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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煮江山     门阀风流txt下载     门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彼其之子

    夜,月初起,静流倾幽。

    纪友与周义从酒坊里相互扶携而出,纪友今夜饮得甚多,冠带歪斜,走路踉跄,糟鼻犹自轻轻怂动,似在捕捉身上的胭脂香,嘴里则喃喃不休。

    周义搀扶酣醉的纪友行至门口,招来纪友的贴身随从。

    随从赶紧将纪友扶入车中,随后猛地一扬鞭,“啪”的一声响,牛车隐入巷中。

    “唉!”

    周义长长一叹,看着乌黑的深巷眉头紧皱,颓然地摇了摇头,踏入车中。

    今夜,他请纪友至酒坊欢醉;一则,投其所好加深彼此情谊;二则,便是想激纪友再行设法制那华亭刘浓。焉知纪友这厮却突然转了性子,竹叶青饮得酣畅淋漓,坊中美姬咬得不亦乐乎,然则,却对刘浓那厮有意规避,满口胡言,顾左右而言它。

    牛车穿街走巷,缓缓驶向城南,丝竹之声隐匿,往来行人不见。

    远处,偏僻的农庄门口,两盏炽白的纱灯被秋风撩着,东摇西摆。

    溪水擦着青石,潺潺。

    车轱辘压过满地梧桐叶,沙沙。

    月夜浮白,朗朗可以一目揽尽。

    辕上的车夫四下瞅了瞅,再抬首探望高大的梧桐树,只见枝叶婆娑摇曳,影影绰绰时似藏鬼怪,不自禁地背心阵阵泛寒,按着腰间的刀,转动着头,警惕的搜寻四周,轻声道:“赵三,有古怪!”

    “有甚古怪?”

    左侧的随从双手捏拳,懒懒的伸向天空,尽情的舒展着身子,而后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想着早些回庄。以便睡个好觉,嘟嚷道:“走……”

    “簌!”

    “嚓!”

    便在此时,一片落叶飘下,伴随着一蓬大青。

    寒光一闪。

    剑!

    话语卡在半途,皆因舌已断!大张的口中,透出一截带血的剑尖!

    “噗!”

    舌头飞出。击在按刀随从的脸上。

    一眨眼,怔得半瞬。

    “簌!”

    树上再落一人,青袍携剑,笔直向下,直刺其首。

    “锵!”

    车夫大惊,于箭不容发之际抬刀架剑。

    “咔吱吱!”

    尖锐刺耳的金铁交声,拉响不断。

    “唰!”

    不知何时,右侧清溪之中窜出一人,两个纵突到得近前。反擒着剑,照着脖子猛力一拉。

    头飞!

    脖子平平,血雾蓬洒。

    唐利潇一扬手,将头捉在手中,剑尖一挑,开帘。

    “周义……周郎君!”

    “汝,汝,汝等何人?”

    “唰!”

    声音嘎然而止。

    剑已归鞘。负在左肩。

    唐利潇左右手各提一颗人头,踩着满地的落叶。缓缓迈向夜中。

    在路的另一头,阴影中,来福领着十名刀曲默然静立,未着白袍,一身浑黑。

    “嗯,便是这厮!”

    来福拧着浓眉。瞅了瞅唐利箫左手的人头,不屑地“呸”了一口。

    唐利潇问道:“小郎君要验首么?”

    “验甚?”

    来福满不在乎的将手一挥,嘿嘿笑道:“这等腌臜物事,怎可入得小郎君的眼!”想了想,撇着夜色中的农庄。皱眉问道:“唐首领,庄中?”

    “尽亡,已毁!但且宽心,不会有半点痕迹落下!”

    ……

    夜,月白如珪。

    悬于亭角,幽铺满潭。有蛙踞于池边,鼓动着腮,呱呱呱的叫个不休。突地,亭中窜出一条白线,直扑潭边之蛙,双爪一按,头一探,衔在嘴中。

    “喵呜……”

    大白猫得意的抖了抖尾巴,迈着优雅的步子,轻盈的来至窗边,瞅了瞅,从纸窗缝隙处钻了进去,悄而无声地落在白苇席上。

    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将其一捉,揽入怀中。

    “喵!”

    大白猫一张嘴,“呱!”青蛙跳出,四下乱逃。

    “呀!”

    “墨璃!!”

    “喵!!”

    顿时,室中乱作一气,墨璃掩嘴惊呼,绿萝嘟嘴娇嗔,大白猫追着青蛙上窜下跳。

    “喵……”

    若论灵敏,青蛙相比大白猫略欠一筹,是以再次被其衔在嘴中。这时,大白猫回头瞅了一眼墨璃,亦不知它领会到甚,竟用力一咽,“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而后翘着尾巴,向墨璃奔去,绕着撒欢。

    “走开,走开!”

    墨璃挥着手,躲着它,却恁不地撞上了小郎君,身子蓦然一硬,脸上唰的一下全红了,而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小郎君!墨璃放肆了,请小郎君责罚……”

    “不必如此!”

    刘浓洒然一笑,将笔一搁,顺手擒住那正绕来绕去的猫,瞅着它蓝幽幽的眼珠,其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伸出食指触碰其鼻,微凉、微凉。

    一时兴起,曲指一弹。

    “噗!”

    “喵!!”

    大白猫一声惨叫,大怒若狂,正欲反击,待瞅见刘浓的目光,竟浑身一个哆索,头一歪,软塌在刘浓手中。

    “噗嗤!”

    绿萝娇笑,全身轻颤,媚的好似风中之柳。

    刘浓将装死的猫递给犹自跪着的墨璃,瞅了瞅胸前的墨渍,笑道:“起来吧!正好入秋了,这袍子亦该换了!我去沐浴,你们若是困了,便歇着吧!”

    “是,小郎君!”

    墨璃抱着猫惴惴的答着,悄悄撇了一眼小郎君,见小郎君微微笑着并未着恼,那嘴角的笑容像春风一样的软,暖暖一拂,整个人便化了。

    “墨璃?”

    刘浓轻轻唤着,衣袍置换是墨璃在服侍料理,而绿萝则专事香囊、澡豆等物。

    “哦……哦,小郎君稍待。”

    墨璃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耳根烫得厉害,赶紧抱猫起身,浅浅一个万福,转至室中取衣物。恰好碰上绿萝正在取澡豆,两人的矮床边各有一具大大的木柜。

    绿罗在柜中选来选去,最终拿定主意。选了昨日新做的芥香澡豆囊,小郎君喜欢芥香,淡淡的,不浓不烈。囊面上绣着海棠,这是华亭刘氏的标志。

    最重要的是,这刺绣是她自己绣的,虽然不太美,但就像小郎君说过的,别致。‘别致’是甚。她不懂,但这,应该就是别致。

    摸着柔软的囊面,绿萝的嘴角一点一点弯起来,笑意层层绽放。

    墨璃择了一件月白半夹袍,不薄不厚,正适秋季。在袍角的边缘处,纹着朵朵暗海堂。若非细辩,不可见之。这是杨小娘子的手艺。这时,身侧香风燎动,墨璃微微侧首,凝视着绿萝款款的迈向书室;细眉悄皱,暗骂了一声:狐媚子。

    刘浓踏出室来,星月皎洁。

    沿着回廊行至浴室。转身接过墨璃与绿萝递过来的各项洗浴物什,一直以来都是他自行沐浴,并未如别的世家子弟一般由美姬服侍。

    虽然,在那夜醉后,曾被二婢服侍过一回。但那是痛并快乐着啊。

    将澡豆粉洒入高大的木盆,而后懒懒的泡在温水中,浑身疲态从深藏的暗处钻出来,一点点的渗透骨髓,随后渐渐化作虚无。

    烟雾缭绕,神意惬适,思绪却飘远。

    绿萝,绿珠之女。

    莫论其是何人之女,现而今,她是华亭刘氏之人,自有华亭刘氏庇护,与他人无干。

    周义,周札之侄。

    莫论其乃何人之侄,不得不杀。杀则杀之,岂可如雀目鼠步般胆战心惊?至于吴兴周氏,周札,且待来日。而明日后,需择日拜访纪瞻!

    徐行且徐行,即便前路再艰,只要秉持已心、披荆斩棘,终将一日,直挂云帆济沧海……

    思及此处,刘浓身心豁然轻松,稍事穿戴后,踏出浴室。

    门口,绿萝与墨璃端着双手静立于左右,俩人你瞅瞅我,我瞥瞥你,正以目光进行厮杀。待瞧见小郎君出来,眸子齐齐雪亮,神情蓦然一怔,半晌,方才款款万福。

    绿萝心中怦怦乱跳,暗道:小郎君好漂亮啊,跟玉美人一样,眼睛像黑琉璃……

    月光洒廊追影,刘浓披着长发,摇着宽袖,慢行在前;两个美婢提着裙摆,巧随在后,脚步迈得小心翼翼,深怕踩到小郎君的影子。

    三人将将行至室前,来福踏进院中。

    ……

    竖日。

    风和日丽,兰亭之颠。

    “卜咙!”

    袁女正身着桃红襦裙跪坐于白苇席中,抱着一把直项琵琶正在弄弦。粉嫩如玉的脸颊微微倚着琵琶之颈,葱嫩的左手五指扣柱,右手撩弦,人与琵琶相映红。

    随着音阶轻飞,堕马髻上的两支步摇被晨阳一辉,流光轻颤不休。

    琵琶,四柱十二弦,滚音如玉触,因而得名。再因竹林七贤之阮咸极擅此器,是以又称‘阮弦’。

    “卜咙卜咙!”

    漫不经心的一掠眼,瞅见美郎君领着个美婢轻然行来,细眉一扬,右手五指如水流,音弦顿时乍飞。美郎君神情一愕,步伐微滞;袁女正更得意,五指转轮。

    “卜咙卜咙卜咙……”

    “女正!”

    袁女皇一声轿嗔,悄悄扯了扯小妹的衣袖;袁女正嘴巴一嘟,浅哼一声,转过头轻声调弦;刘浓淡然一笑,疾踏几步,撩袍落座在边缘处;袁耽瞅见这一景,眉色由然一怔,随后想起小妹自小跳脱、喜爱捉弄人,不疑有它,反拉着刘浓问今日将行何曲?

    “尚未定,待稍后因感而发。”刘浓亦未想好今日弹何曲,便随口应对,眼光则漫过山岗,但见四下皆是红绿簇簇、轻纱荡漾,心下微微奇怪。

    褚裒瞅着四周亦奇,再撇了一眼袁女正,轻声问道:“莫非今日音律,娘子们亦会献音?”

    谢奕抿了一口酒,洋然笑道:“今日宋小娘子将献笛以雅,在座女郎皆为幕其美名而至也。嗯,半年前,宋小娘子以青笛一支,天外一曲,清越游魂漫于建康,得笛中青仙之名,倒与瞻箦玉仙……”

    “非也!”

    袁女正右手五指一揽,按弦止音,徐徐转首,脆声道:“奕兄,我之所来,非为她也。”

    “哦,小妹何来?”

    “为与美鹤一较高下也!”

    娇柔一言,怔惊四座,袁女正还特地瞅了瞅略显不自然的美郎君。

    众人神色各异,一时寂静。

    半晌。

    “哈哈!”

    袁耽放声大笑,随后向刘浓揖手道:“瞻箦莫怪,莫怪,小妹因久闻瞻箦擅音之名,故而戏言尔!”暗中却悄悄把小妹仔细瞅了瞅,见其腮侧萦红、眼中柔光婉转;再与袁女皇眸子一对,见其稍稍作想,而后柳眉簇凝,终是微微点头;心中“嗵”的一跳,眉头紧皱,暗道:苦也……

    便在此时,行雅开始。

    四名健壮的随从抬着巨大的缶,缓落于正中央,沉重的陶缶落地时将青草压向两侧,深陷泥土中。七星脸桓温旁若无人的挥着宽袖踏至缶前,揽着双手团团一揖,而后不作一言,闭目沉吟。

    稍徐。

    一缕清风将冠带撩至嘴边,就嘴一衔,蓦然开眼。

    “咚!”

    一声缶响,来回盘旋于颠。其后,桓温神情激昂,眼露精光,胸膛则急剧起伏,双手抡拍不断,沉沉雄浑之声远远荡开,教人恍若置身于枪丛戟林之中。

    “咚咚咚!”

    缶声如雷暴,倾泄如雨。

    再观桓温,双眼若赤,脸上七星抖动似飞,两臂挥击成影。

    渐尔,渐慢,徐徐收声。

    精光尽敛,面呈潮红,七颗黑痔愈发突显。朝着四方再度一个团揖,昂首阔步而去,略有不及的是,在即将落座之时,不知何故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谢真石眯着好看的凤眼,侧首悄问袁女正:“女正,依汝所观所闻,龙亢桓七星何如?”

    “哼!”

    袁女正樱唇一瞥,冷声道:“雷声震,雨倾密,前势若虹,末尾骤稀。此人,胸藏有器,然则器过其身,定是个首尾不得顾的人物!若使其行事,恐劳人劳已!若言其音,至多一个上次!”

    袁耽喝道:“女正,休得胡言!”

    咦!

    刘浓心中暗暗震惊,袁女正此言,恰合桓温一生。

    果不其然,王侃大步踏出,先将桓温侃侃称赞,而后慢言:“若言其音其势,雄哉壮哉!嗯,如若再砥砺经年,定当成器!是以,当为上次!”

    上次!

    得了上次,桓温未见有喜,反而眉色一黯,持起案上酒盏狂饮不休,对紧随其后的音律再不闻顾。刘浓缓缓撤走目光,浅浅抿了一口茶,摇了摇头。

    古音八八,种类繁多。有人弄钟,有人行笙。

    到得袁女正时,其命婢女将桃红苇席绵铺于早已选好的桂树下,怀抱琵琶款款踩入其中,俏生生一个万福,而后嫣然一笑,身子不见旋转,襦纱却随风四展。

    恰于此时,清风拂动翠梢,惊落一头桂花。

    “卜咙!”

    步摇轻颤,一个轮指,拔裂青天。

    《广陵散》!

    刘浓微微一怔,随后中指轻扣案面,半眯着眼睛细捕,几个转折处重要的音阶,袁女正捉得极是精准,好似精通正谱一般。

    桂花如雨,琵琶似轮。

    杳杳漫漫,洒遍青山。

    那个桃红的小花精,嘴角始终带笑,恰似那束桂花,俏丽骄容。

    闻音之人色震而醉,随音阶沉伏于迷,徜徉。(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胡为泥中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闻之者,醉。

    清风绕桃纱,似舞。

    螓颦转明眸,悄顾。

    美郎君淡然避过袁女正悄悄投来的目光,举起茶碗,缓饮、缓饮,心中却感概:未料到《广陵散》以琵琶弹就竟别具一格,若与琴相较,虽少了几许雄浑,却多几番铮铮。

    一曲毕罢,袁女正未待众人称赞,抱着琵琶款款而还,行经刘浓身侧时,悄然问道:“刘郎君,女正所奏之曲,尚能入耳否?”

    盈盈暗香在侧,刘浓淡淡一笑,答道:“妙哉。”

    “哦,妙在何……”

    “女正!”

    仅‘妙哉’二字显然不能使袁女正满意,正欲再行追问时,袁女皇瞧见大兄面色有异,赶紧轻唤一声,将翘着嘴巴的小妹拉至身侧,亦不知对她说了甚,袁女正飞快的掠了一眼刘浓,而后长长的睫毛轻轻一唰,悄悄低头。

    唉……

    这一切皆入了袁耽眼中,其暗中长长一叹,目光投向刘浓,与此同时刘浓恰好转目,四目相顾。美郎君微微一笑,缓缓阖首,眼底之色明朗若雪。

    袁耽神情一怔,半晌,举起案上酒杯慢慢饮尽,算是陪罪,彼此心照不宣。

    袁耽心道:瞻箦卓卓之玉,浑而透彻,古之君子也!瞻箦皓皓之珪,洁而无暇,当世美人矣!那个女子见之不喜耶?小妹喜之慕之委属常理,奈何相见时晚,且倒底家世相差过甚……

    思及此处,瞅了瞅另一边缘处的谢尚。

    谢尚不喜与谢氏子弟簇拥,歪歪的靠着矮案,独自一人饮酒。手掌轻轻的拍着曲在身前的膝盖,似乎蕴含着某种旋律与节奏。阿父谢裒迎着风在说甚?他一句亦未听真!适才袁女正与其姐在悄悄言甚?他根本未曾关注!他的眼睛一直逐着对岸的宋祎,嘴里则轻轻喃着: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蓦地,眼光一震。拍膝的手顿滞。

    与此同时,宋祎起身。

    绿裙拂过苇席,擦绕案侧,捉着青笛缓缓行向崖侧飞亭,不知不觉间带动着众人的目光随其而流。

    至亭中,顿步,将笛举至嘴边,音却未起,眼睛眨了两眨。似想起甚,慢慢转身,朝着中亭谢裒三人浅浅一个万福,柔声道:“宋祎见过纪郡守、幼儒先生、颜渊先生。宋祎有一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

    王侃与谢裒、纪瞻稍作对眼,随后摆手笑道:“诸君皆待聆听天外之音,笛中青仙却自言有请,不知乃何请?但且讲来!”

    “宋祎谢过!”

    宋祎再度一个万福。微笑道:“天外之音,宋祎愧不敢当也!笛中青仙。宋祎小小女子,何敢居之?若论音律,在座诸君便有胜过宋祎者……”稍稍一顿,看向刘浓,眸光柔软,神情诚恳。柔声道:“刘郎君,昔日宋祎曾有幸与君合奏一曲,自那而后,宋祎每每思及辗转忘返,不知今日可否得续?”

    “啊……”

    “又是美鹤?”

    当宋祎言有人音律强过她时。在座者除红楼七友及少数人外,皆在猜测那人是谁?竟能教以一支青笛惊伏建康的宋祎亦自叹弗如!待其一语道出乃是刘浓,满座随即哗然,纷纷将目光投向美郎君,不知他几时又与宋祎有过合鸣!更有甚者张大着嘴,惊喃:此子非人乎……

    “哼!”

    袁女正冷冷一哼,嘟嚷道:“我便知道,定又是他……”

    袁女皇叹道:“刘郎君之琴,确属当得!”说着,目光侧投刘浓。

    刘浓眉间微凝,暗道‘若论音律声誉,现今我尚不如她!宋祎此举乃投桃报李,我带绿萝来与其相见,她便有意提携!’缓缓将盏一搁,徐徐起身,目不斜视,揖手道:“宋小娘子过誉也,若得与小娘子合鸣,实乃刘浓之幸尔,岂敢言请!”

    言罢,徐步迈至飞亭中,撩袍落座于案后,按膝直身,目光纯和,眉正色危。

    绿萝抱琴相随,将将踏入亭中,便见那奇怪的宋小娘子正盯着自己看,眸子晶亮如星、一瞬不瞬,刺得人渗渗的,巧巧一个旋身避过,款款欠身万福,轻声道:“绿萝,见过宋小娘子!”

    “嗯,妹妹快起!”宋祎本欲踏前一步扶起绿萝,不何为何,神情由然一愣,硬生生收住步伐,嫣然一笑缓缓点头还礼,而后捉笛静立于亭侧。

    唉!

    刘浓一声暗叹,不着痕迹的命绿萝守候于一侧,随后朝着宋祎微微阖首示意,缓缓闭上了眼睛。绵绵秋风拂过脸颊,柔柔软软,心神则缓飘缓荡,不知去向何方。

    心致远,意宁静。

    徐徐开眼,侧首笑问:“鸣何曲?”

    宋祎半倚着亭栏,歪首稍稍作想,而后青笛轻轻一击玉掌,喃道:“莫若,猗兰?”

    “便是猗兰!”

    刘浓微微一笑,双手按着琴弦,左右一分,缓缓捺过,目光则越来越柔和,细细的感触着每一根弦丝所独有的触觉,将至弦尾时。

    恰遇风起,拇指中指一捏,顺势作抹指。

    泉水,潺潺悄流。

    “嗡,嗡……”

    琴音伴随着幽泉,静静流淌,来回飘荡于亭间,山颠。顿时将满座诸君携入月夜中,恍似独坐于流泉,冠带随风漫摇,而天下地下泉中,对影成怜。

    “嗡!”

    一声崩裂,按音散音绵长似絮,教人仿若乘风而飞,遥遥扑向月中。

    “仙嗡……”

    “呜……”

    便在琴音欲竭未歆之时,笛声浸入。

    一声清脆,宛转缥缈,不绝如缕,浑似九天仙女舞绫于月下。渐尔与琴声共随,并肩齐飞。

    刘浓微低着头。双手拔袖若卷浪,一个接一个的音阶自指下飞出,与笛音惬合,将笛音扶至更幽、绝伶,清越辗转而经久不散;宋祎横笛于唇,眸子似雪。浑身绿纱在风中冉冉飘展,恍若下一个瞬间便会随风杳飞,洋洋洒洒的笛音则横锁于江,忽尔如天外之钩、将空撕裂,倏尔似素手展画、绵而不绝。

    满座诸君,莫论男女老幼皆被其声所夺。

    但见得:袁女正紧抱琵琶于怀,十指按弦,指肚雪白,衬得丹蔻绝艳;袁耽歪着脑袋看向飞亭。举着酒杯顿于嘴间,酒泄,顺手而流亦未察觉;褚裒半阖着眼,身子则随着音阶微微摇晃,时不时的会心一笑;谢尚平淡的神色终见波澜,手肘抵案,拇指却衔在嘴中,眼迷面红。眉梢轻颤,妖治无边。

    而中亭。谢裒微笑,王侃头摇,纪瞻则把着银须缓捋缓捋。

    屏风后,有人双手紧紧的拽着矮床雕栏,身子前倾,眉头紧皱。目光则穿过画屏的缝隙,直插入飞亭,流连于那绿兮似妖的女子,再不肯走。

    兰亭之颠,静止若画。

    一曲终了。满座未返。

    余音犹绕亭间,刘浓双手已撤离琴弦按于膝上,嘴角情不自禁的尽展,朗朗一笑,深深吸进一口气,徐徐荡于胸中,而后慢慢起身,揖手道:“幸甚!”

    “宋祎幸甚!”

    宋祎捧笛于腰间,慢慢欠身万福,如水明眸在刘浓身上一卷,悄然飞向绿萝。

    “看,看我作甚……”绿萝忍得已久,终是禁不住轻声低问。

    宋祎轻笑:“妹妹好看!”

    “哦,小郎君更好看!”

    绿萝眨着眼睛脱口而出,随后恍然回神,“呀!”了一声,正欲伸手掩嘴,却见小郎君微微一笑,背负着手迈向了亭外,赶紧将案上的烂桐琴抱在怀中紧随其后。

    “唉……”

    身后,传来一声幽叹。

    而此时,众人心神才慢慢回返,看着亭中迈出的美郎君,神情再添几分怔然。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经此一啼,尚有何人敢不以正目相待?!

    青冠、月袍,穿行于目光之海。

    稍后。

    谢裒大步踏出中亭,环顾四野,朗声道:“妙哉!闻听此曲,犹若天音绕耳,我等何其幸甚!天苍苍兮月白,水茫茫兮山青,渐离操筑、叔夜弄琴,不缔如是!”

    稍稍一顿,放声道:“若言论品,当为……上上!”

    上上,一品。

    谢奕眉梢一抖,大喜,拍案赞道:“妙哉!恭喜瞻箦!”

    袁耽道:“瞻箦,华亭美鹤,当之无愧尔!”

    褚裒重重揖手:“贺喜瞻箦!”

    “瞻箦……”

    “瞻箦!”

    呼声不断,笑颜环围,一个个的少年郎君纷踏而来。

    一品!

    刘浓喷出一口气,淡淡的笑着,朝着四方团团一揖,待转至林间宋祎所居方向时,微微一顿,缓缓朝下一拉。今日若无宋祎携笛相助,以自己的琴技独奏怕仍将是上中,做人怎可忘恩,当以礼敬之。

    就此一揖,华美著彰的兰亭行雅结束。

    而刘浓,美誉满载。

    到得山下之时,宋祎遣婢女送来一枚锦囊,刘浓打开一看。

    两枝碧玉金步摇,六瓣梨花淬金做凤首,三缕垂缨镶珠似流苏,粗粗一掠便知是珍贵之物,价值千金。内中尚有一方信纸,中有一行绢秀小楷:愿君高飞,恰似琴中音;君应知我心,善待身侧人;宋祎将去,绵雪若有笛,梅下或逢君……

    尚有几个字被匆匆涂抹。

    稍稍细辩,眉头微凝,默念而出: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

    刘浓将信揣入怀中,‘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短短九字却来回徘徊于胸,一时心生感概,忍不住的放眼四望,但见桂道中,华丽的牛车拖曳绵延,怎能辩出哪一辆中,有宋祎。轻轻对婢女道:“请代刘浓回禀宋小娘子,好自珍重……”

    稍稍作想,再道:“式微,式微,逢夜便归!”

    闻言,婢女倏地抬头,正好撞见刘浓的眼睛,只见静湖深深未见波澜,间或却有流光辗转;神情微微一愕,少倾,浅身万福,轻声道:“婢子,代小娘子谢过刘郎君吉言。”

    言罢,疾疾起身离去。

    来福道:“小郎君,走吧。”

    “嗯。”

    刘浓徐徐收回目光,将袍摆一撩,踏进牛车中。

    车中,绿萝抱琴斜倚车壁,眼睛一眨一眨似困欲眠。因刘浓只携了一辆牛车前来,是以二人需得同坐而返。

    绿萝虚着眼缝瞧见小郎君进来,迷蒙神情尚未尽开,待得车身突地一震,神色随之一滞,而后眼睛豁然大亮,面带羞涩的笑道:“小郎君,婢子,婢子险些睡着了!”

    刘浓微微一笑,落座于另一侧,将手中步摇一递:“这步摇,你拿着。”

    “呀,好漂亮的步摇!”

    哪个女子不爱这等精致之物?绿萝一见这步摇便被它深深吸引,翘翘的睫毛唰来唰去,面上神色却犹豫难定,几番挣扎反复,终是悄悄的低伏了首,喃道:“小郎君,太,太贵重了,婢子低贱,婢子哪配……婢子,婢子不要……”语不成声,低弱蚊蝇。

    刘浓笑道:“给你的,你便拿着。”

    ……

    桂香悠悠,束碧成朵。

    在两株妆容正盛的桂树下,停靠着一辆华丽的牛车,妖娆的女郎半挑着描花绣帘,斜望着天边的云彩。

    正值仲秋,极目一展,天高云淡,阵阵花香随风四漫。

    几片花瓣被风裹着,离开枝头,颤颤悠悠,直扑入帘。

    一片遮眼,一片留恋唇间。

    女婢悄然行至车侧,低声道:“小娘子,刘郎君收下了,尚有话至。”

    “何言?”

    素玉般的手将睫毛上的花瓣慢慢摘下,随后轻轻一吹,嘴唇上的那枚便打着旋儿飘向帘外,目光逐流香,随其隐入草丛不见。

    女婢低眉敛首,轻声道:“式微,式微,逢夜便归。”

    “逢夜便归……”

    宋祎眸子开阖,犹未自草丛中撤回,亦不知想到甚,微凝的眉悄悄展开,喃道:“承君吉言,但愿如此。”

    “啪,啪!”

    “吁!”

    便在此时,一辆牛车疾疾驶来,待至近前处,车夫一声吆喝,将牛制住。

    帘张。

    两个华服郎君踏出来,一人是萧然,另一人年约二十上下,刀眉阔脸,颇是俊朗,下车后便投目宋祎之车,但笑不语。

    萧然行至车侧,笑道:“阿姐,这是阿弟新结识的好友建康殷道畿,道畿兄久慕阿姐之笛音,又因即将远行,故为求一见。”

    来人上前三步,半半一个揖手,朗声道:“殷道畿,见过宋小娘子。宋小娘子之笛,天听杳绝,人间难闻。经此而后,道畿唯恐再难复闻,是以前来求见,尚请小娘子莫怪!”

    “宋祎见过殷郎君。”

    宋祎坐于车中,捉着青笛,淡淡一个万福,而后朝着女婢轻掠一眼,女婢会意,将绣帘缓缓一放。

    帘闭。(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四势四机

    “唳,唳唳!”

    秋鹤划过天际,盘旋于华亭刘氏庄园上方,而后展翅掠向天际。

    “呀,真好……”

    碎湖从中楼主母的房间踏出来,目光追随着鹤尾,直到远得再也看不见,方才微微一笑,迎向东楼,眼光则随意的打量着庄园。

    秋色下的庄园极美,蓝天白云居于上,匠作坊冒出寥寥轻烟如柱,千顷良田中,荫户、佃户们往来于阡陌,高大的水车转动着哗哗的流水,姣好的女儿们蹲在溪边浣纱,唱着轻快的哩曲。在竹林掩映的池畔,白牡丹正追着狼狈逃窜的白将军。

    一队雄健的白袍按刀而过,领首者正是罗环,阿爹走在他的侧面,两人低声细语,似正在说着甚。

    将将行至自己的室前,门口的小婢雪雁便疾疾万福道:碎湖阿姐,适才巧思阿姐来了,稍待了一会,便走了。”

    “嗯,知道了。”

    碎湖轻声应着,脚步未停,俏俏迈进室中。现下她身为庄中大管事,庄中钱粮与内外务杂事皆系于一身,巧思是来问询中楼与东楼的婢女们例钱的事。庄中大婢、小婢与杂仆,小郎君都定有数额不等的月钱。

    走到矮案后款款落座,案上置着厚厚的各式钱粮账薄,素手翻阅时,嘴唇开阖吟蛾,秀眉微蹙。

    阳光透过窗,斜斜射到案上,拂着娇嫩的脸颊,好似为她注得一层光,尽显柔和。

    雪雁跪侍在一旁,细细的描画碎湖的眉眼,她是新晋的女婢,在未服侍碎湖前,她时常在不起眼的地方。从人群里偷窥这个端庄温柔的大管事,因为她的母亲经常念叨,说碎湖是庄中最了不得的人物之一。碎湖阿姐确实了不得,将庄中治理的规矩有样,且永远都带着温柔的微笑,端庄美丽大方。像半个女主子呢……

    “噗,噗噗!”

    错落的脚步声从廊上传来,雪雁悄悄抬眼看向碎湖,后者微微点头示意,雪雁曲身而起,端着双手迎出室。

    将至室口便万福道:“雪雁见过李管事、罗首领。”

    “碎湖!”

    “阿爹,罗首领。”

    李催正欲一步踏进室,待瞅见室中铺着雪白的苇席,迈至半途的脚骤然一滞。随后抬头看了一眼女儿,见她正软软的起身,淡柔的笑。

    这笑,既熟悉又陌生。

    突地,一个念头恍过李催心间,女儿与小郎君的笑容真像……

    在门口除了步履,李催与罗环踏入室中。

    三人对座于案。

    李催按着膝打量着两月未见的女儿,心道:嗯。愈来愈像个真正的大管事了……

    碎湖朝着罗环浅浅一个弯身,轻声问道:“罗首领。张平携来的人都择好了吗?”

    罗环按着刀,沉声道:“张平所携者皆是百战悍卒,完好无损者共计七十有三,罗环择了三十八人入刀曲,嫣醉择了十五人,如此尚余二十人。”

    “嗯!”

    言至此处。稍顿,干咳一声,眼光盯着案上冉冉娜娜的芥香,略作一想,再道:“碎湖。依罗环之见,嫣醉择的十五人理应归属西楼……而小郎君临走前,曾有言:待得来年,将增添刀曲……”

    “罗首领。”

    碎湖端正身子,轻声道:“西楼之事,自有小郎君与杨小娘子拿定,我等不可多言。不过,小郎君既是有言于先,罗首领便将余下的二十人补入刀曲吧,只是需得小心料理,莫要出甚差池。”

    罗环惊道:“碎湖,此言当真?”

    闻听此言,李催眉色大惊,委实按耐不住,倏地起身,喝道:“碎湖,休得胡为!你可曾核算过庄中钱粮及各项用度?小郎君让你做大管事,并非……”

    “阿爹。”

    碎湖未见丝毫惊慌,却亦不便再坐着,缓缓起身不言,眸光则正正迎向阿爹,待阿爹神情渐复,方才绕步至他身侧,扶其落座,轻声道:“阿爹莫惊,庄中钱粮与用度女儿皆已核过。阿爹有所不知,日前建康来信了,刘訚哥说商事甚好,已遣人押解三月所获钱粮返庄,有四千缗,庄中用度无忧。”

    “四千缗?!”

    闻言,李催与罗环皆惊。刘訚至建康不足五个月,商肆落成不过三月,便已敛财四千缗。而往年,终年亦不过才八千缗,教人如何不心惊。

    李催终是放心不下,皱眉再道:“碎湖,刘訚来信可有言商事获财途径如何?若是不稳而难以持续,便不可如此行事,切莫急燥,伤根动基。”

    碎湖笑道:“阿爹放心,刘訚兄有言,待年底尚将再次押返,至少也在五千缗。女儿度之,昔年竹叶青与华亭琉璃仅在由拳、吴县两地作售。而如今建康总肆落成,二者分售各郡,获利较多亦属合理之事。况且,小郎君来信曾言,便是在会稽之地,咱们的竹叶青亦是名传……”

    “碎湖!”

    这时,罗环豹眼一亮,缺了一半的左耳一抖,竟抱拳道:“罗环不通商事,若无它事,就此告辞!”心中则道:如此看来,那二十人可以留在刀曲了!嗯,皆是不死精兵,若再好生操练,其势谁敢言挡?待得下次比试,定教李青袍知晓我刀阵之威!

    碎湖岂会不知他在想甚,微微一笑:“罗首领但去无妨,不过张平,需得慎重处理,小郎君来信也曾问及。”

    “放心,罗环自有罗环之法,保管他惹不出事来!”

    罗环满不在乎的一挥手,按着腰刀,昂首挺胸疾步踏出,他的办法简单却有效,与张平比试弓刀,经得三日轮番较量,张平略逊半筹不得不服,不过那厮却叫嚣:‘若是有马,定教尔横陈刀下!’

    想至这里,罗环低骂一声:“我呸。便是有马又若何……”

    “噗嗤!”

    待得罗环远远的去了,碎湖再也忍不住,嫣然一笑,随后竟美美的伸了一个懒腰。

    “碎湖?!”

    “嗯……”

    碎湖慢慢放下伸举的双手,稍稍一侧首,见阿爹紧皱着眉头。面上的神情尽显不可思议;而后脸上唰的一下红透了,眼帘轻轻扑扇几下,嗔道:“阿爹!!”

    “唉……”

    李催渭然一声长叹,盯着女儿的脸,心想‘上下近千号人盯着呢,女儿能做到这般地步,委实不容易。’疼惜道:“亦难为你了,不过,大管事便得有大管事的样子。小郎君因一心事书。便器重于你,切莫令小郎君失望。”

    “嗯。”

    碎湖轻轻阖首,微声而应,将垂于腰侧的双手端在腹间,眸子渐呈淡和,面上则不显半分波澜,稍稍浅了浅身子,轻声道:“阿爹。小郎君此番召你前往会稽,是为购驮马一事。钱财女儿已备下,阿爹可走水路以保妥当。嗯,前两日乌程来信了,正好将此事一并回禀……”

    ……

    “唳!!”

    华亭陆氏庄园,阵阵鹤声盘旋于空。今日是丧生于洛阳的陆云、陆机祭日,每逢此时。陆氏子弟便会至华亭庄园,命人将潭中之鹤惊起,令其长唳鸣啼,好教已逝之人复闻鹤唳而无憾。

    陆舒窈坐在秋千上,两手抓着缠满丝带的纤绳。一荡,一荡。

    美丽的小仙子未梳髻,三千乌丝沿着鹅黄色的襦裙铺洒,直直垂至千板下。每当微风悄来或是扬得稍高,襦裙下便浅浅露出一对金丝履,微微向上,左右脚踝各系一枚小金铃。

    “叮铃,叮铃!”

    铃声轻吟,人亦微吟:“彼泽之陂,有薄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突地,侍于身后的抹勺斜指着远方,喜道:“小娘子,小娘子不用伤啦,快看!”

    “咦!”

    陆舒窈微微侧首,睫毛唰唰两剪,嘴角缓缓翘起来。霎那间,浅浅的酒窝,笑意盛满。

    院外,陆纳大步踏来,一根手指勾着枚绵囊,一晃一晃。

    “七哥!”

    陆舒窈欢快的从秋千上跳下来,金铃着地,惊起叮叮不断,懒得管。提着裙摆奔向七哥,待至近前微顿,浅浅一个万福,娇笑道:“谢谢七哥!”

    匆匆阅过信,脸上的笑意更暖,将信纸合在胸前,眼底却渐渐漫蕴起水雾。

    陆纳眉头一皱,问道:“怎地,莫非瞻箦怨怪小妹了?”

    陆舒窈喃道:“他没怪我……”

    陆纳奇道:“那,小妹为何?”

    “不告诉你!”

    陆舒窈嫣然一笑,捧着信囊迈向室中。

    与此同时,吴县,顾氏庄园。

    九层大紫深衣滚卷,顾荟蔚端坐于花海之中,巾帼髻轻轻一颤,徐徐抬起首来,端着手稍稍用力舒展双肩。刘浓寄来的信囊置放于案,其间的内容她已阅过,自忖若要驳辩应非一日之功。这两日,吴县内外已传遍:华亭美鹤振声于山阴,已得入会稽学堂。而三年来,会稽学堂尚是首次有次等士族得入!

    “以他之才,得入会稽学堂不足为奇。日后,恐将再闻……”

    轻声喃着,款款起身。

    月洞口衣衫晃动,阿父与祖父联袂行来。

    顾荟蔚眉头微凝,轻步迎向前,明年她便满十六了,提亲的人一日多过一日,前番刚辩跑了萧氏萧然,而今又会是谁呢?自己又尚能撑至几时呢?待得明年,终是要嫁的……

    ……

    藕花香,染牙檐。

    碧绿的荷潭中浮着一叶蓬船,老者坐于船头,缓缓捋着胸前的银须,目光掠过道口时,微微一滞,随后侧首笑道:“有客至,回吧。”

    “是,将军。”

    雄建的随从重重顿首,将手中的竹秆猛力向下一撑。

    “唰!”

    轻舟逐叶,分水而走。

    “啪!”

    一声鞭响,青牛拉出车厢驶向庄园,待至近前处,辕上的白袍翻身落在一侧,将正帘一挑,笑道:“小郎君。到咯。”

    “嗯,你在此稍待。”

    刘浓站在辕上微一打量,而后踏着小矮凳下车,徐步行至阶前,对口门的随从稍作拱手,笑道:“华亭刘浓前来拜见纪郡守。劳烦通禀。”

    随从笑道:“郡守已知,刘郎君且随我来!”说着,将手一摆作引。

    “有劳。”

    刘浓心中微奇,面却不改。

    踏入庄中,院子不大,一目可以尽揽。无心沿途风景,由着随从领着穿廊走角,不多时便已行至正厅。婢女置下茶品,端手俏立于一侧。初见刘浓姿仪时面露惊震神情,三两眼后便目光平淡,显出良好的大家风范。

    刘浓安坐于案后,端着茶碗浅尝,眼光则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厅中陈设。不愧是文武皆备的纪瞻,便是厅壁所挂字画亦尽显其儒风铁骨,最是那幅以钟繇正楷书就的《吴子兵法》摘抄,远远一观。字迹刚健雄沉,捺飘若游云、点骄似惊龙。心想:书法正是我之所缺,莫若借鉴一二?

    当下,徐徐度至壁前,负手细细观之,渐尔神魂浸入其中,嘴里则轻声默念:“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一曰地机,一曰事机,一曰力机……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挡。退不可追……”

    这时,纪瞻行至室口,见婢女正欲作言见礼,轻轻挥手将其制止,随后默不作声的踏入,悄然立于刘浓身侧。

    刘浓犹自轻念,浑似丝毫不觉身侧已多一人,念罢,情不自禁的赞道:“妙哉!”

    “妙在何矣?”

    “妙,嗯……”

    刘浓身子微微一震,侧首见是纪瞻,神情由然一愣,面呈涩然,少倾,揖手道:“刘浓一时观字触神,竟不知郡守已至,失礼之处,尚请郡守莫怪!”

    “哈哈,何怪之有?且坐下续话。”

    纪瞻爽朗而笑,自行度至案后落座,待刘浓斜座于对案后,笑道:“妙在何矣?在字?亦或在吴公兵法?汝且言之!”

    嗯……

    刘浓稍作沉吟,答道:“依刘浓浅见:吴公兵法在势,四势四机,堂堂皇皇,令人势不可挡;而此字,恰若其势,挥毫点墨间倒山崩玉,令人望之如渊、对之若川。是以,二者相携相成,缺一便嫌少。嗯,胸中若无万军,当不可作此书!敢问郡守,此乃何人墨宝?”

    “噗!”

    纪瞻捧着茶碗,轻轻一吹,而后浅浅抿得一口,未答他言,反再问道:“四势四机,何为气机?”

    咦!考我?

    刘浓默待数息,微微一拂袍摆,答道:“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朝锐、昼惰、暮思归!故,避其锐,击其惰,逐其归!此气,可为乾坤之气,藏伏于胸,归于自然。自然之气,有中正平和,亦有暴烈蛮险,故,擅战者,必擅治气也!”

    纪瞻长眉一挑,再道:“何为地?”

    刘浓道:“地者……”

    纪瞻:“何为居、动、进、退?”

    刘浓道:“夫兵形象水,水之形……故,不动如山,其徐如林,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一人问,一人答。

    纪瞻步步紧逼,刘浓不急不燥,徐徐作言,将《孙子兵法》与《吴子兵法》运用的如出一辙,其间更夹带着自己诸多观点,把纪瞻所问诠释得恰至好处。

    一个时辰后。

    一品沉香换得三遍。

    刘浓答毕所有问题,舔了舔嘴唇,暗觉口干舌燥,举起茶碗便咕噜噜一阵狂喝。

    饮罢,将嘴一抹,由衷赞道:“妙哉!”

    纪瞻将凉茶碗缓缓一搁,目光则始终盯着刘浓,半晌,渭然叹道:“华亭美鹤,后生可畏也!”

    刘浓揖手道:“郡守过誉也,刘浓不过坐而论兵,怎敌纪郡守当年横戈立马、直破石胡之威也!”

    纪瞻道:“老将老矣!”

    刘浓道:“志在千里矣!”

    “哈哈……”

    纪瞻揽须在怀,放声而笑,随后细观美郎君,只见其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中有锋芒隐透,与昔年弱冠时的自己何其相似,愈看愈喜,笑道:“甚好,不避己之所缺,是为君子美德。然则,切不可过谦,过谦则失锐性。便如汝所言:胸中若无万军,何言锵锵?嗯,汝有所不知,日前吾曾于兰亭之颠,得闻汝操琴以鸣志!其势若崩,其志非小啊……”

    啊?!

    刘浓震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只争朝夕

    阳光遍洒静室,矮案上的一品沉香缓寥。

    纪瞻捧起茶碗徐饮,眼角却微微上挑,瞄着美郎君的神情举止。

    操琴以鸣志?

    知音之人必通琴中之意,若言述志之曲,定非《猗兰》而是《十面埋伏》!刘浓未料到一时兴起而酬已之曲,不仅被宋祎旁听,更为纪瞻所耳闻,心中怎生不惊?

    半晌。

    深深一个揖手,涩然道:“刘浓因见山河壮丽,故而触景生怀,不想却入郡守之耳!尚请郡守莫怪小子狂妄自鸣也!”

    “甚好!”

    纪瞻原本见刘浓过于老成持重,恐其乃心机深藏之辈,不想经此一观,美郎君面呈惊色且略带羞愧,分明便是一个胸怀少年意气而奋发疏狂的大好儿郎嘛。

    心中极喜,将茶碗徐徐一搁,抚须笑道:“瞻箦,汝年岁几何?”

    刘浓答道:“年将十五!”

    “嗯……”

    纪瞻捋着长须筹措一番,而后眼底一亮,凝视着刘浓,笑道:“而今,汝已颇有美誉在怀,日后是想经吏部评合而入职,尚是为人提携拔擢?”

    何意?如此直言功名!

    刘浓暗中微惊,面却不改,心思瞬息数转,已有计较在胸,沉沉一个揖手,朗声道:“郡守当面,刘浓岂敢有瞒,小子想由中正评合而经吏部,衡才而行,量力而为。”

    “咦!”

    纪瞻忍不住地惊疑出声,捋着银须的右手顿在半途,眼光则直直注视刘浓。

    在其心中,刘浓乃是有心逞志报国之人,年未及冠便已赢得美名远扬,定会走被人赏识而拔擢的仕途路线。未料到刘浓竟会选择经由吏部。其时,家世较薄的士族子弟大多皆喜为人拔擢,只有寒门子弟无奈之下才会如此作择。原因很简单,拔擢官职较高,且所从之职皆是文职,无案牍之劳形废神。是以升迁较快。而寒门子弟因家学较浅的缘故,年少时极难脱颖而出,便只得浅积慢存,以待中正平合,便如陶侃等人……

    纪瞻思及此处,瞅了瞅对面的刘浓,见其眉宇正然,神情不似有虚,莫名地一个念头钻进心中。暗道:莫非此子想谋太子舍人?若是有太子舍人在身,再置放一县一地,倒也……

    刘浓亦在深思,自与杨少柳一夜畅谈后,短短半载自己已小具声名,青少一辈中甚少有人能出之左右,若是走拔擢路线自是轻松。按晋律,正四品以上职官者便可对心怡之才妙赏拔擢。若是为文职官吏拔擢,官职多为著作郎、文学掾等;若是为掌控诸州、假节军事之开府刺史拔擢。所从便多为参军之职,便如郭璞、袁耽等。

    但是目前文武两职,文职官吏拔擢刘浓不愿取,武职官吏拔擢倒是可取,然则不能取。之所以会如此,究其一切原因则在于:各州开府刺史除陶侃外。大多皆为王敦大将军府所掌控,而再有两年王敦便会反!自己欲往洛阳,王敦是绕亦绕不开的拦路虎,有其陈军豫章扼守长江,北方胡人自是难以南下。但江东有志扫北者亦难以北往!便如朱中郎,诸般无奈下只得兵行益州,希望自益州打通逐北之途!便如祖逖,浴血厮杀于豫州,终于撕开往北之路,但后路却被王敦所切……

    王敦,王处仲!五年之内,携裹军府,两度行反!!!若要往北,便在这五年!若要高飞,便是这五年!

    此五年,只争朝夕,时不我待……

    刘浓拇指点扣食指,思海如潮涌,良久,下意识的自案上取得茶盏缓饮、缓饮,渐尔剑眉平展,呼吸绵长。而纪瞻则犹自陷于沉思之中,单手捋着银须,眼中锋芒明灭。

    室中寂静,落针可闻。

    这时,纪瞻眼中精光徐徐一收,瞥了一眼刘浓,将茶碗慢慢一搁,身子却已按膝而起,淡然笑道:“瞻箦,且随我来!”

    “是,郡守。”刘浓揖手而应。

    纪瞻踏步出室,领着刘浓穿过檐下回廊,直直迈向后院,其间未作一言。

    刘浓挥着宽袖默然相随,目不斜视。

    “啪,啪啪。”

    木屐拍打着青石,发出清脆的声音。一路所遇的随从与婢女,见得二人联袂行来,纷纷避于一旁行礼。

    俩人袍袖如乘风,卷过亭台假山,顿止于室前。

    踏入室中,纪瞻回首笑道:“瞻箦,此地何如?”

    半晌。

    刘浓道:“甚好!”

    语声绵长,似吐气而出。

    此室极大,犹胜厅室。左右几近百步,纵深则有道道楠木屏墙遮拦。室中尽铺青色苇席,摆着几方巨大的矮案,案上所置之物甚奇,细细一观,乃是以粘土塌就的江东地形图。沙盘?虽手工较为粗糙,但确乃沙盘无疑!而盘中,正兵行四阵,隔江对望。

    纪瞻极是满意刘浓的震惊神情,徐徐度步至一方矮案后落座,招手道:“且来观之!”

    “是。”

    刘浓暗吸一口气,徐徐荡于胸中,正了正顶上青冠,扫了扫下袍襟摆,落座于纪瞻对面,投目注入盘中。但见得,莫论城池或是较重关隘口皆有标注,虽不知精准几何,但就眼前所见已足以令人心惊。行军沙盘,载于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光武帝刘秀征讨陇西,召马援商议军事,马援捏土作陇西地形图而示之,刘秀观之大喜,赞道:此举甚妙,乾坤尽入眼帘!

    纪瞻拿起案上的细竹,指着盘中隔江两阵,淡淡笑道:“瞻箦,坐而论兵甚空,有此一物,便如行棋对弈,你我姑且戏而试之!”言罢,单手缓抚长须,目光则直逼刘浓。

    行棋对弈?这哪是行棋对弈,分明便是推演王敦纵军十万,沿着长江蜂涌而下的阵势嘛!对弈!亏他想得出来!不过,亦怪不得他。其时王敦势大滔天。虽说江左朝局内外皆知有朝一日其必反,但何人敢述之以言?便是司马睿与王导,也只能暗中戒备与隐晦劝导。

    刘浓暗暗心惊,却知此乃纪瞻考量自己行兵之道,切不可大意,当下便将盘着的袍摆一拂。持了另一枚细竹,合在手中,揖手道:“郡守有此雅兴,刘浓岂敢不陪,若有不当之处,尚请郡守莫怪!”

    “有何怪之?但且行来!”

    “且来!”

    二人相互一笑。

    纪瞻持江东诸军,刘浓持王敦军府,俩人推军行阵,就着沿江两岸厮杀不断。纪瞻时尔出军于东。倏尔倾军于西,军势皆不大,乃摸拟心怀晋室的郡军与世家私兵,而朱焘的益州军与陶侃的广州军皆在其中。刘浓纵行十万铁甲,对其诸多骚扰不管不顾,不与其争夺一城一地,其迹明显,直指建康。

    半个时辰后。兵临城下。

    刘浓将细竹一搁,揖手道:“郡守。莫怪!”

    “唉,势如破竹矣!”纪瞻仰天一声长叹,随后扼腕击拳,面呈愤然,银色的长须则滚动似浪。

    “郡守……”

    刘浓面显惊色,半晌。深深揖手道:“郡守何故如此?孙子有言:夫兵形象水,水势有万千,擅战者必擅捕四时之机。依刘浓观之度之,郡守虽一时有失,但若得一可控之军。多行联合之下……”言至此处,神情蓦然一顿,随后低眉敛首,不再续言。

    “可控之军……”

    纪瞻嘴里喃念,亦不知想到甚,长眉骤然竖拧,眼眯作锋,打横注视刘浓。后者似有惊骇,却强自镇定,再次一个揖手,愧道:“郡守,小子妄言尔!”

    可控之军?可控之军!谈何容易……

    思索之间,纪瞻神情渐渐平复,把着银须缓捋,心想:‘关乎晋室社稷,便是再难亦理应尝试,且徐徐图之吧。唉,老将老矣,尚不及一孺子!’

    刘浓按膝不语,眼观鼻、鼻观心,暗忖:晋室拥护者纪瞻,其人其族处境极为尴尬,既不合于本土世家,亦不容于王谢袁萧,司马睿任其为会稽郡守,怕是另有它意啊。而莫论在公在私,他都得尽心事晋,方才大有可为。是以其日后才会引郗鉴的兖州军入江东,共战王敦!嗯,若是谢裒将我所奏之三策呈于司马睿,土断怕是因世家抵触甚大,难以当下便施行,但另建新军或将可期……

    二人皆有所思。

    稍后,纪瞻拿定了主意,笑道:“瞻箦有将才,且有报国之志!若是行经吏部,恐将因时滞才!以汝现今声名才学,若无差池,中正乡评应为中上四品。依官人法,中上四品者,可出任八品之职!若再行砥砺,未尝不可横陈栋梁!然则,现下朝局正是急需英才之际,岂可徐徐匍匐。嗯,不知瞻箦可知太子舍人一职为何?”

    太子舍人,终于听闻!

    太子舍人,秦时始置,汉有此职,沿置三国续魏晋。至晋时,设十六人,七品清职。多为上等门阀,或是中上世家精英子弟出仕时所任之职。此职可与实职并行,若怀此职在身,仕途必将平步青云。然则,若非家世累著者,想要谋它,不缔于登天之举!

    而刘浓家世极薄,却志在太子舍人!

    “太子舍人,刘浓略有耳闻而不详,尚请郡守提言。”

    刘浓深吸一口气,慢慢揖手作回应,目光和正,胸中则怦怦乱跳,今日拜访纪瞻,原本只是想与其多行来往,日后以好托庇其势,从而见机振翅。不想此时闻其言中之意,好似竟欲帮携自己谋太子舍人?妙赏啊妙赏!赏其妙,拔提而携之!

    纪瞻微微掂腹凝视美郎君,嘴角的笑意愈来愈盛,自己一心事晋,家族反而因此有损,昔日的中上门阀到得如今渐呈沦落之势,若待自己天假之后,纪氏怕是危矣。而此子年未及冠却怀珠于胸,偏生大器沉稳、不骄不燥,日后定将有成!若是此时提携于他,与公与私皆有利也。

    暗中已然作决,便道:“瞻箦心怀大志,切不可固行滞步,若有意太子舍人一职,待及冠前,理当前往建康!”言至此处,突地想起于兰亭之颠时,此子曾蒙贵人赞不绝口,稍稍一思,更是笃定,再道:“瞻箦若往建康,吾好友阮遥集乃吏部尚书郎,吾愿为汝修书一封聊荐!”

    吏部尚书郎阮遥集,阮孚?修书举荐!纪瞻以前乃是侍中,拖病请辞而任会稽郡守,自然有拔擢引荐之权,若得其荐,谋太子舍人一职,便有眉目矣!

    刘浓大喜且惊,目光徐徐迎向纪瞻,见其揽着银须微笑,面上神情则饶有意味,眼角带着赞许,嘴角却又有莫名的调侃;心想:‘当取不取,必受其乱!’且不去管他调侃为何,索性揽着双手至眉,而后沉沉一个揖手,朗声道:“刘浓谢过郡守!郡守之恩,难以言述,皆存刘浓心中尔!”

    “妙哉!孺子可教也!哈哈……”

    纪瞻拍案而起,放声大笑。初见此子便喜,再见之时纪友与其为难,其虽受辱却不怀恨,反而周全相护。如此知晓分寸,且进退有据之人,投桃报李,岂可不赏!

    当下,纪瞻再考刘浓对《周易》的领悟,刘浓肃目正礼,将昔日盘恒于心中的诸多不解之问,逐一垂询于纪瞻。未料纪瞻竟好为人师,兴致颇是盎然,抚着长须细细诠解。

    刘浓垂目聆听,点拔即通,时作惊人之语,令纪瞻更是慰心悦怀,暗赞:此子,真乃天生美鹤也……

    待得二人尽兴,已是两个时辰后。

    “咕噜噜……”

    纪瞻毕竟年事已高,待得腹中空空作响时,方才回过神来,瞅了瞅室外,见正阳之光已漫过水阶,斜斜透入半室,渭然叹道:“不想竟与瞻箦谈而忘时矣!”

    刘浓笑道:“郡守传道解惑,神浸其中故而不觉也,刘浓哪敢当得。”

    纪瞻命婢女们摆上饭食,四菜一汤,味道一般般,不可与绿萝、墨璃厨艺相较。

    默食不语。

    食毕,刘浓告辞离去,临走之时向纪瞻借阅《易太极》论。纪瞻只借了刘浓十卷,笑言待他尽阅之后再来借取,刘浓欣然而应。

    “郡守留步,莫要折煞刘浓!”

    纪氏庄院门口,刘浓深深揖手,待纪瞻点头默许后,踏入来福早已备好的牛车中。

    “啪!”

    一声鞭响,车轱辘辗着桂花,缓缓驶入竹道中。

    纪瞻于门前捋着银须,目遂牛车没于眼帘,徐徐回首时,见纪友步履蹒跚的行来,观其眉色定又是宿醉未醒,怒道:“竖子!胸中无物,修而无仪,不死为何?”

    纪友醉眼横斜,随口应道:“胸中之物为酒,纳天地滋养而生,存于我腹,何其幸也!修之于茅,束之以礼,吾不屑为之,死亦不堕志!”

    “竖子,不若匹夫尔!!!”

    纪瞻大怒,狂吼。

    “啊,祖父……”

    经此一吼,纪友霎时酒醒,随后神情猛地一震,身子斜斜一歪,啪嗒一声,栽倒在地。(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玲珑女皇

    “啪嗒!”、“喵!”

    “卧!”

    “啪嗒!”、“喵……”

    大白猫蹲于梳妆台上,听着口令一再装死卧倒,如此三番颇是不耐,奈何正用一根手指命令它的人亦极不好惹,只得再次“啪嗒”一声,滚倒在台。

    “卧!”

    桃红的木榻上,袁女正懒懒的以手支头,梅花缠雪被衬着玲珑有致的身姿,长长的乌发从被子的一角斜洒,一半藏于被中,一半悄泄榻下。而柔嫩葱玉的另一支手则指着大白猫,上下轻轻的点动。

    “女正,身子可有妥些?”

    这时,袁女皇清脆的声音自前室传来。

    听得声音,袁女正稍稍一愣,随后睫毛一刷,倏地一下钻入被子中,闭着眼睛深深吸得一口气不吐,把一张小脸憋得雪白,而后双手抓着被子边缘,慢慢探出首,哑声道:“阿姐,我头疼。”

    “呀!”

    袁女皇一眼之下,骇了一跳,几个疾步行至塌前,俯身伸手一探,半晌,眉间微凝,缓缓坐于床边,歪着脑袋奇道:“未见烫呢,怎地面色就这般差?”

    袁女正软软的道:“阿姐,女正神疲困乏,已然,已然起不得身了。”说着,暗觉自己脸色快要回复,赶紧悄悄憋气。

    “哦!”

    袁女皇眸子漫不经心的一溜,将她偷偷皱鼻子的样子尽落于眼,心中已然有数,嫣然笑道:“小妹若是真病了,那可不敢耽搁,我这便去寻阿兄,教阿兄延请良医。为小妹细细就症!”最后四字,落得又慢又沉。

    “阿姐,别……”

    袁女正心急之下,憋着的气便泄了,双手紧紧的拽着阿姐的衣袖,抬头瞥了一眼阿姐。见她正好整以暇的笑着,心知被看阿姐识破了,脸上悄然而红。

    “喵!!”

    大白猫竖着毛绒绒的大尾巴,裂着嘴,仿似在笑。

    袁女皇头亦不回的轻声命令:“卧!”

    “啪嗒!”

    “噗嗤!”

    袁女正装了半日的病,再也忍不住,亦无需再忍,索性坐起身,抱着腿娇笑。

    袁女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问道:“女正,可是不想随阿兄回丹阳?”

    “嗯!”

    袁女正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微仰雪白的脖子,大声道:“阿姐,女正说过的,女正要嫁美鹤!若是随阿兄回丹阳了,怎生嫁得?”

    果然如此……

    袁女皇幽幽叹道:“奈何即便你留下来,也嫁不成美鹤啊。你我身为袁氏之女。婚嫁之事理应由家族做主,父兄操持。况且。你亦与尚兄有约在先,若是背信毁约,父兄颜面何存?女正,且听阿姐一言吧:美鹤虽美,却非你我良人呀!”

    “非也!”

    袁女正驳道:“阿姐谬也,圣人有言:名与身孰轻?身与祸孰多?得与亡孰病?女正喜爱美鹤。便应嫁之随之,岂可因名而误身?阿姐休得诓我,女正定要嫁美鹤的!若不能嫁美鹤,女正定会得病而亡也!”

    “胡言!”

    袁女皇娇嗔,柳眉却悄然深锁。心想:‘小妹自幼倔强,然莫论她如何作使,事关谢、袁两家上百年的情谊,阿父与阿兄岂会将她妻之与美鹤呀!’心思数番电转,突地一明,眉梢尽展,款款笑道:“小妹若真喜爱美鹤,便理应为美鹤着想,小妹且思一思,若是此事为人所知,刘郎君将如何自处?”

    袁女正抱膝不语,眉心浅凝作川。

    袁女皇趁势软声再道:“据阿姐所知,刘郎君年近十五即将及冠,正是谋取出身之时,若教不知情者于此时风闻,恐将误传美鹤妄攀高门、不知进退,如此一来,岂非使美玉染暇?更何况,谢世叔乃是美鹤之师,若教世叔得知此事,美鹤岂不愧煞?”

    “阿姐,那该如何是好?女正非美鹤不嫁的!”袁女正小小的脸宠紧紧贴着膝背,睫毛一眨一眨,眼眸拦着一层雾,神情尽显迷离与茫然。

    唉!

    袁女皇暗中一声长叹,脸上的笑意却更盛,将小妹轻轻揽入怀中,缓缓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小妹勿伤,阿姐知晓小妹心意不可逆改。嗯,美鹤及冠仅有年许,而小妹离及笄尚两年有余。两年是几许日月?待美鹤出身已定后,小妹大可不急不燥,徐徐图之嘛。其间,兴许,兴许,谢尚阿兄先行毁约呢……”

    “然也!”

    袁女皇眸子豁然一亮,指着将将爬起来大白猫喝道:“卧!”待大白猫受惊装死后,满意的拍了拍小手,喜道:“尚兄乃薄幸之人,两年里定会爱慕别家女郎!到得那时,我便可以嫁美鹤了!”说话之时,眼睛里投进一颗又一颗的小星星。

    “对极!小妹之病,几时可妥?”袁女皇歪着脑袋,戏谑的问。

    袁女正格格笑道:“现下已妥,明日便可起行!”

    “噗嗤!”

    这下,轮到袁女皇娇声笑起来,伸出一根玉指戳了一下小妹的额头,笑道:“恁地调皮!勿使人疑心哦,我这便告诉阿兄去!”说着,款款起身,转出帷幔,绕过屏风,沿着回廊一直行至院外。

    院外,袁耽正徘徊于翠竹下,面上神色急不可耐,见得袁女皇行来,赶紧疾步迎上前,问道:“女皇,可曾将女正劝妥?”

    袁女皇点头道:“阿兄,明日便可起行!”

    “甚好!”

    袁耽长长吐出一口气,竟朝着袁女皇揖手道:“女皇,阿兄谢过!”

    袁女皇惊道:“阿兄,何故如此?怎可长幼不分!”

    袁耽洒然一笑,挥手道:“若非女皇,阿兄便成罪人矣!何颜面对谢世叔?况且,瞻箦美誉亦将因此而受损也!嗯,阿兄这便去见过谢世叔,明日回返丹阳!”言罢。挥着宽袖大踏步而去。

    “唉!”

    袁女皇目送阿兄离去,回首望着院子,叹道:“小妹,莫怪阿姐诓你,你我身为士族女子,一切理应以家族为重。”

    而袁耽脚步轻快的行至谢裒所居的院子。见院门口肃立着两名随从颇是陌生,心下微微奇怪,未及多想便欲踏入院中。

    随从将手一拦,沉声道:“且留步!”

    “咦!”

    袁耽眉梢一扬,斜眼一撩,便欲喝斥。

    这时,从院内疾疾行来一名面孔熟悉的随从,轻声道:“袁郎君莫恼,院中有贵人。”

    “贵人?”

    袁耽眉头一皱。稍作沉吟,暗忖:‘能当谢氏称为贵人的人会是谁?司马氏?司马氏怎地到会稽来了?’心思数转,眉间缓放,淡声道:“袁耽稍后再来见过世叔。”言罢,挥袖而去。

    院中。

    室内置着雕栏矮床,一身华服的殷道畿端坐于矮床正中,手里捧着一卷策纸细细阅读,眉梢时展时舒。在其下首右位跪坐着谢裒。双手按膝,面色平淡。眼光缓注案前香炉。

    香炉中,一品沉香宛转轻燎,恰若女子揉动曼妙身姿翩翩起舞。

    稍徐。

    “妙哉!”

    殷道畿将文策阅毕,缓缓一卷轻搁于案,眼露喜色,赞道:“幼儒先生此三策大妙。纳才乃根本之举,若从此议,国子、太学定当复建而兴盛。土断一策更是绝佳,实为正朝肃纲之议。”言至此处,眼底精光隐吐。瞅了一眼谢裒,将怀中的白毛麈轻轻一挥,不着痕迹的一收,再道:“嗯,积精蓄甲之策亦是大势共趋,乃定国之论!道畿回返建康后,定将此三策呈禀父皇!”

    “谢过殿下!”

    谢裒双手挽揽至眉,大礼顿拜。

    “幼儒先生切莫如此,道畿游行在外,不过一弱冠郎君尔,勿需行此大礼!”殷道畿坐于矮床双手虚挽,待谢裒起身,又道:“父皇见策之后,定会召先生至建康详对,届时尚望先生莫恋大越山水,早日至建康,而道畿定当置备茶酒于席,以待先生前来。”

    言中有音啊……

    谢裒眉间不见色,胸中却有竹,心想:‘借司马道畿之手传策于司马睿,便是不想与刁协、刘隗二人相对过激,然则,事关江东世家整局,谢氏恐难独善其身,这建康怕是得往!不过那时,行事已有眉目,进退皆可有据,实乃稳妥之举。而司马道畿此意,嘿嘿……尚是与谢鲲阿兄妥善商议后再作决吧!’

    再度一拜,沉声道:“为国事奔波,乃臣之本份,岂敢当殿下等候。”

    “嗯……”

    殷道畿微微一笑,心知不可过急,突地想起一截绿纱,随意笑道:“始今方知,大越山水之秀,冠甲于江左矣!而此次兰亭仲秋行雅,诸君逍遥随意、漫聚无端,令道畿悠然神醉。若非滞行已久,道畿定当盘桓于此,与幼儒先生对席篱下、畅谈道玄,方不负此身华冠也。唉,昔日陆士衡作‘复不闻鹤唳’之语!道畿深有同感也,再难闻琴笛合鸣也……”

    言罢,捉着白毛麈遥望室外,神态好似愁畅。

    谢裒笑道:“殿下身居高堂而望闻深远,何需眼羡野鹤之闲,自有风景不同矣!然则,华亭刘氏子之琴,确如叔夜已具魂,不可多得。而……”

    稍稍一顿,挑了一眼殷道畿,续道:“萧氏义女之笛,魂兮清伶,不着于物,非沾于尘,犹胜半筹!”

    萧氏,义女?

    闻言,殷道畿白毛麈往左一打,眼底喜色一闪即逝,昔日与宋祎匆匆一瞥,急晤于途,萧然并未言其乃萧氏义女,而自己亦不便多问。

    心想:若是萧氏之女,父皇定不容许,讨之不得,只得忍弃!然,既乃义女,事便可为……

    当下,二人举盏共饮,只论琴棋字画玄道,再不谈其他。

    一个时辰后,殷道畿告辞离去,尚得前往纪瞻府上。

    谢裒将其送至庄院门口,目逐华丽的牛车消失于竹林深处,方才徐徐收回目光,将袖一揽,缓步而回。

    待行至水廊时,恰遇袁耽。

    袁耽将明日便要起行回返丹阳之事禀报于谢裒。

    谢裒略作一顿,挑了一眼袁耽,缓缓点头,嘴角浮起笑意。小儿辈们偶戏情事,他怎会不知?谢、袁两家交往联姻已过百年,袁氏自会处理妥当,何需放在心上?不过,华亭美鹤,美之如玉,美之如松,偏生才情孤高,谁家女郎不喜耶?

    思及适才所呈三论,谢裒目光更显柔和,荡过碧潭,穿过水廊,直直漫向院墙。

    一墙之隔。

    矮案置于院中,绿萝跪坐于案侧,左手把着右腕徐徐转动墨条,将研台中的埃墨推得均匀成糊,许是持续已久,精致小巧的鼻子两侧渗着颗颗细粒的汗珠。

    “搁着吧,足矣!”

    刘浓轻声说着,目光却凝于案上,画作即将完毕,不敢有丝毫大意,默记着陆舒窈曾教导的勾撩笔法,捉着画笔徐徐缠描。少倾,额间细汗渐密,画作尚缺最后一步,切不可急!提着笔,深深吸得一口气,闭着眼睛沉吟,眼前则恍若浮现一个鹅黄身影正歪着脑袋凝神,以待最后一笔。

    便如此!

    待心中小女郎眯着眼睛落笔时,刘浓亦半步不差的将画笔在研台边缘处一荡,顺势于画纸上疾速两点。

    “呀,活了!”

    绿萝左手犹自揉着右腕,右掌却掩上了小嘴惊呼,她不懂画,但知道这幅画小郎君画的极好,那纸上的人经得小郎君那么一点,顿时就,就活了嘛。

    “嗯,尚可!”

    刘浓揉着手腕打量画作,心中也有些许窃喜,若论笔法恐仍不及舒窈与那个袁女皇,但自忖若言捕神亦相差仿佛了。画中之人乃是袁耽,只见其正一手揽着袍摆,一手将五木飞投壶中。其时,飞扬的眉,漆亮的眼,微翘的嘴角,皆被捕入画中。又以描神之法,将在座之人的诸般神态浅描而承辅,更加凸现得画中主角神彩奕奕、栩栩如生。

    稍稍作想,提起狼豪作题:“红楼之颠,七友初集,但观袁彦道行博弈……似庖丁解牛尔,浑惊四座而不知也,纵怀于胸乎,游刃而有余也……”

    “华亭刘瞻箦慕之临之,以画行饯。”

    题字作罢,刘浓将笔一搁,伸出宽袖缓缓扇荡于画作上方,待墨迹被风浸干,画作便成。

    绿萝喜道:“小郎君画好了么?婢子拿去搁着。”

    “嗯,去吧。”

    “是,小郎君。”绿萝柔柔一个万福,随后小心翼翼的托着画板行向室中,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污了小郎君画了两日的画。

    这时,墨璃踏出室来,两两对望。

    墨璃抱着一摞书卷,站在水阶上居高临下俯视,眸子凝于绿萝发髻两侧,脸上带着淡淡的不屑,心中却在嘀咕:小郎君为何要送绿萝如此贵重的步摇呢?莫非我夜里睡得太熟了?亦或……

    “且让!”

    绿萝娇媚一笑,恰若春花怒放,阳光落在步摇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疏狂当醉

    清晨,薄雾微澜,似沙般铺展于黑墙白瓦的山**城。

    晨鸟轻鸣于柳枝,跳跃展翅时,惊落颗颗露珠。

    出城东三里,便是水陆渡口。

    今日,袁耽将离开山阴回返丹阳再入建康王导司徒府任职,是以,红楼七友早早的便来渡口相送。

    “哞!”

    青牛长啼,弯角挑开茫茫白雾,拉出排排华丽的牛车。

    车停帘张,从中踏出一个个的少年郎君,具是宽袍高冠,踏着木屐齐齐行至柳亭中。倚亭展望,但见得:氤氲晨雾弥漫于江,半半一遮,恍若水玉生烟。缭缠之际,隐见蓬船悄来,好似落叶作点。

    红日未起,时辰尚早。

    这时,谢奕环顾一眼众人,再瞅了瞅烟波缠绕的柳道,奇道:“怎地子泽尚未至?莫非竟不知彦道今日将远行乎?”

    桓温笑道:“岂会不知?昨日我尚与子泽言过,恐其是因事耽搁,稍后必至!”

    谢奕眉梢一拔,调侃道:“元子,而今彦道将去,若是汝再输得干净,怕是只能徒呼奈何也!”说着,瞅了瞅谢珪,又再戏道:“届时,切勿再寻我与知秋!”

    谢珪双手抚着头冠,故意露出慌张的神色,大声道:“然也,我之头冠,岂可再弃!”

    “哈哈!”

    众人哄笑。

    桓温面上一红,眼角处的黑痣轻轻抖跳,被众人笑得委实有些禁不住,恰好见袁耽安顾好舟车缓缓行来,心下一喜,遂指着不远处的雾中青岭,笑道:“彦道已来。子泽却尚未至,莫若我等入岭观日,一则可寄情续怀,二则亦可静待子泽!”

    “甚好!”

    众人抬目而望,随后纷纷赞成,留下几名随从看车等候萧然。便联袂上山。

    山岭不高,不多时便行至山颠,当即命随从摆案,刘浓晨间未食,来福便将提着的食盒打开,拿出绿萝与墨璃精心准备的各色糕点。

    香气随风而散,顿时惹得一干人食指大动。

    “瞻箦备了甚好吃的?味道竟这般香浓!”谢奕笑着迈过来,伸手拈了一块,往嘴里一送。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当即赞道:“妙哉!”

    “果真,且待我来!”袁耽大步踏来。

    “莫抢,给我余一块!”

    “抢甚……”

    众人皆至,手指晃动。

    一番笑言后哄抢而光,刘浓瞅了瞅左右,再看看案上。空空无也。

    “小郎君无妨,来福尚备有一碟呢!”来福变戏法似的从食盒的底层再拿出一盘。往案上一搁,随后挑着浓眉,呵呵的笑着。

    “荷香绿珥糕,甚好!”

    刘浓正欲伸手拈食,身后一声娇呼,随后一阵香风悄来。打斜伸出一支纤纤玉手,在盘上一顿,择了最大的一块,以三根手指捏着,缩了回去。

    侧首一看。袁女正!

    不知何时她竟站在了刘浓的背后,正一支手抱着大白猫,一支手将糕点往樱桃小嘴里送,糕点过大,塞不进,用嘴衔着边角,看着刘浓眨了两下眼睛,而后突然一吸,竟让她给吸进去了!!

    仿似教人听见“滋溜”一声。

    当此时,刘浓怔了,袁女正格格笑了。

    “小妹……”

    不远处,袁女皇挥着手唤着,柳眉微蹙。谢真石站在一侧,神情略显惊愕。

    袁女正细眉一拧,打横扫了一眼怔住的全场,哼道:“看甚?就许你们吃,便不许我吃?”说着,气鼓鼓的抱着猫疾走,将一干郎君惊得面面相窥。

    袁耽面色略显尴尬,正欲出言缓解,却听刘浓朗声笑道:“袁小娘子虽是年幼,但性直率真,恰若明珠初慧也!你我当为此,浮一白尔!”说着,举杯相邀。

    众人细细一思,袁女正尚不及十四岁,正是年幼率真也,再瞅见美郎君神色正然,心中不禁为自己适才所思汗颜,随即竞相举杯。

    “然也,当浮一白!”

    “啪!”

    袁耽大喜,拍案而起,捉起一盏酒,几个疾步踏至高处,朝着四座郎君团团一个揖手,笑道:“袁耽即将远赴,承蒙各位好友相送无以为谢,便借此酒,与诸君共醉!”

    谢奕将杯中酒尽数灌入腹中,重重往案上一顿,抹得一把嘴角,大声笑道:“何需再言,但在酒中!且来!”

    “且来!”

    “今日送彦道,不醉不归!”

    顿时,几个郎君觥筹交错,把着酒盏撒欢,不多时便各呈酣态,最是那七星脸桓温,饮得不多,却极是放浪开怀,趁着面红耳热之际,将胸襟一扯坦胸露腹,拍着矮案当缶击。

    “妙哉!”

    众人哄然叫好,惹得正在远处松下对弈的袁女皇、谢真石、袁女正三人频频回顾。

    “啪、啪啪!”

    桓温得了称赞,更是恣意飞扬,嫌手掌拍得疼,竟将脚下木屐一脱,持在手中乱擂,边擂边放声咏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禀烛游……”

    “哈哈……”

    袁耽持着酒盏,挥着大袖,随其咏声节奏,俯仰起舞,朗声大笑:“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咏至此处,指着刘浓叫道:“瞻箦,何不咏尔?”

    此时,刘浓也有些许微熏,闻声,捉酒而起,一饮而尽,笑道:“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言至此处,此诗已绝,意犹未断,稍稍一想,纵声续道:“而今日月同,披剑觅荆丛;谁言古来事?潇潇不老松!”

    “妙哉!”

    “此续妙哉!”

    众人狂赞,恰与此时,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洋洋洒洒注满山颠。

    酒起数番,意畅若海。

    而松下的三个小女郎早罢了局中之棋,微笑注目。

    谢真石翘嘴笑道:“罕见呢。竟连知秋阿兄亦醉了!”眸子看似投向自家阿兄,实则余光尽在醉态憨厚的褚裒身上描来描去。

    袁女皇柔柔笑道:“有何为奇耶?唯真名士也,故能洒脱醇真,俯仰见性。古语有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红楼七友皆为真人也!”

    “是耶!”

    袁女正双手撑头。如水眸光软软的拂着刘浓,心道:这时的美鹤,我最喜之……

    美郎君懒懒的靠着树,两腿自然曲于怀前,右手则轻轻的拍打着膝盖,红日之光拂着微仰的脸,柔和而温暖。

    这时,萧然行于半山腰,听得山上传来的阵阵朗笑声。面上由然一喜,脚步便随之加快,噌噌噌来至山颠,把四下一看,不禁宛尔。但见得,此间六人个个醉态放荡:袁耽仰观红日,放声作咏;谢奕以两根筷子击打矮案,作声附合;褚裒头冠歪歪。正与谢珪跳着鸲鸽舞……

    见得此景,萧然哈哈一笑。大步上前,揖手道:“诸君,萧然来晚也!莫怪,莫怪!”

    场面霎时一静!

    随后,桓温猛地一声大叫:“来得好!”

    “然也!来得正好!”

    谢奕抱着酒坛唰唰唰注得三大碗,笑道:“先饮三碗。再续以言!”

    “啊?”

    萧然震惊。

    桓温几个疾步窜至他身边,将其肩膀一搂,携至案前,指着酒碗,笑道:“子泽当罚。且饮!”

    “罢!醉死案下我所愿!”

    萧然捧酒无奈,只得放声豪言,三碗酒落肚,顿觉天地乾坤皆在旋转。

    一时欢醉,离别终来。

    半个时辰后。

    袁耽瞅了瞅远方,将酒碗随意一扔,笑道:“今日之酒,实为袁耽平生所饮之最尔!袁耽,谢过各位!”言罢,深深一个长揖。

    众人停杯罢酒,起身还礼。山间微风轻轻吹,面面相顾皆无言。

    少倾。

    桓温捧着个木盒踉踉跄跄的行至袁耽身侧,将木盒往案上一搁,用手猛地一拍,哈哈笑道:“彦道,但记今晌之欢便可,何需再愁言伤离别?桓温别无它长,愿以此物相赠,滋君行色!”

    袁耽将木盒打开,只见内间搁着五枚玉片,拿在手里一瞅,竟是一套玉五木,嘴角尽裂,拍了一把桓温的肩,笑道:“妙哉!元子之礼,彦道收下了!”

    当下,众人纷纷上前献礼,刘浓亦将自己所作之画赠于袁耽。

    “咦!”

    袁耽将画缓展于案,微醉的目光凝于其中,半晌,抬起头来,问道:“瞻箦,君之丹青手法师从何人?”

    刘浓心中一跳,笑道:“未从何人,可是难入彦道之眼?”

    “非也!”

    袁耽挥手笑道:“袁耽不擅于画,难言其妙!然则,有人擅之!”说着,环眼四顿,在松下找到三个小女郎,将手拢在嘴边,唤道:“女皇,且来观画!”

    “就来!”

    袁女皇眉眼柔柔一放,脆声而应,与谢真石、袁女正齐至。粗粗一掠案上的画作,笔法好乱,布局甚缺,层次推染颇是稚嫩!瞥了一眼美郎君,嘴角微微挑起来,浅浅露出贝齿,心想:美鹤不擅画……

    “嗯!!袁小娘子但言无妨!”刘浓经她一瞥,岂会不知其间何意,神情微窘,面色略红,忍不住的握拳于嘴,干放了一声嗓子。

    “噗嗤!”

    袁女正格格娇笑,抱着猫浑身轻颤,桃红丝履上下轻点,显得极是开心:“耶,这便是擅鸣、擅咏、擅赋的华亭美鹤所画么?怎地与我画得相差不离呢?”言下之意,耐人商催呀。

    “女正所言差矣,莫要调皮!”

    适才经刘浓一语,袁耽暗中已将胸怀放开,反正只得一会便将离开山阴,索性不再拘她,笑着对袁女皇道:“女皇,真未看出来么?”

    “嗯……”袁女皇起初只是匆匆一揽整局,随即细细观之,殊不知细察之下顿时柳眉渐凝,眸子尽投于其中而不忍舍离,身子微微前倾,嘴里则喃喃有辞:“怪耶,怪耶!”

    随后将皓腕悬于画作上方,半眯着眼似在捕捉着甚,良久,睫毛突地一眨,而后疾速抖腕虚虚两点。竟与刘浓作画点晴之时的神态与手法,一模一样。

    “唉,便是如此,可惜我只能捕形,却定不得神!”

    袁女皇撤腕端于腰间,慢慢直起身来,徐徐侧首,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刘浓,轻声问道:“刘郎君向哪位丹青大家习的点晴之法?”

    啊?!

    刘浓早已为她的举止震惊,听闻此言更奇,心想:点晴之法?舒窈不是说:‘但凡画作,最后一笔极为关键,需将整局融于一点,舒窈偶得一法,名唤:双鹤入帘!’莫非……诓我?

    心思电转之际,嘴角微挑,揖手答道:“刘浓未曾求教丹青大家,只是偶有所感,故而戏之!”

    “偶有所感……故而戏之……”袁女皇轻声低喃,柳眉愈蹙愈深,鼻子微微皱起来,端于腰间的十指轻轻颤抖,分明便是在骗人呀。

    袁耽眉梢飞拔,瞅着刘浓,却对袁女皇笑道:“女皇,莫论瞻箦从何习之,汝且言来,此画若何?”

    “嗯!”

    袁女皇嘴角微微一扬,笑道:“刘郎君此画,嗯,若言笔法,稍加砥砺,定有增益。”说着,稍稍一顿,目光漫向美郎君,略带捉狭。

    刘浓洒然一笑,朝着四周众郎君团团一揖,笑道:“见笑,见笑!”

    桓温大喜,吐着浑浊酒气,抚掌笑道:“哈哈,瞻箦亦终有不擅之处?甚好,甚好!若真事事皆……”

    “桓郎君,女皇尚未言毕呢!”

    袁女皇漫不经心的将桓温话语打断,柔声再道:“笔法诚然如此,可若言捕神注魂之法,刘郎君确乃天降画才,偶有所感、戏而试之,便能领悟曹不兴‘点蝇之法’,委实令女皇汗颜再不敢提笔也!”语声慢慢,却一语便将环围郎君怔惊。

    若言丹青,自汉以降,首推曹不兴,而其最著称的笔法便是:点蝇之法。东吴之时,曹不兴为孙权作画屏,画作将成时,一不小心落墨于其中。众人皆惊,唯曹不兴默然沉吟,稍徐,竟有一缕神思恍若自天外飞来,当下便挥笔促就,趁势将那污墨点成一只苍蝇。而后,孙权来观画,误以为真有苍蝇落入画屏中,竟几度伸手拂赶。自此,曹不兴擅画之名,风扬天下。

    满场极静,便连呼呼风声亦仿若静默!

    桓温盯着美郎君嘴巴张得老大,而众人面部表情亦各作不同。

    刘浓微微笑着,却暗暗觉得面红耳烫。

    袁耽排众而出,适时替刘浓解围,笑道:“瞻箦,确乃天降美材也!嗯,时辰已不早,袁耽亦当起行!各位,莫若就此下山罢!”

    “然也!瞻箦,宁不天降乎?”

    众人渭然纷叹,随后相携下山,刘浓又落在了最后,皆因袁女皇低低一言:‘刘郎君,且稍待。’,袁女正心知有奇便想旁听,却被阿姐细语劝离。

    月衫郎君负手在左,素洁小娘子浅笑居右,微风燎起郎君袍角,绵拂女郎耳丝。

    待与众人隔着数十步距离,袁女皇突然侧首问道:“刘郎君,可否代女皇传以言信?”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刘浓情不自禁的点头。

    袁女皇目逐着远方日烧烟雾,神情幽远,轻声道:“刘郎君待女皇向陆小娘子问好,若有幸,袁女皇真想见她一面。”言罢,轻笑一声,抓着裙摆急急而行,行至一半又回首,嫣然笑道:“刘郎君,点蝇正法,只有江东陆氏得存!而江东陆氏,便只有陆小娘子领悟。”稍顿,再道:“此言,你知我知。”浅浅一个万福,转身离去。

    “原是如此!”

    刘浓微微一愣,随后默然一笑,挥着宽袖,踏着木屐,大步下山。(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横笛渡柳

    阳光净好,洒满山间。

    刘浓挥着宽袖往下,清脆的木屐声悠远而传。

    将将转出曲道,抬眼便见前方袁女皇与袁女正不知在说甚,稍后,袁女皇提着裙摆引着女婢们离去,独留袁女正抱猫斜倚于桂树,甜甜的笑着。

    当此时,桂树作碧,女郎桃红嫩娇,怀中的大白猫亦极是精神,转动着黑琉璃般的眼珠,“喵喵”的叫。

    狭窄青石路,独此一道。

    来福挑着浓眉,轻声笑道:“小郎君,这小娘子定是在等咱们。”说着,下意识的从怀里掏出大大的黑布囊,准备替小郎君收香囊。

    “来福,不可。”

    刘浓一摆右手将来福制止,几个疾步行至桂树侧,微敛着目光,稍稍一个半揖:“袁小娘子,刘浓别过!”而后不待她说话,脚步不停,急急便欲离去。

    “留步!”

    眼前桃纱轻晃,娇小的女郎抱着猫堵住了去路。

    娇喝:“刘郎君,女正唯有一言!”

    “何言?”

    暖香浸透,刘浓稍退半步,目光平视着小女郎。袁女正缓眨水眸凝视着美郎君,眼底有雾将聚未聚。

    三息。

    袁女正踏前一步,将怀中的猫往来福扯开的布囊里一扔,而后斜咬樱唇,冷声道:“赠你,它叫仙儿!”言毕,不待刘浓拒绝,转身便走,突地又回首,指着刘浓大声道:“我定要嫁你!”

    回身。抓着裙摆飞奔,恰若桃红的蝴蝶,娇艳翩翩。

    半晌。来福注视着青绿丛中翻飞的桃蝶,喃道:“怪哉,为何不是香囊……”

    “喵!”、“啪!”

    大白猫抓着囊壁往上窜,将将冒出脑袋想开溜,来福眼明手快一耳光抽过去,顿时老实了。而后,来福再伸出两根手指头。隔着布囊戳了戳,训道:“至今而后,你便归属华亭刘氏了。休得猖狂!不然,炖汤!”

    “喵……”

    布囊内传来闷闷一声猫叫,可怜的大白猫,刚离狼群又入虎窝。

    “走吧!”

    刘浓徐徐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暗叹一口气,心想:也不能追上去将猫归还她,若是如此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惹人多疑!也罢,反正墨璃极喜这猫,便带回去让她养着吧。

    此时的东亭柳渡,车来舟往络绎不绝。

    离岸百步的江中,停泊着一艘楼船,长有五十步。宽约十五步,远远一观。船之正中有木楼突起,共计上、下两层,约有十数间屋舍。此船乃袁氏拥有,经山**路可直达丹阳,而袁氏回丹阳的阵容极其浩大,单是婢女与随从便在半百上下。见此楼船,刘浓并不惊奇,杨少柳的巨舟与其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袁耽领着袁氏姐妹乘轻舟而入楼船,随后站在船头,朝着岸边亭中遥揖。

    亭中,众郎君纷纷还礼。

    便在此时,江心盘起一声悠笛,随后飘漫于江,宛转清扬。众人情不自禁的追索着笛音的来源,只见在远远的江面上,宋祎孑然孤立,唇边横打着青笛。

    蓦然间,刘浓眼睛一眯,剑眉随之微凝。隔着数百步的距离,烟波与鳞光辉漾,却挡不住不经意的目光。四目相对,伊人何样,辩之不清,伊人之眼,明亮若星!

    船随水走,风携音飞。

    音犹缭江,人面悄隐。

    在柳道的深处,停靠着一排华丽的牛车,几十名带刀侍卫环围于侧,冷硬的眼光注视四野。

    首车辕上,车夫侧首恭声道:“郎君,起行否?”

    “嗯,走吧。”殷道畿淡然一笑,放下边帘。

    “诺!”车夫沉声而应,随后猛地一挥鞭,车队绵延启行。

    与此同时,在柳道的另一头,几辆牛车疾疾驶来。坐于车中的周札随车摇晃,毕竟年事已高,经得几日急急赶路,一时间疲态尽显,正挑着边帘吹风缓解。便在昏昏欲睡之际,两方车队交错而过,亦不知其看到甚,神情霎时一震,忍不住的探首而出,看向殷道畿的车尾。

    半晌,摇了摇头,自嘲道:“定是困乏眼花也!”言罢,靠着车壁阖上了眼。

    焉知将将闭上眼睛,车身突地一阵疾晃,而后便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整个车厢急速向左侧歪,周札顿时稳不住坐姿,身子往左便扑。

    “咔嚓、咔嚓!”

    “哞!!”

    “吁!!!”

    持续不绝的断裂声暴响,鲁西牛受惊之下反而扬起四蹄狂奔,辕上的车夫大惊,拼命回拉缰绳,直直将惊牛的脖子拉成半弧形,才险险将其制住,抹了一把汗,侧首道:“家主,车梁折了!”

    “嗯,知道了。”

    周札扶着车壁颤颤危危的挪出牛车,斜斜瞅了一眼,车厢已经裂得不成样子,幸而适才车夫将牛制住,否则后果委实难料。

    捋着花斑长须缓了几口气,抬眼望向山阴城方向,此地已是东亭柳渡口,再行三里便至。正欲踏上后车,命随从弃车而往时,散漫的眼光蓦然一凝。

    远远的,只见在绿柳盛容的渡口,一群华衣高冠的少年郎君迈出渡亭,相互一阵言笑行礼后,三三两两迎向停在一旁的牛车。

    周札依稀识得其中几人,打头的两个少年郎君应是陈郡谢氏子弟,昔日曾在谢氏庄园匆匆见过一面,而在二人身侧的是……兰陵萧氏,叫甚?萧,萧然?

    那个面呈黝黑,脸显七星异相的是龙亢桓彝之子,桓彝现为尚书吏部郎……

    在其身侧的是……华亭刘氏子?!

    刘氏子,怎会是他?!

    周札疾迈几步。踏至视野较好的小土坡上注目投视,稍后,长眉渐凝作川:但见那人。七尺颀长身躯,身着月衫、头戴青冠,半边侧脸温润如玉,正微笑着与身侧的谢氏子弟低声慢言。虽居高门子弟左右,却丝毫不显局促,便如秋鹤飞临麒麟崖,风姿隽秀、各擅胜场。

    确是华亭刘氏子!

    周札心中困惑且震惊。这才几月未见,刘氏子竟与谢、萧子弟这般交好?他们定是来渡口为友人送饯,若非亲眼得见。教人怎敢相信!曾几何时,吴兴周氏欲遣子弟与谢氏来往,谢裒淡言:族中但是顽劣之辈,恐不可与周氏精英侄辈并肩矣!

    到得此时。周札犹记得当时谢裒的神情。那分明便是居高而俯下,视江东豪强为蛮夷土族啊!何时,谢、萧等高门竟如此屈尊纡贵了……

    正思疑感概间,随从来禀:“家主,车已损,不可再复!”

    “弃车,入城!”

    周札目逐着那群少年郎君踏上牛车远远而去,缓缓收回目光。暗中叹得一口气,摇着大袖进入车中。欲闭目养神。心中却怎生亦静不下来。如今之吴兴周氏,表面看似依旧风光,实则便如纸糊之室,若经一场狂风烈雨,必将就此轰塌。

    慢慢睁开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道:也罢,快快寻回周义,带这逆侄回吴兴吧!这华亭刘氏子,切不可小觊啊……

    半个时辰后,周札进入山阴城。

    随意寻得一间驿栈做暂居之所,便命随从四散而出遍访山阴城的驿栈,追寻周义行踪。

    “诺,家主!”

    待得随从们领命而去,周札注视着案上的一品沉香,细细一阵思索,阴弑乃世家所共忌,自己来寻周义之事,绝不可大肆张扬!而葛洪那里书信已去,料其亦必知轻重,定不会将此事喧扬。亡兄周玘而今独余这丝骨血,莫论如何皆要设法护得周全。至于葛洪与刘氏子无实证在手,亦奈何我周氏不得,但为息事宁人起见,寻到周义后尚需与那刘氏见上一面才是……

    想着想着,眉心突地一阵刺痛,胸口憋闷得紧,继尔两侧太阳穴鼓荡生疼,身子晃得两晃便要栽倒。

    “家主,怎地啦!”

    身侧侍着的艳姬见状大惊,赶紧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周札扶住,好生一阵慰抚心口后,周札方才缓过神来,重重吐出一口浓痰。

    熏臭的浓痰吐出后,周札眼光回复清明,暗觉胸口顺畅许多,枕着艳姬软糯糯的身子,笑道:“终是年月不饶人咯,姚儿,且扶汝之郎君上床安歇!”

    “嘻嘻!”

    艳姬媚媚一笑,边扶着周札上榻,边笑道:“家主年岁正壮呢,何需言老?每每行事龙精虎猛似的,教姚儿既快活又吃不消……”

    “哈哈!”

    听着耳边的软语娇声,嗅着那甜腻溺人的香气,连日的辛劳奔波一时尽去。躺在木榻上,看着艳姬将浑身上下的丝纱逐一除去,仿若新剥之荔珠,散发着如玉般的光泽。

    “家主,好看否?”

    “甚好,恰若朱樱点玉头!”

    周札微微笑着,眼帘却愈来愈沉,将正在撩拨折腾的艳姬打横一搂,枕着香酥无骨的大腿,昏昏睡去。

    这一觉,极尽香艳旋旎。

    “家主,郎君……”

    正当在梦中与洛神**相会之时,耳际传来丝丝绵绵的呼声。

    周札睁开眼来,神情略带懊恼,正欲发作,却见面前晃动着两只雪白点樱的馒头,心中那股子恼意软软一化,暗觉精神大振,便欲命艳姬行事。

    艳姬眉眼直欲滴水,却瞅了瞅屋外,娇声道:“家主,周福他们已经在外候得一阵了。莫若先行传问,待稍后姚儿再好生服侍郎君,以免郎君为俗事扫兴,可好?”

    周札意陷媚海尚未得出,掐了一把,随口问道:“何事?几时了?”

    艳姬忍着疼,媚道:“十五郎君之事呀,家主忘啦?现在已近亥时……”

    “啊?!”

    周札稍稍一怔,随后长眉一扬眼露精光,哪里还顾得上享受温柔,当即便命艳姬替其穿衣着冠。

    半炷香后,周札穿戴整齐的端坐于案,环掠一眼堂下跪着的一干随从,并未看见周义,遂沉声问道:“小十五何在?怎地未与汝等同归!”

    随从首领抬头看了一眼家主,见其眉色威凛欲怒,心中猛然一紧,答道:“回禀家主,小人等已遍访山阴驿栈,未见十五郎君。”

    “啪!”

    闻言,周札猛地一拍案,喝道:“怎会未见?莫非汝等未曾尽心寻访!”

    “家主息怒!”

    “家主息怒……”

    众随从大惊,纷纷伏首于地,“碰碰碰!”的磕个不停,便是艳姬姚儿亦花容失色,伏着螓首,双肩颤个不休,下意识地轻声唤求。

    “呼……”

    周札缓缓吐出一口气,冷寒着眼,再次问道:“确凿未见?”

    随从首领周福听得家主吐气,知道家主已然怒不可遏,只能抵额于手背,壮着胆子答道:“小人等,确属已访遍……”说着,眼角余光却与艳姬悄然一对,示意她出言宽慰。

    艳姬细眉紧皱,不依的摇了摇头,奈何周福一直注目于已,恐惹人疑,只得颤声道:“家主……郎君……兴许,兴许十五郎君已回吴兴了呢?亦或,原本便未至山阴呢?”

    “回吴兴?未至?”

    周札暗中以左手支撑着身子,右手缓缓捋动着长须,半眯着眼似喃似问,稍徐,环顾堂下,沉声道:“退下吧,明日再作计较!”

    “是,家主。”所有随从尽皆暗松一口气,跪伏在地,默然倒退出堂室。

    “唉!”

    待得随从尽去,周札怅然一声长叹,硬挺着的身子顿时跨了,面上神色苍白若纸,额间亦透出粒粒细汗。艳姬赶紧匍匐至其身后,将他软靠于自己怀中,伸出嫩荑缓缓抚其心口,按着脖后。

    周札目光时聚时散,自己这个侄子乃是何等性子,他如何不知?十五郎原本便是前往山阴学馆求学,即便阴弑不成,依其性子亦定至山阴。而刘氏子也来此地,若教十五郎见之,岂会轻易便回吴兴!

    然则,现下遍寻未见人,又该作何解?

    莫非,未投驿栈?

    嗯,这逆侄前番因投栈录籍之事,险些为人持住把柄。此番来山阴学馆,汲取教训下,倒是极有可能并未投栈。唉,倒也有所涨进……

    只是如此一来,如何访之?莫非要问询山阴郡府?否,此举,断不可取!

    稍待……学馆?学馆……

    周札思来想去,眼睛突地一亮,而后捋着须缓缓点头,喃道:“罢,事不可扬,便以探访为由吧!既来山阴,也理当去拜访王、谢与纪郡守!”

    拿定主意,胸中焦虑渐缓,软绵绵的触觉自脑后传来。

    按着矮案与艳姬温滑的大腿支起身子,慢慢摇向内室,斜坐于榻边,扶须笑道:“且来,取悦你家郎君。”

    “是,郎君……”

    艳姬媚笑,含了一口酒,妖妖娆娆的匍匐爬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风惊澜

    “且唤一声!”

    “喵……”

    “再唤一声!”

    “喵,喵!”

    清晨,绿萝蹲在廊下,手里捏着一块糕点正行逗猫。大白猫虽然已经上当无数回,却依旧翘着胡须配合着她。一人一猫,对这个小游戏乐此不彼。

    美人儿格格乱笑,大白猫裂着嘴巴亦仿似在笑。

    分不清,谁在逗谁。

    墨璃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提着食盒,经过绿萝身侧时对其视若未见,绕着廊柱直直的旋进室中。昨日趁着小郎君不在,她与绿萝吵了一架,在她心中绿萝便是个狐媚子。吵着吵着,墨璃怒道:便是你真爬上了小郎君的床,亦做不成小郎君的妾,尚有碎湖阿姐呢!

    绿萝承认自己是个狐媚子,嫣然笑道:便是做不成小郎君的妾,我亦要一生一世守在小郎君的身边,看着小郎君娶一个又一个的妾。

    “来,再唤一声!墨……璃……”绿萝用糕点诱惑着大白猫,最后两个字吐得又慢又低。

    “喵……喵……”

    “格格!”

    绿萝瞅了瞅墨璃的背影,掩着小嘴娇笑,随后将手中的糕点一抛,大白猫敏捷的一跃,一口衔住,“喵呜”一声,朝着墨琉璃飞奔。

    “哼!”

    墨璃听见了绿萝的笑声,身子蓦然一顿,而后冷冷一哼,俯身将窜到脚边的猫一捉,搂在怀中,弹了下它的头,一边朝着内室走,一边轻声嗔道:“日后,你若是再与她玩,便别赖着我!”

    这时。有人在身侧低声问道:“它能听懂否?”

    “能……啊,小郎君!”

    墨璃随意的嘟嚷着,而后猛然回过神来,耳根子都红透了,赶紧将身一屈,低敛着眉眼。万福道:“小郎君,早食备好了!是现下就食,尚是待练字后呢?”

    “嗯……”

    刘浓坐在案后练字,提着笔稍稍一想,将笔一搁,揉着手腕笑道:“现下便摆食吧,今日要去学馆!”

    “是,小郎君。”

    墨璃跪在席角软声答着,正欲回身提食盒。却发现身后的食盒不翼而飞,而眼前粉纱晃动,徐徐抬眼,是绿萝!她竟不知何时偷了自己的食盒,揉着小蛮腰迈向了小郎君。看着一边殷勤搁食碟,一边向自己挑媚眼的绿萝,暗骂:狐媚子,待回华亭。我定要告诉碎湖阿姐……

    待用过早食,刘浓来到城东学馆。他选修了虞喜的《周易》。若论《老》《庄》《周》《儒》四类,杨少柳学识渊博倒是无有偏颇,但她对刘浓的教学却是四者混杂在一起,想到什么教什么,虽然恰好适合刘浓的博杂不精,可《周易》非同其他。既晦涩难明且又独成体系,是以那种教导法实乃有缺。

    偌大的学馆学子近百人,每日来求学者,十不存二三,往来穿行者大多是老儒座师。而四座大院。数十间雅室,只有寥寥几间有学子与儒师,或许对于学馆而言,最兴之盛时便是在开馆首日。

    如此一来,倒亦清静。

    世有三易:《连山》、《归藏》、《周易》,分别承袭夏、商、周三代。孔子取其儒易,奉为六经之首《易经》;老子取其道易,阴阳家取其筮术,共释《易传》;自此一门再三易。然则,到得东汉时,巨儒郑玄通晓古之三易,以《连》《归》《周》为魂本,以《易传》为补释,将二者融为一体。故,《周易》非《易经》,《易经》却是《周易》。

    和煦的阳光穿透竹林,漫过鹤纸窗沿,斜斜投入室中。

    年近五旬的老儒捧着竹简,捋着长长的胡须,摇晃着高冠侃侃而言,在其面前仅坐着学子三人。居中的美郎君面带微笑,目光明灭,似有所得;右侧的少年郎君并未认真听讲,时尔嘴翘,倏尔眉凝,并不时的斜瞟美郎君,亦不知在打甚主意;而左侧的郎君不知何故,竟似睁不开眼,脑袋则上下作点。

    突地,老儒眼睛一眯,捋须的手一顿,指向左侧之人,问道:“坤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其道穷也!此道为何?玄黄为何?汝且答之!”

    半晌,无言。

    刘浓悄悄碰了碰左侧的褚裒,后者倏地睁开眼睛,左右一阵乱顾,对上了老儒虞喜。

    “扣、扣扣!”

    虞喜眉头紧皱,中指三扣其案,再问:“此道为何?玄黄在何?”心里则道:不来便罢,来则来矣,岂可昏睡终堂?莫非视余姚虞氏之《易》如无物乎!

    “啊……”

    褚裒昨日与桓温大醉终霄,适才一句亦未听进,哪里知道他在问甚,只得将目光斜投美郎君求助。

    刘浓微微一笑,暗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地。

    坤?玄黄……龙战于野……

    褚裒眼睛骤然一亮,稍稍沉吟,朗声答道:“圣人有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恒也。故,此道乃阴之道也!卑顺非盈,为全其美;固阳之地,阳犹未堪,是而龙战于野也!玄黄者,乾坤之变化也,阴与乾战伤!故为玄黄之血也!”

    “嗯……”

    虞喜眉间稍缓,褚裒此言答得中规中矩,以王弼《周易注》为主释,再引《老子》之言佐证,倒也显出家学渊源,当下便欲点评一番,以好教其知晓虞氏之《易》不同在何。

    这时,右侧的虞楚揖手道:“阿叔,上六坤卦浩瀚如海、广博高深,为此,诸般注释亦多有不同,何不听听刘郎君对此卦理解在何?不定有独到之处呢!”

    闻言,虞喜眉梢一挑,眯着眼睛扫过虞楚,岂能不知侄儿意欲为何,稍稍一想,也有心考考这美郎君,遂将手中竹简缓缓一搁。朝着刘浓淡声道:“也罢,多方论注,正乃易之变化,汝且言之!”

    “是。”

    刘浓微微一笑,对虞楚挑衅的目光视而不见,揖手道:“回禀虞师。坤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其道穷也!其道在何,龙何以战?刘浓以为,可一言而概之也!”

    “哦?!”

    虞喜眉头紧簇,好大的口气,竟要一言述尽坤上六,莫非真以为自己乃是易道大家乎?若是如此尚来听课作甚?莫非此子华而不实?当下便冷声道:“虞喜。愿闻一言!”

    褚裒与虞楚尽皆侧目,褚裒面呈不解,虞楚面显喜色。

    刘浓依旧面带微笑、目不斜视,正了正顶上青冠,朝着虞喜深深一个揖手,朗声道:“适才刘浓闻听虞师言及易之变化,坤、坎互转!是以有感在怀,坎之于水。君子之常德也!正若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居上行下,恰若此卦之变化,正当此道之无常而有常,是故龙以何战,变化为何?皆在上善!刘浓浅见,尚请虞师补鉴!”

    一语毕罢。三人皆惊,虞楚愣愣地投目虞喜面呈沮丧,褚裒眼底泛辉、嘴角微裂,而虞喜则不知何时捋上了长须,神情尽显惬意。

    少倾。

    虞喜淡声赞道:“上善若水。其言妙哉!上善若水,其势妙哉!”

    想了想,又再补道:“《周易》虽是晦涩,其中却藏大道矣!易之变化无穷,皆在道广无穷,尔等既来听老朽讲《易》,便需明其理而顺其行也!”言罢,朝着刘浓赞许的点了点头,好为人师者,必有好学之弟子!刘浓能从坤、坎互转中领悟上善若水,实乃不可多得,令虞喜刮目相看且老怀大慰。

    从学馆〈易院〉里踏出来时,天已将近晌午。余姚虞氏不愧为世代传袭《周易》的世家,虞喜的诸般见解注释与杨少柳和而不同。若言杨少柳似剑走偏锋,每每出言必是独树一帜,前不与后同、枝不与杆齐,引经据典时奇同峰异出、发人深思;那虞喜则是深湖藏珠,莫论千流万溪,终将汇归本源之处,略显保守却雄浑如一。虽然只是短短两个时辰,刘浓却所获良多。

    二人慢行于林中小道,间或有世家子弟远远得见,纷纷投目姿仪绝佳的美郎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无它,经得三日兰亭行雅,现在会稽之地,华亭美鹤之名恰若林梢之日、冠绝中天!褚裒瞅着身侧的美郎君,突地笑道:“瞻箦,褚裒若有妹,定当妻之于汝!”

    刘浓正在琢磨着虞喜昔才所言之《易》,恁不地闻听此言,脚下木屐倏然一顿,剑眉斜扬,愣得半晌,方才笑道:“季野说笑了,何故取笑刘浓?”

    “非为取笑也!”

    褚裒将袖一挽,揽在身后,眼光看向别处,悠然道:“瞻箦可知,现下坊间里巷皆有言:桂花初发王谢书,山阴路上美鹤舞,谁家女儿将身嫁,恨不早识刘郎乎?”言语之时,面上笑意渐渐盛满,却不知想到甚,神情由然一变,竟呈怅然,感概道:“瞻箦之美,乃大美而不言!褚裒虽无妹,但日后若得女,亦愿妻之……”

    “季野!”

    闻言,刘浓赶紧重重一个揖手,将其言语掐断,心道:虽说晋时常有‘将女妻之’、‘以妹妻之’等事记载史册。但岂有平辈之间,‘以女妻之’之理呀!况且,若史未变,你与谢真石的女儿便是日后东晋的太后,历经六帝,三度垂帘听政,岂可是我刘浓之妻!

    “唉!”

    殊不知褚裒竟一声长叹,看着刘浓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敛口不言,面上神情尽显沮丧。而这一切,皆落入了刘浓的眼中,细细一阵沉吟,已知褚裒今日为何有异。

    二人默行一阵,刘浓侧首笑道:“季野,刘浓偶得一诗,可愿闻之?”

    褚裒意态阑珊地随口应道:“愿闻瞻箦之诗!”

    刘浓唇左启笑,指着枝上红黄桂花,笑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且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季野,刘浓言尽于此,好自思之!”

    言罢,朗声放笑,挥着宽袖大步而去。

    褚裒眼瞅桂花皱着眉头深思,嘴里喃喃自语:“有花堪折且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眼前则仿佛出现无花之枝摇曳于风中,其状何等萧萧,揪得人生疼,蓦地大声叫道:“然也!瞻箦一语惊醒褚裒矣!”喊罢,左右一瞅,这才发觉刘浓已去,当即一拍额头,疾步追出。

    与此同时,刘浓将将踏出桂道,目光四下一漫,眼底却猛地一缩,面上的微笑陡然作凝。

    周札!

    远远的,周札与刘璠两两对立。刘璠半揖着手在说甚,周札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的敛去,眉心却愈凝愈盛。稍后,周札略略一个揖手,笑言几句,揽袖而去,步子迈得既快且急。

    “瞻箦!”

    褚裒在身后高声唤道。

    ……

    夜。

    烛火乱摇,帷幔滚荡。

    妖艳的侍姬一阵胡乱折腾后,娇娇喘出一口气,将被香汗浸透的身子贴向年事已高的郎君。焉知老郎君虽然面上犹呈大红,却不欲事后温存,轻轻拍了某处一巴掌,淡声道:“好生歇着吧!”言罢,坐起身子,披上外袍,直直踏向室外。

    艳姬光着身子趴在被子上,看着老郎君蹒跚出室,暗暗一声幽叹:唉,家主嗜好真怪,喜临床想思……可是,你三两下便意尽了,我却犹未……

    室外,月似钩,半挑。

    周札仰望苍穹,无星,黑白分明。半晌,长叹一口气,低首徘徊于月下,眉头渐渐紧皱,日间前往学馆恰遇沛郡刘璠,其言周义并未入学,却暗中透露出周义居址。周札当即亲身前赴,谁知匆匆赶到农庄后,庄中主人却言:周氏郎君于数日前便已悄然离去,尚有赁庄余钱未付!

    莫非,这逆侄见事不可为,当真回吴兴了?

    嗯,非也,圣人有言:天性不可夺!这逆侄岂会倒转逆性?

    若是如此,亦或……

    想到这亦或,周札神情大变,愈思愈疑,不祥之感便似附骨之蛀钻窜于心!良久良久,拧着眉川喃道:“若果真如此,该当何如?”

    恰与此时,夜风突起,撩起长须,惊透背心之汗。

    冰寒!

    ……

    意欲何如?

    芥香缓浮,青铜雁鱼灯吐着火舌,被风一扯,“嗤啦”作响。

    墨璃盯着乱缠的灯火,细眉微蹙,轻声道:“小郎君,婢子把窗关了吧?”

    “无妨!”

    刘浓淡然而应,沉沉撩尽最后一笔,凝目打量案上左伯纸,暗觉今夜所书,当为平生之最!缓缓一笑,将笔搁于双龙衔尾架中,揉着手腕,徐徐迈出室外。

    夜风撩袍角,裂裂。

    举头,斜月似刀。

    该来的终将来,何需惧它!美郎君撩袍入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顺势而为

    微雨终宵,次日,阳光大好。

    清晨。

    刘浓与小谢安、胖谢万以及谢恒三个小小郎君排排坐,谢真石则坐在对面的矮案后。不知何故,谢裒对他书法一事始终避而不谈,教导完文章便将他支来这里与三个小东西一起听课。现下,谢真石刚教过《毛诗》,三个小家伙正在摇头晃脑的背着。而刘浓知道谢真石稍后便会让他们练字,至于谢裒为何让他来看小东西们练字,刘浓尚处于似明未明之间。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胖谢万忽然道:“安兄,何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小谢安秀眉一挑,懒得理他。

    老成的谢恒突地一本正经地道:“阿姐便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谢万点头道:“阿姐确实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不停的称赞着,因为若是惹得阿姐开心了,指不定可以少抄会书。

    谢真石正在低首抄《毛诗》,闻听此言,嘴角微微一翘,眼睛弯成了两汪月牙儿,擒着笔,美美的伸了个懒腰,蓦然间想起美鹤尚在,飞快的溜了一眼刘浓,面上红晕层层尽染,不着痕迹的将身姿缓缓收敛,端着手,嗔道:“桓弟,万弟,胡说甚?!稍后每人多抄此诗十遍!”心里却道:阿叔为使刘郎君脱解书法桎梏,却苦了我……

    刘浓亦甚是尴尬,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故作未见未闻。而谢万与谢恒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眉毛拧成了一团。

    便在这时,小谢安瞅了瞅刘浓。嘴巴一嘟,大声道:“非也!此诗所言之美,乃美鹤也!”

    谢真石神情一愣,眼睛一眨,竟然追问:“美在何也?”

    小谢安按膝而起,指着身侧的刘浓。朗声道:“阿姐且观之,美鹤之手修长似玉竹,面若玉珪涂脂,齿白而唇红。岂非正是巧笑倩笑,美目盼兮么?嗯,古之美人,想必便是这般模样!”言至此处,再冲着刘浓补道:“美鹤,何不笑之?以证我之所言!”说完。挑了挑眉毛,好似在等待刘浓笑一个。

    “噗嗤!”

    谢真石再也禁不住,捏着笔杆,掩嘴娇笑。

    刘浓面色大窘,知道小谢安是在报昔日三弹之仇,只得暗暗苦笑: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稍后,谢真石命三个小郎君抄这首《卫风、硕人》,谢万与谢桓各抄三十遍。而小谢安则需抄五十遍。小谢安不服作辩,殊不知谢真石两言便将其辩得哑口无言。刘浓这才知道原来谢真石竟也擅辩。

    谢真石道:“刘郎君,安弟练字时,君需多看少思!”

    刘浓稍作沉吟,揖手道:“刘浓,谢过谢小娘子提点。”

    “何需言谢,刘郎君多礼了。”谢真石微微一笑。浅身万福还礼,随后歪着脑袋想了想,再道:“莫若,刘郎君也抄三十遍吧!”言罢,不待刘浓接话。引着四个贴身近婢绕着回廊急急离去。待得一个时辰后,她便将回返,来核查小郎君们的书法,而现下似乎多了一人。

    小谢安挺着胸、掂着腹,极是大方的递了一支粗毫过来,脆声笑道:“美鹤,快抄吧!稍后若是没抄够,阿姐会打手心的!”

    抄诗!打手心……

    刘浓接过毫笔,恍似回到了六年前,身在华亭老庄西楼,每每功课对答若不遂杨少柳心意时,其多半便会打手心以示责罚!一时间,神情悠悠,但心知谢裒与谢真石此举岂会无的放失?多半是自己的书法与小谢安有相似之处,是以才故意如此安排。

    当下便沉心静气,徐徐抄着《毛诗》。

    三十遍毕罢,尚未及一个时辰。便侧首看小谢安抄诗,但见小谢安的字飞扬超拔、状若涂鸦,一首《硕人》下来,除了个别字能辩出端倪,大部份皆似是而非。然小谢安却丝毫也不气馁,竟鼓着腮邦子一遍又一遍的抄着,下笔沉沉,眼底则似有光蕴闪烁。

    渐渐的,刘浓再不去辩小谢安的字,只顾着他的笔,心神随着笔尖勾撩起伏。

    不知何时,笔尖突地一顿。

    小谢安将笔一搁,朝着自己的右腕哈了一口气,侧首瞅了瞅刘浓,见其好似闭目养神,伸出手掌猛地一拍其肩,叫道:“美鹤,诗可抄好?”

    “嗯?!”刘浓猛地一惊,剑眉之梢两下轻颤,徐徐睁开眼睛,神情竟显些许懊恼,半晌,方才洒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心道:又是徒劳无功!怪道乎有人终身从书亦难有所成,塑字具神便是天堑鸿沟啊,若想与王羲之一较高下,何其难矣?!

    稍后。

    谢真石悄然行来,将四人所书逐一看遍,点评谢恒为:‘行字若沉石,重有余而韵不足!’再把胖谢万的一瞅,柳眉微蹙,命其再抄十遍。而后细细阅过小谢安首遍与末遍所抄之字,两相一较,笑赞:‘颇见增益’。到得最后,持着刘浓的字,思索了半天,笑道:“刘郎君之字甚好!只是,为何自缚?”

    刘浓揖手道:“请谢小娘子明言!”

    谢真石瞅了瞅刘浓,这般一个聪慧若妖之人却陷于迷障而不自知,其字混杂致极,既似钟繇又若卫桓,更带着几分茂猗先生的秀气,莫非是想样样俱全么?唉,亦不知他的书法启蒙之师乃是何方庸人,害人非浅呢!心中感概不休,虽有心相助,但也心知不可操之过急,眨着眼睛想了想,笑道:“史言:‘比干生七窍,心乃万物之灵苗,四象变化之根本,七窍为洞察圣明之心!’敢问,刘郎君可具七窍之心?”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沉沉一个揖手,问道:“刘浓自是不具,谢小娘子何不直言?”

    谢真石歪着脑袋笑道:“刘郎君若非七窍之心。为何却行玲珑之举?”稍稍一顿,见刘浓神情怅然,遂浅身万福道:“刘郎君莫急,昔日逸少阿兄顿笔两年,只为写一字,刘郎君可知是何字?”

    刘浓想起了家中的一对大白鹅。笑道:“莫非是‘之’字?”

    “非也!”

    这时,谢奕转出廊角,大步踏来,边走边笑道:“便是‘一’字!”说着,拿起小谢安的笔,在洁白的左伯纸上沉沉横拉一笔。他原本想找刘浓一起去溜马,行至廊后听见小妹与刘浓一番话语,虽看不出刘浓的书法到底是何原因,但却知道王羲之当年之事。

    “‘一’字?”刘浓瞅着那粗横的一笔。剑眉微皱。

    谢真石笑道:“正是‘一’字,逸少阿兄两年仅书此字,而后笔骨铸髓,再书它字皆如神助。刘郎君亦不必急于一时,下月逸少阿兄会来,刘郎君与他自幼相交,何不互佐请教?”言至此处,想起阿叔交待过:应徐徐诱之。切不可使其多思而越缚越深,又道:“只是。每日尚需来抄诗三十遍!”

    “劳烦谢小娘子了,刘浓谢过。”刘浓朝着谢真石深深一礼。

    功课已毕,与谢奕并肩行于院中小道,刘浓犹在思索王羲之的“一”字有何关窍,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点扣。

    自那日在山颠对日吐露心迹后。谢奕与刘浓、褚裒走得极近,相交称心甚至有超过桓温之势,笑道:“瞻箦如此在乎书法,莫非日后欲待中正评合再经吏部任职?”

    刘浓本不欲瞒他,遂点头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谢奕心思稍稍一转。便知刘浓在担心甚,中正评合与吏部审核时,书法是至为关键的一项。刘浓欲谋太子舍人,即便有纪瞻提名引荐,但以其次等士族身份而言,定会遭受多方诘难,若书法不堪入目,怕是美玉染瑕。奈何书法非同其他,自己也无甚他法,只得宽慰刘浓:阿父与小妹定会襄助,莫要忧心!而想去溜马一事也就淡了。

    二人穿出柳道,将至谢裒院中,谢奕与刘浓作别,沿着院墙直出水庄找褚裒去了。

    刘浓看着谢奕宽袍大袖的背影,微微一笑,谢奕便是十六位太子舍人之一,对其而言不值得任何夸耀,但自己却需得砥砺而行,切不可大意。

    将将踏入院中,便听谢裒在室口唤道:“瞻箦!”

    刘浓一抬头,目光便是一顿,不动声色的吸进一口气,暗中徐徐拂于无迹,几个疾步踏至水阶下,揖手道:“老师,弟子练字已毕,特来告辞,待明日再来。”

    谢裒看着阶下的美玉弟子,心怀甚慰,抚着短须笑道:“甚好!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你之文章正待磨砺,而书法切莫贪功妄进,便与阿大他们一起练练,放神而致远。”

    刘浓目不斜视,答道:“是,老师。”

    谢裒脸上笑意更盛,稍稍一想,又道:“想必真石已告诉汝之师兄王羲之顿笔一事,其所书之‘一’字为何?汝回去好生思之,待明日来时若有所得,再回禀于我!然则,仅作此思,不可再生他念,今日亦不可再行练字!知否?”

    刘浓端眉肃心,深深揖手一个,答道:“谢过老师教晦,谨尊老师之命!”

    谢裒满意的笑道:“嗯,去吧!”

    “老师,刘浓告辞。”

    刘浓再度一个揖手,转身,正欲离去。

    谢裒却好似想起甚,又道:“且慢!”待刘浓回身,笑道:“明日,将纪郡守借汝之《易太极论》携来,纪郡之《易》,为师尚未睹也。”言语间略见涩然。

    刘浓笑道:“是,老师。”

    “嗯……”

    谢裒抚着短须微笑,眼光不经意的一侧,神情由然一怔,随后眼睛微眯,朝着右侧淡然笑道:“周太守,此乃褚裒之弟子,华亭刘浓刘瞻箦!”说着,又对刘浓招手,笑道:“瞻箦,且来见过吴兴周太守。”

    居于谢裒右侧的正是吴兴太守,周札!此时的周札神情复杂,方才这师徒二人对答,视自己直若无物,然则,王谢高门向来如此啊。

    刘浓面上神色纹丝不改,徐徐踏前一步,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周太守!”

    周札左手紧紧拽着花斑须尾,右手虚虚一抬,笑道:“刘郎君切勿多礼!”又对谢裒笑道:“恭喜幼儒擢得一上佳之才,如此美姿仪,真若古之美君子也,莫非卫叔宝复生乎?”

    “太守过誉了,过誉了,不可使小儿辈虚傲也!”

    谢裒谦逊中浅带傲慢,缓缓的顺着短须,眼光却一直注视着阶下的美郎君。北地世家向来瞧不起南人,在其心中,吴兴周氏乃与豪须蛮夷等同尔!况且,这吴兴周氏昔年两番作乱,搅得三吴之地极不安生。若非念其年事已高,且远道而来,见与未见尚是两可之间。

    “老师,弟子先行告退。周太守,别过。”刘浓向谢裒深深行礼,再对着周札一个揖手。自始至终目光平淡,举止温文有礼,仿佛与周札从未识得。

    ……

    午后,潭边小亭。

    亭中铺着簇新的白苇席,焦桐琴横摆于乌桃曲案。

    刘浓跪坐于案后,微微阖着眼睛,双手缓抚于弦,却并未急着起音,好似正在感触着甚,亦或等待甚。阳光洒过来,映着美郎君的侧脸,恰作白玉无暇。

    墨璃与绿萝分侍两侧,来福按着重剑立于亭外。

    半晌。

    有随从疾疾行来,手中持着一帖。

    刘浓接过帖略扫一眼,随后淡然一笑,按膝而起,徐步迎向院外。来者正是周札,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周札身为阖族之主,其既然前来山阴,遍寻不着周义,岂会猜不出周义已亡。而刘浓从未寄希望于别人不知,那是懦夫与钻营蝇辈之侥幸心径!大丈夫遇难于险,当仗剑直行,若是连吴兴周氏也畏之惧之,惶惶不可终日,谈何洛阳?

    行至院口时,剑眉飞扬,挥手将袍摆一拂,加快脚步,直直踏至院外,重重一个揖手,沉声道:“刘浓,见过周太守!”

    揖毕,将手一摆,笑道:“太守,刘浓扫榻已毕,请内续!”

    周札注目身前的美郎君,但见阳光辉耀其脸、恰似璧玉作雕,而神情则淡定坦然,仿若孤松静秀于颠;竟教人恍生‘昔日孺子,而今已长成!’之概,暗中悄然一拂,淡然笑道:“自来山阴,四野尽闻汝之美名。今日前来,是为听琴尔!”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而后徐徐直身,正视周札,朗声道:“建康,蒙太守赠琴,刘浓感激不尽!吴县,蒙太守赐言,刘浓不敢有忘!”(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求仁得仁

    二人并肩而行,入亭对坐于案。

    其间未作一言。

    待得撩袍落座后,刘浓投目案上焦桐琴,双手缓缓捺过琴弦,将心中杂念徐徐一荡,面上神情夷然自若,微微一个阖首,笑问:“太守欲闻何曲?”

    周札淡声道:“愿闻《采薇操》,尚请刘郎君鸣来!”

    “固所愿也,何当请尔?”刘浓稍稍一顿,随后剑眉轻扬、唇左微笑,朝着周札再次轻阖其首,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敛心静神。

    《采薇操》,伯夷、叔齐之悲歌,周武灭殷商,二人采薇于首阳山中,饿死不食周粟,世人称赞其高风亮节,孔圣人曰:‘求仁得仁,是为贤人。’

    亭中肃静,针落有声。

    许是气氛过于沉凝,跪侍于左的绿萝瞄着苇席上斜斜的影子,心想:‘我就看一眼,应该无妨吧!’越想越是不耐,终是忍不住颤动了下右肩,随后悄悄抬起头来,把小郎君与那白胡子老头偷偷溜了一眼,但见小郎君阖着眼睛,按着琴弦之尾,微仰着头似在沉吟,好看的下巴被阳光一煜,如玉光辉。暗喃:‘小郎君就是好看啊……’当掠过周札时,眸子突地一滞,急急的低下了头,心道:‘这人好凶……’

    便在此时,琴起。

    “仙嗡……”

    十指修长似玉,拔弄着琴弦,撩动着音阶。刘浓半眯着眼,由着思绪与心潮奏着《采薇操》,眼光幽深若湖,视三尺外之人于不见,直直穿其而过,不知畅游何方。

    “仙嗡……嗡……”

    琴音渐低。刘浓微凝剑眉,似与伯夷、叔齐身同,采青薇于首阳山中,依枯树遥望商丘,目呈苍凉。待至低不可闻时,倏地飙飞。琴音于霎那间骤变,悠悠之雨化作倾山之洪,若奔马脱缰,若箭雨离弦。而天地乾坤间,再无容身之处,再无可栖之树,顿时覆没于苍茫,唯余一声长绝,魂裂。

    曲尽。绕梁不归。

    良久。

    刘浓深深吸得一口气,将心神徐徐导回,双手在琴之尾端一按,顺势一拂袍袖,淡然一笑,揖手道:“昔年刘浓懵懂,蒙太守馈赠而不知,而今琴犹在案。理当物归原主!”言罢,双手缓缓下沉。落膝作按,身子挺直若松,眼光则似平澜,直视对面的周札,不避不掩。

    周札眼底藏锋,注视刘浓之眼。身子微微前倾,问道:“鸣此《采薇操》,不知刘郎君何感?”

    刘浓道:“刘浓鸣琴而知音,除音之外,别无它物!”

    “哦?”

    周札身子缓缓一放。单手捋着尺长之须,慢声道:“愿闻其详!”

    刘浓道:“伯夷、叔齐,贤人高士也!商亡而不食周,此举见忠见诚,见仁见义也!刘浓不才,但取其忠诚仁义,除此之外尚需何物?”心中则道:善者不来,来者非善。周札今日能来寻我,多半已经笃定周义已亡,且为我所杀,而后续如何,当在此时见分晓。

    这时,周札沉声道:“登彼高山,言采其薇;以乱易暴,不知其非!刘郎君仅取忠诚仁义固然是好,然则,莫非不闻其间滔天之洪,是为武周之亡商,亦为乱秦之亡周?若是如此,不知刘郎君之仁义为何物?饱学诗书之辈,怎可不知其由,而以乱易暴!”

    终于挑明了?周札择《采薇操》一曲,无非是以此指责刘浓以乱易暴!刘浓本不想与其啰嗦纠缠,但亦心知切不可大意,若是周札持着今日之言喧之于野,指不定便会使自己声誉大损,而这正是世家对案相博时惯用之伎俩!先毁其名,再诛其族,便是如此!

    刘浓思续电转之间,将盘着的袍摆一拂,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身子微作前倾,冷声道:“太守何故曲解此仁义?妄释其乱暴!太守之仁,刘浓不敢取之,不屑取之!圣人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而,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此为何也?皆为道之所法也!此为何也?当为天人合德,万变之定基也!法剑明悬,法之所在是为不罚,此为上善!然则,若有人持刃欲行不道,刘浓必还之以剑簇!非为它也,只为道之所在,不得不为,不可不为也!刘浓,不敢滋长其乱暴!”言罢,重重一个揖手,目光冷寒似剑逼。

    一语锵锵,言至最后,声音虽依旧平稳未见高低,但气势已若海倾山崩。

    而此举,无疑便是车马已列于楚河汉界,任君作决!

    呼……

    周札抚须之手顿在半途,暗暗呼出一口气,未料到刘浓竟然敢直言其意。经此一言,他已心知周义定然亡于此子之手,而现下之所以俩人皆未明言,则因两方皆无实证在手。一时间心乱如潮涌,强自沉伏于无间,暗中揣度:自来山阴,经得几日查探拜访,此子已若离丛之鹤、羽翼已丰,不仅得葛洪赏识,更与王、谢、袁、萧皆有来往,并与其精英子弟结为红楼七友,便是纪郡守亦对其颇有好感。鹏已展翅飞天,再不复沉渊之鲲!唉,昔日悔不该心生怜悯,若早日除之,断不至此。

    悔则悔矣,却亦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刘浓已然难以一举制之。

    少倾。

    周札沉声道:“刘郎君可知一意孤行之由来?莫非欲效汉时酷吏否?”

    闻言,刘浓朝着亭外正阳之日深深一个揖手,对着周札虚虚一拱,朗声道:“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酷吏与刘浓何干?若言令酷,刘浓险些命丧于逆,此当为酷也!若言是非,便是天踏地陷,曲直自在!今方与太守对席,若有不当之言,尚请太守莫怪!然则,刘浓赤子之心天日可辩。便是刀斧作林,亦是此言!太守为听琴而至,刘浓鸣琴而示,还琴于归,但在曲中求直也!”

    说着,捧起案上之琴。向对案一递,不再作言。此事绝无可能善了,何必心存侥幸而事畏!一切但凭君意作决,刘浓将持剑以待。

    半炷香后。

    周札携琴而出,刘浓将其送至院门口,负手立于檐下,目逐其离去。

    自此一别,吴兴周氏已然成仇,但刘浓却不觉有碍。反倒心中闷意尽去、如释桎梏。自己昔日太过求全,竟指望周札弃子!而今观之度之,世家便是世家岂会做此自损之事!周义,杀得好!而杀周义一事,周札只得默吞,定不会愚蠢的将此事喧之于众,日后便是世家间的暗中博弈!若言博弈,吴兴周氏早已日落西山。尚能蹦跶几年?三年后,周札便将亡王敦刀下。且周氏亦会随其消匿于世,有何惧之?!

    恰于此时,秋风悄起,卷起美郎君的袍角,如旗纹展。半晌,美郎君徐徐将目光至柳道收回。伸手拂落肩上两片流苏叶,随后将袖一卷,背负在后,大步踏入院中。

    身侧环侍的来福、绿萝、墨璃紧紧相随。

    ……

    秋风骤起,掠卷满空落叶。如絮乱飘。牛车穿行于森森弄巷之中,车轱辘辗过渐腐之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周札坐于车中,目光凝视横陈于腿上之琴。浑身乌紫,形美若凤身,长有三尺六寸五分,宽约六寸。此乃焦尾琴,又作焦桐琴,再名:直白无华。

    然也,直白无华,那华亭刘氏子恰若此名,临危不乱,直在曲中!

    周义已亡,我终是未能保住玘兄仅余骨血,昔日江东豪强、吴兴周氏,一门三支,如今分栖一支,断绝一支,莫非此乃天意,欲绝我周氏乎?

    华亭刘氏子安敢如此,悔不当初啊……

    周札闭着眼睛,慢慢抚过琴身,熟悉的触觉由指肚渗透入神,混乱的头绪则随之而静,良久,缓缓开眼,精芒倏闪,尾指则在弦端一勾。

    “仙嗡!”一声尖越!

    “哞!!”

    琴声刺耳如针,未惊着人却骇了牛。鲁西牛惊骇之下,斜斜地撒腿便奔,眼见即将撞上巷子口的槐树,辕上的车夫大惊失色,拼命的回拉缰绳,欲将牛制住。

    “吁,吁,吁!”

    车夫一叠连吼,控制着牛,险险地与树身交错而过。焉知车头刚过,车轴之端却撞上树杆,“碰”的一声巨响,车厢猛地一歪,侧翻在地。

    “家主,家主!”车夫从地上挣扎而起,满脸是血的奔向侧翻的车厢,朝着车内连声大唤。

    半晌,无声。

    车夫心下霍地一沉,颤抖着挑开帘,手腕却猛地一紧,愣得几瞬之后,大喜若狂:“家主,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稍后,周札狼狈不堪的爬出来,高冠歪斜,额头见血;揉着生疼的腰身,狠狠地盯了一眼车夫,冷声道:“待归家后,自讨责罚!”言罢,拂袖迈向后车。

    车队继续起行,直抵驿栈。

    周札在众随的扶携下迈入后院,随后摒退了左右,缓缓向院内行去。今日诸事不遂,先是在谢氏面前颇受冷遇,再与那刘氏子撕破颜面,更险些命丧于惊牛,而现下惊魂犹未安定,便是步伐亦略显蹒跚,边走边想:稍后让姚姬好生服侍,多使些花样……

    如此一想,下腹似有火灼,脚步便加快,疾疾地行至室前,脱了脚下木屐,踏入室中。

    将将行至中室,突闻异声传来,身子猛地一顿。

    “嗯……嗯……”

    声声娇喃似喜似泣,腻而不绝、绵而不断,其中更有粗气疾喘如牛,伴随着“吱吱吱!”的老鼠偷油声。

    倏尔,女子一声长嘤,男子一声闷哼。

    归静于无。

    周札竖发欲狂,眼生赤光若吐,面上神色却极是平静,手掌在屏风上用力一按,借力直起身子,一步一步踏入内室,朝着帷幄内冷声道:“出来!”声音极低,冷淡不具魂!

    瞬间,静到极致!

    “扑通,扑通!”两声闷响。

    须臾之间,两人滚落于床下。一人正是姚姬,而另一人则是随从首领周福。

    二人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家主,饶命,饶命!”

    周札扫了一眼姚姬,眼神厌恶之极,随后沉沉迈向室外,扔落一字:“死!”,身后二人闻言,脸色灰暗若死,姚姬妖娆不再,“呀!”地一声惨呼,烂泥般塌匐在地,进出之气似断若絮。而周福双手按地,肩头颤动不休,眼中则光芒几吐,终是咬着牙帮,狠狠地捶地不言。阖家皆在吴兴庄中,自己一人身死,尚可保得全家,若敢恣意妄为,天上地下尚有何处可以藏身!

    一个时辰后。

    城东门驶出一队牛车,当行至无人之处时,后车帘开,几名随从自内抬出两具衣衫不整的尸体,往草丛中一扔,大步而去。

    周札立于辕上,回望了一眼山阴城,踹帘入内……

    ……

    山阴城,刘氏庄院。

    随从急急的踏入后院,穿过院中天井,踏着木梯直入二楼,沿着楠木回廊行向自家郎君的居室。

    刘璠正在室中挥毫就墨,行的是钟繇之草,翻腕如走蛇时,突地听见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眉头微微一皱,悬着的手腕便忍不住轻轻一抖,一滴浓墨坠落。

    随从顿步于室外,朝内一探,轻声道:“郎君,吴兴周太守出城了!”

    刘璠问道:“周义可有同行?”

    随从道:“周太守独返,自那日后,小人们便再未见过周义!”

    “嗯,知道了!”

    刘璠随声而应,将笔往纸上一扔,挥袖踏出室来,凭栏斜眺谢氏水庄方向,心道:周札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周义却未与他同归,莫非早已离去?果真是浅积不过百年之族,皆是鼠须短视之辈,见势略难,便惜身而退!视族人之辱若未见,徒惹人笑尔!如此之族,不亡,岂合天理!不过,刘氏子现下有谢裒与纪瞻作依,以我之力,若与其为难,委实有些捉襟见肘……

    思及至地,眉头紧皱,以手击拳,低首徘徊。

    这时,随从去而复返,手中持着一封信,边行边道:“郎君,族中有信至!”

    “快快呈来!”

    刘璠接过书信,细细一阅,面呈喜色,哈哈一笑,大步踏入室中。(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其鬼非鬼

    秋雨霏霏,飘飘洒洒如丝若线,慢漫洗涤着桐油镫,顺着镫面滚落于眼前,似珠帘。

    刘浓持着镫轻快地行于谢氏水廊,月衫下摆被雨丝浸透,微寒。木屐敲着青石廊,声音“噗噗”作响,每行一步,便似踩出一朵水莲。

    嘴角则微微扬着,神情颇是愉悦,他适才刚见过谢裒,将自己对王羲之两年仅书‘一’字之所悟回禀,得了谢裒大赞:“然也,其之‘一’,乃吾道一以贯之也!”

    而后,命刘浓回客院作千言文,释解“吾道一以贯之”。

    来福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看着小郎君踩出的水花,默声的笑着,瞅了瞅自己手中的桐油镫,亦不知想到甚,眼睛一转,呵呵笑道:“小郎君,咱们的雨镫尚是顾小娘子的呢。”

    刘浓正在思‘一以贯之’,恁不地闻听此言,稍稍一愣,随后斜挑一眼手中之镫,神思竟有些许恍惚,眼前则仿佛有一蓬大紫,款款飘冉。

    少倾,徐徐回过神来,侧首笑道:“待日后若得机会,便行还她。”

    “哦……”

    来福面上神情一顿,突又想起了小郎君在虎丘得的两枚鸡蛋,正欲一吐心言,却见小郎君加快了脚步,只得怅然一叹,几个疾步追上,默然行于一侧,心想:小郎君与陆小娘子挺般配的,可是小郎君如此优秀,理应多寻几个嘛,日后,咱们华亭刘氏人丁也兴旺些……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穿出谢氏庄园,行走于竹柳道中。

    雨声渐烈,继尔便作泼洒之势,将林间树叶击得沙沙乱响。桐油镫泄流似绢。

    “啪,啪啪!”

    这时,急促的木屐声远远传来,有人挥洒着大袖奔行于雨中。

    大雨成茫,三十步外便辩不清模样。

    “来者何人?”来福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将小郎君护在身后。右手顺势按上了腰间重剑,刚与吴兴周氏决裂不久,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刘浓摇了摇头,心想‘来福太过谨慎了,此乃谢氏门口,谁敢放肆?况且青袍首领唐利萧回禀周札已然离去,即便其在山阴,也断然不会行此愚蠢之事。’眯着眼细细一辩,脸左微皱。笑道:“来福无妨,是桓郎君。”

    来福也已将人看清,不屑地道:“这个桓郎君,估计又是输光啦!”说着,将手中的桐油镫递给小郎君,他自己尚穿着雨蓑。

    来人正是桓温,模样极其狼狈,浑身上下仅余内衫。头上的玉冠自是不存,经得风打雨浸。恰似一只落汤鸡;骤然见到刘浓,奔跑的身形嘎然而止,面上神色陡然一变,尴尬中带着喜色,高声问道:“瞻箦可是自谢氏庄内而来?无奕可在?”

    刘浓迎前几步,将镫递给桓温。而后笑道:“无奕与季野去学馆了,元子何故如此狼狈?竟冒雨孤行!”心想:果真为来福言中,他不知与何人作赌又输光了,是来搬救兵的……

    “无奕不在?”

    桓温接过镫后惊呼,神情极是懊恼。脸上七星一阵乱抖,眯着眼瞅了瞅眼刘浓,亦不知想到甚,神色豁然一喜,双手一摊,将事情原委道出。

    原来,桓温自萧然处骑马而归,恰逢雨势渐大,便勒马与树下稍避。谁知方士夏侯弘亦在,瞅见他的马极是神俊,便动了心思,于是乎……

    桓温愤然道:“那厮说他能见鬼,我不信,便与我作三赌,一赌身上财物,二赌身上衣物,三赌身侧骏马。”

    来福淡声道:“想必,桓郎君三赌皆输!”

    “哼,某不与无知者言!”桓温斜掠一眼来福,冷哼一声,刀眉倒竖。

    来福并不惧他,踏前一步与其对视,这桓郎君虽与小郎君结为红楼七友,暗中却多次对小郎君显露不屑目光,岂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来福,怎可如此无礼!”

    刘浓将来福喝止,稍稍一想,又对桓温道:“元子,无奕与知秋皆不在,现下雨势甚烈,莫若以待来日再向其追讨,先且归家吧。”言罢,微作阖首,便欲离去。

    红楼七友中,谢奕洒脱虚放,谢珪儒雅如镜,袁耽豪爽不羁,褚裒中正简贵,萧然大器怀胸。唯独桓温看似豪放任达,实则不然,所行不从其心,眼底常蔽异光。其眼中视他人如无物,暗中瞧不起身为次等士族的刘浓,刘浓岂会不知?只是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罢了。

    桓温眼见刘浓要走,想起自己的爱马,心下捉急,大步疾窜至刘浓身前,笑道:“瞻箦且留步,别物尚可弃之,奈何马乃子泽所赠,桓温岂可做负友之人!”

    刘浓微微一顿,若是不愿做负义之人,为何却与人赌马?心中着实不喜他这般作态,遂笑道:“元子,非是刘浓不愿相助,实乃鬼神之事,刘浓亦不可知啊。”

    桓温笑道:“瞻箦勿忧,夏侯弘与我作三赌,一赌‘纸龟游水’,再赌‘灯烟化蛇’,又赌‘齿嚼鬼骨’,确属神乎其术。然则,前番三赌皆是他起名目。如今再赌,自当我等做主,其为客也,瞻箦曾于兰亭将这厮辩得难以自容,莫若再去辩之?”

    纸龟游水……灯烟化蛇……齿嚼鬼骨……

    是甚小把戏?

    刘浓心中微奇,后世时所见道术甚多,名目繁杂、真假难辩。但若言夏侯弘可见鬼,定然为假,若真有这等本事,那日在兰亭岂会轻易服软?

    桓温见刘浓意动,遂笑道:“瞻箦,夏侯那厮平日极喜辩谈,我们若以辩论相激,多半能成!若言辩论,那厮定不及你!然,我亦不及他。”言语间,略见羞惭。

    刘浓虽不喜桓温作伪,但委实禁不住他几番忍言相求,心想:‘也罢!便去瞅一瞅何为纸龟游水。’遂笑道:“若是其不为所激,刘浓恐无他法!”

    桓温揖手道:“谢过瞻箦。届时,你我相机行事。”

    当下,二人疾疾赶赴桓温适才与夏侯弘作赌之处。

    古槐参天若华盖,笼得十丈方园。树冠之外、大雨滂沱,树冠之内、干爽微凉,因雨来得甚急。猝不及防下,行人纷纷借树遮避。

    此时,夏侯弘正得意洋洋的挥打着乌毛麈,向围观众人展示纸龟游水。但见得,其脚下不丁不八,似踩着天罡舞步,嘴里则喃喃有辞,倏尔,将手朝着面前一盆清水一指。笑道:“此已为海!”继尔蹲下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纸乌龟,往水盆里一扔。

    纸龟入水即活,绕着盆沿游来游去。

    霎时间,众人哄叫:“果真游了!”

    “恶鬼已除矣,保泰安康!”

    “师兄,真乃神技也!”

    夏侯弘暗中极喜,将乌毛麈慢慢往左一打。故作高深地淡然道:“尔等莫惊,此鬼已除!此非我神技也。实乃三官大帝之神威也!”心中则道:嗯,这群围观之人虽无王、谢、袁、萧,但皆是中等世家郎君,亦不枉我再耗纸龟一只。倒是那桓氏子,一只纸龟换得一匹宝马……

    便在此刻,桓温与刘浓来至树外。

    刘浓环顾一眼树内。再瞅了瞅镫外的泼瓢大雨,剑眉微皱。

    桓温一眼便瞅见爱马被夏侯弘栓在树侧,正朝着自己“灰儿,灰儿”的叫着,心中好生一阵揪痛。见刘浓止步不前,便催道:“瞻箦,何故不前?”

    刘浓道:“雨大,不可居于树下!”

    “嘿……”

    桓温满不在乎的将手一挥,笑道:“此为华美彰表之树,昔日王公与幼儒先生曾在此对弈,引满城雅士围观,实为佳话。而今雨势如洪,树势却若冠盖,当为行人方便,有甚不妥之处?”言罢,不待刘浓作言,拽着他的衣袖快步踏入树内。

    刘浓左右四顾,心中忐忑难安:‘若是天公行雷,怕是一劈一大片呀,个子高的顶着么?’想着想着,瞅了一眼五大三粗、身材最高的桓温。

    桓温一心皆在爱马身上,拉着刘浓排众入内。

    有人被其撞得趔趄倒退,抬头看见是他,面上神情一变,敢怒而不敢言,心道:桓氏七星,无赖泼皮,若与其计较,实乃有辱斯文。

    “哈哈……”

    桓温逞势更得意,放声纵笑,随后指着夏侯弘,喝道:“夏侯,可敢与我再赌?”

    夏侯弘撇了一眼桓温与刘浓,眼光定在刘浓身上,想起昔日之事,怒火中烧,足足愣得半晌,嘴角斜斜一歪,嘿嘿笑道:“有何不敢?夏侯早已有言,汝家有鬼,有鬼甚多!只要汝心诚,我便是再捉几只又何妨?只是桓郎君,你尚有何物可以作酬啊?莫非,欲使刘郎君……”

    桓温微微一怔,侧目看着刘浓,神情略见涩然,搓着手掌,怂恿道:“瞻箦,莫若……”

    “嘘!”刘浓却伸出两根手指在嘴间轻轻一靠,蹲下身子看盆中纸龟游水。确如活物,随着水纹波荡,四足划动,状似洋洋。用手戳一戳,游得更快,刘浓心奇,正欲再戳。

    “戳不得,是鬼!”

    夏侯弘轻喝,眼睛却猛地一亮,慢悠悠蹲下身来,正色道:“刘郎君,此乃鬼物所化,不可再戳。”言至此处,把刘浓细瞅,突地神情一震,状若口瞪目呆,骇道:“呀,刘郎君,汝家有鬼,乃大鬼!”

    “果真?”刘浓猛然间被其骇了一跳,身子忍不住的微微后仰,神情恍似怕极,右手则掩上了嘴,悄悄一尝中指,苦涩。

    “唉!”

    夏侯弘渭然叹道:“然也,此乃大鬼,是为鬼王!需得向三官大帝借三宝**方能除之!奈何,**难借呀!”眼光悠然的盘着刘浓,声音拖得又慢又长,心里却道:华亭刘浓,昔日竟敢辱我,今日我便将你折服,命你跪伏于前,奉我为师兄,日后再好生……

    刘浓犹自盯着盆中纸龟,嘴上则奇道:“夏侯真神技也,可捉鬼纳于纸龟中,不知灯烟化蛇、齿嚼鬼物,又为何术?”

    闻言,夏侯弘眉头一皱,疾掠一眼刘浓,见其面上神情处于似信未信之间,心知需得再露两手方能将其震住,便慢慢支起身子,淡声道:“也罢,尚有小鬼窥视于外,我便逐一捉之,亦好使诸位莫教其纠缠!”

    言毕,虚着眼睛环掠四野,手中乌毛麈东打一下,西抽一记,倏地于南一定,沉声道:“南方之鬼意欲何为,见得三官大帝之侍尚敢逞威乎?”

    一语即出,吓得居于南方的两个郎君魂飞天外,夏侯弘却几个疾步踏至南方,乌毛麈一阵乱抽“啪、啪”作响,而后捧麈于怀,淡声道:“莫惊,莫怕,此为蛇鬼,已被我收纳于草中,现下便将其烧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灯草,便欲燃之。

    “且慢!”

    刘浓一声轻喝,徐徐起身,揖手笑道:“三言两语之间便已捉得蛇鬼,夏侯真乃神人矣,不知可否容我一观?”

    “嗯……”

    夏侯弘微眯着眼,略作沉吟,料其辩不出此间关窃,遂将灯草一递,慢声道:“便让汝好生观之,不过,汝需当心,莫要惊了它,以免为其所噬。”言罢,好整以暇的看着刘浓。

    为鬼所噬?

    众人情不自禁的瞅了瞅盆中游龟,再瞅着灯草,背心渗凉,面色皆惊!

    桓温刀眉轻轻一颤,附耳低声道:“瞻箦,鬼有甚好看?何必与其厮缠,咱们与他邀辩,把马赢回来便罢。”

    “无妨!”

    刘浓迈前一步,小心翼翼的接过灯草,捧于手中细细观之,好似辩之不清,遂举于眉前端详,一阵腥臭扑鼻而来,并非灯草原味。思绪稍稍一转,心中已然有数,恭敬的将草奉回,朗声道:“夏侯仙术,凡人不可窥之,刘浓方才莽撞了,尚请夏侯莫怪,莫怪!”

    夏侯弘趾高气扬的瞟着刘浓,心想:嘿,华亭美鹤刘瞻箦,任你如何了得,终是臣服于我神鬼莫测之术也。

    刘浓笑道:“夏侯既已捉得此鬼,何不将此地之鬼尽数捉了,以免鬼物为祸于眼前也!”

    众人听得此地尚有鬼,乱七八糟的瞅来瞅去,恍觉四下皆有鬼,不由得毛骨悚然,纷纷嚷道:“然也,然也,尚请夏侯速速捉鬼,我等亦好安生……”

    “便如此!”

    夏侯弘哈哈一笑,倒提着乌毛麈往北方“唰”地一抽,似抽中一物,徐徐拖回,法指一掐,嘴里嘟嚷一阵天语,而后大声道:“此乃北方之鬼,已为我化为成一碗也,且看我嚼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儿脸大小的碗来,迎着众人惊骇的目光,缓缓置于嘴边,正欲下嘴。

    “且慢!”

    又慢……

    众人投目美郎君,面色皆奇,有鬼不烧不嚼,一慢再慢,何意乎?

    与此同时,在树外边角处,停靠着一辆华丽的牛车。

    车中二人对座,边帘尽开。

    左侧之人方正面目,眉极长,似鹅毛斜扫,笑道:“神鬼存于乾坤之间,乃变化无穷之道尔!这夏侯神术,确属奇也,了得也……”

    右侧之人赞成道:“然也!不过,鬼神难料,圣人有言:应敬鬼神而远之也!倒是这美郎君乃是何家秀子?竟有如此美姿仪,不弱于叔宝也。”

    “叔宝……”(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公降罚

    大雨若蝗矢、似泼豆,铺天盖地笼盖四野。

    一滴雨水穿透茂密的树冠坠入夏侯弘脖心,如冰针突刺,骤然作寒。

    夏侯弘浑身一抖,下意识地一抹后脖,但见指间微湿,不过是一滴雨水,神情由然一怔,随后亦不知想到甚,紧皱着眉头,持着儿脸大小的陶碗,朝着四方环环作荡,嘴里则叫道:“呀,鬼物凶猛,意欲脱法而出,诸位速速闪避!”

    说着,手腕急促一阵颤抖,好似鬼碗正在拼命挣扎一般。而他却状似已然控制不住鬼碗,竟被鬼碗拽着奔向众位郎君。

    一时间,鬼碗所向,挡者披靡,无人敢撄其锋。

    身周众人被凶猛恶鬼骇得如潮疾退,纷纷乱嚷道:“啊,鬼物来也……”

    “夏侯快快嚼鬼,莫要使它得出!”

    “鬼物岂可轻戏?刘郎君荒谬自误也!夏侯莫要理他……”

    众人哄叫声愈作愈烈,夏侯弘暗中得意,面上却神色凛然,右手乌毛麈朝着左手鬼碗一阵乱抽,待得鬼碗不再动颤,缓缓拖回胸前,重重喘出一口气,仿若元气大伤,随后朝着刘浓,冷声喝道:“刘郎君意欲何为?莫非不知鬼物凶恶否?适才险些教汝酿成大祸!”

    刘浓剑眉微微一扬,斜迈一步,揖手道:“夏侯且息怒!刘浓不过凡夫俗子尔,未曾见过鬼物,故而心生好奇也。”言至此处,稍稍一顿,似想了想,继尔疾疾问道:“不知夏侯弘是否将其镇住?若是未行功成,想必是力有不遂,莫若稍歇再行嚼鬼……”

    “胡言!”

    夏侯弘一听力有不遂。眉尖急急一抖,乌毛麈“唰”地一抽鬼碗,而后环眼掠过众人,沉声道:“诸位莫惊,我已向三官大帝借得**,将此恶鬼化为骨碗也。现下便行嚼之!”言罢,举至嘴边又欲嚼。

    便在此时,刘浓踏前一步,追问道:“敢问夏侯,恶鬼尚将反复否?”

    夏侯弘一愣,随口回道:“**镇之,岂可反复!”

    刘浓微微一笑,慢声道:“若是如此,可否容刘浓一观?”

    啊。此子何意?

    夏侯弘擒着鬼碗的手猛地一抖,险些把持不住碗,横扫一眼刘浓,见其神情悠哉游哉,云淡风轻中藏着轻蔑;心知被人捉弄戏耍,暗中羞恼越来越盛,竖发直欲冲冠,但眼下行法于众人面前。又被此子拿捏住话柄,容不得多想。稍作盘桓便将碗一递,冷声道:“但且观之!”

    “谢过夏侯。”

    刘浓接过鬼碗,但见碗面画着一只獠牙恶鬼,暗中稍稍一掂,与普通陶碗重量仿佛,食指轻扣时“噗噗”作响。捧至眼前打量,轻轻一嗅。嘴角微扬,眼睛半眯。

    桓温也壮着胆子凑过来瞅鬼碗,待见那獠牙恶鬼栩栩如生,神情颇是凶恶。刀眉紧皱,脖子一缩,悄声道:“瞻箦,此乃无间三鬼,喜食幼童。”

    刘浓捧着鬼腕,面向桓温,奇问:“哦,莫非元子见过?”

    桓温神情一怔,悄悄退后一步,离得鬼碗稍远些,搓着双手,涩然道:“曾于三官大帝庙前见过,此鬼最是凶戾,瞻箦切莫惹它,速速还于夏侯吧,你我尚是……”言犹未尽,却挑了挑眉,示意刘浓依计行事,邀夏侯弘作辩,赢回爱马。

    这时,夏侯弘抱麈于怀,虚着眼睛冷笑道:“刘郎君可有观妥?莫非汝亦有**在身,愿嚼鬼物?”

    刘浓淡然笑道:“夏侯莫急,刘浓虽食不得此鬼,然则,有人可食之!”说着,将鬼碗朝着桓温一递,微笑道:“元子,且来食之!”

    “啊……”

    桓温猛然大惊,身子不由得疾退几步,恼怒地将袖一拂,挽在背后,喝道:“瞻箦,休得戏言!”

    刘浓踏前一步,正色道:“元子何惊?元子异相怀身、非同凡人,定可食得此鬼,且信刘浓一回!”眼睛一眨,剑眉轻扬。

    “这……”

    桓温眯眼注视着刘浓,见其眉眼间不似戏弄而暗含鼓励,心中却惴惴难安,他自是不信夏侯可通鬼,不然亦不会与夏侯作赌,但鬼神之事理应敬而远之,且要他嚼陶碗,岂不犹豫再三,暗想:瞻箦为何要我嚼碗?莫非我之七星异相,不仅可克鬼,尚可生得铁齿铜牙不曾?嗯,非也,不妥,此事断不可……

    想着想着,脚下便再退两步。

    “哈哈!”夏侯弘大笑。

    “哈哈……”、“无人敢食,快还夏侯……”众人哄然哗笑,纷纷离美郎君远远的,深怕鬼气晦气染身。

    刘浓持着碗,孤立于一角,眉心渐凝作川,迎目于众人,将鬼腕缓缓作举。

    “我来食之!”

    来福早看桓温不顺眼,见他诓小郎君来替他赢马,自己却在关键时刻惜身避退,顿时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几个大步窜至小郎君身侧,抢过小郎君手中鬼碗,怒目朝着四方众人一瞪,随即猛地一口咬下。

    “咔嚓!”

    一声脆响,鬼碗竟应声而裂。

    “嘎吱嘎吱!”

    来福眨了眨眼睛,慢慢咀嚼了一番,眼睛豁然一亮,噗嗤噗嗤几大口,顿时将偌大的鬼碗嚼得只剩半边。随后用力一咽,竟“呃”的一声打了个饱膈。

    转过身子,捧着半只鬼腕,看着小郎君,抖着浓眉,奇道:“小郎君,怪哉!莫非这恶鬼乃是鱼变的不成?”

    刘浓笑道:“味道如何?”

    “甚好!”

    来福赞道,随后捧着鬼碗嚼光,踏前三步,挺胸掂腹,朝着夏侯弘笑道:“尚有否?可否再来一只!”

    尚有否,再来一只……

    众人瞅着高大魁梧、恍若天神下凡一般的来福,面面相窥具是大惊失色,随后尽皆投目于夏侯弘。夏侯弘面上青筋乱跳,嘴唇颤抖哆索,乌毛麈歪在半边再也挥不起来。桓温则凝目刘浓。面呈汗颜之色,此时他细细一思,虽不知此间情由,但料定那鬼碗定有问题,不然岂会是鱼味。

    刘浓看亦未看桓温一眼,鬼碗乃以鱼骨制成再涂以颜色。若与陶碗相较,重量相当、色彩一致,一眼之下教人难辩真伪,但只需一嚼便会露相;缓缓迈上前,对夏侯弘笑道:“夏侯,尚有鬼否?莫非也是鱼鬼……”话语一顿,瞅了瞅盆中纸龟,神色若有所思,淡然再道:“哦。然也,尚有蛇鬼,纸龟纳鬼!”

    “鬼……自然有鬼!”

    夏侯弘经得此言提醒,神情于迷茫之间,倏然一震,心想:‘然也,尚有蛇鬼,纸龟纳龟!尚未尽败也!’心思急转之时。暗中强自镇定,他久以此道以唬人。从未为人拆穿过,料定刘浓当时不过骑虎难下,是以教随从误行正中。

    遂将乌毛麈往左一打,大声道:“鬼存乎于大道变化之中,自然有之!此鬼属水,吾观汝之部曲。实乃土之所应也!五行幻化,土能克水,故而食之无妨。然则,若非我事先以**镇之,而今汝之部曲已然身亡也!”

    说着。瞅着四周将信将疑的众人,放声喝道:“诸位且观灯烟化蛇!”掏出怀间灯草,便欲燃之!

    “来福!”刘浓轻轻一声唤。

    来福当即会意,大步一迈,劈手夺过夏侯弘手中灯草。

    刘浓淡声道:“燃之!”

    来福道:“是,小郎君。”

    夏侯弘吼道:“不可燃之!”扑身向前,伸手便夺。

    “闪开!”

    来福嘿嘿一笑,拽住其手腕稍稍使力一甩,便将夏侯弘摞翻在地,从怀中掏出火石,三两下点着灯草,便见火舌燎动,随即一股轻烟宛转匍匐,恰若一条烟蛇。

    此时,夏侯弘翻起身来,指着刘浓狂怒道:“我捉蛇鬼附于草中,汝为何燃之?”言下之意则是:即便你烧了灯草,蛇鬼仍然是为我所捉。

    刘浓冷冷一笑,懒得理他,随意至树下拔出一根杂草在手,迈步上前,冷声道:“夏侯可捉鬼,适才更言刘浓家中有大鬼,元子家中鬼物甚多,不知可否捉来,附在此草之中,而后烧之?”

    夏侯弘面上阴晴骤换,眼瞪欲突,挥着乌毛麈胡乱一阵徘徊,突地顿住脚步,疾言厉色地道:“汝等心亵鬼神,定为鬼神降罚,我为何要替亵神之辈捉鬼!汝等皆要为鬼所食……”

    “嘶……”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瞅瞅刘浓,看看夏侯弘,一时之间虽分不清孰真孰假,但五斗米道久行江东,诸般术法皆是神奇,是以信夏侯弘更多过刘浓,听闻这近乎诅咒之言心下俱骇。便是桓温也愁眉深皱,深悔请刘浓来讨马,如今得罪这夏侯弘,指不定会使甚妖魔之术……

    刘浓将众人之色尽落于眼,天欲使其灭亡,必欲使其疯狂,这夏侯弘身披侍神之衣,所行却尽是慑人骇人之法,其心不正,其术不端,理应将其拆穿,徐徐度步至水盆边,捉起盆中纸龟,大声道:“昔日,刘浓便已有言,心敬鬼神而远之,却绝非敬尔等下作之人!汝言之鬼为何?我便释之!”

    言罢,星目环视四野,声音沉沉:“鬼腕乃鱼骨所制,脆而有味,人可食之!烟蛇,乃择蛇形灯草且以蛇血浸炮,遇火便燎,人可燃之!纸龟,乃以狗胆、渔胆糊之,入水不沉,遇力则游,人可使之!然否?”说着,不待其接话,踏前一步,直逼口瞪目呆的夏侯弘,再道:“想必,汝怀中尚有此等物事,莫若取之,以待众人观之,何如?”

    “汝,汝当不为人子也,气煞吾也……”

    夏侯弘紧握着胸口,深怕来福前来夺取怀中之物,脸上神情则是发指眦裂,暗觉浑身上下阵阵冷意直冲至脑,猛然间“哄”地一荡,顿时便觉天地一阵旋转,再也站不住肢,“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若紫红猪肝,额间渗出密汗如雨泼。

    “啪!”

    与此同时,刘浓将手中纸龟扔在地上,再不看那背靠着巨树、面呈死灰的夏侯弘一眼,宽袖轻轻一挥,冷声道:“来福,走!”而后,缓缓撑开桐油镫,视众人各色目光如无物,直直迈向树外蓬泼大雨。

    桓温皱着眉头,几番思索,终是一头扎入雨中,叫道:“瞻箦!马……”

    刘浓徐徐回转身,微微一笑,淡声道:“元子,刘浓无能,不能替元子讨马了!元子尚是以待日后,请无奕来讨吧!”言毕,转身,再不停留,心中则道:桓温,仅此而已。

    来福瞅了瞬间让雨淋透的桓温,浓眉一拔,随后向小郎君扬了扬手中的桐油镫,笑道:“小郎君,来福把镫拿回来了,这可是顾小娘子之物呢,不可失之于他。”

    “嗯,甚好。”刘浓单手支镫,另一手负在背后,嘴角微微扬起。

    “哐啷!”

    突地,一声炸雷轰响于寰宇之间,震得天地乾坤皆在颤抖。

    紧随其后,一道闪电若火蛇,于茫茫天际斜斜一抽。

    “啪啦!”

    白炽之光仿若三叉戟,瞬间便将雨空撕裂。三道光芒相互纠缠、打滚,将尖端漫延得无边无际,突地来到巨树上方,骤然聚作一点。

    泛出极光,人眼不可逼视。

    来福抬首仰望,嘴巴张得老大,面上神情尽显不可思议,喃道:“小郎君,天公怒了,要劈雷了……”

    “然……也!”

    刘浓也抬着头,凝视雷剑所聚方向,剑眉一扬一扬,心道:雨大,不可居于树下……

    “哄!”

    雷剑,一击,劈开树冠,顺势而下。

    “碰!”

    树身爆起一团火光。

    “哄哄!”

    雷剑两击,将巨树附之一炬

    “滋滋!”电馒四窜,而夏侯弘背靠巨树,眼睁睁看着粗如儿臂的电馒缠来……

    稍后。

    “呜呼,哀哉!”

    “被雷劈也!”

    “天公降罚也……”

    各种叫声混乱不绝,随后便是噼里啪啦的木屐声,树下幸存的郎君们蜂涌奔出。此景,极似在蚁窝之中投入一点火星,霎时搅翻一片。

    而桓温跑得最快,在刘浓与来福面前一闪而过,头亦不回……

    “啼它,蹄它……”、“灰儿,灰儿!”惊马朝着桓温的方向疾奔,似怕,似呼。

    “嘿,好马!”

    来福一把拽住马缰,猛力一扯,硬生生将马扯得四蹄乱扬却动弹不得,上前三步,一手抚着马脖,一手阖着马眼,待其稍静,再掏出怀中芥香置于马鼻下。

    “灰儿……”惊马打着粗重的响鼻,嗅着芥香,缓缓安静下来。

    来福一遍又遍的抚着雄壮的马身,脸上笑得灿烂之极,扭头道:“小郎君,桓郎君不是极爱此马么?怎地却不要啦!而今,此马理应归我!”

    刘浓瞅了一眼马,再瞟一眼桓温消失之地,缓缓摇了摇头,笑道:“便归你!”(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檐下对酒

    雨势若泄洪,巨树升腾起熊熊火光,冲破雨雾,辉映半边天空。

    夏侯弘,灰飞烟灭。

    刘浓眯着眼睛凝视半晌,唏嘘不已:如此结局委实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千载老树极易引雷,而树心之火足以融钢锻铁。

    来福牵着马回望火树,轻抚着马脖,嘿嘿笑道:“小郎君,那厮言鬼神降罚,依来福之见,这天公所降之雷便是惩罚于他,否则岂会这般巧。”

    刘浓淡然一笑,拂了拂被雨打湿的袍摆,撑着桐油镫转身便走。

    当此时,美郎君月袍青冠、橙黄伞,徐徐迈步于前,魁梧健壮的白袍牵着马紧随其后,二人背后则是火光漫天。两相一衬,惹煞人眼。

    主仆二人经过一辆华丽的牛车时,车内传出声音:“且留步!”

    刘浓已行至十步开外,闻言微微一顿,适才心有所思,竟未在意道旁之车。转身之际,便见重帘挑开,车内先后踏出二人,各掌一柄桐油镫。

    左侧之人四十来许,面相宽厚,两道浓眉直插入鬓,双眼极是有神,头结方纶青巾,内着淡紫锦衫,外罩乌墨纱袍,手里则捏着一柄雪白的毛麈斜斜靠于左怀。

    右侧之人五十上下,天庭饱满,鼻似梁柱,唇如纸薄,浑身上下笼着华丽刺纹的乌袍,两眼开阖时,虽不见锋却洞人心神。

    两人隔着五步远,看着刘浓微笑。

    稍徐。

    右侧之人细细打量着刘浓,脸上洋满笑意,问道:“汝乃何家美郎君?”

    左侧之人则问:“汝怎知那方士所行乃亵神之举?”

    而刘浓自见了两人,神情便略显惊愕,愣得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疾疾迈前三步,持着桐油镫不便施礼,遂朝着左侧之人阖首道:“华亭刘浓,见过周仆射!”随后又向右侧之人阖首道:“刘浓,见过谢长吏!”

    “咦……”

    “华亭刘浓?”

    两人皆惊,而刘浓垂目侍立。心中亦是稍惊且微奇,这两人与自己而言皆乃旧识,六年前,在建康见过,他们都是卫世叔好友:一为周顗,一为谢鲲。心想:他们一人在建康,一人在王敦军府,怎地齐齐至山阴了?

    右侧之人是当今吏部尚书左仆射:汝南周氏,周顗、字伯仁。世袭武城侯,与大将军王敦自幼相识,但在北地时汝南周氏郡望远超琅玡王氏,王敦每次至其府上聚会便会脸热心跳,忍不住用手扇之,人问何故,王敦答曰:‘见周侯英姿,愧不敢当席尔!’。北地轰倾之后,世家竞相南渡。王敦于豫章军府召见周顗,相见时喜形忘色,人问何故,王敦答曰:‘今方与君同尔,再不复心涩。’

    去岁盛夏,周顗与王导对席清谈。两人边饮酒边辩谈,周顗嫌热便坦胸露腹,王导一时疲乏,故将头枕着周顗的腿,指着他的大肚子问腹纳何物?周顗笑着说腹中空空无也。然则,若君之人,可纳千百。王导并不恼他,谁知他又当场作啸,啸声清越直破云霄,王导戏问:君欲习嵇叔夜与阮步兵否?,周顗笑道:怎敢近舍明公,远效嵇、阮。王导听后深以为然,大赞:君,乃真人也!豁世洞达若无物,心在云外、身归朝堂,当为宰辅之冠盖。

    汝南周顗一生风流浚雅书不胜书,然,刘浓知其尚有一典,那便是王导所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

    而左侧之人则是现今陈郡谢氏家主谢鲲,字幼舆,(谢裒之兄)于王敦豫章军府任长吏。谢鲲,在北地时便声名盛隆,弱冠之时为大名士王衍四友之一,后来名列江左八达。谢鲲风姿脱洒、不拘礼法,少时因见邻居高氏有女甚美,故而弹琴挑逗,高氏美女大怒,以织布之梭砸他,砸掉门牙两颗。他却不恼,把带血的门牙捏在手中,朝着高氏大叫:折齿又若何,丝毫不影响我啸歌。世人皆赞:任达不已,幼舆折齿。

    阔别六年,不想却相逢于雨中。

    谢鲲提着雪毛麈两个疾步迈至刘浓身前,一把拽住刘浓衣袖,惊声问道:“华亭刘浓,珠联共辉?!叔宝半子?昔日美童……”语声混杂,显然心中震惊。

    “正是刘浓,刘浓见过尊长。”

    刘浓声音低沉,朝着谢鲲再度深深一个阖首,低眉垂首作肃敬状。谢鲲与卫世叔最是交好,昔日世叔归葬于新亭时,他在山中做悲歌、痛哭失声,人问何故悲伤,他说栋梁折断,岂不哀伤。此番定是记起了卫世叔,故而失态,对其更是尊敬,心想:人生难得一知已,千古知音最难求,世人皆言世叔姿仪美冠天下,殊不知世叔之才更胜其颜,莫论玄、道、儒、兵,皆是深埋胸中若秀山沉渊,奈何天妒英才使慧子早归……

    “原是昔日珠联共辉之子,怪道乎神秀照人。”

    这时,周顗将刘浓一阵细辩,六年前的幼童与今日的美郎君互叠重合,眉宇依稀、气度仿佛,更多几分沉稳大器,颇是赞许扶须点头道:“刘氏幼麟已长成,叔宝之风复继也!”

    刘浓道:“周仆射过赞,刘浓愧煞也!”

    谢鲲见了刘浓,早将适才所想忘得一干二净,只顾盯着他看,越看越觉与卫玠近乎一致,眼底雾气隐现,眉宇间却略显忧伤,叹道:“昔日叔宝待汝如同根缔之子,若是犹在,想必慰怀不已。”

    说着,转眼投向建康方向,声音低怅:“叔宝平生最爱梨树之苍,五年前我于新亭植梨两株,而今已是郁郁葱葱。人不可忘恩,如今汝已长成,理当至新亭,叔宝想来应喜……”言至此处,语声难以持续,目光似穿过雨雾,越山趟水,直抵新亭。

    “是,尊长。刘浓。明年便至新亭。”

    刘浓沉声作应,情不自禁的抬目而望,眼前恍若展现两株苍劲梨树,枝杆极古、似箭若剑,继尔梨树化作一朵白蔷薇,绰芍不群。孤显芳华;倏尔,卫世叔好似自蔷薇中踏步而出,朝着自己笑道:虎头,我若归,汝莫悲……

    我若归,汝莫悲。刘浓眯着眼睛,面色平淡若水,眼底却蕴着令人心悸之殇,忍不住地低喃:“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心相知……”

    闻得低喃,谢鲲浑身一颤,转目投向刘浓,但见美郎君星目若湖、深森静澜,显然正在心怀卫叔宝;细细一思,此言正是‘莫悲莫悲,但有君心相知’,一时情动。随即迎着风雨,高声作合:“荷叶兮蕙带。倏尔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一时间,两人此起彼伏放声作咏,借着《九歌、少司命》以喻卫叔宝,恰若美人已归云霄,劝君惜取今日。切莫悲伤于昨昔。

    周顗见谢鲲面色不再悲伤而呈酣然,心下对刘浓更是赞赏,待得二人咏毕,朗声笑道:“妙哉!佳咏、佳人不可辜负,当浮白以图醉!”说着将手一扬。便有随从冒雨至车中抱出一坛酒来,便欲揭泥邀饮。他平生最是贪恋杯中之物,曾与友人对饮,双双大醉。其后酒醒,却发现友人已然醉死。

    谢鲲此时神情已复,闻言惊甚,哪敢与他图醉雨中,赶紧笑着制止道:“伯仁兄,此地雨烈风狂,怎合饮酒畅性?莫若以待日后,然否?”

    “嗯……”

    周顗皱着眉头放眼四顾,确实风雨骤紧,足以避雨的巨槐已被雷电燃成熊熊火树,自是不可取。而若至车中,岂能坐下三人?正暗自捉急之时,突地瞅见不远处有一农庄,虽然庄门紧闭,但屋檐甚广笼得好几丈方园,眼睛骤然一亮,哈哈笑道:“妙极,妙极,二位且随我来!”

    言罢,撑着桐油镫,挥着宽袖,大刀阔步的迈向农庄屋檐下。刘浓与谢鲲面面相窥,继尔相互洒然一笑,只得紧随其后。

    待至檐下,周顗左右瞅了瞅,亦不管随从尚未将苇席铺好,一屁股坐在水阶上,拍着大腿,叫道:“上酒,上酒,今日不醉不归。”

    苇席铺遍檐下,矮案分置三方,酒水注碗哗哗作响,徐徐清香阵阵透荡,正是上好华亭竹叶青。

    谢鲲一撩袍摆,落座于案后,瞅着面前的大碗美酒,苦笑道:“伯仁,真性情也!”

    刘浓缓缓落座,笑道:“然也!实乃我辈之楷模也……”说话之时,悄悄瞅了瞅身后的来福。

    来福知意,浓眉一挑,暗中递过两枚酸梅,随后瞅了瞅目前局势,心想:‘嗯,怕是两枚不够用。’趁着周顗与谢鲲不主意,再塞了一枚过去。

    周顗确实海量,自顾自的捧着大酒碗,“咕噜噜”一阵狂灌,竟一口气也不换的饮尽,随后面色稍红,眼珠则亮若点星,重重哈出一口气,将沾满酒水的胡须一抹,放声笑道:“好酒,华亭之酒恰若华亭之人,两厢为美也。为此,当饮甚,三大碗!”说着,又举起一碗。

    谢鲲无奈,有心与刘浓叙旧,但知道周顗有这规矩嗜好,对饮之时别的先且不管,首饮三大碗,饮尽之后再言,而他则往往借着三大碗酒便将对席之人灌得七八分酒,待别人酒后吐真言,再以观其言其行。是以只得瞅了瞅刘浓,低声嘱咐道:“此酒甚烈,徐饮徐放,三碗之后,或将不醉。”

    刘浓心中感动,低声道:“谢过尊长,此酒乃华亭所酿,酒性如何,刘浓自知,倒是尊长……”

    谢鲲神情微微一愣,心想:‘然也,竹叶青乃华亭刘氏所酿,此子怎会不知酒性?何需提醒!’遂看着刘浓欣然笑道:“无妨,如今虽是风骤雨茫,途于旧人却慰怀于胸,理当谋得一醉。”说着,举碗徐徐就饮。

    闻言,刘浓神情一怔,正捧着酒碗欲将酸梅塞入口中,稍稍一想,将酸梅不着痕迹的放入怀中,捧碗看着谢鲲与周顗,面上渐呈笑意。

    三碗毕罢。

    周顗饮得面红耳热,兴致却将将提起,把手中酒碗往案上重重一顿,笑道:“美郎君,汝怎知那方士所行乃是亵神之举?莫非汝可未卜而知乎?”

    “呼……”

    刘浓慢慢将胸中火烧酒气吐出。面红若坨玉,揖手答道:“尊长唤小子刘浓便可,刘浓不通占卜之术,自是不可料事于先。然,庄圣人有言: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故而,依小子愚见,神人岂会眷顾于繁华尘世之间,流连于功名之所。再则,刘浓昔年曾偶读一卷,不知乃何方高人所著,其间列有诸般伪术,故,一眼断之!”

    此言甚是隐晦。并未直驳五斗米道,而是借庄子之言引人深思,暗指真正的修道之人理应摒除外物,而不是追逐名利。

    闻言,周顗缓缓闭目,谢鲲举碗沉吟。

    半晌。

    周顗徐徐睁开眼睛,眼底锋芒一闪即逝,沉声道:“刘郎君此言甚是!道行无为。道善无为!这五斗米道恰若夜光报于鱼目以乱其道,窃道而行。妄惑信众,与正道已然恣意狂悖。然则,其道搬弄伪术,取信求利,若要制之,极难。”(夜光报于鱼目。鱼目混珠之由来,由晋,卢湛《赠刘琨》所出)

    刘浓心想:‘周顗所言在理,有长生之言,便有帝王信之!有伪术惑众。便有不知者迷之!若要制这五斗道确属不易!’细细一阵思索,不可操之过急,遂笑道:“尊长所言甚是,依小子之见,若要尽驳,恐伤正理,如葛侯行医济世于当下,再习著文章以传世,便是得道真人也。而诸如夏侯之类以伪术惑人,仅可迷得昏昭俗子,岂可惑得饱修诗书的世家子弟!”

    “然也!”

    周顗乃是典型的儒玄大家,平日便不喜五斗米道擅改《道德经》,今日见刘浓折穿夏侯弘伪术心下甚快,再听闻刘浓此言似有所指,稍稍一转念,心中猛地一跳,斜斜瞅向对面的美郎君,却见他端端坐着目光平和、气定神闲,暗忖定是自己多疑了,心想:‘此子拆穿夏侯弘时,尚未见得我与幼舆,岂可料事于先!’

    遂抹了一把酒渍,侧首向谢鲲笑道:“幼舆,刘郎君所言极是,但凡真人便若葛稚川求道向善,岂会眷顾流连于寰尘间,而此事已有先例,便如汉末之蚁,我等习经读史之人岂可尽信?更不可滋长其焰也!”一语沉沉,触人心神。

    谢鲲眉头时皱时放,五斗米道正与他接触,希望他能举族信奉,今日见得那夏侯弘神术不堪入目,初时虽是惊怒,但转念一想便已释怀,五米道有长生之术、诸般奇术,想必这夏侯弘乃是修行未至之故,是以才被刘浓拆穿。如今听得发人深省之言,本是率性洒脱之人,顿时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鹅毛般的长眉猛地一拔,着周顗一个揖手,待转至刘浓处,稍稍一顿,沉声道:“然也!险些为其所蔽也!至今而后,陈郡谢氏只信三官大帝,再不复言入甚天师道!”

    “妙哉!”

    “妙哉……”

    周顗与刘浓齐赞。

    刘浓更是心喜,不想自己临时率性而为,竟拔掉了五斗道日后在江东最大的依仗之一:陈郡谢氏。心想:五斗道需得徐徐图之,但使我存,必不教其祸乱江东。而江东之力,理应共当举北……

    当下,三人推杯置盏,好生一番畅饮。谢鲲与周顗酒后隐隐吐言,二人前来山阴与刘隗、刁协有关,周顗代表着司马睿,而谢鲲多半带有王敦之意。

    刘浓未行探闻,如今刘、刁二人所为,已然触动整个江东门阀世家的利益,必然将亡。而自己献与谢裒之三策,行若得当晋室与世家皆会得利,亦可顺势缓解晋室与王敦军府间的水火之势。君子,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也。

    临别时,谢鲲得知刘浓已拜谢裒为师,大赞谢裒好眼力。他与周顗将在山阴滞留数日,便邀请刘浓日后至水庄时再聚。

    周顗则要前往纪瞻府上,对刘浓也是探其妙而深赏之,心道:‘此子冷静不若常人,遇事不惊不乱,行事缜密而有度,实为后起佳秀也!嗯,与昔年相较,浑似美玉已作雕,正当与日同辉矣!’遂以腰玉相赠,奈何美郎君却再三亦不肯授,只得作罢。

    而刘浓之所以不受,非为其它,皆在他已为昔年受玉所伤……

    风雨中,三人大醉而归。(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佳人已至

    雨渐柔,挂于檐角成窜。

    墨璃微伏着首,跪坐于前室矮榻旁刺绣,秀长的睫毛一眨一眨。而坐姿则端端正正,不歪不斜,亦如她手中绣花针,每一针皆是落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不多时,一朵暗海棠便呈现于月袍下摆。

    用手轻轻抚过刺绣纹路,嘴角染满笑意。不用端祥、无需细瞅,华亭刘氏中就属她与杨小娘子的刺绣最好,是以碎湖才会让她安排小郎君的衣物更替。又属她最是细心且颇有分寸、知晓进退,故而碎湖命她掌管着山阴的财物开支。

    这是一件深秋时节所穿的对襟夹袍,她刻意改了领口与袖口,比一般的宽袍要窄一些,腰身处也仿着箭袍的样式略有收减,显得修长顺滑,小郎君穿着定然更显身形颀长。

    墨璃暗自琢磨着,待这一场秋雨落尽后,天气想必渐凉了,需得多备几套袍子以供小郎君更换。小郎君不服散、甚喜洁净,每日皆要沐浴,袍子也更换的极勤。不似那些服散的郎君们,穿着宽宽大大、终年不洗的旧衫,看似风仪翩翩,一旦离得稍近些,即便有香囊压着也有奇怪的异味。

    想到这里,墨璃嘴角弯起来,昨日她与绿萝在院子口见到一个正在行散的美郎君,虽然长得也俊美,却与小郎君不好比的,风一般掠过时,那香啊,浓的腻人。

    正胡思乱想间,一阵暖香悄然燎动,绿萝捉着两只青铜酒盏,妖妖娆娆的经过面前,想必又是去屋檐下接雨水,以待小郎君回来煮茶。

    墨璃眸子逐着绿萝柳蛇般的腰身。微微歪着脑袋,眼睛眨了两下,本欲作言,却不知想到甚,暗中幽幽一叹,默默地将腿上的袍子一丝不苟的叠好放入木柜中。

    而后。顺手抱起在矮榻上睡觉的猫,一遍又遍的抚着它柔顺的毛,明眸时不时的开阖剪辑:莫论大婢、小婢便只有两类归宿,一则:用尽心思,最终成为郎君们的侍姬;二则:待得年龄渐大时,被指派给下人。绿萝的心思,她一清二楚,无非是想爬小郎君的床,做小郎君的妾。那么自己呢……

    便在这时,突听绿萝在门口惊呼:“呀,小郎君,怎地又醉啦?”

    闻言,墨璃心中猛地一惊,纷乱的心绪一扫而光,将怀中的大白猫朝榻上一扔,抓着裙摆疾疾的迎向室外。但见来福扶着小郎君正从院外行来,而小郎君则半闭着眼、面红如潮。绿萝正扶着小郎君的左臂。边挪着脚步,边嗔怪着来福。

    当下,顾不得檐外尚下着雨,赶紧轻身奔下,与绿萝一左一右的扶着小郎君。

    两个美婢扶着刘浓进入内室,来福不便跟着便候在室外。

    喝醉了的人身子极沉。绿萝与墨璃好不容易才将小郎君扶至室内榻上,途中撞到了灯台,碰歪了书室的矮案,噼里啪啦乱响一团。

    刘浓此时头晕眼花,一心只想睡觉。将将倒在床上便匆匆一个翻身,随后下意识地伸手扯被子,恁不地却捉到一只手,以为那是被子角,便皱着眉头加大力气再扯。

    绿萝正在替小郎君捏被子,谁知却被小郎君一把拽住用力拉扯,顿时站不住脚,再被床边的踏板一绊,整个身子囫囵的朝着床上便滚。

    刘浓顺手搂在怀里,感觉今日的被子好软,无意识的捏了捏她的臀部。

    “嘤咛!”

    一声嘤喃,绿萝顿时便化了,整个身子像条水蛇一样粘上去,紧紧的贴着小郎君健壮的胸膛。面上艳红欲滴,呼吸绵腻而娇喘,眉眼勾人欲缭,两手则不知不觉的环上了小郎君的脖子。而此时刘浓却不动了,呼吸平稳,仿似静静的睡着了。绿萝眨了两下眼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小郎君,被一种强烈的念想支配着,便欲一口亲下去。

    墨璃惊得口瞪目呆,终是在关键时刻喝道:“绿萝做甚?不可放肆!”

    “做……做甚……”

    绿萝身子猛地一滞,艰难而又无辜的放开小郎君的脖子,慢慢的微微侧首,幽幽地道:“我哪里放肆了,小郎君愿意的。”说着目光缓缓地朝身后斜瞥。

    墨璃顺着她的目光一瞅,只见小郎君双手正按着绿萝的****,玉白的手指覆在粉色而凸起的襦裙上极是扎眼,脸上唰地一下红透了,胸口仿佛有只小兔子怦怦乱撞乱跳,半晌,暗中深深吸进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默然坐在床边,试着伸手去挪小郎君的手,没有丝毫阻力,轻轻地便挪开了。

    墨璃心中没来由的一松,轻声道:“小郎君喝醉了,你快下来。”

    “哦……”

    臀间温热消失,绿萝眨了眨眼睛,极不情愿的从小郎君胸膛上支起身子,慢慢的挪下来,软软的蜷伏于床侧,上半身斜趴在床边凝视着小郎君,面上的红晕渐渐消散,心想:小郎君看来真醉了……

    刘浓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已是夜深。

    尚未开眼,暗香盈然袭来,暖暖的渗得人通体舒泰,是绿萝的香味。

    缓缓睁开眼,见两个美婢趴在床边,二人鼻息绵绵,已然睡着。绿萝伏在床首雕栏边,亦不知梦到甚,姣好的脸宠染着朵朵红晕,嘴唇轻轻开阖无声默喃,香味便是自其唇间吐露;而墨璃则斜靠着床尾,面上神色恬静,但嘴角却微微翘着。

    刘浓轻轻一笑,缓缓揭开身上的被子,不欲惊动她们,无声无息的下床,徐步迈至书室,落座于案后。

    青铜雁鱼灯吐着光,案上铺着洁白的左伯纸,乌黑的梅花墨居右,紫红的楠木食盒在左。看见食盒,腹中才觉饥饿,微笑着拈起一块糕点,往嘴里一送,香甜。

    填饱了肚子。十指交叉着斜斜上举,随后又将双拳对在胸前,向左右缓阔、缓阔。听着肩上、脖间轻微的爆豆声,顿觉身心皆适。便就着此时宁静的心绪,缓缓闭上了眼睛,细细沉吟。嘴里则随着思海低喃:“吾道一以贯之,道之为何也,道居于上而行于下……道有三千,吾只取一也……”

    稍徐。

    睁开眼,顺手探向右侧的梅花墨,想取笔却捉了个空。微微一愣,随后洒然一笑,绿萝睡着呢,今夜没有红袖添香。

    当下便将袖一挽。欲自行研墨。

    “小郎君,婢子来。”

    软软糯糯的声音在侧面响起,一回首,绿萝捏着裙摆,浅露着雪丝罗袜,亭亭玉立于屏风边。

    两目一对。

    绿萝眸子轻轻一颤,随后悄然低下头,旋身至案侧跪了。浅浅一个万福。而后,素手把着墨条默默研动。借着灯火可以辩得,两枚耳坠已然熟透。

    雨夜,粉袖与灯光共掩。

    刘浓静心敛意作千言文,释解‘吾道,一以贯之’,而妖娆美丽的绿萝终夜都红着脸。瞅也不敢瞅小郎君一眼,无它,皆因梦中委实羞人……

    此景正如: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般的娇羞。

    ……

    竖日。雨过天晴。

    刘浓携着昨夜所作的文章去拜访谢裒,谁知谢裒却不在,与其兄谢鲲一同去了纪瞻府上。刘浓本欲今日也去拜访纪瞻,借阅《易太极论》后十卷,但心知他们将相商何事,一时半会恐难商妥,故而只得作罢。与小谢安一起抄诗三十遍后,作别谢真石,回返客院。

    人尚未出柳道,便听得客院门口人声喧哗。

    心下一奇,脚步加快,疾疾地穿出竹柳道,一眼便见院门前停着几辆牛车,七八名白袍正从车内抬出一台台沉重的木箱,而车旁的李催则朝着自己快步行来,行到近前,身子一屈,半跪于地,笑道:“李催见过小郎君,小郎君身体安康。”

    “快快起来,不必多礼!”刘浓笑着将李催抚起。

    来福喜道:“李叔怎地来得这般快?庄中一切安否?”

    刘浓亦再问道:“娘亲可好?”

    李催笑道:“走的是水路,是以快了两日。小郎君宽心,庄中一切都好,主母也叫小郎君莫要担心家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毕恭毕敬的奉上,道:“小郎君,这是乌程的信。碎湖说,需得小郎君拿主意。”

    乌程之信?刘浓接过信,并未展阅,将信揣入怀中,笑道:“入内再续。”

    稍后。

    刘浓跪坐于案后,细细阅着信中内容,绿萝与墨璃分侍左右,来福与李催以及青袍首领唐利萧三人则按膝于对案。

    少倾,刘浓将信纸对折揣入怀中,眉头却微微皱起来,略略一抬手,绿萝便拾起案上的茶碗奉至小郎君手中。

    刘浓捧着茶碗,浅浅抿得一口,眼底光芒一闪即没。

    李越在乌程已将张芳家族各项不法之举尽皆搜罗,并教使被张芳欺凌的寒门姚氏将张氏告至吴郡,暗中则有乌程次等士族乌氏与程氏推波助澜,殊不知便是这样亦未能将张氏一举覆没,最后竟教张氏反咬姚氏一口,将姚氏以诬陷之名尽数扣监。而姚氏当即便将李越供出,幸而李越及时携着青袍退出乌程,不然怕是身份便将暴露,但红筱犹在张芳身侧。

    信是李越所书,杨少柳在信角有加注,字迹绢秀宛雅,仅一言:红筱可取首。

    取首,岂可遇事便取首?以张芳寒门家世,断然难逃此等谋算,莫非其与江东张氏真有莫大勾连?嗯,江东张氏……看来,需得去拜访拜访张迈了。

    刘浓虽有微惊却丝毫不惧,将茶碗轻轻一搁,环顾一眼对面三人,淡然笑道:“此事无妨,稍后我自会回信予阿姐,倒是驮马之事,不可再行耽搁。”

    来福按着剑,侧首对李催笑道:“李叔,小郎君所言甚是,应早日将马购回,以便庄中部曲习练骑术。”原本他会截留一匹,但现在有了桓温的马,自然不会再觊觎驮马。

    李催裂嘴一笑,知道来福与罗环盼马已盼了好几年,而来时,罗环也一再叮嘱他越快越好。他虽不知小郎君为何要购驮马,但小郎君决定的事理应倾力拥护,心中稍作盘算,笑道:“小郎君,建康商事甚好,碎湖命李催带来钱财两千缗,而驮马五十匹八百缗,这般价廉委实难得。莫若,多购一些?”

    刘浓饮了一口茶,笑道:“此事便由你全权料理,日后需得与萧氏掌管此事之人多加来往,刘浓唯有一言,钱财应使便使,但马源不可绝。”

    李催重重阖首道:“是,小郎君。”

    ……

    前往山阴的路上,彩虹挂在天边,桂花飘香四溢,一队牛车正轻快的行于其中。

    俏丽的女婢将边帘一卷,探出个脑袋,美美的吸了一口花香,眉眼尽舒,回首笑道:“小娘子,再有半日便到山阴了,咱们要进城吗?”

    闻言,坐于车中的小女郎缓缓转过头来,眯着眼感受扑帘而入的清香,而后柔柔笑道:“咱们是随七哥来踏游的,进不进城,得问七哥。”

    “哦……”

    女婢眉毛颤抖两下,随后睁大着眼睛,点头道:“小娘子说的是,咱们一路随着七郎君踏游,从吴县踏到了山阴,从吴郡游到了会稽。”

    小女郎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好似两把小梳子般轻轻一唰,认真地道:“便是如此呢,往返足有千里。”说完,自己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

    雨后的阳光,又软又暖,穿帘而过,落在小女郎的脸上,泛着如玉般光泽。堕马髻,鹅黄裙,小小瓜子脸,眉若远山含黛,唇似一点樱红;灵动无比的眼睛未见一丝杂色,黑白的干脆、黑白的惊心。

    女婢在小娘子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映,眼睛直直的,一眨不眨,半晌,轻声喃道:“小娘子,你比云间的蝃蝀还要好看,若是刘郎君见了,指不定有多欢喜……”(蝃蝀即是彩虹)

    “不可胡言,嘘!”小女郎伸出雪嫩的手指在唇间轻轻一靠,随后淡淡的笑着,双手端在腰间,微微用力,慢慢的舒展着肩,眼角弯成了两轮月牙儿,心想:我的郎君,舒窈千里来看你,你会欢喜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为君展容

    出山阴城东八里,有山名白云。

    天将放晓,雪炼缭绕山间,中有一观,白墙而黑瓦,毗邻五色云彩,斜依翠松作篱笆,名曰清风。而观中的老道亦名唤清风,老道年岁几何人眼不可辩,但见白须飘飘、鹤发而童颜,身袭墨白相间的水火袍,手持青柄雪麻麈,端坐于苇席中,挺直如松。

    矮案亦摆在松下,老道背依古树,揽着尺长白须,注目于案上棋盘。

    棋盘的对面,俊朗的郎君眼睛亮若星辰,歪歪的靠着矮案,捉着手中酒壶,边饮边落子,下得妙时必大饮一口,若陷子入阵亦不气馁,哈哈一笑,狂饮一阵。

    矮案的侧面蹲着一个年约十来岁的小郎君,双手支头,如水明眸转来转去、片刻未停,时尔瞅瞅老道,倏尔瞄瞄俊朗的郎君。

    少倾。

    小郎君瞅着俊郎君,不屑地撇了撇了嘴,嘟嚷道:“七哥下得臭棋,至多不出三十手,这局便又得投。”

    俊朗的郎君满不在乎的抹了一把嘴边酒渍,畅快地喷出一口酒气,朝着小郎君挤了挤眼,笑道:“投便投,若是静言看得不耐,莫若你来?”

    这二人正是陆纳与陆氏小郎君陆静言,因这清风老道与陆玩有旧,是以陆纳便急急的赶了数百里路,前来踏游拜访。而清风老道不愧为清风之名,结芦观于此便只管餐风饮露,对凡尘俗世一概不问。如此一来,陆纳于途中所思的种种借口毫无用武之地。

    陆静言瞥了一眼云淡风轻的老道,不过半个时辰,七哥便已投了两局,一则有七哥棋艺委实太臭之因,二则便是这清风老道棋风缥缈若仙。每每落子皆如天外飞来让人难捕痕迹,自忖若是与其对弈多有不及,心想:‘七哥定是输得太快,面子上耐不住,便故意让我去出丑呢!’

    想到这里,嘴巴一嘟。腾地直起身子,大声道:“孙子兵法有云:‘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七哥明知不可战却战之,实乃不智也!我寻阿姐去,稍后再来看你共输几局!”言毕,甩着袖子,转身便走。

    “哈哈!”

    陆纳放声大笑,随后捧着酒壶灌得一气,朝着陆静言喊道:“静言。七哥行棋非在胜败矣!”

    陆静言懒得理他,头亦不回地道:“若无胜败,何需行棋,七哥诓我做甚?”说着,顿步想了想,倏地回头冲着陆纳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而后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身后四个近婢面面相窥,随后提裙的提裙。呼唤的呼唤,追着他去了。

    “哈哈。妙哉……”

    见得此景,陆纳顿时乐不可支,半个身子歪在棋盘上,拍着大腿叫好,突地,靠在矮案上的胳膊肘一个不留神竟撞翻了棋盘。

    “噼里啪啦……”棋子滚落一地。

    陆纳瞅了瞅满地的黑白子。神情一怔,双手无奈地一摊,感概道:“苦也,棋局已毁,陆纳本有一记妙着。未想竟不得施展,想必天意如此。”语声不胜唏嘘。

    清风老道弯身捡着地上的棋子,淡然道:“无妨,吾可复盘,定可教汝一展妙着。”

    “啊!”

    陆纳大吃一惊,边捡棋子边问道:“棋已下过百手,世伯怎可复盘?”

    清风老道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宽厚的笑容,摇了摇头亦不作言,将棋盘中混乱的棋子用雪麻麈扫开,捋了一把长须,执起棋子便落。初时他尚要想一想,到得中后期落子如飞。不多时,便听得一阵“啪、啪”声音脆响不断,而棋盘上则密密麻麻的布满棋子。

    再观棋局中的黑白焦灼态势,正是适才所行棋局。

    清风老道将手一摆,呵呵笑道:“祖言,且行妙着。”

    “妙着……这……”

    陆纳瞠目结舌的捧着酒壶,早就惊呆了,眉梢飞拔了两下,下意识地左右环顾,待瞅见远远的天边,红日破云而出冉冉升起,眼珠一转,心下骤然一喜,簌地起身,笑道:“壮哉!美哉!如此美景岂可错失,世伯,莫若你我先观日出,再行妙着,何如?”

    清风老道垂目棋盘,淡然道:“心中但存日月,何需再观壮美。祖言切莫再言他物,快将妙着行来。”眼角余光却把神情尴尬的陆纳一掠,嘴角浮起笑意。

    陆纳见脱身不得,只得暗中一叹,瞅了瞅棋盘,白子颓势已呈,哪有甚妙着可言。摸索着滑溜溜的棋子,突然计上心头,举起酒壶徐徐作饮,看也不看棋盘,捏着棋子胡乱一落。

    “啪!”轻微一声响。

    清风老道长眉一跳,忍住笑意低头打量,谁知这一注目便再难脱神而出。端坐着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倾,长眉渐拧,眼底神色凝重。

    陆纳举着酒壶等得半晌也不闻声,心中甚奇,低下头来,漫不经心的扫过棋盘,眼光猛然一滞,手一松,酒壶坠地,绕着苇席打了几个转,滚入草丛中。

    稍徐,清风老道眯着眼睛问道:“祖言此着妙极,从何得来?”

    闻言,陆纳神情一顿,心想:‘从何得来?难道说胡乱下的么?’少倾,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摇晃着行到草丛边,捡回自己的酒壶,而后朝着清风老道揖手道:“世伯,心中但存妙着,何需再言来处?”

    “哈哈……”

    清风老道绷了半天的眉宇豁然一开,捋着尺长胡须,笑眯眯的看着陆纳,欣然道:“江东陆氏,二十余子,吾独爱汝这一身洒脱。汝勿需担心,汝与舒窈为何前来,吾不知亦不想知。祖言心不在棋,行之何益?此局,便以和作罢。”又瞅了瞅陆纳手中的酒壶,再道:“酒之一物,少饮可畅意纵怀,过多则滞神伤身,祖言需得节律。”

    言毕。也不待陆纳回话,雪麻麈扫了扫袍摆,打斜捧在怀中,起身行向观内。

    陆纳凝视老道慢慢离去的背影,但见青山白云红日,绿篱白墙黑瓦。老道墨白相间的身形没于其中,直若浑然一体、难分你我,不由得喃道:“世伯,神仙中人也!”便欲持着酒壶灌得一口,记起老道所言,嘿嘿一笑,将酒壶挂在腰间,大踏步向观后行去。

    清风观不大,只有寥寥十数间屋舍。前院正室供奉着三官大帝,偏厢则是清风老道与道僮们的居室。

    小郎君陆静言沿着青墙一阵疾行,穿过狭窄的偏厢过道,经由一道小门直步跨入后院。入得后院脚步不停,挥摇着两袖,踩着木屐踏至左方居室前,将门前竹帘一挑,声音钻进去:“阿姐。妆梳好否?”

    室中,抹勺、蕴幺、若兰、墨菊四婢绕着陆舒窈团团打转。

    时尔。抹勺递过来两支步摇,问道:“小娘子,这支步摇可否?”

    “太素了。”陆舒窈摇了摇头。

    倏尔,蕴幺捧着华丽的襦裙款款行来,轻声道:“小娘子,这件可好?”

    陆舒窈道:“上次便是这件。换个别的。”

    继尔,若兰提着一对金丝履,歪头道:“小娘子,这个最好。”

    陆舒窈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瞅了瞅自己脚踝上的一对小金铃。亦不知想到甚,嘴角甜甜笑起来,轻声道:“嗯,搁着吧,一会就穿它。”

    须臾,墨菊揽着小娘子秀丽顺长的乌雪,玉梳滑过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拿不定主意,遂倾身轻问:“小娘子,咱们梳堕马髻尚是盘恒髻呢?”

    陆舒窈眯着眼睛想了想,喃道:“昔日见他便是堕马髻,换个。”

    墨菊道:“那便盘桓髻,婢子梳的盘桓髻,便是主母也赞的。”

    陆舒窈皱眉道:“不好,族母比我年长甚多,梳盘桓髻正当端庄,而我……”

    “啊……”

    墨菊将小娘子的头发揽着,眉头皱起来,一大早她便开始忙碌,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给小娘子梳了好几种发髻,小娘都不满意,这可怎生是好啊。

    小郎君钻进室来,捉起案上的茶碗“咕噜噜”喝了一气,而后忍不住打了个饱嗝,愣了一下,赶紧捂着嘴,掩饰的叫道:“阿姐,再不梳好,人就来了,你要这个样子去见他么?”

    “呃?!”

    陆舒窈正对着镜子甜甜笑着,闻听此言,大眼睛一眯,瞅了瞅自己,忙活了恁久,脸上未曾施得脂粉,身上也只袭着亵衣,小巧的樱唇微微一嘟。

    抹勺赶紧笑道:“我们家小娘子便是不梳妆,也是绝美的。”

    墨菊道:“是呢,小娘子不梳髻,更美……”

    真的么?

    陆舒窈幽幽的瞅着镜中的小美人儿,愈看愈美,越看越甜,心想:‘我若是这样见他,他会不会欢喜呢?我知道,他最喜欢我的小金铃,那,那我要不要给他一个……’想着想着,脸红透了,紧紧的拽着小拳头,身子亦在轻轻颤抖,羞死人啦……

    “噗嗤!”

    陆静言瞅着阿姐捏着的拳头,再也忍不住,格格笑起来,结果被陆舒窈一把抓住,问他:“静言,我不梳髻,可好看?”

    “唉!”

    陆静言愣愣的看着阿姐,眨着眼睛心想:‘怪耶,怪耶,阿姐几时变成这样了?美鹤,好可怕啊……’暗中一个哆嗦,眼珠却骨溜溜一转,随意捡起梳妆台上的金色发带,挥舞着丝带,格格笑道:“阿姐不梳髻更好看,只消用它一系,而后瞅着他美美的笑,定能将美鹤迷得东倒西歪。”

    说着,双手一摊,显露出呆滞的神情,而身子则胡乱左右颤抖,向阿姐演示着美鹤东倒西歪的古怪样子。

    “静言,不许笑话他。”

    陆舒窈嗔道,轻轻点了下陆静言的额头,随后眸子绕着四婢打了个转,端着双手,细声道:“今日我见谁,不许对任何人言,不然,我便将她嫁给陆阿三。”

    “是,小娘子,婢子定不说,打死也不说。”四个女婢齐声答着,心中一阵惊颤,陆大管事的儿子陆阿三,秃头、方耳、塌鼻、豁牙,还满脸大麻子,谁也不愿嫁给他。

    一炷香后。

    陆舒窈款款冉冉的飘出来,身穿淡金齐胸襦裙,梅花暗纹的金丝带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丝带两端沿着翘挺的胸间坠至裙摆,巧巧露着小荷尖尖角;未梳髻,三千青雪揽在背后,以一条金色飘带松松系着,漫过小蛮腰,直泄小翘、臀,垂至腿弯处,随着步伐轻晃摇曳;面上未着脂粉,却更显玲珑剔透,灵诘的睫毛略点浆露,正是两把小梳子,谁能经得它几番裁剪?

    远远一观,袅娜纤腰不禁风,略施粉黛貌倾城。近时若对,星目皓齿荡春水,怎生一个美字了得!

    “叮铃铃……”

    陆舒窈提着裙摆,在院中旋着身子俏俏打了个转,顿时,金铃清扬惊碎梦寰,美丽的小仙子悄落凡间。

    而她却犹自不放心,侧首问道:“静言,妥否?”

    “阿姐,甚妥,大大的妥。”陆静言皱着眉头,翻着白眼,拍了拍额角,暗觉自家阿姐已经病入膏肓,打定主意,日后定要离美鹤远远的,否则太可怕了。

    “恁地调皮。”

    陆舒窈眯着眼睛,娇娇一笑,拉着陆静言的手,轻快的飞向院外,身后八个美婢紧随其后,尽皆低眉敛首,窃笑而不敢言。

    待至前院,遇上陆纳。

    陆纳瞅着小妹面上的神彩,但笑不语,心里也着实替她高兴,这两日,他早已遣人至山阴城中打听,美鹤果然不负所望,不仅入了会稽学馆,更与王谢袁萧子弟结为好友,整个山阴城传遍了华亭美鹤之名。若是能够持之以恒,美鹤娶小妹,便不再是遥不可期啊。

    一行人来至高处,倚亭展望,陆纳摒退了左右,只余自己与小妹独处。

    陆舒窈柔柔的扶着栏杆,明眸直垂山下,对山间、云端美景不置一顾。

    陆纳则背负双手,目逐云蒸霞蔚,间或得见苍鹰盘旋划过,啼声激越如鸣笛,心怀却暗暗涌动。

    华亭美鹤刘瞻箦,恰若那离丛之鹤,振翅苍茫,捭阖青云。若论才华气仪,何人可以比肩?便是那美名播于江左内外的王氏郎君王羲之,恐亦略有不如。

    然,瞻箦乃骄傲之鹤……

    思及此处,陆纳心中微起阴云,刘浓持着朱焘名刺至山阴求学,但谢裒早有言在先,学馆不受任何人举荐。这一点陆纳与陆舒窈心知,陆纳本有意提醒刘浓,却被陆舒窈暗中制止。对此,陆纳曾问询陆舒窈何故;陆舒窈并未明言,只是软软的笑着说,若要至彼岸,便需逆水而行。七哥而今提醒他,恐将乱了他的心。

    唉!

    陆纳一声暗叹,小妹的心思,他自然知晓,心道:瞻箦,切莫误解辜负小妹心意啊……(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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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名门子弟,奈何世态蹉咜,又逢烽烟战火。 看杀了卫玠,会过了王与马,素手轻携至人家。 雇豪奴、建庄园、又习经书,五柳树下飞剑舞。 卿本佳人,抚冠而登顶,试问天下,何人争锋。 欢迎加入门阀风流书友群,群号:458078202门阀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门阀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门阀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