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生死一线
夏末余光,恰作微软。懒懒漫遍廊檐,眷顾人间。
铜镜中的容颜,美丽而娇艳。
侍墨问:“小娘子,要梳髻吗?”
“罢了!”
顾荟蔚披着微湿的青丝,缓缓起身,漫眼看向窗外。对面窥视的人已不在门前,藏进室中埋头读书卷,隐约可见青冠。
“夏风惊不得蝉,朝露闻不得鸣……”
嘴里轻轻喃着,紫金丝履则踩上了木廊,行至中廊顿住脚步,声音飘过去:“刘郎君,上次来信所言不便再复,是因将至会稽求学否?”
嗯……
青冠一颤,刘浓抬起头来,淡然笑道:“然也!会稽至吴郡来往多有不便,是以……”
侍墨道:“刘郎君,你准备在室中与我家小娘子答话么?”
静!
数息后,刘浓踏步而出,合着书卷,揖手道:“刘浓多有失礼,尚望顾小娘子莫怪!”
顾荟蔚淡声道:“著策论文章,实与辩谈相差无几,只是需得洞释世态。刘郎君昔日在虎丘所言,诗赋皆发乎于心尔。经世之道,荟蔚亦不敢妄谈,然……咦……”
言至此处,顾荟蔚睫毛眨了两下,眸子蓦然顿住,而后整张唰的一下红透,嗔道:“你,你看的甚!!!”
“甚?书啊……”
刘浓被她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的将书扬了扬,猛地发现不对,书的背面,背面尚有一卷书。不对,是,是……
房中术!
咦,尚有图解……合气导引……
“这,这是导引术……不,非也……我,我阅的是军书……”
刘浓脸亦红了,捧着书,胡乱的解释着。结果,不解释尚好,越解释越乱!
侍墨瞪着眼睛,点着头,一字字道:“刘、郎、君!”
“侍墨!”
顾荟蔚红着脸喝制,叠在腰间的玉指颤抖得厉害,半晌,秋水明眸几番剪裁,方才渐尔平复下来,眼光撤向茫然之地,轻声道:“葛师在著书,恐是……”
“然也!”
刘浓极是赞成,赶紧将那惹事的书卷揣入怀中,想了想,涩然道:“有误,有误……”切实有误,《军书檄移章表笺记》误夹了一卷房中术。
“小郎君!”
来福按着剑大步踏来,身侧尚跟着个葛氏小随从,二人有说有笑,仿若遇到甚趣事。
小随从挥着手中的树枝,笑道:“来福哥,适才那个郎君咏的诗,可真难听……青山美兮,湖水美兮,美兮美兮,美兮……哈哈……”
来福摸了一把小随从的脑袋,笑道:“恐他只会美兮……”说着,加快脚步,直直行向小郎君,将至时,忽然瞅见顾荟蔚俏俏立于廊角,面色一愣,随后嘴巴一裂,摸着脑袋傻笑,心道:顾小娘子与小郎君真有缘,在哪都能见着……想嫁小郎君么,我看合适……
二人来得甚好,尴尬氛围略减。
刘浓笑道:“来福,有甚趣事……嗯……”倏地一顿,香!淡淡的清香,似有还无,若空山新雨浸人脾神,忍不住的嗅了嗅鼻!微眯着眼睛细寻,却陡然撞上顾荟蔚的目光。
两厢一对,顾荟蔚皱眉。
唉!
刘浓暗叹,非礼勿嗅,非是凉荷香,又遭误解了!不着痕迹的将眼光慢慢一转,随即定在小随从手中的树枝上,枝条嫩绿如碧玉,最是尖端处,几片叶子滴透莹水,而香味正是自其而来。
茶!西湖,西湖龙井?
踏前一步,笑问:“此枝何来?”
随从举了举树枝,脆声答道:“后山捡来!”
“后山?”
刘浓情不自禁的转目后山,此茶定是龙井无疑,而今虽是夏末,既非雨前亦非明前,然龙井便是龙井,份属茶中臻品,芬芳非俗茶可比,若能移植两株回华亭细心培养,料来亦是美事。
当即作决,笑道:“可否带我前往?”
随从道:“自无不可!”
顾荟蔚见他对一根树枝如此兴浓,悄声问道:“刘郎君,此是?”
刘浓提着树枝,将嫩叶之端迎于鼻下,微微一嗅,清香徐怀不散,微笑道:“此乃,好茶!”
顾荟道:“茶,刘郎君擅茶?”
来福稍侧身子,柔声道:“顾小娘子,我家小郎君煮的茶,喝了可变神仙呢!”说着,挑了挑浓眉,眨了眨眼睛,挺了挺胸,仿若如此可让人更信服!
“噗嗤!”侍墨掩嘴而笑,显然不信。
刘浓淡然一笑,抬眼瞅了瞅檐外天色,待见日已尽落,只余天边一线,遂对顾荟蔚揖手道:“顾小娘子,时已不早,刘浓先行别过!”
言罢,转身便行,来福领着两名白袍紧随其后,途经前院时,未见褚裒、孙盛。
来福见小郎君微奇,便笑道:“那两位郎君下了会棋,便歇着去了!”
“嗯,走吧!”
“刘郎君,稍待!”
众人将将踏出篱笆墙,顾荟蔚的声音响在背后。
刘浓略一回头,便见她抓着裙摆飘来,身姿轻盈若蝶,四个近婢一个没带!而远远的,一群婢女与仆妇则被鲍夫人叫住,正低声说着甚。
……
鲍潜光将婢女仆妇一顿训斥后,侧身看向篱笆墙,见墙外已无人,嘴角缓缓浮起笑意。转身往回走时,在廊中遇上师哥葛洪。
葛洪摇头道:“师妹,何苦介入小儿辈情事,家世相差偌大,难胜登天……”
“哼!”
鲍潜光一声冷哼,顿时清静!再瞟一眼,葛洪矮了三分!
……
篱笆墙外稍远处,有个头顶高冠、身着宽衫的郎君站在树下负手而歌,遥遥见得刘浓等人踏出墙来,面色顿喜,嘴角绽裂。
高冠郎君逐着他们前往后山,背影已渐远,淡然而笑:“听闻后山风景独异,恰适赏月,走,瞧瞧去!”
“是,郎君!”
一众随从阖首而应,拥着高冠郎君踏向后山。
守于篱笆墙的几名葛氏随从见人群漫过,皆摇头而笑。这个郎君,定是个不修诗书之辈,所咏之诗、所歌之赋尽是哩曲,走了亦好,免得有辱耳听……
……
藏于树丛中的破落户见得此景,回头低声道:“大哥,厮鸟货尽去矣!”
树下,用两片叶子盖住眼睛的壮汉,闻言挺身而起,眼睛一鼓,抽出腰刀,喜道:“提刀杀鸟!取首众者,赏酒众!”
“诺!”
五六个破落户自丛中纵出。
……
山后有山,绵延成岭。
夕阳湮尽,四野微茫。刘浓与顾荟蔚并排而行,间隔一步。小随从本想越前领路,让来福一把给揪在身侧,走着走着,四人离他们愈来愈远。
此处已是山颠,起伏渐缓,仿若龙背蜿蜒。
清风漫来,撩起二人衫角,一个深紫,一个月白,皆是飘然。
刘浓笑道:“顾小娘子此番来钱塘,是为专程探望尊师否?”
顾荟蔚抓着裙裾,轻巧的转过一个小坑,额间虽有细汗,心中却极是静愉,轻声道:“嗯,葛师乃我族祖旧属,时有往来。小时荟蔚顽劣,极喜弄针,时常以其扎人……嗯……”
言至此处,稍顿。
眼睛一眨,微微一愣,陷入裙褶的指节作白,悄悄瞥了一眼刘浓,见其淡淡的笑着,脸慢慢红了,淡声道:“而后,而后……就拜葛师为师了!”
刘浓道:“顾小娘子,针术了得!”
顾荟蔚偏过头,问:“了得么?”
“然……”
刘浓被其一眼定住,空灵的眼眸皎洁如月,里面盛满戳穿人后的不屑。待得浓浓的意味褪尽,其中则夹杂着莫名的心悸。
一瞬间,绽放,徐敛。而后眸子转走,看向远方,逐着茫茫浮白,亦不知在想甚看甚,声音似喃:“式微,式微,胡不归……”
“当心!”
眼见顾荟蔚将踏入荆棘丛中,刘浓探手拽住她的手臂,微微往身侧一拉。
“嗯……”
顾荟蔚身子轻轻一颤,抬首看向刘浓,眼底的迷离聚作一处,渐渐明亮,晶莹的耳坠悄悄红了,粉嫩的脸上却淡了,不着痕迹的将手臂抽出,迈了两步,慢声道:“刘郎君,虎丘泉中得的鸡蛋,尚好否?”
鸡蛋?!点着绛紫的……
刘浓微笑道:“昔日不知,是以冒昧得之,尚请见谅!”
紫金丝履顿住,顾荟蔚侧身,眯眼问道:“吃了?”
闻言,刘浓猝然而怔,委实跟不上她的节奏,竟愣愣的答道:“尚未吃!”
“哦……别吃!”
顾荟蔚嘴角微扬,端着双手,声音慢漫:“刘郎君,荟蔚陪你行路采茶树,君既擅茶,若得来年新雨后,可否以一茶相酬?”
刘浓笑道:“若顾小娘子不嫌,稍后便可行茶……”
“哼!”
话尚未尽,冷哼已起,随后便见顾荟蔚抓着裙摆疾踩,鞋尖上的紫心兰不停的颤动。
刘浓愣了,摇了摇头,着实不知她在哼甚,只得默然而随。
再行一阵,巨石突现于眼,仿若一柄利剑,将漫漫青野剖作两半。
岔路口。
小随从在身后远处叫道:“刘郎君,往左!”
与此同时,斜面不远处,有人高声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可是华亭美鹤刘瞻箦?”
刘浓心中惊奇,稍稍侧身,但见半人高的草丛中,有个郎君满脸笑意的行来,身后则跟着几名随从,细细一辩,并不识得,揖手道:“正是,刘浓!”
来人笑而不语,越行越近!
五十步!
强烈的不安直扑而来,刘浓眉头紧皱,额间密汗已出,双眼犹似锋刃,左右扫视!乍然,只见在杂草起伏时,隐隐约约之间,惊现重台青步履!
郎君怎会穿重台青步履!!!
刀已出鞘!腰间有光!
三十步!
刘浓侧首道:“荟蔚,避在石后!”
“刘……”
顾荟蔚瞥见刘浓冰冷的侧脸,心中惊骇莫名,话刚呼出一半,便见刘浓就地一滚,顺手捉起地上一截树枝,而后双足猛地一蹬,身形激射而起。
“碰!”
石块飞出,正中!一名随从应声而倒!
“小郎君!!!”
“锵!”
远处的来福大惊,抽剑而出,大步狂奔。突地,斜斜插来十几人,横拖长刀杀向来福等人!小随从一边惊叫,一边反向而奔,草丛中急闪一道刀光!
头飞!
“贼厮鸟!”
来福一声狂吼,重剑挺斩,巨大的力量绞断长刀,顺势一剑横切,面前之人猛地一矮,脖子喷出血液溅得满脸!来不及抹,双手持剑抡作扇圆,荡开四面八方的长刀,与身后两名白袍合作一处,沉声道:“杀出去,救小郎君!”
“诺!”
合围之势已成!
三人结阵!一剑、二刀!
砸过去!
“锵!”
“锵锵!锵!”
三人如墙而进,一阵金铁交接,长刀纷折!
“唰!”
齐齐一拉,两名刀客被拉作稀烂!趁此机会,来福拖剑而走,朝小郎君疯奔!
“簌!”
临面一道刀光竖斩!骤然顿住,身子疾往左侧,将将避过,又是一柄长刀横切而来,重剑架住,顺着刀身往前切!
“喀丝丝!”
拉起火星四溅,力将竭时,奋力一振。
“噗!”
切断铁刀扣,将抓刀的手切烂,向上一扬,脖子上显出一道细线,继尔,血线爆裂而开。转身,挥剑疾撩,自下而上,一剖!
血肠满地!
来福染成血人!横目一瞪,身侧有白袍肩上中刀,白袍并不退后,向上一撩,与同伴两刀齐削!哗……血水如浆!
不可再顿!小郎君危急!!!
刀光!
不避,反手持剑,引剑而上,一剑抹过,捉头而走!
左臂中刀!血染白袍!
四人再来!
“贼子!滚!”
掷出头颅,暴吼!发指毗裂!身却不停,抡剑疾撞!
……
“唰!”
长刀横切,高低不齐的杂草被瞬间扫平。
“簌!”
眼见即将及身,间不容发之际,树枝打斜抽出,正中刀背,将刀挑向半边。人却借着二者相触之力,顺势向后便滚,避过两侧。
“唰唰!”
两刀落空,斩中山石,碎、裂、飞!
碎石溅脸,匆匆一瞥,前后左右!六人!六柄长刀,乱斩乱削!
呼、呼、呼……
刘浓沉沉呼吸,身形则敏捷不似物,凭着锐敏似婴儿的直觉,擒着树枝,滚、翻、进、退,纵身于六刀之间,徘徊于生死边缘。不可逃,不可避,逃避将会死得更快,必须撑到来福赶来!
“噗!”
一块石头飞出,被长刀一挑,碎作石渣!
顾荟蔚!
提刀者大怒,几个疾步窜向巨石,欲将那紫色的娇艳斩于刀下。顾荟蔚哪里见过此等厮杀,能强撑到现在,并扔出石块已是极致!愣在当场,竟不知避!
“啪!”
将将避过拦腰一刀,险些被一拉两断,来不及稳住身形,双足在地上猛瞪,木屐应声而断,身子竟打横往后飘出数步!
挥枝拦挑!
刀光下切!
“喀嚓!”
…………………………
注:这一章,有点血腥,在晋时这种暗杀是极少的,要杀也是明杀,因为杀一个不顶用,世家大把是人。但刘浓……别有不用,他只有一个……另,推荐一部女频《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真不错。
第七十七章 谋定后动
白雾苍茫,风萧如惶。
魁梧的大汉疾风般袭卷而过,纵刀拖起倾血如潮。来福将重剑斜斜扎向草地,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厮杀,看亦未看剑下之人一眼,抽剑而走,疾疾行至近前,惊问:“小郎君,可有伤着?”
“呵……”
笑声自喉喷出,刘浓借着巨石支撑,缓缓起身,漫眼扫尽四野,远方,两名白袍浑身血染,正将一名尚未尽死却犹自挣扎的刀客卸颌。其余的刀客则伏尸零乱,四下尽是残肢断体。这些刀客皆是阴死之士,眼见事不可为仍不撤走,一直战至最后,尽皆断舌而亡!
谁?何人欲置我于死地!如此猖獗……
白袍按刀前来,肩头血流如注,却面不改色,阖首沉声道:“小郎君,慢得半步,死了!”
“无妨!”
刘浓淡然而应,当即命来福与白袍速速包扎,而后眯眼看向那大汉与众破落户。此战虽是短促却凶险万分,来福等人即便借着刀剑与战阵之利,亦是个个带伤;刀客目的确凿,应是来自仇家!何人恨我入骨?竟恣意如斯、妄行阴弑!若非这大汉于危急时率众而出,我必死无疑……
再则,大汉如何得知?莫非巧合……
这时,斜靠巨石的大汉瞅了瞅身下的头颅,一脚踢飞,随后浑不在意的将刀上血迹以草拭尽,而后慢慢侧身,领着剩下的四名破落户,遥遥施礼,大声笑道:“刘郎君,可否讨十坛竹叶青喝?”
“嘶!”
来福用嘴咬着布条猛力一拉,勒住左臂伤口,满不在乎的拍了拍,随即抬头笑道:“莫说十坛,百坛亦可!小郎君,对否?”
刘浓揖手笑道:“谢过各位相救之恩!如来福所言……”
“刘郎君!”
顾荟蔚从巨石后颤颤危危的挪出来,脸色雪白若纸,显然骇得不轻,手中却拽着一块石头……
……
篱笆墙内,月如冷画。
刘浓等人自后山而回时,数人带伤,且葛氏小随从命丧,再有顾荟蔚惊观于一旁,自不敢有所相瞒,遂将事情经过与葛洪夫妇细细道尽。
“碰!”
葛洪愈听愈怒,嘴上胡须颤动不休,重重一拳击在案上,震得香炉颤摇,面色则冷沉如水,长眉凝聚似刀,半晌,冷声道:“贼人,安敢如此!瞻箦,贼人可有道出是何人所为?”
刘浓摇头道:“贼人尽数而亡!”
“贼人凶戾,其心昭昭,一眼可辩,定是有谋而至。刘郎君,你且思思,近些年,何人与你有仇。若能得知是谁,荟蔚定当禀报阿父!”顾荟蔚跪坐于刘浓对面,脸上惊色虽已略敛,一颗心却怦怦乱跳,思的想的皆是刘浓于长刀下跳来窜去的样子,而在那般危亡情景下,他犹要舍命来救自己,心道:若非他……
鲍潜光听完刘浓叙述,心中亦是骇怕万分,伸手捉住顾荟蔚颤抖不停的双手,安抚道:“荟蔚莫怕,莫论何人,但凡于鲍氏门前行凶,便是与鲍氏为敌!”
稍顿,再道:“亦与丹阳葛氏为敌!”
“然也!”
葛洪沉声道:“阴弑,此等恶行,天地皆不容矣,人人得而诛之!瞻箦,汝且言来,勿需顾忌!”心中则道:幸而荟蔚无事,不然,我有何面目再对顾氏!此事,倘若泄露,顾氏岂肯与阴弑之人干休,定会至死方休……不过,事关荟蔚名节,切不可大意,需慎重待之!而荟蔚适才所言,则是逼我出面啊!唉,需得于顾氏知晓前,倾力将此事了结!师妹啊,若非……
会是谁?尚能有谁……
刘浓剑眉凝锁,心中则思绪百转,历数六年来所遇之人事。庾亮断然不可能,其已在豫章王敦军府,听闻刚升任参军一职,与郭璞尚有书信往来。乌程张氏亦不可能,李越携着所有剑卫盯其一举一动,但有异动皆会禀报,岂会一点风声不露。至于沛郡刘氏?堂堂世家大族,若要制我,明面博弈便可,怎会行此末梢伎俩授人以口柄!但凡有智有节者,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人,品行心性皆合……
然,就算明知是其所为,未有半点实证,能奈之何?
思及此处,深深吸进一口气,朝着葛洪深深一个揖手,朗声道:“回秉葛侯,贼人绝非流民,定是士族部曲。杀人关乎典刑,不可不报县府。刘浓思之,理应陈情于上,请以律法决断。”
“嗯……”
闻言,葛洪皱眉道:“决断?贼人皆亡,如何决之?瞻箦,莫非汝已心知?何不直言相告!此等宵小行径,君子不屑为之,即便律法不可使其伏之,亦当教其不再妄为矣!”
顾荟蔚道:“刘郎君,葛师所言甚是,贼人尽亡,律法如何制之?此等凶径,若再有下次……”说着,再难将话语持续,双肩轻轻颤抖。
鲍潜光心中怜惜无比,轻抚其手,柔声道:“荟蔚但请宽心,此等行径,岂容再犯。”说着,转首对刘浓道:“刘郎君,且言来,切莫纵容!”
“谢过鲍夫人!”
刘浓心中早已有数,细细核之,更是笃定,遂沉声道:“途归之时,相救刘浓之义汉曾言,贼人昨夕便欲弑我于钱塘渡口,幸得义汉惊走。其心不死,是以再次截杀于此!刘浓虽不敢妄猜乃何人所为,但心中已定,且知钱塘并无仇怨之人。是以料定,此人定是途经渡口,偶然谋生歹意,若是细查渡口驿栈来往之人,或将有获!若刘浓所料不差,其时再报于葛侯!”
“啪!”
葛洪眼睛突亮,猛地一拍矮案,正色道:“然也,瞻箦君子矣!按晋律,入栈必录籍!明日一早,我便与你一同前往钱塘!”
刘浓揖手道:“谢过葛侯!”
自厅室而出,月光投廊,寂静清幽。
刘浓步伐沉缓,薄唇抿作锋,神情若有所思。
顾荟蔚与其并肩而行,漫眼瞥他,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悄然顿步,轻声道:“刘郎君,若非荟蔚乃女儿身,明日定当与君同往钱塘,共讨逆行。”
刘浓微微侧首,看向她,月光恰含半颜,眼底惊慌之色仍未褪尽,眉间却染满担忧,想起她在后山飞石头;脸上的笑意逐渐呈暖,淡然笑道:“谢过顾小娘子,刘浓心中有数!”
略顿,再揖手道:“明日前往钱塘,若诸事顺遂,便会直赴会稽学馆,这便与小娘子作别!”
闻言,顾荟蔚稍稍一愣,随后将双手叠在腰间,款款浅身万福道:“顾荟蔚,谢过刘郎君救命之恩!明日荟蔚亦要回吴郡了,刘郎君若是方便,锦信尚需再来。”
言罢,不待刘浓接话,俏俏起身,轻然而去。
刘浓目送其离去,转身,行向院外,面上神色渐尔冷寒凝冰。来福自前院迎来,二人汇作一处,默然而行,但见院中葛氏随从尽皆挎刀,往来穿梭。
气氛颇是森寒。
行至前院,灯火通明。
院中天井,褚裒与祖盛在下棋等待,待见刘浓踏来,赶紧迎上前去。适才回归,来福等人浑身浴血,早将整个院子惊动,他们自不例外,更携着随从前往后山打探。那草丛中满地的尸体,将二人惊得口瞪目呆,皆是养尊处优的世家郎君,哪里见过这般残酷血腥的场景,孙盛当即便吐得稀里哗啦。
褚裒连声问道:“瞻箦,可有伤着?可知何人暗弑?”
刘浓摇头笑道:“不知,然一切尚好,些许小事,两位勿需挂心,明日刘浓便去钱塘报禀!季野、安国,若是急着前往山阴,可先行一步!”
孙盛想了想,正欲应允。
褚裒却抢先一步,挥手道:“瞻箦休提,你我既已约好,便理应同往共随。君子一诺,岂有反复之理!嗯,正好,钱塘府君与我有旧,明日我与汝一同前往!”
孙盛只得亦道:“我亦同尔!”
“劳烦二位兄长,刘浓谢过!”
刘浓淡然一笑,双手徐挽,施得个正礼,神色则不卑不亢,而后不徐不急的笑道:“部曲有伤在身,刘浓尚需前往探视,先行别过!”
出得此事,来福早将山下白袍尽数调来院外守候,褚、孙二人亦同。刘浓携着魁梧的来福迈向院外,步履从容,神态自若,月华注于其身,恍若生烟。
孙盛悄声道:“季野,君子不立于危墙……”
“安国!”
褚裒一声轻喝制住其言,再瞥得一眼,眉间神色逐渐呈冷,稍想,终是叹道:“交友需得同类固从,同益相习!瞻箦处变而不惊,居危而不乱,此等风仪你我难及,正当与其为友,岂可弃之。安国若是心存惧意,明日大可独自离去。然,就此别后,切莫与人言,识得我褚季野!”
言罢,挥袖而去,木屐踏得冰脆。
院外,蓬帐四结,将整个院子团围,褚、孙、刘,三家随从部曲尽皆于此,各作挎刀。
刘浓踏向正对着篱笆墙的几顶白帐,嘴角笑意慢慢冉起,恰若阳春融白雪,令人望而生安。守候于帐前的白袍见小郎君前来,纷纷按刀阖首:“见过小郎君!”
刘浓笑道:“进帐吧!”
“是,小郎君!”
帐中甚大,案上燃着灯火辉映寒刀,两名受伤的白袍闻听声音,挣扎欲起。刘浓赶紧疾步迎上,笑言安抚令二人静卧。以三人对阵十八人,且将敌尽数诛杀,却无一人阵亡。其中,虽有来福勇猛无匹、刀剑锋利之故,但足以见得白袍之精锐,战阵之犀利,便称天下强兵亦绝不为过。
来福跨进帐中,单膝跪地,沉声道:“小郎君,若不是来福大意,怎会使小朗君身陷险境!请小郎君责罚来福吧!不然,来福难以心安!”
剑扣环响,锵锵!
帐中跪得一地,两名受伤白袍亦当即翻身而跪。
刘浓孤然孑立,环扫一眼帐中,来福刀伤三处,背后白袍殷红如血;两名受伤白袍,一人肩头刀口骇人,足有三寸,一人脸上中刀,险些破颅;若非鲍夫人医术精湛,且院中各式药物尽足,来福皆是轻伤且不用说,但两名白袍怕是就此危矣!再论大意,大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临行前,因李越将剑卫尽数带走,杨少柳曾有意遣两名隐卫与夜拂相随,自己贪图侥幸拒之。若有青袍隐卫与夜拂在,怎会教贼人摸至近前……
呼!!!
暗中长长呼出一口气,挥撩袍摆,就着杂草而坐,笑道:“坐吧,且都坐下!”
“小郎君……”
众人皆惊,哪敢与小郎君面坐,将低阖之首埋得更沉,唯露腰间刀身,翘指帐顶。
刘浓亦不强求,稍稍侧首一想,笑道:“来福,你们皆有伤在身,明日便回华亭,好生养伤!嗯,此事不可告之娘亲,暗中知会碎湖便可,教她与阿姐商议,遣隐卫前来!”
“是,小郎君!不……”
来福下意识的随声而应,突地打得个激淋,蓦然惊醒,摇头道:“小郎君,来福不能回华亭!来福没事……”微顿,浓眉一挑,悄声再道:“小郎君,贼人已尽死,那人身侧护卫定减或无,莫若……”
莫若……
若隐卫前来,杀之?
杀之可杀,杀之不绝也……嗯,不可,不可……
刘浓跪于案后,丹眼微眯,案上烛火漫燎,映着半边脸,冷寒。心思则瞬息数转,何人所为早已有断,然其所为是独自而为,尚是背后有家族支持?若是家族支持,断不可这般轻杀;若非,则可杀之,以绝后患!心道:嗯,明日且往,待事情稍见明晰再论!有葛洪随我一起,万事皆已进退有据……
来福见成功将小郎君注意力转走,心中顿松,悄然行近一步,低声道:“小郎君,咔嚓……”
“咔嚓?”
闻言,刘浓缓缓转目,见其犹自竖着手掌挥切,心中竟生好笑之感,唇角微微上扬,按膝而起,眨着眼睛笑道:“若能咔……便咔!走吧,随我见过那位义汉!”
“好勒!”
来福欢声而应,帐中诸人神情顿解,尽皆心道:咔咔咔……
第七十八章 拂埃如絮
竖日。
钱塘县公署,林间晨鸟欢叫。
“哞!”
竹林道中,青牛憨啼,拉出排排华丽的车身。辕上白袍,纵鞭如舞。
“喳,喳……”
蓝、青、白三色相间的客鹊回首翘望,随后双足一蹬,树枝弯弹间,青白双翼振起,“嗖”的一声,穿过朱墙,直扑公署长廊,沿廊铺展而过,猛地瞅见梁上有虫,投入其中。
“咦!莫非有喜!”
陈府君未着朝服而穿宽袍,负手立于廊下,抬头仰望梁上客鹊,面上神色悠然而喜。待鹊飞走,犹不肯回目,迎着晨时清风,缓摇其头,慢声咏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将将一阙咏罢,廊上有县役匆匆而来,递过一张名刺:“府君,有人投帖!”
“哦?”
陈府君眉头微皱,会稽学馆开馆在暨,途经钱塘世家子弟众多,人一多,事便多,近来已连接几起事关世家子弟的控讼。钱塘陈氏不过次等士族,而往来者却皆是中、上士族,惹不得更怠慢不得,理事时便有诸般制肘,令人极是烦闷,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慎重相待。
“关内侯,稚川先生……”
把帖匆匆一观,神色倏然一顿,昔日刘侍中前往拜访亦不可见,此时怎地会来投帖于我?
嗯!莫非,妙赏日前我于武林水所作之诗赋风雅?
想及此处,顿时眉飞色扬,挥着宽袖,疾疾穿过长廊,迎向公署外,边走边对县役道:“今日客鹊来,定有佳音至!快快命人将雅亭细细打扫……”
公署外,一排牛车靠在道旁两边。
陈府君一步踏出来,但见垂柳前尽是宽袍高冠,当先一人,背守红日,身着锦袍,长眉飞入两鬓,颇俱威严,正是关内侯葛稚川,赶紧几个疾步行前,揖手道:“钱塘陈重,见过葛侯!”
葛洪神色淡然的将手一拱,淡声道:“陈府君勿需多礼,葛洪前来只为讼禀,昨夜有人纵刀行凶于我门前。我且来问问府君,此事,当以何作论?”
啊?!
陈重闻言大惊,身不由已的后退两步,眼珠凝中聚作两点,额间则冷汗直冒,何人竟敢弑杀关内侯?莫不是嫌命长尔!若事属实,怕是王公亦要惊怒啊!
稍待……莫非,高门世家纷争?
半晌无声。
陈重忍不住抹了一把汗,暗中惴惴难安,强自压住混乱的心神,再次一个揖手,慎声问道:“葛侯,凶犯乃何人?竟敢如此妄为!”
“哼!”
葛洪长眉竖凝,冷哼一声,转目投向身侧几位郎君,不再作言。
“陈府君!”
身侧有人唤,陈重打横一看,见是钱塘本地中等世家褚氏褚季野,两家共居钱塘,亦不敢怠慢,当即挽手互相见过,心思则再转:他怎地会和葛侯在一起?此事……
“华亭刘浓,见过陈府君!”
“吴县孙盛,见过陈府君!”
便在此时,褚季野身侧两人同时见礼,陈重转目相投,但见左侧之人面目俊雅,是个翩翩郎君。右侧之人,右侧之人!怎生一个美郎君!
正当此景,美郎君一身月白宽袍,顶上青冠被朝日一辉,霎那间如玉映画。一眼望之,遥遥若孤松静秀于岗,巍巍峨峨则似玉山之将崩!
陈重暗赞:浑若古之美人,如玉作雕尔。
……
公署内,画亭中。
陈重、葛洪、刘浓、褚裒、孙盛五人环席而坐,经得美郎君娓娓而叙,陈重暗暗理清思绪,紧绷如弦的心神顿时为之一松,朝着葛洪揖手道:“葛侯止怒,陈重定将此事细加核查,并上报郡守!”
“嗯!”
葛洪微微阖首,神情漠然。
陈重立即传来主刑吏的县丞,命其领人分两路齐行,一路直赴武林山中探查行凶之地,一路则前往渡口驿栈核查三日内来往行人。
待县丞领命疾疾而去,再瞄一眼那美郎君,见其目不斜视,面色云淡风轻、安之若素,不由得暗暗惊奇,心道:华亭刘氏倒亦曾有耳闻,果真美如壁玉,风仪卓绝。然,此子与何人结仇,竟惹人阴弑!唉,纵然贼人尽死无证,关内侯亦要为其申张,其间情谊……嗯,不可小觊……
盏茶时光。
亭内肃静,唯余落笔沙沙。
刘浓将讼禀细述于案纸,随后签字划押,葛洪亦加字旁证,褚裒、孙盛皆同。
待见天时尚早,刘浓暗自揣度:差役若要将往来记录尽数搜集,怕是一时半会难以归返。侧首见得葛洪面色略显几分不耐,遂邀其移步至《春秋》驿栈静待,葛洪当即应允。
陈重将四人恭送出公署,目送牛车离去。转身时,浑身上下如释重负,豁然一轻,长长喘得一口气,瞅了瞅林梢欢鸣之雀,幽然叹道:“客鹊此来,其喜非喜也……”
……
浩荡的车队穿出柳道,漫行于竹林,待至岔口一分为二,一队前往褚氏酒肆,一队则直行《春秋》驿栈。
刘浓跳下车,正准备迎向后车。
“小郎君……”
驿栈门口,翘首以望的绿萝与墨璃提着裙摆奔来,前往钱塘县公署时,刘浓恐栈中有失,特命白袍分行,而她们俩则已然知晓小郎君昨夜遇袭!
两人围着细细打量,待见得小郎君安然无恙,皆拍着胸口感谢三官大帝。
眼中,泪水莹莹。
恰与此时,一队县役经过,至驿栈查核行人记录……
……
洛洛江水如纹推荡,一辆华丽的牛车靠于柳下,辕上的车夫不时的望向远方,眉目间神情颇是焦灼。突地,其眼神一凝,回身道:“郎君,人回来了!”
“当真!”
帘中的声音极喜,随即有人揣帘而出,站于辕上探视。
须臾,神色一顿。
小道口,有人狂奔而来,踉踉跄跄的窜至近前,“扑”的一声跪倒在地,嘶声道:“郎君,失了!”
“失了?”
辕上郎君蓦然而怔,喃道:“怎会有失!怎可有失!”
稍顿,低声吼道:“如若有失,汝何尚存?”
来人顿首于地,颤声道:“回禀郎君,小人被那刘浓以石砸伤,昏厥于丛,是以逃得一命!郎君,快走,县役四出……”
“其余诸人?何在!”
来人道:“皆亡!”
辕上郎君咬牙道:“杀之不死,其奈何哉!罢,山阴!”
……
武林水,葛氏后山。
十几名县役将散落四处的尸体归作一处,仵史将其逐一细细检核之后,眉色大变,踏至县丞身侧,沉声道:“回禀虞县丞,贼人共计二十有四,二十人利刃致死,四人断舌。中有十四人,断体而猝!无有辩识身份之物!”
“断体而猝!”
县丞倒抽一口冷气,漫眼扫视四周,恍觉厮杀场景重现,如此血腥酷烈,便是其捕盗十年亦从未曾见!华亭部曲,何等人物矣!
“携回县署!”
半晌,虞县丞锁着眉头,沉声作令,随即携众返回,可苦了那帮差役,只得将零零碎碎的物件扔于袋中,扛下山,以牛车拖回。
将将行至县署门口,检核渡口的县役已归,两方汇作一处,直奔入内。
……
公署内。
县丞冷然道:“回禀府君,虞行已核尽贼人二十有四,皆亡!持利刃,指间茧,以骨探之,皆为孔武之辈。绝非流民盗匪,应属士族蓄养多年之阴士部曲。”
典史道:“三日内,往来渡口投栈者,共计五十有五,士族八,庶族三,商贾……”
“唉!”
陈重挥手制住典史之言,苦笑道:“商贾查之何意,此事不难料定,定是士庶之人而为!且依虞贤弟所言,等闲庶族难养忘死阴士!如此一来,何人下手,昭昭于八矣!”
县丞道:“府君,虽是死证,然若要深究,何不传檄四关,张帖匪相,以辩其……”
“贤弟啊……”
陈重再叹,言:“那刘郎君意在渡口,定有其因!此等世家博弈,你我怎可肆意介入其中!莫说无证,即便有证,亦是郡守与之交割矣!”
说着,拍了拍犹自不服的县丞之肩,慢声道:“录籍送至则可……”
……
日尚未落,遥耀中天。
乌桃案上置着渡口驿栈三日之录籍,厚厚一叠。
刘浓心中感概万分,若无葛稚川前来,县府行事怎会如此快捷!将县丞送至门口,正欲前往隔壁室中请小憩的葛洪商议。
“吱呀!”
门开,葛洪踏出来,侧首笑问:“瞻箦,可是已有眉目?”
刘浓淡然而笑,深深作揖:“尚请葛侯移步!”
稍后。
二人对坐于案。
洁白的左伯纸上,朱墨作圈,中有字迹燎草:吴兴周义!
吴兴周氏?
葛洪细细思索,眉头愈锁愈紧,少倾,沉声道:“瞻箦,汝已然确凿乎?周札,怎会如此愚蠢?这周义,又乃何人?”
一连数问,皆因周氏亦非同小可!
唉!
刘浓暗暗一叹,面正色危,沉沉揖手,朗声道:“然也!昔日周义之亲兄周勰,殁于华亭!除此之外,刘浓并无昔仇可致于此!”
一语落地,锵锵定音!
……
“啪!”
车夫猛力一挥,空鞭彻响于野。
刘浓负手于树下,目送牛车遥遥漫在落日之端,方才回身返行驿栈,面上神情沉稳若水,木屐踏得从容不迫,袍袂经风一吹,皱展。
来福与四名白袍紧随其后,亦步亦趋,腰间刀剑晃动。待将至驿栈门口,委实忍不住心中好奇,悄声问道:“小郎君,这个渔家葛侯,会帮咱们么?”
“嗯……”
闻言,刘浓顿步,缓缓回头,徐徐展颜一笑,淡声道:“君子藏器于身,侍时而动!”言罢,唇左微歪,跨进栈门,练字去矣。
“待时而动……”
来福摸着脑袋,嘿嘿一笑,问身侧白袍:“待时而动,汝懂乎?”
白袍郑重的想了想,摇头道:“似懂,非懂。”
“哈哈!”
来福放声大笑,并未入内,携着一名白袍按剑而走。
所行方向,乃稍远之驿栈!
……
芥香浮案左,素手俏添,梅花墨。
绿萝轻盈的研动墨条,明眸如水,悄悄的描画着沉吟的小郎君。墨璃跪在案侧,将左伯纸缓缓铺开,再以松竹紫檀镇纸轻轻压于两侧,目光一溜,攀上小郎君的脸,眼睛一眨,面上一红,心道:小郎君,真好看……哦……三官大帝保估小郎君,事事平安……
绿萝道:“小郎君,墨好了。”
“嗯……”
刘浓轻声而应,心中却难以平静,索性就着心潮,奋笔疾书,反而笔意尽随,而后提着狼豪,歪首凝视,默然而念:“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念毕,将笔一搁,撩袍而起,缓缓迈于檐下。极目远眺,余日阖眼,夏夜将起,隐有微风徐浸,惊不起袍角,只得拂人发丝。然,即便如此,亦不可大意!
吴兴周氏!
中上门阀世家,根深缔固于江东已近百年,虽经周玘、周勰作乱而导致郡望大减,而今更只余周札一支独撑门庭。然,若与华亭刘氏相较,仍是庞然大物尔!葛洪断言,此事定非周氏阖族所为,应乃周义为报亲兄之仇而孤意行之!其将修书一封,致信周札,将此事细细言之;更言周札乃知礼尔雅之辈,定能辩得是非,取重着轻;断不教此类事体再现……
诚然,若周氏蓄意阴弑,早已下手,何必待至如今!何况其下手之地,尚为渡口与葛洪门前!若是周札,岂会如此愚蠢!
但,周义,不可活!
宁斗君子勿惹小人,君子尚可欺之以方、博弈于棋,唯小人难防矣!汝既欲杀,来而不往非礼也!暗中已作决,只待葛洪致信而返,若非周氏所为,便设法将其诛之!若乃周氏所为,则唯有作于细,徐徐图之。之所以请托于葛洪,乃占道义尔!有得葛洪见证修书,不论是否乃周氏所为,其皆会有所顾忌!哪怕毫无实证在握,但有得周义投栈记录,事情隐约明晰!
悠悠之口,患之胜川矣!
周札乃阖族之主,岂会不知轻重!唉,昔日蒙周札赠琴,其言琴乃圣物,莫可轻污!然事已至此,又岂能善了!莫论其是否弃子,皆应断之!
这时,来福大步而至,低声道:“小郎君,那贼子已然离去,不知去向!”
“无妨!”
刘浓淡然笑道:“其心不死,必复!时机一至,捉蛇!”
“是,小郎君!”
来福瞅了瞅天时,再道:“小郎君,几时前往城南?”
“城南,现下便往……”
……
注:最近这两章,解释有点多,但如若不解释,唯恐事情不透。为逻辑计,只能罗嗦一些了,请大家见谅!另,推荐一部女频民国《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好有性格。
第七十九章 静女其娈
夜月初挑,静流。
牛车默行于繁华的钱塘城中,两侧灯火闪烁如昼,时有丝竹之声悄旋于耳。挑帘一观,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三三两两相携直入歌舞酒坊。
青牛穿出闹市,隐入弄巷。
城南。
房屋矮陋,道路坑坑洼洼积着污水,四下俱是野鼠窜梭,浑然不俱往来人群。这里是流民、杂役、草市汇聚之地,便是在夜间亦随处可见插标卖首者、闲逛厮混者、吆喝叫卖者,间或有世家随从穿行于其中,仔细一阵挑选,漠然扔下一把钱,带人而走。
辕上辕下白袍见得人头簇涌,眉目神情沉凝,尽皆手按腰刀,冷眼注视四周。便在此时,大汉携着数名破落户排开人群,迎上前来。
来福跳下车,与大汉汇作一处,而后引着牛车驶向城南深处。
车身摇晃,刘浓阖着眼假寐。大汉自称张平,长安人士,南逃江东尚不足月。他救刘浓,并非只为十坛酒,而是为谋一个出身,亦或谋得个生存之地。来福对其极感兴趣,两坛酒灌下去,将底细摸得清楚,原是长安军士小首领,西晋灭亡后携家带口南逃至此,至于为何无有世家愿意收留。究其原因很简单,其尚带着一群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伤兵残卒。
伤兵残卒?
果是伤兵残卒!
缺耳少目、断肢残腿者,甚众!这哪里是一群,分明就是成建制的溃军汇作一处!粗粗一掠,不下百数!
个个面目狰狞,浑身上下透出狠戾!
“锵锵!”
来福与六名白袍并列成排,将刘浓护在身后,重剑已出鞘!
刘浓则眯着眼打量身前之景,院墙破烂招风,四处皆是以烂布仓促围就的蓬帐,一群身着麻衣的妇女围着几口大铁锅,忙碌的倒腾着,亦不知其中有甚。
“阿兄,我饿!”
小女孩从人群里钻出来,瞅着大汉舔着嘴唇,约模七八岁,浑身脏兮兮的,只余两只眼睛明亮透雪。待看见来福等人手中的刀剑,猛地往人群一缩,而后探出个头,眨着眼睛,显得极是好奇。
“撤刃!”
来福声音低沉,缓缓将剑回入鞘中。众白袍知意,还刀入鞘极是小心翼翼,未敢有半点声音显露。此皆忘死之徒尔,切不可激发其嗜血野性。
来福退后一步,低声道:“小郎君,走?”
这时,大汉抱起小女孩,扛在肩上,随后左右环顾,一声沉喝。
“散!”
人群随其喝声而散,四野归静。
刘浓虚眼掠扫,心中则暗暗有数:当今北地战火如荼,既有胡人铁骑轮番蹂躏,且有诸般势力犬牙厮杀,俨然乱成一锅粥。是以近两年南渡者愈众,王敦屯军豫章,扼守长江,非世家不可轻渡。其之所为,一者收世家为已用,二者亦为江东缓减人口过巨压力。
既是如此,这些军卒从何而来?
一路杀将而来?益州?豫州?无论从何至此,皆是转战数千里矣!
大汉张平……
半炷香后。
来福驱车返回驿栈,车后跟着大汉与他的小妹。
绿萝与墨璃自室中迎出来,瞅见小郎君身后跟着那个样子凶狠的大汉,二人俱是微微一愣,脚步随之一缓,连万福也忘记了。
“阿兄,好漂亮的阿姐啊……”脆脆嫩嫩的声音自大汉腋下传出,紧随其后冒出个小脑袋,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着俩人直转。
“咦……”
绿萝眨了眨眼睛,小女孩亦跟着眨眼睛,四目一对,亦不知怎地,心中顿生柔软,浅着身子朝刘浓万福,随后便看着小女孩,唇间蠕动,欲言又止。
刘浓侧首瞄了一眼小女孩,笑道:“给她洗洗!”
“是,小郎君!”
绿萝欢声而应,朝着小女孩伸出手:“来!”
小女孩抬首看向自己的阿兄,眼睛眨啊眨。大汉则眯着眼与刘浓对视,渐渐的只余一条锋线;刘浓淡然以待,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半晌,大汉松开小女孩的手,柔声道:“去吧!”
刘浓微微点头,转身,踏进室中。
乌桃案,芥香已浮,铜灯正冉。
来福与张平并排跪坐;刘浓坐于案后正中,双目平视,不锋不锐;墨璃侍在一侧,低眉敛首;隔壁传来阵阵小女孩的嘻笑声,欢快如铃。
张平沉声将人数报禀,共计一百二十四人,男子一百单八,女十五,小女孩一人。其中四肢健全者,男子八十有一,女子十三。当然,诸如仅有一只眼睛的,手指尚余一根者,皆被其算作健全。
言罢,瞅了瞅刘浓,见其眉目如常,继续道:“刘郎君,若蒙不弃收留,为报此恩,张平愿为君执鞭牵牛,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说着,重重顿首。
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识字!通诗文!
闻言,刘浓眉梢轻挑,嘴角缓缓浮起笑意,稍加一抹,隐而不见,淡声道:“汝有恩于我,刘浓理应报之!我修书一封,汝可持之,待携人至华亭,一切自有人知理!”
“此言当真!”
张平按膝挺身,双眼如电直逼刘浓,面目神情极其惊怔,脸颊亦在微微颤抖。上百人逃亡至此,若真论健全者不过七成,江东非比北地尚可抢掠,若再无世家愿意收留,便不得不抛弃受伤同袍……
来福笑道:“何言当真,我家小郎君,一诺值千金!”
“一诺值千金……”
张平嘴里喃喃自语,眼角余光瞟向对面美郎君。
刘浓微微一笑,提起案上狼毫,稍稍作想,随即纵贯而书,不多时便将信纸一折。墨璃当即取来漆印,细细将信封缄。
便在此时,绿萝携着小女孩穿廊而来。
绿萝笑问:“叫何名?”
小女孩抬起晶莹似玉的脸蛋,弯着星月之眼,乖巧的答道:“曲静娈!我尚有字呢……”
脆脆的声音飘至室中,顿静。
落针可闻!
张平伸出的手猛然顿在半途,面上神色复杂,目光闪烁。
刘浓亦是微愣,随后淡然一笑,将手中书信继续往前递。
接信的双手轻轻抖颤,稍作犹豫,终是恭敬的奉过信纸。而后,将信纸揣入怀中,双手徐徐挽至眉前,往回缓拉至额,再向外推至极致,慢慢下沉至地。
左上右下,顿首!
稍后,张平告辞,言即日便会携众前往华亭。刘浓微笑点头,未作他言。
张平深深注视一眼刘浓,再次重重一个阖首,随即按膝而起,将洗得干净漂亮的小女孩扛在肩上,大步离去。背后,落得一地银铃般的笑声。
“格格格。”
绿萝冲着大汉肩上欢笑的小女孩挥手,一回头,瞅见小郎君默然立于身后,悄悄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小郎君,她会咏诗呢……”
“知道了!”
刘浓返身行向室中,行至一半,突地兴起,侧首问道:“咏何诗?”
绿萝想了想,漫声复咏:“夫冰兮象水,水之兮;冰高沿渠下,冰之兮,冰实而兮兮……”
“嗯……”
刘浓皱眉,稍稍沉吟,咏道:“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行,避实而击虚……”
“啪!”
绿萝拍掌喜道:“小郎君,便是此诗!”
《孙子兵法》、《静女》!将门之后,姓曲,不多见!
刘浓摇了摇头,洒然一笑,稍一振袍,随后跨入室中,换得箭袍练剑。
一切皆与昔同!
葛洪致信周札,往来至少亦得十天半月,会稽山阴之行事关日后声誉与前途,切不可因此事而耽搁。至于周义,既已拿定主意,安然静待便是,总有机会逮住这条疯魔阴蛇,斩其七寸而断!大汉姓张姓曲暂且莫论,其带人至华亭,自有杨少柳、碎湖、罗环等人接待安置;若是性野难训,杨少柳岂会容他!想起那位阿姐的诸般手段,嘴角忍不住微扬,差点轻笑出声。
甚好!既要往洛阳,便需得慢慢累积,步步为营矣!
“唰!”
收剑,徐徐吐气,暗自绷紧的心神于纵剑之时,缓缓沉伏,渐尔消没。接过墨璃递来的丝帕,将将抹尽额角之汗,夜风便悄然袭来,微微拂面,顿觉浑身清爽。
绿萝描着小郎君微笑的脸,心中寸寸温软,柔声道:“小郎君,要练字么?”
“嗯!”
精于勤、荒于嬉,练字、诗书皆不可辍!
刘浓反擒阔剑而行,即将踏上水阶时,抬首仰望苍穹之月,眼前仿若浮现一缕净白如雪,将融!暗思:每日尚得再加半个时辰习文章!
来福道:“小郎君,褚、孙俩位郎君来了!”
连日两夜,褚裒、孙盛皆未得安歇,是以回到酒肆之中便补觉。焉知夏眠困乏且冗长,竟睡了整整一日,待见夜月浮窗,褚裒记起今日刘浓尚有刑事于身,当即叫醒孙盛,二人联袂而来。
当下,褚裒问及刘浓事情核查得如何;刘浓笑言已有眉目,葛侯将致信对方规劝。褚裒再问乃何人所为;刘浓言并无实证,只是妄疑,是以不可行之于言。褚裒抚掌称赞刘浓之风范,恰若古之君子矣!眼角却于不经意间掠见案上一角显露的录籍:吴兴周义!
褚裒目光凝于其上,暗自一阵思索,而后顿然惊醒,心道:然也,昔年周勰正是亡于华亭刘氏之手!嗯,周氏真猖獗矣,怎可逆道义而行之!
孙盛顺着褚裒目光瞧见录籍,江东豪强吴兴周氏,伏于双膝的手猝然一震!半晌,方抬眼看向刘浓,待见其眼眸清明若湖,面带微笑,仿若浑不在意;心中暗自忐忑且带着莫名畏惧,嘴上则笑道:“既有葛侯修书,想来贼人断不敢再行逆举!瞻箦,明日可否起行山阴?”
“自当起行!”
言语间,刘浓提着案上茶壶,缓缓注得三碗,逐一浅斟七分,随后将茶碗各呈,自捉一碗举至唇下,淡然一笑:“季野、安国,请饮,此乃武林龙井!好茶!”
“瞻箦,褚裒幸与汝为友尔!”褚裒双手挽茶,徐徐一饮。
月色同轮,钱塘县陈氏庄园。
红袖添香夜读书,美丽妖娆的女婢将墨条细研,嘴角笑得轻甜,宽大的对襟襦裙巧露香酥半边,隐隐透泄着腻香摧眠;奈何案后的郎君只顾埋头奋笔疾书,竟见而未见。
少倾,毫笔顿停。
陈重轻吹字迹待干,眯着眼细阅,搓手喃道:“此等大事,自当报于郡守知晓!嗯,不错,我之书法大有精益,亦不知郡守将多注两眼否……”
……
钱塘至山阴。
夏风斜斜,桂树荫。
阵阵清凉之香随风浸帘而入,刘浓自《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中抬起头来,漫眼看向帘外,道旁两侧皆是红黄簇蔟,花香浓而不腻,色彩娇而不艳,正是夏末之景。
懒懒的舒展身躯,将书卷放于囊中,那一卷房中术,则被他不着痕迹的留在葛氏山院。入会稽学馆,尚需考策论,自是不敢懈怠,便是前往途中亦捧卷不释。虽只是匆匆阅得半卷,但足以见得葛洪这三十卷文章之厚重。不论是行文之章法,尚是其中关乎军、吏之内容,细细阅之,皆对自己大有裨益。就连那满卷的小楷,笔法亦是刚正不阿,足彰其人,令字丑的刘浓汗颜!
钱塘诸般事体暂时已了,自是不可顿步不前,会稽学馆当往,王谢袁萧亦将至眼前!
蓦然想起白将军,嘴角微微翘起。
“瞻箦!”
车后传来一声唤,随即后面的牛车加速,两车渐呈并行,边帘挑开。
褚裒以手臂撑着窗棱,半个脑袋探在窗外,笑道:“瞻箦,想来日落前便能至山阴。昔日常闻人言珠联壁合,不知那王氏郎君之风仪,可能及得瞻箦!”
风仪……
闻言,刘浓不禁想起那对飞扬的卧蚕眉,以及那落笔如有神助之书法,渭然叹道:“季野休得取笑,王逸少,莫论风姿尚是气仪,皆人中之俊杰也,岂可轻辱。刘浓才疏仪浅,不可与之相较!”
“瞻箦,自谦尔!”
褚裒自是不信,挑着眉梢,心道:若言家世门庭,华亭刘氏自是不及,但若论风仪,谁可及得瞻箦!
孙盛亦赶上来笑道:“然也!瞻箦之风仪,犹若古松临岗,使人见之则折!唯昔日卫氏叔宝,可与之相较尔!”或是渐临山阴,其面上笑容亦增,稍顿,再道:“山**城,风秀冠绝会稽!你我三人赁得居所后,何不踏而游之?”
褚裒自是拍窗赞成。
刘浓笑而未言,缓缓摇头,捧着书卷继续默读,心道:水城虽美,然,尚需研习文章!唉,杨少柳不擅文章,我如何得擅?这策论哪,临阵磨枪,理应磨光!
“啪!”
“啪,啪!”
牛鞭轻疾,婉延车队起伏于桂道。落日将坠时,青牛拉着三位少年郎君,穿道而出。
余光胜金!
山阴,在望。
第八十章 彼如燕雀
山阴,会稽之郡治。
若论江左之山水景色,吴郡秀丽婉约似蛾眉,倩兮婀娜;会稽便恰若半掩娇颜的越女西子,绝代芳华!夏风漫遍会稽,拂山而过,融作一州之水城,曰:大越曰山阴,面南束冠。
浮城于水,阡陌婉延是平野,曲水四绕行人家。遥遥望得,白墙黑瓦笼于薄雾轻纱。垂柳青青,画桥畔,转眼回首,明眸剪作暇。有女行于桥上,桐油簦下。桥下,有歌渐起于舟上,隐约见得葛袍随风乍。
城门口。
因会稽学馆开馆在暨,往来皆是华丽的牛车,个个俱是高冠锦衫的青俊郎君。守门的甲士肃然列于城门两侧,对这些世家子弟稍事查核便予以放行。查核较简之原由则在于,北地世家豪门聚指山阴,所蓄养之精锐部曲列甲于此,谁敢前来滋事生非!是以,会稽山阴既富庶且安宁,方士夏侯弘曾置千钱于隐角,半日亦无人来拾,王导王司徒遂言:路不拾遗,由山阴而始。
“吁!!!”
辕上白袍一声长喝,将青牛制住,随后翻身落地,身姿敏捷若白鹤;瞅得一眼城门,伸手抖了抖身披之氅,回首笑道:“小郎君,山阴县到咯!”
“嗯,到了。”
前帘半挑,绝美的郎君踏将出来,单手挽于胸前,漫眼望向不远处的城池,眼神明亮幽远,神情却有些许怅然,喃道:“山阴路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便是此地……”
白袍按着剑踏前一步,歪着脑袋,嘿嘿笑道:“小郎君,华亭美鹤最风流!”
“啊……”
闻言,美郎君剑眉一颤,神情蓦然一愣,随后脸颊微微皱冉,而后缓缓一笑,撩袍下车。
“瞻箦!”
木屐将将着地,便听得远处有人放声作唤。随声而望,只见在城墙下,停靠着排排华丽的牛车,一群青俊郎君环围成圈,正互相挽礼对见。其中有个郎君最是怪异,宽衫敞着前襟,露着大半个胸膛,中有一撮黑毛。这尚不算甚,其怀中竟抱着一只小白狗,那小白狗受人指点亦不惊,反而举着两只前爪,有模有样的学人作揖。
“各位郎君,张迈好友来此,得去见过。”
那郎君指使小狗对着人群团团一个作揖,随后挥着大袖,迎向美郎君;面上笑容爬满,嘴里犹唤:“瞻箦,瞻箦,尚识得张迈乎?”
刘浓嘴角一歪,缓迎上前,揖手笑道:“刘浓,见过张郎君!”说着,掠得一眼张迈怀中小白狗,心道:这便是狗宝乎?果然灵慧……
“嗨……”
张迈大大咧咧的将手一挥,怀中小狗亦跟着一挥,二者相映成趣,而后其道:“瞻箦怎地如此见外,昔日若非汝出言解开桎梏,我岂能破啸作凌云尔!至那日始,张迈便视君为友,君切莫拒之!”
言至此处,稍顿,想了想,又道:“嗯,昔日之恩尚未酬,赠汝美色汝不取,莫若,如此……且受!”眉毛一挑,将怀中小狗一递。
啊?!
刘浓微笑的神情闻言而顿,心中怔怔的想:昔日,你欲以美婢赠我,我不授。如今又要将此狗赠我,我若取之,三宝之名,岂非少一宝……
而此时,那小狗似乎觉察主人之意,拼命挣扎不出,便朝着张迈呜呜凄啼。张迈面呈窘然,心中虽有不舍,但仍是沉声喝道:“小白,莫要喧哗!”
小白狗:“呜……”
家中已有二白,岂可再有小白。
半晌,刘浓生生压住心中好笑之意,深深揖手道:“仲人美意,刘浓心领而不敢授!况我观之,此犬与君情深,若两两相离,岂不悲乎?此,绝非君子所为也!”
“然也!”
褚裒大步而来,站在一旁细观,把那小狗凄凉的眼神尽揽于眼底,渭然赞道:“果真情深也!”说着,竟咏道:“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唉!”
褚裒咏的极是深情,张迈叹得甚是幽然,不由得将怀中小狗抱紧,涩然道:“也罢,心中难割,亦确实离不得它!”瞧了瞧褚裒,似这才发现身边多一人,遂问刘浓:“瞻箦,这位郎君是?”
褚裒揖手道:“钱塘褚裒!”
张迈抱着小狗,拱手道:“哦,原是褚氏郎君,张迈见过。”
这时,孙盛亦至,二人原是旧识,当下便见过。
张迈似对褚、孙二人看不上眼,淡然应对之后,便悄悄将刘浓拉在一旁,低声道:“瞻箦,那褚裒倒亦罢了,这孙盛皮里不一,君何故与其同在?”
嗯?!
刘浓眉梢轻挑,暗道:其人,身浑行浑而心不浑矣!
稍作揖手,淡然笑道:“谢过仲人兄提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况且,亦只是同行于途尔,何需言得其他。”
“然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张迈抱着狗喃念,神色渐呈肃然,少倾,将狗置于地上,揖手道:“瞻箦,真浑玉矣!和光而同尘,莫在于此!张迈不及也!”随后似想起甚,轻声问道:“我至会稽乃求学,莫非瞻箦亦同?”
“正是!”
“哦……”
张迈点头而应,心中却微惊,待见刘浓面色淡然,遂正色笑道:“瞻箦之才拔冠于群,会稽学馆自是可入得!来,来来,我为你引见几位好友!”
说着,便要拉刘浓的手前往。
刘浓悄然而避,随着他大步踏向城墙下,途经褚裒、孙盛时,微微作揖以示歉意;心中则奇:其时会稽学馆甚少有南人前来,张迈份属江东四大门阀,怎会来此求学?
张迈似觉察刘浓之疑,边走边道:“我亦不愿来,奈何王公日前致信阿父,是以不得不来!”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悄声续道:“来后便悔,听闻顾、陆、朱,皆无人至!”
哦,原来如此!
刘浓默然未言,心道:怪道乎祖言于我送饯时那般惆怅,想必其亦蒙邀约,只是陆氏不愿至……王导想修复南北之壑,难也……
二人说话间,来至城墙下。
张迈朝着众人笑道:“诸位郎君,此乃张迈好友,华亭美鹤刘瞻箦!”
刘浓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各位郎君!”
语出,顿静!
华亭,次等士族?
众人皆怔,而后窃窃私语。
他们早已有觉,眼迎二人前来时,远远见得刘浓风姿美仪,皆在互相打听此子是何人,然却无人识得。正自惊凝,却听得刘浓报名华亭,当即辩出其身份。他们皆是会稽世家子弟,虽不似王谢袁萧那般高贵,但亦都是中等偏上门阀。听闻张迈带来个次等士族,尽皆面显不愉、不屑,纷纷顾左右而言它,视刘浓如无物。
有人看着别处,歪着嘴,戏问:“华亭在何?闻所未闻……”
刘浓洒然一笑,淡声道:“华亭有鹤,燕雀如何得知!各位郎君,别过!”言毕,将手半半一拱,随后转身扬长而去,抛却身后惊怒眼光落满地。
张迈追上来,面色羞惭且怒,低声骂道:“这些北伧眼中无珠,怎识得华亭美鹤!都怪张迈不慎,使瞻箦受辱,尚望瞻箦勿怒,勿与鼠目之辈计较!”
唉!我亦是北伧啊……
刘浓暗暗作叹,顿步看向张迈,揖手笑道:“斯事与仲人何干,怎可自责!君且回,既是前来求学,你我相见时日尚多!切莫因刘浓之故,与人交恶。”
“瞻箦!”
张迈愣愣的一声轻唤,却见刘浓翻袖已去,青冠月袍漫在落日中;遥遥一叹,转身行向城墙,顺手抱起地上亦步亦趋的小狗。四目相对时,突地情动不可自拔,猛然转身,朝着刘浓大吼:“瞻箦,且闻啸尔!”
“嗯,啸……”
闻得吼声,刘浓徐徐回身,眯眼看向城墙下的张迈,嘴角缓缓浮起笑意,沉沉一个揖手,随后负手而立。青冠、月袍,孑然。
啸!
啸声起于微茫,清越胜笛,洋洋洒洒,似绕城郭不散。倏尔,张迈啸至兴处,将狗一抛,双手叉腰,啸声直若滚雷,隐闪霹雳,四野皆惊。
如孤舟之浮海,若狂风之催林。
慢慢,啸声渐幽,突现雨后山岗,静秀之松。
徐徐,归作于无。
就着惊眼,将着金日,二人对揖。
月袍美郎君缓缓起身,爽然一笑,随后转身,挥着宽袖,踏着木屐,纵声咏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哈哈……”
朗笑,笑声毕,人已挑帘入车中。
“瞻箦,妙哉!”
“妙哉!”
“妙哉!!”
“妙也……”
络绎不绝的赞声纷踏而来,有男有女各作不同,而那得赞的美郎君已然放帘,仿若置之未闻。辕上白袍哈哈大笑,猛力一挥鞭,青牛“哞!”的一声清啼,踏向城门。褚裒、孙盛见闻此景,面色各异,对对一窥,纷纷跳上牛车,随其而去。牛车鱼贯而入城门,落日随即闭颜。
远远的,有个中年儒者抚须问道:“此子何人?风仪颇孤!”
身侧锦袍人淡然笑道:“幼儒兄,此子弱冠而至山阴,想必是为求学而来。其乃何人,不日便知!嗯,倒是那江东小步兵张迈,去皮即真矣!”
“然也!”
中年儒者眼望城墙下的张迈,笑意逐渐盈脸,随后斜身看向另一侧,笑问:“女皇,你且评评,此诗若何?”
在其身侧,有一排华丽的牛车,首车珠帘半挑,清脆的声音透帘而出:“回禀谢世叔,此诗之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女皇学浅,不敢妄评。但若论立意,似乎,似乎颇是熟悉……”
“小妹,熟在何矣?”另一车有人问。
清脆的声音犹豫道:“女皇难以述之于言,但觉魂似一诗也。”
中年儒者问:“何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
牛车穿行于山阴城,刘浓、褚裒、孙盛三人挑着边帘打量这座水中城池;刘、孙二人从未来过山阴,是以尽皆赞叹此城秀美。
行得一阵,孙盛指着前方咂舌称奇。
二人随之而望,只见街面上行来一群女子,当先之人着世家女郎装扮,颦颦婷婷,窈窕多姿;身侧则围着一群女婢,齐齐迈向一栋声乐画楼。
褚裒来过山阴,知晓些许,遂笑道:“安国莫惊,山阴非比别地,王谢袁萧等,并不拘子女外出。若是安国有兴,意欲偶遇罗敷,大可四下游玩,不定可得。”
“季野休得取笑!”
孙盛面露窘色,亦不知看见甚,笑道:“王谢此举,皆因此地唯余王谢!”
褚裒笑道:“然也!”
刘浓淡然微笑,漫不经心的掠眼而过,只见那画楼前伫立着四名带刀甲士,心道:偶遇非偶矣!军府甲士,精锐之卒!若是闲杂人等敢行纠缠,怕是偶遇未得,一刀已落矣!
会稽学馆位于城东。
褚裒早早遣人至此预定了居所,便欲领着二人同往。孙盛自无不可,刘浓本想独赁而居,但此时天色已晚,便亦想将就一夜,待明日再寻别地。
牛车停靠曲柳畔,茂密的槐杨树掩着排排别院。
褚裒命随从前往打探,随从回时低语几句,褚裒面色微变,随即跳下车匆匆而往。不多时便已复返,木屐踏得啪啪响,面呈怒色,忿忿地道:“安敢欺人太甚!”
孙盛道:“季野,何事?如此作怒!”
褚裒遂将事情原委道出,其原本在此订得院落一所,不想因近日前来会稽者甚众,再则其迟来已有两日,掌堂先生便将院子赁于了别人。褚裒自是不依,与掌堂先生争吵一番,谁知那掌堂先生亦非等闲,竟是袁氏家生子弟,根本就不卖褚氏颜面,放言:退订可、赁房无!
褚裒在钱塘时何等风光,几曾受过这样的厮鸟气,面上神情数变,胸中憋闷委实难当,竟“碰”的一拳砸在柳树上,而后捧着手,疼得大声叫道:“瞻箦,安国与我为证!斯日若得志,定当荡此恶气排胸!”
“恶气为何?”
慢幽幽的声音至左侧传来。
三人闻声而望,只见在碧绿清幽的河道中,飘着数叶蓬船。问话之人懒懒的坐于船头,微仰着身子,双手撑在背后,脚上木屐划水而过,剖得水纹斜分。
此时,褚裒正性起冲头,焉管你是谁,索性叉着腰,掂着腹,冲着满河之水,放声道:“吾有三恶:气不顺,则恶;意不达,则恶;念不至,亦恶!”
“哦!”
船头之人微微偏头,心不在焉的掠至岸上,随后眉稍轻扬,漫声道:“原是,三恶之人。”稍顿,再道:“仿若与我,不相干。”
言罢,将手中的果子一抛,激得水中“咚”的一声响,绽起水莲作朵。便在此时,船尾梢公将竹杆向下一挺,轻舟随即箭射而出,至半月桥洞滑过。
孙盛瞅了瞅天色,见月将起,再不寻得居处,恐怕将露宿于野,无奈道:“季野,汝之三恶已叙尽,咱们莫若就此起程寻访驿栈如何?”
“哈哈,便去,便去!”
褚裒目逐轻舟之尾渐尔不见,胸中恶气尽出,随即纵笑不断,惊得栖树之鸟扑簌簌乱飞。
当下,三人作决,暂栖驿栈。
来福皱眉道:“小郎君,怕是驿栈亦无,莫若至城郊寻农庄吧。”
“嗯!稍后若无,便往。”
刘浓踏上牛车,将将放下帘,便听有人在帘外叫道:“三位郎君,稍待!”
第八十一章 谢氏麒麟
水城之晨,格外清明。南山之雁,穿过袅袅轻烟,冉冉向北。城之北,小小别园掩浮于水,排排翠竹巧作篱笆,乍遇风起,便作沙沙。
红日尚未出,读书声已闻。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软软糯糯的童声飘院而出,为这醇静的早晨凭添几分生动。
刘浓立于檐下,闻听着诗赋声慢慢杳杳,心神一片宁静。清风袭来,携着露水的芬芳,忍不住的伸了个懒腰,对着双拳缓阔缓阔。目光则漫过所居小院,前后只有十来间房,俱是雕栏作画,纹木成廊。仿若画格,院外有院,每院各不相同,亦各不相连,独成一体。
据昨夜那名谢氏随从所言,此地乃是谢氏水庄并不常住人,只是每逢春秋时节偶栖;其奉自家郎君之命,愿将此庄三所客院借赁。而那在船头与褚裒作言之人,则是谢氏郎君毋庸置疑,却不知是那位。褚裒曾以言语问及,但随从言:郎君有吩咐,只借赁,不言其他尔!
谢安?理应不是他,而今怕是尚未出世,亦或总角尔。谢氏虽英才众多,唯谢安光芒如炽、掩尽风流。若非他,便是谢奕,谢尚,谢据……
“小郎君,该读书了。”墨璃抱着一摞书踏出室来,瞧见小郎君在廊中呆呆发怔,嘴角微微一弯,面上泛起柔柔浅笑,缓步上前低唤。
刘浓犹怔,眼光迷漫。
墨璃只得加重声音再唤:“小郎君……”
“嗯?!”
刘浓猛然回神,瞅了瞅高高的白墙,摇了摇头,随后洒然一笑,大步踏向院中。矮案、苇席皆已置好,绿萝正跪在席中点芥香,见欲燃未燃,便鼓着腮轻轻吹。
唇作樱红,一点。
待见小郎君的月袍下摆行至案前,慢慢抬起头来,媚然笑道:“小郎君,先吃早餐吧!”
案上置着三碟小菜,一碗粥,凉拌胡瓜绿油油的,极是喜人。刘浓避过绿萝水汪汪的眼睛,撩袍落座,捉起粥碗默然就食,心中感叹:唉,委实教人难敌呀!
绿萝眨着眼睛,心道:小郎君,何时才能开窍呢……
墨璃悄悄瞥了一眼绿萝,轻身跪在另一侧,心道:若再不收敛,我要不要告诉碎湖阿姐呢……
三人心思各异。
匆匆食毕,《军书檄移章表笺记》摆上案。
刘浓捧卷埋头苦读,心神融入其中,剑眉时皱时舒,嘴唇微微阖动……
每日皆同,两个时辰读书,两个时辰练字、画,两个时辰练剑,时尔兴致尚得鸣琴。世人皆知华亭美鹤冠绝于群而惊于其才;唯有美鹤自知,一切皆来自风雨不辍。
若想至彼岸,岂不逆水而行!
初升红日,一半落在院中美郎君案前,一半斜拂院墙注入隔壁画亭。
红亭浮绿水,三个小小郎君排排跪坐。一个六岁长得虎头虎脑,叫谢恒,乃谢广谢幼临之子;两个五岁,一个长得眉清目秀,叫谢安;一个长得肉蹲蹲的,叫谢万,皆为谢裒谢幼儒之子。
三张矮案并作一处,三个小小郎君规规矩矩的晃着脑袋诵《毛诗》。
矮案上置放着果子,红、黄、绿皆有。
谢万最贪吃,嘴里背着,眼睛却一直溜着果子不肯放。而这一切皆落入身侧谢安的眼中,其大声道:“禀报阿姐,万弟诵得有错!”
“哦,错在何矣?”
矮案对面,正在看书的女郎缓缓抬起头来,约模十四五岁,长得明眸皓齿极是秀丽。她叫谢真石,是谢鲲谢幼舆之女,亦是三个小小郎君的启蒙老师,专事负责晨间功课。
谢安按膝起身,朝着自家阿姐揖手道:“阿姐,万弟将:‘仲氏仁只,其心塞渊,’诵作:‘粽子三只,其嘴塞焉’,是以有错!”
言罢,摇了摇小脑袋,落座。
谢真石瞟了一眼胖胖的谢万,见其坐立难安,但神色间却似有不服;柳眉一挑,执笔轻轻击案,嗔道:“万弟,汝可愧之,汝可悔之?”
胖谢万摇晃着起身,答道:“阿姐,我将辩之!”
“咦,那你辩来!”
谢万瞪了一眼谢安,慢吞吞的大声道:“仲氏仁只,其心塞渊,皆因胸中有物!粽子三只,其嘴塞焉,亦因胸中需有物!食之,自有可物!”
言罢,笑嬉嬉的落座,身子却挤向谢安。谢安不着痕迹的踹了他一脚,他悄悄的捏了谢安屁股一把,各有胜负,平分秋色!
“啊……”
谢真石眼睛眨啊眨,歪着脑袋想了想,亦不知想起甚,笔端一挑,指向正襟危坐的谢恒,淡声道:“恒弟,汝可辩之!”
“是,阿姐!”
谢恒最是稳重,先是沉沉的向阿姐行礼,而后再向谢安、谢万微一揖手,方才正色道:“阿姐,恒弟无可辩之,但敢问万弟一言,食得可饱?”
“然也!”
谢安眼珠骨噜噜一转,随即大声嚷道:“万弟,适才你偷窥果子若干回,窥一眼,诵一句;恒兄问你呢,食得可饱?藏物可多?”
“啊!!”
“哼!”
“哈哈!”
谢万大叫,谢真石冷哼。
爽朗的笑声则由月洞外传来,笑声尚未落地,鱼贯行进一大群人。当先一人为中年儒者,面相颇是威严,蓄着三寸短须,正是谢裒谢幼儒;其身侧是会稽学馆同僚沛郡刘璠刘真佑,身着锦衣华服。在二人身后,则跟着三个少年郎君:谢据、谢尚、袁耽,两个世家女郎:袁女皇、袁女正。谢、袁两家交好已近百年,代代联姻不绝,而他们则是行游山水自外而归!
“阿父。”、“阿叔。”、“阿伯。”谢真石领着三个小小郎君款款行来,各类称呼连作不断,随后又齐齐向刘璠行礼。
刘璠呵呵笑道:“幼儒兄,未料君之别庄中,尚藏着一群麒麟儿矣!”
谢幼儒缓抚短须,但笑不语,稍后,左右环顾,似在找谁而未见,便问道:“真石,汝二兄何在?”
二兄?
谢真石细眉微蹙,浅了浅身子,轻声道:“阿叔,二兄在何……真石不知。”
谢据踏前一步,扬着英挺的眉,笑道:“阿父,二兄定与桓氏子同在矣!”
“恒氏子!”
闻言,谢裒眉锋一竖,勃然大怒,沉声喝道:“竖子,定是行赌去矣!若其归家,必断其双腿!”说着,突觉尚有刘璠、袁氏子弟在身侧,怒颜一凝,少倾,讪然笑道:“唉,教子无方,让真佑见笑了!”再看看四周,对着刘璠笑道:“你我在此,小儿辈皆潺潺危危矣,请至书院一叙,商议商议开馆之事!”
刘璠笑道:“固所愿也,何当请尔!”
待二人相携而去,谢真石悄悄松得一口气,款款向袁耽一个万福,随后便飘向袁氏姐妹。她们早已熟识,格格笑着往水庄深处雍容行去,身后跟着一大窜女婢。
几个小小郎君见谢真石离去,左右瞅瞅正准备开溜,却被面目俊秀的谢尚一把揪住,复又拉回亭中,由他继续教导。暗地里,谢安悄声道:“尚兄,不可打我屁股。不然,我要告诉阿伯,汝与涟依……”
“嘶……”
谢尚倒抽一口冷气,蹲下身来,附耳惊问:“汝,如何得知?”
这时,面相俊伟的袁耽,看了一眼谢据,抱着双手,淡然笑道:“虎子,我定将此事,告知汝兄!”
“嘿嘿!”
谢据满不在乎的绕至亭中,从胖谢万的案上捉了枚青果,噶崩咬了一口,随后歪着身子斜靠亭柱,笑道:“圣人云: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金注者,昏!我劝二兄莫赌,告知于阿父,有何错焉?倒是彦道兄,汝亦是注金之人,莫非昏昏?”
“虎子,此言差矣!”
袁耽被其所讥好赌亦不作恼,反而朗声笑道:“圣人亦有云: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是以,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矣!”
言罢,直直挥袖而去。
谢据“噗”的一声吐出口中果核,慢声笑道:“彦道定是去找二兄与桓氏子也,果真昏矣!怪道乎王公有意荐其为司徒府参军,其尚不愿往,反言想学朱中郎、陶龙骧!朱中郎浴血厮杀于益州,陶龙骧征伐于蛮夷,岂是人人皆可学得的?”
谢尚笑道:“三弟所言甚是!然,若昏之率真,便亦昏昏矣!”说着,转过头,执着狼毫指向对面三个小小郎君,沉声道:“嗯,《庄》、《老》对释,汝等便此为论!何人先来?”
“啊……”
三个小脑袋皆惊,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没人愿意先来!
与此同时,三个小女郎漫步行至碧水长廊,见得水色清幽喜人,纷纷扶拦探望,水中倒映三张美丽容颜,亦不知谁更娇艳。
袁女正笑道:“真石,昨日我与阿姐偶遇一首诗,汝可想知?”
谢真石漫不经心的将手中鱼食抛入水中,见得鱼食打出点点水坑,而后众鱼竞相争食,惹得异彩纷呈;宛然一笑:“何诗?”
袁女正却不作答,懒懒的翻过身,背靠扶拦,翘嘴笑道:“问阿姐!”
“到底何诗?”
谢真石被其调起兴致,眼敛轻剪,斜了她一眼,知晓其向来这样,便绕至矮案款款落下,看着对面正行书的袁女皇,轻声道:“能经得女正念而不忘,你且尚在,定是好诗,何不叙来?”
“皆在此中!”
袁女皇缓缓将笔一搁,双手叠在腰间,微微倾身,脸上浅浅浮笑。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也无风雨也无情!果真好诗!”
谢真石喃喃而念,明眸若星辰愈来愈亮,逐次品得三遍,连赞不绝,随后笑道:“谢过女皇让我得见此诗,到得夜时,我,或有回赠。”
袁女正依着扶拦笑道:“有便有,无便无,怎地尚有或许?”
“夜间便知!”
谢真石神秘一笑,眼光徐徐漫过长廊,直扑远远院墙。
院墙另一面。
读书忘时,晨光无声流走,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已过。芥香已换三遍,旭日洒满林梢。刘浓将书卷缓缓卷阖,心神亦随着阖卷渐尔平复,突觉脖子微酸,便双手托住后脖,闭上眼睛正欲转动。
“小郎君,婢子来!”
一双暖暖软软的手悄然贴近,温嫩如无骨,轻轻按着某处穴位,酸麻意霎那袭遍全身。值逢夏末,天闷且热。绿萝是贴身大婢,穿着锦锻薄纱,甜甜的,糯糯的暗香,随着藕白如玉的手腕浸得无处不在。亦或因其需得渐渐用力,身子遂微微前倾。
若即若离,忽有忽无。
顿时,痛并快乐着。
稍徐。
刘浓睁开眼睛,徐徐回首。
绿萝跪得稍远了一些,微敛着首,晶莹若红玉的额间滴水欲透,画眉轻轻颤抖:“小,小郎君……”声音低喃,犹若蚊蝇不可闻。
“练剑吧!”
刘浓苦笑换作洒然一笑,轻撩袍摆,按膝而起,抬头打量天时,尚未至正午。
正欲入室换得箭袍练剑,褚裒与孙盛并肩而来。二人显然歇得甚好,挥袖踏步时犹若乘风不需迈,眉目昂扬、精神抖擞。
褚裒撇了一眼院中矮案,见铜香炉中香灰浅积,渭然叹道:“瞻箦,真勤也!然,切不可伤身忘食,此时将至午食,城中有所酒坊着味甚是鲜美,歌舞亦与别地不同,莫若你我同往,如何?”
孙盛亦道:“然也,不日即将开馆,何不暂搁竹帛,纵得浮生半闲,日后亦好轻身而往、倾力而为。”
酒坊非同酒肆,酒肆酿酒卖酒仅此而已,酒坊却集酒席、歌舞、以及棋弈等各项雅趣为一体。世家子弟多喜盘恒,刘浓却从未踏及,本想宛言拒绝,但转念一思:今日已是八月初六,离开馆只得两日。诚如孙盛所言,与其一味埋头诗书绷弦太紧,莫若适当放松身心。
嗯,志在必得,亦需知过犹不及。
当下便欣然而应。
褚裒、孙盛见其应允,俱是面色一喜,抚掌催其快行。皆是少年郎君,如何不知酒坊为何地?其间美色美食美酒、雅人雅事不绝。谈论时,尽皆兴致勃勃,特别是孙盛,其尚未见识过……
三人轻身而出水庄,因离得不远,便未乘牛车,徒步前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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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桓氏七星
夏风摧柳摇作絮,桂花香满袖。
三个少年郎君徐徐而行,来福与两名褚、孙随从不远不近的辍着。经得武林水遇袭,来福再亦不敢大意,不仅连夜派受伤白袍回华亭遣隐卫前来,且小郎君但有所行,皆是环围成群。可是今日小郎君却言,山阴城乃王谢等豪门聚集之地,断无人敢滋事行凶。若随从众多反惹人眼,只命他一人跟随。
唉,小郎君,惹人眼总好过惹人谋算哪……
正按着剑胡思乱想间,突地眼睛一凝,眉头亦跟着皱起来。只见,远远的有个华袍高冠背对而行,其身形颇是熟悉,然模模糊糊总想不起……
便在此时,褚氏随从笑道:“来福,刘郎君被围。”
“啊?”
来福猛地一惊,顺手便欲撤出腰中重剑,身子则快得一步已然回转,眯眼向前一望,面上神情缓缓而放,嘴角笑意浮出来。小郎君,确实被围了!
“锵!”
抽出一半的重剑还鞘,从怀里抽出个大布囊,笑嘻嘻的大踏步跨去。
片刻前。
绿扬畔,水道边。
刘浓负手立于桥上,放目而逐远,但见得两排水舍伸展至天边;河中有蓬船,叶叶点点;间或黄莺掠过林梢,脆脆啼出如画江山。
当此时,红日在顶,绿水在下,半月小桥洁白无暇,桥上的郎君面如浑玉、目似墨湖,眯着丹凤眼,神情幽然而潇洒。
清风悄来,撩起袍摆,更增仙姿。
亦不知何时,路人缓积渐滞,桥头桥尾,桥下河上,观者愈众。
孙盛奇道:“季野,路人为何对我投之以目,指之私语?”
嗯……
褚裒正准备咏诗,闻得此言蓦然一愣,随后左右环顾,顿时惊怔。只见舟停车靠,即将塞河堵路,顺着众人视线一瞧,果真有不少人对着孙盛指指点点。
心中正作奇,却见侧面树下有个女子双手合在嘴边,朝着孙盛娇声呼道:“哪位郎君,可否移步?”
“为何移步?”
孙盛嘴里奇怪的喃着,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向一侧挪了挪。谁知他这一挪,那些投视而来的眼光,顺着挪出的空隙直直穿了过去,齐唰唰的注向桥之另一侧。
而另一侧,是刘浓的背影。
褚裒抚掌笑道:“昔日曾闻,王驸马王武子与卫叔宝同行,时常感叹:明珠在身侧,朗朗而照人,令人神形皆秽。今始方知,真不为虚也!”
孙盛心中羞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幸而褚裒并未肆意提及;半晌,微红着脸,搓手涩然道:“然也,瞻箦,水清玉润矣,作墙于野,戏而拦之,掷果盈车……”
“季野,安国!”
刘浓此时已回过神来,漫眼望向四周,但见人群愈集愈多,不过已非首次经历,心中并不惊慌,淡然笑道:“二位休得取笑,抬爱过甚,刘浓承受不起,我等快快起行吧!”
言罢,挥撩袍摆,便欲急急离去。
突地,有人娇声问道:“敢问,何家美郎君耶?”
褚裒手一挥,大声笑道:“华亭美鹤,刘瞻箦是也!”
“妙也,美名恰似其人,卓卓不群也……”
“浑如玉也……”
“壁玉作雕尔……”
四下里赞声不断。
桥下,有人俏生生立于轻舟之上,手中捉着一支横笛,漫声咏道:“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我有一曲,愿献于君尔!”
少倾,笛声婉扬,似偶遇盼期,丝丝惹人愁畅。鸣笛之人绿衣胜水,闻笛之人迷离忧伤。刘浓纵目随下,见得碧水摇曳倒映天上、桥下,恍若隔世离殇。明眸似水,柔而不伤。恰恰一对,宛尔似笑。
曲尚未尽,笛音渐远,轻舟悄不见,余意悠盘旋。
这时,来福已至,扯着个大布囊,呵呵笑道:“小郎君,我来收香囊……”
果然,话将落地,那被笛音迷住的人群恍然回神,随后一个个的女子手牵着手,款款漫上桥来,朝着刘浓嫣然的笑着,浅浅的万福,而后竟似乎知道布囊是用来作甚的,纷纷掏出随身携带的香囊投入其中,再柔柔的盘上几眼,方才依依不舍而去。不消多时,大布囊便塞得鼓鼓的。有人未带香囊,可是这难不倒山阴城的女儿们,稍稍一思,巧巧站于车辕上,翘掂足尖,摘得把把桂花,朝着美郎君便洒……
三炷香后,人群逐渐散去,唯余满地落花。
褚裒拍着肩上余香,忍着腹中饥饿,颤着眉梢感叹道:“瞻箦,美则美矣!然亦生受不起也,日后教人如何敢与瞻箦共行矣!”
刘浓面色微窘,挥手拂落袍襟花瓣,淡然笑道:“非也,只是首见蒙爱尔,日久便会习以为常。圣人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
“非也!”
孙盛指着某处苦笑。
褚裒、刘浓顺指而巡,但见青青两岸,远远的,红裙绿纱层层浮动……
三人略作对视,随后落荒而逃,怕再被拦截,只得改走水路前往,一路笑声不断。
……
酒坊无名,唯有一面白帜随风轻扬。
按理此类歌舞酒坊,应是粉黛罗绮半窗倚,丝竹弦管终不绝。然此坊不同,静静一排红楼,孤然立于长街之末、竹林之侧,未闻半丝靡靡之音,不见半点烟霞著色。
院门前有两名随从,见得三人行来,上前问询:“何家郎君?”
“钱塘褚氏!”
褚裒笑道:“此乃兰陵萧氏产业,只接待士族,商贾与民户不得入。”
兰陵萧氏起于汉初萧何,延续至今已近五百年。衣冠南渡时,因萧氏族人、家随、部曲过万,王导为其特设《南兰陵郡》将其安置。为彰显萧氏郡望显赫,亦为收萧氏之心,且于山阴城中划得一片地界,为兰陵萧氏别业。如此一来,萧氏投桃报李亦与王氏交好,朝野内外相互声援。
刘浓随着褚、孙二人踏入院中,漫眼打量此间景色,院子不大,然玲珑别致;三栋六角飞檐的画楼品形作列,上下共有三层;相互间隔较远,中有几所柳亭,曲水四布,小径清幽;来往之人寥寥,可闻鸟鸣啾啾,倒也是个雅致之地。
随从问道:“敢问三位郎君,意欲入酒楼,尚是至弈楼?”
褚裒看了看三栋画楼,笑道:“至酒楼吧,待食毕再至弈楼看看!”
“请!”
随从淡然而应,引着三人前往左侧之楼。
孙盛奇道:“尚有一楼为何?”
褚裒瞅了瞅位于院中最深处那栋红楼,有心逗弄孙盛,遂回首笑道:“此楼名为笛楼,虽处于此间,却极少得闻管弦鸣音,安国可知为何?”
孙盛笑道:“我怎得知,季野何不一言吐尽!”
褚裒嘴角一歪,正欲作言,身后却响起一阵急促的木屐声。
“啪,啪啪!”
来者行得甚快,回身时便已将至近前,披头散发,浑身上下只着中衣,埋首速行亦不看人。领在前面的随从见之面色微变,悄然避于道旁树下,垂首不言;孙盛则避得稍慢半步,险些与其撞上。那人猛地一顿,倏地抬起头来,打横挑了一眼。
一眼之下,恍若猛兽伏笼,令孙盛禁不住的后退半步。
“嘿嘿!”
来人不屑的一笑,脸上七颗黑痔一阵乱颤,脚下却片刻不停,朝着刘浓直直便撞。
“吱!”、“嘎!”、“咔嚓!”
刘浓眉锋轻挑,避之已是不及,索性踏前半步,单手作推。来人浓眉倒竖,挺着雄壮身躯猛力对冲,便听得混杂之声响彻不绝,而脚下木屐则分毫前进不得。
两相角力,断裂!
“且看路!”
刘浓淡然一笑,身子微向右侧,手掌徐徐收回。
来人顿失阻力,往前冲出三步,方才制住身形,随后霍地回头,指着刘浓,大声问道:“汝乃何人?”
“行路人!”
刘浓眯眼与其对视,唇左微微翘起。
来人凝视半晌,慢慢挽起双手,揖手道:“别过!”
“别过!”
刘浓稍作还礼。
“啪啪!”
来人走得两步,身形一滞,随即轮起两脚,将断裂木屐甩飞,而后赤着脚,噌噌噌离去。
“怪人!”
孙盛面带微忿,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低声问萧氏随从:“此乃何人?怎地如此无状!”
萧氏随从微微一笑,摇头不言,反将手一摆,示意三人继续随其而行。
待至酒楼。
随从在前,刘浓三人在后。大堂宽阔并无案席,慢步徐转木梯直上二楼。身入其中,顿晓奢华为何物,琉璃作墙,翡玉作树,楠木廊上展铺金边紫苇席,沿廊则有书、画裱于两侧。去屐而入,漫眼观过,皆是名家手笔,其间竟有一幅画乃是曹不兴之《龙头祥》。
刘浓驻足于画前,细细品摩,《龙头祥》整幅画共四卷四龙,此画为《赤龙卷》,但见云蒸霞蔚,龙起苍茫,匍匐绵延于清溪之上。日中龙,云中龙,水中龙,三龙一体。只得数息,心神便已悄随,为其所慑,教人情不自禁的陷于变化之中。
“瞻箦!”
身侧传来一声唤,将刘浓生生抽出。
褚裒瞅了一眼画,笑道:“龙腾云而起,然画无翅可飞,待食毕再来观画。”
入得室中,酒菜已上案。适才那一会观画,竟去得小半个时辰!
刘浓心中震惊,暗暗感叹曹不兴之能,将所思所欲尽束于一画,焉能不慑人!嗯,舒窈作画取意已然妙绝,但若与曹不兴相论,则高下立判矣!桥游思呢,她之捕神,恐不多让……
随意夹起片鱼肉,略作一尝。
嗯,味道极美!
默食无言,色香而味美,确有不同;特别是那一壶鲈鱼,亦不知用得甚辅料,极尽鲜美,缠舌不去。三人空腹已久,匆匆将案上各色吃食扫得精光,而后相互看着彼此对笑。
孙盛笑道:“昔日张季鹰徘徊于洛阳,得遇秋风而思江左鲈鱼,即命驾而归,不想却因此避过杀身一劫!平日亦常啖鲈鱼,然始今方知,味有不同。”
“哈哈!”
褚裒将嘴一抹,戏言笑道:“安国可知,此鲈鱼作价几何?”
孙盛道:“几尾鲈鱼,能值几何?大不过百钱矣!”
褚裒将丝帕一扔,淡然笑道:“百钱?千钱不止!”
“啊?”
孙盛心中一惊,一尾鱼便作价千钱,虽是世家子弟见惯奢华,亦不禁喃道:“怎可如此事靡矣?”
褚裒浑不在意的笑道:“味美则可!但有万金,只为博我一笑尔!不过,若论事靡,如此算得甚!瞻箦、安国,且随我来!”
言罢,按膝而起,踏向室外。
刘浓本欲观画,奈何褚裒兴致颇高,亦不便拂其心意,只得随着二人下楼。褚裒吩咐萧氏随从,命其领众人至弈楼;孙盛笑言何处不可行棋,何故非得前往楼中再行花费。
褚裒笑道:“此弈非彼弈!”
“嗯?”
孙盛眉头微皱,突地眼睛一亮,似想起甚,面色数变,若幡然醒悟,双掌一拍,惊道:“莫非,莫非此弈楼,乃是赌弈?樗蒲!适才那人是输光了!怪道乎脾性恁大……”
“然也!”
褚裒叉着腰,挺着胸哈哈大笑,随后侧身问刘浓:“瞻箦,可知樗蒲,可曾行过?”
樗蒲?赌棋……
刘浓微微笑道:“见人行过,略有所知。”心中却道:唉,适才那厮输得只剩中衣,如何不知……
樗蒲,嫣醉与巧思时常玩,便是来福与罗环亦偶有较量。樗蒲又名五木,类似后世飞行棋,有棋盘色作红、黄、蓝、青、白;棋子五枚,有黑、白、犊、雉四种花色,可生十二类组。
相传为老子西出函谷关,经由胡人之地而携回,初时归为棋类,可行智兵之道。然,时日一久,世人久行其中发现关窃,于是乎便沦为赌弈之所用。再因其变幻多端,行之简单老少皆宜,且凭运气更多乎于智,瞬间便取代六博成为赌中佳品。而六博亦不简单,荆轲因其与人决于闹市;南宫万因其而怒砸国君致死;汉文帝更因输棋,一怒砸死吴太子,从而导致七国大乱!
一输可倾国,一输可尽家。
思及此地,刘浓心中猛然一震,竟微微顿步,抬首望向不远处的弈楼,双眼缓缓微眯,心道:七星脸,嗜赌成性,莫非,是他……桓温……
……
注:其间有些历史人物稍稍提前了几年,不过江山查阅后,发现他们的生卒大多不准。便是弟兄之前亦不作准,有时为兄者反没弟大。是以,前后几年误差,请大家别怪。但历史事件,不会改时。另推荐一部民国女频《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非常不错哦。
第八十三章 赌中圣手
尚未踏入弈楼,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疾传。
“啪,啪……”
闻声,刘浓缓缓回转身,漫眼一掠,剑眉微凝。
七星脸去而复返,散发而赤脚仅着中衣,样子狼狈不堪,然其神情却似蛮不在乎,反而昂首挺胸,光脚踏得沉稳有序,尚多几分轻快。而此番神态颇是熟悉,细细一思,竟与家中白将军风范颇有几许相似。想到此处,情不自禁的嘴角微扬……咦,尚有人!莫非搬救兵……
“元子莫急,稍待!”
柳丛中传出一声高呼,随后便见华袍浮动,两名郎君疾疾奔出。
其中一人双手按腰,剧烈地喘着粗气:“急,急甚!早,早便与汝言过,汝,汝之蒲技岂可,岂可与萧子泽相较!咯,输,输光了吧……”
“嘿嘿!”
七星脸浑不在意的将手一挥,大声笑道:“休说恁多,今日一战,我不及他,是以方会将汝请来!一切,便拜托无奕了!不然,我将悲矣!”
“唉,若是颜道在,一切安矣!”
来人喘得一阵气,慢慢缓过劲来,徐徐将身挺直,打眼望向红楼,却一眼瞅见刘浓三人,眼神陡然一凝,随后微微阖首,淡然一笑。
温文儒雅,傲慢暗藏,看似阖首微笑,眼光却漫而不见。
这人是谢氏二郎君谢奕、字无奕,年方十六便已是太子洗马,来年则会前往剡县赴任府君。便是他将谢氏客院借赁于刘浓等人,其与七星脸桓温是总角之交;桓温好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谢奕亦渐染此道。而桓温则是龙亢桓氏子弟、中上门阀,其父恒彝为江左八达之一,现任尚书吏部郎。
“原是谢无奕!”
褚裒轻声低喃,随后暗振神色,轻迈一步,揖手道:“钱塘褚裒,见过谢郎君!”
“三恶之人!”
谢奕将手略略一拱,淡然道:“汝之三恶,倒亦有趣!”说着,目光漠不经心的扫掠,一顿,倏然定在刘浓身上,闪了两下,歪着脑袋,脱口而出:“叔宝乎?”
桓温瞟了一眼刘浓,叉着腰,肆意笑道:“卫叔宝体弱赢瘵,为人所看杀,这位郎君虽是美姿仪,却与……”
“咳!”
刘浓一声干咳制住其言,卫世叔待他恩深似海,岂可容人非议,当即踏前一步,沉然一个揖手,默然不语。
“嗯……”
桓温性烈如火,被其打断言语本来极是不喜,待见刘浓眼眯作锋,神色则不卑不亢;一阵对视后,心中竟莫名而生好感,随即哈哈一笑,将手一拱:“某名桓温,敢问何人当面?”
刘浓淡然道:“华亭,刘浓!”
“华亭美鹤,刘瞻箦?”
谢奕身侧之人轻呼,待见桓温与谢奕皆面带狐疑的看来,涩然笑道:“大兄,元子,汝等不知,华亭美鹤之名,现已遍传山阴城。适才弟来时,曾闻城中女子言:华亭有鹤,美斯美矣,恰玉似雕,如砌似蹉……”
“哈哈,本该如此!”
桓温放声纵笑,挥手之间看着衣袖猛然一怔,一阵清风吹来,全身上下突地一个激灵,叫道:“哎……你我在此地盘恒作甚!无奕,快走快走,替我将衣冠讨来,再作分说!”
言罢,拉着谢奕直奔弈楼。
孙盛笑道:“常闻龙亢桓氏有子,性直率真若烈马,今日一见,果然非虚。”稍顿,看着仅剩的谢氏郎君,揖手道:“吴县孙盛,见过这位谢郎君!”
“嗯。”
那谢氏郎君淡淡而应,略作拱手还礼,随后转向刘浓,揖手笑道:“谢珪,见过刘郎君!昔年,君幼时所作之诗,谢珪甚是喜爱,不想今日得见,幸甚!”
“谢郎君过誉!”
刘浓淡然一揖,见孙盛面色羞窘且藏有微忿,心中暗叹:各人自有各人缘法,褚裒虽傲但性真,孙盛空有玲珑心,却反失其真……
褚裒亦知孙盛尴尬,有意化解,便笑着摧三人入楼再续。
谢珪岂会不知,然上等门阀自有骄傲,其根本不予理会孙盛作何感想,反倒若无其事的与刘浓续字,随后便挥袖而去,亦不与三人同行。
其字为知秋!一叶障目,一叶知秋!
“唉!”
孙盛怅然一叹,随后抬首看向红楼,眼底神色极是复杂,数番变化之后,似已作决,沉声道:“季野,瞻箦,寄人以檐下,何凄?居人于眼下,何悲?孙盛自知才疏学浅,难以振声而鸣志,这便与两位作别!至此一别,他日再逢,必是胸中藏物,乘时而出矣!”
言毕,深深一个揖手,不待刘浓与褚裒还礼,便已昂身而起,踏步直去。
“安国!”
褚裒大声唤着。
孙盛身形猛地一顿,而后背对着二人缓缓摇头,随即加快脚步,三两下便转进柳丛深处。
稍徐。
褚裒虚着眼睛,慢慢回收目光,缓缓转向刘浓,中有精光欲透,声音却极低极沉:“瞻箦,你我三人同来,安国已去,只余我与君尔!与君相识虽短,亦知君内秀于魂,存大志于胸,绝非我所能及可知。然,今日褚裒冒昧问一言:若我亦随其而归,汝以何视之?汝待若何?”
何以视之?我待若何?褚裒,若论其心性,较之陆祖言少得一分诚,较之祖茂荫少得一分真,然褚裒便是褚裒,骄傲之人也,皮里自有春秋矣!其虽言表而心知,其虽简贵却非掩……
半晌,刘浓洒然一笑,徐徐将手挽至眉前,揖手道:“季野,刘浓视之,与汝何干?刘浓待之,与汝何干!若要真问,不知季野可否,视刘浓为友尔!”
“瞻箦……”
褚裒嘴唇蠕动开阖,看着刘浓说不出话来,眼中渐润,皆是心气高傲之辈,自然知晓刘浓此言何意。然也,君子相交,贵在相知,何言其他!自此一揖,莫论生死纵往,莫论风雨如惶,终生为友尔!
少倾,徐徐抬手,正了正头顶之冠,拂平袍摆褶皱。
还之以长揖,不起!
朗声道:“瞻箦,自今日始,钱塘褚裒愿与君为友尔!昔日常闻桃园三友,亦闻竹林七贤,复闻伯牙子期。如此三种,概不相求尔。君子相交,漫若非华,亦不求尔!莫逆、杵白,皆不求尔!天地为证,好教瞻箦得知,今日一拜,哪怕两两相离,纵然往返生死,终不相负……”一语绵长,声音渐高,起伏若徐风过林,有锵锵之音,有绝然不返!
刘浓沉声道:“季野,你我相交,何故言誓?”
“瞻箦!”
褚裒缓缓抬首,双目投视刘浓,星锋渐欲辉眼,沉沉挽手再揖:“你我年少,血亦正热,概当如此尔!莫非,瞻箦不信褚裒胸腔之心否?若是如此,愿剖心以待!”
“季野!”
刘浓看着低首长揖的褚裒,久久难以言语,心潮澎湃如海,索性放任其汹其涌,亦不作多言,用力一抖两袖,且把礼挽至眉前。
敛尽嘴角之笑,荡尽眼底之芒。
缓缓,徐徐,寸寸下沉。
对揖。
“妙哉!!”
柳丛中,早已于此聆闻的华服郎君大步踏出,疾疾行至近前,揖手笑道:“两位所言,袁耽皆闻,可否暂莫续论,且待袁耽尔!”
袁耽!东晋赌中圣手!
刘浓与褚裒皆惊,这袁耽是陈郡袁氏子弟;汉魏时,若论天下门阀之最,自当归属袁氏;便是汝南袁氏亦是出自陈郡袁氏,东汉末年,汝南袁氏争霸败于曹魏,自此烟消云散;然,陈郡袁氏根基深厚,到得魏晋之时俊杰之才呈出不穷,名士不绝于朝野。
南渡之后,虽有所消减,但其却与谢氏交好,两家几近一体、守望互助,是以仍旧乃顶级门阀郡望!而这袁耽,自幼持才且好赌,为赌中第一圣手,但为赌者皆闻其名尔!
袁耽见刘浓二人神情微怔,嘴角一咧,淡然笑道:“二位莫要心疑,正如褚郎君所言,概此种种,皆不求尔!如此妙人妙语,闻之幸甚!袁耽别无它意,唯求与两位相交矣!只是袁耽尚有好友之急需解,唯恐怠慢你我之诚,请稍待片刻便可!”
言罢,亦不待刘浓二人作言,稍作揖手,便挥着宽袖跨步而去。行至一半,似想起甚,一拍脑门,突地回头,笑道:“何不同往?”
“固所愿也!”
刘浓、褚裒大声笑道。
当下,三人踏入弈楼。大堂中有十来人两两对坐,或行棋、或六博、或樗蒲,阳光透窗而进,照着高冠宽衫,一个个神态颇显悠闲。
不闻他声,唯余落子轻扬。
有人正欲投木,偏着脑袋思索,恁不地一眼瞅见门口踏进之人,眯着眼睛辩了辩,随后眼神骤然一愣,惊呼:“莫非,袁颜道……”
对坐之人问:“哪个袁颜道……”
话将出口,倏地回首,看向门口,神情震惊,手中木落。
满堂闻声而惊,纷纷投目。
“啪!”
“啪啪……”
紧随其后,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乱七八糟的棋子落得一地!
袁耽看亦不看堂中之人,径自叫过堂侧侍着的萧氏随从,沉声一阵问询。那随从面显难色,稍稍作想,终是闭口不言。袁耽一眼横过,眉头倒竖,喝道:“岂有此理,莫非萧子泽,惧我矣!”
这时,一个女婢由楼上而下,款款行至近前,朝着三人浅身万福,低声道:“袁郎君莫恼,且随婢子来!”
“哦?”
袁耽眉梢一挑,瞅了瞅楼上,抱着双手,懒懒地道:“何人请我,欲至何地?”
“这……”
闻言,女婢神色一愣,情不自禁的将目光投向楼上。
“请汝至想至之地,汝若不愿,便罢!”
冷冷的声音自楼上飘下,沿着堂中漫漫一荡。闻此声者,满座衣冠尽皆再惊,神色间若有所思,想窃窃私语,却纷纷忍着。
袁耽神色亦是微变,随后双手朝着声音来处一拱,淡声道:“袁耽,见过!”
稍待数分,楼上声音未再出。
“三位郎君,请!”
女婢再次万福,领路行前;袁耽、刘浓、褚裒随后。
直直入得三楼,沿廊转角与酒楼一样,两侧俱是奢华装饰、名家字画,刘浓自不会再驻足观画,这袁耽是去救场的,岂可耽搁。
待行至三楼最深处,有一道长长的走廊,直通一间雅室。
女婢于此顿步,万福道:“三位郎君,但行便是!”
袁耽挥袖便走,直入雅室。
八个美婢候于前室,见得三人踏进来,神色微惊,随后浅身万福。娇嫩软糯的声音飘进内室,中有一人笑道:“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三人转过长达两丈的八面玲珑仕女屏,一切尽显于眼。
长长矮案一方,四人对座于案。
案上置着樗蒲棋盘,在矮案两侧,有几名美丽的女婢跪捧木盘,其中分别盛着几样物事:纸约、玉冠、华袍、木屐,甚至尚有澡豆、香囊……
面南而坐之人,眉目俊雅,左手懒懒的以肘支案撑着脑袋,右手则悠哉游哉的挥着白毛麈,面带微笑的看着刘浓等人踏进来。待将刘浓辩清,眼睛一眯,眉锋一挑,微微阖首。
萧然!竟然是他!
刘浓心中虽有稍惊却不奇怪,略作拱手以还礼。随后淡淡扫眼而过,一眼之下,不禁莞尔!
另外三人自然便是谢奕、谢珪、桓温,只不过短短两炷香时光,三人模样尽皆凄惨。桓温自不用说,其本就输得精光!而今,且看另外两位:谢奕浑身上下已无别物,唯余一顶青冠!进来时,其正将镶玉的腰带卸下,欲放入盘中!至于谢珪更惨,连脚上木屐亦没了,正被身后女婢捧在盘中……
“颜,颜道兄……”
谢奕回转身,面色窘然的捧着玉腰带,而眼中神情耐人寻味……
“啪!”
桓温眼睛唰地一亮,猛地一拍大腿,簌地按膝而起,一把抓住袁耽,喜道:“颜道,来得正好!”
谢珪徐徐回头,眨了一眼睛,随后冉冉起身,抖了抖短短的雪白中衣,赤脚在同色苇席上擦了擦,朝着刘浓缓缓揖手,淡淡的笑道:“刘郎君,失礼了!”
……
注:关于孙盛的离去,大家可能觉得很突然,但是江山从他一出场,就一直在描述他的心性。他的离去,是必然的。本来想在文中多作一些注解,但嫌占字细。如果觉得突然,不妨把他的出场描述,以及后面的种种所为仔细看看,便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理所当然的。另推荐一部女频民国《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角很不错。
第八十四章 恰当少年
谢氏水庄。
孙盛站在月洞口,回眼望向刘浓与褚裒所居的院子。日红似火轮,遍洒竹篱,投得虹影孔孔格格;凝视久了,恍恍惚惚竟有些许迷眼。
随从们正在来往进出,将各项家什搬至牛车中。
贴身近随侍在身侧,忧心冲冲的看着自家小郎君,几番欲言又止,终道:“郎君,为何不稍待些时日再起行呢?”
稍待时日……
会稽学馆开馆!
孙盛缓缓转身,眉头微皱。自是知晓随从何意,由吴县而至山阴,往返几尽千里;这般无功而返,就初衷而言,实属志韧非坚。然其自知,若再滞留,终有一日将薄蓄激发,别的倒亦罢了,唯恐心志将损。心志若失,即失率真!当今之天下,失真者……
淡然笑道:“无妨,我自求我真矣,何处不可习文章!但得一日,终将回返!”
言罢,眯着眼睛最后掠得一眼,随后挥袖踏出水庄,心道:褚裒事人事已,可至钢亦可柔之,必将振翅高飞!刘瞻箦……古之君子尔?嘿嘿……华亭美鹤不可成仇,不可敌……
“哞!”
青牛纵啼,车队穿闹市而行。
……
萧氏弈楼。
青玉笛,楠木案,一品沉香缓浮冉燎。
案上摆着竹简,半卷半展。皓腕若凝雪,玉指修长不似物,慢慢的逐着竹简上的字迹,寸寸挪动。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轻轻喃念,睫毛扑闪时,明眸如水眷。一诗念罢,嘴角稍弯,两手叠在腰间,稍一用力,身子向后缓缓舒展,亦不知想到甚,浅浅笑起来。
女婢踏进来,默然跪在案侧,轻声道:“娘子,人已去了!”
将笛捉在手中,徐徐起身,绿色的襦裙瞬间抖洒。巧巧徘徊至门前,回眸一笑,恰若怒绽夏花。看得女婢亦为之而凝眼,心中悄悄暗赞。
捉笛人,歪着头,似自问:“何不,去看看……”
……
雅室内。
其间甚大,十几人共处一室,亦未有半点局促之感。
自袁耽一来,垂首丧气的谢奕三人瞬间精神焕发,赶紧让出对弈位置,斗志昂扬的落座于沿窗一侧;刘浓与褚裒则在另一侧。
袁耽嘿嘿一笑,大马金刀的落座在萧然对面。弹了弹盘着的袍摆,发出“扑”的一声轻响,扬眉笑道:“萧子泽,可识得袁彦道否?”
“哦!”
萧然嘴角一翘,白毛麈缓缓一打,歪着半边身子靠向身侧侍姬,枕着软软的香肩,撇向几个托盘的女婢,慢声道:“袁颜道何人,我为何要识得?”
“哦,这便教汝识得!”
袁耽淡淡说着,亦不作恼,眼睛眯得只余一条锋线,将手一扬,“唰”的一声,已将案中五木揽在手中,歪着嘴巴,手指一掂,便见得五只两头尖尖、中间扁平的木棋,顺着五根指节滑来滚去,四色花彩转动不休,晃得人双眼欲乱。
室中人,皆惊。
嗯?!
萧然暗暗心惊,眼底锋芒缓缓聚作一点,徐徐直起身子,正视对面的袁耽,眉梢渐渐凝重,心道:袁彦道,果然言传非虚!嗯,切不可大意……
袁耽道:“为教汝识得彦道,汝且执先!”
“哼!”
萧然一声冷哼,抓起五木,看亦未看,顺手一扬,五木鱼贯飞入昆木壶中,咕噜噜一阵旋转之后,五木定止:犊犊白白白,贵采为犊。
擒起细矢,直线劈走十步,直逼袁耽本阵,棋势勇猛锐利!
“嘶……”
谢奕三人齐齐抽得一口冷气,即便刘浓亦是微惊,樗蒲有十二类分彩,其中杂采八,贵采四。起手便是一个贵采,运道与技巧确实皆旺矣!怪道乎,这萧然能将谢奕三人杀得落花流水!
“嘿嘿……”
袁耽浑不在意的一撇,随后冲着四周众人团团一个揖手,淡然道:“小小最次贵采尔!且待我杀之!”言罢,五根手指轮轮一转,便见得五枚棋木轮流飞入昆木壶中,疾疾旋转如坨,教人分不出花色。
如此最是勾人!
桓温两眼瞪着昆木壶,作捶击掌,情不自禁的唤道:“卢,卢卢!”
“卢,卢卢!”
谢奕与谢珪亦跟着轻声作唤,上下点头与唤声频率相同,仿若如此便能唤出个最贵的采来!
褚裒凝视飞旋的五木,嘴里亦忍不住的喃着:“卢……”
唉!
刘浓默然观之,眉间微凝似川,心中则暗暗作叹,赌博自古以来便禁而不绝,皆因其可慑人胜负之心,存于或有或无之间;在座诸君皆是世家子弟,乃饱习诗书之辈,然亦难免为其所惑矣!嗯,思归思,存在即是有因,亦不可概然否之。力若不及而移石,终当教石砸身尔!
便在此时,昆木壶中五木定止:黑黑黑犊犊,真是一个卢!
最贵之采!
“妙哉!”
桓温拍案而起,大赞:“彦道,圣手尔!”
谢氏兄弟喃道:“圣手矣!”
褚裒眼神顿然凝滞,满脸的神情变化来去,就四字:不可思议!而刘浓亦暗奇,这可不是色子,昆木壶滑不溜湫且离手,行棋人极难控制五木花色,大多只能靠运道,是以其方能瞬间取代六博!
“过誉……”
袁耽洋洋一笑,再次一个团揖,落座。擒着细矢直杀十六步,一举冲至萧然本阵营口,沿路斩杀三子!
萧然嘴角一裂,伸手招过女婢,端着茶碗抿得一口,淡然笑道:“好气魄!”
袁耽笑道:“一招尔!”
持续。
第二回,萧然掷出个杂采,塔;然其却并不气馁,犹自笑颜盈盈。袁耽接掷,亦是杂采,枭;擒着细矢横冲直撞。如此往来数回,袁耽一路直斩,剑逼阵宫。
第九回,萧然出贵采,雉,四方细矢合围,斩杀袁耽尖矢,顺势将已方尖矢推出五步。
阵形已具!正是锋夭……
咦!
刘浓漫漫眼光徐徐一收,捉着茶碗暗暗沉吟:此乃兵道!萧然这几回是故意势弱,趁着袁耽直取中军之时,断其中路,截其后路!显然,两人皆可大致控制五木定势,若是如此便非赌弈,而是在互行兵道。兵道亦诡道、亦心道,需得细而观之,以辩其人、以察其性!
第十一回,袁耽看似漫不经心的重组锋线,却猛地再次打出一记贵采,卢!此举恍似羚羊挂角,天外飞来!竟弃本阵不故,孤军直凿萧然本阵!
十二回,萧然四路合击,斩杀孤军;留下两路防守中阵!
就在此时,袁耽犹若神助,贵采,卢再出!携着箭形细夭,直冲两路拦截,四下斩杀;萧然大惊,慌忙四路合围却终究慢得半步,教其一举击溃本阵,直达终点。
“啪!”
五木入壶!四座皆惊!
袁耽冷声道:“如此,识得袁彦道否?”
“一局尔!”
数息后,萧然漠不挂心的将白毛麈往案左一扔,提笔在左伯纸上划下一笔。
而如此一笔,便是十万钱!整整百缗!
谢氏三人对目互窥,面色尽皆大喜,纷纷投目女婢托着的木盘,随后略带尴尬的看了看刘浓二人,匆匆转走目光,神情颇见涩然。
桓温输得二十万钱,谢氏兄弟输得十万钱;三人浑身衣物抵押一万钱,合计三十一万钱!如此一局,已然赢回三成,若趁势再赢几局,想来便可重着冠袍矣!唉,这般等同裸呈相对,终是有失斯文,教人坐立难安矣……
再战!
棋盘不见血光,然杀气腾腾。虽然二人兵道相差无几,但若论赌技,萧然倒底欠缺袁耽些许。
连败三局!
一败再败之下,萧然却将赌注一再提升;到得最后,赌注已是五十万钱一局。
气氛沉凝若水,托盘女婢低首垂眉,不敢看向棋盘,浑身微微轻颤,心道:这盘子,好沉呀……
满座不闻声,唯余五木转动,细矢厮杀……
“啪!”
五木再入壶!
袁耽面红若坨玉,双眼绽露精光、闪烁似茫,漫眼掠过所有在座之人,随后挥手将袍摆一弹,微微昂首,慢声道:“如此,可识袁彦道否?”
呼……
褚裒按膝之手紧拽成拳,暗暗呼出一口气,胸膛禁不住轻轻起伏;经得计算,那萧然前后已输三百万钱矣!三百万钱,若在偏远之地,可以置老大一个庄子!
萧然,将作何答?
半晌。
“啪!”
萧然将手中五木投入壶中,微微向身侧点头示意,几名女婢知意,遂将手中木盘托向谢奕三人。而后,其缓缓正身,凝视着对面袁耽,罗预数息后,慢慢将手一揖,正色道:“佩服!袁彦道之蒲技,萧然不及!三百万钱,彦道随时可遣人来取!”
“哈哈……”
袁耽等是便是此言,放声大笑,稍后,徐徐敛了笑意,抬起双手,揖道:“胜则胜,败则败,绝不搪塞而滞泥!萧子泽之名,亦不为虚尔!今日与君对蒲,袁耽甚是畅快!但取前番好友所输,后者取之何意!”
言毕,按膝而起,疾步行至刘浓二人面前,揖手笑道:“余事已了,两位,袁耽尚可入得眼否?若可,你我三人,何不就此缔结为友!”
袁耽,值得为友。
刘浓撩袍而起,揖手笑道:“华亭刘浓刘瞻箦,见过颜道兄!”
褚裒喜道:“钱塘褚裒褚季野,见过颜道兄!”
“哈哈!”
袁耽放声再笑,心中极是开怀,放眼撇了撇四周,见矮案上置得有酒,遂大步踏往,提着酒壶笑道:“子泽,借汝一壶酒尔!”
随后,不待萧然接话,提酒而返,朗声笑道:“昔日桃园三友,以浊酒一壶祭告天地玄黄,乃此成就一番大业。如今你我三人既欲结友,怎可无酒。”
说着,将酒沿着矮案徐徐一洒,随即便欲提壶就饮,突地想起一事,眨着眼睛再道:“袁耽年已十七,不知瞻箦,季野,年岁几何?”
“彦道稍待!汝等意欲何为?”桓温挥着手大声叫道,其正在两名美婢的侍奉下穿衣袍,瞅见袁耽此番行径怪异,既饮酒且续年岁,两眼放光颇是好奇。
“然也!意欲何为……”
谢奕随口而应,将心爱的玉带复又系好,拍了拍腰间;再扶正头冠,拂了拂袍襟,漫眼掠过身侧铜镜,缓缓一笑。暗中自赞:翩翩郎君,亦如玉矣!
萧然沉吟半晌,嘴角一斜,懒懒起身,提着酒壶,行至三人身侧,笑道:“三位,莫非缔结挚友乎?如若不嫌,可否将萧然亦续上!萧然,萧子泽,年十五!”
“缔友!”
闻言,桓温突地一声大叫,两眼圆瞪吐光,吓得身前女婢退后半步;其却浑然不觉,几个疾步窜过来,大声道:“桓温,桓元子,年十四!”
谢奕整毕衣冠,悄然转至案侧,捉了一杯酒,徐徐迈至近前,环眼一扫众人,淡然笑道:“谢奕,谢无奕,年十六!”
谢珪将乱发一挑,扯了根丝带一系,三步踏来,笑道:“谢珪,谢知秋,年十五!”
褚裒笑道:“褚裒,褚季野,年十五……正月!”说着,挑了挑眉,一眼掠过萧然、谢珪,意态明显……
唯有刘浓尚未续,众人将目光齐投美郎君。而桓温更是双眼如炯,紧紧死盯。尽皆十五、六、七,唯他一人十四,如何教人心甘!
美郎君面带微笑,淡然道:“刘浓,刘瞻箦,年十四,正月!”最后两字,落得既慢且缓。
“啊!”
桓温大叫,双手一摊,渭然叹道:“莫非,我将最小乎……”
“哈哈……”
众人皆笑。
袁耽年岁最长,心中大喜若狂,飞扬着眉梢,目光慢慢漫过在场之人,随后缓缓举起酒壶,便欲先饮。
“且慢!”
冷冷的声音自屏风后飘来。
众人回首而望,一眼皆怔。
青玉笛,嫩绿衣,款款冉冉绽出来。若玉,恰似烟。若碧,仿若水。翠丝履,小蛮腰,翡雪飞洒。明眸最柔,浅浅一荡,何忍诉离殇。
她一来,满座衣冠俱敛。失颜。
……
山阴城东,某园。
牛车行至竹道口,辕上车夫将正帘挑开。
华袍高冠的郎君一步踏出来,瞅了瞅院门,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下车,疾步而行。
门前随从问道:“何人?”
郎君负手答道:“吴兴周氏周义,前来拜访先生,尚望通禀。”
随从道:“先生不在!”
“嗯……”
周义瞟了一眼林梢之日,笑道:“周义久幕先生之名,愿迄足静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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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月色同轮
绿衣浮动,俏俏绕过屏风。
明眸悄然一转,与美郎君默默相对,眼底藏着晶露,睫毛轻唰两下,调皮的不像话。
渐尔退走。
擒着青玉笛,身子浅浅下沉,朝着一干郎君款款万福:“宋祎,见过各位郎君!”
宋祎,萧氏之义女,最擅弄笛,半年前曾献曲于建康皇城。一曲震惊满堂,一曲博尽雅名。此间笛楼,便是萧氏家主萧整为其所建。
谢奕等人面色微变,纷纷揖手还礼:“见过!”
宋祎冉冉起身,目光漫不经心的一扫,缓缓凝于刘浓,笑道:“原是刘郎君,午时,宋祎曾于桥下,为君献曲一首。而今看来,果是有缘。”
宋祎,绿珠之弟子。传奇女子,来往豪门高阀,算尽天下英雄……
为何在此!
刘浓暗暗心惊,左手微微颤抖,不着痕迹的以右手抹过,浑然荡于无形,揖手淡声道:“原是宋小娘子,刘浓见过!蒙以赠曲,刘浓谢过!”
“嗯。”
浅浅一声嗯,似喃若嗔,如糯软绵且带俏,令听见的人神情为之一顿,心神尽皆悸摇。其仿似早已司空见惯,宛尔一笑,轻步移至矮案边,提起一壶酒,漫声道:“诸位郎君意欲结友,宋祎闻之甚喜甚羡,惜此身为女儿,不可同缔。愿以一酒,与诸君携心相遂!”
言罢,提着酒壶,举至微笑着的点绛樱唇,徐徐作饮。
一饮,尽壶。
将酒壶轻搁于案,回身,眸子亮如雪。
“妙哉!”
桓温沉沉而赞,似恐声过高,惊住眼前人。随后恍然一悟,摇了摇头,面呈涩然。搓手笑道:“海量矣,此乃何酒,嗅之便已如此浓烈!”
“竹叶青!”
宋祎浅浅一笑,再度一个万福,携着几名女婢杳杳漫去。行至一半,顿住身形,未回首,淡声道:“诸君结于红楼,当为红楼七友。”再不停留,绕过屏风,消失于众人眼前。
稍徐。
萧然道:“红楼七友,甚好!”
“然也!”
袁耽神情悠然似怅,徐徐回神,持着酒壶环环作邀,双手挽至嘴边,咕噜噜一阵狂饮,而后眼珠晶亮:“诸君,袁耽年岁稍稍痴长些许,便居红楼七友之首!”
当下,众人再细论年月长幼。袁耽自是为首,其次谢奕、褚裒、萧然、谢珪、刘浓。
桓温为最末,抱着酒壶狂饮,待得眼花耳热后。
其度步迈至窗前,目逐烟起云幻,一时情动不可自耐,遂双手把栏,概而歌之:“蹙蹙兮楼红,危危乎尺百;有子七人,缔结为友。悠悠兮天苍,茫茫乎世荡;有子七友,吐酒作歌。古来天骄,持戈纵马;今方雏雄,振翅捭阖……”
“妙哉!”
众人皆赞,一时欢畅。
其时,谢奕嫌室中局促不可尽意,提议至楼下柳亭中纵诗咏怀,众人附议,鱼贯而下楼。待将至大堂时,萧然瞅见其间有不少闲杂人等,眉头一皱,命随从将堂中郎君尽数礼请至外。
随从领命踏前,大声道:“各位郎君,今日萧氏红楼不待客,请!”
说着,将手摆向门口。
堂中郎君闻言皆惊,纷纷停滞行棋、对弈,匆匆转目投向扶梯口;待见其间下来者俱是上等门阀子弟,四下冷然一静,尽皆默而不言,神态各异。
半晌,有个郎君揖手问道:“萧郎君,何故如此?怎可如此!”
萧然冷冷一撇,向着堂中略作拱手,淡声道:“今日红楼七友首聚,尚请各位成全!”
“这……”
“唉……”
等级森严的九品中正制,早已将各人分作三六九等;堂中在座者皆是中、次世家,若是在别地亦是高贵之人,但在萧然眼中则成了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一阵私语之后,只得忿忿离去,有怒有怨皆不敢言。
萧然这是率性而为,但凭自己心中喜好。或因一言,或为一举,甚至一个眼神,合得心意则为友,不合则为闲人。而此,正合当今天下名士所推崇:返朴归真。
有眼尖者一眼瞅见刘浓、褚裒混杂于其中,特别是刘浓风仪英美、卓尔不群,面上神情则悠悠淡然,便是为众多精英人物所环围,亦难掩其姿。
那人细细一辩却不识得,便私语相询:“此乃何人?”
身侧之人看着静秀于人群中的刘浓,皱眉答道:“华亭刘浓,次等士族,日前曾于城门口见过!”
“啊……”
问话之人面色大惊,随后眼羡的看向柳亭中的美郎君,情不自禁的喃道:“此子得与谢、袁、萧结识,且缔结为友,何等幸甚!想来,不日间,山阴城便会遍传其名,足以令其振翅而飞矣……”
“走吧,其人即便不得此运,亦不可小觊。”
身侧之人渭然长叹,他正是日前在城门口讥问刘浓‘华亭在何’之人,而今却轮到自己被人赶扫出庭,真是时矣命矣。
红楼。
三坛竹叶青排摆亭侧,尽空。
萧然捉着酒壶,歪倒在侍姬怀中,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灌着美酒,嘴里尚在喃喃自语,亦不知在说甚,只是眼光不时漫向刘浓;桓温这厮最没品,饮多了酒便撒欢,拉着谢珪跳起鸲鹆舞,自己跳得不佳、踩人脚,反怪谢珪不知配何;谢奕平日温雅,酒后风骚,纵身跳到大石头上,放言自己乃是常山赵子龙,将领千骑卷平岗,扫尽胡风归洛阳;袁耽醉枕美人膝,与褚裒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及北地、长安,声音低沉……
刘浓懒懒的靠着亭柱,怀中抱着一壶酒,一腿斜伸一腿微曲,面若红玉欲滴,眼睛却明亮若星。腮边微鼓,中有一枚青梅,浓烈的酸味涤荡沉沉酒意,总算未醉。漫眼看向诸人,微微一笑;突地似有所感,蓦然抬目红楼,一截绿纱,随风飘冉。
日落红楼,两相辉。
众人兴致皆尽,各呈醉态的相互作别。便有萧氏随从行至院外,传各人随从前往扶携。
来福在外候得已有半日,见小郎君久久不出来,心中着急犹似猫抓。
当下便大步踏入院中。
将将行至弯曲柳道,一眼便瞅见褚裒正伏在亭边狂吐,心中暗暗一惊,脚步迈得更快。
三两步窜至亭中,见小郎君双眼迷蒙,斜依亭柱,摇摇晃晃似站不稳,赶紧上前一把扶住,疾疾唤道:“小郎君!怎地又醉了?”
手中,塞过一枚青梅。
“来福,我没醉,走吧!”刘浓轻声说着,朝着来福眨了眨眼睛,未接青梅却借着来福的双臂,步履蹒跚的往外挪,仿若醉得厉害。
“哦……”
来福浓眉一跳,瞅了瞅那些醉得乱七八糟、丑态毕露的郎君们,嘴巴斜斜一裂,默然偷笑,心道:我家小郎君,就是聪明。
笛声。
起于红楼,穿破夕阳。一挑,云裂。霎那间,雪崩。
渐渐,幽慢。缠上空谷,沉吟徘徊。
古音八八,笛声最宛。
此音却似箭,箭箭插云霄。
有女婢自笛音中来,款款行至刘浓与来福面前,浅浅一个万福,默笑不言。刘浓被人折穿,暗暗汗颜,只得畅然肃立,静闻笛声翻江蹈海。
一曲终毕,刘浓端正衣冠,朝着红楼深深揖手。
女婢轻声道:“刘郎君,我家小娘子言:曾闻华亭美鹤擅琴,堪比嵇叔夜。今日郎君酒憨,若是行琴,恐有不便。尚望日后,有幸可以耳闻。”
刘浓望向红楼,但见青笛绿衣互映,栏中人正将眸子相投。心中微悸,缓缓转走眼光,对女婢道:“有此笛音在前,刘浓琴音浅漏自愧不如,岂敢辱及宋小娘子清听!就此别过!”
言罢,脚下猝地一个趔趄,一把扶着来福的手,暗中稍稍加劲。
来福知意,挑了挑浓眉,携着自家小郎君,逃得飞快。
女婢嘴角一弯,默默行至楼中,对着自家小娘子万福道:“小娘子,果不其然,他逃了……”
“哦!”
宋祎缓缓一笑,捉着青笛朝着刘浓的背影虚虚一敲,随后转身便走,轻盈若蝶。
女婢亦步亦趋的跟着,心道:小娘子,恼了……
……
出了萧氏红楼,乘舟而返。
刘浓虽然口含青梅未醉,但因竹叶青性烈醇厚,脑中难免有些昏沉。待至谢氏水庄,喝了墨璃煮的醒酒汤,仍是觉得疲乏,遂卧床小憩。
睡得甚憨。
一觉醒来,青铜雁鱼灯吐着光,鹤纸窗浮呈水白,已入夜。
悄悄下床,行向前室。
墨璃与绿萝尚未歇息,正坐在各自的矮床边忙活,一个描着刺绣花样,一个整理小郎君的衣物。听见内室传来动静,两人手中一顿,随后齐齐一笑。
绿萝心巧,知道小郎君稍事小憩后,定会再起来练字,一直侧耳聆听,于是动作便比墨璃快得半分。身子俏俏一旋,顺手便提起了食盒,再度一个扭腰,则已入了书室,眼睛一眨,甜甜笑道:“小郎君,饿吗?”
“嗯……有点。”
食盒中装着四碟糕点,刘浓明明不饿,谁知她刚将盖子揭开,浓郁香味扑鼻而来,顿时觉得饿了。荷香翠珥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回味悠长,暗赞:嗯,不错,绿萝的厨艺大涨,快赶上余氏了……
绿萝见小郎君吃的香,心里可甜了,软声道:“小郎君,若是不够,婢子再去做些。”
“不用了。”
刘浓吃完最后一块糕点,满意的笑了笑,双手作拳一对,缓阔双肩,揉了揉手腕。
小郎君想练字了。
墨璃将左伯纸缓展于案,绿萝则拿着墨条细细研。
淡淡芥香袅浮,一切安静而恬适。
刘浓微微阖目沉吟,并未取出字帖与书卷,准备在今夜尝试作作文章。策论需得择题言实,文章却可以释实注虚,两者之间有异有同。经得与葛洪那日长谈,对于著文章的诸般关窃皆已知晓,近几日因诸事杂忙未顾及得上,而此时身心轻松舒畅,正该试试。
徐徐睁眼,自择《庄子》一题释实,提起将将润好的狼毫,在梅花墨的边角上微微一荡,随后缓缓沉神,待至心中一片清明时,翻袖如转浪,洋洋千言一气呵成。
文章,莫论言实尚是释实皆为千言文。千言之中,需得将所思、所欲、所行,尽数纳于其中,其间更少不得引经据典互作释解,讲究:言而精、据有理。
将笔搁于双龙衔尾架中,眯着眼默念一遍。
微微一笑,尚可。
“噼里啪啦……”
双手稍稍互捏,十指骨节脆响不断,慢慢按膝起身,徐步迈向屋外。
一轮勾月,飞天。
水庄的夜极是明朗,镰月映于潭中,两两相望。院中则是纱灯四起,仿若莹虫点点。轻步踏向小潭,许是木屐声惊了池岸青蛙,扑通一声扎入水中。
顿时,惊起纹波泛滥,若抖锻。
夜景如画,人亦入画。美郎君负手立于潭侧柳下,抬眼望向明光星月,神情幽远而淡然。两个美婢不近不远的侍着,两双眸子尽皆温柔似水。
半晌。
墨璃轻声问道:“小郎君,要鸣琴吗?”
“嗯。”
刘浓淡淡一笑,鸣琴需合心境而行,此时正好。
……
“仙嗡……”
月夜中的琴音空灵致极,将将翻过院墙,便被有心之人捕捉。矮案摆在水廊中,苇席恍荡着月光。十来个小婢提着梅灯,环簇着三个正在行棋的小女郎。
“啪!”
谢真石按落棋子,嘴角一弯:“来了!”
袁女正翘着嘴巴笑道:“原来,这便是你的回赠!借他人之琴,当真或有,亦或将无。若是别人今夜不鸣琴,你我岂非徒守中宵。况且,这是偷……”
“嘘,闻琴不语。”
袁女皇伸出根葱嫩玉指,轻轻在唇边一靠,眼睛渐渐眯起来。另一支手随着琴音的起伏,缓缓的抚着蜷于腿间的猫。这猫浑身雪白,眼若碧珠,长长的胡须伸展若翅。
“嗡、咚!”一声长撩。
“喵!”
一声猫叫。
许是琴音过于揪心,袁女皇抚得稍重了些,盘于膝上的大白猫吃痛,猛地窜到廊上,将两只前爪斜斜伸展到极致,浑身一个抖擞,如雪团骤放。
“喵……”
大白猫回眸轻叫,似笑。尾巴一摇,突地一窜,隐入夜中。
少倾,院墙上白线一晃。
……
月光遍洒楠木廊,如镜水荡。
带路的女婢提着气死风灯,扭着蛮蛮小细腰,一步三摇。
周义面带微笑,眼睛随着女婢的腰左右转动,心神却不在其中。待行至檐角处,顿步,回身望向城北,嘴角笑意更浓,心道:如此甚好,不枉我守候了大半日。看来,这沛郡刘氏……
长廊的另一头。
刘璠虚着双眼,看着周义身形没于转角处,面带冷笑,不屑的道:“黄口小儿,沛郡刘氏岂会作他人之刀。”皱着眉头,微顿,稍稍一想,再次喃道:“嗯,刘浓不可不制……但这周义,亦得教训……”
思及此处,唤来随从,一阵低语吩咐。
随从领命而去。
周义将将踏出院门,刘璠“唰”的一挥袍袖,跨入室中。
月色,同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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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浮生若梦
雨后清晨。
天刚放晓,雨燕成双,绕着竹柳眷眷飞。
“喵……”
大白猫蹲在墙上,四足猛地齐蹬,身子“簌”的腾起,扑向飞到近前的燕子。
“啾!”
燕子大惊,急速振翅,于千均一发之际,从大白猫双爪间飞走。
“喵。”
大白猫无奈的望着远走高飞的雨燕,遗憾的翘了翘粗大的尾巴,而后笔直竖起,沿着墙上的纹路窜入院中,轻巧的从未阖牢的木窗跳进室中。
四下瞅了瞅,敛声叠足穿过书室,直奔内室。突地瞧见床边搁着的食盒,飞纵。
“喵!!”
尾巴被人提在手中,正欲回身反击,那人猛地一抖。
昏了。
刘浓捉着这只装死的猫,荡了荡,提着它走向室外。
“小郎君,呀,好漂亮的猫。”墨璃见小郎君提着一只猫踏出来,一下就被这只漂亮的猫给迷了,长长的睫毛眨个不停,再也不肯转走眼睛。
刘浓将猫一递,笑道:“来偷吃的,把它给炖了。”
“啊?!”
墨璃抱着软软的猫,抚着它洁白柔顺的毛,不敢有违小郎君心意,可怜兮兮的看着刘浓,喃道:“小郎君,真,真要炖吗?”
嗯……
刘浓歪侧着头,挑着嘴角微笑,待见墨璃细眉凝成一团都快哭了,便不再逗她,洒然笑道:“不用,给它点吃的,放了吧。”
绿萝款款迎上来,手里提着洗漱用具,服侍小郎君着衣束冠,随后又摆上早餐。其间,墨璃将猫抱在怀里,用糕点逗弄它。这猫着实也怪,仿似极喜美女,吃完了糕点懒着不走,蜷在墨璃的怀中噌来噌去,亦不知噌到甚,竟闹得墨璃“嘤咛”一声,红了脸。
绿萝撇了一眼墨璃,嫣然笑道:“小郎君,练字么?”
“不必了,有事。”
刘浓以丝帕抹了抹嘴角,按膝起身,今日要去拜访谢裒,谢幼儒。虽然朱中郎赐名刺意在推荐,而谢幼儒年前便已明言不受互荐。但若以礼而言,既持着朱焘名刺,这一趟拜访便势在必行。至于谢幼儒会作何观感,到时再辩势而行吧。
踏出室,来福迎面而来。
来福埋着头似在想甚,眼中有迷惑转来转去,抬头看见小郎君站在水阶上,赶紧两个疾步行到阶下,笑道:“小郎君,有个怪事。”
刘浓笑道:“何事?”
来福道:“适才,有人来送信,送完便走,亦不知是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小郎君。
刘浓伸手接过,信未封缄,纸上只有寥寥数言。
一眼掠过,眉梢凝起。
来福奇道:“小郎君,写的啥?”
半晌未语。
刘浓缓缓将信折叠揣入怀中,眼中则有锋芒隐现,沉声道:“信中是周义的行踪,其言周义暗中谋我,欲对我不利。”
“周义!”
来福浓眉一竖,右手不知觉便按住了腰间重剑,沉踏半步,环眼四顾见无人,遂低声道:“小郎君,周义这厮如此纠缠,得杀。”
嗯!
周义是得杀,但送信的人是谁?
刘浓沉沉吸进一口气,徐徐纳入腹中,稍作沉吟后,凝住的眉心缓缓放开,淡然笑道:“莫急,只需遣人盯守,一切皆待稚川先生回信与隐卫前来再做计较。”
心中则道:只要防住这条疯蛇再行阴弑之举,其余暗中阴谋算计皆为小道,只要已身正、己身强,何须惧它!不管此信意欲何为,猜来度去皆无意,且行且看便是!
来福得知周义居址后便按剑而走,疾疾召集白袍,派遣两人前往日夜守候,但凡有异动需得立即回禀。待目送换装后的白袍匆匆离去,猛然想起:日前所见那熟悉的背影,岂不正是周义。面色越来越沉,眼冷若刀,“锵”的一声将剑撤出一半,再猛力还鞘,随后大步踏向院中。
将将行至月洞口,小郎君踏出来。
谢氏主庄在城南,离此水庄有些距离,就在刘浓刚踏上牛车之时,谢奕来了。
宿醉后的谢奕明显没歇好,两个眼圈黑黑的,但精神却似乎颇佳,慢慢的迈着步子,懒洋洋的叫道:“瞻箦,意欲何往啊?”
谢奕之父正是谢裒。
刘浓心中一喜,跳下车,徐步迎上前,揖手笑道:“无奕来得好,刘浓受朱焘朱中郎之命,正欲前往城南尊府,投帖令尊!”
“投帖?阿父!”
谢奕神色微愣,稍稍一想,点头笑道:“幸而我来了,如若不然,瞻箦定会往而无功。阿父近日不在城南,就在此水庄。”
稍顿,问道:“瞻箦与朱中郎相识?”
刘浓见其眉色犹豫似有语未言,心中一转便知他在想甚,洒然笑道:“幼时曾蒙朱中郎抬爱,是以一直便有往来。今番刘浓拜访令尊,只是待朱中郎问候而已,并无其他。”
“哦!”
谢奕眉梢一挑,瞅向刘浓,待见其眉正意淡不似作虚,心中好感顿生,笑道:“瞻箦莫要在意,阿父自坐馆会稽以来,最厌受人举荐无识之辈。如若不荐尚可依考核而定,一旦举荐阿父定会不许。”
刘浓揖手笑道:“谢过无奕提醒!刘浓所求者,无它,但在胸中取尔!”
“妙哉!”
谢奕拍掌而赞,细细品味这句话,其中丝毫不见矫揉造作,令人闻之而血动,愈发觉得刘浓与自己性情甚投,大声笑道:“所求,但在胸中取,瞻箦颇有豪士之风矣!谢奕能得与君为友,幸甚!”
言罢,深深一个长揖。
刘浓安然还礼。
当下谢奕便引领刘浓沿着竹林小道,经由正门而入谢氏水庄。
二人一路走,一路闲聊。
谢奕颇是健谈且家学渊博,对《老》、《庄》、《周》、《儒》信手拈来,不时漫不经心的提出种种尖锐玄论。
刘浓淡然以待,谈笑间将其玄谈论调或驳或同或赞;言词内敛不具锋,三两言间却妙论无穷。曾有几番点到即止,给谢奕留了些颜面。
经得数轮交锋,谢奕面上虽云淡风轻,但暗中却已然倾佩,心道:华亭刘瞻箦不仅风姿绝美,胸中亦是暗藏深壑也!昨日匆匆相结,无错矣!
谢氏水庄极美,正中是一汪碧水,纯白色的十字水廊直贯而过,将水庄一分为四。沿水四面则遍列白墙黑瓦、嶙峋假山、朱红亭台。
挥袖行于水廊,木屐声清扬,恰遇潭风拂来,顿觉清爽。
待行至中廊时,其间摆着苇席、矮案、棋盘等物。略扫一眼,只见案上置着笔墨,而左伯纸上的字迹尚未尽干,显然适才有人在此习书。
谢奕笑道:“阿弟们嫌热,贪图池风凉爽,是以常在此地温习功课。”
便在此时,迎面行来一大群人。
三个世家小女郎遥行在前,各色襦裙飘飞冉冉,红中有绿、绿中参紫,似连成一片。在她们身后则跟着三个小小郎君,皆是五六岁上下。最后便是十来个侍婢,浩浩荡荡。
谢奕待她们行至近前,笑着介绍:“真石、女皇、女正,这是阿兄好友,华亭刘瞻箦!”
刘浓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几位小娘子!”
“可是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咦!
刘浓心中微惊,这两个名号在会稽甚少有人闻知啊!徐徐抬起头来,只见左侧有个小女郎约模十四五岁,身穿花萝襦裙,梳着堕马髻,眸子明艳如星、朗朗照人;穷搜心中所知却并不识得,遂再次揖手道:“正是,刘浓。”
“果然是你!”
袁女皇眸光璀璨,浅浅露着雪白的牙齿,显得颇是开心。
谢奕奇道:“瞻箦,汝尚有如此美名乎?快快说来,何为华亭美鹤,何为醉月玉仙!”
“无奕阿兄,汝且让开。”
袁女正款款挪前两步,随后便背着双手,绕着刘浓打转,眼睛上下左右乱瞟,嘴里则啧啧有声,格格笑道:“无奕阿兄,汝有所不知,这位美郎君在吴郡啊,那可是路人皆知呢!啧啧,真是个美郎君呢……”
“刘浓,见过这位小娘子!”
刘浓虽是修身养性多年,但亦委实禁不住她这般打量,当即挽着双手重重一个长揖,将这古怪且胆大的小娘子定住,不再让她乱转。
袁女正眨了眨眼睛,嘴巴一嘟,正准备嚷嚷两句。
“女正!”
袁女皇一声轻嗔将小妹制住,随后悄悄拉住她的手,暗中微一用力,携着袁女正,朝着刘浓双双万福:“袁女皇与小妹袁女正,见过刘郎君。小妹年幼顽劣,失礼之处,尚望刘郎君勿恼!”
“无妨。”
刘浓神情颇是窘然,着实被袁女正盯得有些不自然,闻言赶紧揖手还礼,眼光则扫过谢奕,望其速速解围开溜,心道:这个袁家小女郎,眼神像刀啊,一层层的刮……
谢奕嘴角轻扬,眉梢一下下的抖颤,仿若并未看见求助的目光,反而负手转向他方。
谢真石瞄了一眼自己的阿兄,唇角稍稍一弯:今日这场偶遇,原本便是她们三个胁迫谢奕而为。昨夜闻琴之后,三人对刘浓极是好奇。一大早,三个小女郎便联袂去找谢奕,要其想个法子带刘浓过来见见。谢奕自是不从,但袁女正怪招百出,亦不知她拿捏住谢奕甚,最后令谢奕不得不从。
“谢真石见过刘郎君,常闻华亭美鹤擅琴、擅咏、擅辩。昨夜之琴,仙音渺渺,人间不可闻。昔日之诗,冰雪孤遗,无雨亦无情。不知今日,真石可否有幸,得闻刘郎君辩谈呢?”
啊,又来一个。
刘浓心中暗暗叫苦,却不敢轻慢大意,身子往右方微微一侧,对着正浅浅弯身的小女郎,揖手道:“谢小娘子过誉,刘浓口舌蠢笨,不擅辩谈……”
“哼!”
一个小家伙从人堆里钻出来,大模大样的将手挽于胸前,瞅了瞅刘浓,再撇了撇谢真石,脆声道:“阿姐,莫论擅与不擅,且待谢安考之!嗯……”
眼睛骨碌碌一转,有了。
挺胸徘徊三步,定住身子,回眼挑向刘浓,翘着嘴巴,大声道:“圣人云: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敢问,其为何矣?”
尚未长成的小谢安……
自他出来报名,刘浓心中便不由自主的“怦”然一跳,暗中不着痕迹的抹平惊意,淡雅的笑着,好整以暇的打量这名传千年的谢太傅。只见其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梳着垂髻总角,两缕发丝缠绕颊间,衬得肤色粉嫩莹雪,仿若点滴得透,像极漂亮的小女孩。
“嗨!!”
小谢安见他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稍稍一转便已明其意,顿时怒了,两步窜到近前,仰着小脑袋,指着刘浓喝道:“汝看甚,非礼,非礼勿视!汝不知乎?”
啊?!
闻听此言,全场宛尔。
刘浓更是忍俊不禁的爽然而笑,只觉胸中豁然开怀极是顺畅,晨间的阴云亦随之一扫而光;淡然环掠一眼这成群的粉黛,待瞧见谢奕鼓着腮帮子偷笑,心中已然有数,暗道:唉,看来多半是被这厮给出卖了,而今只能靠自己杀出去了……
这时,小谢安被众人所取笑,恼羞成怒,倏地一脚跺向刘浓脚背。刘浓见他神色不善,偷偷模模的挪过来,岂会不留意,一个旋身便躲过。
“咔嚓!”
可怜的小谢安,害人不成害自己,木屐断了,脚亦崴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眨着眼睛,扯着嘴巴,捧着脚将哭未哭……
再观刘浓,已然趁此机会扬长而去,慢悠悠的扔下一句话:“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梦亦幻真,皆存乎遗。”
“妙哉!”
“妙也……”
廊中赞声不绝,特别是谢真石,一双眼眸似明似暗沉溺于其中,暗道:浮生若梦,将一切归于幻真而存遗。此言以庄释老,俗人之所昭,在于入梦;圣人之所昏,在于梦境存真;本无之间,相互论证辉映;虽明其理,却不以言语释之,更非以梦语驳之,然其意却直指本源;正合不求其为大,故终能为大之意。妙也。
“哈哈。”
谢奕目逐刘浓渐去的背影,但见美郎君青冠月袍随风皱展,风仪浑然若仙;遂放声朗笑,而后朝着身前三个女郎团团揖手:“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谢奕独学孤陋往日竟不知!今方始闻,果不为虚。各位小妹,阿兄告辞。”
正欲转身而走,眼光却溜见小谢安仍蹲在地上不肯起来,上前两步,一把拽起,呵呵笑道:“安弟,汝应以瞻箦为样矣,需得好生读书。”
小谢安眨了眨秀丽的睫毛,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儿,脆声道:“阿兄,谢安不服。彼比我年长甚多,待我至彼年岁,定能将其辩倒,教其哭鼻子……”
“哈哈……”
“格格。”
“妙哉,期之甚盛,等汝。”
刘浓听见其誓言,回身朗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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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娇儿思嫁
垂柳青青,芭蕉绿。
画堂东。
余夏将尽,蝉褪莺起。
谢裒安然坐于案后,头戴青纶巾,内着白纱袍,外罩乌墨衫。身后两名女婢持着蕉叶扇缓拂缓拂,绵风若有若无,撩得案上的沉香似翩若舞。
细细将案上书信阅毕,缓缓揣入怀中,两道长眉重凝。
信是在王敦军府任职的谢鲲,谢幼舆所寄,其间内容极是隐晦,但字字句句皆有所指。
而今王敦军陈豫章愈发跋扈,司马睿几番传令相召,王敦皆不予理睬。月前,司马睿重用刁协、刘隗,寄望二人平抑豪强、压制王氏。然刁协、刘隗皆是有志而无能之辈,压制王氏倒亦罢了,这二人却将矛头对准整个世家门阀。如此一来,原本一心维持朝局稳定的袁谢等世家,亦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真是树欲静而不风止啊,莫非江东大乱将起……
思及此处,谢裒暗暗长叹,百年的帝王,千年的世家!做为世家子弟,忠孝总是难以两全!
稍作凝思,提笔而就。
“阿父!”
室外传来一声轻唤。
谢裒眉梢凝中带竖,并未抬眼,继续作书,声音慢中藏怒:“竖子,终敢来了,自领竹节跪地吧!”
“阿父……”
声音再唤,带着祈求。
谢裒心中微奇,将笔缓缓一搁,慢慢抬起头来,漫眼扫过。
门外两人,一个是满脸尴尬的大儿子谢奕,另一位……
阳光甚好,为他浅浅注得一层辉;青冠、月袍,面如壁玉,眉若箭凝;唇间微微笑着,仿若静画美人;最是那眼,在这夏末里,荡漾满湖深水。
谢裒双眼微眯,扶着短须问道:“何家美郎君?怎地如此眼熟!”
嗯……
刘浓略掠一眼并不识得,随即稍作敛目,挽礼至眉,徐徐揖手,淡然回道:“华亭刘浓,见过幼儒先生。”
“华亭刘浓,珠联生辉……”
谢裒缓缓起身,迈出矮案,眯着眼睛细辩,而后突地想起,眉眼渐渐放尽,呵呵笑道:“原是在城门口见过,果然与女皇所言一致!嗯,诗甚好。”
稍顿,朗声咏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妙哉!”
满口抑扬顿挫的洛生咏,将这首词诵得起伏跌宕,教人恍若与其同行烟雨林中,一身蓑衣芒鞋,踏着满地萧萧落叶,徐行且徐行,任它风雨诉平生。其声宛时,恰似雾隐青山;其声洋时,顿若豪骨逆生。
咏罢。
谢裒面若潮红,眼间含笑,仿若犹浸意境之中尚未归返;而谢奕则歪着头,手指轻扣门廊,目光或奕或黯,似在捕捉其间神韵。
莫论诗或词,但凡立意绝佳,总可教人神魂与之共畅。
刘浓心中微惊且感叹不休,面上却不着色,静静候于门口,待二人徐徐回过神来,方揖手道:“谢过先生咏赞,教刘浓闻之憨然且汗颜!”
“何汗之有?”
谢裒笑道:“何必过谦?诗与人同,人若无此意,作诗断不可至境!此诗意境可堪一绝,咏之诵之令人魂若相随,虽言辞较素,但实乃佳作!”
唉!
刘浓涩然暗叹,如其所言诗乃心境相随,当时借诗而言志,虽不至辱没此诗,但终不至了无痕迹,不愿在此事上多行纠缠,遂揖手道:“先生,今日刘浓前来,乃奉朱焘朱中郎之命,代为拜访问候。”
言罢,从怀中掏出名刺、书信默呈。
“哦?”
谢裒眼睛微眯,心中暗生疑惑,渐尔越疑越惑,脸上笑意层层褪尽,眉锋则悄然而凝,淡淡接过名刺看亦未看,转身迈向案后,冷声道:“所为何来?”
“瞻箦……”
谢奕悄声轻唤,缓缓摇头、抖眉,示意刘浓赶紧将来意明言,莫惹阿父心存异疑,暗道:瞻箦不知几时做得如此好诗,看来阿父因诗而对瞻箦颇有好感,瞻箦,你可莫乱说话啊……
刘浓微微一笑,朝着谢奕略作拱手,而后便向低头品茶的谢裒深深一个揖手,朗声道:“不敢有瞒先生,刘浓此来,是为向先生求学书法与文章,朱中郎亦是此意。”
闻言,谢奕大惊,脱口道:“瞻箦,怎地……”
“碰!”
谢裒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搁,斜挑一眼刘浓,沉声道:“奕儿,汝身为世家子弟,乃饱读诗书之辈,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不速速退下!”
“阿父……”
“退下!!”
“是,阿父。”
谢奕无奈,只得暗叹一口气,撇眼看向刘浓,见其犹自浑不在意,心中顿生气恼,猛地一挥宽袖,将木屐踏得啪啪响,疾疾而去。
待行至院外时,面上怒意渐去、寒色默消,暗中却作奇,瞻箦非是愚钝之人啊,怎会如此?
顿步,回身探望。
有院墙相隔自是甚亦看不见,恁不的瞅向不远处的假山,目光豁然一亮,三两步攀到假山顶,朝下投眼一探,嘴角微翘微翘。
视野将好,一眼可尽揽;离得亦近,可侧耳旁听。
檐下,阶上。
刘浓默然静立,眼观鼻、鼻观心,面色依旧平淡若水,神情不骄不躁,守礼持节静待。
谢裒漫不经心的品着茶,眼角余光则一直探察着刘浓的神色,适才看似训斥谢奕,实则暗讽刘浓品性不端,而此子居然浑若无事,丝毫不恼?
嗯,且再试之。
浅抿一口茶,沉声道:“去岁我便已明言不再受荐,但凡有荐者皆不可入,汝可知晓?”
刘浓道:“回禀先生,刘浓知晓。”
谢裒将碗一搁,皱眉道:“既已知晓,为何要来?莫非,以为吾之所言为虚!”
刘浓揖手道:“刘浓之所来,皆在该来。”
“哦,汝且道来,若言之有理,便可进来!”
谢裒不怒反奇,饶有兴致的捧起茶碗慢饮,暗思:品其诗而知其人,此子幼时所作之诗,孤绝清俊,浑若遗世而独立。若非早知他聪慧异于常人,教人怎敢相信!但咏梅一诗为描景述意,尚可因灵慧而偶得;可这首诗,适才咏时深入其意,绝非年少弱冠者可为啊……奇哉,怪哉,莫非……
刘浓唇往左笑,果然如此!堂堂大名士谢幼儒,岂会因些许小事而作怒于颜,适才所为皆是试探。
虽不知谢幼儒为何要试探自己,但心中本就无所求,索性禀直而言:“常闻君子有道为三,不惑、不忧、不惧,刘浓愚劣,但亦愿效之;朱中郎待刘浓恩重,其命前来,便是该来;先生通浚豁达海内皆知,岂会因怒而废礼;再则,刘浓此番前来,但问已心、是为无愧,自是不惧!”
言辞虽慢,却隐有锵锵之音。
闻言,谢裒锁眉默默沉吟,良久不语,心忖:如此一言,倒是暗暗合上了!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无惧!虽略显稚嫩,但恰合其年岁!想来此诗之所以得来,是因其博学藏识,再加上一时傲性激昂偶发之故矣!嗯,果真是个孤标之子!这般佳才委实不多见,怪道乎郗公昔年会对其极是推赞。
少倾。
谢裒深深凝视刘浓,见其眉宇昂然,神态浑若孤松不群;心中疑惑涤荡而尽,面上笑意慢慢浮现,心中已起爱才雕琢之心,微阖着眼笑道:“进来续话。”
“是,先生。”
刘浓默然一笑,整了整衣冠,脱下木屐,徐徐入内。
二人对座,刘浓略略向右倾斜。
沉香静浮。
谢裒问,刘浓答。一个温文儒雅,一个皎如玉树。
谢裒颇具长者之风,不仅细细问过各项功课进程,尚择了些老庄时论予以考究;更让刘浓当场行笔临摹《宣示表》、《平复帖》,并稍事点评其中书法不足之处。其间,二人虽未提及明日考核之事,但谢裒对刘浓的学识甚是赞赏且暗中示意刘浓,若是通过考核可拜他为师。
刘浓心中极喜,谢裒虽坐镇会稽学馆,但岂会劳心案牍的教人功课读书,那些事自有馆中的老学儒士代为。而世家子弟家学渊源,之所以前来会稽学馆亦并非为学习之故,而是在拓宽人脉为各自日后的仕途奠定基础,此举类似汉时〈国子学〉制度,乃除中正评核外的另一种贵族核议机制。
按以往惯例,但凡在会稽学馆学有所成者,皆是以清史出仕且升迁极快,其中的精英优秀者在学业结束时,更会提前获得太子洗马、舍人等清职;若以一言而概之:这便是中、上世家积蓄声誉的最佳途径。而谢裒坐馆两年,只收过一个弟子传授其文章之道,那人便是:王羲之。
刘浓若真能拜其为师,何其幸甚!
一个时辰后。
刘浓辞别谢裒,面上带着微微笑意,宽袖飞扬,木屐轻快,仿似踩着枝头黄莺啼鸣的节点。将将转过院墙,谢奕从紧靠院落的假山上窜下来,人尚未站稳,便揖手笑道:“瞻箦,适才谢奕一时糊涂,尚望六弟莫怪。”
呵,莫非他一直在那里偷听?
刘浓抬眼看向假山,知晓他是替自己担心,胸中温暖如旭,面上笑意更浓,揖手道:“蒙无奕二兄拳拳眷顾,刘浓非肓非瞎岂会不知,在此谢过。”
“嘿!”
谢奕满不在乎的将手一挥,朗声笑道:“你我相交,何需言谢!”说着,似想起甚,鬼鬼祟祟的瞅了瞅院内,眉梢随之突地一跳,催道:“快走,快走,适才彦道来了,说是子泽派人来请!别人皆已前往,就差你我了!”说着,拉着刘浓转身便奔。
“无奕!”
二人身后传来谢裒的喊声,谢奕浑身一个哆嗦,嘴巴亦跟着一抖,脚下却丝毫不停,反而逃得更快。
“竖子……”
谢裒站在院门口,单手缓缓抚着短须,遥望俩人仓皇逃离的背影,许是想起自己昔年旧事,眼角渐渐皱起笑容,摇着头慢慢一笑,悠哉游哉地度入院中。
“嗨,无奕阿兄!”
谢奕与刘浓将将窜出竹道,一只香囊飘飘荡荡从天而降,巧巧的落在刘浓面前。二人顺声而望,只见在不远处的假山红亭中,袁女正双手伏栏,半个身子探在亭外,乌溜溜的大眼睛则绕着刘浓缠来缠去。
是她,那个目光刮人的小娘子……
刘浓暗暗心惊,眉头微皱,轻声道:“无奕,快走!”
“哈哈!”
谢奕放声大笑。
二人沿着白玉水廊疾行。
中廊里,谢真石、袁女皇正在教导三个小小郎君练字,闻得啪啪木屐声,瞧见两人远远行来,教导的、练字的尽皆停顿,纷纷抬起眼睛注视。特别是小谢安,眼珠漆亮如点星,嘴巴却翘得老高,与刘浓稍作对视,委实敌不住,竟不屑的一哼,转过了头。
刘浓微微一笑,朝着廊中团团一个揖手,未作一言,大踏步而去。
谢奕蠕动着嘴巴本想说两句,漫不经心的往身后一瞅,神情蓦然一顿,随后眉梢飞挑,嘿嘿一笑,将袖一挥,追着刘浓便去。
袁女皇眨着眼睛奇道:“何故如此匆匆……耶?”心道:尚未万福呢……
“唉……”
谢真石幽幽一叹,漫眼一掠,顿住,提着笔顺手一敲,正中小谢安的脑门,嗔道:“安弟,如此岂是君子所为!”
“阿姐。”
小谢安揉着额头,委屈的唤着,嘴巴愈嘟愈长,在其面前,洁白的左伯纸上多了一只小乌龟,侧书二字:刘浓。笔力颇是雄厚,小乌龟亦极是生动。
这时,袁女正提着裙摆疾疾的奔至廊中,眼光追逐美郎君消失在水廊尽头,徐徐回收,慢慢环掠四野,随后将双手叠在腰间,朝着两位阿姐款款一个万福,而后直起身,一字字道:“我、要、嫁、他!”
闻言,全场皆惊,神色各异。
半晌。
袁女皇眸子轻轻一颤,浅声道:“小妹,日前,你不是要嫁尚兄么?”
“哼!”
袁女正冷冷一哼,淡声道:“我不嫁尚兄,我要嫁美鹤!”
“为何?”
袁女皇、谢真石齐问。
……
注:太学生、国子生,在西晋时皆有,到了东晋因局势混乱而未成行。是以会稽学馆类似国子学。请大家别奇怪,介绍这些太占篇幅,这里只简单提一提。推荐一部民国女频《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会盗墓,非常不错。
第八十八章 绿兮似妖
“啪,啪……”
蹄声轻扬,骑士英姿飒爽,挥舞着短鞭,沿着河边柳道一路飞奔。间或有路人经过,皆匆匆避于一旁,纷纷投以侧目,继尔指指点点、私语不断。无它,在江东,马,是个稀罕物事。
“沙,沙。”
柳叶低垂,缠人衣冠,马上的骑士一时兴起,伸手一探,揽得满把在手,随后哈哈一笑,将手一扬,洒落身后柳絮绕满场。
前方,小桥流水,朱红作墙,两个少年郎君联袂而出。骑士眉毛一扬,嘴角随之而裂,猛地一夹马腹。
箭一般,射出。
穿桥而过。
“彦道!”
“希律律……”
“哈哈……”
风驰电掣般奔至两位郎君面前十步之外,骑士猛勒缰绳,健马纵声长嘶,扬起前腿一阵乱踢,后腿则几近人立而起。
马起,人斜。
骑士双腿死夹马腹,左手控缰,右手缓抚马脖。数息后,健马再次打了个响鼻,稳住心神,定住脚步。
“簌!”
骑士正是袁耽,迎着日光,朗朗一笑,干净利落的翻身落马,几个疾步行至二人面前,回身指着健马,笑道:“无奕、瞻箦,此马如何?”
“马、战马!”
谢奕惊魂将定,两眼却倏地透光,噌噌噌窜到马旁,一把牵住缰绳,爱抚着健马雄壮的四肢、微润的汗腺,啧啧叹道:“好马,壮哉!壮哉!颜道,汝何来战马?自何处得来!莫不是偷了王……”
“嘿嘿!”
袁耽大手一挥,浑不在意的笑道:“无奕,区区战马一匹,有甚稀罕!若是喜欢,便送于你了!”
说着,回首对刘浓道:“瞻箦,可会骑马?”
马……
自袁耽骑马而来,刘浓便微微心惊,这可是战马非是驮马。在江东之地,战马是军管之物,便是上等门阀,若无军职在身亦不得私藏,莫非这厮真是盗了王氏军府的战马来?
犹豫道:“颜道,此马……”
袁耽笑道:“瞻箦勿要心惊,此马来得正!嘿,王氏,王氏之物,袁氏怎会取之!”
嗯……
刘浓听得一愣,悄眼撇见袁耽面显不屑,心中更奇,陡然间一个莫名且荒谬的念头窜至暗中深处,细细一思,顿时惊怔,竟久久不可回神。
“瞻箦……”
袁耽见刘浓面呈惊怔,尚以为他是为自己担忧,心中甚暖,正欲出言宽慰;却恁不地瞅见谢奕欲翻身上马,骇了一跳,赶紧一把揪住,喝道:“无奕,急甚!这是战马,非是你家赖皮黑。赖皮黑温顺得跟女皇的猫一样,岂能与它比,小心它一口嚼了你。”
“嚼了我,我亦要骑它!”
谢奕早想有匹战马,想尽各种办法家中驮马倒是弄得不少,战马却一匹亦无!如今得见此等雄健战马,岂肯放过,扯着缰绳,踏着三角蹬又要上。
袁耽无奈,恐其骑术不精,反为马所伤,只得拉着劝道:“莫急,适才已言过,此马归你了!”
“所言当真?莫要哄我!”
谢奕显然不信,他与袁耽自小便识,岂不知袁耽亦早有此意,好不容易得来一匹,怎会如此轻易便送自己。
“这……自然作真,不过……”
言至此处,袁耽搓着双手,低头徘徊,亦不知在想甚,突地抬起头来,定眼看着二人,笑道:“此马,乃萧子泽所赠,原本说好红楼七友每人一匹!不过……”
“萧子泽?!”
谢奕眉梢瞬间一凝,而后倏然骤放,一把拽住缰绳,大声道:“然也,萧氏有此能耐!此马,归我也!”
“言尚未尽,无奕!!”
袁耽拖长着嗓子,摊着双手,面呈难色,眼角余光却不时瞄向刘浓。
谢奕急道:“彦道,尚有甚,快说!”
“唉!”
袁耽悠然一声长叹,慢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与瞻箦有关……”
果真慢长,待其绕来绕去将事叙完,小半炷香已去。
谢奕外表文雅,内心风骚且性烈似火,不然亦不会与桓温交好。听得时尔咬牙,倏尔切齿,最后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拉着刘浓的衣袖,渭然道:“瞻箦,为此好马,值得。”
啊……
刘浓早已愣了,此事与宋祎相干。
今日袁耽等人在萧氏红楼再聚,无意间宋祎骑马而出,袁耽、桓温皆是有心侍武从军之辈,见之顿时心喜,记起萧氏在兰陵侨郡建有马厩,专为王敦军府蓄养战马,便暗中怂恿萧然以战马相赠。萧然虽然应了却犯愁,言:兰陵侨郡离此甚远,一来一回怕得半月方成。再言,山阴城中,倒是尚有几匹,不过却非其所有……
当然,战马的主人,便是宋祎。
宋祎言:讨马,可也。不过,常闻人言,华亭美鹤刘瞻箦极擅鸣琴,若是能得闻一曲,宋祎愿,以马相赠。
于是乎,爱马心切的袁耽便纵马疾疾前来,满脸希冀的看向刘浓,谢奕亦同……
是以,刘浓不得不往。
一路上,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行得甚快。
谢奕与袁耽对刘浓的舍已为人极是佩服,一人骑马在前,一人乘车在后,将刘浓的牛车夹在中间,深怕其后悔,悄悄转身落荒而逃。
牛车中,刘浓微微皱眉,心中却纷乱杂呈,思绪瞬息数转。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宋祎,不可敌!但马……唉,此时南北封锁甚严、互不通市,江东之地极难获马,王敦的马来自何方?……若是……洛阳……嗯,应早作打算矣……
“吁”
来福一声长喝,将青牛制住,眼羡的瞅了一眼前面骑马的袁耽,拧着浓眉,按着剑,回身吱唔道:“小郎君,来福,来福亦想有匹马!哪怕,哪怕,驮马亦成……”
唉!
刘浓暗暗长叹,昔年,来福与罗环想为庄中白袍置些马匹,可跑遍了吴郡草市、官市,连驮马亦一匹未得。是以,罗环与来福不得不放弃骑马挥刀梦想!江东啊,缺马!
思及于此,猛地一振袍袖,昂然跨出,抬眼漫向红楼。
“瞻箦!”
谢奕疾疾窜出牛车,招手笑道:“瞻箦,下车吧,且小心些!”
袁耽翻身下马,抬目凝视,只见车辕上负手而立的美郎君,面目如画美得紧,神情间却仿若带着丝丝忧伤,心中由然感叹:怎地仿似风萧萧兮易水寒呢!嗯,且莫管它,瞻箦,好友矣!
“嗯,便往!”
刘浓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徐徐沉入腹中,浑然一荡,随后踏下牛车,挥袖而往。
这时,帘中再度一挑,从中迈出美婢绿萝,怀中抱琴。
红楼,高危。
宋祎的骑术极是了得,领着几个美丽的女婢,每人一匹马,沿着三栋红楼窜来跃去,但见得,襦裙飘冉绵云幔,嫣然笑颜舞翩翩。
须臾,途径碧潭。
碧水摇曳,映得白马如龙、绿衣似妖。
蓦地,马上的女骑士不知看见甚,眉梢飞扬一拔,嘴角随即轻翘,趁着白马跃潭之际,扬起手中长鞭,“啪”的一声抽水而过,仿若快刀裁纸,霎那间便将潭水半半一分。
“妙哉!”
“妙哉!”
掌声如雷鼓,赞声似雨落。柳亭之中,一群少年郎君怀抱着酒壶,目光追逐别具一格的娇丽美景,神情悠然向往。
人纵鞭,马不停。
“啪,啪啪!”
“驾!”
马蹄急如蔟,娇呼缠人魂。白马挟起绿影,直直插向迎面而来的美郎君。
“希律律……”
“小郎君!!!”
绿萝眼见马即将撞上小郎君,顿时魂飞天外,心中猛地揪紧作痛;由然间却突生一股力,就着那力量,咬着牙、闭着眼斜斜一冲。手腕骤然一紧,身子则随力而倾,倚入宽广温暖的怀中。等得半晌,没有丝毫动静,身上亦不觉痛,咦,没事……
睫毛眨了眨,悄悄睁开眼,小郎君柔柔的、近近的笑着,情不自禁的吐出一口气,喃道:小郎君……
“没事,没事。”
刘浓轻轻的拍着绿萝的背,缓缓将其安抚,心中存怒,徐徐抬起头来,直视前方五步之外,冷声道:“宋小娘子,此为,何故?”
半晌,无声。
高大白马上的宋祎咬着嘴唇,看着刘浓怀中的绿萝,眼中复杂难言,少倾,巧巧一个旋身,落马。
款款行至近前,低眉敛首,按着腰,浅浅一个万福,轻声道:“宋祎见过刘郎君,宋祎能收住马,这位姐姐何人?”
“若是不能呢?”
“宋祎能收住马!”宋祎万福未起,将唇咬得樱透。
呼……
刘浓将胸中之气尽数吐出,怒意却愈来愈胜,若是方才自己慢得半步,绿萝便会因此丧命!绿萝份属华亭,华亭之人,岂容他亵!面色冰寒如水,眼光似芒而透,正欲出言。
“小郎君!”
绿萝原本愣在小郎君怀中,暗觉温暖且迷离,小郎君突地吐气,顿时将她惊醒;一抬眼,小郎君怒不可遏;顺着眼光一瞅,见身前曲着一个美丽万分的小娘子;转了转眼睛,本是聪明致极的人物,立即意会,直起身子,柔声道:“小郎君,莫怒,都怪绿萝大惊小怪……”
“瞻箦!”
此时,众人纷踏而来。
袁耽见刘浓作怒,心中暗觉匪夷所思,适才宋祎纵马踏来,莫论其能不能收住,以刘浓所处的位置,皆可轻易避过,何故作怒?偷偷瞅了瞅绿萝,见她生得娇柔貌美,恍然而悟,却缓缓摇头,暗道:此女婢莫非是瞻箦疼爱的侍姬,不然瞻箦怎地如此失态!唉,人无事便好……
当下便劝道:“瞻箦,莫恼,宋小娘子亦是无心而为矣!”
萧然眯着眼睛颇是尴尬,看了看宋祎,摇了摇头,朝着刘浓深深一个揖手,歉然道:“瞻箦,莫恼。萧然代阿姐向瞻箦赔罪了!”
众人亦慢言作劝。
唉……
刘浓默然长叹,见宋祎犹自万福着不肯起来,只得揖手还礼道:“宋小娘子,请起,折煞刘浓了!”
宋祎浅声道:“宋祎,能收住马!”
原来,她不起,是为这……
刘浓无奈,只得再道:“然也,宋小娘子,定能收住马。一切,皆是刘浓错言尔!尚请莫怪!”
“嗯……”
闻言,宋祎宛尔一笑,却猛地抬目与刘浓对了个正着,随后悄悄转走,一把拉住惊魂刚定的绿萝,笑道:“姐姐,好气魄!”
绿萝眨了眨眼睛,悄然卸却她的手,俏俏一个万福,淡声道:“绿萝,见过宋小娘子!”随后冉冉起身至七分,顺势对着所有郎君徐徐一个万福,浅声道:“绿萝,见过各位郎君。”
礼仪恰恰好,一分不多,半寸不少。
“咦!”
这下,众人皆惊。
经得昨日,众郎君皆知刘浓只是新晋次等士族,南渡之前更是毫无积蓄,未料到其家训礼仪竟如此严格。一个贴身女婢得见众多豪门大阀子弟,却半点亦不怯场。
恰如其主,不卑不亢。
桓温笑道:“如此美人,如此气度,怪道乎瞻箦疼兮爱惜。来来来,何故盘桓于此,咱们且至亭中饮酒。”
萧然道:“瞻箦,请,就待你与无奕了!”
既已放下,何必再缠!
刘浓徐徐一笑,揖手道:“各位兄长久候,刘浓愧矣!”
“啪!”
桓温猛地一拍大腿,脸上七星抖颤,喜道:“莫非,瞻箦,欲让位于我!
刘浓侧首笑道:“七弟,刘浓本欲相让,奈何,天不从人愿啊。”
“哈哈……”
众人纷纷大笑。
宋祎眸子一转,趁着此时无人注意,一把拽住落在人群后的绿萝,浅浅一笑,恰若百花绽放。
媚着眼睛,柔声道:“姐姐名字真好,绿萝!这名字是本名么?不知姐姐年岁,几何?”
嗯,问恁多,这个小娘子好奇怪……
绿萝眼睛一眨,抱着琴,借浅身万福时,卸下她的手,淡声道:“回小娘子话,绿萝记不得是不是本名,绿萝年已十八。”
“哦!”
宋祎眸光唰的一下亮似繁星,心中暗暗一阵筹算,浑身上下微微颤抖,绿纱亦随之皱展若纹,半晌,定住心神,媚媚笑道:“妹子的琴,真漂亮!”
琴,漂亮!
绿萝细眉微蹙,脚步迈得疾快,紧紧抱着琴,心道:这小娘子,有古怪,得离她远点……
宋祎妖媚一笑,追了上去,强行挽着绿萝,迈向亭中。
待至亭边时,悄悄把不安的绿萝放了,随后扬手轻轻一拍。
“啪!”
闻声,远远跟着的众婢牵马而至,六匹马一字排开。
这时,宋祎端着双手,朝着亭内众郎君,漫声道:“宋祎愿以马相赠,但有一事相求,尚望各位郎君应允!”
闻言,众人皆将目光笑投刘浓。
袁耽撇了一眼刘浓,揖手笑道:“宋小娘子爱音成痴,弄笛可至天听,令我辈追之莫及!既然瞻箦携琴而来,你们何不琴笛互奏一曲?我等唯愿洗耳作听,共尽雅事!”
“非也!”
……
“非也!”
乌程县,姚氏农庄。
青袍人跪坐于案,环撇一眼简陋的居舍,朝着对面局促不安、神情犹豫的葛袍郎君,笑道:“姚郎君,昔年张芳潦倒时,郎君对其多有欺凌,而今张芳得势,岂会容你!若再不断,恐事难挽,追悔不及!”
葛袍郎君颤声道:“他已夺我田产,尚,尚要怎地……”
“哈哈!”
青袍人笑道:“听闻,姚郎君妻美,张县丞觊觎已久矣!”
“碰!”、“嗤拉……”
葛袍郎君猛地掷碗作碎,随后以拳击案,痛声呼道:“安敢如此!怎可如此!”
“有何不敢,有何不可?”
青袍人身子微微前倾,掏出怀中信纸置放于案,慢声道:“人若不争,必自灭。姚郎君大可不必过惧,此事程府君,乌典史……”
与此同时,张氏庄院。
张芳今日休沐,难得清闲。遂命人将矮案抬至院中,就着槐树阴凉,品茶、练字。练得一阵,缓缓起身,徐步四迈,漫眼看着愈来愈大的庄院,心中由然而生惬意。
该午食了。
有婢前来侍奉,提着食盒。四碟吃食,荤素俱有,中有一碟鲈鱼,为其所最爱。
张芳信手夹起一片鱼,浅浅品尝,面色呈愉。
女婢问:“家主,味道如何?”
嗯,如此没规矩!
张芳眉间一皱,心中暗生不愉却亦无奈,家族早年不得力,而今只是方起,各项规矩礼仪怎可比得累世士族!慢不经心的抬起眼,女婢生得颇有姿色。
粗布红装,眉眼细画。
张芳心道:未见过,莫非是新招佃户之女……
……
注:希望大家看时别误解,以为马难得,而且不能私藏,为何一下送七匹,认为自相矛盾。如果真有这样的想法,想想江山前几章的伏笔,现在的局势是怎样的,就明白为何萧氏会送马。北地世家,也不是只有一个团体!推荐一部女频民国《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会盗墓,很不错。
第八十九章 赠君飞雪
“非也!”
亭外柳斜,宋祎俏生生亭立树下,枝条缦垂似缨络,半半遮颜。日光嫩艳,轻拂微红的脸颊,隐见昔才所留余汗。伸出羊脂玉润般的手,稍稍一抹,绽笑。恍眼。
恰作此时,清风徐来。扯得翠絮似飞,卷起绿沙若荡。曼妙身姿顿现,浅点青丝履,两腿若笔画;风中小蛮腰,欲作缠绵,怎堪憨力盈握;匍匐续往,潺潺危危,高不可攀。
若言何为国色,想来如此倾城。
众家郎君情醉,神态怔怔惘然。他们皆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男儿,家中虽有美姬成群,但若与宋祎相较,总觉不足。至于不足在何,唯有意会而不可言。
半晌。
“咳!”
萧然环眼一掠亭中,待见除刘浓尚清醒着,其余诸人皆意醉神迷,遂沉沉干咳一声,缓缓一笑,慢声笑道:“阿姐,何意?”
“嗯……然也,何意!”
闻得咳声,袁耽浑身蓦地一个激灵,眼中徐徐回复清明率先醒来,随后放了声干嗓子,四下瞅了瞅,倏尔在刘浓身上定住,面呈涩然,心道:常闻人言,萧氏义女色惊媚艳,如今看来,实非虚言且有过之。瞻箦,真是好定力!实乃我辈之楷模矣!
谢奕已醒,撇眼看向亭外一匹大黑马,侧身朝着宋祎揖手道:“宋小娘子,不知所请为何?”
“格……”
宋祎懒懒一笑,笑声浅淡,浑身却颤,轻迈两步踏入亭中,慢慢对着刘浓万福,笑道:“宋祎心羡各位郎君情深,愿以马相赠。然,礼尚往来方为正理。刘郎君,以为然否?”
唉,卿本佳人,奈何……
刘浓暗中虽叹,面却不改,揖手道:“宋小娘子,但请直言!”
“好!”
宋祎冉冉直起身子,漫眼微拂亭内亭外,翘出一根葱嫩胜玉的手指,绕着全场打了个转,漠不经心的在某处一定,轻声道:“我要她!”
啊!……
手指打转,众人眼光随之而绕,漫得一圈,定在了绿萝身上。皆惊!
萧然更是不可思议,猛地按膝挺身,抬眼望向宋祎,眼中尽是迷惑;她却仿若未见,嘴角微微扬着,皓腕如雪,一动不动。
“啊,我。”
绿萝惊呆了,两眼眨个不停,伸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待见宋祎微笑点头,心中霍地一沉,疾疾看向小郎君,眸子中已渗着泪水。一眼对上,小郎君眼神沉冷,亦不知怎地,暗中更殇,又怕失仪,赶紧低首敛眉,不语。抱着琴的十指,煞白。心道:小郎君……
原是此事。
众家郎君齐齐松得一口气,不过一个女婢,送便送了,不足为意。
桓温笑道:“宋小娘子此言当真?”
宋祎看着刘浓笑道:“自然作真!不知刘郎君,愿割爱否?”
“瞻箦……”
谢奕笑着唤得一声,却被心细的袁耽暗中一拉,莫名其妙的瞥眼,见袁耽正缓缓摇头;遂投目刘浓,但见其眼底似有星聚,眉色呈寒。
“宋小娘子。”
刘浓轻拂袍摆,缓缓起身,把亭中众人慢慢一扫,微微一笑,伸手招过绿萝,徐徐迈向亭外,淡声道:“刘浓,不愿!非为别因,只为绿萝,乃华亭刘氏之人!”
“瞻箦!”
褚裒见刘浓负手离去,他与刘浓最是情深,当即“腾”地起身,大声唤道。
“别过!”
刘浓身形微顿,并未回首,斜斜朝着左侧上方遥作揖手,随即直踏而走。心中则是潮起云涌,若因此而失友,失便失吧,得失之间谁能辩清。若连已身都不能顾,尚能得成何事?若连已心都不得顾,何谈洛阳?莫论大丈夫尚是枭英,岂可违逆本源之意!
绿萝面色雪白、凄凄欲言,悄悄抬眼一瞥,见小郎君虽眉正色危却朝着自己缓缓阖首,心中由然一暖,暗暗将满心乱绪尽数压下,默然相随。
月袍青冠、美婢琴斜。
亭中,静默。
稍徐。
桓温歪着脑袋,虚着眼睛,奇喃:“瞻箦,怎会如此?”
“扣!”
袁耽二指并剑,沉扣矮案,纵声道:“真人矣!岂可轻辱!袁耽幸与其为友尔!”言罢,挺身而起。
“唉!”
萧然想起昔日松下辩难对问,眼角徐徐眯缝,渭然叹道:“缘法亦不可摧其志,缘法亦不可陷其心。醉月玉仙洒脱如斯,当之无愧尔!”
“洒脱如斯,唯真人……”
桓温经得二人提醒,眼睛突亮、豁然醒悟,“啪”的抽了自己一耳光,回身,放声叫道:“瞻箦六兄,且留步!”
“瞻箦,留步!”
“刘郎君,且稍待!”
“驾!”
宋祎翻身上马,纵起白虹如影,跃过碧潭,飘过柳道,直直窜至朱门前,回拔马身,俯眼注目美郎君,嫣然笑道:“稍待……”
飘下来,浅身万福:“刘郎君,宋祎无状,莫恼。”
唯女子与小人,难敌矣!
刘浓渭然感叹……
待得片刻,众人已至,齐齐自责,言语恳切悔不当初;刘浓背心透汗,洒然笑对;众人更是汗颜无比,桓温放言:从此以后再不与刘浓相争,自甘居末以待。谢珪言:始今方知,若与瞻箦较,形神皆秽……
相携回亭中,宋祎未再相难,将六匹战马赠于众位郎君。
六马皆健,诸色不同,众人让刘浓先行挑选。
刘浓稍作谦让,便不再推辞,上前细细观看,但见马具配套甚齐,鞍、笼、蹬皆有。君子六艺,御之所指便是驾骑,自赵武灵王后,赵国单骑便名传春秋盛世。再到汉时,为抵御抗衡来去如风的匈奴,武帝蓄马精弓以骑制骑。是以,延伸马具配套,应不为奇。若无马具相助,如何与生长于马背之人为敌!
宋祎款款挪至近前,盈盈一笑,问道:“刘郎君,可有选好?这匹白马,名唤飞雪!可日行八百里!”
飞雪,日行八百里……
宝马!
刘浓暗暗心惊,目光抚着白马舍不得挪开,四肢修长有力,暗藏肌肉块垒,微抹马脖,脉络跳动沉稳有力。哪怕不识马之人,一眼亦可辩出此马雄姿非凡。
愈看愈爱,便是它了!
待众人选毕,袁耽提议请刘浓与宋祎合奏一曲,可请不可逼,刘浓自是欣然应允。
女婢在碧潭边铺上绿苇席,宋祎漫漫一笑,捏起两边裙摆冉冉落座,恰作夏荷,一铺四展,如水而泄。
中有一簇,最是妖艳。
席中人问:“刘郎君,擅何曲?”
“皆可!”
“哦!”
宋祎堕马髻微歪,媚眼若丝缓缓一剪,亦不作言,将笛横打在唇边。青玉笛,修玉指,嫩点樱。各作辉映,各擅胜场。
“呜……”
笛声起,清幽宛扬、似绪若喃。
《山中忆故人》
“仙嗡。”
刘浓微微一笑,双手捺过琴弦,在笛声最弱之时切进。悄悄一携,两缕浑然不同的声音,瞬息揉作一处。时慢,时快,若畅,若淌,似洋洋。倏尔,两音对聚,齐齐拔头,直上九天云霄,揪得人与之相随而孤寒,待蓄势至颠时,缓落,缓落,共倘佯……
余音燎尽,众人徐徐回神,探目潭侧,席犹在,人却已杳然。
“妙哉!”
众人皆赞,又是一番憨醉。
其间刘浓趁着萧然醉意渐呈迷坨,隐隐问及何处可购得驮马。
萧然抱着酒壶,徐饮,笑道:“驮马何用?”
驮马跑不过战马,耐力则不如牛,确属无用。
刘浓淡然道:“无它,想购置些,以作他用!”
“驮马?”
谢奕眉梢轻挑,将酒壶重重一搁,吐出一口浊气,侧首笑道:“瞻箦欲购驮马?莫非想使部曲练习骑射!”
“定是如此!”
谢珪接口道:“瞻箦胸藏奇志,昔年幼时曾于新亭振声,言愿蓄武曲,以待王召!更以诗句相赠王逸少,各位兄长,可知乃为何句?”
桓温醉声嚷道:“快说,快说!”
咦!
刘浓心中微奇,未料到竟有人如此关注自己,转目投向谢珪,后者正神情悠然的看来,意态欣然、神色温和。
二人徐徐一笑,相互微微阖首致意。
谢珪自小便知刘浓之名,实为六人中最慕刘浓之风范者,缓缓按膝而起,单手挽袖在胸前,稍作一顿,朗声道:“青衫玉冠附酒抛,白将黑马纵横鹞;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妙哉!”
“瞻箦,壮哉!”
“瞻箦,英杰尔!”
一语落地,众人轰赞!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此言虽简却锵锵满怀,恰恰正合这群高阀精英,血气正热,意气风发,何当不挂印!
谢奕大声道:“瞻箦,汝有此雄志,岂可困潭于浅!谢奕添为汝之二兄,愿以驮马十匹相赠,以滋其壮!”
“袁耽有驮马八匹……”
“褚裒亦有三匹……”
“唉……”
众人皆言,唯有萧然幽幽作叹,嘴角微翘微翘,侧首笑道:“战马甚缺,萧然不敢滋意相授。然卸役驮马,萧氏,却有不少!不知瞻箦,需得几何?”
等得便是此言!
刘浓大喜,江东战马奇缺,皆为王敦军府所控。南北封锁之下,兰陵萧氏就算再有能耐,所蓄战马亦定然不多。若开口要战马,无异于异想天开,而这卸役归老的驮马,却正合庄中部曲练习所用。至于战马,日后再设法徐徐图之,而今驮马便足矣!
悄悄抹过左手,揖手道:“谢过子泽,刘浓不敢求之以赠,改日再与子泽商谈,若何?”
“嗯,甚好!”
萧然眯着眼睛稍稍作想,徐徐点头,暗道:若需较多,便得上报阿父知晓,但只是区区驮马,亦不过钱粮而已。倒是今番所为,阿父与王氏想必满意吧!刁协、刘隗如此胡闹,倒正中王氏下怀……袁谢啊,理应与天下门阀并肩站作一处,共应外敌才是!不过,这刘瞻箦倒是个人物,其志不小,一心往北啊……北地……北地尽是胡人……阿姐,阿姐今日颇奇,要不要禀报阿父呢?嗯,算啦,亦无别事……
待日将尽,众人作别。
临离时,宋祎再次出现在刘浓面前,将装醉的刘浓请至雅室稍坐。
浅浅叙谈,并无他意。宋祎言:刘郎君,可识得吴郡桥氏小娘子,桥游思否?其箫,魂若无物,不可复人语!其言刘郎君之琴,犹有胜之;昔日宋祎不信,而今,尚知天下之大矣!
言罢,捉笛欠身。
桥游思……
怪道乎宋祎知我擅琴,原是得知于此……
刘浓淡然还礼,默然辞出雅室。心中则徘徊着桥游思的身影,白莲若雪、眉目似烟,玉指俏拈,噼里啪啦,杀得人丢盔弃甲一片片……嗯,怀中尚有她所赠的棋谱呢……
绿萝在外等候,见得小郎君出来,疾步迎上前,颤声低问:“小郎君,回,回,回否?”低不可闻,垂首于胸。
“回!”
刘浓微微侧身,顿步,看着绿萝洒然一笑,声音既缓且定。
“小郎君……”
绿萝心思被小郎君看透,两颊晕红层层作染,耳际烫得厉害,眼睛则弯成了两汪夜水。待行至门前,回身看了一眼,眸子稍凝,而后转身疾走;紧紧随着小郎君的步伐,嗅着淡淡的芥香,嘴角藏满笑意,暗觉自己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人。
楼间,一截绿纱飞扬。
宋祎背着双手,歪歪依着扶栏,手心捉笛,上下轻点,喃道:“或许,如此,更好。”
……
“小郎君!”
来福一眼瞅见小郎君跨出院,嘴角斜斜一裂,随即欢声作唤。小郎君青冠、月袍,面呈微笑,背负双手,步子迈得缓慢,手心牵着缰绳,一匹雪亮的白马跟在身后,轻轻打着响鼻……
“来福哥!”
绿萝雀跃的跳过来,把手中的琴往左一扬,笑道:“来福哥,你们都快有马骑了!”
“哦……啊!!”
来福眼神倏然一震,一时间思绪转不过来,干脆不转,几个疾步抢上前,搓着双手笑道:“小郎君,能,能让来福,牵,牵牵么……”
“嗯。”
刘浓淡淡笑着,将手中的缰绳一递,待得来福欢天喜地的绕着马打转的时候,方才慢幽幽地道:“来福,你们都快有马骑了!”
“啊?!”
……
夜,月。
芥香弥漫,静室如画,墨璃、绿萝各侍一侧。
墨璃一直悄悄偷窥绿萝,绿萝却仿若未见,嘴角甜甜的笑着,缓缓的将墨研了又研。
墨璃心道:有古怪,我要不要告诉碎湖阿姐呢……哼,绿萝,你要收敛,莫要惹我……
“喵!”
大白猫窜进来,跳到墨璃怀里,撒娇缠绵。墨璃心惊,赶紧悟住它的嘴,悄声道:“别吵,小郎君练字呢。”
静心而随,徐徐作续。
碗中沉绵有力,左伯纸上龙飞凤舞,慢慢捺尽最后一笔,将手中狼毫缓搁。略作凝视,字迹有形,风骨待成。
尚可。嗯,明日便是开馆之日,一切尚好。
接过绿萝递过来的茶碗,徐徐一饮,静静放笑。
来福自前院大步踏来,偏着脑袋瞅了瞅,见小郎君练字已毕,低声道:“小郎君,要练剑么?”
刘浓揉了揉手腕,看了看院外,月投天怀,静好如轮,笑道:“不了,今日早些歇着,以待明日。”
“哦!”
来福吱唔道:“那我可以骑,骑……”
“可!”
“喵……”
大白猫撒浑半天,见墨璃不给吃的,顿时怒了,猛地从她怀中窜出,跳上矮案,刁起笔架上的狼毫,“嗖”的一声,跃至室外,尾巴冲着室内摇了两摇,甚是嚣张。
“死猫!”
来福大怒,几个疾步窜去,探手一抓。
“喵!!”
大白猫一声尖叫,爪着墙壁簌簌直窜,攀至墙头,回身,张牙裂嘴,似笑。而后,瞅了瞅隔壁,竖着尾巴跳入其中。
沿着水廊直奔,穿过假山,跳过竹柳,来到小轩窗旁。
“喵!”
“仙儿,怎地才归?恁地调皮!”
柔嫩玉手探出窗,将大白猫一捉,揽入怀中。
……
注:最近几章,因为配角众多,是以大家觉得苍白了一些。放心,这只是前面红楼七友相聚,七个人扎堆了。后面的写法,肯定是分开的,这样就会加深配角的生动。另推荐一部女频民国《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很不错哦。
第九十章 风兮云兮
竖日,清晨,微雨后。
红日如漆盘,将将冒出半张脸,烟绕云燎的山阴城初初醒来,四野一片静澜,唯余早起的林莺往来盘旋。
褚裒头顶方冠,身披锦袍,脸上神情愉悦轻松,挥着宽袖踏廊而过,直直迈向院中,人尚未进月洞,声已飘入:“瞻箦,起否?”
“唰!”
重剑斜斩,将一枚柳叶切作两半。
月洞口,来福浓眉一皱,缓缓将剑一收,双手柱着剑柄,扭身回头,不屑的道:“褚郎君,我家小郎君已练剑一个时辰矣!”
“嗯!!”
褚裒神色窘然,右手捏拳置于唇下,重重的放了一声嗓子。
“簌!”
刘浓回身一剑,刺中院中竖木,震得竖木颤抖不休,而后徐徐回剑,持之于面前,眼观鼻、鼻观剑,导气入内海,慢慢一放,顺手挽了个剑花,反擒阔剑,侧身笑道:“季野,早!”
“早……”
褚裒放眼扫过院中,苇席、矮案皆摆,左伯纸上字迹将干不久,芥香浅积一层,面色更窘,渭然叹道:“昔日,祖逖祖豫州,闻鸡而起舞,瞻箦与之相较,亦不多让!”
刘浓笑道:“岂敢于祖公相较!季野稍待片刻,待我换衫便往!”说着礼作阖首,踏入室中。
稍徐。
刘浓已将一身箭袍换作宽衫,脚下踩着高齿木屐,将将出室,眼神悄然一凝,随即洒然而笑。
“妙哉!”
褚裒坐在矮案前边吃边赞,听见木屐声,手里拈着一块翠珥糕,鼓着腮帮子,回首笑道:“瞻箦,美食矣!比之鲈鱼亦不多让矣!”
“噗嗤!”
两个美婢掩嘴偷笑。
八月初八,会稽学馆开馆。学馆位于城东,水庄则在城北。料来今日前往学馆者众,刘浓与褚裒便未乘牛车,而是在河畔口招了一叶蓬船,水渡而往。
蓬船缓行于水,但见四处皆有世家子弟招船向东,辩其行装俱是前往会稽学馆。
褚裒笑道:“此次开馆,彦道与无奕皆不会往,子泽兴许亦不会至,稍后,不知能否见着元子与知秋!”
去岁,袁耽与谢奕乡核便已定为二品,按律得再经由吏部定级方能任职。但两人皆是顶级豪门子弟,吏部定级与他们实不相干。去岁司马睿便擢二人为太子洗马,王导更是欲荐袁耽为司徒府参军,不想袁耽却宛拒其荐,意欲从军侍武。至于谢奕,其父谢裒有意教其至剡县做府君,锻炼一年半载……
谈及他们,褚裒面呈欣然而感怀,但心中虽慕却不妒。高门子弟出身便贵,眼羡不来,唯有善修自身,善行已意,方能有展翅翱翔之日。况且,此次会稽一行,对于褚裒而言,已然实获良多,便是不能得入学馆,而今既成红楼七友之一,已是无憾。
刘浓淡淡笑着,眼逐尖船分浪,心中微微畅然。红楼七友中,莫论袁耽尚是谢奕,亦或尚未得势的桓温,皆是弄潮风云之子,整个东晋便围绕他们而书。能得其为友,于仕途而言实有莫大帮助。便是身侧之人褚裒,褚季野,若是乾坤非变,又何尝不是权倾天下之人!然,我心之所向,应在北矣……
由然间,右手悄然入怀,触手微软,那是半截雪纱……
“瞻箦!”
河风微熏清凉,撩起月纱半展,褚裒一声轻唤,船尾梢公将细长竹秆一点。
城东,便在眼前。
会稽学馆,成馆已有三年,为王谢袁萧所共建。神舟陆沉,北狼猖狂,社稷虽延存立于江左,经仪却已然沦丧,便是诸般史记典籍亦随着北晋轰倾,湮没于铁骑之下,炽燃于烈火之中。王导等有识之士,为使经史典仪得以延续,是以共建此馆。
初意有三:一,存史、续礼、为东晋社稷正名立典;二,拔才,重续〈国子〉、〈太学〉;三,联合南北世家,共存于此,共御外敌。然,三年已逝,初衷尽废,概其原因诸般种种,不可一言叙之。最大之因则在南北之壑深深森然,顾、陆、朱、张等虽无明言,但皆禁子弟前来。
南北共立,谈何容易!王导终其一生,亦未能真正做到矣!
驻足于门前,刘浓不禁渭然怅叹。
学馆甚是宏伟,与江南典雅风格迥然不同,尽显北地厚重之意。两根巨大的白雕柱挺立于左右,上书圣人之言。再往内探,石狮分列两侧,朱红作门,浑白成墙,揽着内中景色不可辩,唯余尖顶翘飞檐。
而此时,门前百丈方园内,冠带飘缠尽是斯儒郎君,一个个皆是弱冠之龄,其间不时闻得有人相互遥遥作揖,朗声对言。
粗粗一扫,几近百人,分两列候于门前。
二人来得早,排在门前三十步内。
褚裒稍作打量,再抬头看了看天时,笑道:“尚得一会,待得钟声九响,便是开馆之时,那时方可直入应考!”
“嗯。”
刘浓淡然回应,看着门前如许少年,心中莫名而生一种情感,恍觉回到了后世高考……
“瞻箦,季野!”桓温与谢珪大步踏来。
桓温这厮身材雄壮,将一名少年郎君撞得一歪,其却毫不在意,反而将眼睛猛地一瞪,脸上七星乱抖,竟骇得那人倒退三步,险些一屁股着地。他却哈哈大笑,更加肆无忌惮,挥着宽袖,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众人皆避,恰作如水两分,四人迅速汇合。
谢珪瞅得一眼身后人群,叹道:“若无元子,定不能顺利而至矣!”
桓温回眼一扫,骂道:“尽是些痴愚呆蠢之辈!整日里只知附弄虚言,无异于欺世盗名,能顶何用?我若是王处仲,通通拉去砍了!”
“元子,慎言!”
褚裒出言悄制,经得两日熟识,皆知桓温不喜清谈诗书,看人亦只论是否合眼,其余皆不顾。
刘浓则附之一笑,桓温看似粗鲁实则不然,其虽不喜现下主流清谈辩玄,但剑走偏锋,反脱颖而出,给人以率真豁达之感。是以日后,其才能得庾氏之助,代替王敦掌控江东数十年。莫论英枭,皆需得遇风云,方能搅水!而今,庾文君嫁给了卫协,会稽太守庾琛已死,庾亮被控王敦军府不得出,庾氏已然等同被瓦解,桓温尚能靠谁……唉,不知不觉间,天下已变……
“咚!”
便在此时,墙内传来一声雄浑钟响,压过遍野私语,直直荡向四面八方。
开馆在暨。
闻得钟声,谢珪面色微变,瞅了瞅前方,竟显些许涩然,半晌,方揖手道:“瞻箦、元子、季野,知秋先行告辞!”
褚裒奇道:“知秋,为何离去?”
“嘿!”
桓温脸上七星齐齐一抖,大大咧咧的将手一挥,怪声道:“知秋乃是上等士族,自有他途可寻,岂会与你我共候于此!”
“元子!”
谢珪面红如坨,神情尴尬万分,沉沉一个揖手:“知秋不去了,愿与诸君共进退!”
“罢了!”
桓温嘿嘿一笑,道:“本非同笼,何需……”
“元子,休得如此!”
刘浓踏前一步,揖手道:“元子,你我红楼七友,理应相携相知,莫要如此!”随即再对谢珪笑道:“知秋,礼不可废,但去无妨!”
桓温神色微愣,眯着眼睛瞥了一下刘浓,暗中亦知自己语重,若是谢珪不去,与礼法不合,遂笑道:“知秋,桓温性野无状,尚望莫怪,莫恼,快去!”
“咚!”
钟声再响,谢珪看向朱门,三响之内若再不往,族叔定知!只得无奈的朝着三人深深揖手,而后排众而出,直直迈向朱门。
守门甲士见其出示名牌,不敢怠慢,引其由另一侧高门而入。
高门之侧,有亭居于斜坡,掩于竹柳丛中,甚小,只得数步方园。从下往上视,见柳不见亭;若俯视逐下,则可将门前抱眼尽揽。
周义面色沉寒,指着人群中的美郎君,低声道:“先生,便是此子!”
“哦!”
刘璠背负双手,两眼虚眯,掠扫一眼斜下方,看亦未看周义,淡声道:“倒是个翩翩美郎君!汝且退下,至今而后,切莫再来见我!不然,便是吴兴周氏,又能如何?”心中却道:这刘浓,居然如此性沉,竟由得蚊蝇乱跳……
“是,先生!”
周义恭身而退,待行至远处,回首望向亭中,冷声道:“沛郡刘氏又若何,若非我周氏断得一支,岂会理你!可恨……”少倾,“呸”了一口,疾疾挥袖而下,混入人群中。
“咚!”
钟声九响,朱门大开,芸芸学子鱼贯而入。
这时,一辆华丽的牛车穿柳而出,背负初日疾疾驶来,临至朱门百步外,“嘎吱”一声,顿住。
“吁!!!”
辕上车夫身手矫健且力猛,将青牛的脖子拉得半转,稳稳的定住牛车,而后将帘一挑,笑道:“小郎君,到了!”
“稍待!”
帘中郎君身前有案,正提笔狂书,猛然一笔飞撩,竟“貅”的一声透音而出。而后,将笔往车壁上一挂,双掌互一撩拍,稍作打量,笑道:“不错,不错。”
辕上车夫看了一眼朱门,无奈道:“小郎君,该……”
“急甚!”
前帘尽挑,少年郎君踏出来,面如冠玉,眉若卧蚕,眼作星辉;身形颀长,昂昂近有七尺;头顶文冠,内着华而不丽白羽衫,外罩滴乌成墨青纱袍;徐徐斜眼打量朱门,缓缓裂嘴一笑。
跳下车,慢悠悠摇至门前。
甲士道:“郎君何人?怎地而今方至!时辰已过矣!”
“哦!”
闻言,少年郎君嘴角一歪,眉梢倏地一挑,两枚卧蚕浑似振翅欲飞,灵动极致;双手则一摊,回身笑道:“莫奈何,不让进!”说着,转身欲走。
车夫大急,上前三步,掏出怀中枚铭牌一晃。
甲士匆匆一瞥,皆惊!
“郎君,请进!”
“唉!”
少年郎君渭然长叹,瞅了瞅朱门白墙,摇头晃脑的踏入其中。
车夫见自家小郎君顺利得入,长长舒出一口气,抹去脑门细汗,心道:尚好,总算将小郎君送来矣!如此,我亦可安然回返,禀报……
与此同时,一间宽洁的雅室内,二十来名上等世家子弟分落四座。其间泾渭分明,隐然列作两派,一侧以谢、袁为首、一侧以王、萧为首,两方少年郎君互瞅彼此,却甚少交谈。
突地,有人踏进室中,环眼将四下一扫,眉头渐渐拧簇,匆匆行至一名王氏子弟身侧,低问:“逸少呢?”
“阿叔,不知……”
“唉!”
那人将袖猛地一挥,挽在身后,疾疾踏出。
“咚!咚!咚!”
钟声连续三响,十来名饱修诗书的老儒自远处成列徐来。人人面色沉凝,装束皆作一致,青冠方正、白纱儒袍。一遇风起,漫飘。
迈至高台上,肃立。
排列于台下的上百少年郎君方才得见,这群老儒每人手中皆捧着一摞竹简。想来,应是圣人之书。
而后,再有四人并肩行来,刘浓识得其中之一,正是谢裒。
四人默行于高台,静立,
倏尔,中有一人踏出,环顾台下,朗朗作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致柔,而动也刚……”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每念一句,台下上百郎君亦跟着咏诵。
霎那间,天上、地下,尽是锵锵之音,连绵作城、恢宏成势,中有浩然之气,回荡于野。
有人眼尖,看见远远的雅室之中,众位高门精英亦纵声诵念。
待得最后,谢裒肃言:“今方佳和,在列之君,皆为少年。少年者,修心修身于懵尔,弹冠不尽,浩音非绝,今方为续,理为代圣人而行道矣!修修之竹,拔拔之松,垄生于野,苗生于圃,在列之君,皆为其中尔!明经之策,束其所才,聚其所知,是为正道矣!”
稍顿,眼光徐徐漫过场内、雅室百子,朗声再道:“会稽学馆,八月逢八,开馆。考核,仿明经而行射策!”
“射策?”
“竟是射策!”
“莫非,莫非王公真欲复〈国子〉、〈太学〉尔……”
“然也……”
一时间,台下,哄然而哗。
往年皆是由谢裒等出上、中、下三类题,再经由老儒依据考生家世背景临时择题,或作文章,或行书帖,亦或择论而辩。如此一来,儒师面对自家与别家子弟,待遇便有所不同!切莫小觊这择题,世家子弟习书总有偏颇擅长,儒师只需在择题时稍加变动,往往便差以毫厘、失之千里。
而射策乃汉时拔擢任令之策,在行核之前,将所有考题书之以策,再存策于箭囊中。考核时,学子逐一上前领取箭囊,依其题而答之。此举颇为公允,到得西晋时,此项制度尚有余行。当然,亦并非一视同仁,国子、太学之题便是两类,概而言之,国子之题较易,太学之题较难。而今看来,雅室中的高门子弟,是以国子生待之;至于台下这些中等世家,则以太学生而言之。
褚裒瞅了瞅那些面色大变的世家子弟,附耳笑道:“瞻箦,如此亦好!至少,你我与在列诸君皆一致尔!”
“然也!”
刘浓淡淡点头,微微而笑,牛车既踏出华亭而至会稽,莫论何种考核,皆势在必得!不然,岂非有负终年苦读、饱修诗书!
“肃静!”
谢裒沉声作喝,眉间微微一皱,神情颇是不耐,待得四野归静,冷声道:“便是如此!若再有异意者,请出尔!”
言罢,挥袖而退。
当下,十余老儒捧简而出,拆掉简线,将一枚枚竹简置于囊中,原来这些并非竹书,而是考题。
稍后,侍者将上百名郎君分别引至四所大院,其间摆着苇席、矮案、笔墨纸研。
待得众郎君落座后,则依适才所发序号,徐徐上前领取箭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