白廊浮绿水,桐油镫、月袍浮动、斜雨中……

    画中之人正是刘浓,描得甚浅,入景极淡。可就是这隐隐约约,却让画作平添几分空灵浚透。若无此笔,画甚空,若多此人,意正浓。

    此画虽是简画,且仓促而就,但就连谢裒细细看后,亦忍不住的扶须称赞:“女皇画风甚妙,曹不兴若得复生,定当收汝为弟子也!”

    “世叔过赞!”

    袁女皇微微浅身,款款一个万福,随后不经意的看向刘浓,轻声问道:“常闻人言,吴郡陆氏、陆小娘子极擅作画,刘郎君亦居吴郡,可曾见过真颜、画作?”

    刘浓摇头笑道:“刘浓虽居吴郡,然也只闻其名,未得见矣!”

    “哦……”

    袁女皇微见失望,缓声道:“世人皆言陆小娘子画鹤不可点睛,真想见一见啊。”说着,迷离的眸子转向雨帘之外,神情幽幽。

    “嗯……若有缘,总可相见!”

    “是么?”

    “然也!”

    刘浓微微一笑,不愿对此事再作多言,见众人皆已落座,心中由然一动,轻步行至谢裒面前深深一个揖手,而后再朝着亭中众人团团揖手:“尚请各位观之以礼!”

    “固所愿也!”

    众人皆知刘浓将于此时拜谢裒为师,纷纷还礼。

    稍作见礼后,刘浓正了正顶上青冠,拂了拂袍摆,目光平视前方,缓缓跪地,双手徐徐揽至眉心,继尔慢慢下沉至地,以额抵背,顿住,稽首道:“华亭刘浓拜见幼儒先生,刘浓虽愚钝不堪、才疏学浅,然心诚志坚,乞请先生传之以道、授解以惑,希先生怜之,传之!”

    谢裒坐于案后双手虚抚,笑道:“快快起来,何须行此俗礼。”

    “礼不可废,尚请先生垂怜矣!”

    刘浓继续再稽,往返三遍施以大礼,谢裒方才离案而出将刘浓扶起,如此便是应承了刘浓的拜师恳请。随后才是正式的拜师礼:先拜圣贤、再拜师献礼、聆听教诲。

    谢裒拿出《老》《庄》《周》《儒》四类竹卷置于案上,刘浓对着竹卷行稽首九拜礼。而后,再对谢裒三度稽首,奉言束脩礼,谢裒作言勉励。

    如此,礼毕,刘浓终于得拜谢裒为师,至今以后,便需时常前来学习书法与文章。

    谢裒甚是顺怀,扶须笑道:“瞻箦,汝之师兄王羲之,下月将来修习文章与诗赋,你们皆为我之弟子,需得相互学习。”

    刘浓恭敬道:“是,先生。”

    若论书法,刘浓与王羲之实为天地鸿壤之别,谢裒此言亦是让他多向王羲之请教,学不如人理当如此。至于王羲之家学渊源为何会拜谢裒为师?稍加盘恒便已有数,王、谢此举乃为子孙铺设仕途之故,两家子弟自小相识、相知,出仕之后定会相互提携。便如袁耽、谢奕、桓温三人出仕之后互帮互助,谢氏借桓温军府培养出大量的精英子弟,桓温借谢氏郡望一路高歌直至权倾天下,各取所需、相辅相承。

    当下再命来福将茶具、墨具等物捧至亭中。

    谢裒亦好茶道,待见器皿精美繁多至斯,一时惊怔。

    刘浓笑道:“老师,弟子粗略通茶,可否烹茶一壶,寥敬心意?”

    “哦,瞻箦竟通烹茶,快快行来!”

    谢裒大喜,忙命行茶。

    刘浓淡然一笑,将各色茶具摆放于正中矮案,就着满场惊疑的目光,调水弄火便行烹茶。宽袖翻卷似浪、巧弄炉火,若行云似流水,众人眼花缭乱。

    待得清缕徐徐时,复见茶烟千朵。

    初时,众人尚可微笑自持,不消片刻,则纷纷沉入行茶的神韵中难以自拔。亭内极静,唯余水泡破裂噗噗、雨打竹叶声。

    袁女皇轻柔的眸子缓缓拂着美郎君,嘴角微弯;袁女正则不同,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嘴唇蠕动开阖,亦不知在说甚;谢真石恬静的笑着,神情温雅,仿若置身于雪后山谷;谢裒缓扶着短须,若是细辩,节奏与刘浓行茶一致;其余郎君则各呈不同,难以逐一述之以言。

    待品尝了刘浓的茶,谢裒单手轻轻拍案,眼中明光闪烁,嘴里则赞不绝口:“妙哉!妙哉!昔日所饮,皆是粗鄙之物,仅为解渴去腻也。而瞻箦此茶,烹茶时,恍若明见心性;品茶时,令人悠然忘俗。嗯,其间蕴养之理浑若天然,若是深索明探,或成一道矣!”

    “然也!”

    “此茶,不似物也!”

    众人深以为然、不吝称赞,便是小谢安亦觉刘浓之茶甚是好看、好喝。刘浓团团一揖,洒然一笑,东晋以前,茶之一物多为去腻拔腥之用;东晋之后,僧人采茶山中,因感念雾雨养茶、襟袖沾幽之意,从而延伸禅茶一道,行茶时,将心神意赋于茶中、尽作一味,而那养鹤的支遁支道林便深谙此道。

    午食之后,雨歇。

    刘浓向谢裒请教书法,谢裒大手一挥,笑言:以后时日尚多,何必急在一时!反命其至院后闲逛。刘浓心中极是费解,但不敢有违师命,遂由随从引领,转廊走角绕至后院。

    将将踏入后院,便见院中铺着苇席、摆着矮案,案上置着笔墨纸研等物,三个小小郎君齐齐跪坐于案后,目光则投向院中老树,眼睛一眨不眨,脑袋却颇具节奏的一晃一晃。

    咦!

    刘浓心中甚奇,悄悄迈至小谢安身侧,微微一笑,正欲出言问询。

    “嘘!”

    小谢安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唇边一靠,滴墨般的眼珠转动三下,缓缓转眼投向老树,不作一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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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潜龙勿用

    院中老树参苍,小小郎君摇头晃脑。

    稍徐。

    刘浓放眼打量后,默然一笑,撩袍落座在小谢安身侧。这院子应是谢氏子弟平日习练书法之处,四方角落摆列着水缸,在边缘处尚有一方静潭,色彩皆呈墨黑。

    “为何居于我侧?”小谢安皱着眉头颇是不喜,想要挪到别的地方去,然苇席只铺了三面,若挪至他处便只能跪青石,如此,并非其所愿。

    “借居而已!”

    刘浓洒然微笑,心中着实喜欢这个小小的谢安,眉清目秀、灵动非常,带着小孩儿特有的慧觉与娇憨,若与史记载的谢太傅一较,恍若两人哪。

    “哼!”

    小谢安轻轻一哼,伸手一拍案上书帖,见谢万、谢恒斜目投来,瞪了他们一眼,而后翘着嘴巴,朗声道:“借非窃,窃非借,未经主人应允,实为窃!”

    “哦,原是如此,那便窃。”刘浓剑眉飞挑,身子却斜斜一歪,好整以暇的打量着气急败坏的小谢安,心中难得一阵轻松写意,嘴角微微扬起。

    “惫懒,我要告诉阿父。”

    小谢安嘟嚷着,最讨厌他这眼神,更不满他把自己当小孩儿戏弄,鼓着腮帮子、眼珠一阵乱转,却无可奈何;半晌,竟幽幽一叹,拿起书帖遮于脸侧,挡其视线。

    “咦,八月帖!”

    刘浓眼神蓦然一疑,稍稍一顿。眯眼看向身侧小谢安。《八月帖》张芝,张伯英章草,六行。八十字,字字若飞,形神超拔率意;而张伯英其人,莫论章草亦或今草皆是风骨独异、自成一统,卫桓在《四体书势》中亦曾言及并极是推崇;但这并非启蒙书帖啊,莫非小谢安之书法……

    思及至处,顿觉汗颜。

    “汝。看,看我做甚……”

    小谢安察觉到他的目光,先是暗中气恼。而后心思一转,落在帖面上,神态顿时扭捏起来,嘟嚷着补道:“非。非也。阿父言,观伯英先生之字,可触神导形!”

    “哦!”

    刘浓微微一松,撇了一眼院中老树,但见枝杆弯则如弓,直则似箭,宛转盘旋时若飞龙腾舞,心中恍然而悟。笑道:“如此说来,莫非观树亦可异形?”观树确可导形。此老树之态,恰若卫夫人所著《笔阵图》,横似枝、点若叶、撇作弓、折如盘、竖同干、捺斜飞、横折钩……

    “然,然也。”

    小谢安神情愈渐羞赧,秀丽的睫毛一闪一闪垂下来,挡住了点墨似星的眼睛,两只手死死拽着袖子,并不时的瞟一眼刘浓。

    咦,有古怪……

    刘浓心情大好,单手撑案支首,亦不作言,只是嘴角越扬越高。

    胖胖的谢万早已按捺不住,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决定落井下石,侧首大声道:“安兄,既有客至,何不将汝临摹之书帖示之,大家共瞻!”

    “然也!”

    谢恒亦笑道:“安弟,且共瞻之!”

    “哼,瞻之便瞻之!”

    小谢安顿时怒了,将藏于袖笼的一卷左伯纸“唰”的一声抽出来,往案上猛然一拍,大声道:“吾之书法,乃临钟侯之楷、摹伯英先生之草,集而为行也!汝等,汝等休得取笑!”

    “哦。”

    “哈哈……”

    两个小小郎君哄笑,刘浓莞尔;小谢安却腾然起身,环眼掠过三人,而后负手昂立,桃着眉梢不屑一顾。

    稍徐。

    刘浓观字后,眉心微凝作川。

    小谢安的字难以形容,字迹混乱致极仿似胡乱涂鸦,可若是深究细辩又似乎隐具章法,委实令人费解。书法非同其他,不仅需得天赋灵慧,尚需经年磨笔、苦练不辍,方能有所小成。小谢安如今不过四、五岁稚龄,若说章法太过牵强,但为何仿若具神呢?

    心有所思,不禁轻声问道:“为何会如此?”

    “唉……”

    小谢安见刘浓神情不似取笑,怅然一叹,缓缓落座,慢声道:“阿父言……”

    原来:小谢安三岁时无意中从其父书架中得窥张芝今草《冠军帖》,对其中字迹一时触情竟不可自拔,是以时常偷窥把玩,终有一日被谢裒撞见,惊而问询:‘汝所观之,为何?’小谢安答:‘为飞鸟、游鱼,或为龙、螟蛉。’谢裒听后大惊失色,当即传其书法,果然发现其:字不能书、书不得正;是以便以章草《八月帖》传之,寄希望用较为方正的章草徐徐导之,使其得神而铸形。(今草为连草)

    待其将事情原委道出后,刘浓剑眉紧锁,拇指食指缓扣、缓扣,深胡若雾隐、时明时茫,似捕捉于未明尽明之时,久久不可回神。

    先得神……铸形难……,既铸形……如何得神……

    循序渐进方可见神而塑,我之书法前四年皆临摹钟繇小楷,因不与小谢安同。既是如此,莫非,莫非我之书法得神有误,是以迟迟不能笔意随合?

    霎时间,心思纷乱如绪、眼神尽显迷离。

    廊上,转角处。

    谢真石眯着眼睛问道:“阿叔,刘郎君之书法,缺限倒底在何耶?”

    谢裒遥遥注视沉思的刘浓,手扶短须,淡然笑道:“真石,事若达则明,致明则洞。瞻箦之书法,恰如其人博学若渊,字迹已然有骨,然……”

    “呀!”

    谢真石细眉一跳,掩嘴惊呼,随后瞅了瞅谢裒,赧然道:“阿叔,莫怪真石无状。然则,莫非刘郎君……”

    “然也!”谢裒赞许的点头。

    谢真石道:“阿叔,若是如此,何不实言以告呢?”

    “唉!”

    谢裒叹道:“此为迷障。非心卸不可破之!瞻箦聪慧异于常人,然愈是聪慧愈难以脱障,便只能如此循循诱之。不然单以书论,终生亦难成大器!走吧!”

    言罢,转身挥袖而走,谢真石徐步跟上。

    再听谢裒低言:“瞻箦英才秀彻,终将大有所成,日后让汝阿弟多与其交往!嗯,无奕、知秋竟也识人。红楼七友倒亦有趣。”

    “是,阿叔。”

    谢真石嘴角微弯,悄然回首。一眼之下,嫣然宛尔。

    “嘿……”、“嘿嘿……”

    院中,小谢安两只手在刘浓眼前不断的挥着,边挥边嘿。摧其快快回神。心中则道:这美郎君怎地了,莫非为我之书法所摄?

    “嗯!!”

    刘浓徐徐回神,而后干放了一声嗓子,笑颜层层展开。适才虽未悟透其中关窃,然也略有所获,理应是领神之际出了问题,不由得暗叹:融神难也,岂可人人皆为王羲之矣。

    缓缓一笑。纵目四展,但见稍远处的潭边有一石。上书三字:洗笔池。字迹遒美健秀,笔势委婉含蓄、平和自然,远观不可及,便欲起身近睹。

    伸手欲将膝上微皱的袍摆弹拂,恰与此时,小谢安不知何故竟将身一侧向其靠拢。

    “噗!”

    中指碰到一物,小小的,稍稍一愣,忍不住的曲指一弹。

    “噗!”

    再弹。

    “噗噗!”

    “啊,你……”

    小谢安一声轻呼。

    闻得呼声,刘浓猛然回神,正欲再弹的手指蓦然一滞,倏地侧首一看,只见小谢安脸红若朱果,双手死死的护着裆部,神情极不自然,张着嘴巴,仿若将要大呼出声。

    刘浓赶紧伸手一靠嘴边,低声道:“嘘!”

    “为何,嘘?”小谢安悟着裆,下意识的奇问,眼神委屈万分。

    刘浓看了看自己的中指,再撇了一眼小谢安,顺手指了指正侧首张望的谢万、谢恒,摇着头,轻声叹道:“如此糗事,岂可为他人所知?”

    “然,然也……”

    自此而后,小谢安再未与刘浓言语,且命女婢再铺苇席,矮案摆得离他远远的。刘浓驻足洗笔池边,心中涩然,盘恒片刻便悄然离去。

    将将一走,小谢安顿时松了一口气,缓抚着心口,腹诽道:这个美郎君非君子也,且与我不合,辩论我已不及他,尚要弹我……

    刘浓在廊上遇见谢真石,两人微微见礼,随后擦肩而过。

    谢真石慢慢转身,目逐青冠月袍的美郎君疾疾转过朱红长廊,歪着脑袋,轻声喃道:“奇也,为何刘郎君神情略见尴尬,且行色匆匆呢?”

    刘浓沿着青石路穿出竹柳道,正欲踏入谢裒院中。便在此时,月洞内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后便见锦衫浮动,两人联袂而出。

    谢裒一步踏出来,见刘浓候立于道旁,稍稍一愣,笑道:“瞻箦,来得甚好,快来见过纪郡守。”随即再对身前人笑道:“纪郡守,此人便是华亭美鹤刘瞻箦!”

    纪郡守?纪瞻,纪思元!

    刘浓心中微惊,踏前半步,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纪郡守!”

    “嗯,美姿仪!好气度!”声音雄沉威严,仿若金铁闷鼓。

    “郡守过赞,刘浓愧不敢当。”

    徐徐直身,抬目平视前方,身前之人满头花白,面目方正如刀削,身形极是健硕,虽已年近七十,眼神炯而不浊;最是那对刀眉之尾,微微下垂,令人观之生畏。

    纪瞻,江左五俊,与贺循、顾荣齐名。司马睿南渡之时,率先投靠的江南士族便有纪瞻。在寿春时,其率运输部队与羯族后赵、武帝石虎战于长江渡口,一举破敌,追击石虎铁骑上百里,从而名震天下。王敦反时,其以七十高龄带病宿卫六军,与王敦大军血战于野。纪瞻或许不知,其于刘浓阖家有救命之恩,昔年来福带着刘氏南逃,若无他临危之时击退石虎,怕是今时刘氏与来福尚在江中沉鱼尔。

    半晌。

    刘浓再次沉沉一个揖手,十息不起,对这位老将军肃之以敬。

    纪瞻亦在眯眼打量刘浓,确是如玉美郎君,且举止有礼、神态从容有度,不见半分年少骄纵;眼底锋锐愈放愈软,捋着三缕长须,缓缓笑道:“近日,山阴城遍传汝之美名,今日一见,姿仪自不用言,气度亦是与他人不同。望汝好生修习功课,日后亦好为国出力、横陈栋梁。”

    勇武之纪瞻、和善之纪瞻、爱才之纪瞻……

    刘浓深吸一口气,揖手道:“刘浓,谢过老将军教诲!”

    “咦……”

    “老将军,瞻箦……”

    闻言,谢裒眉头微皱,暗觉心奇;纪瞻背负了手,微微掂腹,好整以暇的描着刘浓;刘浓目不斜视,双手自然下垂,神态朗朗若云,仿若丝毫不觉自己适才言之有误。

    少倾。

    “咳……”

    谢裒假咳一声,尚以为刘浓乃一时口误而不自知,有心替其解围,遂笑道:“郡守,瞻箦年少,切莫怪其言语无状!但请郡守宽心,仲秋行雅一事,谢裒自会料理。郡守,请!”

    言罢,将手一摆,徐引于右。

    谢裒虽家世极高,但纪瞻莫论自身声望尚是官职,皆要高过谢裒。而谢裒现下尚有军职在身,为会稽郡尉,掌管全郡军事,乃纪瞻之佐官,是以居于右位。

    “稍待。”

    纪瞻斜踏一步,单手握住须尾,眯眼沉声问刘浓:“诚如汝之所言,纪瞻实为老将,将即老兮,将予老矣,老而为衰,命将黄土,徒惹坟草舞秋风尔,汝意是为此乎?”

    “非也!”

    刘浓正目纪瞻,继尔双手挽礼至眉,朗声道:“老将军擅著,有《易太极论》释事,刘浓时时习读,深以为然而略有不明,正有一问想请老将军解惑,不知,可否?”

    “哦?”

    纪瞻眉梢飞扬,将手一摆,制住正欲出言喝止的谢裒,爽声笑道:“汝且道来!”

    刘浓徐徐收心,侧避于右,揖手道:“《易太极论》开篇有言,潜龙勿用转而飞龙在天,或将战龙于野,此乃易也!然,刘浓委实愚钝不堪,《周易》亦学而非明,对此言常度,却不甚解!是以,尚请老将军解惑矣!”言罢,低眉敛目,揖顿。

    少倾。

    “哈哈!”

    纪瞻放怀纵笑,指着刘浓,对谢裒笑道:“此子,妙也!”

    “然也!”

    谢裒久浸《周易》,岂会不知刘浓何意,此言意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恰合纪瞻而今心意;心中待刘浓,更是不同,当即扶着短须笑道:“瞻箦之才,确属异拔!”

    “不虚此行也!”

    纪瞻老怀甚畅,细细把刘浓再观,愈看愈喜,心道:嗯,刚遭大难、险些为人阴弑而丧命,然神色气宇不惊不惧,风度雍容而非华,实不多得!其言或尚有深意,潜龙勿用转飞龙在天、战龙于野,若真是为我所料,此子心目慧炬、洞悉局势若观火,了得!

    将掌缓抚,笑道:“华亭美鹤,玉仙之姿,当之无愧尔!”

    不待刘浓谦虚接话,又道:“汝既对《易太极论》不甚明解,若是不嫌往返周折,可至城西。其间有老庄一栋,庄中有老将一名粗通此《易》,此将,愿为汝释解迷惑也!哈哈……”言罢,纵声长笑,挥袖直去,将木屐踏得锵锵作响。(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积蓄继发

    刘浓作别谢裒,途遇袁女正抱猫于水廊。小女郎明俏胜艳桃,白猫借怀亦憨。当事时,绿潭幽碧,娇儿独倚朱廊,各作色彩,若画。

    “刘浓,见过袁小娘子!”

    稍作揖手,脚步不停,挥着宽袖急急欲去。

    “且慢!”

    袁女正抱着猫儿,粉丝履一旋,便转到了刘浓面前,隔着两步距离打量,细眉渐尔微颦,举着白猫,问道:“敢问刘郎君,可有接获此猫所负之信!”

    “喵!”白猫瞅了一眼刘浓,懒懒的颤动着胡须。

    “嗯……”

    刘浓微吸一口气,缓吐,从袖囊中摸出丝帕递过去,淡声道:“袁小娘子之字,颇佳!嗯,神韵已具簪花小楷笔髓,刘浓,不及也!”

    想躲?

    袁女正不接丝帕,踏前一步,不依不饶:“哦,既是看了,可知我心?”

    唉!

    刘浓暗叹,委实不愿与她多作纠缠,索性不再顾忌,正色道:“袁小娘子之心,刘浓知而非知,刘浓尚有要事不便久滞,这便告辞!”说话间,见其仍不接帕,而远远的对面恰好有人行来,不便再与她单独居于一处,只得顺手揣入袖中,侧身避过,徐步疾走。

    “哼!”

    袁女抱猫目送,樱唇渐嘟作一点,微一跺脚,转身,粉丝履踩得飞快。不多时便行至袁女皇室中,将怀中猫儿往案上一扔,大白猫猛然受惊,倏地躬起身子,毛发竖立,“喵”得一声,窜得不知所踪。袁女大声道:“阿姐。我定要嫁他!”

    袁女皇自书中抬起头来,眨了两下眼睛,回了一个字:“难!”

    “难也要嫁!”

    “女正……”

    ……

    行至水廊口,谢尚大步踏来,衣衫半敞,两袖挥得快疾。面色微呈坨红,双眼聚精仿若成束。辩其样子,是在行散!

    遥遥一揖。

    谢尚微微一笑,翻着袖浪踏得更快。

    妖冶的谢尚五味俱全,擅舞、擅谈、通音、工书、敷粉服散,但凡名士所喜,其人皆精。日后,其年方三十几许便官拜镇西中郎将,督杨州、豫州。假节诸军事,史称:镇西妖冶。五十而逝,拜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号:简。

    刘浓稍稍侧身,微眯着眼,目逐其离去,阵阵浓烈香味犹自缠绕鼻间不散,伸手将那渗人的药香挥了挥。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踏出水庄。

    主仆三人出庄。来福取回重剑,“锵”的一声抽出,仔细瞅了瞅,深怕别人将他的宝剑调包置换。将将行至客院门口,身后传来一声唤。

    “瞻箦!”

    落日,斜洒林梢。将林中小道漫得灿金辉眼,袁耽与谢奕两人负手并肩而行,手中牵着各自的战马。一作朱红、一作乌黑,两个郎君则身着乌衣劲装。

    袁耽笑道:“瞻箦,走马去!雨后日晴。若是纵马飞驰定可拢得两袖清风。城南八里有峰,可揽大越水秀,你我趁时前往纵目舒神,以观落日,岂不美哉?”

    谢奕爱抚着‘乌墨’马脖,瞅了一眼袁耽,神情略见萧索,叹道:“待明日仲秋后,彦道便要至王公司徒府任参军一职,近年内,我等若要相见,可不比现下咯!”

    “哦?”

    刘浓笑道:“彦道终愿将诗书赋于社稷,可喜可贺!”

    “嘿!”、“啪!”

    袁耽猛地一抽马鞭,负手昂然道:“袁耽之志,终生不改,王公司徒府参军,于袁耽而言,不过一木尔!得此木助,终将一日,袁耽定当亲率三军直捣胡庭!”

    “壮哉!”

    刘浓、谢奕齐赞。

    当下,刘浓入内换得箭袍步履将飞雪牵出,恰逢褚裒至学馆归来,褚裒在学馆选修了《老》《庄》《周》,是以跑得比刘浓勤勉。谢奕与袁耽当即叫其一同前往,褚裒欣然而应。

    四骑穿城而出,直奔城南之峰。

    四人中袁耽骑术最佳,乌衣飘飞于赤马,不时变换着各种姿式;次者便是谢奕,飞驰来去、如电如箭;便是谢裒亦有模有样,轻蹄胜似闲亭漫步。刘浓骑术最次,皆因华亭无马可习,近日得马后,才硬生生挪出些时光,于晨起夜昏之时外出行马,虽不至于倒骑翻挂,但亦只是将将会骑而非精。即便如此,已是刘浓百般努力之结果,曾有一次险些让马踩中,骇得来福出了一身冷汗。

    纵然再难,亦必习尔,欲往北地,怎可不精于骑!

    “簌!”

    突地,袁耽飞骑而来,身子猛地一歪,愈伏愈低,扯了一把道旁长草,朝着刘浓一扬,而后哈哈大笑,盘拉缰绳,双腿一夹,纵马若箭。

    “蹄它,蹄它!”

    刘浓拂了拂肩上草屑,微微一笑,对袁耽嚣张、挑衅的乱舞乱笑不予理会,只管控制坐下的飞雪慢跑、慢跑。飞雪“灰儿、灰儿”的叫着,显然不满这般缓速前进,几次想要加快,皆被刘浓暗暗制了。

    “啪,啪啪!”

    谢奕再来,乌墨般的洪流如风般刮过,绕着刘浓疾速转了一圈,而后将手中马鞭凌空一抽,“噼啪”一声空响,墨龙电窜如虹。

    “瞻箦……”

    褚裒骑着黄骠马慢悠悠度过来,皱着脸颊,眼底藏满笑意,正欲团着刘浓打个转,而后飞奔。

    “驾!”

    刘浓猛地一夹双腿,两手放扬缰绳,拘得正不耐的飞雪得令,顿时闪射。

    “哈哈……”

    “哈哈哈……”

    三人哄笑,褚裒微微一愣,随后亦豪笑不断。

    携着落日狂奔,马如龙,人若鹰。

    八里路,一炷香。

    骑止峰下,据于马上斜望,山虽不高。只得三百步上下,然势却极险,似朝天之剑。山中遍生老松,郁郁葱葱犹似朵朵华盖,间或有孤鸟振翅插云,一声长啼。遍响人间。

    再待片刻,身后青牛驶来,来福等人从牛车上跳下来,按着剑刃锵锵随行。四人将马交给各自随从看顾后,便沿着崎岖山路盘旋而上。

    到得山颠,落日即将被拖入深渊,仅余最烈一片。

    四人踏步飞崖上,负手而立,纵目极投致远。但见得。一抹绚彩,拦着天空半半一切,中有一眼最是壮丽,金黄胜铜,殷红赛血!最后一瞬,似有不甘,意若未尽,那夺天之目倏地一收一放。将茫茫天际烧作火烈。恰于此时,一只栖于松梢的苍鹰骤然飞掠。扶摇而上,直插血眼。

    “嘤!”

    留下一声怆啼,捭阖长空。

    袁耽奔至崖边,振臂大吼:“壮哉!”

    刘浓等皆为此景震慑,半晌,情不自禁地面面相窥。只见彼此浑身上下披着一层红芒,衬得眼睛漆亮如星,不知何故,情动欲言却难以述之以言,尽皆沉默。

    稍徐。

    落日闭眼。四野唯茫。

    刘浓背负双手,转目北顾苍茫大地,剑眉凝作川,眼睛越眯越细,只余一条锋线。晚风悄然而起,撩起袍角,若纹似旗。

    不知过得多久,轻声喃道:“北地,当如此眼!北地,火烧裂天!”

    “然也,瞻箦所言极是!”

    谢奕朝着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而后大步踏出,指着北方,回顾三人,振声道:“我辈青俊,当不忘神州陆沉之耻矣!我辈英杰,当不作楚囚相对矣!江左虽好,却非我等故土也!昔年,你我总角相抵,不可纵戈披甲;而今,你我昂昂七尺,岂可眷顾繁华?”

    一席言语,恰似落地生根,在几个少年郎君胸中滋芽拔壮。

    “妙哉!”

    褚裒踏前与其并列在肩,朗声揖道:“今方始知,瞻箦、彦道、无奕皆伏世雏雄尔!日潜芥渊,月起天怀,褚裒不才,在此作言,但教一息得存,唯愿居南而事北矣!”

    “此乃,袁耽毕生所愿!”

    袁耽昂身斜踏两步,三位少年郎君一字并肩,目光则齐投刘浓。

    “瞻箦!”

    “瞻箦!”

    声声殷切之唤,催响在耳。

    谁言晋时无男儿?谁言名士不怀国!眼前三人,虽被自己借天地之势撩拔而起,可是在他们的眼中,分明存着满腔热血,恨不等与舟共沉矣!

    正青冠、扫月袍,朗朗一笑。

    徐徐踏至三人面前,缓缓挽手至眉,朝着北方一个揖手,而后向着三人团团揖手,沉声道:“刘浓,愿与诸君,同尔!”

    “哈哈……”

    四人皆笑,并肩负手而面北,半晌未语,唯余胸腔怦怦作响。

    良久,袁耽语声沉沉:“而今之北地,胡汉,匈奴刘曜占据长安之地,窃辖并州、幽州、豫州、兖州、青州、司州、雍州、秦州、徐州、凉州、荆州、冀州,共计十一州局部;成汉,巴氐李雄占据益州,与朱中郎交兵不断;匈奴铁弗,刘虎为刘琨并州击败后,占据朔方;西域长史府自张轨,张凉州殁后,其子张寔坐拥十万西凉铁骑,不闻调宣,俨然即将割据;鲜卑段匹磾杀刘并州,据辽西而称公,虽未言反,亦作同尔;尚有鲜卑各部四占广土,不知有晋!”

    话语似锤,锤锤锥胸。这便是当今之天下,犬牙交错的北地,一片狼迹!而江东则为胡人所团围,尽皆砥锋砺马,恨不得飞渡长江直下。

    谢奕怒道:“段匹磾此人狼子野心尔,有朝一日,定取其首级悬于马后!张士彦,张凉州戮心王室,旌旗连星万里急驰,双击洛阳、三纵长安,无人敢撄其锋,何等英雄人物?竟教其子张寔将一世英名败尽!若得西凉铁骑十万,何愁不可匡复旧土?”

    褚裒以拳垂掌,叹道:“然也,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若张凉州尚在,局势应不至于此矣!幸得北地尚有朱中郎、祖公、郗公等领军在前,若是镇东将军王……”

    “哼!”

    袁耽闻其要提及王敦,冷冷一哼,将袖一挥,大声道:“何需再言他人,尚我有等……”

    刘浓笑着接道:“积蓄继发也!”

    “然也!”

    四个少年郎君相视而笑,俱是少年意气,当下便就着夜月初起,围坐于飞崖上各抒己见,畅谈一番天下局势。袁耽、谢奕对北地知晓甚细、侃侃作言;刘浓与褚裒默然聆听,不时出言问及关窍处,引人扼腕深思。而经此一事,四人交好更进一层,彼此已然惺惺相惜。

    待得月坐正空,四人尽兴而归,至小桥流水畔作别。谢奕言明日便是仲秋节,每逢仲秋月圆,山阴城将行雅三日以祭月。其时,城中世家子弟皆共聚一处,言辩论、行书画、操音律。

    闻言,刘浓微微一愣,月半仲秋节在吴郡只有祭月、拜月、赏桂花,与七夕乞巧节一般,多为女儿节,未想在山阴城却如此热闹,竟将连行三日雅事。

    袁耽笑道:“瞻箦之诗甚好,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仲秋行雅,此举为积蓄声望尔,对及冠定品出仕大有助益。瞻箦、季野,你我既志气相投便勿需虚言,理应多行绸缪,以期早日挂印、早日携刀,切不可锦秀隐藏,风露山中也!如此,方可一展胸中之志矣!”

    “理当如此!”

    谢奕手抚乌墨马,斜望林梢之月,概然道:“彦道交心之言也!谢奕也已作决,待来年便前赴剡县尽心国事,但得三两载,未尝不可与朱中郎同也。”

    稍顿,朝着刘浓、褚裒深深注目,揖手道:“我与彦道先行,君且继来!”

    “与君共勉!”

    刘浓、褚裒肃然还礼。

    ……

    灯光穿室投阶,与夜光交融。

    绿萝手捧小木盒,迈着轻盈的步子踏至门口,宛约的身姿被灯光、月光一附,投影于阶,极尽窈窕婀娜。悄悄侧首偷看一眼影子,愈看愈爱,嘴角微微弯起,轻提裙摆,青丝履默无声息的探入灯光内。

    将将踩入室中,似想起甚,回身折返,将手中小木盒搁于廊角,轻轻拍了两下,方才嫣然一笑,低低喃语:小蜘蛛,这次莫跑,要结网哦。

    小木盒里装着一只小蜘蛛,待得天破晓,再将这木盒打开,若是结网结得多、结得圆,心中愿望定能实现!此为乞巧,原为七夕节习俗,然则,上月七夕,绿萝忘记将木盒盖上,于是小蜘蛛便偷偷跑了。明日便是仲秋,仲秋有月神,虽不与七夕织女相同,但大家同是神女,料来皆可达成心愿。至于为何早放一日,绿萝想:早一日,便可以多结一些。

    想至此处,心里软软的赛蜜甜,款款起身沿廊进室,迎着灯光悄然跪于案侧,撇一眼小郎君,心道:小郎君,越来越好看啊,真想咬一口……

    刘浓在烹茶,微笑浮于嘴角。

    甚好!徐徐诱之,阻力少之,恰若这茶,只消醇醇积蓄,终将芬芳尽透。

    纪瞻,宿卫六军,战王敦,南人之表……

    “噗!”

    水泡破裂,茶将沸。(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十面埋伏

    竖日,八月仲秋。

    天边将放晓,绿萝和墨璃便将早点摆上了案,四碟小菜,粟黄米粥。中有一碟桂花蜜酱的鱼腥草(折耳根),酸甜脆嫩最是可口。

    墨璃侍侯刘浓吃早餐,刘浓足足吃了三碗,目光投向室外。

    院中,绿萝正在放着装满清水的小木盆,到得夜间,这每一盆水里便会盛上一个月亮。那时年轻女子们便开始玩月、追月、祭月,玩法种类颇多,扔步摇、扔钗,在水月里斗草等;追月则更有趣,每人捧着一个小月亮,你追我、我追你,追到后便从对方身上取走一样东西当是礼物;至于祭月,一般和姻缘相关,据传任红昌便是因祭月时,许了段离奇姻缘,从而遇上了吕温侯……

    绿萝颦颦亭亭的绕进室来,悄悄揉了揉手腕,鼻侧尚渗着晶莹的汗珠,笑问:“小郎君,夜时归吗?”

    在华亭时,每年仲秋节极是热闹,一群莺莺燕燕从八月初桂花飘香时,便开始盼着、准备着,就连杨少柳亦偶尔会与她们一起戏月,刘浓自不例外。

    刘浓稍稍作想,今夜怕是回来甚晚,便笑道:“每人赏钱一缗,你们俩再多加两缗,可带上白袍至城中购置些小物什,就不必待我了!”

    “是,小郎君。”

    墨璃掌管着钱粮钥匙,低声回道,顺势撇了一眼对面的绿萝,眉头忍不住微皱;绿萝细眉亦微微作凝,嘴巴嘟作一枚小樱桃,嫩红。

    刘浓踏步出室,来福已将牛车备好,正从外间迎来,身后跟着一名白袍。穿出小院。自东头行来一辆牛车,前帘一挑,褚裒笑盈盈的钻出来。

    二人正欲起行。

    “哞!”

    青牛自柳道中探出一对弯角,拉着华丽的车厢斜斜停靠于小桥清溪畔,辕上车夫将帘一挑,谢裒探出半个身子。招手笑道:“瞻箦,且来同往!”

    “见过老师!”

    “见过幼儒先生!”

    二人赶紧穿过小桥上前见礼,刘浓漫眼一掠,只见在谢裒的车后,尚跟着十余辆牛车,而袁耽与谢奕前帘尽挑,正端坐于车中默笑。

    谢裒年长且尊,刘浓与褚裒自是恭然待其先行之后,方才各自踏上牛车。两厢徐徐汇作一处。

    浩荡的牛车队伍穿城而过,城中四面八方皆有牛车驶出,见是谢氏车队,纷纷上前见礼。到出城时,队伍愈加庞大,若从上往下俯视,拖曳近有半里,宛若游龙。其中有不少熟识之人。萧然、桓温、张迈,逐一在列。看来果真如谢奕所言,但凡世家子弟尽皆前往。

    且仔细一观,车队中竟有不少绰约女郎,微微挑着绣帘,玉指纤纤捏着小团扇,巧巧遮得半边脸。浅浅露着如水明眸,宛转顾盼。见得美郎君,竟丝毫不怯,反而嫣然一笑,极尽美好妖娆。山阴女郎。真与吴郡不同矣!

    城之西南三十里,崇山青岭俊秀于眼。车至山下,茂林修竹成排若墙。绕竹漫行,宝蓝静湖若镜平铺,而此山原有一半在湖中,绵延成州。

    州上有庄,飞檐翘角。

    而此时,轻烟燎绕的湖中,数十艘蓬船破雾而来,恰似柳叶,点点飘浮于水面。众人弃车而行舟,乘着湖风轻渡,刘浓自是与谢奕等人一处。

    负手立于船头,纵目致远。

    青山有飞瀑,若帘倒挂;清流激端石,映带左右。越王勾践曾于此植兰,汉时再设译亭,因而得名兰亭。山下庄园为琅琊王氏所有,例年仲秋行雅,王、谢、袁、萧四大门阀轮流主持,今年正好轮到王氏。而此次行雅耗时较久,诸般行雅方式亦与往昔不同。

    据谢奕言,除曲水流觞为最后即兴诗赋外,其余种种皆设有名目,分别为音律、棋弈、书法、画艺、辩谈五类,每类将决出拔筹者定品,于日后乡评风誉有助。再因人数较多且一时难分高下,是以需提前至谢裒处报名方可参予,而谢奕已替刘浓报名。

    刘浓心道:倒有些类似竟赛!棋弈不消言,若无桥游思那般圣手水准,想要拔筹难若登天;书法更非我所长,怕是王羲之将夺得头筹!再言画艺,唉……便是舒窈亦强过我不知几许。如此一来,便只有音律与辩谈可取,仅余两项,自是当仁不让!

    舷接柳畔,众人纷纷下船。

    刘浓见谢裒恰好在前面不远处,便几个疾步赶上,将只想参予音律与辩谈之事说了。

    谢裒笑道:“瞻箦,为何弃书画与棋弈?”

    刘浓揖手道:“回禀老师,刘浓非是弃之,实为藏拙!”

    “藏拙?”

    谢裒身子微微一顿,侧身看向美郎君,见其面色如常,不似虚言;心中甚喜,抚须笑道:“知之为知,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瞻箦能知拙而不避,甚好!然则,汝之书法,乃经年苦练而得,字迹已然沉凝,应不为拙也;可权宜藏于一时,但切莫心生遁世之惑、停滞不前!”

    “是,老师。”

    其言殷切,其意醇厚,刘浓肃然垂聆,带着些许汗颜。

    书法一直是他的短板,但凡书有所成者,皆可一眼辩出他的字迹怪异有缺。然则,到底缺在何处?却难以述之于言,便如陆纳与陆舒窈就只能言其字缺髓,若问如何得髓,便不得而知。对此,刘浓百思不得其解,隐约觉得有一扇门挡住了自己的视野,欲推门见山,却每每触及一片虚无,教人颓然乏力。

    “瞻箦!”

    正在沉吟思索间,身后传来一声唤,蓦然回神,发现谢裒已不在眼前,而此时蓬船大多靠岸,四处皆是玉冠华衫。但见得,锦带飘飘,麈尾漫摇,起伏缠绵于绿柳之间,粗粗一掠。怕不有百数。

    谢奕、袁耽、褚裒三人行上前来,四人沿着州中石道缓行。

    王氏庄园虽建在山下平阔处,但行雅之地却在深山之中。刘浓一路慢行,一路打量着四野,百步一景,呈层叠之势。直逐至颠。

    山脚:松竹婆娑成阵,每株参天古松下,必置石案,案上刻纹棋盘,人行于其中,神意幽然。山腰:曲水如藤似曼绕走廊间,株株桂树被风一拂,抖落红黄二色随溪默流,暗香潜葬。山顶:飞瀑如惶。急流似湍;绿海摇曳朱亭,恰似越女,舞姿翩翩。

    大越之山,名不虚传!

    因是有例行雅,众人便散落各处,行棋者至山脚松林,将袍摆一撩,落座于石案。静待对手上前;作画者则多至山颠,吟哦一阵。摆笔置案,或描湖、或注松、或纵揽山水人物于一画,各作不同。

    首日,并无辩谈与音律,刘浓难得清闲,陪着褚裒饮了一阵山风。褚裒摆案行画。稍稍一观,竟是全景图,想来他终日必将埋首于其中,漫不经心的左右四顾,错落的矮案已将整个山颠铺遍。到处皆是簇簇头冠。趁着褚裒专心事画之际,挥着宽袖,悄然移步,尽捡人少之处而行。

    但行一阵,人烟渐无,丛生的杂草扯着袍角,似欲教其留步。不知不觉间,竟行至飞瀑之源。

    一汪碧水如眼,嵌在嶙峋怪石间。

    来福抱着琴,四下瞅了瞅,笑道:“小郎君,这里倒是清静,要摆案么?”

    “不用了。”

    刘浓站在潭边,眉眼被潭水一洗,徐徐而展;双拳对在胸前,缓缓一阔,随后举拳向天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此处无人,不用顾忌仪态,当下便撩着袍摆席地一坐,歪歪的靠向背后巨石,半眯着眼,神情悠然。

    自离华亭而至会稽,到了这王谢风流的山阴城,每日皆不敢有丝毫懈怠。入学馆,结识王谢袁萧,拜谢裒为师,将华亭美鹤之名播于此城内外。诸如此般,看似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实则尽皆依循胸中所思所欲而为!尚有一年便行及冠,岂敢行差踏错半步!根基虽薄,然只要不懈填积,终将至洛阳。

    思及此处,嘴角微微翘起,轻轻的拍打着曲在身前的右腿,神情愈发惬意适然。远方,轻鸟成行,无声掠过眼帘;近处,碧水盛幽,偶闻丝语叮咚。

    景与意合,神携心飞。

    一时情动,侧首笑道:“来福,琴!”

    “好勒!”

    来福虽不通音律,但最喜欢看小郎君弹琴。没错,是看非听。小郎君弹琴时神情专注,浑然而忘外物,美得紧,妙得紧!

    何需摆案?且把烂琴横腿间!

    青冠略歪,谁管?

    今日之音,不奉苍天非献诸君,只为酬得已心!

    “仙嗡……”

    一曲《十面埋伏》。

    琴音在潭面由然一荡,随即升腾而起,绕过丛林之梢,悠悠地在风中一旋,滚落来人耳中。

    “仙嗡!嗡!!”

    一指勾撩,将人的心弦扯绷,不松。

    来人抚着银白长须的手顿在半途,眉头紧皱,心神为其所夺,犹似置身于列阵环围中,煞煞霜雪垒满寰宇间,即将倾山倒玉将一切掩埋。

    “嗡,嗡嗡……”

    紧随其后的撩指、按音乱拔乱洒,霎时间,天上地下万箭齐发。

    “嗡……”

    琴音徐徐收回,渐尔再不复闻,仿若功成身退、擒首默归。昂立于树下的老者将手缓抚而下,慢慢捉住须尾。

    清风漫起,摇着冠带,背心渗凉!

    老者眯着眼睛,情不自禁的喃问:“何人操琴?”话将出口,摇头自嘲一笑,既欲得知,何不上前一观!心有所思,脚步便加快,穿林走丛,疾疾行至潭边。

    潭水悠悠,人已不在。

    老者攀至石上,纵目四觅,倏地眼神一凝,只见在林中深处浮着月袍、青冠。

    笑意渐聚于眼底,渭然道:“原来是他!果真了得!”

    ……

    “刘郎君!”

    刘浓与来福即将穿出树林时,从一株桂树的背后,宋祎款款冉冉飘出来,手捉玉笛,依旧一身绿衣。

    林间尽翠,衬着粉面朱唇,若妖不似人。

    刘浓剑眉微凝,这个妖媚人物莫惹为好,稍作揖手,淡然道:“见过宋小娘子,刘浓尚有……”

    “刘郎君,宋祎只有一问!”

    宋祎迈着丝履,踏前一步,擒着青笛轻轻一击玉掌,将刘浓的话头生生掐断。绿纱眷丛,清风撩姿,真个美若山精。

    山精凝目直视刘浓,嘴角聚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半晌,轻声道:“适才,宋祎有幸得闻刘郎君鸣琴,本欲以笛相合,不想几番反复,宋祎竟无从切音,不知此曲何名,乃何人所作?”

    刘浓眉梢一抖,稍稍一想,答道:“风雨山亭,刘浓偶得!”

    “哦?”

    宋祎细眉轻扬,以笛拍手,缓缓度步,嘴里则喃喃有辞:“风雨山亭,风雨山亭……嗯,确有风势雨势危势,然尚不及此曲,莫若宋祎为君再取一名,不知可否?”

    言罢,眯着细眼,歪着脑袋,看向刘浓。而手中青笛之端,恰好伏于左掌中,五指一合,根根雪嫩。

    二人目光作对,各不相让。

    稍徐。

    刘浓深吸一口气,徐徐在胸中一荡,揖手道:“宋小娘子有此雅兴,刘浓自无不可。”

    “莫若,四、面、埋、伏!”宋祎一字一顿,樱唇吐出最后四字,如玉滚地;眸子则一瞬不瞬的盯着刘浓,观察其眉色举动。

    “甚好!便承宋小娘子之言,就叫四面埋伏吧,刘浓尚有要事,告辞!”

    刘浓暗暗心惊,面却不改,右手缓盖左手,轻轻一抹,顺势作揖,而后转身便走。

    “格格……”

    待其走后,宋祎倚着桂树,妖妖一笑,浑身直颤,手中的青笛一晃一晃,似乎开心之极。

    须臾,身子缓缓定住,眉色悄然作凝,目视着刘浓消失的方向,似喃若问:“这个刘郎君了不得啊,兵甲藏胸,意欲埋伏谁呢……”

    闭着眼睛想了想,笑道:“嗯,管他,埋伏谁与我何干呢?”

    ……

    “小郎君!”

    刘浓与来福穿行于山颠,来福突地身子一顿,皱着眉头望向远方,右手下意识的按向腰间,却按了个空。

    “怎地了?”

    刘浓微奇,顿住脚步,顺着来福的目光看去。远远的六角亭中,几个弱冠郎君正行酒作画,中有一人,正是吴兴周义!(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华月如笼

    袁耽与谢奕皆未参予行雅,俩人看了会褚灾作画,便被谢裒遣人来叫走。刘浓在山颠陪褚裒作画时,萧然、桓温等寻来,浅聊一阵便亦各自归去。

    其间,那周义终于觉察到刘浓所在,不时投来窥视的目光。刘浓端坐席中,对其视而不见,无它,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褚裒所染之画为全景图,待得日将西垂尚未完毕,因而错过此次评品。然画作确属上佳,极尽波澜壮阔,共分三景,将大半个镜湖、整个王氏庄园、以及山上、山下的行人皆纳入其中。辩其定形之貌,画风颇古、匠心独具,山水行的是层次推染之法,而人物则是描神。两者融合为一、难分彼此,正应得那句话:人行若画山水,焉知山水似画,尚是人亦入画。

    刘浓边观边暗叹:仅凭这定形手法,已可略窥其功力,怕是与舒窈不相上下。不过,若真想将此画作毕,没个十天半月休想!

    待其定形完毕,瞅了瞅天时,轻轻一声咳。

    “劳瞻箦久候,谢裒汗颜!”

    褚裒将笔一搁,凝视一阵,再放眼掠过四周,见偌大山颠只余自己与刘浓,神情略带涩然,眼中却藏着笑意,显然对画作甚是满意。

    刘浓笑道:“季野此画极伟,待画成之时,可否借刘浓一观?”

    褚裒笑道:“何需言借,便是送予瞻箦又何妨。褚灾原本亦是想作半景图以凑时节,未想一时触景难耐,是以便索性妄为了。”

    “索性得好!”

    刘浓由衷称赞。

    当下,俩人沿着盘肠小道下山。

    谢裒犹自沉浸在画作之中,神情悠然,嘴角带笑;刘浓挥扬着宽袖。木屐踏得轻快;阵阵微风袭来,撩起俩人袍角,俱是翩翩少年。

    待行至古槐转角处时,袁耽与谢奕由下方寻来,得知褚裒错失机会,二人纷纷出言宽慰。褚裒面上神色如常。并未有丝毫懊恼,反而笑言:何憾之有?若因此而得佳作一幅,足以慰怀。

    落日眠西,夜月将起。曲水流觞的半山腰,女婢们提着碗大的雪灯俏立于清溪两畔,将四野映得一片玉朗。沿溪之侧,尽铺苇席、错摆矮案,其上置着各色瓜果点心。

    郎君们三两成群,或闲聊、或吟哦、或饮酒。神态俱是盎盎洋洋。桂花树下,小女郎们闪动着明亮的眸子,围着一簇簇小木盆、小酒杯,不时抬首望月,面呈期盼之色。

    袁女正身着艳桃对襟襦裙,梳着堕马髻,插着雏凤步摇,双手端在腰间。款款跪坐于月白苇席中。看似端庄娴静、温文若雅,实则不然。若是细瞅,她正坐得不耐,半边身子斜斜的倚着背后桂花树,点漆如星般的眼睛则左闪右闪,好似在找寻甚。

    突地,眸光骤然一放。而后悄然收于眼底,慢慢侧身面对袁女皇,细声细气地道:“阿姐,我看见阿兄了。”

    “哦,而后呢……”袁女皇正在低首默数矮案上的小酒杯。一共有十五个,足足可以盛十五个小月亮,而她恰好芳华十五。

    “阿姐!!”袁女正细眉微扬,声音稍稍加重。

    袁女皇抬起头来,缓缓坐直身子,右手叠着左手,在腰间悄悄用力,舒展着微酸的双肩,随后柔柔笑道:“而后呢,小妹。”

    “而后……”

    袁女正眨了下眼睛,将自己案上的小酒杯拿起一个,瞅了瞅,神情似乎颇是不舍,稍稍犹豫,终是轻轻放到阿姐案上,悄声道:“阿姐,而后,你应该叫阿兄过来坐。”

    “你为何不……”

    袁女皇浅浅一笑,顺着小妹的目光一瞅,神情犹然一愣,话语嘎然而止,只见在她们斜对面的小桥畔,几个少年郎君正东张西望,其中有一人正是阿兄,另外尚有美鹤一只。

    稍徐。

    袁女皇柳眉微颦,伸出三根手指头,捏起边角处的小酒杯,轻轻放回小妹的案上,低声道:“女正,莫胡闹!若让阿兄知道,你教刘郎君如何自处?”她已经劝过小妹,陈郡袁氏和华亭刘氏之间犹若天壤之别,希望极其渺茫,况且刘郎君亦未必愿意。可是依小妹的性子,怕是很难……

    “哼!”

    袁女正嘴巴一嘟,顿时闷闷不乐,心想:‘若是我唤,那只美鹤多半不会来。可若是不唤,他更不会来!莫若,试试?’细眉一挑,便欲起身招呼自己阿兄。

    另一侧的谢真石已然起身,朝着谢奕等人唤道:“阿兄!”

    闻得唤声,谢奕等人齐齐回首。

    正在四处找她们的谢奕神情一喜,笑道:“甚好,瞻箦、季野,且随我来!”言罢,踏过小桥便走。

    刘浓行至桂花树旁,借着浮白灯光将树下的袁女正辩清,眉梢微微一皱,左右瞅了瞅,见边缘处尚有一方空案,便欲前往落座。

    袁女正悄悄瞥一眼刘浓,冉冉坐直了身子,把玩着手中青铜酒杯,漫声道:“刘郎君,那是尚兄的位置。”

    嗯!

    闻言,刘浓身形蓦然一顿,剑眉随即扬挑,神情略显不自然。

    “确属我位。”谢尚摇着宽袖,慢悠悠的从溪水源头度过来,朝着刘浓微微一笑,就坐于案后。

    “抱歉!”

    刘浓面呈涩然,微作揖手,眼光环掠四野找寻空位,但他们来得较晚,哪里还有空余之处,除非让来福再行摆案,可此时天色已晚。

    “瞻箦!”

    袁耽朝着刘浓挥了挥手,而后指着身侧空位,笑道:“为何要去别地,且来此处安坐。”

    目前众人皆坐,唯有刘浓独立。

    刘浓稍稍作想,若再拘泥不化,岂非太着痕迹?当即抹平心中顾虑,洒然一笑,几个疾步踏至案后。微微一拂袍摆,徐徐落座,目不斜视。

    身侧幽香暗浸,袁女正嘴角微翘、微翘。

    恰于此时,月起。

    圆月静流,天色映印成空。初见此月淡淡朦朦。恍若有人不慎将玉珪投入墨中;渐尔皎洁光辉,中有斑影婆娑,衬得秀月素雅轻薄。不知何时,如水华光悄然浸下,好似笼着烟纱,于默然间便将这片大地浑然一统,尽作白暇。婢女们手中的雪灯,被月光一掩,只若莹虫。点点。

    待得月居正中,天上地下,唯此玉月,唯其独尊,再无它物。

    在水之源,几名锦袍华服者列坐于案后,谢裒、王侃、纪瞻皆在此中,尚有一人锦袍玉冠。年方二十来许,眉长似柳扫。眼明若珠嵌;斜鼻作峰,淡唇稍弱,浅浅一抿,便作刀薄。因夜迷朦,此人默坐于三人身后的矮床中,且有巨石侧掩。教人隐隐约约间,极意忽视其影踪。

    这时,谢裒微微拧身,轻声笑道:“太……”

    “幼儒先生!”

    锦袍郎君斜靠床侧雕栏,嘴角带笑、神态惬适。漫不经心的将手中白麈轻轻一扬,制住谢裒之言,而后淡然笑道:“唤我道畿则可!”

    道畿……

    谢裒浓眉暗凝,嘴上却笑道:“道,道畿,仲秋之夜,月已占空,莫若由道畿开轴?”

    锦袍郎君将手中白麈微微一举,随后缓缓向下一拉,算作揖手,笑道:“幼儒先生、颜渊先生与纪俊皆乃当世名士,海内共瞻之秀,道畿岂敢居前,请三位开轴,道畿尚等着闻诗赋而追月呢!”说着,眨了眨眼睛。(纪瞻,江左五俊!)

    “然也!”

    纪瞻扶着长须笑道:“幼儒开轴,老朽亦待也!”

    谢裒悄然瞥眼锦袍郎君与纪瞻,暗中稍作筹措,见月已尽起,众人皆向此地探望,不便再行久滞,遂将案上酒盏捉起,徐徐起身,踏出矮案,迎至水边,持着酒盏环环作邀。

    待得四下归静,朗声道:“今方仲夜,月坐天怀,凉风微习,相聚于流;头顶之玉,恰若西子之眸,不遮;身侧诸君,浑似少伯之才,不掩;观此月,吾甚寥之,观诸君,吾甚喜之;愿以此酒,祭月于朗朗!愿以此酒,诉幕于苍苍!愿以此酒,与君共畅!”(诉幕,幕怀,咏志)

    “与君共畅!”

    在座之人,皆起身相合,便是小女郎们亦不例外。

    谢裒持着酒盏,仰天,一举邀月,而后将酒水缓缓洒入溪中,众人皆随。此时,月光投影而入,冠带、轻纱,纷纷拢入九转曲中,恰作因月成画。

    待礼毕,谢裒再取一盏,将其置于点灯木兰花,目逐明灭的兰花随水而走,深深一个揖手,转入案后。

    曲水流觞,开始。

    便在此时,有女弄笛,笛声悄然宛转,明媚亦如月,眷着冠袍,恋着月纱,寥寥娜娜绕着满场如絮飘。音色纯和,徐缓若吟,令所闻之人心怀悠悠,面不见愁,亦不会陷入其中。

    恰若此景,温柔非伶。

    四下里,觥筹交错,轻声笑语不绝。

    袁女皇伸出一根手指头,随着音阶点着面前的小酒杯,嘴角弯弯,眉亦弯。

    “噗嗤!”

    袁女正瞅着阿姐嫣然一笑,娇声道:“阿姐若是想这恼人的曲水流觞早些结束,莫若去找那吹笛之人,令其一曲勿停,如此三轮转酒,应是快极!”

    “女正,休得胡言!”

    袁女皇一声娇嗔,粉脸悄然而红,她们的追月戏玩,得在曲水流觞之后。转念一想,怕是所有的世家女郎皆在期待早些结束吧。

    兰花灯,飘浮在水,随势而流,来到一个小漩涡处,一荡三晃。

    笛声,悄隐。

    有人捉灯而起,朗朗一笑,卧蚕眉随之飞挑,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把着酒盏,稍稍沉吟,朗声作咏:“兰亭花无序,此后莫相离;虚幽生静气,风月喻天怀……”

    一诗咏罢,众人皆赞。

    纪瞻撩着长须笑道:“妙哉!触类以通,逸少虽不擅赋诗,然性情高洁若兰,风仪标姿如竹,足堪与月媲美。此诗若论立意,当居一品而为,若论字句,亦属中上之作矣!”

    谢裒笑道:“然也!”

    “过赞矣!”

    王侃把着酒杯邀饮,嘴里虽谦逊着,面上洋满笑意。

    兰亭花无序……

    当王羲之起身之时,刘浓捏着酒杯的便微微一顿,再听他将这诗咏出,心中顿时暗奇:他怎地竟将《兰亭集序》之意咏出来了?今夜明明是仲秋,不是上巳三月三啊,况且此地人数近百,亦与兰亭四十二友不合。莫非,史载有误乎?

    转念再一想:嗯,怕是其日后所书之序,乃今日偶生感念矣……

    正思间,笛声再停。

    谢尚懒洋洋的俯身将酒盏拧在手中,瞅了一眼远处的一株桂花树,见树下有人捉笛回投,嘴角暗暗一裂,慢声咏道:“桂香燎漫嫦娥宫,今方恰作与古同;九天神女应悔昨,偷药辗入梦寰中……。”

    咏罢,亦不待人称赞,将酒搁在唇边,轻轻一吸,饮尽。

    王侃笑道:“仁祖之姿,美哉卓卓;其性浑不见物,清畅似达矣!嗯,此诗,当为上中。”

    “谢过!”

    谢裒拱手作谢,亦不多言。按品评之例,上等门阀子弟最次亦是三品,谢尚此诗虽不是上佳之作,但亦别具一格,当得上中。

    这时,纪瞻笑道:“非也,若论美姿仪,自叔宝敛后,尚有何人可及华亭美鹤矣!”

    一语落地,身侧二人微顿,谢裒笑而不言,王侃略显尴尬。

    “然也!”

    身后锦袍郎君眼睛霎时雪亮,随后徐徐悄收,慢慢将酒杯一搁,身子微微前倾,抚着麈尾笑道:“道畿曾见过那美鹤两面,确是冰雕玉砌之辈,令人望之汗颜尔!再论其诗、其琴,皆不入俗流,若细论其妙,当属道畿平生罕见矣!嗯,难以述之于言……”

    稍顿,将麈柄轻击矮案,再道:“今夜,理当闻其咏诗!”

    他竟见过刘浓,且评价如此之高……

    王、谢、纪,三人齐齐一怔,面色各作不同。

    兰花续流,定将停至袁、萧处,众人皆心知不喧。此不为怪,弄笛之人乃有心而为矣!王谢袁萧上等豪门,精英弟子无数,趁此佳节展露一二,亦为即兴添雅也。

    袁女正微微侧首,盯着刘浓的侧脸,愈看愈喜,伏在腰间的十指交缠,根根嫩白;翘着嘴角,笑盈盈地问:“刘郎君,你猜那木兰花,可会驻停于君之面前?”

    闻言,袁女皇身子略倾,隔着袁女正看向美郎君;谢真石原本正以一根手指戏弄杯中之月,听得此言稍稍一顿,歪首投目相顾。

    刘浓眉梢飞扬,闭唇不猜。

    端颜正目,静秀于案后,眼见木兰花即将从其面前掠过,飘向萧然。微微一笑,亦不以为意,正欲擒杯小酌。

    笛声嘎然而止。

    袁女正娇呼:“刘郎君,停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弄影戏轮

    皓月当空,木兰花盛放于曲水中。

    美郎君踏案而出,稍稍俯身,将酒杯捞在手中,徐徐而立,青冠、月袍投水成影。

    桂花树下,弄笛之人将青笛横打唇间,双眼微眯,隐约带笑。

    谢裒提起青铜酒盏,将杯中酒慢慢饮尽;王侃眉色疑惑,回身打量锦袍郎君;锦袍郎君按床而起,白毛麈遗忘在身后;纪瞻嘴角展笑,缓缓捋着银白长须。

    曲水两畔,寂静不闻声。

    众人皆以为王谢代表人物咏罢,定会是袁萧接续,焉知出案者却是华亭美鹤。近来,美鹤因会稽学馆一事,声名播遍山阴内外,在座诸君未见其人亦必闻其名。然则,此举极不合例,毕竟美鹤只是次等世族。有人轻声喃道:莫非,笛声误停?

    稍徐。

    笛声未起,似待,几位尊长皆无言。

    刘浓漫眼掠过四周,将手中酒杯举而向天,作势邀月,随后再定在眉前,遥遥对着源头三人缓缓向下一拉作揖,朗声笑道:“刘浓有一旧作,愿献此月。”

    哗……

    四座皆惊,曲水流觞行旧作并非不可,然则今时非同往日,理当即兴赋诗。常闻人言华亭美鹤极擅咏诗,为何却要以旧作献月,莫非辞穷尔?

    场面稍稍一愣,疑惑目光纷投刘浓。

    半晌,有人离席而起,伸手遥指刘浓,高声问道:“刘郎君,莫非意尽才竭尔?若是如此,何不罚酒三杯退下?好使木兰得以续流矣!”

    周义……

    “然也!”

    周义身侧之人大声笑道:“快快罚酒三杯,莫行耽搁!”

    “然也……”

    “此举何意,莫非真如……”

    霎时间,沿水两侧私声四起。更有甚者朝着刘浓指点不休,而与刘浓交好者尽皆面呈担忧:袁女正咬着嘴唇,把杯中之月搅得稀烂;谢真石皱眉不言,眸子明灭闪烁;袁女皇侧首看着美郎君,嘴巴微微张着,细长睫毛唰唰剪辑;王羲之卧蚕眉斜插两边。似欲飞走;谢奕、袁耽等亦各作不同。

    “瞻箦……”褚裒将酒杯重重一搁,眼底精光一闪,面呈毅然作决,便欲出言替其解围。

    “诸位,朗月在天,神女投目之下,何故喧哗?”

    纪瞻自从听闻刘浓林间一曲,便知此子胸中自有丘壑,岂会是那等轻妄怠慢之人。当即起身,双手左右一分,徐徐向下一压,顿时将四野归静。

    再扬声问道:“刘郎君为何要咏旧作?”

    刘浓看亦未看那面呈愤然的周义,倒是在他身侧之人身上稍稍定得一瞬,转眼而走,面对纪瞻,双手环捧酒杯。揖手道:“回禀纪郡守,适才刘浓偶得一首新月之诗。然与昔日所作相较略有欠缺,是以有此一言。若得郡守恩准,刘浓愿两首皆献!”

    “哦……”

    果然不出我所料,纪瞻长眉一挑,朗朗笑道:“但且咏来!”说着将右手一摆,作势为邀。

    “恭敬不如从命!”

    刘浓斜踏一步。半倚身侧桂树,稍待数息调神顺意,神情渐尔放缓,随后环顾四野,但见雪灯点点、桂树绰绰。隐约间亭台暗黯悄立,再侧首望月,皓皓如雪偏惹斑痕如泪泼,眯着眼睛似迷于其中,声音漫长且朗:“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妙哉!”

    袁耽拍案而起,大声笑道:“瞻箦勿孤,吾等与君共随矣!”

    “瞻箦勿孤……”

    “瞻箦,何需如此清冷言孤也!”

    “瞻箦,瞻箦!”

    红楼七友尽皆离案,纷纷迎至水边,将刘浓环围于其中。便是那卧蚕眉王羲之亦踏步而来,手捉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推向刘浓。

    众人见势更惊!顿时哗然!

    而周义把水畔所众者细细一观,面色唰地作土,脚下木屐一摇,险些坠入曲水中,踉踉跄跄落座于案后,暗自惴惴:这才几日,这厮怎地和王谢袁萧皆有勾搭,且交情匪浅……

    “哈哈!”

    纪瞻捉着须尾,微掂腰腹,放声笑道:“玉仙何孤,有朗月相随矣!此乃旧作,尚是新作?”

    闻言,刘浓双手各执一杯,排众而出,朗声道:“回禀郡守,此乃新作。刘浓一时触景生怀,心思华亭,故得此诗;然则,刘浓自知此诗清冷与景不合,恐误诸君风和雅兴,方想以献旧作。”

    纪瞻大喜,笑道:“如此说来,汝尚有更佳之诗!快快咏来,我等唯愿垂耳作聆也!”

    “固所愿也!”

    刘浓将王羲之赠酒徐徐饮尽,微微一弹袍摆,单擒流觞之杯,目逐清溪之月,回望苍穹之月,剑眉微凝,遥举酒杯,纵声问道:“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

    未曾得闻此诗者,皆面面相窥,如此开篇实属平淡无奇,怎会言此诗更佳?谢真石、袁女皇则眉梢一扬,暗自心道:在其心中,原是此诗最佳……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语声似喃若呼,思绪瞬间若玉山摧崩,乱绽飞裂!美郎君则举杯向天,神情悠悠,似在问天,何年?背后两缕青冠飘带,随风漫展。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清风冉冉,袍角似舞翩。水中之人,岸上之人,两两相看皆无厌;恰若月白双翅,意欲翱翔唳飞。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美郎君缓缓垂首,脚下木屐牵出颀长身影,似对顾相怜。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晴,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长里共婵娟。”

    美郎君面上笑意凝盛,将杯中酒徐徐饮尽,默然换酒。托着木兰花行向水边,缓缓一放,轻轻一推,目逐其随水流走,而后慢慢起身,面红如坨玉。微微裂嘴一笑,朝着四方团团一个揖手。

    三影,共辉!

    半晌,竟无人喝彩!满座皆是神情悠悠,未返。

    “妙哉!”

    “妙哉!!”

    “妙也……”

    “瞻箦,妙哉!谪仙尔!”

    “谪仙?此言妙哉!恰若谪落寰尘之仙尔!”

    “与君同月尔,与君同归尔……”

    亦不知是谁开了个头,一时间赞声如雷涌,众人神情激荡。纷纷推杯置盏,饮尽杯中之酒,当此美景,当此美诗,当此美仙,当浮一大白共合也。

    而美郎君却已缓缓归座,将盘于膝上的袍摆轻轻一拂,“噗”的一声轻响。

    “哈哈……”

    纪瞻提壶注酒。一饮入喉,放声笑道:“此诗裁体独特。字句虽简,然言随意飞、字滋神纵,转折之间恍若天人天语,凡夫难以觅迹,断不可再续;立意更是绝佳独秀,朗如月、魂似洁。两相不着物,足堪上品!如此,便为上中,各位以为然否?”

    “然也!”

    谢裒扶须认同。

    王侃本有些许犹豫,但瞥了一眼锦袍郎君。继尔默声不语。

    锦袍郎君目注桂花树下,见美郎君虽受众人纷赞,面色却依旧如常,真若谪仙之姿啊!缓缓一笑,度回矮床安坐,不经意间掠见一束翠绿悄放于树下,神情微微一愕,手中白麈顿在胸前。

    木兰辗流。

    萧然、袁耽等皆有咏诗,虽不若刘浓之诗,却亦称得上佳作。自此而后,笛声渐尔漫作无续无端,再不刻意停留。一轮流觞下来,只有寥寥十来人得咏,褚裒便在其中,一首五言咏月超常发挥,亦使其得了个上次。随后,笛声悄腻,再不复闻。

    曲水流觞罢止,女郎们期待已久的追月开始,顿时娇语俏笑连作一片。追月:小女郎们以酒杯、木盆盛月,追着谁,轻轻一碰,便可向对方讨要一件礼物。

    郎君们借着清溪端正了衣冠,捧着酒杯徜徉流连,若见心仪的小女郎捧着小酒杯、木盆行来,必然摆着飘飘若仙姿式,只待女郎追至身前讨要礼物。

    当然,亦有不少郎君转来转去,皆未有人理睬。

    刘浓惨也!

    袁女正就在他身边,捧着一个又一个的小月亮向他讨要礼物。

    此举恰合佳节习俗,乃小女郎们的权力,众人自不会见怪,反而乐在其中。

    袁女正讨走了他手中的酒杯,怀中藏着的澡豆,肩上沾着的两枚花瓣,犹自不肯罢休,指着他腰间的香囊,格格笑道:“我尚要这个!”

    这个,不能给,乃是舒窈所绣……

    刘浓无奈,亦不能着恼,只得双手一拱,笑道:“此乃家姐所赠,不可赠人。小娘子,何不向令兄讨要?”

    “哼!”

    袁女正嘴巴一翘,娇声道:“阿兄,尚有东西可讨吗?”

    嗯……

    刘浓侧首一看,袁耽更惨,被几个小女郎团团围着,脸上虽洋溢着笑,浑身上下的东西却被拔得精光,便是连顶上的头冠亦未能保住。再漫不经心的一掠,褚裒亦痛并快乐着,正将自己的头冠摘下来,默默的放在谢真石案上,而谢真石双手尚各捧月亮一朵。

    便在此时,肩上有物轻轻一触,刘浓徐徐回首。

    不知何时,宋祎跪坐在身侧,手里则捧着一汪小月亮,轻声笑道:“刘郎君,宋祎要……”目光转了一圈,定在他头冠上,掩着嘴媚笑。

    唉……

    刘浓渭然暗叹,但今夜委实多赖宋祎暗中帮携,不然以他的家世,多半只能陪座。不便相拂,遂将头上青冠缓缓取下,默然一递。

    “噗嗤……”

    宋祎再难忍住,乱乱一笑,伸手接过青冠,提在手中,寸寸起身,款款而去。

    待行至谢尚身侧时,微微一顿。

    谢尚抬头侧首,默然附之一笑。宋祎嫣然宛尔,亦不作言,将手中酒杯一抛;谢尚胡乱的将酒杯在怀中按住,再一抬头,暗香犹存,人已不在眼前;蓦然回首,只见绿纱荡水。

    一夜,鱼龙舞,满载盛誉而归。

    来时乘船,去时行车。浩荡的车队从王氏庄园紧靠陆地的一侧而出,沿着竹道连亘缓行。

    刘浓坐在车中,随着青牛前进停顿,慢摇、慢摇。手中则编着草蚂蚱,草是来福采来的苇草,柔韧、嫩绿,正适编这些小玩艺,多年不编竟颇显生疏。

    回到谢氏客院时,已是下半夜。月光洒满院内,木屐将青石路踏得啪啪作响。即将迈进月洞中,身子稍稍一顿,默然两息,唇往左笑,一步踏入。

    左肩被物轻触,一个声音娇笑:“小郎君,我追着你了……”

    刘浓侧首,朝着绿萝笑道:“你想要甚?”

    话将落地,右肩亦被人轻轻一碰。不用看,墨璃捧着一杯水中月,盈盈笑着。而室前,荡漾着无数的小月亮。刘浓将适才在路上摘的一束带枝桂花递给绿萝,再掏出一枚草蚂蚱送给墨璃。随后洒然一笑,不待两婢说话,挥袖穿行于月阵。

    墨璃双手捧着草蚂蚱,对着月光一照,惊呼:“呀,好漂亮的青螓啊……”

    “真的好漂亮哎!”

    绿萝绕着墨璃打转,想抢草蚂蚱;墨璃岂能教她如意,两个美婢格格笑着,在院中来去追逐。

    青螓……(蜻蜓)

    闻言,刘浓身形猛地一顿,双肩一抖,暗叹:手艺太差……

    徐徐踏至水阶上,负手而立,投目华亭方向。

    ……

    华亭,刘氏庄园。

    刘氏端坐于院中柳下苇席中,笑盈盈的看着巧思捧着一杯水月行来。

    “主母,婢子要追哦!”

    “巧儿,我不跑……”

    “呃……”

    巧思微微一愣,扑扇着眼睛娇柔一笑,两个旋步转到主母身后,端着水杯轻轻一磕,随后便跪在坐上,将手一摊:“主母,巧思要礼物。”

    夜拂端着一杯月,左右瞅了瞅,随后脚尖轻轻一掂,身子若穿花乱蝶,绕过几个女婢,追至罗环身侧,稍稍一碰,嫣然笑道:“罗首领,我……”

    “夜拂,罗环没了……”罗环眉头紧锁,提前准备的所有礼物皆被搜光了,只剩下一把腰刀,双手紧紧按着,不让任何人打主意。

    一个漂亮的小女娃端着个小木盆,悄悄转到一个壮汉身后,尚未碰着,那壮汉便已回首,哈哈一笑,将手中精心准备的礼物递过去。

    小女娃嘴巴一嘟,脆声道:“阿兄,静娈尚未追上呢,不要……”说着,捧着木盆,迈向角落里。

    那里,有自以为藏得很隐秘的留颜。

    而院子里,莺莺燕燕们乱奔一气,到处皆是笑语欢声。

    二楼,碎湖斜斜的倚着扶拦,看着眼前的一切,软软的笑着。突地,背心被一物所触,嘴角笑意更浓,俏俏回转身。嫣醉立于身后,眨着眸子,极尽灵诘。

    碎湖浅浅笑道:“想要甚,说吧。”

    “我要……”

    嫣醉细眉凝着,仿若想得很用力,但隔得半晌亦想不出要啥,却想起了自己来找碎湖的目的,笑道:“想不到好的,待日后再向你讨吧。”

    稍稍一顿,浅身万福道:“碎湖阿姐,乌程来信了,小娘子有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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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蓁蓁宋祎

    瑟瑟秋雨,终霄惊窗。

    清晨,芭蕉叶端凝着晶莹露珠,欲滴未滴。

    “啾啾……”

    翠鸟探首出窝,见雨已歇,轻啼两声,而后振翅疾旋,匆匆掠过枝头,抖落细雨一蓬。

    萧然转出回廊,恰好迎上,瞅了瞅左肩,伸出三根手指将雨珠轻轻一弹,抬首仰望,目光追着翠鸟之尾插向青天,渐不可及,微微一笑,踏进面前小院。

    行至阶下,轻声问道:“阿姐,起了吗?”

    “起了,进来。”

    “吱呀……”

    婢女将门打开,清悠暗香扑面浸来,郁郁绵绵、甜而不腻,于胸中荡得一圈,令人形神通泰。正了正冠,扫了扫袖,沉目静心,去木屐入内,这位义姐虽然艳丽妖媚,但来历扑朔迷离,阿父曾多次叮嘱自己,应当事之以礼,不可妄念、不可轻亵。

    踩着墨兰苇席,绕过四面梅花围屏,宋祎侧身跪坐于檀木梨屏前;贴身女婢分侍两侧,一人揽着女郎满头乌雪缓梳慢卷,另一人正将笛胆柔柔塞入青玉笛管中。

    萧然跪坐在屏侧,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笑道:“阿姐,阿父有信至!”

    “嗯,搁着吧。”宋祎凝视着镜中的容颜,面上神色未见任何变化,平淡一如水,声音也清伶。

    萧然似早已习惯,将信轻轻搁于案角,双手撤回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再道:“今日是辩论、书法,那人也将至,阿姐欲往否?若是有兴,阿弟便至前院等候。”

    “辩论,书法?”

    宋祎稍稍侧首。眸光在案角信上轻轻一漫,定得一瞬,随后一路铺前,将萧然恭敬且稍显不自然的神情尽落于眼,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淡然笑道:“宋祎欲往。劳烦萧郎君至外等候片刻。”

    “是,阿姐。”

    萧然微作阖首,暗中吐得一口气,徐徐退出室中,嗅着院中雨后的清新之气,神情豁然一松,而后洒然一笑,挥着宽袖,大步踏出小院。

    半炷香后。

    宋祎款款出室。漫眼四掠之际,似被廊下芭蕉所迷,俏俏的斜椅着檐柱,微眯着眼打量那正凝作极致的叶尖水滴,一手捉笛,一手捏着信角。

    “哚儿!”

    水滴凝落,坠于青石。绿衣飘冉上前,手触芭蕉叶片。微冷。垂首向下,珠已不存。石间唯余一点泪痕慢慢浸开,忍不住的轻喃:若秋露,不闻朝语,如雾幻灭,皆是这般泡影,亦或飘零……

    ……

    “好香的雨啊……”

    绿萝站在檐下。美美的伸了一个懒腰,双手抓着裙摆,轻盈的旋向转角,而后慢慢蹲下来,将将把眸子往下一投。便是一声惊呼:“呀,怎地又跑啦?!”

    墨璃正在室内替小郎君束冠,闻得呼声,嘴角微微一翘。木盒里的小蜘蛛是她放跑的,对于墨璃而言,防着绿萝偷偷爬上小郎君的床,便是天下间最最紧要的事;如此一来,绿萝的愿望当然不可以实现。碎湖阿姐交待过,小郎君不喜婢女胡乱爬床,为何会不喜呢?墨璃懒得管,反正碎湖阿姐说得都对,小郎君尚未及冠呢,不过咱家小郎君,可真好看。

    服侍完小郎君束冠,替小郎君把袍子整理好,再摆上吃食。墨璃眨着眼睛默算,十根手指互相纠缠,终是忍不住,悄声问道:“小郎君,咱们离回华亭,尚有多久呢?”

    “待得初雪后,便归!”

    刘浓将碗缓缓一搁,按案而起,行至阶上,感受着丝丝清新芬芳,将双拳对在胸前缓阔。

    江南的雪来得晚,一般皆在年底深冬之际,那时为期四个月的修学便毕,而今不过将将开始。蓄美誉、积声望,皆为日后中正评品做基也,虽然昨夜斩获较丰,但切不可就此满足,今明两日的辩论、音律势在必得。如此,待得初雪漫遍山阴时,便可吟啸而归。

    来福早已将牛车备好,今日仍与谢氏同往。

    刘浓与褚裒将将跨至小桥上,竹林之侧便传来一声呼唤:“嘿!”

    侧首。

    只见竹林斜斜,清溪碧绿,倒映牛车一辆,小谢安挑着边帘,啃着青果,眼珠骨噜噜直转。内中尚坐着谢真石,一双璀璨明眸来回扫着褚裒。

    初见时,褚裒面色由然一喜,而后亦不知想到甚,脚步猛地一顿,神情呈现涩然,暗自忐忑不敢前。

    刘浓微微一笑,昨夜便察觉谢真石与褚裒间的微妙,虽然钱塘褚氏不过中次士族,但褚裒的父亲褚洽现为武昌太守,品阶虽不甚高,却亦是个实权人物。若是放在以往断无可能,然现下琅琊王氏权倾朝野,江左已呈危局。谢、袁若想将江东平衡局势持续,便不得不多方联合。据其所知,褚裒正是因为娶了谢真石,得到谢氏的照拂,从而平步青云。

    轻轻一拍褚裒的肩,微微一笑,踏前两步,朝着车内揖手道:“刘浓,见过谢小娘子、小、小郎君。”

    “谢真石,见过刘郎君!”

    “咕……”

    小谢安用力的将卡在喉咙处的果肉吞下,正欲作言。

    便在此时,从谢氏水庄正门方向驶来一窜牛车,谢真石匆匆掠了一眼桥上仍然愣着的褚裒,面色微微失望,缓缓将绣帘放下。

    刘浓暗暗摇头一叹,迎着谢裒的牛车而去。

    小谢安在身后脆声叫道:“刘,美鹤,今日我是特地去为你助阵的哦!”

    咦!为我助阵……

    刘浓心中微奇,侧身回首,嘴角浮笑。

    小谢案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挥着手中的青果,见刘浓转身看来,嘴巴一嘟,悄悄按着裆部,嚷道:“何故惊疑?若言辩论,我不及你!是以。为你助阵!”

    刘浓将手半半一拱,笑道:“谢过,谢小郎君!”

    小谢安解释道:“何必谢我,你若不如人,岂非显得我更不如人!是以,你不可输!”

    “承你所言!”

    刘浓哈哈一笑。转身迎上谢裒的牛车。

    谢裒挑着边帘,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扶着短须笑道:“瞻箦,切莫理他。玄谈辩论求索至理,此乃高雅之事,何必存有胜负之心!”

    “非也!”

    小谢安大声道:“阿父,事不辩则不明也,既欲至明,便若尺寸。总有长短也!”

    “哈哈,吾家麒麟儿矣……”

    谢裒稍稍一愣,继尔放声大笑。

    众人皆笑。

    车轱辘辗碎笑声,穿过竹道,漫过山阴城,沿着两排雍容若镫的桂花树,驶进王氏庄园。

    今日将行雅以书法与辩论,因辩论极为耗时。且有不少人两者皆会参予,是以书法先行。

    山脚松林。红日映树腰。半百衣冠四座于其中,阵阵墨香冲郁,沙沙落笔舞魂。王羲之背靠松树,闭着眼睛,面上神情惬意,似乎正在享受晨间的微风。

    脸侧两缕冠带被风一撩。仿若灵蛇就舞,煞是夺目。

    王羲之,王逸少,琅琊王氏本代最杰出的精英子弟,何人不知、谁人不晓。自幼便擅书法。更与新亭拜得卫茂猗为师;自那而后,一发不可收拾,以其书法拜暨过不少当世名家,皆受称许!元帝司马睿曾赞:笔染沉潭作墨,力划千斤透案。

    松间有亭,亭中坐着谢裒、王侃、纪瞻。三人品着茶闲聊,王侃借着举碗之机,不时的瞥向假寐的王羲之,面色略呈担忧。谢裒笑道:“颜渊勿忧,逸少之书法,便是我辈亦难言高下!若再磨历两年,怕是你我也将望而生叹矣!后生可畏,便是如此!”

    “然也!”

    纪瞻目光锁着王羲之,以及其身侧不远处的刘浓,扶须笑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恰于此时,王羲之突地睁开眼睛,眼中精光瞬间骤放,而后将浸泡于研的毫笔一提,片刻亦不停,挥毫落墨,洋洋洒洒一阵翻袖卷浪。

    稍后。

    笔锋嘎然一顿,提着毫笔略作打量,嘴角斜斜一裂,将笔一扔,大步迈出,直直踏至刘浓面前,揖手笑道:“瞻箦,久侯矣!”

    “刘浓,贺喜逸少!”刘浓还礼,淡然而笑。

    王羲之卧蚕眉一扬,追问:“何喜之有?”

    刘浓眉梢悄拔,撇了他一眼,笑道:“适才,刘浓观逸少纵书,行笔时若轻云闭月,转腕时似流风回雪,神意与笔锋惬合致极。是以放言:此次逸少所书,定为平生之最也!然否?”

    半晌,无语,林间清风悄卷二人袍角。

    刘浓负手而立,坦然自若。

    王羲之深深凝视刘浓,少倾,渭然叹道:“然也!瞻箦,吾之知已也!”

    言毕,重重一个揖手。

    六年来,俩人其实一直有心较出高下,王羲之书法大有增益、渐呈炉火纯青之势,但刘浓亦未有半分落下,虽书法有缺,然其精通《老》《庄》《周》《儒》,灵慧俊秀已具章统,言语之间尽显洞见率真之妙。恰若昔日郗鉴所言:珠联共辉!

    稍后,众人罢笔。

    谢裒三人将书法阅尽,果不其然,王羲之得了最高品:一品。纪瞻更是将其所书展阅于众,竟书的是刘浓昨夜所咏之诗,虽寥寥不足百言,然,观其字迹,飘若游云、骄似惊龙,恰作神来之笔,当属名至而实归,众人皆服。而这次,褚裒再未错失时机,以一手雄健刚正的钟繇正楷获得谢裒青睐,评其为:上次。

    待得论毕书法,众人徐徐漫向山颠,辩论将于此展开。

    玄谈辩论共分三类:其一,主客相从,一对一;其二,一对多,一主多客,亦或一客多主;其三,则为自疑自释,引发众人携问。

    此次辩论因参予者众,共计半百之数,是以行的便是一对多,而非一对一。再因人数委实过多,若归作一处言谈甚是不便,是以又分三组,待三组各决拔筹者后,再行对决。

    山颠,苇席绕布四方,矮案上置着各色佳肴美酒,其间婢女林立。因今日是玄谈辩论,理深意奥、晦涩难明,郎君们喜之爱之,女郎们却并非如此,是以世家女郎较之昨夜近乎少了一半,但仍有十余翠红俏绿簇落各处。不知何故,刘浓随意一眼便看见宋祎,不与任何人成群,独自一人跪坐于紧靠林间的边缘处,默然小酌。

    绿衣与翠林互掩,难辩你我。

    许是投目已有三瞬,为其所察觉,宋祎手指犹在绕着杯口打转,盘恒髻却蓦地侧抬,两眼悄然一对。眸子如深秋平湖,未见波澜纹路,安静湛幽;但恰是这极致的静澜,教人突生一种莫名的心悸。

    稍徐。

    刘浓徐徐压低目光,不着痕迹的遥遥一个微揖;宋祎鼻子慢慢皱起来,随后嘴角缓缓展开,细长的眉眼沿着脸颊斜斜铺冉,笑意尽聚于眼底;而后一凝一放,霎那间,静湖顿时掀起狂澜,星光眩目直欲捕人之眼;渐尔一收,捉起酒杯靠在嘴边,慢饮而尽,睫毛轻轻一唰,朝着刘浓指了指自己的衣袖。

    何意?绿衣,绿衣,绿珠之弟子……

    刘浓默然,脚步随之一顿,剑眉暗凝,胸中念头如潮狂涌。这时,谢尚悄悄踏至她身侧,亦不知说了甚,宋祎将酒杯重重一搁,樱唇缓缓开阖,眉色呈寒。

    谢尚的眼光在其身上辗转流连,终是一挥宽袖,黯然离去。

    “嘿,走啊……”

    小谢安被刘浓挡住去路,探首探脑亦看不见前方有甚,心中极不痛快,伸出一根手指头想戳刘浓的腰,未料个子不够,戳中了屁股。

    咦?!

    刘浓回首,俯视,混乱的思绪因此一扫而尽。

    小谢安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嘴巴撇了撇,谨慎的将它置于鼻下,憋着气嗅了嗅;咦,不臭,而后突然想起昔日之事,眼光豁然晶亮,疾挥两下,开心之极。

    这便是日后的谢太傅?

    刘浓自然知道他在开心什么,无它,乃报昔日被自己三弹之仇也!洒然一笑,忍住想揉他脑袋的念头,踏着大步而去,与谢奕、袁耽、褚裒汇合,落座于案后。

    今日,他们皆会参予辩论。

    而此时,谢裒、纪瞻、王侃恰好踏入正中之亭,在三人身后圈围着一排屏风。

    纪瞻漫不经心的朝着屏风微一阖首,而后徐徐起身,迎着山风,缓捋银须,朗声笑道:“太兴元年,岁在戊寅,秋色乍起,引燕北回,与诸君会晤于兰亭,歌咏当斯志,畅怀正绪寥也……”

    致辞毕,自有宽袍儒者上前,将三组辩论人选通传。随后便见冠袍一阵浮动,在座诸君纷纷离案而出,环围于东、西、北三亭之中。

    “华亭刘浓,西亭!”

    闻言,刘浓剑眉轻扬,双手在膝上轻轻一按,便欲起身而出。

    突然,眼前打横出现一枚青果,稍稍一愣,侧首。

    小谢安神情扭捏,面如红玉,眼睛却雪亮,低声道:“拿,拿着吧,待你赢了,我请你再吃三枚……”

    “啊……”

    刘浓愣愣的接过青果,稍作端祥,微笑道:“再备三枚吧!”

    言罢,将果子合于拳中,负手直往。

    将行几步,身侧有人投目凝注,刘璠……(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藏器于身

    秋风漫过兰亭之颠,三方朱亭中衣冠簇簇。

    外围,观聆者甚众。

    西亭,十几个郎君环围落座。

    刘浓缓步踏入亭中,左右一瞅,随意落座于一方空案,轻轻一拂袍摆,淡然掠过四周,无有熟识者。

    自那老儒唱名,亭中众人的目光便一直随其步伐而起伏。若在半月前,会稽之地,兴许甚少有人得知华亭在何!但如今,尚有何人不知华亭有美鹤?!

    种种眼光纷至沓来,心羡者有之,觊觎者有之,不可逐一尽述。

    刘浓视若无睹,面上神情云淡风轻,懒懒的靠着亭柱,微眯着眼睛,静待辩玄开始。

    一对多,得有人开启谈端,而开启谈端者犹为重要,需引经据典佐证自己的论调。此时,谈坐者便会依据各自对其谈端的理解进行驳论、深论。谈端开启的越妙,清谈问难便越是激烈;辩到深处,令所从之人酣畅淋漓,自然可博得满堂华彩;反之则味同嚼蜡,令人恨不得扫席而去!是以,开启谈端者皆是通晓《老》、《庄》、《周》、《儒》之辈,否则谁敢妄为?

    稍徐。

    北亭、东亭皆已有人侃侃作言,唯有西亭犹自静默。

    西亭中,有人皱眉沉吟,有人面面相窥,亦有人跃跃欲试,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不敢轻易尝试;更有人将目光投向刘浓。

    美郎君仿若未见,只顾提壶续盏,悠然饮茶。

    “噗!”

    便在此时,左侧有人将手中麈轻轻一扫,踏案而出,徐步行至正中央。朝着四方一个团揖,笑道:“余姚虞楚,见过各位郎君!”

    众人见他迈出来,面各色异。虞楚家学渊源精通《周易》,会稽学馆的教导老儒虞喜便是其族叔;他来开启谈端,必是择《周易》而述。然老、庄四类之中。《周易》最是隐晦难明!虽然汉时郑玄有《易论》,西晋大名士王弼亦有《周易注》可以作考,但清谈辩论旨在新、奇、正,三者合一。若是老生常谈之言,岂非令所从诸君昏昏欲睡乎!有人暗悔:早知如此,当初我便应该抢先一步,以儒作论,再引老庄……

    “见过……”

    “见过,虞郎君……”

    一时间。众人虽纷纷起身还礼,但却尽皆暗自戒备。

    “嗯!!”

    见得众人面色,虞楚神情颇是洋洋,缓缓挥着黄毛麈,略略一顿,干放了一声嗓子,成功将众人心神提起,而后淡淡笑道:“易言: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言至此处,再顿。

    果是《周易》!众人心下一沉,反倒静下心神,且看他如何论端。

    少倾。

    虞楚环顾亭中,折麈在手,揽着双手再度一揖。朗声道:“此道,乃变化之道!道转乾坤,互化阴阳,方能得正其命,各落其盘;是无末而逐本。是本生立性,是性从太和,是以利也。圣人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道生于变化之有也!自然则本也!各位以为然否?”

    一语震惊四座!然此惊非彼惊,而属哗然!

    “非也,此乃窃道也,吾不敢苟同矣!”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朝着四方一个团揖,面呈兴奋之色,随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虞楚之论驳得体无完肤。殊不知,此举恰合虞楚之意!开端已成,且将谈端漫开,非聚一点,非事一言;如此一来,正好合他精通《周易》全局的优势。

    踏前三步,抓住其言语中的漏洞便是一阵穷追猛打,直至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失魂落魄之时,方才挥着黄毛麈,慢悠悠的问上一句:“各位,以为然否?”

    “非也!”

    “非也……”

    霎时间,西亭之中冠带激涌,一个个的郎君愤然起身,与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轮番争夺。但无一例外,皆被其逐一驳倒,竟无人能锁端!

    满场皆怔,便是东、北二亭亦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纷乱的西亭中。刘璠坐于西亭外侧,见得此景,嘴角微微一裂,提起酒壶,浅浅斟得七分,举杯徐徐作饮。

    中亭。

    谢裒眉头微皱,举至嘴边的酒杯拿起又搁下;纪瞻面色依旧不改,缓缓的捋着银须,目光投在亭角;王侃面色微惊,虞楚此举将自身对《周易》的领会解析尽显无疑,但竟将世家郎君们激至这般田地,委实有伤风雅。不过,亦难言其纠,玄谈辩论本就如此:若是据理,当仁不让矣!

    屏风内传出一句话:“依三位之见,西亭将由何人拔筹?”

    闻言,三人齐齐一顿。

    王侃微微侧身,稍作阖首,低声道:“回,道畿,依王侃观之度之,西亭众人已呈颓势,唯虞楚势气正虹,若无差池,此子定当拔筹!”

    “哦?”

    屏中人再问:“纪俊、幼儒先生,认同否?”

    谢裒沉声道:“若再无人能行锁端之举,西亭将由此子论胜而出。”

    纪瞻笑道:“然也!”

    “哈哈……”

    屏中人一声轻笑,缝隙处隐见白毛麈挥扬:“若是如此,道畿便与三位作博约……”

    “道畿!”

    纪瞻将手中酒杯缓缓一搁,侧首笑道:“纪瞻尚未言止,若无人能锁端,西亭自是此子论胜;然侧,纪瞻敢断言,其必败也!”

    “何故?”

    三人皆疑,纪瞻缓笑不语。

    “哼!”、“碰!”

    小谢安捏着双拳重重擂案,震得案上三枚青果乱蹦乱跳,目光狠狠的刺了一眼刘浓,撇着嘴巴,侧首问道:“阿姐,那美鹤莫非痴妄了,一直愣着不作声,怎生赢得?”

    “安弟!”

    谢真石一声娇嗔。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小谢安的鼻子,眸子斜斜扫进亭中,略作打量,声音悠幽:“安弟,若言辩谈,汝可及得刘郎君否?”

    小谢安嘟嚷道:“略。略有不及!”

    “嗯……即是如此,他为何不作一言?”

    “痴妄了!”

    “哼!你才痴妄了!”

    谢真石再刮了一下小谢安的鼻子,见其神情颇是委屈,悄悄塞过去一枚青果,拉在身侧,软声笑道:“华亭美鹤擅咏、擅鸣;其咏之诗,澈不见物;其鸣之琴,足至天听;其之辩识,你亦自问莫及!其为何敛言旁观?阿姐时常教导与你:事若不挂怀。便可洞悉其迹!莫非你皆忘了?”

    “咔嗤!”

    小谢安猛力咬了一口青果,雪白的牙齿在果面上挖出一条糟,闪动着眼睛,闷声闷气地道:“我自未忘,恐美鹤忘矣!”

    闻言,谢真石神情微微一滞,缓缓侧身,注目西亭。默然凝视半晌,心道:唉。然也,恐美鹤身在局中,未能脱身得窥其迹,忘矣……

    西亭。

    虞楚将黄毛麈掖在腋下,脸上盛满笑意,朝着众人慢慢一个揖手:“各位。以为然否?”

    此时,亭内众人除刘浓外,皆已与其交锋过,非是无人锁端,实是无人可将其端锁住;清谈辩论时。此等情景并非未有先例,此为主客双方悬殊甚盛之由也!而愈是难以锁端,众人愈是心焦难耐,尽皆暗叹:唉,学不如人,教竖子得以正名……

    纵观在座者,无人面呈酣畅,尽皆焦眉苦脸,更有甚者如座针毯、拔耳搔腮却只能徒呼奈何。

    便在此时,虞楚眼光悄然飞出亭中,与东侧刘璠目光一对,相互微作点头,而后撤回,漫不经心的一掠,在刘浓身上倏然一定,神情恍似惊愕致极,踏前一步,轻呼:“咦,原是华亭美鹤矣!”说着,擒麈揖道:“适才虞楚一心致理明知,竟不知美鹤列席在此也,莫怪,莫怪!”

    场面瞬间一静!

    “美鹤……”

    “然也,美鹤亦在此,为何不作言?”

    “你我皆战,美鹤不前,此乃畏难小人行径……”

    “唉,美鹤此举,实不可取……”

    转眼间,溃败众人纷纷将目光直刺刘浓,道不悟则不透,理不辩则不明,若惧乾坤之高远、自然之深奥,便畏足不前,乃高雅之士所不齿矣!

    有人终是按捺不住,皱眉沉声问道:“君惜于言,何故列席于此?”

    “然也!”

    有人拍案而起,挥袖寒面,冷声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匿形于角,莫非欲行利而忘义乎?”

    “然也……”

    须臾之间,各色指责众说纷纭、杂沓往来,尽皆扑向刘浓。

    刘浓安坐于亭角,把着盏的手微微一顿,徐徐抬起头来,环眼一掠,见众人皆避得远远的,深怕与他坐得近了,沾染小人之气!唇左微裂,捉着茶盏缓缓续饮,对身侧诸般责言置若罔闻。而此景,恰若怒海孤舟,倾刻间便有沉没之险,然其飘来荡去,恁是不沉。

    需得再撩一把浪!

    虞楚见刘浓神情镇定、举止间旁若无人,眉心微微一皱,暗吸一口气,将黄毛麈往左一打,左足踏出半步,微昂着首,慢慢笑道:“刘郎君好定力!看来定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也!而今……”

    “噗!”

    恰在此时,刘浓三指轻轻一拂盘着的袍摆,按膝而起,顶着各色目光,徐徐踏入中央,朝着虞楚半半一揖,淡声道:“然也!”

    然也……

    短短两字,恰若利剑横空一切,一半浮天,一半落地,众人面面相窥,落差太大,不知何意。

    稍徐。

    呼……

    虞楚暗暗吐出胸中之气,沉声问道:“然在……”

    “然在然也!”

    刘浓侧踏一步,朝着亭外红日重重一个揖手,而后向着四方观围者一个团揖,唇左笑启,朗声道:“然在然也!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也!此器,形而上,为道也!此时,神而明,乃变化也!周知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此乃乾坤之正也!圣人有言: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此美为何矣?此理为何矣?圣人再言:美之为美也……”

    语声锵锵,抑扬顿挫;其人时尔望天深问,倏尔垂首自释;间或上指朗乾、下询幽坤。弹指间,但有所闻者,皆为其声、形、势所携,无人不从!

    虞楚几番忐忑插言,皆被美郎君以滔滔之洪,瞬间淹没于沟渠之中。

    “故!”

    美郎君剑眉飞扬,环指众人,一字“故”,犹若天外飞来,于众人心海轰然炸响,继尔,朗声滚雷若啸:“故,道生于有,道生于无,皆变化尔!此有,非彼无!此变化,即为道之一体矣!”

    稍稍一顿,美郎君神情渐尔归复,双眼则如星投静湖,令人不可逼视;慢慢,尽敛于眼底,淡淡揖手道:“诸君……以为,然否?”

    道之一体……

    众人皆迷,众人皆醉。

    虞楚身子擦着亭柱软软下沉,嘴里喃喃自语:此何论矣,道之一体乎?

    “然也……”

    有人瘫坐于席,魂犹在外,不知口中吐言也!

    “然也,妙也!”

    有人酒洒满襟而不觉,缓缓抚掌,深怕声音过大,惊走此道也!

    亭中虽有声,然,静默致极!

    “谢过!”

    美郎君微微一笑,默然团揖,而后一撩袍摆,跨步而出。

    出亭七步!

    “妙哉!”

    “妙哉!!”

    “此论,可开章也!”

    赞声、掌声四起。

    闻赞,美郎君脚下未停,头亦不回的向左一个揖手,行经刘璠之侧时看亦未看,缓缓摇头;直直踏至来时之案,徐徐落座,侧首笑道:“青果,何在?”

    “果子……”

    “啪!”

    小谢安愣愣的看着美郎君行来,手中果核坠落,在案上蹦了两下,跳入草丛中;回过神来,目光顺案垂流,沾缚于丛中果核,眨了眨,喃道:“果子?果子!果子入腹也!”

    “噗嗤!”

    谢真石宛尔一笑,捏着团扇轻拍其头。

    “我尚有一枚!”

    刘浓将手掌摊开,掌白若玉,中有一枚青果,两相一衬,各作其辉。

    半炷香后。

    东、北二亭决出拔筹者,东亭乃谢尚,北亭为夏侯弘;谢尚神态懒懒,从东亭慢慢摇出来时,未见丝毫喜色,眼光一直绕着林间边缘。

    夏侯弘面白唇红,年约二十七八,头顶高冠,身披宽袍,蓄着三寸短须,怀抱一柄乌毛麈。其与琅琊王氏交好,自其胜出迈至王氏子弟之案时,王羲之等人纷纷起身恭贺,言称师兄。而其人竟淡然以对,缓缓抱麈落座,目光则慢悠悠的环掠四野。

    清风浸来,颇有几分仙姿。

    五斗米道……

    刘浓双眼微眯,冷锋暗聚,徐徐将茶碗一搁,阖目沉神。(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狂澜再起

    刘浓、谢尚、夏侯弘三人对坐,夏侯弘启端,其以祸福相依,引出‘道行公正,故常生’。

    就此,谢尚与其侃侃而言,以‘祸在于知欲’之论,作洋洋千言以驳;夏侯弘驳之以‘等同于一’,言之曰:‘祸福转化乃公正之举,应体察自然而生‘生’’!其之自然又超乎于自然,形而上,意指神赐长生。二人引经据典,互辩来去,一时难较高下。

    其间,刘浓默然聆听。

    谢尚侧首笑问刘浓:“刘郎君以为夏侯之言,然否?”

    夏侯弘言至正酣处,神情颇是怡然自得,瞅了瞅安坐一旁的刘浓,将麈一挥,不屑地道:“刘郎君之道,乃守足之本尔!不知生,何足以言‘生’?”

    “非也!”

    刘浓眉梢一扬,委实对五斗米道未存丝毫好感,其言之‘道行公正,故常生。’亦是《老子想尔注》擅改《道德经》之删减内容。本不欲与其直面作难,汝自修长生,我自求至理,两不相干!然则,其居道之人,不思道而致公,反窃道而行私,偏生强加于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挥衣袖,朗声道:“刘浓自幼熟读圣人之言,自问对《道》略知一二,然,汝所言之道,从未听闻!不知从何得来?汝所言之‘生’,刘浓年未及冠,不敢言之!然,圣人有云: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此为,盗也!今日言之于生,刘浓之‘生’……”

    刘浓以《道德经》中养生便自然长生之论,将其所言之虚弄鬼神、借而长生层层剥尽。一言长长,恰若清徵之音,连绵不绝。怒时,好似阳春惊雷;和时,则若清风顺絮,引得众人深思而畅合。

    而此,已非辩谈,直为指责。

    夏侯弘情急之下以麈作指。惊呼:“汝,汝不惧鬼神乎?”

    刘浓冷声道:“刘浓,敬鬼神而远之!然则,非尔也!汝若跃崖而不亡,刘浓当敬尔!汝,可愿一试?”言罢,将手一摆,指向悬崖!

    跳崖,定死……

    “啊!!”

    夏侯弘揪着心口。叫道:“气煞吾也!”

    “若气煞,乃尔自取矣!”

    美郎君甩袖而出,对那瘫软于地、口吐白沫的夏侯弘不予理睬,心道:我之由来,迷证神鬼,理当敬而远之!但我岂会敬尔等身披神鬼而事私心之人!

    五斗米过江东,虽然汲取教训改走上层路线,并成功纳入琅琊王氏为教徒;然则。其教内脉络众多,各自争权夺利、难成大器;尚得二十来年后。杜子恭才会统一五斗米道,再举‘天师道’之帜!待得那时,何需惧它!其神其鬼,且看其行,其行非端,诛之!

    众人见美郎君作怒。起初甚是不解。过后细细一思,方才察觉那夏侯弘所述之言,皆是《老子想尔注》而非《道德经》,顿时又惹一片哗然。

    当下,便有人摇头道:“此道。非彼道也!岂可混淆矣!”

    便连王氏中人亦面面相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言道:“昔日夏侯师兄所论之言,可并非如此啊!”

    “然也,其将跳否?”

    “怕是……”

    王羲之卧蚕眉凝皱,双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倾,眼底则有光泽流动,少倾,徐徐闭目,心道:怪道乎,夏侯弘数番托我使其参予此次辩论,原是想借此将《老子想尔注》播于会稽世家矣!唉,此举是非姑且莫论,然则,其道在何矣?其言之长生……

    谢尚理了理袍摆,歪首看着软在亭柱下的夏侯弘,微笑道:“夏侯,尚可自起乎?”

    “可,可否助我……”

    “嗯……,不可!”

    谢尚缓缓一笑,慢慢负手而出,随后疾走几步,与刘浓并肩而行。其时,红日高悬,映着两个少年郎君的冠袍,将地上的身影拉得斜长。

    一者丰神俊秀,一者妖冶无端。

    半晌。

    夏侯弘踉踉跄跄地窜出亭中,看着四下嘲弄的眼神,再被日光辉灼,顿觉一阵天眩地转,几个趔趄后,稳住身子,手抚额角,暗觉浑身乏冷;瞅了瞅身侧的悬崖,真想跳下去,终是惜命不舍,最后只得挥着麈,朝着王氏方向胡乱一个揖手,仓皇逃走。

    中亭。

    纪瞻将酒杯重搁,长眉竖拧,微微侧身,沉声道:“道畿,近年来,五斗米遍传会稽内外,借三官大帝之名而恣意亵导。行事愈发妄为,不只窃道篡改章经,而今竟不论尊卑,令士族子弟称其为师兄,着实教人心忧且虑!如此上下不正之行径,纪瞻以为极是不妥!理应断其根脚、规整其形、煞止此风,以免祸浸……”

    诛弑之言!谢裒与王侃大惊!

    王侃杯中酒水泼洒而出,漫至手背,悄悄以丝帕拭了,徐徐压制心中惊意,淡然笑道:“纪郡守莫忧,劳心过虑矣!侃观其为,不过是劝人向善事神,以彰三官大帝之灵也!何况其教内以女信为众,师兄之言乃偶戏矣,岂敢教其以乱上下!”

    谢裒瞅了一眼王侃,暗暗一叹,不作一言。心中虽对纪瞻之言不以为然,但亦暗中作警,断不可教族内子侄屈尊而下,堂堂上等士族子弟竟事无名方士为师兄,成何体统!

    少倾。

    屏中人想了想,笑道:“应是纪俊过忧矣,五斗米,道畿屡有耳闻,亦曾见过其之术法,委实奇妙!然,令士族子弟事其为师兄行径,确属妄淆尊卑,不可滋长,理应督导。待回建康,嗯……”

    稍顿,恍然再道:“呀,今日行雅,你我怎言及此事?且来,且来,共当罚酒三杯!”说着,率先于屏中举杯就罚。

    “然也!”

    王侃心中豁然一松,不欲于此再作纠缠。当即举杯笑道:“此番玄谈拔筹者,当在谢尚贤侄与刘美鹤之间矣!嗯,谢尚贤侄所作之千言畅谈,据之有理,言之有物,足以书作美文;而美鹤前后两论。析理如涓流、洋洋淌淌,谈锋至精微、恰至妙处。王侃提议,皆为拔筹者,两位以为然否?”

    谢裒谦逊道:“颜渊兄此言差矣,若言致理明释,坚石略欠瞻箦一筹矣!谢裒在观其策论之时,便已知此子洞悉圣人之言,已初具章统也。”

    言至此处,浅抿一口茶。渭然叹道:“而今方知,昔年,郗公真乃慧目独具矣!此次辩谈,理应由华亭美鹤独论而出!郡守以为然否?”

    纪瞻见二人皆有意规避五斗米道一事,知是因琅琊王氏大多为其信徒之故,心中暗叹:‘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诸君不察,终将一日。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然亦知多言无益,只得深吸一口气,荡去胸中担忧,缓缓笑道:“幼儒何必过谦,美鹤之美世人皆知,然仁祖之才亦有目共识;二人恰若并蒂之莲。岂可一枝独曳也!老朽作决,齐出!”

    “妙哉!”

    三人共赞。

    便在此时,有人挥着宽袖疾疾行至亭外,朝着亭中三人歪歪揖手道:“纪友见过祖父,幼儒先生、颜渊先生!纪友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尊长恩准?”

    “嗯?”

    纪瞻稍稍一怔,随后嗅得浓浓酒气扑面而来,锋眼一翻,瞧见其面呈醉态、眼露浑浊,举止无有半分世家子弟风仪,心中顿时不喜,将酒盏往案上重重一撂,轻声喝道:“既乃不情之请,岂可言之!速速与我退下!”心中则道:竖子,竖子,此乃何地也?竟敢如此放浪不堪!

    “祖父……”

    纪友非但不退,反借着酒气踏入亭中,身子歪了两歪,险些就地醉倒。

    纪瞻勃然大怒,喝道:“放肆!”猛地拍案而起,突地想起屏中尚有贵人,神情蓦然一滞,倏地沉沉落座,银须飘动如滚浪,显然已是怒极。

    王侃与谢裒对视一眼,齐齐劝道:“郡守何故作怒!”

    谢裒再把屏中动静悄然一探,见并无异样,有心替纪瞻解围,遂笑道:“郡守息怒,叔云放浪形骸、洒脱自在,此等不滞于物,委实不可多得也,何故以礼法拘之?叔云,汝有何请?但且说来!”

    “谢,谢过幼儒先生!”

    纪友久居祖父盛威之下,经其一吼,酒已醒得七八分,骇得浑身轻颤,额角直冒冷汗;待得谢裒解围,方才悄悄抹了一把汗,侧首瞅了瞅某地,眼神一硬,壮着胆子朗声道:“三位尊长容禀,纪友不才,然亦饱学经书,稍负辩名;因见方才之辩而心喜难耐,是以恳请与那华亭刘浓辩谈一席,以好各佐其理!”

    纪瞻眼眯作锋,沉声道:“汝既欲辩,何不事先列席?”

    纪友脱口道:“纪友,不与无名之辈辩尔!”

    “呵……”

    纪瞻从胸腔中喷出一口冷笑,正欲作言。

    王侃笑道:“郡守,现下天时尚早,况且此乃风雅之事,便遂了叔云之愿又何妨?料来,那华亭美鹤亦愿与叔云共佐而鸣也!莫若我等垂耳作聆,如何?”

    “然也!”

    纪友硬着脖子,大声道。

    “罢!”

    纪瞻撇了一眼王侃,暗中长叹一口气,厌烦的将手一挥,目光则扫出亭外,四下寻觅。自己这个孙子是甚人物,他自是心中有数,多半又是为人挑唆。

    “谢过祖父、颜渊先生、幼儒先生!”

    纪友大喜过望,霍地转身,瞅着刘浓的方向,挥着宽袖,大踏步而去。

    刘浓眯着眼睛凝视其直步行来,微抿着唇,右手拇指轻扣食指,暗中揣度:此人是谁?前番与周义同来,现下定是将与我为难!与纪瞻是何干系?

    思及此处,目光往左一掠,将那在树荫中探首探脑的周义捕了个正着。周义见刘浓看来,匆匆转首欲避,但已然未及。

    霎那间,四目一对。

    周义眼皮猝然一抖,胸口似被钝器重击,情不自禁的倒退三步,背靠着松树急喘。

    小人常凄凄……

    刘浓唇左一裂,转走目光,徐徐收回之际,恰遇纪瞻目光投来,微微阖首。

    而此刻,众人也因纪瞻那一声大喝,察觉事态有异。

    谢奕轻声提醒道:“瞻箦,此乃纪郡守之孙,纪友。其人性浮如夒,行事不知轻重为何物!然,切莫大意,这厮极是擅辩,便是尚兄亦有不如!”

    纪瞻之孙?!

    按于左膝之掌轻颤不休,不动声色的以右手缓抚,同时吸进一口气,将胸中滔天怒意徐徐抹平,轻声道:“刘浓,谢过无奕提醒!”

    这时,醉熏熏的纪友已然行至十步外,顿足掂腹,慢条斯理的荡了荡手,将袖对拢在胸前,眼光看向它处,右足上下点翘,戏谑:“华亭刘浓,何许人也?”

    谢奕怒道:“楚猴,不知羞耻为何物也!”当即便欲按案而起。

    “无奕!”

    刘浓左掌沉沉一按,制住谢奕,慢慢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揖手道:“刘浓在此,不知何人当面?”

    “纪友,纪叔云!”纪友仍未看刘浓,神情极是不屑。

    刘浓淡然道:“何事?”

    纪友侧身,拢着双手,目光将刘浓由下至上一扫,冷声道:“华亭在何,某不知也!刘浓为何物,某不知也!其所言之道,不过哗宠尔!纪友此番非为别因,只为辩其之道,封其之语!汝若乃那华亭刘浓,可敢与纪友对席否?败者,永敛其口!”

    败者,永敛其口……

    突如其来的挑衅漫漫飘飘,绕着全场打转,四下皆惊。

    小谢安果肉鼓在左颊,秀长的睫毛扑扇不断,既兴奋且担心;谢真石捏着小团扇的手由然一松,团扇跌落怀中;褚裒愁眉紧锁,注视着刘浓,下意识地缓缓摇头;谢奕将盏重重一顿,暗中却被袁耽拦住;袁耽轻轻摇头,目光投向刘浓,含着深切之忧。

    中亭三人面色亦各作不同。

    王侃好整以暇的打量着纪友与刘浓,眼角余光却瞥向了纪瞻;纪瞻眼中之锋直抵林间深处,倏地侧首,注视王侃;后者将碗一举,悄避;谢裒抚着短须,目光至刘浓身上缓缓撤回,看了看纪瞻与王侃,朝着前者微微点头,示意其莫要忧心。

    满座聚目,美郎君会作何以答?

    清风撩过山岗,美郎君置身于暗涛之颠,袍角在风中飘冉,面上神情却依旧不改,漫眼环掠四野,在林间稍顿一瞬,而后悄然转走,看着狂妄致极的纪友,微微一笑,揖手道:“固,所愿也!”

    其时,正日伴肩。(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君应有语

    江左之地门阀林立,北迁而来者以王谢袁萧为首,江东本地则以顾陆朱张为尊。南人、北人经得数年明争暗斗,朝堂之中,北地世家已占尽优势。

    王、萧为一体互承,谢、袁则相互倚角;原本两相一济,正合安稳平衡之势。

    然则,而今琅琊王氏内仗王导掌控中枢,外依王敦陈兵豫章,势大遮天,已呈权倾朝野之危,但凡有志之士皆知王敦离反不远也。

    元帝司马睿自然亦知大祸将近,是以方重用刁协、刘愧望其二人压制王氏,因此再成第三势力。而这第三势力,便以纪瞻等人为中坚。

    会稽郡守江南表率纪瞻,江南士族率先投靠司马睿者,因事北而与本地士族暗中不合,又与北地世家亦无甚往来。夹于几股势力之间,恰好便为晋庭忠实拥护者。

    王敦必反!纪瞻必护!

    而纪瞻与明帝司马绍最终将胜出!

    纪瞻与刘浓而言,实为至为关键,若要至洛阳,不容有失!

    美郎君迎着众人纷杂目光离案而出,青冠辉于正阳,袍角扫着山间青草,神态悠然闲适,目光温和如春风,步伐不徐不急,仿若漫行于画亭之中。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淡然于纪友身侧负手而立,颀长七尺身形高出纪友半头;姿仪自不消言,一个美秀孤遗,一个面红糟鼻,恰若云泥,尚未言辩便已高下立判。

    “噗嗤!”

    林间边缘处,宋祎轻笑一声。

    顿时,会心私笑起于四野,渐尔作烈,呈哄然之势。

    “哼!”

    纪友狠狠盯了刘浓一眼。猛地一挥宽袖,急促地窜入中央案席,一撩袍摆落座,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窘迫与燥意渐去,眼中精光暗聚。气势已呈不同。

    自此而判,此人专注于玄谈已近乎于痴,切不可轻敌,刘浓剑眉一拔,徐步至已案落座,摆手道:“纪郎君,请启端!”

    纪友满不在乎的挥手道:“汝以汝道启之!”

    罢!

    刘浓微微一笑,懒得与其计较,淡声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此器……”

    话将一出,满座再惊。

    需知刘浓适才便已经阐述过此论,所言论据更是集新、奇、正三者为一体。若是再以此论作辩,便不能重复适才所言,需得再觅圣人之言佐引,势必将比前番难上数倍。此举便是同论而多述,名士大家辩谈时喜为,非初具章统者不能为之。非贯通儒玄者不能为之!

    纪友糟鼻连抖,挥袖斥道:“狂妄无知之徒。安敢如此戏人!”

    “非也!”

    刘浓被其打断话语,亦不作恼,淡然道:“圣人有言: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刘浓不才,亦愿效仿先贤。以圣人之言而释圣人之意,旁引佐证探窥其妙,或可著书续言,代圣人而行道。况乎,言则言之。不言则守中,既欲行之于言,何来戏之?”

    好大的口气!其自以为向秀、王弼乎?竟要代圣人言著,是以多方旁证!

    “哈哈,既是如此,汝且道来,吾将逐一驳之!”

    纪友怒极反笑。

    当下,刘浓再以‘藏器与待时’作论,娓娓千言以圣人之说、述之以理,将二者融为一体,妙语连珠句句华彩,引得四座默然而随、迷离深思;纪友揪住刘浓遗漏之处,慷慨作言,时尔捶案,倏尔顿足,言至激烈处,险些喷得刘浓一脸。

    刘浓稍一侧身,避过,伸手扫了扫左肩,面呈淡然再回以千言。一语毕罢,捧茶默饮,嘴角浮笑。

    嘶……

    纪友倒抽一口冷气,“簌”地离案而起,愁眉深锁,以拳击掌,绕着矮案往来徘徊;足足小半刻,眼睛骤然一亮,方才扫袍落座,再述言相驳:“非也,汝之所言,不缔于井蛙矣!圣人言: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器也,时也,皆乃道之‘无’而生变化也,是为大道大辩也……””

    “非也!”

    “不敢苟同矣!”

    “谬矣!”

    二人言锋辞锐,一个据‘无有一体’,一个持‘无中生有’,恍若两军对战,犬牙交错、竞相厮杀。

    其间,匆匆用过食点。

    由正阳居中辩至落日偏斜,尚未决作胜负。

    “当尽也!”

    便在此时,谢裒将手中茶碗一搁,朝着屏风微作阖首,而后面对王侃与纪瞻,将手半半一拱,笑道:“诸位,瞻箦、叔云所述之言华容著彰,皆为通晓《老》《庄》《周》《儒》之辈尔,此当为一番!依谢裒观之,便是再论二番、三番,恐亦难言高下,理应就此绝番!”

    清谈时,主客双方势均力敌两相难分之际,中人便会出面调停,稍事休歇再论,停一次为一番,以此类推。当初卫玠与谢鲲在豫章秉烛长谈,一共七番未分胜负,而大将军王敦终夜插不上话,只能陪座当调停。一时传出,亦为佳话。

    “然也!”

    屏中人畅然道:“闻此一番,已足以教人搓掌而赞也!华亭美鹤擅咏、擅辩、擅鸣,当为其彰矣!”稍稍一顿,再道:“嗯,叔云虽年岁稍长,然亦足堪辩名!”

    王侃本欲作言以待二番、三番,听得屏中之人已然作决,又见纪瞻目光如火、银须滚动,当下便捉着茶碗慢慢转身避过,默不作声。

    “便如此!”

    目光逼退王侃,纪瞻缓抚银须,沉吐一口气,朝着谢裒点头以示感激。纪友乃是纪瞻一脉单传之孙,其父早亡,纪瞻虽待其严苛,实则寄以期许,怎愿其声誉受损!

    谢裒微微一笑,徐徐踏出亭中,心中则道:瞻箦恐怕待我已久矣!

    然也!

    刘浓见谢裒终于迈出亭中,面上虽未见痕迹,心中却由然一松。之所以择此论再述。且故意有所保留,正是方便纪友抓住自已的漏洞而辩。如此一来,自己便可进退有据,将其势徐徐导至焦砟态势!而这时,依清谈规则,自会有人出面调亭。

    但谢裒亦真能忍。此时但凡深通玄理之辈皆可辩出,纪友已属枯木强发、难以再续;而刘浓面不着色,每每出言渐呈浑然一体、无懈可击之势。

    若再持续,便着形迹!

    莫论胜败,皆非刘浓所愿!

    谢裒瞅着刘浓赞许的点头,随后环顾四野,朗声将辩论以和局作决。纪友经此长辩,酒早已尽醒,背心却渗满了汗!被风一吹。幽凉浸骨,神色复杂的瞅了瞅刘浓,一挥宽袖,黯然离去。

    “谢过,老师!”

    刘浓双手缓缓挽在眉前,朝着谢裒深深一个长揖。

    “瞻箦!”

    “瞻箦!”

    “刘美鹤……”

    唤声不绝于耳。

    一回首,红楼七友皆在不远处等待,王羲之斜倚着松树面带微笑。而小谢安正边挥拳头边奔来,谢真石提着裙摆跟着追。

    谢裒捋着短须笑道:“去吧。汝之美誉,理当与友共瞻共享!”

    “是,老师。”

    刘浓洒然一笑,转身向友人们踏步而去,眼角余光掠过林间深处,周义不知去向。悄然一转,见刘璠正背着双手慢悠悠度下山。

    日薄在西,晚霞满天。

    众人围着刘浓恭贺,刘浓笑言谢过,终究忍不住揉了一把小谢安的总角头。惹得他嘴角一翘,不屑的翻白眼。

    众人哈哈大笑,而后,见天时渐晚,便顺着鱼肠小道慢漫而下。

    刘浓心有所思,脚步随即放缓,渐渐落在了未尾。暗忖:今日甚险,竟险些教小人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求尽善,终难致善……

    “刘郎君,且稍待!”

    身后传来一声唤。

    木屐骤然一顿,徐徐回首,只见在一株歪脖松下,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婢,仔细一辩,像是宋祎的婢女。

    女婢行至近前,浅浅万福,轻声道:“刘郎君,宋小娘子有请,可否随婢子移步?”

    果然是她……

    刘浓稍作沉吟,便向那面带殷切的女婢点头。

    “刘郎君,随婢子来!”

    女婢神色极喜,领着刘浓穿行于幽林之中,来福缓缓的坠在二人身后。

    时值黄昏,林中遍洒斑驳。

    点束之光,流动于女婢青裙,缓拂于刘浓月袍,尽显迷离。

    渐行,嫣红渐烂。

    出林,朱丹若彤。

    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日前操琴之所。夕阳正美,投于碧潭中,映着绝美的容颜。有人扔下石子,顿时搅起一片灿金,惹得鳞波纹荡。美丽的女郎蹲在石上,歪着脑袋凝视水中之影,眼眸轻眨、轻眨,似迷,若徜。

    半晌。

    冉冉起身,绿纱沿着曼妙的身姿,滚荡。

    抓着裙角,款款迈至巨石边缘处,长长的睫毛剪辑着远方绚丽的云锦。殊不知,她自己却入了别人的眼帘,亦作画。

    斜阳拂着绿衣,盘桓髻上的步摇泛着点点流光;裙畔,温柔的伏着根根玉指,悄见,豆蔻樱艳。

    一切令人眩惑致极。

    蓦然间,盘桓髻徐徐侧首,鼻翼微微皱起来,嫣然笑道:“宋祎,尚以为刘郎君不会至!”

    刘浓揖手道:“刘浓,见过宋小娘子!”

    “你上来,亦或,我下去?”右手的青笛轻轻一点,石上的女郎悄声而问。

    “稍待!”

    刘浓瞅了瞅巨石,见一侧有几处可以落脚,将袍摆一撩,虚挽在手;而后,提着一口气,大步跃上,几个疾窜,噌噌噌纵到巨石之上。

    “呀!”

    宋祎掩嘴惊呼,睫毛唰来唰去。

    刘浓笑道:“宋小娘子何惊?不过因久习五禽戏,故而身足矫健也。”

    “哦,原是如此。”

    宋祎眼睛一眨,嘴角微微一弯,转目投向远方云彩,眸子愈来愈绵柔,须臾,轻声问道:“明日行雅以音律,刘郎君将鸣琴否?”

    刘浓负手而立,目逐轮日渐落于西,答道:“然也!”

    宋祎侧首,仰视,问道:“明日何人侍琴?是,是那个白袍么?”说着,将玉笛指向巨石下正昂首望着自家小郎君的来福。

    唉……

    刘浓暗暗一叹,果然和绿萝有关,委实不愿再行猜测,索性直接问道:“宋小娘子,可是想见绿萝?”言罢,逼目直视。

    “嗯!”

    未有半分停顿,未有丝毫躲闪,宋祎眸子直迎,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刘郎君聪慧过人,想必早已猜出绿萝乃宋祎旧识吧?”

    刘浓正色道:“然也!”

    宋祎眼睛一眨,柔柔笑道:“刘郎君猜错矣!”

    刘浓道:“何错之有?”

    宋祎媚笑道:“绿萝与宋祎不识,只是宋祎所识者与绿萝极似而已!”

    “哦?原是如此!”

    刘浓暗暗一拂,抽身而出,微微一笑,揖手道:“若是宋小娘子想见绿萝,且待明日。刘浓,先行告辞!”言罢,轻身跃下巨石。

    脚步未曾停留,挥着宽袖,穿行于林,眉梢微凝,心道:看来绿萝,应乃绿珠之女!至于宋祎,她为何不在王敦身侧,竟乃萧氏义女?是史载有变,亦或另有别因?莫非……

    嗯,与我何干?此女,不可与之过近,亦不可与其成仇!

    石上。

    宋祎目送刘浓青冠消失于林林丛丛中,半晌,绕着巨石徐徐度步,玉笛轻击掌心,眼底媚光不在,只余灵慧闪烁,歪首喃道:“怪耶,他竟不细问。他若问,我答甚?嗯,我定会答……故旧!然也,故旧,便是故旧!”

    言至此处,软软笑起来。

    ……

    王氏庄园,桂道口。

    “小郎君,坐好咯!”

    来福回头一笑,而后将鞭一抽,“噼啪”一声空响。

    “哞!”

    青牛憨啼,迈动四足,拉着车厢驶向山阴城。

    刘浓半眯着眼,随车轻轻摇晃,拇指点扣食指,默然沉吟。突地,拇指一顿,眼帘尽张,心道:嗯……若再教其与纪友勾结,后果难测!杀之!

    “嘎吱!”

    便在此时,车轱辘辗地声响嘎然而止。

    “小郎君,到咯!”来福挑帘。

    “嗯!”

    刘浓徐徐踏出,站在车辕上往西一望,落日已坠,将夜。

    跳下车,抖了抖袍袖,踏向客院,边走边道:“来福,周义,杀!”

    “杀?!”

    来福浓眉一抖,神情蓦然一怔,半晌回过神来,疾步追上小郎君,按着腰间重剑,沉声问道:“小郎君,果真?”

    “嗯……”

    刘浓回过头来,凝视着来福,笑道:“然也!”

    “妙哉!”

    来福大赞,随后浓眉飞扬,按着剑重重阖首,认真地问:“小郎君,要头否?”

    头?!

    刘浓由然一愣,缓缓摇头,转身踏入院中,背后飘落一字:“否!”

    ……

    自此而后,将再无玄谈,偶有玄谈对话。推荐一部民国女步《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很有个性(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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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名门子弟,奈何世态蹉咜,又逢烽烟战火。 看杀了卫玠,会过了王与马,素手轻携至人家。 雇豪奴、建庄园、又习经书,五柳树下飞剑舞。 卿本佳人,抚冠而登顶,试问天下,何人争锋。 欢迎加入门阀风流书友群,群号:458078202门阀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门阀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门阀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