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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煮江山     门阀风流txt下载     门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声闻于野

    日杳隐西,莺蝉对鸣。

    桥然望一眼亭外,丛柳深森相隔,何时能见瞻箦!悲然一叹,正欲作言。

    “玉鞠!”

    便在此时,一群白袍穿柳而来,人群随其作水两分。两位郎君并行于前,左侧美郎君将亭内一眼环燎,在孟离身上稍顿,随后转眼而走,看向桥然时,笑容缓缓渗起,揖手道:“玉鞠,刘浓途中因事耽搁来得迟了,望兄莫怪!”

    祖盛也跟着揖手道:“娄县祖盛,见过桥郎君!”

    “瞻箦!”

    桥然负着手惊怔当场,凝视着刘浓竟一时无言,眼眶则似有雾隔,半晌,方才深深一个揖手道:“桥然,见过刘郎君!”随后再向祖盛礼道:“见过祖郎君!”

    “啧啧!”

    刘浓俩人初至时,孟离面色略显惊愕,待听得祖盛报上家门后,随即眼珠一转,啧啧笑道:“娄县祖氏?从未听闻娄县士族中有祖姓啊。莫非玉鞠兄,自觉年底过不得谱碟司那一关,是以提前与庶族结交乎?”

    当众揭人短!

    桥然勃然大怒,胸膛急剧起伏,指着孟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而祖盛满脸的笑意亦瞬间凝住,暗觉道道眼光唰来,让人浑身不自在。

    静!

    满堂不闻声响,笑声亦各自忍着,便连树梢上的莺蝉亦于此时静默。

    孟离,嚣张!

    “林中本静,何来鸦鸣?”

    淡淡的声音响起,众人随声而望,月袍青冠飘然若仙。

    刘浓单手负立在亭边,眯眼斜视孟离,冷声再道:“祖茂荫乃应我华亭刘氏邀约,有何不可?”

    再静,将生事端!

    众人皆惊!华亭刘氏非同吴县桥氏,虽一样同属独木一枝。可谁人不知其与陆氏、朱氏子弟交好,况且自其鹤鸣虎丘,声名遍播吴郡,便是三岁孩童亦知!岂可轻辱!再看向桥然与祖盛,两人齐齐向刘浓靠近一步,三人并排而列逼视孟离,这,这是……

    李彦见势不对,悄迈两步,暗中知会孟离让其稍避。

    谁知孟离自小受族人娇宠,称赞其颇有才名,亦是个心气傲慢之辈,其上次因故并未参予虎丘雅集,暗中对刘浓声名早有觊觎。

    此时,听闻刘浓将他比作鸭雀,顿时傲气滋生,竟对李彦的示意充眼不视,踏前一步,挥麈笑道:“早闻华亭刘浓擅辩,今日既相逢渡口,孟离愿扫席以待,还望不吝赐教!”

    咦!意欲借我出名?此地倒是极妙,适宜扬名……

    刘浓自小周旋于名流,岂会不知他的想法,淡然笑道:“若孟郎君意欲如此,刘浓岂能不陪!既是孟郎君提议,便请则题以示谈端吧!”

    言罢,命来福取来苇席,撩袍落座,看亦不看那孟离一眼。而桥然与祖盛亦命人抬来矮案,静坐于刘浓一侧。三人相互一笑,同心而待!

    清谈!辩论!

    听闻此言,亭内亭外围聚的人皆是眼睛一亮。纷纷命随从取来苇席、矮案,摆上各色吃食,就着翠翠柳丛,沿着挑角朱亭而坐。便是那些本欲乘舟而渡的、引牛而走的,听闻华亭美鹤将在此辩论,若无重要事体者皆临时改变主意,命家随至驿栈订房暂居。如此一来,临近此地的驿栈竟人满为患矣!

    人愈围愈多!

    孟离看着那层层叠叠的人群,心中惴惴难安,随后强自弹压心神,若是能将这刘浓折服于此地,应胜数次踏游也!嗯,谈端得精难!思来索去,突地眉眼放光,干咳一声,成功将环围众人的眼光调来,慢声道:“刘郎君,汝身属士族,却自甘与庶族同流,余命不可也。岂不闻: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乎?”

    言罢,垂席而坐,以手示意刘浓聚端。(清谈分主客,主方开启谈端,客方可聚端、锁端,就一件事而辩玄!若锁端有隙,主方则可直接以谈端难住对方!)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刘浓眉间轻扬,这孟离以《周易》开启谈端,胸中倒亦藏得些东西!微一叩指,淡然笑道:“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此患非彼患,汝患在形,而此患在意。是以道济天下,故不为过;旁行而不流,故而不忧。形物于绳笼,在于名教尔!昔日嵇叔夜越名教以任自然,已然尽释其形意矣!何故自扰?”

    其声慢淡,锋而不锵。

    孟离将士庶不同流引以为患,而此正是天下门阀主识。刘浓自然不可直驳,遂巧妙的将人、事分离,不论其患,只论其形意。一语将孟离的谈端锁住,形意之间,暗合本、无之论!正是清谈玄论主调,顿时将所围众人心弦拔起,尽皆安神以待孟离谈证引论!

    “非也!”

    孟离见刘浓已然扣锁谈端,不过他也知晓简单的谈端制不住刘浓,慢慢的将乌毛麈往左一打,胸中早有成算,朗声道:“患之所在,在乎伦常之间,伦常之数,固本在源;上中下闻道有异,不笑不足以为道。故,闻道之自然,在本矣,在体行而知意矣!”

    此言极锐,以老子言:上下之所不同,闻道亦不同。就若三岁小孩与六十老翁所闻之道,同或不同?可言之为同,亦可将无同。三岁可至六十,沿途而同归矣;三岁所闻、六十所悟此为不同矣!而这一切,皆因有本可循矣!若无本可依,如何能至?

    “妙哉!”

    有人拍膝大赞!

    “不敢苟同矣!”

    刘浓洒然一笑,拇指点扣食指,片刻亦未曾沉吟,昂首便答。其言似滚玉,洋洋洒洒数十言,句句相扣,字字若珠玑。引得围观众人时尔深思,倏尔微笑。更有甚者捶案击首,似乎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便见得有人持盏遥揖,言:闻君一席言,恍觉岁月悠。

    其间,每当刘浓将其反驳,桥然与祖盛必然互饮一盅大声叫好。而每当孟离解难而出,李彦等人亦是抹得额角细汗称赞,心中则是惶惶:任谁亦可看出,孟离渐落下风!

    这一辩,足足辩得一个时辰,至黄昏辩至月出。

    有人掌灯而起,有人思而忘返。

    到得后来,孟离锁眉沉思耗时愈来愈久,而刘浓却依旧云淡风轻,时不时的浅抿一口清茶润喉,眼底则闪着锋芒,心道:时候已至……

    最后一击!

    一语落地,候得两刻孟离犹答不出,只见他浑身上下犹若抖筛。面呈惨白,唇间发紫!

    “唉!”

    刘浓撩袍而起,向着李彦淡然叹道:“我观孟郎君似有恙在身,不宜再思,便请这位郎君将其好生照顾罢!”随后朝着亭内亭外团团一个揖手:“诸位曲席聆听,刘浓谢过。”

    众人齐齐还礼。

    “啪!”

    孟离再也支撑不住,只觉天旋地转眼花耳热,胸中一口气堵着顺不过来,猛地歪倒在地抽搐不断。

    咦,颇似羊颠疯!

    刘浓见其口吐白沫,心知不能教其咬断舌根,大步疾掠至其面前,随意掏出一卷丝帕,胡乱揉作一团往他口中一塞,渭然道:“快快延请良医……”

    经此一骇,李彦等人惊若寒蝉,当下便抬着抽个不停的孟离窜入夜色中。

    待其一走,满堂华彩!

    “啪啪!”

    “妙哉!”

    掌声如雷鸣时,刘浓淡然而笑。

    在那绿柳深处,有个华袍郎君抿尽杯中最后一口酒,徐徐抬起头来,面上微微一笑,轻轻阖掌三击,随后撩袍而起,跨上马车隐在夜中。

    因清谈辩论刘浓三人错过今日行程,想就近赁得驿栈,殊不知早已人满为患。

    祖盛便提议就地夜宿,正好醉卧画亭垂柳,赏月而彻咏。

    突见星月下,有翁乘着牛车而来,朗朗作言:“华亭美鹤岂可染露在冠,老朽有庄一所,若是不嫌简陋,可暂作洗羽栖息矣!”

    甚好!

    虽说踏游山水时,露宿于野乃平常事;但老翁盛情难却呀,三人亦难掩欣喜之色,当下便随其而归也。而绿萝与祖盛、桥然侍婢尽皆欢呼……

    勾月挑飞檐,婆娑柳树影影灼灼。

    刘浓将将练剑完毕,桥然与祖盛便联袂而至。只得小半日,二人便已熟络起来。祖盛性子随和且擅谈,只需稍事接触便赢得桥然的好感,瞧俩人模样,真恨不得勾肩搭背也。

    俩人挥着大袖,兴至盎然的聊着刘浓与孟离的清谈。日间那一场清谈,孟离败得一踏糊涂与吐血无异,而刘浓的名声想来会更上一层矣!

    三人对坐室中。

    桥然是邀约之人,便将心中行程安排道出,此番踏游预期将耗时十五日至二十日。准备绕太滆而行,途经吴县、无锡、毗陵、阳羡、最后返至吴县桥然庄中。其间一路饱揽秀丽山水,将会拜访霁月观、太滆寺、另尚要去隐水深处,寻访桥然之父昔年结识的一位隐士高人。

    “妙哉!”

    刘浓听得心喜而赞,如此安排与昔年由建康至华亭相差无几,不过当时因流民之故,走的皆是大道,根本未曾细心领略吴郡山水。

    当下,祖盛提议长夜漫漫莫如手谈!

    手谈即为下棋,刘浓自忖棋艺不佳,捉着茶碗于一旁观战。

    焉知只得半个时辰,祖盛便败下阵来,抹着额间密汗,涩然叹道:“唉,枉我祖茂荫自称族中第一圣手,殊不知,强中有强矣!”

    桥然埋头捡着棋子,淡然笑道:“茂荫兄,莫非族中只有你一人弈棋尔!”

    “哈哈!”

    三人对视一眼,哄然而笑。

    桥然正色道:“若论手谈,相较一人,我之棋艺浅薄如纸矣!”

    祖盛奇道:“是谁?竟比玉鞠棋艺更高?”

    桥然摸索着棋壶,缓缓笑道:“棋之一道,在诡若行兵,在礼似对鸣,在节恰作变,在奏随人心,高下孰难定论。然,若论棋风与棋道,吾所见者,唯小妹游思已臻至品性矣!”

    “玉鞠高论矣!”

    闻言,二人肃敬,而刘浓则想起珍藏的那幅画来,若无此洞若观火的妙心,断然作不得矣!

    “郎君!夜深了……”

    院外传来一声娇唤,祖盛的侍婢雪瞳与敛月俏生生的站在月洞口。两个女婢面红若坨,娇羞无限限。而祖盛则尴尬的看了看桥然与刘浓,回头喝道:“今夜彻咏,不眠!”

    桥然笑而不语。

    刘浓心知二婢所为何来,此事于世家之中并不鲜见,忍着笑意,淡声道:“茂荫、玉鞠,明日既要行路,早些安歇亦好!”

    祖盛犹要辩解,却见桥然已然先行起身,只得讪然一笑与刘浓作别。

    二人刚走,绿萝便眨着眼睛道:“小郎君,要歇着吗?”

    刘浓将茶碗一搁,淡声道:“再练会字,你若累了,可自行歇着!”

    “哦……”

    绿萝声音拖得悠长,仿若带着淡淡幽怨,随后悄然跪在案侧研墨,心里暗思:何为端庄……

    ……

    月色同轮,有缺。

    吴县陆氏庄园。

    抹勺提着烟雪燎云灯,转过柔色水廊,无声行至室口,悄悄往里一探。但见里面的小娘子,软软的伏在案上,两把小梳子梳啊梳,亦不知在想甚。

    月光穿透窗,温柔的拂着。她仿若月下的小猫,乖巧恬静而迷人万分!歪歪的坐着,小小金丝履自襦裙的一角薄露,而那三千青丝则似水缓流,眷眷的缠绕着腰间,盈盈一握。

    吴郡的骄傲,陆舒窈。

    “噗嗤!”

    抹勺掩嘴轻笑,将迷离的小女郎惊醒。

    小女郎懒懒的抬起浓密的睫毛,低声喃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奈何,酒极辣喉……”

    抹勺踏进室中,巧巧一个旋转,轻身跪坐在案前,递出手中锦囊,笑道:“小娘子,咱们不用学饮酒,灵丹来矣!唉,听说七郎君的随从差点将牛累死呢……”

    “哦!”

    陆舒窈淡淡的应着,突地眼神一凝,随即辩出眼前锦囊,一把抢在怀中。

    ……

    斜月洒桃林,漫石而生白。

    一束殷红胜血穿梭于月廊,在那抹朱红身后青袍成列,鱼贯而入院中厅堂。

    烛火摇曳,暗香浮燎。

    李越跪坐在长案后,平目缓视眼前诸人,淡然道:“乌程县共计士族两户,庶族五户;即日起,汝等需得各行其事,各司其职。李三何在?”

    一名带剑青袍按膝阖首,沉声道:“李三在!”

    李越道:“十日内,汝带两人入张氏,不论事大事小,皆需回禀!”

    李三道:“是!”

    李越再道:“李五何在……”

    三炷香后,青袍隐去。

    独留李越与红筱对坐。

    稍徐,李越慢步摇至窗前,遥望树梢之月,突地想起洛阳,不知洛阳之月,是否亦如此明净……

第六十二章 寒门之首

    一声鸣啼天破晓,客卧蓬中恰醒来。

    终宵微雨将四下洗得安静清幽,推门时阵阵清新竹香扑面而来。顶着青冠踏立于廊下,入目尽是翠竹作篱笆,若是细瞧,便会见得露珠滚于叶尖欲滴未滴。

    小小农庄依水而建,青瓦木楼烟映雾色中。院中植着三两桃李,枝杆苍劲若古,未曾修剪俱作原态。雨燕往返枝头,啼声脆嫩。

    “啾啾!”

    刘浓目遂燕子穿廊抖落两翼雨线,心中暗赞:好一幅青青客舍新雨后!

    清心,洗眼。

    夜里来得仓促未曾觉得,如今眼目尽开时,适意的漫视这农庄,虽不见匠心繁华却犹若天作佳成。情不自禁的跨步而下,缓缓穿出月洞,行至雨亭。

    亭亦与别家不同,未挂帷幄,只有六片竹帘。帘未染色,只作翠青。

    “嘿!”

    “嘿嘿……”

    亭后传来奇怪闷呼声,似乎有人在早练。刘浓缓步绕至亭侧,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脚下木屐,不让其发出半点声音,深怕一个不留神,将这晨间的静湛如水打破。

    初晓,红日透出一角,斜落。

    亭侧有人搬砖,竟是农庄老翁。

    但见其两手环抱着一摞青砖,迈着沉重的步伐跨向雨亭对面。待放下砖时抹了一把汗,回首时见另一面的砖已经搬空,便将刚搬过来的砖再度抱在怀中,复又搬回原位。清砖边角犹在滴水,老翁抱着砖步履蹒跚,红日照着他的后背,汗透满衫。

    这一幕,幽静中透着诡异。

    六旬老翁搬砖?!

    他是谁?

    刘浓因惊而怔,远远的看着老翁佝偻的身子。刹时间,心神为之而夺,竟再也听不见林中鸟叫,眼中唯余老翁来回的身影犹若静画。

    胸中则是怦怦心跳。

    待搬至第三遍时,老翁终于发现亭侧呆怔的刘浓,将怀中青砖仔细放好,挺了挺胸膛,挥手朗声笑道:“瞻箦,昨夜睡得可好?”

    镇静!

    刘浓右手缓缓抹过颤抖的左手,混乱的心神稍见平复,深深一个揖手道:“刘浓谢过老先生留宿,敢问,老先生贵姓?”

    “何必言谢!”

    老翁呵呵笑着,随意的挽着被砖弄脏的袍袖,漫不经心的回应,待见刘浓仍弯身不起,颇喜他温文知礼,遂笑道:“昨夜已然言过,大家皆是旅人,偶然相逢于途,何必定知姓甚名谁。”

    想了想,一时兴起,随手指着青砖问道:“瞻箦,可知此物为何?”

    呼!试试看!

    刘浓暗中呼出一口气,心中打定主意试探老翁,凝视那沾着雨水的青砖,沉声揖手道:“刘浓愚钝,言语如若有失,老先生莫怪。此物为砖,广建楼宇;此物为专,桎梏胸中;此物为志,存于心中!老先生日日搬砖不辍,善养浩气于身,善存豪志于心,终有一日可健步如飞矣!”

    “嗯?”

    闻言,老翁闲漫的神情猛地一顿,随即眼中精光骤放,上前一步捉住刘浓手腕,亦不作声,只管眯着眼晴细细辩看。

    腕中力沉,眼神锋锐似刀!

    刘浓迎目而视不避不让,背后右手俩指点扣不绝。

    半晌。

    老翁见得刘浓眼底清澈,面不改色,心中颇是惊奇,嘴里却笑道:“好,甚好,老朽搬砖三十年,至今方知吾道不孤也!来来来,咱们亭中饮茶!”

    青帘徐挑,呈现朴素矮案一张,陈旧苇席两面。

    老翁当着刘浓的面,随意的将身上汗湿外袍一除,再拿起案上置放的干净布袍一披,徐徐落座。待坐下时,看见刘浓犹自站着,遂笑道:“瞻箦,莫非嫌弃亭简席陋乎?”

    刀伤!老翁背上遍布刀伤!!

    果真是他!

    刘浓压住心中震惊,撩袍落座。而此时,已然将其辩得**不离十,心中则在奇怪他怎会到得此地,应该在荆州才是啊!难道我记错了?

    几番思来转去,蓦然想起一事,抬眼看着健硕的老翁,一时竟是无言。

    他,应该是刚从王敦刀下逃生!!

    “来,尝尝这山间老茶!”老翁提起矮案上的陶壶,微一抖手,茶水如珠线滚落茶碗,色呈浑杂。

    满满斟得两盏。

    用手背轻轻一推,茶碗便溜至刘浓面前,随后自己则捧着另一碗,举腕仰脖仿若饮酒,一口便去得大半,笑着赞道:“好茶!且饮!”

    好茶?

    刘浓看着面前色泽浑黄的茶汤,应是林间匆匆采来的原茶,行的是炒茶之法,是以色杂而味浓。捧起茶碗一饮而尽,嘴间又涩又苦。

    心中莫名的犯酸,知晓老翁为何赞它好茶。然也,一如这茶,苦中不堕志,正是他的一生啊。

    便在此时,来福与绿萝遥遥寻来,绿萝行至亭边浅浅万福,轻声道:“小郎君,祖郎君和桥郎君寻你呢,说是该起行了。”

    刘浓道:“请他们来!”

    “是,小郎君。”

    绿萝领命而去,来福则默然守在一侧。

    亭中肃清,略带萧索。

    老翁到底年纪已大,搬砖出得一身汗,正需饮茶解渴,一碗刚尽便又提起了茶壶,边饮边道:“老朽活得六十载,唯爱这茶中滋味……”

    一盏苦茶,各中滋味谁知!

    刘浓回味着舌尖缠绵苦意,心中激荡,一时情难自禁,索性不管不顾,朝着老翁揖手道:“老先生,刘浓粗通煮茶,愿为老先生煮茶一壶,以谢留宿之恩。不知可否?”

    “哦?”

    老翁不疑有它,慢慢将茶碗一搁,拂着花白长须笑道:“老朽自到吴郡便常闻汝之美名,世人皆言华亭美鹤擅咏、擅音、擅辩,却不知瞻箦竟擅烹茶,莫非老朽孤陋而寡闻乎?快快煮来!”

    “敢不从命!”

    刘浓淡然一笑,命来福取茶具来。心中则打定主意:精心替这教人尊敬的搬砖老翁煮上一壶好茶,让其知晓苦尽甘来,以壮行程。

    来福尚未至,祖盛与桥然已来。

    二人见过老翁,随意的坐在案侧,听闻刘浓要行茶皆是兴致勃勃,互相探讨起煮茶妙法。

    刘浓见他们不经意间将老翁挤得频频向右歪,而老翁却丝毫不以为意,仍自淡雅笑着。心中莫名一怔,暗道:不以处低而颓,不以居高而傲,寒门第一人,当之无愧矣!

    待来福将琉璃茶具奉上,刘浓将其逐一呈摆。云屯、乌府、鸣泉、分盈、执仗、归洁、国风、递红、撩云、甘钝、降红、银斗。

    十几样各作不同的琉璃器皿分列在案,顿时将围案而坐的三人齐齐震住。祖盛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张得老大,桥然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而老翁则徐徐眯起眼睛。这些器皿,有些他们能辩出,有些则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更不用提其作用功效在何。

    半晌。

    祖盛抚掌惊叹:“瞻箦,真富庶矣!这套琉璃茶具,怕是千金亦难得矣!”

    刘浓微微一笑,单手逐一抚过器皿,淡然道:“千金之壶煮一两之茶,料来你我唯愿取得一两矣!”言罢不待人称赞,起身朝着老翁揖手,向着祖、桥二人揖手。

    桥、祖二人正色,起身还礼。

    闻言,老翁眉间缓缓舒展,竟也慢慢起身拱手还礼,心中暗道:嗯,胸中藏竹不骄不燥,知友言失不辩不驳,隐寓言教;华亭美鹤果然名不虚传,甚有过之!

    礼毕。

    刘浓撩袍落座,阖眼、拂心、醇神,待忘觉于外时,徐徐展眼。

    只得一眼,对面三人恍觉星投湖海。

    刘浓面带笑容开始行茶,袍袖撩烟起,仿若行云流水;滚沸蒸腾时,掐起绿叶根根;琉璃前后往来,不闻碰撞声;待得凤头九点,珠线若玉抛。

    浅浅注得七分,双手持碗一荡。

    哗!

    整个竹亭内,满荡着清薇香气。静!丝丝静意,沉人心神。醉!醇醇醉觉,教人忘返。

    茶香徐怀直浸,闻之者神醉,却无人称赞,皆因神思俱在天外!

    刘浓淡淡一笑,亦觉此次煮茶,心神最是融汇,暗中极是满意,将茶碗奉呈至老翁面前,缓声道:“老先生,且先嗅,再浅饮!愿以此茶,祝老先生一路金风相随!”

    听得这话,老翁正欲伸出的手微顿。

    “老先生!”

    刘浓淡声再唤,眉间色正,面含微笑犹若春风。

    “妙哉!”

    老翁凝视着刘浓缓缓赞道,随后接过茶碗闭眼一嗅,只觉清香仿若聚丝成束,渗得人浑身通体舒泰、毛孔尽张。微作浅抿时,舌尖几度回味,待得苦意悄然而褪时,甘味层层凝来。

    桥然品茶一口,良久良久,渭然叹道:“瞻箦茶道仿若空山幽月,令人悄然静心。茶中之味,苦甘复尽时,唯余清香透阵教人忘神难返,可堪一绝!今日一饮,怕余日再难忘矣!”

    “哈……”

    祖盛品着茶,摇着脑袋哈出一口气,稍稍作想,想不出言词,索性直接赞道:“妙哉!”

    老翁笑问:“妙在何矣?”

    咦?

    祖盛抬眼看向老翁,见其面带笑意不似嘲弄,遂笑道:“妙在如饮琼浆矣!”

    老翁笑而不语,将茶一饮而尽。

    这时,有随从踏步而来,向老翁低语几句。刘浓捧着茶碗挑眉一瞅,但见随从健壮如牛,行走时脚步均匀落得极沉,应是军中健卒!

    待其与来福擦身而过时,来福心生惊疑,回眼望向小郎君,只见小郎君持着茶碗缓缓摇头。

    茶续三轮而尽。

    桥然看了看天时,见日已至中梢,唯恐今日再错过行程,便提议就此作别。老翁温雅笑着亦不强留,将三人送至柳道口。

    刘浓正了正冠,目不斜视,朝着老翁重重揖手道:“老先生,就此别过!”

    言罢,转身,挥着大袖迈向牛车。

    既已续过,何必再问是谁!前路多艰,各自珍重!

    老翁叉着腰,眯着眼,看着红日在肩的美郎君正欲踏入帘中,突地大声唤道:“瞻箦!”

    刘浓身子猛地一顿,随后缓缓回头,只见深深柳道中老翁拱手独立,身后则遥遥赶来一辆牛车……

    对揖。

    踏入帘中,心潮难以平息,挑帘再望时人已杳绝,默然心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回首万里山河,勿须言绝!

    ……

    踏游路途人慢漫。

    一路沿水而行,虽是正夏时日,但挑着边帘亦不觉热,反而有阵阵凉风袭来。祖盛极是健谈片刻亦不停歇,一会探首和桥然探讨棋艺,一会又歪头向刘浓请教玄论。

    刘浓捧着《庄子》,淡然笑道:“一切皆在书中也!”

    突地,祖盛想起日前之事,趴在车窗问道:“瞻箦,若依你之见,那老翁到底是何许人也?”

    这已是他第三次问起了,自那日离开姑苏渡后,桥然与祖盛便对老翁的身份产生怀疑,特别是桥然久居吴县,却从未听闻姑苏有此庶族寒门。一路上,他们几番猜来猜去,越是猜不出越是着迷。而刘浓虽然知晓老翁身份,可既然老翁有意相避,自己心知便可怎能再言。

    便在此时,一辆马车自后面快速驶来,车夫挥鞭疾扬,险些抽中祖盛探出车窗的手。

    “啪,啪!”

    车夫继续扬鞭,马车夹起烟层,滚滚窜向远方。

    祖盛跳下车来,指着车屁股骂道:“汰,怎地如此无礼,跑得倒是挺快!如若不然……”说着,挽起宽袖,神色颇是忿忿。

    桥然瞥一眼马车消失之地,笑道:“茂荫,不然怎地?你要教训他么?”

    祖盛挑眉道:“那是自然,我现下日日习练五禽戏……”

    “哦……”

    桥然长长的哦了一声,稍稍作顿,随后缓缓点头漫声道:“别人坐的是马车!”

    马车?那可是个稀罕物!

    东汉末年屡经战乱,马匹极是紧缺。自曹魏代汉后,军中马匹供应不足,曹丕便倡导出行乘牛车;牛车虽不若马车快捷,但胜在平稳;而门阀世家踏游山间时,意在悠悠闲适,正好与其不谋而合。再至晋室移镇江东,失去了北方的产马地,马匹更是稀少。除豫章军府和极少数的世家,便是司马睿出行亦是以牛车居多。

    祖盛闻言微愣,面色稍显尴尬,待见桥然嘴角弯翘,知晓他是故意作弄自己,遂大声笑道:“嘿!管他是谁,下次若让我见着,定要与其理论。我若论不过他,瞻箦上也。嗯,若要厮杀,便让其领会领会玉鞠兄的棋盘妙阵!”

    “哈哈!”

    刘浓、桥然对视大笑。就连几名侍婢亦都掩嘴而笑,祖盛于笑声中面不改色,挺胸掂腹窜上牛车,大手一挥喝道:“出发!”

    “劈啪!”

    “哞!”

    健牛鸣啼,白袍纵鞭,穿梭青柳若游龙。

第六十三章 松下逢君

    千里烟波,太滆。

    微风拂面,片片鳞波若抖纱。

    梢公站在蓬船头,推了推头上竹笠,一声吆喝悠远,惊得飞鸟拍空簌簌而起,其眉梢轻扬默声而笑,取长竿探水。

    碧纹一点,荡开。

    来福和祖盛趴在船尾,目不转睛的盯着湖中往来游鱼。绿萝仿若有些晕船,抓着裙摆小心翼翼的挪过来,皱着眉头说道:“来福哥,小郎君叫你呢。”

    与此同时,祖盛指着湖中叫道:“快!”

    “啪!”

    来福猛地挥着剑背朝着水中一拍,一条尺长大鱼顿时翻白。

    “啪啪!”

    祖盛拍掌大赞:“妙哉!”

    来福捞起湖鱼往船上一扔,翻着白眼嘟嚷道:“祖郎君,除得妙哉,汝尚知晓甚呢?”言下之意,对这个啥也不如自家小郎君的祖郎君颇是不屑。不过,转念一想:谁又能比得上小郎君呢!

    祖盛自从那日在华亭吃过刘氏鲈鱼后见鱼则喜,听得来福打趣也不作恼,微一腰弯提起大白鱼,踏入船蓬,边走边笑:“哈哈,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也!”

    船蓬内,刘浓与桥然正在对弈。

    踏游已有七八日,他们见颠则攀、遇水则渡。露宿在野时,随性彻夜咏谈于老树下;访山拜观时,则挥毫诗赋题山门前。当然,若要在别人山门题诗赋,少不得会进献些香油钱。其时选拔人才最重家世,次则便是野望声名。背景家世出生便几乎已是注定,而这声名却可慢慢蓄养于野。积少成多,若是有朝一日名播江左,到得那时,不论是评品任职尚是得贵人征僻拔擢,皆不鲜见也!

    “啪!”

    刘浓凝思已毕,两指捏着棋子,稳稳落于盘中。

    待棋子一落,桥然漫视一眼棋盘,嘴角略翘,眼角斜斜而皱,自壶中摸出一子,捉在手中笑道:“瞻箦,可想好咯,落子不悔?”

    刘浓轻拂袍摆,淡然笑道:“既已落子,何需再悔!”

    祖盛提着鱼凑过来一瞧,对局势似懂非懂,却故作深沉的叹道:“唉,瞻箦,局势已颓,莫若投了吧!”

    “咦!”

    桥然歪头瞧着祖茂,打趣道:“茂荫棋艺大涨啊,莫若你来?”

    来不得,根本没看懂!

    祖盛摸着头,嘿嘿笑道:“玉鞠休得取笑,若是我来,恐怕尚需半个时辰。”

    其言非虚,他与刘浓的棋艺在伯仲之间,相互厮杀过数回,皆在五五之数也!不过自二人与桥然对弈以来,棋艺皆有所增涨。

    “啪!”

    桥然摇头缓笑,将指一扣,落子清脆。

    这时,梢公在船头大声道:“几位郎君,太滆寺到咯!”

    “铛!”

    恰逢此时,一声雄浑钟响远远传来,直若响在人心神中,荡涤着一切凡尘喧嚣。

    刘浓踏至船头放眼一看,但见孤岛浮于平湖,满目皆是松柳郁郁葱葱;时有成群水鸟环绕而飞,鸣声呀呀一片,顿嵌画中。

    真若仙家胜地。

    梢公飞出缆绳系于古柳,自蓬船中取出踏板,来福付船资十钱。

    下船。

    待得后船靠拢随从与侍婢上岸后,众人便鱼贯而行。

    岛不在高,约模三十来丈,方圆却极广,听桥然言将近十里。原本是处荒岛无人问津,因近些年来岛中建得一所寺庙颇是灵验,渐而名闻吴郡。

    弯曲青石小道隐在松柏深处,众人拾道而进,漫眼打量着岛中诸般景色。两旁树木皆是天然而就,未见人工雕琢。粗如儿臂的枝条东一伸,西一歪,有些竟拦住道路。越往里走,因林叶过密阳光亦射不进来,青石路便沾满青苔,极滑。有好几次桥然与祖盛都险些摔倒,幸而来福与众白袍眼明手快。反而刘浓大袖轻衫,木屐踏得稳键有声,引得祖盛渭然赞叹:瞻箦,文武皆备也!我之五禽戏,不堪一提矣!

    众人行得甚慢。

    走得一阵,遇树横拦。来福抽剑欲斩,却被桥然拦住:“不可!”

    祖盛扶着一颗歪把松树,喘着粗气奇道:“有树拦路,为何不斩?”

    桥然放眼左右一阵搜寻,待见无人,遂两手一摊,苦笑道:“有树拦路自然该斩,奈何山中僧人脾气古怪,曾言这满山皆是佛祖之物不可妄动,莫若咱们换条路吧!”

    换路?

    闻言,刘浓眉尖略挑,斜眼扫过,只见此树枝宽叶茂,半个身子横卧于道。众人皆着宽袍深衣若要跨过甚是不便,更何况身后尚有女婢穿着裙装。而道旁则是荆棘斜崖,稍不留神便会滚落其中,非死即伤。

    踏前一步,伸手笑道:“来福,剑!”

    “是,小郎君!”

    来福浓眉一跳,将手中重剑奉上,随后退后一步,转身朝着身后白袍道:“把刀给我!”

    “是!”

    来福接刀在手,将将回过身,便见小郎君挥剑一斩。

    “咔嚓!”

    桥然惊呼:“瞻箦,不可!”

    已然迟了!刘浓一剑斩落,来福便紧随其后,提着刀三斩两斩将树斩作两段,随后用脚踢落斜崖。断树顺着陡坡一直滚,触地时碰然一声巨响。

    祖盛凑近一瞧,若是人跌下去,岂有命在!忍不住的咂舌道:“斩得好!”

    便在此时,有人在松林深处问道:“树何无辜,为何斩树?”

    众人闻声皆惊,纷纷寻声而望,只见有人自林间而来,浑身雪白轻衫,手里则牵着一根绳子,绳分两端,每端各系一只幼鹤。

    渐行渐近,是个面目俊秀的少年郎君,牵着鹤行至刘浓面前,怕鹤飞走,只得单手施礼,再次温言问道:“为何斩树,何不绕路?”

    “唳!”

    恰逢此时,不知何故,两只幼鹤齐声作鸣,啼声清越如啸。白衫郎君闻声而喜,赶紧从袖囊中掏出几枚青翠嫩叶,轻轻一抛。

    两只幼鹤逐叶而舞。

    刘浓看一眼两只争食的幼鹤,略作揖手,不答反问:“郎君为何蓄鹤?”

    少年郎君稍稍一愣,朗声答道:“我喜闻鹤唳,我喜观鹤舞,是以蓄之!”

    刘浓唇往左笑,淡然道:“然也,汝所喜愿便是我所答!”

    言罢,略略阖首示意,随后挥着大袖翩翩离去。桥然、祖盛亦不清楚这古怪郎君是何来路,自然紧随其后,不与他纠缠。

    “有理?无理?有理……”

    少年郎君站在断树前,歪着头思来想去,总觉得刘浓此言仿若蕴含深彻至理,可细细推敲时又好似总隔着薄薄一层,若雾里观山,辩之不清、道之不明。

    愣得半天也不甚透,瞅着两只幼鹤,喃道:“不管有理无理,此人妙矣!大毛、二毛,走,咱们瞧瞧去,看看他们能否过得松下三问!”

    众人穿出林间小道,阳光普照,视野豁然开朗,三栋朱红寺庙由低至高呈现。青阶顶端未见牌楼,危危两株古松扑入眼帘,其壮甚雄,两束参天叶盖笼住半个天空。

    而此时,在那两颗古松下,到处皆是冠带飘飘的士庶郎君,东一簇、西一簇,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稍远一些的平整之地,露宿蓬帐竟绵延成片。

    三人见得此景颇奇,顿住脚步。

    桥然疾步上前打探一阵,回来时眉色古怪,连声喃道:“怪也,怪也,奇哉怪也!”

    祖盛性子最急,早已等得不耐,连忙问道:“怪在何也?”

    “怪在……”

    桥然便将事情道出,原来此地寺僧换人了,现下寺僧叫法虔。以往踏游士子只要进献香油钱,便可随意在寺中咏题,只是门前所题时时更换而已。而如今,这寺僧一换规则亦跟着而换,要作甚松下三问。每答一问便可咏题一阙,若三问皆可答出,不仅可咏题三阙尚将保留其题三年。如此一来,虽然不是人人皆可题得,但无疑可使咏题之人名声远扬。

    松下三问!

    据说这三问极难,一问难过一问,到得今日尚未有人能连答三问。而这些聚在此地的士庶子弟,皆是见好友匆匆败下阵来,心生惴惴而迟疑不前。可若其就此离去,谁又愿舍下这般大好扬名机会,是以人便愈聚愈多。人一多,僧院客舍定然不够,难怪蓬帐成片!

    僧童跪坐于树荫下,面前搁着数十枚竹简,若是有人自信可答出简中所问,便可上前请题。而其身侧尚悬有一枚小铜钟,不知用途在何。

    等得两刻晨光,居然无人前往!

    祖盛挥手道:“莫若我先前往!”

    便在此时,有人自华锦苇席撩袍而起,慢悠悠的度至松下,掠了一眼童子,淡然一笑,随后缓缓朝着寺内略作拱手,漫声道:“请童子示题!”

    围观众人见其神态极是傲慢无礼俱作惊疑,左右一问,竟然无人识得。便有那聪慧眼尖者细细打量,见其眉色气宇非凡,身着华丽锦纱,腰间所佩之玉亦极是名贵,悄声道:“应是中上世家!”

    谁知立即便有人嗤笑:“谬也!我吴郡之地,上等世家只有顾、陆、朱、张,中等世家亦不过十数。而近日,并未听闻他们前来……”

    “咳!”

    前者正欲反驳,却正好逢上僧童一声静咳。

    静!

    僧童见四下已静,便随意自面前竹简中取得一枚,略扫一眼,朗声问道:“敢问这位郎君:一切法生灭,缘起在何?请以庄子言答!”

    咦!

    既不是以儒入道,亦不是以玄论道,愣不地冒出这种古怪之问,初次闻题的祖盛与桥然面面相窥俱是云里雾里,而刘浓则面显淡然,心道:此时的佛道仍属一体论玄!佛自西而来,却不得不依赖于道玄相释,不然难以迎合天下门阀世家,这,不足为怪!不过,这僧童出示之题以经庄互注,却颇有蹊跷啊……若以庄子解之,该以何作解呢……

    有了!

    稍稍沉吟,刘浓洒然而笑,心中已有所得。徐徐抬眼时,却猛地一眼撞见那华袍郎君的目光。

    略作对视!

    华袍郎君淡然一笑,转眼而走,朗声答道:“彼出以是,是以因彼!”

    短短八个字,如冰坠地!亦如醍醐灌顶!

    所有人尽皆恍然一怔,随即心中猛地一跳,正是如此啊,一切法生灭而缘起,皆是在:彼出以是,是以因彼。可若不是他一语道出,谁又可思及于此!

    对否?

    众人将眼光投向僧童。

    “咚!”

    僧童提起小锤敲向身侧小铜钟,一击,钟声清扬而传;待得声尽,淡声道:“然也!郎君可入内再答,亦可先咏题一阙!”

    华袍郎君斜挑一眼朱红寺门,朗声道:“待三问答过,再咏不迟!”说着,慢慢转身掠一眼松下环围的郎君们,漫不经心的在刘浓身上稍顿,眉梢微拔,而后大步迈向寺墙内。

    华袍飘冉,隐于朱红。

    桥然心细,看见了华袍郎君一顿即逝的目光,奇道:“瞻箦,此人你可识得?”

    刘浓眯着眼,摇头道:“不识!”

    祖盛笑道:“瞻箦风仪卓绝,犹似孤鹤立于群野,任谁见得亦会多瞧两眼,不足为奇!玉鞠,我看这松下三问亦不甚难,莫若你我上前答之!”

    说着,踏着木屐便欲上前。

    突地,有人打斜一窜,几个疾步越过祖盛,两人险些撞在一起。祖盛稳住身形抬目一看,见其背影颇是熟悉,而那人亦刚好回头盯视一眼,随后嘲弄一笑。

    孟离?!

    祖盛心中惊奇,这厮不是犯病了么?竟然好得这样快!

    “刘郎君!”

    这时,一个声音自三人斜面传来。

    刘浓微微侧首,只见打斜行来几个少年郎君,其中正有那见过一面的李彦,而当先一人面目依稀似曾相识,稍稍回想便已记起,淡然一笑,徐迎两步,揖手道:“刘浓见过孙郎君!”

    少年郎君漠然微笑,淡声道:“刘郎君安好,孙盛见过!”

    刘浓与其相识于陆氏华亭别庄。

    孙盛是太原孙氏,原是中上门阀世家,南渡后落籍吴郡。

    吴郡有顾、陆、朱、张四大门阀,北地世家以免纠葛甚少定籍于此;孙氏原本不愿落籍此地,奈何南渡后英才难续导致郡望大跌,谱碟司便将其降为中次世家,更将其定籍在吴郡。到得此地,高门大阀不愿于其相交,其便只能徘徊次等士族间。是以孙盛才会和李彦、孟离等结伴而行,毕竟不是人人皆如陆纳啊!而上次若非陆始急欲在陆玩面前有所表现,其亦断然入不得华亭陆氏别庄。

    刘浓见其神情冷漠,知道是因为此次踏游宛拒其邀约之故,亦未放在心上,稍作见过后便徐步回到桥然、祖盛身边。而此时,那孟离已然于松下问题。

    僧童言:“无在元化之先,何以为无?请以老子作答!”

    无在元化之先!

    闻言,刘浓眉尖飞扬……

    注:因剧情需,特将两只幼鹤的主人稍作修改,他现在应该只有**岁,我改到十三四岁,请大家谅解……另外推荐一部女频小说《锦秀荣华乱世歌》,女主会盗墓,很不错。

第六十四章 推门见山

    双松对颠,笔直修拔。僧童一语震惊四座!

    无在元化之先,此种论调闻所未闻!何为无?何为元化?既不晓元化自不知无!

    这僧童是在打哑谜吗?

    虽说佛道子弟擅打机锋,可也不该如此虚无缥缈啊,莫非想让王谢名士来作答?

    在座郎君皆弱冠之龄且大多是次等士族,而老庄、周易深奥晦涩,若无相关书籍传承或是得名家教导极难有所成。是以,中、上门阀喜谈玄学,下等世家、庶族则读《毛诗》临笔帖,各有侧重皆因传承不同。当然亦有例外,诸如孟离便颇精老庄周易,但岂可与那些浸淫此道已久的大名士相提并论!

    故意乎,为难乎?

    四下里仿若蚁鸣,尽议纷纷。

    孟离徘徊于树下,单手拳击掌心,一脸愁容,眉头深琐。一炷香后,穷搜胸中却依然毫无所获,顿步大声道:“此乃刁难尔!”

    僧童面色不改,淡声道:“松下三问,愿则答之。若答不出,便请退却!”言罢,沉目不视!

    “你……”

    孟离羞恼,正欲怒而斥之。

    “孟郎君!!”

    孙盛在远处沉声喝制,随后朗声笑道:“孟郎君何需作恼,此题从未听闻,咱们答不出亦不为奇。”说着,略微示意李彦。

    李彦知晓其意,此等情景下怎可与僧童相恶,若传将出去孟离声名只会更糟!赶紧上前将孟离拉在一旁,心中则道:孟离怎地如此浮躁,自那日犯病后性情与以往相较,恍若两人哪……

    清风浮来,四野归静。

    祖盛见孟离折败而回,心中虽是好笑可也暗生忐忑,自忖若是前往亦断然作答不得,悄声道:“瞻箦、玉鞠,这题时难时易,如何是好?”

    题皆一样,非难非易!

    刘浓缓缓摇头笑道:“茂荫、玉鞠,适才那位郎君所答题问之所易,皆因其精通《庄子》故能深入而浅出,令人心生简易感概。而孟离之所难,则因众人皆被题问之表象所迷,实为不自知。终其所有,应在书中、胸中获求,何必怪责于它!”

    “然也,瞻箦妙论!”

    桥然闻言而赞,而祖盛亦若有所思。

    刘浓凝眼一视,见无人再行前往,遂笑道:“若是久滞此地,定困于心而不敢前!茂荫、玉鞠,刘浓去矣!”说着,洒然一笑,拂袍而起,挥着宽袖直直而往。

    祖盛目视刘浓背影,抚掌赞道:“瞻箦所言,字字珠玑矣!”

    来福昂然道:“那是自然,我家小郎君何许人也!”

    而稍远之地,有人正肩靠柳树逗鹤,不经意间见得刘浓前往,身子不由突地一挺,眼睛瞬时骤亮。

    红日映肩,树前。

    美郎君揖手道:“请童子示题!”

    僧童缓缓抬头看刘浓一眼,取简,默视,正欲言。

    “且慢!”

    孟离踏前一步,将乌毛麈斜斜一挥,大声笑道:“华亭美鹤何许人也,何不以先题作答?”

    “华亭美鹤?”

    “刘瞻箦!”

    “他便是醉月玉仙……”

    顿时,四下哗然。经得虎丘名扬,整个吴郡,尚有何人不晓华亭美鹤刘瞻箦?只是大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矣,此时得孟离出言道破,众人纷纷投目而视。但见暖阳投下,月袍青冠的美郎君负手而立,恰若浑玉生烟。亦不知是谁,渭然叹道:“叔宝神清,美鹤形清,如今一见果然非虚,真若美玉矣!”

    有人回道:“那孟离提出答先前之问,怕是存心不良……”

    “正是!”

    众人回过神来,再次看向树下美鹤时,暗中皆问:若是华亭美鹤,会作何选择?

    而此时,刘浓徐徐转身,眯眼而视孟离,后者正挥着麈显得洋洋得意。

    僧童正欲出言而制,却一眼看见牵鹤之人于树下缓缓摇头,遂朗声道:“这位郎君,你可自行作择,是答此题或是先题。”

    唉,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而小人难防矣!

    刘浓暗暗一叹,心生愠怒,朝着孟离冷声道:“夏虫不可语冰,果真如此矣!”随后不待其接话,转身面向僧童,朗声吐言:“圣人有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故,抱一而天下;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夫唯不争,唯天下莫能相争!本无之间,当显其道。”

    稍顿,再道:“如此世人皆知道理,饱学经书之辈岂会不知?莫非,胸中无物作螟蛉尔!”

    其声朗朗,其言锵锵。

    无在元化之先乃是佛道本无宗言论,意为万事万物皆在有、无之间转换,暗合此时道家玄调主论。只不过佛道极喜以虚无示人,再由浅显而出罢了。

    此问其实极是简单,只是孟离与众郎君皆被表象所迷,以为其中定然内含深意,纠缠于无与元化,如此一来反而犹豫难决。殊不知寺庙此举旨在弘扬佛理,岂会作过于深涩之问而难人。而刘浓恰好近来《老》、《庄》不离手,对向秀所注《庄子》,王弼所注《老子》精心细研且有所得。

    拔开云雾见真容!然,推门见山,亦得有能将门推开才是!

    “哈哈,螟蛉尔!!”

    闻言,桥然放声纵笑,心道:尚是游思知瞻箦矣,便是评孟离品性所言,俩人亦如此相似……

    祖盛虽不知桥然为何笑得如此放怀,可亦看那孟离极不顺眼,跟着哄然而笑。来福自不用说,嘴巴就没合下来过!就连绿萝都掩着嘴轻笑。

    他们几人一笑,别人亦跟着笑。

    笑作一团。

    僧童的嘴角悄然而裂……

    孟离置身于笑海之中,恍觉所有人皆奔到眼前指着他狂笑。笑声刺耳,笑声羞人,笑声似刀,猛地一下戳中心窝,眼睛一翻,嘴角便扯个不停。

    “碰!”

    栽到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羊颠疯再犯了?!

    李彦经得一回亦不再慌张,抽出一卷丝帕往其嘴里一塞。

    僧童怕闹出人命,赶紧命人传唤寺中僧医。白须飘飘的僧医前来粗粗一看,掏出几根银针一阵乱扎将其抽搐稍减,便劝李彦将其带走延请良医。

    唉,又是延请良医!

    李彦渭然一声长叹,却亦不敢耽搁,只得命随从抬着孟离向岛外疾疾而去,其人却一步三回头,尚未答题呢……

    “咚!咚!”

    便在此时,寺墙内传来两声钟鸣。

    众人随声望向朱墙,心想:那华袍郎君已然解得第二问了?怎地如此快,可能三问皆答?再把那一直负手而立的刘浓一瞧,见其淡然温雅仿若漠不关心,似未曾听闻,只是静静的笑着,安待僧童回归。

    僧童闻钟微愣,漫一眼柳下,见牵鹤之人隐而不现,便行归松下,笑道:“原是华亭美鹤刘郎君!不知刘郎君是先咏题,尚是前赴再问?”

    刘浓笑道:“便先答问吧!”

    说着,挥袖行至祖、桥二人身边,略作沉吟,笑道:“茂荫、玉鞠,但请宽心而答,勿需多想其它。刘浓先行一步,你们随后便来!”

    桥然、祖盛皆言:“瞻箦先行!”

    “嗯!”

    刘浓转身向寺墙行去,心道:现下所闻两问皆是简易佛理,之所以未曾遍传于野,想来是因此时尚处摸索时期未成章统,我就算想助他们亦是无从帮起。不过,桥然熟知老庄,若心无外物不被表象所迷应能答出首问,而祖盛则未可知也!一切,便只能看各自缘法了!

    门后默立一僧,见刘浓前来,淡然一礼,将门打开。

    刘浓道:“谢过!”

    “何需言谢!”

    刘浓默然一笑,不与他言,佛道最擅机锋,若要再言终日恐将停留在此。沿着青墙而行,眼光则打量着寺庙内的建筑装饰。庙檐朱红未着琉璃,门前亦无各色瑞兽,只是简简单单几栋朴素建筑。内中供奉的佛像亦与后世有异,未作金色,仅以红蓝紫等色披装,面相甚古!

    随着僧人转过青墙,迎面再现一株古松!

    松下置放着矮案,童子跪于案后。华袍郎君背对而坐,正懒懒起身,待其闻得木屐声响而回头时,看见来者是刘浓,随即淡然而笑。

    刘浓遥遥揖手。

    华袍郎君躬身还礼,而后随着侍立在旁的僧人转向松后内院。

    童子起身,双手作揖:“刘郎君,请坐!”

    态度迥异!

    刘浓嘴角微弯,揖手还礼,随后轻撩袍摆安然落座,言道:“请童子示题!”

    “不急!”

    僧童挥手一摆,脆声笑道:“早闻刘郎君擅鸣琴,不知可否得闻一曲?”

    闻琴?

    刘浓神情稍愣,随即挑眼看向童子,见其身子微微向右而倾,两眼乌溜溜放着光却斜向别方;心中微奇,缓缓将眼光往其右方一掠,笑道:“敢问童子,何人欲闻琴?”

    “咦!”

    僧童眼睛一眯,随后翘起嘴巴,不乐道:“莫非因我年纪小,刘郎君便认为我不知琴中亦有玄音么?”

    “非也!”

    刘浓笑道:“非是因童子年幼,而是刘浓之琴有三不鸣!”

    僧童听得心奇,问道:“有哪三不鸣?”

    “咳!”

    刘浓轻咳一声,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右侧院墙,淡声道:“心不致不鸣,心不诚不鸣,心不净不鸣!”

    僧童更奇,两眼瞪得浑圆,正欲再言,却听院墙后传来温言作询:“何为不致、不诚、不净?”

    果然是你!往哪藏呢?

    刘浓看着院墙隐隐露出的一截幼鹤翅膀,心中暗暗好笑,漫声道:“同类相从、同声相应,是为致;音声相同,前后相随,是为诚;无待无已,逍遥玄冥,是为净!”

    一言有三,老、庄、佛皆在其间:鸣琴自然可也,可若是心不同、意不随、神不应,如何能鸣得!便若刘浓昔日在由拳县城门口答来福所问一般:琴为知音者而鸣!曲为心诚者而酬!

    “啪!”、“妙哉!”

    “唳!”

    院墙后声响不断,白衫郎君猛地一掌拍在墙上大赞,惊得两只幼鹤齐唳,而他却神情激动侧身便欲奔出,突地不知想起甚,幽然叹道:“唉,我不致、不诚、不净,不可见也!”

    闻言,刘浓眉悄飞扬,展颜而笑。

    白衫郎君隔着转角再道:“音代天地作言,不可轻辱!听君一言,支遁愧矣!童子,鸣钟吧!”

    僧童脆声道:“支郎君,师傅说过要松下三问的,怎可……”

    白衫郎君道:“你且管鸣钟,稍后自有我与法虔兄分说!”

    “哦!”

    僧童眨着眼睛道:“刘郎君,其实我也想鸣呢。”说着嘻嘻一笑,持锤敲钟。

    “咚!咚!”

    两声钟响悠然而传。

    院墙内,华袍郎君正冥思苦想,听闻钟声眉尖轻跳,随即缓缓起身,沿着松树打转。寺墙外,环围而座的世家郎君闻声而怔,随后回过神来,有人惊呼:竟比适才更快!

    孙盛遥望寺墙内,眉间慢慢凝起,暗道:刘瞻箦……

    桥然闻声而笑,朗声道:“瞻箦,理应如此矣!我辈与其为友,怎可久滞不前!”言罢,朝着祖盛略作辑手,按膝而起,迈向松下。

    ……

    僧童笑道:“刘郎君,第二问已过,你可咏题两阙,亦可入内院再答!”

    “请稍待!”

    刘浓洒然一笑,朝着院墙转角揖手道:“支郎君,若是不嫌,愿以一曲相赠!”

    “哦!”

    白衫郎君牵着鹤正准备走,转身奇道:“为何此时又可鸣得?”

    刘浓淡然笑道:“无它,固所愿也,不违心尔!”

    再朝着僧童道:“可否传我随从奉琴而来?”

    “自无不可!”

    僧童拍掌大喜,跳起身来,沿着青墙奔向寺外。不多时,其便转身折回,身后则跟着一个宛约身影。

    绿萝,抱琴而至!

    ……

    太滆岸边。

    孟离浑身抽搐渐停,眼睛缓缓回复清明,沉沉顺出一口气,身子软软搭拉着车壁。想要说话,浑身力气仿若被抽荡一空,奋力挣扎几番,却只能蠕动两下嘴唇。

    “唉!”

    李彦长叹一声,知晓其意,缓声劝道:“庶和,莫怪我言之有失,那华亭刘浓与陆、朱交好,更听闻其与建康王、卫亦互有往来。实非,实非你我可敌啊!”

    “咕!”

    孟离嘴角冒出一个白泡,神色略显狰狞。

    ……

    华亭刘氏庄园。

    碎湖自西楼而出,手里提着小竹篮,里面盛着杨小娘子新制的葵花蜜。俏俏倚着抚栏,漫眼看向庄内,田垄间有人在扎草人,匠作坊冒出青烟如徐,婢女们穿梭于庄院中。再侧眼看向庄外青山,虽不可直见,但亦知道在山后的海边,华亭白袍想来正挥汗如雨。

    甚好,一切井然有序!

    嘴角浅浅一弯,款款行向中楼。

    转角时遇上夜拂,俩人微微一愣,随后各自面对彼此欠身万福。夜拂走得甚急,擦身而过时,恁不地从其怀中掉下一枚香囊。

    上面绣着一个字:罗。

    夜拂脚尖一顿,慢慢回身,低头看着香囊,脸作晕红层染。

    好尴尬!

    碎湖盈盈而笑,心道:夜拂的心思,我知道……

    便在此时,有白袍疾疾行至楼下,朗声道:“乌程来信!”

    注:这几章江山借用释道安入襄阳时,习凿齿于城门口连作三问而难,众人皆答不出,唯有释道安从容而答,名传天下。故,才有了松下三问。这在晋时并不鲜见,毕竟名士亦好,和尚也罢,在那时都要迎合世家,皆要谈道论玄。另,那时寺庙并不拘携女姬。若拘,哪个大名士愿与其往来!大家,不必奇怪。

第六十五章 直指本心

    阳光漫过院墙,斜射古松,投下斑影如虹。

    曲案似弓,焦桐烂尾琴摆于其中。刘浓与白衫郎君支遁对坐于案,身侧跪侍着绿萝与僧童。

    “仙嗡!”

    一声浅鸣,琴弦试弄。

    “刘郎君且慢,听君之琴,岂可无舞助兴!”支遁露齿一笑,伸手牵过两只幼鹤,自袖囊中摸出个小盒子,揭开盒子取出几粒细螺,伸手一抛。

    两鹤扑腾翅膀跳跃争食,恰似翩翩作舞。

    刘浓以为这便是其所谓的助兴舞,淡然一笑,双手按琴正欲缓捺而过,却见他竟对着两只幼鹤低声道:“大毛、二毛,稍后需得闻琴起舞,不可备懒!”

    能听懂吗?

    “唳!”

    两只幼鹤伸长脖子,仰天齐唳。

    “咚!”

    刘浓双手按弦,按音轻散,而眉间纯纯笑意尽展,微微朝着支遁阖首示意,随后索性就着此时心境,单指一撩!

    “仙嗡!嗡……”

    哗,两只幼鹤猛地一个激淋,随即对视一眼,而后竟挥摆着翅膀,踏开舞步。随声而引颈,闻音而盘旋。每一个音阶,每一次起伏,皆被它们踩得稳稳的,恰至妙处……

    绿萝瞅着鹤舞掩嘴不敢笑,悄悄看一眼自家小郎君,见小郎君双袖若展浪,两眼微阖,嘴角斜挑,神情陶然的模样迷人之极。再瞧瞧那个裂着嘴巴的支郎君,脑袋摆来摆去,手指翻来翘去,亦是一幅浑然于物外的样子。恁不地一眼瞄见僧童,状若黑宝石的眼睛晶晶亮,光光的头亦在前后晃动,真个两厢成趣。心道:唉,就我听不懂。不过,好像是很好听……

    ……

    院墙内,华袍郎君闻得琴声,微躬的身子顿住,随后缓缓抬身,往向院墙外。

    “仙嗡……”

    琴音骤然拔高,华袍郎君的眉锋亦随之而翘。

    高极致矣,渐不可闻。

    “嗡!”

    徐徐,九天寰宇,落下一叶。随风而荡,飘飘洒洒,不知将归何方。

    ……

    寺墙外,桥然正举步迈向寺内,恰逢琴音杳然而来,顿步。

    松下僧童,回首。

    满座郎君静默。

    来福裂着嘴,无声地笑:小郎君……

    “嗡咚……”

    琴音悄藏于芥,余音断绝,归作何处?

    孙盛拂平心中燎音,叹道:华亭美鹤刘瞻箦,孤高且标矣……

    ……

    一曲终罢!

    两只幼鹤偏着脑袋看向刘浓,仿若在问:何以作绝?

    良久良久。

    支遁心境回归平复,看着犹自面红如坨的美郎君,半晌,方才深深揖手与案作齐,缓声道:“支遁见过刘郎君,今日得闻君之鸣琴,方知古之高渐离变徽之声,应不作虚矣!”

    高渐离?!

    变徽之声,闻之者泣!

    莫能与之相同者,便是嵇叔夜亦不能为矣!

    听闻此言,刘浓神情一怔,随即脸红若朱玉,只觉耳际滚烫似火燎,赶紧垂首挽礼道:“支郎君,休得取笑刘浓,岂敢与高渐离相较!”

    支遁正色道:“高渐离之音我不曾闻,然刘郎君此曲却教支遁忘俗而作绝尔!谢过刘郎君!”说着再次深揖。

    忘俗而作绝?他要做甚?语不惊人死不休!

    “支郎君,过誉了!”

    刘浓借着揖手时右手缓缓抹过左手,压住心中阵阵惊意,东晋初第一雅僧支道林,难不成将会因自己一曲而遁入空门?若是未记错,其应是十余年后才出尘忘俗的啊!

    “大毛、二毛,舞得妙也!”支遁再度取出几枚细螺,喂着两鹤。看了一眼刘浓,见他怔怔的看着自己,霎那间慧至心觉,竟将刘浓心中所想猜出几分,而后洒然作笑。

    微微倚案,两鹤眷恋,神态闲然!

    支遁自小喜闻佛意,一直便想遁出尘世,然总觉时候未至,而此时得刘浓琴音一举撩起盘恒于心中之念想,胸中已然暗暗作决,浑不在意地笑道:“敢问刘郎君,此曲可有名?”

    “梅花三弄!”

    刘浓弹的非是古曲,而是数十年后才会出现的《梅花三弄》,原属恒尹赠王羲之长子王徽之而作的笛曲,经后世之人改作琴曲。此曲以琴作鸣更显妙绝,清音漫清境,两相恰作合,空灵致极。人若闻之如置身幽谷孤山,从容和顺时,为天地正音;仙风徐畅时,则空绝万般。怪道乎,久浸佛理的支遁因此而悟。

    “然也!梅花三弄,智慧明矣!”

    支遁若有所思的慢声回应,待见刘浓脸上异色愈来愈显,随即洒然一笑,长身而起,笑道:“刘郎君,既已过得第二问,莫若一举作三也!”

    说着,牵起绳子,邀刘浓一同入内院。

    刘浓起身时,见桥然已来,二人相视一笑。

    转过墙角,眼前蓦然清新,见得道路两旁各植一排幼松,将将与人齐高,恰作松墙。刘浓与支遁并排而行,一路静默,心中则在想着,怎么想个法子,让这支遁改变主意。漫眼掠过那两只亦步亦趋的幼鹤时,心中一动,遂笑道:“支郎君,若是日日以绳拘鹤,终有一日,灵动不存也!”

    闻言,支遁看向身侧之鹤,眉间缓缓而凝,无奈道:“刘郎君所言甚是,可若是不以绳拘,恐其一飞不归矣!”

    刘浓笑道:“其飞在翅也!”

    “咦!”

    支遁正愁眉苦脸,听得此语,脑中突地灵光一闪,拍掌悟道:“然也,其飞在翅,若是将羽翅不时剪之,应不可飞矣!”

    上钩矣!

    刘浓等得便是此言,皱眉道:“若将其羽翅剪之,倒是可以制飞,然其如何鹤唳九天?莫不悲乎?”

    据其所知,支遁极喜这对幼鹤,日日恐其飞走。得友人建议后,便将幼鹤的羽翅时时修剪,使其不能飞。幼鹤长大后,想飞却飞起不来。可怜兮兮的眼神将其触动,其心有所感便不再剪翅,放鹤高飞。

    果然,一听刘浓此言,支遁便跟着皱起了眉头,侧身看向两只幼鹤,眼前则仿似浮现出幼鹤受制于翼,不能一展心中所愿而唳青云之景象。顿时感同身受,仰天一声迷叹,随后面现不舍,可终究俯下身来,将绳子除去,温声道:“大毛、二毛,去吧,愿汝等就此展翅翱翔,再不被拘!”

    “唳!”

    “唳唳!”

    两鹤纵声而唳,却不愿离去,反而绕着他打转。支遁面现难色,想挥手赶之,却见刘浓自松树上摘得几枚松叶,扬天一抛。

    “唳!!”

    两鹤以为是食,纵跃而起,争相追逐着松叶。扑腾翅膀时,突觉身子一轻,犹豫着再挥,竟缓缓浮起。随后不知是大毛尚是二毛,猛地一拍翅,身形若箭直直拔高。

    “唳!!!”

    一声清越长啼穿插云霄。

    支遁目逐两鹤越飞越远,渐不可见。回首看向刘浓,深深揖手道:“刘郎君,支遁谢过!若非你一语点拔,支遁仍将窃夺大毛、二毛之所爱而不自知,此非喜爱矣!”

    刘浓笑道:“然也,恰若爱鹤,爱在何也?支郎君既已忘俗,又何必定要出俗呢!”趁你震惊,顺势作言而劝!不然,难摧其志,难动其心!

    “嗯?!”

    支遁神情猛顿似遭雷击,他本就聪慧绝伦,此时怎会不知刘浓意欲何在?不用思索,直若当头棒喝,从头至脚响得透彻,面上神色数番变化,额间细汗密布。

    半晌,揖手道:“受教也,支遁愚钝,险些为相而相矣!”

    刘浓还礼,恰与此时,正好行至松墙尽头,已至内院口。回首望一眼短短百步的松墙,心中不由得感概:百步便是天涯,百步便是红尘内外啊。

    三炷香已过,钟声未响。

    华袍郎君行至案前,落座,挥手笑道:“法虔兄,汝这一问,萧然答不出也!”

    “子泽,可曾挂怀?”

    对坐于案的僧人笑问,年约二十上下,面容普通,披月白僧袍,头上蓄着寸许短发,把玩着手中琉璃茶壶。若细细观之,应是华亭刘氏琉璃。

    华袍郎君洒然笑道:“答不出便答不出,有何可挂怀之处?到是刘瞻箦稍后便至,却不知他是否能答出!”

    僧人笑道:“答出是缘法,答不出亦是缘法!”

    “嘿!”

    华袍郎君嘿嘿一笑,伸手捉起案上茶碗,一口饮尽,渍渍赞道:“妙哉!汝之缘法若与茶道相较,萧然宁取后者也!”

    僧人眉间一扬,亦不作恼,反笑道:“不论若何,终有一样可取,便足矣。子泽自会稽来吴郡,可曾去顾氏?”

    闻言,华袍郎君眉锋一挑,面色竟显涩然,半晌,方道:“只是应阿父之言,前往拜访顾侍中一趟尔,休得胡乱妄猜。不过,却于途中得遇两个奇人……”

    “且慢,容我先猜!”

    僧人将手中茶壶一搁,掐断华袍郎君之言,而后缓缓沉吟,稍徐,笑道:“一者,便是那华亭美鹤刘瞻箦,是也不是?”

    “然也!”

    华袍郎君眉色微奇,疾疾追问:“快答二者!”

    僧人淡然而笑,缓声道:“二者,便是那赴职广州荒境的陶士衡陶龙骧,然否?”

    “啪!”

    华袍郎君拍案而起,惊道:“汝如何得知?”稍顿,凝眉而思,不知想到甚,眉悄飞扬而起,笑道:“法虔兄,若可再道出我此番前来寺院究竟为何,萧然便服矣!”

    僧人嘴角微笑,将手一指,笑道:“为其人!”

    “哦!”

    华袍郎君顺指转身,刘浓正缓缓而来。

    ……

    见得刘浓已至,华袍郎君微微一笑,而后徐徐度步至松树一侧,撩袍落座,旁若无人。支遁见得其人,不知怎地竟面呈窘色,悄声道:“刘郎君,此人乃支遁好友,支遁得去见过!”

    刘浓笑道:“但去无妨!”

    支遁行至华袍郎君面前,亦不知说得些甚,随即二人对座不语。事不关已,刘浓亦不在意,缓缓行至松下,正欲揖手,那僧人已笑道:“刘郎君不必多礼,请安坐。”

    此人想必便是寺僧法虔了!

    刘浓淡然一笑,依言落座,见其蓄着短发亦不为奇,此时佛道尚未融儒大成,待大成后因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言论,故才严令僧人须得抛尽三千烦恼丝。至于登台受戒者,迄今为止,亦只有朱士行一人。

    法号,八戒。

    僧人笑道:“刘郎君连答两问,第一问妙慧,第二问妙思,实为缘法!”

    刘浓揖手笑道:“若有缘法,应为缘自故。请道人示题!”

    僧人见刘浓不以为然,以为其与那萧然一样,是因甚少闻得佛理之故,遂抚着琉璃茶壶笑道:“缘法自在,故缘法无处不在,既已遇缘,便应随之以缘法!”

    嗯?!

    刘浓微愣,难道此问为互辩机锋?当即揖手笑道:“敢问道人,此为松下三问否?”

    “嗯……”

    这下轮到僧人怔住,缓缓抬眼看向刘浓,见其眉正宇危,似乎正欲答而辩之;蓦然间仿若缘法自在、慧觉忽来,朗声笑道:“有何不可?”

    “咦!!”

    支遁与华袍郎君闻言作惊,支遁更轻声唤道:“法虔兄,怎地……”

    “然也!”

    僧人出言而制,随后笑道:“道林勿需如此,刘郎君才识过人、慧心独具,法虔亦愿互引而佐证矣!然,君子论证,何言胜负?是以,不论作何,刘郎君皆算过得松下三问。若何?”

    “理应如此矣!”

    支遁眉间神色一松,而那华袍郎君却嘴角一歪,缓缓摇头,却在此时,听得刘浓朗声笑道:“道人好意,刘浓心领!然,却不可受矣!”

    “咦……”

    华袍郎君猛地侧首看向刘浓,而后者却仿若未觉,犹自温雅的笑着。

    刘浓迎目与僧人对视,辩锋已然开始。

    若是刘浓受其所授,亦并非不可,然如此一来,辩锋时必失锐利。虽不知这道人是有心如此,尚是随意而言。可刘浓却不敢大意,当仁则不让矣。

    僧人摸索着案上琉璃茶壶,缓缓笑道:“刘郎君,此壶出自华亭,如今却在此地;一切皆在缘法,彼出以是,是以因彼也!故与刘郎君有是必有彼而有缘也!有缘即为缘法!”

    “然也!”

    刘浓笑道:“彼出以是,是以因彼,诚也!然,道人应知,缘自在,因法也;是以琉璃出华亭而归太滆,是彼在此也。故,此非刘浓之由彼也!”

    嗯……

    僧人抚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半晌,笑道:“非也,缘法自在,在因在果,万物皆在其中;缘法不可离,岂可分人、事也!刘郎君需知,人行事,而事导人也!”

    唉!

    刘浓暗暗一叹,僧人将万物纳入缘法因果,自己无论如何亦不可逃脱,但亦不愿如此混淆,委实不愿与其多作纠缠,索性笑道:“即便如此,缘法自在,在于道;道生缘起,刘浓顺道而随缘,然,此乃道之缘却非刘浓之缘也!之所非,皆在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也!”

    此言甚妙:缘法自在,而我直指本心,因缘际会下,虽顺缘而随缘,却不会因缘而去觅缘、附会于缘法!故,即便我存于缘法,而缘法非我!一切,皆在相与无相。

    若是僧人再辩,亦只能辩言辞,而不得再论其他。此已非关辩论,而在刘浓本心!其终不敢忘:毕生追索,便是所行即是所愿,哪怕再如何举步维艰,亦不愿更改!

    闻言,支遁凝眉深锁,再思及过松道时刘浓所言,似有所得,又仿若更加迷堕。一时间,思来索去,只觉有物即将在眼前破开,然,却终有欠失……

    华袍郎君则眉头疾挑,亦在细细推敲此语,突地,似已拿捏作准,长身而起。竟负手行至刘浓面前,略作拱手,淡然道:“我在院后相待!”

    “不必了!”

    注:僧人在那时称道人,称兄,有名望的称公。不必奇怪

第六十六章 斯人已逝

    相对曲案,二人慢笑。

    稍徐。

    僧人注视着刘浓,缓缓挽起双手,作揖道:“华亭美鹤刘瞻箦,真乃古之君子也!法虔,敬也!”言罢,按膝而起,敲钟三响,一慢二快。

    “咚,咚咚!”

    钟声响起时,刘浓微微一笑,作揖还礼。

    支遁搓掌笑道:“瞻箦志存于胸,缘法亦不可摧之。若论风姿修拔,吾所见闻者,唯王氏郎君,可与汝共辉矣!”

    “哼!”

    华袍郎君冷冷一哼,袍袖一挥,单手揽在背后,面上神色颇是值得人推敲。

    闻得哼声,支遁神情窘然,亦不知怎地,其面对华袍郎君时,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恰若被缚之鹤!

    僧人摇头缓笑,知晓些内情,有心替支遁解围,便对刘浓笑道:“刘郎君,松下三问已过,可咏赋三阙。常闻美鹤擅咏,今日是咏诗尚是叙赋?”

    “且慢!”

    华袍郎君袍袖一抖,斜踏一步,淡声道:“法虔兄,萧然借方丈之地一用,可否?”(方丈指寺僧所居之室。)

    僧人眼底藏笑,挥手道:“莫说方丈之地,便是将此寺让于子泽,又有何妨?”

    “不敢受也!”

    华袍郎君嘴角一歪,眉端轻扬,侧身向刘浓拱手,淡然道:“刘郎君,萧然受人之托有事相告!”

    受人之托?

    刘浓惊疑,面却不改,揖手道:“刘浓谢过萧郎君!不知是何事?”

    “且随我来!”

    华袍郎君脸颊浅皱,稍作还礼,便转身向松侧法虔居室行去。

    刘浓紧随其后,心中则在细细思索:料来,这萧然与支遁与法虔应属旧识,而后者皆是有名的雅僧,与会稽上等门阀交往频频。江东萧姓鲜见,气度如此凌傲,莫非是兰陵萧氏?他受何人所托?莫非是建康王卫?嗯,不对,王、卫刚致信而来,哪又会是谁……

    待二人度至居室中,支遁慢慢吐出一口气,涩然道:“见得他来,支遁想避却途遇瞻箦。唉,此乃缘法,不可避也!”

    僧人笑道:“既不可避,放怀便是,鹤呢?”

    支遁负手而立,淡然道:“放了!”

    “哦!”

    法虔看着眉色尽舒的支遁,心中怦然而动,随即缓缓一笑,揖手道:“恭喜支贤弟,桎梏已去!”

    “嘿!”

    支遁讪然一笑,毕竟尚有牵念不至烟过无痕,遂转移话题:“萧然向来性傲,此时不愿闻刘郎君咏诗,料来已然心服,只是爱惜颜面尔!”

    “然也!”

    僧人会心而笑,随后想起支遁与兰陵萧氏间的纠葛,劝道:“支贤弟,若是不愿再避,理应……”

    支遁道:“法虔兄,彼事已逝,何必再提。”

    方丈之室内,一丈四方。檀香如徐,矮案呈黄。

    “华亭刘浓!”

    “兰陵萧然!”

    果是兰陵萧氏!

    刘浓淡然而笑,接过萧然递出的信帖,只见帖上书着四字:瞻箦亲启。字锋苍劲若古不似王、卫,亦与陆纳、朱焘、郭璞不同,更不消说那两位女郎。拂平心中奇疑,将其揣入怀中,揖手道:“谢过萧郎君!”

    咦!

    萧然见其并不拆信,嘴角翘起,淡声道:“守礼古君子,守礼为何?”不待刘浓接话,又道:“萧然途遇陶龙骧,陶翁尚有口信让我传之!”

    寒门之首?!

    刘浓渭然而怔,不由地想起那年已六十尚且搬砖不堕志的老翁,真是字如其人,拔之若峰,不忘其韧也!

    半晌,方回神,揖道:“请萧郎君言之!”

    “陶龙骧言:存志、藏志,皆因我道不可失,而欲展志。而后,若有幸得起,望再续瞻箦之茶矣,请携祖氏郎君一同前往!”

    萧然侧目打量案左神鸟负雏衔鱼香炉,似被其精巧之功所迷,而眼角余光则瞄着刘浓的神情举止,待见其眉色稳若清风过岗,心中委实拿捏不准此人倒底是何心性。身为次等士族,得闻有贵人愿拔擢其才,却仿若无丝毫变化。不浮不冷,好似心净如明,如此气象尚是首见矣,情不自禁的暗叹:诚如支道林所言,此子,犹似谷口之松,我不可窥,倒与一人相似……

    想起那人,萧然眼前似浮现一丛大紫。

    拔擢……

    正四品以上主府官者,可不经吏部对心怡俊才拔而擢之。陶侃原为正四上阶,现为正五上阶,究其原委皆在王敦。王敦因忌陶侃军功,趁其前往述职时将其扣留,并夺其荆州刺史之职贬为平越中郎将,任广州刺史。陶侃部将不愿南下,领军欲抗。王敦大怒,披甲欲杀陶侃,幸而帐下谋士归劝,遂命陶侃连夜起行而赴广州。是以,才有了姑苏古渡口月下相逢一事。

    而此时,广州为蛮荒之地贼人四起。陶侃自身前途尚且堪忧,却犹自不忘其志,对刘浓与祖盛期以日后拔擢。需知刺史一般是正四上、下阶,然亦有例外,广州刺史便不过是正五,皆因州亦有上、中、下之分。

    其言在此,足见其志在何!

    唉!陶龙骧……

    刘浓暗暗体会胸口那信帖之暖意,眼神既沉且缓,少倾,旋身,面南,深深稽首,半刻不起。而后面向萧然,揖手道:“谢过萧郎君!”

    “别过!”

    萧然微微阖首,随即起身,大步踏出室内,待见支遁沐浴在阳光中神情颇闲,而其却越看越不顺眼,冷冷再一哼,向法虔略一揖手,随后负手而去。

    支遁亦不恼,只是默然无奈摇头,倒是法虔笑慰道:“其天性如此,不必见责!”

    便在此时,刘浓自室中徐徐而出。

    ……

    桥然与祖盛皆止步于第二问,当闻得内院传来三声钟响时,二人齐齐怔住。

    半晌。

    祖盛渭然叹道:“瞻箦与那郎君皆在内院,亦不知是何人答出第三问?”

    “唉……”

    桥然抚掌叹道:“松下三问,一问难胜一问,不论是何人答出,皆可敬也!”

    绿萝眨着眼睛道:“定是我家小郎君!”

    “为何?”僧童奇问。

    “因为,因为……”

    绿萝因为了半天,见众人皆看向她,心中羞窘,更因为不出了,眼光乱漫,突地凝住,嘴里则一字字道:“是、小、郎、君!”

    莫非瞻箦出来了?

    众人皆惊,顺其眼而视,只见松后一截华袍飘冉。

    ……

    “唉!缘起性空,寂信何持?”

    寺墙外,松树下。

    一名郎君见僧童座前香已燃烬,看了一眼墙内,仰天而叹:一墙之隔,恍若隔得三世矣!

    默然而退!

    此去彼起,孙盛眯眼看着十丈外古松,不由地想起适才悄然听见刘浓所言:若是久滞,必困于心!随后眉色一正,拂袍而起,疾步行向桎梏之松。

    将将行至近前,正欲揖手,三声钟响已来。

    顿手!

    肃静!哗然!

    满座衣冠闻得钟声,急剧而静,再由静而哗,仿若投火星入蚁窝,霎那间、爆发。

    谁?何人?何人可三问皆答!

    顶冠而齐,皆向寺墙。

    僧童亦惊,微微歪头,瞄向朱红之门。

    “吱嘎!”

    亦不知过得多久,僧人默然将门打开。

    华袍昂然而出,漫眼掠视四下冠带,嘴角一裂,径自而去。一干郎君顿时愣了:他出来了,那,那定是刘瞻箦了!华亭美鹤刘瞻箦……

    穿行,穿行于人、海。

    一路沿水,一路行马,相伴相随所为何来?蓬船靠岸,华袍郎君回身,望向灿烂红日辉映下的太滆孤岛,淡然而笑,转身疾步踏向马车。

    ……

    “瞻箦!”

    “小郎君!”

    刘浓、支遁、法虔三人联袂而行,踏下石阶,穿过松墙,度步至前院。一眼便看见桥然、祖盛满脸惊喜,而绿萝晶亮的眼睛让人欲溺。

    小僧童跑过来,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琴弹得那么好,怎会过不了!”说着,又侧身朝祖盛手一摊:“拿来!”

    “唉!”

    祖盛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看了看,这可是他仅有的香囊,不情不愿的抛给僧童,随后似想起甚,苦笑道:“瞻箦,我虽与他赌,然,我唯愿输尔!”

    “知也!”

    “哈哈!”

    刘浓、桥然齐笑。

    法虔言作为首次答出松下三问者,岂可轻视,遂请刘浓当众咏赋,以便与众人共赏尔。此举为积蓄声名之途,刘浓自是受其好意。

    扬名得趁早,扬名需妙传啊!

    众人徐步而出,踏碎一地惊羡眼光。

    待法虔命人朗声宣示四座后,刘浓摇着大袖,不徐不急地行至松下,推手至眉,朝着寺庙一个遥揖,向着环座郎君团团一个默揖,随后沉心、敛意。

    左手缓摆背后,右手挽袖在前。

    待情起时,面带笑容,朗朗三首长诗携着清风涌洒而出,惊得满座俱震,便是替其代笔的桥然亦满脸惊愕,竟忘记落笔……

    正是,今方我纵声于湖,有诸君为证!

    ……

    柳道口,有离亭。

    刘浓与支遁在此作别,支遁打消了出尘念头将回建康。

    临走时,支遁看着面前美不可言的玉郎君,思及这一日前后心历,一时竟无言。良久,方自怀中摸出一物,递给刘浓,笑道:“瞻箦,可否替我存掌此物,待你至建康后,你我再续。”

    刘浓接过,笑道:“道林,一路金风。他日,建康,再逢!”

    “别过!”

    “别过!”

    支遁豁然而笑,揖手。

    刘浓还礼,目送其跨上牛车,隐在柳道中。手中之物软软的,是支道林用来系鹤的绳子。

    ……

    数日后。

    山穷水尽凝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蓬船穿过狭窄水道,停靠柳岸。

    三位郎君轻身跃下,向柳丛深处而去。踩着青草,闻得燕子啾响如短笛,几蓬草舍呈现在前。再近,微风斜斜,竹帘轻荡于门前。

    好一派山居幽水畔,真教人眼目净洗,心神亦凉如水。

    行至竹篱前,桥然朝着院内揖手,大声道:“吴县桥氏桥然,携友拜见老先生!”

    无人回应!

    桥然再道:“吴县桥氏桥然,携友拜见老先生……”

    等得半晌,仍是无人回应,四下里唯余燕子悄鸣,竹帘打门。

    祖盛指着荒杂的院中,皱着眉头道:“玉鞠,莫非你记错了?此地根本就无甚隐士!”

    嗯?

    桥然回首望向水道古柳,再细细一思,正色道:“断然不会记错,三年前,我曾随阿父来此地拜见过,有水道焦柳为证!”

    祖盛道:“进去瞧瞧!”说着伸手推竹篱。

    “非礼勿……”

    桥然心中颇觉不妥,然祖盛、刘浓已擦身而进,只得跟着迈入院中。

    瓜葛已枯,矮案断肢半截入土,竹制器物斜散四处。门前,竹帘被风挑晃牵着蛛网,一半一半。一切皆在泛黄,时光,亦或过往。

    桥然强自笑道:“或许隐士离去了,再居别地!”

    刘浓问道:“隐士姓甚名何?”

    桥然答道:“不知!”

    不知?然也,隐士本不知而未知矣!

    刘浓踏上门阶,正欲挑帘。来福疾步越过,挥手揭帘,珠网缠得满脸。而他却浑不在意,胡乱一抹,嘿嘿一笑,将半掩的门推开。

    迎目而视,满目疮痍!

    几片木板作床,其上落满尘埃,苇席歪在半边。矮案一张,竹制笔架滚倒在侧。以手抚去简上绵灰,竟是《大人先生传》残卷,忍不住的默念:且近者,夏丧于周,周播之刘,耿薄为废,丰、镐成丘……汝之茅土,谁将与久……不修为修而治,日月为正……日没不周方,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为大雄……

    阳精蔽不见,阴光为大雄!!!

    刘浓将简以袖抹净,缓缓揣于怀中,漫步至窗前,放眼院中狼藉,心中情动,久久难以平息:然也,斯斯漫也,彼人不存,其雄危矣!恰如时,北地之狼烟,华厦尽倾于旧土;铁甲锵锵,何时,可至长安!

    “瞻箦!”

    祖盛轻声唤道。

    犹未醒!

    桥然再唤:“瞻箦!!”

    “嗯?!”

    刘浓蓦然一怔,徐徐收回目光,见祖盛与桥然皆面现凝问,遂淡然笑道:“刘浓一时失态,玉鞠、茂荫莫怪!玉鞠你已有三年未至,想来此地隐士已然离去,我们莫若就此回返吧!”

    “已然离去……”

    桥然神色微愣,随之而喃,而后点头道:“然也,已然离去。”

    “快看!”

    突地,祖盛在墙角惊呼,手里则捧着一个灰扑扑的物事,三两下将上面的灰尘一抹,再次惊道:“夏仲御!他竟是夏仲御!”

    夏仲御,他怎会在此?

    刘浓心惊,疾迈两步,接过一看,果真是夏仲御。此乃腰玉,上面铭刻着主人名谓。夏统夏仲御,晋时大隐士,继柳下惠后最负盛名之君子,坐群美之怀而不乱!

    玉在,人杳!

    三人将玉葬在院中,随后经水道而出。刘浓回首看向水畔焦柳,早年应遭雷击,半边身子乌黑,而另半边身子却作翠青!

    猛地,一眼凝住。

    赫然见得,在那乌黑的枝杆上,斜斜抽出一簇新芽!

    这时,听得祖盛在船头朗声漫道:“呜呼,踏游而寻高逸,门前一水兮,竹柳三枝。杳然而去兮,纵心随意!然,悠悠我辈,正当冠年兮,断不可习!”

    “然也!”

    桥然本有些许感伤,闻言,神情骤然一怔,稍徐,抚掌而赞,转而笑道:“茂荫之言,慷慨而未尽,胸中定藏大志,何不让我与瞻箦共享?”

    “嗯……”

    祖盛回过头来,幽幽地看着刘浓与桥然,双手一摊:“志存于胸,不可知矣!”

    “哈哈!”

    “噗嗤……”

    闻者皆笑,笑声洒落身后,随着水纹斜作两行。

    ……

    吴县,顾氏庄园。

    太子舍人,顾荟薇之父顾和自后院迈出,回望一眼,满园皆是花海,中有一束大紫,最是娇艳,心道:兰陵萧氏来访,其目的为何?阿父啊,吴郡妙音岂可嫁于北人!幸而,荟薇,荟薇……

    想了想,心乱如麻,挥着大袖疾步而去。

第六十七章 君子作歌

    夕阳柔软。

    杨柳青新,月色风帘半挑。余风徐来,幔曳枝摇,恰作絮起。

    清香随之悄浸,似是桂香。

    桥然钻出帘,站在车辕上,目视那两排雍容成朵的桂树,脸上笑意层层浮起,回首大声道:“瞻箦,茂荫,快到咯!”

    “哦,到,到啦……”

    祖盛自窗口探出迷蒙睡眼,嘟嚷着。

    刘浓跳下车来,双手作拳对在胸前,缓缓用力左右一括,听着肩上暴豆般的噼里啪啦声,心情愉悦舒畅,笑道:“拘了大半日,茂荫亦下来走走吧!”

    “嗯……正有此意!”

    闻言时,祖盛正在伸着懒腰,神色微微一愣,随即想起已至桥然庄园口,理应下车步行才是,赶紧哈哈笑着,跳下车来。

    桥然挥着袖轻快的迎向二人,经得近二十日相处,三人已然彼此相知。当他提议至自家庄园稍作盘恒时,二人皆是欣然应允。

    此次踏游,三人皆有所获。

    刘浓松下三问与所咏诗赋惊艳全场,料来其美名不日便会再漫吴郡;桥然与祖盛进得第二问,诗赋亦颇佳。特别是桥然替刘浓代笔,一手钟繇细楷遒媚飘逸,得法虔称赞:墨瘦如风,佳骨小成。而祖盛,刘浓尚未将其已被陶龙骧看中一事相告,准备待回归华亭途中时再言。

    两侧桂花悄悄开,半边夏风暖暖醉。三个少年郎君踩着木屐,挥着宽袖,意气风发、神态洋洋。身后则跟着一窜牛车,三五婢,十余随从。

    穿出桂道,三人襟袖染得一层香,庄园则横卧于眼前。

    祖盛抬目打量,但见白墙连绵作围一望而无际,边角竟是朱红作镶,而庄门更是纯红;其虽早有所备,仍被此奢华景象惊怔,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渍渍叹道:“玉鞠,庄园真……真……真雅浚也,恰如其人矣!”

    “茂荫过赞矣!”

    桥然淡淡一笑,引着二人向庄墙行去。

    刘浓虽然亦是微惊,可心中有数,桥氏起于桥公之前,百年前便是名门望族富庶无比,有此奢华庄园亦不为奇。况且,尚有那国色天香名传千年的二桥遗泽,在孙吴据江东时,桥氏公候不绝。若非魏代天下,再加上桥氏一分为二,人丁日渐单薄,到得如今只余一根独苗,断然不会沦落至次等士族。

    此时,早有随从奔至庄墙大声通传。

    待得巨大庄门缓缓而开,桥然负手立于朱门前,将手一摆,笑道:“瞻箦,茂荫,请!”

    踏入其中,人入画中。

    春夏秋冬四栋画园,层叠而布。中有一条清溪绕园而走,宛转流向庄后千顷农田。沿溪遍植竹、柳、松,掩得四园若浮绿海。但见得白墙黑瓦、朱红檐角、画廊处处,转首又见飞亭危危。而人行于其中,揽尽四色异彩纷呈。不愧是传承数百年的大世家,昔日上等门阀。

    三人并排而行,沿着青石路漫游而过,桥然边走边介绍着四园之景。

    庄园极大,行得好一阵,落日将坠竹梢。

    祖盛恹恹不振地问道:“玉鞠,尚有多久到啊?”

    “嗯?怎地……”

    桥然愣愣地侧首,见刘浓面带微笑神色尚好,而祖盛却虚着眼睛仿若睁不开。神情一怔,随后恍然大悟,轻拍额间连连告罪。三人回返时,并未停留山水,疾疾赶了两日,若非自己因归家而心喜,定亦疲不可耐也。赶紧命人牵来牛车,笑着将刘浓、祖盛请上车,而后奔着心中早已备好的园子而去。

    ……

    “咻儿!”

    青鸟细长双足在技头一颠,身子如墨团骤展,拍过柳梢直窜而下,将近廊中时挥翅渐慢,悄悄试探,随后转动着小黑豆,轻临白晰如玉的手掌。

    掌心,有粟。

    “小娘子,大郎君回来了!”

    脆脆的声音自廊后转来,正在喂鸟的小女郎双肩轻轻一颤,轻声道:“知道了!”随后将双手一抬,青鸟扑簌簌飞走。

    “啪,啪……”

    便在这时,廊后木屐声频频响起,熟悉的声音……

    莫非阿兄将,将那美鹤,带,带来了?

    小女郎心中一惊,随即将手端在腰间,缓缓转过身,漫眼看去,朱红画廊中行来了阿兄,却未见那美鹤。悄然吐出一口气,轻迈蓝丝履,款款迎向前,浅声问道:“阿兄,踏游可还顺遂?”

    “甚好!”

    桥然转过廊角,接过女婢递来的丝帕,边抹汗边笑道:“小妹,瞻箦、茂荫皆随我而至,将在咱们园子盘恒几日。近些日子,小妹身子可好?”

    “好着呢。”

    小女郎恬静的答着,冉冉跪坐于案前,捏起案上白子,看向盘中略一思索,落子。随后淡淡的笑道:“阿兄此番踏游,料来定有所获吧。前两日,闻听姑苏断流,便和阿兄有关呢……”

    “姑苏断流?”

    桥然大惑不解,捉着茶碗看向独自对弈的小妹,见其细眉淡若云烟,嘴角略略带笑,实是美得不可方物。心中却暗叹:小妹自小便聪慧过人,不论棋、画皆胜过我不知凡几。自阿父、娘亲走后,这偌大的庄园便是她一人打理,若非如此,我怎可踏行于外!葛先生曾言,过慧易夭……阿弟已去,小妹……

    “啪!”

    小女郎持着黑子落向棋盘,似乎觉得这一着极妙,嘴角的笑意渐浓,缓声道:“华亭美鹤携友至姑苏,逢人挥麈邀谈于夕亭中;恰事时,闻者甚众,画亭环牛成群,渡口排舟似栏,以致断流……”

    ……

    夜月初流,无声。

    刘浓小憩而醒,三足金乌铜灯静吐火舌,将室内映得通明。默然下榻,绿萝栖于前室睡得极沉,眉头微微皱着,不知梦里在想甚,矮床边软着蓝底紫边绣花船鞋。看来她是真累了,竟将鞋脱在这里。不过,漫说是她,便是自小习剑的自己,何尝不是倒下便睡。

    轻手轻脚绕过屏风,缓缓拉开门。月华水洒于院中,桂花树下有案席。立于阶上,闻着阵阵若有还无的香气,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

    “小郎君,要练字么?”

    身后传来软软糯糯的声音,刘浓微一侧身,见绿萝头发蓬乱,神态羞窘,脚上绣鞋未穿好,尚露脚后跟一截雪色罗袜。

    “小郎君?”

    绿萝顺着小郎君的目光一溜,唰的一下脸红尽,两只手在腰间绞来绞去,想弯身将鞋穿好,可又怕这样极是失礼。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却幽幽地:碎湖说过要端庄知礼……

    刘浓笑道:“歇着吧,晚些我若练字,会叫你!”

    “哦!”

    绿萝疾疾的窜至角落,先将鞋穿好,回首一眼看见铜镜中的自己,“呀!”的叫了一声,急急的跪坐于镜前梳头,心道:丑样都让小郎君瞧见了!

    莫怪她,自从碎湖做得庄中大管事,制定了各项内事规矩礼仪。谁人不晓,何人不遵!她的心思明净如雪,奈何小郎君仿若未开窍一般呀。

    想着想着,绿萝心里乱了。

    而室外,月袍郎君度步行至树下苇席,将将撩袍落座,院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而后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自月洞口迈进。

    “哈哈……”

    桥然挥着大袖,边走边笑:“茂荫,如何?我说瞻箦定然正在赏月,汝竟不信。瞻箦,今夜咱们对月长谈!”

    祖盛犹自睡意朦胧,嘴里嘟嚷道:“瞻箦,非常人也,岂能与之相比!”心里则在腹诽:唉,你个桥玉鞠,我睡得正浓,偏要拉我起来侍月歌咏……

    当下,三人落座。桥然命人呈上各色吃食点心,刘浓叫来福摆上一坛竹叶青。一番推杯换盏后,三位少年郎君眼花耳热,意气素霓生。

    祖盛饮得最多,酒意将疲累尽数逐走,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歪歪斜斜地指着钩月,大声咏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妙哉!”

    刘浓、桥然拍案齐赞。

    如此一来,祖盛兴致更佳,猛地一把拽起桥然,拉着他绕桂树打转。桥然自回庄后,性情不复以往温雅内敛,仿若豁然开朗,哈哈笑着与祖盛执袖乱舞。

    当此时,天上月魅,地下人醉。

    祖盛兴起,放声歌咏:“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桥然接咏:“彼黍离离,彼稷之穗……悠悠苍天,汝与我哉!”

    “啪,啪……”

    刘浓面带笑容身子斜歪,左肘撑席,两腿自然作曲于怀前,右手则随着他们的咏叹节凑缓缓拍膝。来福与绿萝侍在一侧,笑意溢得满脸,他们尚是首次见小郎君如此闲适呢。

    歌咏毕。

    祖盛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背后,仰望苍穹星月,叹道:“玉鞠、瞻箦,日前蒙君得问祖盛之志。现下,尚愿再闻否?”

    眉色正然,神情幽幽!

    闻言,刘浓、桥然对视一眼,齐道:“愿闻茂荫之志!”

    “无它,唯愿似陶公尔!”

    言罢,嘴角一歪,嘻然而笑,随后仰天便倒。幸而侍婢雪瞳知其酒量不佳,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其身后候着,赶紧一把扶住,娇声唤道:“郎君,醒醒!”

    “呼呼……”

    鼾声已起。

    待送走祖盛与桥然,刘浓返回室中,得来福奉上酸梅解酒,随后换得一身箭袍,练剑一个时辰,而后再是练字。待停笔时,已是三更时分,四野皆静。凝目投纸,磨笔已有月旬,字迹已然工整许多,可笔髓依旧尚缺,总在得与不得之间徘徊,似清风难定其形,心道:看来,会稽是不得不往。总不能,次次让人代笔啊!

    绿萝虽然困得眼皮老打架,但看着小郎君专注的模样,心里却满满的尽是骄傲,暗想:天下间,恐怕就属我家小郎君,最是勤奋了……

    ……

    竖日,曲廊。

    矮案上摆着棋盘,黑白子纵横厮杀,执黑的郎君圆脸大眼,时尔捉着下巴思索,倏尔捏拳击掌,总是皱着眉的时候居多。执白的郎君面目英俊,嘴角带笑,左手轻抚棋壶,右手两指捏弄着棋子,秀丽的眉时桃,时挑。

    观战的郎君绝美,着青冠月袍,面若冠玉晶透,剑眉斜长欲飞;鼻侧如刀削,悬危;丹眼似画,锋唇略薄。此刻身子微微前倾,眯眼琢磨棋中妙境。

    “叽啾!”

    梁上燕子一声轻喃,将这静画打碎。

    刘浓回过神来,瞅一眼祖盛,再看一眼微笑的桥然,双手按膝,摇着头缓缓直身。此局祖盛必败,只是其向来棋锋坚韧,不杀至山清水明时,断不肯轻易认输。料来,最终投子尚得半个时辰。

    舒展着肩漫眼四掠,微雨后的画园格外幽清。对面的长廊中穿梭着一群女婢,正将怀中纸卷逐一挂于迎阳两面。红日透映,隐约可见是画。

    晒画?

    嗯,对了,桥然有个极擅作画的妹妹,其画最擅捕神……

    看看去!

    刘浓拿定主意,见二人犹坠棋局,亦不言语径自起身,沿着朱廊行至对面。此时婢女们晒画已毕,只余两个小婢看守着,以免画作被鸟雀所毁。瞧见刘浓负手而来,知晓这是自家郎君好友,齐齐欠着身子万福。刘浓微笑阖首,驻足于画前细观。

    有山水、有人物、亦有花鸟,各作不同。

    捕神立意确是绝妙,亦不知作画者是甚样人物,视角极为独特,便是平凡一株松柳,在其UU小说只需借着霜、月,悄然间即赋于灵魂。

    一幅幅观过,越看越是心惊。观其形,知其意;意犹未尽时,神再起,恰是画中藏画矣!若是将自己正作的《夏日桃亭》与之相较,无异于天壤之别也。

    云泥,高不可攀矣!

    刘浓止步于最后一幅画前,陷入其神不可自拔。突地想起杨少柳所言:若想事事皆达,则难致其极……

    莫非真是贪多嚼不烂?

    转念再思:若遇难则退,如何可致其极!

    沉吟半晌,眼底漫散的光芒徐徐而收,随即展颜而笑,恍若阳春融白雪。看得廊侧的两个女婢神色微愣,随即悄然低首敛眉,心中暗赞:好美的郎君呀……

    刘浓回首见桥然、祖盛仍在行棋,正欲转身而回,便在此时,眼底蓦然一凝。

    是她?!

    稍远,青柳下。

    雪色人影跪坐于地,背对,堕马髻、雪莲步摇。

    注:推荐女频小说,民国的《锦秀荣华乱世歌》,女主会盗墓。

第六十八章 琴箫合鸣

    刘浓识得这步摇。

    清风亭,祈福飞石,虔诚的小女郎,雪色的襦裙淹没于云海,唯余这枚雪莲步摇……

    此时再见,心中不知何味,情不自禁的轻步而前。

    小女郎背对而坐,双眼凝视着柳下,一瞬不瞬。那里,三只小蚂蚁正在转圈圈,它们已经转得半日了,明明家就近在咫尺,却终不得入。

    要不要帮它们呢?

    该如何做呢?

    想了想,堕马髻微微向左而倾,顺手从身后矮案摸了画笔,身子冉冉而起。提着裙摆,轻轻走到近前,蹲下。稍顿,捏着笔杆,想挑断不知是谁画的圈圈。

    “不可!”

    身侧传来轻呼,桥游思心中一惊,手中的笔啪哒一声掉在地上。斜长的人影悄投,修长的手指倒执画笔,以无墨的一端在圈圈上方一挑。

    一只蚂蚁跑过来,伸出两根触觉几番试探,而后沿着挑开的痕迹爬出了圈……

    淡淡的清香袭来,呼吸在耳边,脸越来越烫。

    桥游思目随三只蚂蚁尽数钻进树洞,眨了两下眼睛,缓缓转过头,低敛着眉,想浅身万福,却发现自己尚蹲着,极是不雅。身侧的人似有所觉察,淡然默笑,退后两步,徐徐直身,将笔搁在案上。

    清和的声音传来:“蚁类敏锐,不可嗅墨。”

    “嗯!”

    桥游思淡淡的应着,不着痕迹的起身,将手叠在腰间,朝着月袍的一角欠身万福:“桥游思,见过刘郎君!”

    “刘浓,见过桥小娘子!”刘浓双手挽礼微微而还,垂首敛眼时,瞥见雪色襦裙下若隐若现的蓝丝履。突地一顿,而后忍不住的徐徐抬眼,恰若雪莲。

    微怔。

    “瞻箦……”

    廊上传来呼唤,桥然与祖盛联袂而至。见得此景桥然嘴角一歪,瞅一眼淡若烟云的小妹,再瞄一眼略显局促的刘浓,笑着介绍道:“瞻箦,茂荫,这是小妹游思!”

    再对桥游思道:“小妹,这是刘瞻箦、祖茂荫。”

    桥游思对着二人万福,轻声道:“桥游思,见过刘郎君、祖郎君!”

    刘浓只得再次还礼。

    祖盛自见桥游思便一直呆着,得桥然一声假咳方才回神,神情颇是窘然,急急见礼。

    将将见过,桥然便邀二人与小妹对弈。

    一个时辰后,祖盛连投三局,搓着手羞愧无颜。桥然靠着廊柱默笑,刘浓则观得心惊。桥游思微微向祖盛阖首道:“祖郎君,若行棋时稍敛一二,定成大器!”

    嗯,啊!

    祖盛左右环顾,鬼使神差下竟揖手涩然道:“祖盛,谢过桥小娘子教晦……”

    闻言,桥游思嘴角轻弯,微浅身子,竟默然应了。

    好美!

    祖盛险些再次失神,赶紧按膝而起,朝着刘浓手一摊,叹道:“瞻箦,茂荫败也!莫若,你来?”

    唉!

    刘浓暗暗一叹,再看桥然眉尖飞扬故作未见,心知其是故意如此安排。然,与高手行棋机会难得,对增涨棋力大有裨益,不容错过。

    索性心中一横,挑撩袍摆,落座。

    何为棋中圣手,刘浓以往不可得知,如今则深有感触。即便与桥然对弈,亦未教人如此忐忑啊。桥游思很美,不论眉眼皆恰作好处,远观似莲若雪,近对人淡如菊。若要细论,不若顾荟微璀璨夺目,亦不似陆舒窈温婉怡人,然其清丽风华则无可替代。这般一个柔弱小女郎,行棋风范却大开大合尽是雷霆手段。

    漫不经心的落子,子子堵人去路。

    随心所欲的一点,点点燎杀一片。

    “啪!”

    刘浓眉头紧锁。

    “啪!”

    刘浓挑眉,看向对面,小女郎淡雅笑着。

    “啪!”

    投壶!

    “刘郎君,若行棋时放开心怀,定能……”

    ……

    数日后,朱门再开,三位郎君漫冠而出。几日来,他们逢夜歌咏,昼间则游园行棋。祖盛负于桥游思十局,刘浓负十四局。二人轮番上阵,惨败归阵。然,亦有所获,棋力皆大有长进。刘浓更得桥游思相赠弈谱,据桥然言皆为其独自对弈时所撰。刘浓借卫夫人《名姬帖》让其临摹。焉知在第二日,桥游思与他对弈时,幽幽问得一句:君持茂漪先生书帖,可久?

    刘浓汗颜……

    而后临走前夜,桥然避开祖盛提出与华亭刘氏缔结通宜,刘浓微作沉吟便应允。这般相等世家间互结通宜、相互扶携之事,对提升乡望郡望大有帮助。不过,亦需得谨慎,通宜虽不似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亦会互有影响。而桥然之所以避开祖盛,便是因为祖盛毕竟不是家主,且家族到底如何,谁亦不可知!

    待行至桂道口,三人止步作别。

    桥然目送二人踏上牛车,突地不知想起甚,大声叫道:“瞻箦,茂荫,稍待!”

    “吁!!”

    来福制住牛车。

    刘浓挑帘而出,见桥然挥着宽袖疾步而来,奇道:“玉鞠,尚有何事?”

    桥然笑道:“日前瞻箦曾言八月将前往会稽求学,如此一来,你我怕是将有几月不见。何不鸣琴一曲,以慰日长思念?”

    “然也!”

    祖盛亦自车窗探首而出,笑合:“琴当送离别,桂树待君归矣!”

    “有何不可!”

    刘浓淡然而笑,行至一株极为茂盛的桂树下,命来福将曲案苇席摆在此处,奉上焦桐琴。

    微一拂袍,安然落座。

    十指按上琴弦,稍稍思索,一曲《山中忆故人》挑音而飞。

    “仙嗡……”

    “呜嗡……”

    洞箫不知起于何处,随着琴音宛转而合。切的极妙,正处琴音高时,恰若不期而遇。操琴者眉尖微拔,随后撩指如轮转,洋洒而出。箫声默然绵承,低寥……

    一曲毕罢,刘浓长身而起,正了正顶上青冠,朝着桂道深处揖手。

    林间影影绰绰,浮雪。

    浅浅。

    桥然目送牛车漫在远处,而后转身大步疾踏,边走边笑道:“小妹,华亭美鹤如何?若是尚可,待其来取帖时,阿兄替你问……”

    “阿兄!”

    闻言,树下人轻嗔,捧着洞箫缓缓起身。

    这时,道口急急窜进一辆华丽的马车,辕上的车夫高声道:“敢问适才鸣箫者是谁?”

    ……

    “哞!”

    “啪!”

    青牛憨啼,鞭扬轻疾。乘兴而游,满载而归。两辆牛车并驾齐驱,刘浓倚于车壁,手捧弈谱默默推演。

    祖盛则一路皆在赞叹,不是赞桥游思棋艺高绝,令人心折;便是叹其姿色绝美,教人忘俗。侍婢雪瞳与其同车,听得心里酸溜溜的,娇嗔道:“郎君若是喜爱桥小娘子,何不归家再言,亦好让家主提亲去!”

    “呃?”

    闻言,祖盛神色一愣,竟显几分忸捏,随后渭然叹道:“桥小娘子如此人物,岂可轻辱!以我之见闻,怕是唯有瞻箦可以娶之!且家世亦正合矣!”

    “哈哈,对咯!”

    来福大是开怀,猛地一扬鞭,乐得合不拢嘴。在其心中,所有的漂亮小娘子,都应该嫁给小郎君才是。

    刘浓淡然一笑,亦不与他俩言语。祖盛擅谈,自己若是接话,定然没完没了。将奕谱揣入怀中,漫眼看向车外,道路宛曲,远远的一分为二,分岔口将至。

    至分道处,二人下车作别。

    刘浓笑道:“茂荫,汝可知昔日姑苏渡口,咱们所遇老翁是何人?”

    “老翁?”

    祖盛皱眉思索一阵,而后摇头道:“不识,莫非瞻箦识得?”

    刘浓笑道:“他便是陶龙骧!”

    “哦,陶龙骧……啊!!”祖盛随口应着,突然回过神来,而后一对大眼瞪得突圆,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满脸的神情便只有两个字形容:震惊!

    突地,其一声大叫:“瞻箦,此言当真?”

    刘浓笑道:“当真!”

    “啊!!陶公!!”

    祖盛接连两声大叫,而后便低着头徘徊,不断以拳击掌,面上神色极是复杂,时现懊悔,时见欢喜;嘴里则喃喃有词,亦听不清在说甚。

    刘浓看得心中暗叹不已,寒门之首陶龙骧,何以言之?唯有那句,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时,祖盛突地抬头,疾步迎向牛车,命车夫调头。

    刘浓问道:“茂荫,何往?”

    祖盛站在车辕上大声道:“回姑苏渡!”

    刘浓叹道:“陶公已远赴他州,去之何意!”

    祖盛神色一颓,呆坐于辕上,良久,方喃道:“瞻箦莫怪祖盛失态,陶公实为我辈之揩模矣!如今一别,不知他日尚能再见否!”

    “茂荫何需如此……”

    刘浓缓缓将陶侃信中所言道出,祖盛听闻自己被陶侃所欣赏,整张脸都洋满着笑容。竟未对拔擢之事多问,反而追问陶侃为何前往广州,而不在荆州。得知事情原委后,其眉色沉暗如铁,咬牙道:“大将军,王公,王处仲,何人矣?勒兵豫章不前,意在何也?莫非欲效王莽乎!”

    言至最后,声音越拔越高。随后默然昂立车辕,少倾,朝着刘浓揖手道:“瞻箦,祖盛别过,待年后便会前赴广州,哪怕只任一卒,亦往矣!”

    “茂荫,别过!”

    刘浓怔得半晌,双手推礼至眉,长揖。久久,挽袖于夕阳中,岔路中的牛车已不见。唯有一缕清风,撩着袍角。

    “小郎君……”

    来福见小郎君神情悠幽,有些担心,上前小心翼翼的唤着。

    “走吧!”

    刘浓回身,看着来福缓缓一笑,踏上牛车,挑帘而入时,低声道:“来福,行快些!”

    “好勒!”

    来福欢快而应,挥鞭摧牛。

    青牛穿行于落日中,帘外满野殷红。刘浓微微阖眼,身子随着车身轻轻摇晃,心情于欲寐未寐间,渐尔平复。路,漫长而修远兮!唯有坚持已心,方能不绊不滞!

    新月将出时,牛车投进桃林,来福大声笑道:“小郎君,到家了!”

    “嘎吱吱!”

    沉重的绞门缓缓拉起。

    听着熟悉的声音,刘浓面浮微笑,挑帘而出,一眼便见自庄门内漫出一群莺红燕绿。娘亲、杨少柳、碎湖、罗环……

    这便是家,他是这个家的主人!

    “虎头……”

    “小郎君!”

    刘浓疾步迎上,将将唤得一声娘亲,便被刘氏一把扯住细细打量。幸而她知道儿子大了,已然知羞,不然定会拉入怀中,好生疼爱。

    众人相携进庄,不经意间,刘浓冒出个莫名的念头:我比杨少柳高了!

    哼!

    杨少柳捕捉到他古怪的神色,细眉微蹙,暗暗一声冷哼,想着他刚回来不便教训,忍了。

    “虎头,怎地瘦了。”

    刘氏瞧见儿子面色略显憔悴,而且仿似又瘦了,心中疼惜得要命,赶紧命余氏好生置得几桌吃食,尽皆是儿子所喜好的口味。

    厅内灯红通明,十几个人围座四席,热闹而温馨。

    ……

    夜,月。

    刘浓身披月白纱袍,轻身迈出浴室,微湿的头发散在背后随风轻扬。楠木走廊仿若镜面,幽幽的泛着月光。布履踏于其中,无声。唯余倒影,若仙。

    转过廊角,有人执着梅花映雪灯迎来,是碎湖。

    “小郎君,十日前,乌程来信了。三日前,参军亦来信了。”碎湖的眼睛在月夜中格外明亮,声音不快不慢,柔柔的。

    “嗯!”

    刘浓接过信,踏进室中。

    碎湖随其而入,默无声息的将案左香炉点燃,用手扇了两扇,再用铜针将青铜雁鱼灯的火舌拔得更透一些,随后安静的跪坐于小郎君身侧。

    低眉敛首。

    两封信,一封拆过,一封未拆。拆过的来自乌程,李越言:事已有眉目,只是尚未尽善;且有一事相告,乌程县府君与张芳有隙。建康来信未拆,郭璞言:乌程张氏确与江东张氏有所往来,尚不知是与何人有得交情,会继续打探,请小郎君莫要忧心,江东张氏郡望已远非昔日。小郎君可与陆、顾交好,顾、张之间仇隙较深。若有需要,郭璞可……

    刘浓细细阅毕郭璞长信,暗叹不已。顾、张结仇已近百年,原委则在张温之妹嫁顾承,顾承死时顾氏势微,张氏便将女郎再嫁丁氏,焉知张氏女郎性格极强竟服毒而亡,如此一来顾张交恶矣!而几十年来明争暗斗,顾氏已然将张氏尽数压制!若不是有陆氏暗中帮衬提携,怕是张氏早就跌出上等门阀。而陆氏之所以照拂张氏,则是因昔年洛阳旧事。

    门阀啊!不见血的厮杀!便若伏子,初时悠然不可见,待见时则直刺入喉。

    “小郎君……”

    碎湖见小郎君出神,轻轻而唤。

    唉!

    刘浓心中沉沉,竟不由地想起了陆舒窈,那个愿意与自己归家的美丽小女郎,缓缓舒出一口气,眉色坚定如峰,淡声问道:“乌程之信,可有回?”

    碎湖轻声道:“杨小娘子回了,让婢子看过,四个字:顺势行事。”

    “便如此!”

    刘浓提笔……

第六十九章 谁宜室家

    西楼。

    一品沉香缓燎,杨少柳捧着书,徘徊于百花屏风前。

    刘浓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待绕至鹤纸窗下,杨少柳歪过头,低眼问道:“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何解?”

    《易经》坎卦!

    近来,杨少柳思维跳脱,两个时辰的功课往往东拉西扯,时尔周易,倏尔老庄,间或一半一半,对答之时稍有不遂其心意,便会挨训。

    唉,防不胜防呀!

    刘浓不敢大意,细细沉吟,嗯,今日估计是论周易了,且如此答之,朗声道:“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故,上善行于水,水生而木起。君子应如木,学而辩,宽而行。”以易释易,虽不直解,然意在其中,且无明显过错!

    答毕,双手按膝,眼眉低阖,准备受其刁难。

    果然,杨少柳细眉一挑,轻声斥道:“胡言!”

    滑头!

    青丝履迈至矮案前,杨少柳缓缓落座,双手端在腰间,而后洋洋洒洒数十言,冷冷一顿狠斥。刘浓百口莫辩,静受其训,心道:唉,我之所答,不正是你日前所教嘛。如今,怎地全错啦……

    唉,可怜的小郎君呀!

    夜拂与嫣醉侍立在门口,一个眨着眼睛,一个掩嘴偷笑。

    一个时辰后。

    刘浓昏昏沉沉的踏出西楼,满脑子皆是各种论调绕来绕去,不知到底何论为真矣!

    来福自东楼捧剑而出,见得小郎君摇着脑袋喃喃自语,知道他定是又挨杨小娘子训了,犹豫道:“小郎君,咱们是练剑,尚是稍作休歇?”

    “练剑!”

    刘浓甩了甩头,声音咬得极沉。至室中换得箭袍,将将转下楼梯,面前突地窜出一道白影,将身一旋错过,放眼看去,正是白将军。

    “呱呱!”

    白将军挥着翅膀,瞅了一眼刘浓,而后不知看见甚,转身便逃。刘浓心奇,回头一看,院角再次跳出一只白鹅,体型比白将军略小,白牡丹。

    白牡丹从眼前轻盈掠过,朝着白将军消失的方向疾追,嘴角尚衔着一撮毛。

    来福颇是同情白将军,幽然叹道:“白将军,苦也!”

    “哼!”

    巧思自院子转角走出来,手里捉着根带叶的柳枝,想来正在追赶甚。待看见刘浓,赶紧将柳枝一扔,疾行几步,浅身万福道:“巧思,见过小郎君!”

    刘浓瞥一眼草丛中的柳枝,想起支遁养的鹤,便笑道:“由着它们去吧,莫拘了它们。”

    “是,小郎君!”

    巧思软软应着,慢慢起身,挑眉时瞅见来福一脸傻笑的看着自己,心中不乐,明眸斜瞪。

    来福顿时矮得一截,不敢看她,摸着脑袋,讪讪笑道:“小郎君,来福陪你练剑!”

    “嗯,带上酒!”

    刘浓淡然一笑,故作未见,持剑而走,准备至山后海边练剑,再犒劳犒劳苦练的白袍。暗中却委实替来福高兴,心道:听娘亲说巧思口风已松,待从会稽求学归来,便为他们寻个好日子吧。巧思若嫁来福,我刘氏自亦不会亏她,理应隆重些……

    便在此时,有白袍前来禀报,说是丁府君携家眷来访。

    丁府君,丁晦。

    嗯,现下两家已是通宜,他携眷而访亦不为奇!

    刘浓看了一眼西楼,眉头微皱,度步至杨少柳门口,未进室,低声将丁晦来访之事说了。杨少柳轻声道:“知道了,无妨,你自迎客便是。只是西楼,莫让人进!”

    “嗯!”

    刘浓再行至中楼,入内叮嘱娘亲莫提西楼之事。

    六年来,西楼迟迟不肯注籍,每年皆会浮海,刘氏乃知情者,虽不甚明,亦知晓事情轻重,笑道:“虎头放心,不该说的,为娘断然不说!”

    刘浓见诸事已毕,便匆匆换了衣衫,携着娘亲迎向庄门。杨少柳之事,庄中知晓内情者甚少,而知者皆是值得信赖之人,不会胡言乱语。况且,庄中尚有隐卫于暗中控制。患不惧外,而在内,如此浅显道理,刘浓岂会不知。如今两家已然融于一体难分彼此,理应共同严防。

    庄门前,桃林道口。

    丁晦带着妻子陈氏、女儿丁青矜,踏下牛车。掂着腰,抬眼望向岗上那巨大的庄墙,浑白为体与山连,箭剁密集正列阵,中有白袍挎刀往来,但凡有敌窥侵,早被一眼探尽。

    心中暗叹:怪道乎昔日周氏携两千之众,亦未能将此庄攻破,果真固若金汤矣!

    陈氏见女儿眼漫身侧青绿桃林,知晓女儿极爱桃花,遂轻声笑道:“青矜,待得来年三月,此地应是花红烂漫,若能于此行筝,定是极好呢。”

    说着与丁晦对视一眼,两人皆面带笑容,言语间,颇是微妙。

    “娘亲……”

    丁青矜双肩轻轻一颤,红晕渐渐爬了满脸;悄悄收回目光,垂向自己的脚尖。她知道娘亲言下之意为何,亦知阿父为何会将自己带上,无非是希望两家相互走动时,可与那美鹤多见几面。唉,月前与府中匆匆一眼,华亭美鹤,确实美……然,亦骄傲……

    丁晦嘱咐道:“青矜莫羞,稍后见着人,需得知礼!”

    “是,阿父。”丁青矜恬恬应着。

    丁晦抚着花斑长须,看着温婉秀丽的女儿,心中极为满意。

    这时,庄门冉启。

    刘浓与刘氏笑着徐迎向前,丁晦亦带着妻女大步急迈。

    两厢作汇,刘浓、丁晦互相见过。

    丁青矜低眉敛目静立一旁,见面前多了个雍容美丽的俊妇,不用介绍便知是刘氏主母,乖乖巧巧地端着双手欠身万福:“丁青矜,见过刘伯母!”

    “起来,快起来!”

    刘氏缓缓扶起丁青矜,细细打量,是个清丽的女郎,眼睛颇是灵慧,十指修长如玉,教养应是很好,遂笑道:“来,这是你瞻箦阿兄!”

    阿兄?

    华亭美鹤比我小一岁……

    丁青矜睫毛轻轻一眨,随后侧身朝着月袍万福:“丁青矜,见过瞻箦阿兄。”

    “刘浓,见过丁小娘子!”

    嗯?

    睫毛再眨,丁青矜徐徐起身,微一抬眼,恰好逢上刘浓淡淡的笑脸。脸红了,如火烫,心口却没来由的微微一痛。

    众人进庄。

    刘浓带着丁晦闲逛庄园,刘氏则与陈氏、丁青矜至中楼稍歇。首次通宜拜访,事关华亭刘氏颜面,碎湖亲自叮嘱娘亲不可大意,需得精心料理。而后大婢、小婢排成一窜窜,捧着各色吃食,鱼贯而入中楼。陈氏母女见华亭刘氏如此奢华,尽皆心惊。

    刘浓、丁晦逛过农庄、普通作坊、部份匠作坊。

    丁晦看着往来穿梭于千顷良田的无数荫户、佃户,以及那些精壮孔武的白袍,暗暗感叹刘氏庄园的富庶与强盛,愈发觉得两家缔结通宜,实为余杭丁氏莫大幸事。随后想起近日所闻,大声笑赞:“瞻箦,此番世家子弟夏季踏游,吴郡之野,不闻他人,只传汝之美名矣!”

    “府君过誉了!”

    刘浓淡雅而笑,此事已然耳闻,吴人皆传:姑苏断流因美鹤,松下三问在瞻箦。

    而后二人谈及乌程县丞张芳一事,刘浓笑言些许小芥不必挂怀。丁晦则抚着长须缓缓点头,不过月旬时间,李催便以刘浓名义与县中主薄、典史等人皆有往来。嘿,有心谋无意!料来那张芳即便来年至由拳任府君,亦翻不出甚大浪来。

    丁晦于庄中做客大半日,便因公务之故而离去,其妻女却将于此盘恒三日。此乃通宜世家之惯例,日后亦会时时来往互增情谊,如桥然便已与刘浓约好,待他自会稽回返时,便会携桥游思拜访华亭刘氏。通宜,通的是情谊,长久以往,方能彼此照拂,形成脉络。

    三日里,丁青矜曾向刘浓请教音律,刘浓细细言之。陈氏亦是书香门庭出身,持着礼节与刘氏处得极是融洽,隐隐透露出应让刘浓与丁青矜多相往来。刘氏眼眸泛光,心中雪亮,若说人品、相貌,这丁小女郎倒是不错。可是她却未曾松口,究其原因,则是心中有个模糊的身影。心道:唉,老这么拖下去,亦不是个办法,得瞅个空,问问虎头和……

    三日后,陈氏母女离去,刘浓母子送至前山亭口。

    丁青矜瞄了一眼美郎君,浅身万福道:“瞻箦阿兄,筝音虽是清伶,可亦能奏得月泄横江呢。”

    嗯?此言何意!

    刘浓微微一怔,待回神时,丁青矜已经冉身而起,嫣然一笑,转身,随着其母踏上了牛车。

    “虎头……”

    身边传来轻唤,刘浓稍作侧首,见娘亲美美的笑着,像极一只美狐狸。

    ……

    东楼。

    墨璃、绿萝侍在矮案左右,刘浓正行练字。

    临的是《宣示帖》。

    他想将卫夫人、钟繇、陆机三类笔法皆同时练练,看看能否合出自己的笔髓。

    芥香将竭未尽时,墨璃上前换香,悄悄转眼,见小郎君正凝眉思索,左伯纸上未落一字。小郎君在想什么呢?她不敢问,退在一旁。

    稍后,绿萝盈盈向前,将矮案上的茶壶拿走,换上热茶。回转时,小郎君提着笔,在沉吟。

    半晌。

    刘浓将笔一搁,心若不静,如何练字?

    娘亲今日问他对丁青矜观感如何,其意不言自明。现下虽说自己是家主,亲事断然不会瞒着自己而定下,但委实耐不住她那殷切之心啊。况且华亭刘氏毕竟独木一枝,开枝散叶亦是上、下愿闻之事。如若没有合理之由,娘亲岂能不心忧?若是将陆舒窈之事相告,她会怎生做想?

    罢!

    与其让娘亲忧心而张罗,不如直言告之,省得日后再生事端!

    思及此处,刘浓按膝而起,直直踏向中楼。

    与此同时,杨少柳带着两婢迈进中楼。

    刘氏见她走进来,笑眯眯的迎上前,执着她的双手轻轻摸索,笑道:“柳儿,来,咱们坐下好好说会话。”说着,瞅了瞅嫣醉与夜拂。

    “娘亲?”

    杨少柳何等聪明,略扫一眼,见刘氏四婢皆不在,便微微点头示意,嫣醉与夜拂知意退至门外。

    夜拂心细,将门悄掩。

    将将落座,徐氏便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起华亭刘氏人丁单薄,刘浓亦该相门亲事了;随后便称赞杨少柳如何聪慧、如何娴淑,而他们则是托名于姐弟,作不得真;目光则偷偷的打量着她的神态变化,心道:柳儿定能听懂……

    啊……

    杨少柳心中怦怦乱跳,强自忍住惊意,正欲出言。

    “见过小郎君!”

    “娘亲!”

    门外同时传来几个声音。

    静!

    稍徐,杨少柳淡声道:“娘亲,少柳尚有,尚有要事,先行告辞。”说着,微一施礼,离席而起,急急的绕过屏风,穿向外室。

    嫣醉开门,光透进来,刘浓挥袖踏进。

    二人目光一对。

    “哼!”

    杨少柳细眉飞挑,冷冷一哼,轻挥裙袖,疾绕而过,带起冷香阵阵。

    咦!何解?

    刘浓略略侧身,歪着头目逐其离去,心中委实难解,不知何处惹了她,转而想起一种可能,心中嗵的一跳。疾步向室内行去,恰与此时刘氏迎出来。

    “娘亲!”

    “虎头,来得正好!”

    刘氏眉色稍显尴尬,可眼底却带着笑意。

    古怪。

    “娘亲,儿子有事……”

    刘浓沉沉吐出一口气,暗中作决,绝不可再行拖延!遂携着娘亲安座于席,缓声将与陆舒窈相识于虎丘,相知相悦于陆氏庄园之事娓娓而叙。

    一炷香后。

    刘浓跪于刘氏面前,柔声道:“娘亲,以后切莫再为儿子忧心了。”

    “陆氏?女郎?舒窈?”

    刘氏漫声问着,眼光投在儿子身上,心却不知飞至何方。

    唉!

    刘浓暗暗一叹,知其为何如此失态,皆因郗氏之故也,郗氏悔婚使她对上等门阀心存芥蒂、殊无好感,只好柔声再道:“娘亲莫怪,非是儿子心慕高门,实是舒窈是个极好……”

    “虎头!”

    刘氏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掐断他的话,眼底莹着泪,嘴里却笑道:“虎头,莫说了,娘亲依你便是。”言至此处,突地一顿,柳眉深锁,心道:哪,哪柳儿……

    “娘亲!”

    刘浓赶紧一声唤,反握着她的手,加了点劲,将其思绪拉回来,随后继续道:“儿子离及冠尚有一年多,儿子想……”

    自中楼踏出来,刘浓身心皆轻。负手立于廊上,眼望吴县方向;隐约间,耳边仿若听闻金铃浅唱,嘴角微微扬起。轻轻一笑,转身行向东楼,练字。

    ……

    吴县,陆氏庄园。

    陆纳手里捧着画卷,大步踏向后院,将将钻进月洞,便扬着手大声笑道:“小妹,七哥给你送金丝莺儿来了。”

    “七哥!”

    湘帘轻挑,鹅黄身影漫出来,声音脆中带软,嗔中是喜。

    陆纳将画在矮案上徐徐展开,是《夏日桃亭》图,略一打眼,啧啧叹道:“唉,画的一般,只是这画技手法,倒与小妹年幼时相似!”

    陆舒窈细细瞄着画,眼睛渐渐弯成月牙儿,心想:是刘氏庄园呢,真想去瞧瞧……我的郎君……

    想着想着,脸颊悄悄的红了。

    ……

    乌程县,桃花凹。

    “李先生,请留步!”

    葛衫郎君程鸣满脸惬意的跨上牛车,车厢中多了五十缗钱,两坛竹叶青。其心道:商贾户真富庶,日日请我至酒坊饮酒作乐,如今尚送财物与美酒于我。嗯,得想个法子,让族兄与其见上一面。

    李越目送牛车离去,嘴角浮起冷笑。来此已有月半,那张芳家族各项不法暗例皆已搜罗,只是若想此事尽善,尚需一个明证。若能再借此让程、张斗一斗……

    嗯,不急,徐徐图之!

    注:请大家别怪刘氏,晋时庶子概念不强(应与三国战乱有关),家主的选择虽然也是长子居多,但亦论才华,不然郡望难以维续朝庭。江山大量阅读传记,当时世家子弟十二、三岁开枝散叶履见不鲜,而世家女郎出嫁一般皆在及笄后(当然亦有偶尔例外)。子从何来?另,推荐一部女频民国《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会盗墓。不错。

第七十章 死生契阔

    “唳呀!”

    海浪卷礁,鸥鸟群涌,蓝墨般的海水,层层推荡至天际。

    “唰!”

    “唰唰!”

    阔剑横切,合身旋斩,突地向前急刺,随后徐徐抽回,定在胸前。而后两指作并,至上而下缓缓抹过剑身,剑阔三指,极沉极雄。

    导气,归引。

    “呼……”

    沉沉吐出胸中之气,刘浓洒然而笑,回剑入鞘。挑一眼岸边操练战阵的三百白袍,脸上笑容更盛。

    原本只想择三十人而入,但碎湖知他心思重武,索性由罗环精挑百余,扩至三百。刘浓恐其伤得庄中根本,尚且问过碎湖,其言无妨,因不需再还杨小娘子债务,待得明年尚可再增。如此亦好,徐徐增长,终有一日,白袍所向,动如雷霆,挡者披靡。

    罗环按刀而来,沉声赞道:“小郎君剑术大进,百合之内,罗环恐亦难胜!”而后,再正色补道:“小郎君,罗环非是恭维!”言罢,按着刀的手轻轻颤抖,浓眉亦同。

    唉!

    罗环是武人,不擅恭维。

    刘浓面上微微一红,若真论厮杀,何需百合,五十合内,罗环定能胜也!而恭维,确实亦难为他了!知晓其意在何,遂朗声笑道:“明日,我便将前赴会稽,庄中内外武曲皆由需汝节制,切不可懈怠!若是来年庄中积蓄有余,便再增添一百白袍!”

    罗环阖首,喜道:“是,小郎君!”

    “小郎君!”

    来福腰挎重剑,穿出营房,大步而来,待行至近前,笑道:“小郎君,有信至。”

    “嗯!”

    刘浓接过锦信,淡然揣入怀中,并未当场折阅。而是徐步迈至高台,面对肃立静杀的白袍,沉声一番勉励嘉奖后,方与来福向庄内行去。精甲之魂,可敬不可亵!

    踏上牛车,来福引牛而走。

    锦信又是成双,顾荟蔚来信较简就三句话,皆是玄论非关其它。刘浓粗粗看过,淡淡一笑,将其揣入怀中,非为别因,而是其论愈加精难,一时解之不得。抽出另一枚锦信,暖暖的香气袭来,嗅得人通体舒泰。陆舒窈,小诗一首,温宛尔雅,满满尽是思念。

    而后,刘浓怔住。

    在信的背后,有着一行秀丽的隽永小楷:我的郎君,明日舒窈将为君送饯……

    半晌。

    刘浓急急挑帘而出,站在车辕上四处张望,仿若正在寻找。

    来福奇道:“小郎君,找甚?”

    “嗯,无事……”

    刘浓回过神来,嘴角缓缓轻扬,见庄门已不远,索性跳下车来。慢步徐行,漫眼四瞅,仿似桃林深处藏着的美丽小仙子会突然出现,然直至门口亦并无异样。

    悄悄松得一口气,摇了摇头,踏入庄中。

    唇左凝笑,迟迟未散。

    庄中,女婢们匆匆来去,往牛车中放着各色物什。

    满满三车!

    碎湖歪着脑袋,打量着车中物什,眉头微微皱着,尚在思索可有遗漏之处,心道:小郎君求学会稽将近三个月呢,不可有失!琴、衫袍、笔墨、书籍、财物……

    想的太过出神,刘浓行经身旁时,她犹未察觉。

    刘浓笑唤:“碎湖。”

    “嗯?”、“啊,小郎君!”

    碎湖淡淡的应着,眨了两下眼睛,恁不地见小郎君站在面前,猛地一惊,忍不住的往后便退,想万福见礼,谁知脚下没站稳,身子直直的向后便倒。幸而刘浓隔得近,赶紧疾探一步,伸手拦住其腰,将其往回一拉。

    “啊!”

    碎湖掩嘴轻呼。

    “小心些!”

    刘浓将手放开,淡然一笑,随后便向中楼而去,边走边道:“带上必备的便好!”

    “是,小郎君!”

    碎湖对着小郎君的背影浅身万福,脸红红的,一颗心乱跳。一侧眼,瞧见女婢们神色有异,轻咳一声,漫眼掠过,淡声道:“核一遍,别大意。”

    “是,碎湖阿姐!”女婢们赶紧齐声而应。

    刘浓听着身后的声音,面上笑意浮起,步履迈得轻疾,到中楼与娘亲说了会话。刘氏心中不舍儿子,可事关儿子学业亦未曾相阻,刘浓哄了哄她,便行向西楼。此番前往会稽求学耗时较久,庄中内外事务虽各有章程,但亦需拜托杨少柳帮助照拂才是。况且,张芳之事,毕竟是李越在乌程一手料理……

    西楼,静悄悄。

    人行于廊,浅浅脚步声回荡。

    待行至转角时,刘浓顿住身形,正了正冠,拂了拂袍摆,方才转过廊。嫣醉正从室中踏出来,偏着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眉头一皱,朝着室内轻声道:“小娘子,小郎君来了!”

    说着,竟回身踏进室中,将门掩了。

    咦!

    刘浓心中微奇,却亦不敢莽撞,行至门前轻声道:“阿姐!刘浓前来作别!”

    半晌,默无声息。

    垂袖静候门外,心中稍显忐忑,近来杨少柳见了他,眉目颇是冰寒,功课上更是极为严苛,处处寻他麻烦。而刘浓只能胆战心惊应对,若非即将远行,亦委实不愿前来打扰。

    “吱呀!”

    门开了,夜拂微微欠身万福,慢声道:“小郎君请进,久候了!”

    “嗯!”

    刘浓稍稍阖首回礼。

    室中铺着白苇席,绣着朵朵碗大海棠,除却脚上步履,着袜而进。将将踏进,清香四下漫来,幽幽冷冷,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非是一品沉香!

    转过厅室,香气更浓。

    杨少柳跪坐于书室案后,眉间神色淡然,目光则投入案上竹简,而那冷香便是自其身上泛出,竟压过了案上燎浮的沉香。嫣醉侧跪于其身后,正用雪白丝帕缓缓的绾着她的头发。三千青丝之梢,尚在滴水!

    此时,阳光斜斜透过半月窗,拂于其身,恰作生烟!

    哦,原来如此!

    刘浓微微一怔,随后恍然大悟,竟愣愣地心道:难怪嫣醉得掩门,原是刚沐过浴啊!这天,确实较闷……

    “扣!”

    杨少柳等得半晌也不见他落座,眉梢略扬,见他犹自呆呆伫立,亦不知在想甚。心思稍转便恼,眉心随即浅凝作川,修长玉指在竹简上轻轻一扣,声音脆响于静室中。

    汗颜!

    适才走神了……

    闻声,刘浓脸上神色微顿,借着撩袍时,暗暗拂去心中羞愧之意,淡然笑道:“阿姐,明日我便要前往会稽,庄中内外之事,尚望阿姐多加照拂。”

    哼!右手抹左手,以为谁不知?

    杨少柳心中更恼,眉间却缓缓放开,漫不经心的将竹简卷于案左,而后叠好双手,冷声道:“庄中事务,外事有刘訚、李催经营,内事亦有碎湖掌管,部曲戌卫则在罗环,何需我多言。”

    “阿姐……”

    刘浓岂敢与她争辩,双手挽至眉前,深深长揖。

    稍徐。

    “起吧,阖族之主,岂可轻易求人!”

    冷冷的声音飘起,随后再道:“晋室立于江东,主掌朝柄者却为北地世家。吴郡虽有顾陆,然会稽亦有王谢袁萧。吴郡声望,汝已略有积蓄,此时前往会稽甚好!不过,汝亦需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诗书功课皆为本,切不可落下!我曾听闻谢幼儒不仅擅书,亦擅文章。而文章……”

    言至此处,稍顿。

    悄悄瞟一眼刘浓,见其双手按膝,身子微作前倾,神色间亦颇是恭敬,显然正用心聆听。她心中极是满意,嘴角丝巾微翘,漫声续道:“文章,却非我之长……张芳之事,莫要忧心,切不可因石而顿步!但凡有异,皆会遣人知会于你……家中之事……”

    自西楼而出,已是一个时辰后。

    落日余辉湮尽,天色昏暗如铁,刘浓心中星月却已然升空,明亮如雪。诚如杨少柳所言,吴郡之地,他已颇具声名,只需慢慢蓄养维系,静待日后定品便是。而主掌朝柄的王谢袁萧等北地大阀皆在会稽,若不趁着及冠之前而往,尚待何时?行路难,道中多岐,真的勇士,当披剑直行!若只想图得安逸,他大可安然以待两年后陶侃拔擢。别人不知,他岂会不知两年后陶侃便会东山再起!

    然,路不同矣!

    “小郎君……”

    碎湖迎来。

    ……

    竖日,清晨。

    微风拂过,柳絮冉飘。

    庄门前,刘浓作别娘亲与杨少柳,踏上牛车。

    “啪!”

    来福一声清扬鞭响,牛车穿出桃林,背对初日漫向远方。

    此番前往会稽求学,因时间较长,前往跟随者亦众。共计牛车五辆,白袍八人,绿萝、墨璃皆随同侍候。刘浓坐于首车中,因心中有事,手里捧着《庄子》,眼光却不时掠向帘外。陆舒窈说会来送饯,可他前往会稽,并不会经过华亭陆氏庄园。

    车行慢漫,帘外蝉鸣却急促,天色已然正午。

    前方便是分岔口,莫若改道?

    便在此时,牛车猛地一顿,来福在辕上大声叫道:“小郎君!”

    嗯?!

    刘浓神情一愣,随后心中狂跳,挑帘而出。

    一眼。

    油纸簦下人,明眸若湖月,皓腕凝霜雪!

    陆舒窈看着大步踏来的月衫美郎君,软软的笑着,待他靠近时,将簦一递。刘浓伸手接过,将簦向她倾斜,笑道:“你怎不早些知会我?若是逢不上,怎生是好?”

    陆舒窈笑道:“若是逢不上郎君,我便赶至会稽再送你!”

    “舒窈……”

    “嗯?”

    陆舒窈微微仰头,小梳子轻轻唰了一下,迷人之极。刘浓心中情动,稍一伸手,手中便多了一只小手,阖在手心里,将将好。

    二人并排而行,两颗心怦怦乱。

    刘浓笑道:“我作的《夏日桃亭》图,祖言看后,如何说?”

    “格格……”

    陆舒窈慢慢笑着,声音如铃,待见刘浓面呈涩然,笑声悄悄凝在嘴角,轻声道:“大有长进呢!作画非比其他,有时,有时……有时易,有时难……”

    唉!

    刘浓心中更窘,手上微微加劲。

    “好香啊!”

    陆舒窈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小山岗,柔柔笑道:“我们去那里,可好?”

    颠上有几树桂花,正值七月末,幽香恰是浓凝时。青丛小路弯曲绕颠,略陡。陆舒窈在前面,抓着裙摆,露着金丝履与小金铃,行得轻盈而欢快,踏得铃声轻扬。

    “舒窈,小心些!”

    刘浓亦步亦趋的护着,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着。

    二人行至山颠,刘浓出了一把汗,陆舒窈却格格的笑着,慢步行至桂花树下,站定。而后背对着他将双手叠在腰间,缓缓转身,徐徐浅身万福,嫣然笑道:“陆舒窈,见过郎君!”

    桂香飘摇,人心暖软。

    刘浓上前捉住她的手,抹去她鼻尖上的汗珠,柔声道:“舒窈,你来送我,我很欢喜。只是日后,切莫再让人心忧!”言罢,漫眼俯视山下,却瞅见两辆牛车停靠在小山另一侧,心中微奇,问道:“抹勺呢?又去闲逛了么?”

    陆舒窈轻声道:“七哥来了的。”

    “啊!!”

    刘浓心惊而微怔,尚带着些许尴尬,蓦然觉得身侧一软,暖香暗浸。稍稍侧首,便见堕马髻轻轻倚着自己的肩,随后听她幽幽的喃道:“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舒窈!”

    揽香入怀。

    片刻后。

    二人由另一侧下山,刘浓在前,陆舒窈随后。前者一步三回顾,后者提着裙摆缓缓往下挪,一路皆是小心翼翼。而她的脸红红的,方才……

    “瞻箦!”

    陆纳斜斜歪靠着车辕,手中捉着酒壶徐饮,木屐则在轱辘上晃动,面上的神情颇是古怪。

    “祖言!”

    刘浓疾步迎上前,朝着陆纳一个揖手,而后挽袖在背后,洒然笑道:“劳烦祖言前来相送,刘浓不胜感激!”稍顿,再问:“竹叶青,可够?”

    “嗯……噗……”

    闻言,陆纳正在对着酒壶急饮,猛地一口喷洒而出。这回,刘浓未能如同上次一般避过,正好被其喷中,脸上挂满酒珠。

    “哈哈!”

    陆纳挥着酒壶,放声大笑。

    “七哥!”、“格格……”

    陆舒窈一声娇嗔,随后侧眼看向刘浓,自己却忍不住格格的笑起来,悄悄递过一方丝帕。

    稍后。

    刘浓与陆纳慢步而行,两人皆有意避开此事而谈及会稽。

    陆纳笑道:“若非阿父管束较严,定与瞻箦一同前赴会稽,会一会王谢世家子弟。”

    言至此处,微顿,眼光漫向会稽方向,眉目间颇显憾意,半晌,转回目光,凝视刘浓,负手笑道:“罢!有瞻箦前往,亦足矣!陆纳,静候华亭美鹤之名,漫遍会稽!”

    漫遍会稽……

    刘浓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揖手道:“承君吉言!”

    陆纳还礼,二人对揖。

    陆舒窈站在车边,笑得极甜。

    待目送两车遥去,刘浓正了正头顶青冠,随后便挥着宽袖大步疾返,心中虽有暗流汹涌,面色却浑然不改。心道:陆纳言中有音矣!看来南北之壑,仍如壁垒森严,况且我尚是北地次等士族,更是难以加难!若不能扬名于外,何谈死生契阔,何谈洛阳!

    注:这些都是正事,江山想以刘浓带着大家进入晋时,多方面领略其中风流,诸如世家间的脉络构成等等,故会涉及这些事。不过,江山在此承诺,定将还大家一个活生生的刘浓……

    另,推荐一部民国女频小说《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很不错,会盗墓。

第七十一章 孰是孰非

    竹道旁,夏风轻撩,酒帜斜飞。

    帜长两尺、宽一尺,白底黑边,上书二字:褚氏。

    酒肆挑角飞檐,上下两层,共有内外两进。因其紧临水、陆道口,乃入钱塘县的必经之地,是以来往舟车络绎不绝,生意大好。

    掌堂先生叫余谯,是钱塘褚氏家生随从,跟随褚氏已近百年,替褚氏专事酒肆经营。钱塘褚氏原为北地阳翟中次士族,南渡之后便落籍会稽钱塘。如今之天下,商事百废方兴,不论驿栈酒肆亦或草市店肆,大多皆为世家所持有。普通商贾户若想行商通畅,亦需择世家而依附,不然难行其道矣。

    天将晌午。

    车停舟靠,四方行人皆来此地沽酒,酒肆内外忙作一团。堂后的余谯却颇是清闲,歪歪斜斜的倚着矮案品酒,眼光则随意扫过前堂酒客。但凡在堂中饮酒者,皆是普通农户或商户;若是世家子弟想饮酒,则会遣来随从购酒便走;即便有些暂停候舟,亦断然不会入堂,矮案一置,苇席一摆,或饮酒柳间,或对吟桥下矣!

    身份不同矣,岂可同堂饮酒!

    下随前来禀报:“余先生,县府来人了,说是涉及年税!”

    “嘿!”

    余谯眉头一挑,漫不经心的问道:“来者何人?”

    下随答:“两名刺奸!”

    “哦……”

    余谯嘴角一翘,冷笑渗满脸,随后不知想起甚,摸索着酒盏,淡然道:“滋其五十钱,或是咕点酒。若是其尚不肯走,再来唤我!”

    待下随一走,余谯挽盏徐饮时,瞅了瞅窗外日头,心道:小郎君快至了,使些闲钱打发这些游奸亦好,省得其腌渍了小郎君的眼!

    便在此时,下随再来。

    “碰!”

    尚未近前,余谯便怒了,将酒盏猛地一搁,腾地直起身子,冷声道:“怎地?这些腌渍货瞎了眼不曾,亦或识不得酒帜上的字!”

    说着,踏出矮案,准备前往教训那两名负责商市治例的刺奸(游奸)。

    “先生,小郎君……”

    “啊!!”

    闻言一半,余谯神情一愣,而后笑容堆满,以拳击掌,左右一看,见众随从皆在忙,遂指着下随道:“你,与我一同去迎接小郎君!”

    话未落地,人已挥袖而去。

    下随愣得半晌,眨了两下眼睛,喜色瞬间溢满眉眼,能迎接小郎君,那可是莫大的幸事啊。转念突地想起甚,一拍大腿,“啊”了一声,疾疾的奔出酒肆。

    “吱吱!”

    林间蝉鸣不休,若在往日余谯定觉烦燥,然此时心中却极喜。一切皆因小郎君将至,哪怕家族主庄就在本县,他亦有三年未见过小郎君了,此番小郎君前往会稽求学途经酒肆,自是得好生接待。

    眼望着柳道,仔细分辩着来往牛车,却无一辆是自家的。

    下随已至,嗫蠕道:“先生,小人话尚未说完呢,适才张老二来禀报,说小郎君明日才会到!”

    “啊!”

    余谯回头,凝视下随,眉簇眼眯。下随心惊,赶紧低头,双手垂在腿侧,而两股则直颤。

    “你在此守着!若小郎君不至,你勿回!”

    “是,先生!”

    “哼!”

    余谯转身大步而走,刚至酒肆道口,便听门前有人大肆喧哗,几个疾步行至近前。只见人群中,有个大汉抱着一坛酒,正在纵声大吼:“此酒,非是竹叶青!以劣酒欺我不知,如何肯依!”

    酒肆随从,冷声道:“胡言乱语作甚,你买的酒本非华亭竹叶青!”

    嗯?

    余谯眉间一凝,识得此人,这是城南有名的破落户儿,刚从北地逃至钱塘不久。

    按说其理应归至侨郡,然恰逢王公将将颁布侨郡新法,将侨居分为两类:一类为徐州等实郡之地,一类则为寄寓。现今因北来者甚众,徐州等侨郡已人满为患,是以便生寄寓。这寄寓只持临时户籍,若有财物便可在江东自行购地生存;若无,则可入世家成为部曲、佃客、随从。这破落户虽身强体壮,但滋事生非且好酒,无有世家愿收留。是以,其便整日厮混于草市,拉得一帮闲户儿四下作恶。

    不想,今日其竟讹到褚氏头上来!当褚氏是卑贱商贾么?

    余谯大怒,便欲命随从将其逐走。

    突地,一个声音慢悠悠传来:“汝言汝购之酒乃是竹叶青,何凭?”

    闻言,围观众人纷纷回头一看,只见竹道旁停靠着几辆华丽的牛车,首车挑着重帘,丝帘却半掩,辩不清其中之人模样。那坐在辕上的随从,猛地一抖鞭,抽得“啪”的一声响,随后大声道:“答,小郎君话!”

    那大汉抱着酒坛,斜掠一眼持着木棍的酒肆随从,面上却浑不在意的冷冷一笑,慢慢转身,高声问道:“我若答了,你便能为我讨酒?”

    “大胆!”

    “锵!”

    辕上随从跳下车,抽刀在手,捺步沉迈。

    “作甚?”

    帘中人低问。

    “诺,小郎君!”

    随从还刀入鞘,默然而回。

    帘中人再道:“若是你有凭据,我……自可为你讨得酒喝!”

    “哦!”

    大汉将酒坛往地上一搁,一屁股坐上去,沉声道:“此酒肆,卖酒之时,置竹叶于酒坛之上。我曾问之:此乃竹叶青否?彼答:是!敢问,这位小郎君,此言,可算得凭证?”

    说着,将手指向酒肆案口。

    果然,案上所置之酒,坛上皆有一枚竹叶。

    而此时,余谯将那华丽的牛车一辩,其暗纹见所未见,非是钱塘本县世家牛车。虽有倚仗不惧,却亦不敢大意,上前两步,躬身敬道:“敢问……”

    “嗯?”

    辕上随从声音极冷,眉间紧皱:“小郎君未问,汝何言之?”

    帘中人道:“让其辩!”

    “诺!”

    何人也?

    余谯暗暗心惊,亦不愿替家族生事,神色间便更是恭敬,慎声道:“回禀这位郎君,本酒肆乃钱塘褚氏所有,所卖之酒共有两类,一类为竹叶,青酒!一类则为自酿果酒!”

    竹叶,青酒?

    围观众人中常在此地购酒者,自然知晓酒肆借华亭竹叶青之名卖酒,皆摇头不予理会。然偶逢此地的行人则不知,听闻此言尽皆哗然。

    便有人喃道:“如何作解?”

    而大汉尚是首次购酒,自是不服,遂高声问道:“且问郎君,酒,讨得尚是讨不得?”

    众人看向华丽牛车。

    半晌,无声。

    帘中人眉间微凝,心中则暗自沉吟:嗯,两厢所言皆非虚,大汉所购乃是竹叶青酒,酒肆则卖的是竹叶,青酒,皆无错矣!该以何作解作答呢?白马非马吗……

    嘿嘿!

    余谯恭身退下,心中却暗暗一声冷笑,略作挑眉示意。环围酒肆随从知意,团团欺身而上,欲将大汉架走。而这时,那大汉却猛地起身,单手抓起酒坛左右一荡,逼开随从,随即浓眉倒竖,喝道:“怎地,欲动武!!”

    余谯瞅一眼华丽的牛车,稍顿,而后笑道:“刁顽之徒,滋惹事非,拿汝见府君!”心想:既堵住了这郎君的话头兴致,自然得将你这波皮速速赶走……

    手一挥,众酒随便欲再上。

    “哼!”

    帘中人一声冷哼,声音虽不大,却因众人注意皆在此,是以酒肆随从脚步亦为之一顿,齐齐看向余谯,他们不过是畜物一般的物事,岂敢与世家子弟较劲!

    多事,怪哉!

    余谯一再忍让之下,不由得亦起了几分气性,遂沉声道:“这位郎君,此人乃城南破落户,最喜滋事,小人要拿其见府君,尚请郎君莫要阻拦!”

    帘中人道:“我尚未答,不可拿!”

    声音虽淡,却自有凛然风范,教人不可轻忽!

    余谯眉头一扬,随后轻笑道:“那,便请郎君答之,愿闻孰对孰错!”心中则在腹诽:好好的世家郎君,何必来掺合下等腌渍人的事……

    “自是你错!”

    人群中有人高声答道。

    哗!

    众人皆愣,随后心惊,犹似投石入静水,顿时绽开,将那答话之人凸现出来。浓眉大眼,身披白氅,腰挎重剑,正摸着脑袋看着四下人群,神情仿若不知所措。

    风吹柳絮,四野皆静!唯余白袍傻笑……

    “哦!”

    帘中人戏道:“汝答之!”

    “啊?”

    白袍一愣,随后看向柳道深处,一眼之下神情大喜,笑道:“我答不出,我家小郎君,定能答出!”说着,迈至那大汉身旁,悄声道:“身手不错!”

    大汉眉捎一跳,并未接言,反而将身一转,把酒坛往地上一摞,大咧咧落座。

    白袍嘿嘿一笑,亦不作恼,按着剑疾步迎向柳丛,待行至一位月袍青冠郎君面前,其微微阖首,低声将事情原委道出。

    自其出言,众人便一直目逐其举止动静,而此时皆将眼光投向那郎君。

    随后神情俱怔,鸦雀无声!

    怎生一个美郎君!

    其身形颀长若修竹,面若浑玉欲透未透;而那一对剑眉,则斜斜的插入两鬓,若飞;鼻如横山之侧,唇若抿锋之刃;最是那眼,恰作一湖静水,深不可测。

    时值正午,阳光漫洒,透过柳林落得斑影作点。其穿行于道中,步履轻缓若飘,清风惊起袍角,冉冉。

    不论何人,但见其风仪,皆会在心中暗赞:郎君绝色,真若玉仙尔……

    辕上随从道:“郎君,是华亭白袍!”

    帘中人轻声道:“我知道,汝不得再言。”随后稍稍作想,低声命随从将牛车赶得远些,仿若避着那美郎君!

    余谯眉川紧锁,心中既悔且恼,悔不该与混汉纠缠,恼这些郎君怎地一个个皆冒将出来管闲事。这时,守候在道口的下随急急行来,附耳低语几句。

    “当真?”

    闻言,余谯神情极喜,暗中的不安顿定,斜着眼,静侍那美郎君前来。

    美郎君正是刘浓,前赴会稽而途经钱塘,因接连赶了几日路,绿萝、墨璃颇是疲累,便准备在此地驿栈稍歇一日,不料却因来福凑热闹而引出此事。初闻有人这般盗用竹叶青之名,他亦是暗暗好笑,却并未放在心上。但来福却对那破落户大有好感,竟低声恳求自己相助。

    何人?得来福如此看重!

    思索之间,人已踏至近前,先将坐于酒坛上的大汉背影一扫,待见其体格极奇雄壮,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道:嗯,来福所言不假,理应是个好手……咦!

    突地眼睛一凝,但见一道刀痕至其脖心而出,直劈至后脑。

    这般刀伤,竟然不死!

    刘浓暗惊,恰于此时那大汉不知何故竟猛地回头。

    一眼寒芒,锥刺而冰冷!

    刘浓不避,反而踏前一步,挽袖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打量。少倾,大汉低眉,随后徐徐转身,嘴里则嘟嚷道:“若不能帮我讨酒喝,来之何意?”

    刘浓洒然一笑,见其眼锋与罗环相差无几,心中却对这大汉生得些许兴趣,暗道:仅此一次吧,亦是个北地流亡而来的军士,况且尚有来福相求。

    既已拿定主意,便侧身面向那酒肆先生,笑问:“汝售之酒,为竹叶青?”

    余谯施礼答道:“这位郎君,先前我已言过,我售之酒,为竹叶,青酒!”

    “哦!”

    刘浓淡然笑道:“汝售竹叶,青酒;彼购竹叶青酒,奈何成执?汝若不售,彼如何得购?本是两不相干,莫若两厢作罢,如何?”

    嗯?

    余谯本在暗自防备,闻言神情一怔,悄悄抬眼看向刘浓,见这美郎君神态淡雅、言语温和,令人如沐春风;稍一转念,便想顺坡而下,省得再生纠葛事端。

    “非也!”

    “非也!”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其中一人,居然是那大汉,其昂头大声道:“我购竹叶青!”

    “这位郎君所言,褚裒不敢苟同也!彼若不购,酒肆如何得售?是以,有购方有售也!再则,售竹叶,青酒;购竹叶青酒,两者岂会不相干?不论孰是孰非,终有非矣!若混淆而至,君子不可取也!”

    声音朗朗,仿若一石击起千层浪,再次将事态挑至本源。

    余谯闻声则喜,猛然回头。

    众人亦随声而望……

第七十二章 浓夜残醉

    杨柳依依,古道口,蓬船如棋,锦衣瘦。

    往来,皆是旅人。

    斜斜,酒肆一侧,清风撩起半帘,隐见宽带眷飘;随后,帘中迈出两位郎君,十五、六岁俱是弱冠之龄。二人漫眼对视,稍作互揖,而后缓缓一笑,下车并肩而行。

    余谯赶紧急迎几步,朝着左侧郎君躬身施礼:“余谯,见过小郎君!”

    “嗯!”

    左侧郎君面相方正,气宇轩昂,此刻眉梢正飞扬,挥舞着锦袖,直踏而来;右侧的郎君则面淡若水,略显苍白,漠不在心的打量时,一眼掠见刘浓,神色微愣,以致稍稍落后半步。

    左侧郎君将将行至近前,木屐尚未定稳,便揖手笑道:“这位郎君,以为然否?”

    刘浓还礼,淡淡笑道:“然也!”

    “既是如此,你我何不辩之?理不辩则不明矣!”

    左侧郎君挽袖于胸前,放飞眉梢,洒然纵笑,随后便命余谯摆出矮案与苇席,邀那右侧郎君与刘浓一同入座辩理。礼不可废,辩不可亵,刘浓淡然而笑,撩袍落座,朝着对面右侧那郎君微微阖首。而此时,右侧郎君亦在悄悄打量他,神色间颇是踌躇。

    既而一顿。

    “刘浓,见过孙郎君!”

    “孙盛,见过刘郎君!”

    两人几乎同时见礼,此人正是吴县孙盛,前来会稽亦是为求学而至。因孙、褚两家尚在北地时,便是通宜交好,是以与这褚郎君约作一处。

    “哦……”

    左侧郎君瞅瞅二人,目光定在刘浓身上,将手中白麈往左一歪,朗声笑道:“原是旧识?如此美郎君我竟不识!安国,快快与我作荐!”

    孙盛初至时,面色本呈涩然,待见刘浓对昔日之事根本未曾挂怀,竟率先见礼。心中顿松,同时更生好感,温言笑道:“季野兄,这便是华亭美鹤刘瞻箦,前两日,我尚与兄言过!”

    “华亭美鹤?”

    左侧郎君凝眉细索,随后恍然大悟,揖手笑道:“原是珠联生辉之美鹤当面矣,钱塘褚裒见过刘郎君!”

    孙盛道:“此乃钱塘褚氏,褚季野!”

    “谢过!”

    刘浓阖首谢过孙盛提醒,而后对着褚裒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褚郎君!”心中则道:唉,吴郡声名尚未传开,不如昔年郗公戏言尔!此番会稽之行,尚需砥砺!

    褚裒瞄了一眼酒案上的竹叶,青酒,眉尖一跳,抚掌笑道:“竹叶,青逢得竹叶青,如此妙题怎可错过!君可解之!”

    言罢,将麈一挥,右手则一摆,示意刘浓解题。

    “敢不从也!”

    刘浓双手徐挽,正欲作言而解,谁知那大汉却突地回过头,朝着三人浓眉一挤,正色道:“我购竹叶青!”

    来福一直在其身侧,细而观之,闻言,当即轻声喝止:“勿要多言,有你竹叶青喝!”说着,俯身对大汉耳语几句。

    大汉浑身一个激灵,眉尖随即飞挑,叫道:“此言当真!”

    “当真!”

    须臾,大汉缓缓抬头看着来福,狐疑的问道:“汝能做主?”

    “嗯……”

    听闻此言,来福蓦然一愣,随后尴尬的看向小郎君。

    刘浓微一侧首,笑道:“自然作真,再取一坛来。”

    “是,谢谢小郎君!”来福顿时大喜,顺手一把拽起坐在酒坛上的大汉,二人奔着离酒肆不远的驿栈直直而去。不多时,再有白袍前来,抱来一坛竹叶青。

    待酒上案,入盏,浓郁酒香四溢。围观众人闻之,纷纷侧目咂舌。物若无较,不知高低,此番两厢作比,竹叶,青真若寡水也。余谯则心中忐忑,略显不安的看着褚裒。打华亭竹叶青名谓的主意,乃其自作主张而为,平日亦依此使酒肆生意好上不少,其心中更曾自鸣得意,认为此举甚妙。

    褚裒浅抿杯中酒,赞道:“好酒!然,今日我等且论题之是非,不论其他!刘郎君,以为然否?”

    闻言,余谯面色一松,而后看向刘浓。

    酒已有分,题却尚未辩!

    刘浓亦微抿一口酒,早有成竹在胸,遂淡然笑道:“酒本无名,因酿酒之人、之方而得名。若以竹叶为名,青酒为何物?若以青酒为名,竹叶为何物?”

    褚裒提盏饮酒,笑道:“皆为酒也!”

    孙盛赞道:“妙哉!”

    “确实妙!”

    刘浓唇往左笑,缓缓将盏举至眼下,邀饮,将将沾唇便搁盏,淡然再道:“诚然,皆为酒也!褚郎君,既是皆为酒物,则可作价而决,请以竹叶售之!再以青酒售之!”

    “啊……”

    褚裒、孙盛皆怔,半晌回不过神来。二人皆以为其将以白马论对答,若是如此,无论刘浓作何解答,褚裒皆可据论否之,毕竟白马论纠缠六百余年,经得无数名家反复论证,然皆未有所定论;谁知他竟剑走偏锋,顺水推舟绕开白马论,将命题述之以实;若以实解,则无解矣!

    唉……

    莫非其名过非实,竟作守关者?我竟与守关者对座辩谈!!

    少倾,褚裒眯着眼睛,身子微微后仰,手中麈漫不经心的挥着。孙盛则眉头紧锁,沉思之时,亦眼露疑惑的看向刘浓。而刘浓则泰然自若,微徽笑着,仿若未见二人眼中置疑。

    稍徐。

    “噗!”

    刘浓以手轻轻一拂袍摆,激起声音闷响,随后长身而起,亦不言语,朝着二人各一揖手,而后踏着木屐,挥着宽袖,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围观众人目逐其身影渐隐,虽无人出声,神情却尽是迷惑茫然,皆在心中暗想:莫非美郎君输了?竹叶青真输给竹叶,青……

    “妙哉!”

    有随从挎刀而来,大声叫道。

    “妙在何矣?”褚裒急急追问。

    随从环掠一眼,竟不怯场,昂身答道:“我家郎君言:妙哉!简在帝心矣!白马非马……”言此至处,稍想,仿若觉得极是拗口,理了理,继续道:“白乃白,马是马;马是白马,白马非马。汝若不售,彼何得购;彼若不购,汝何得售;皆因简在帝心,一气而变,同类、同声,固天理也!理也,可续为矣!”

    言罢,按刀而走,视众人若无物。

    简在帝心……同而天理……

    “妙哉!”

    褚裒猛地一拍大腿,将手中麈一扔,“簌”的一声窜起,朝着刘浓消失方向便追,因动作甚急,袍摆带倒酒盏,湿透亦不顾。

    孙盛惊道:“季野,何往?”

    褚裒挥着大袖,头亦不回的大声道:“赔罪尔!”

    与此同时,拷刀的随从踏上车辕,看一眼驿栈方向,随后回身低问:“小郎君,莫若小人再去将那刘郎君请来,鸣琴一曲?”

    帘中人道:“美鹤性傲,不可轻辱,走吧!”

    “诺!”

    驿栈有两类,官栈与民栈。因北地饱受胡人铁骑蹂躏,大量北地世家、平民涌入江东,官栈已然难以负荷,是以紧临渡口的民栈便应运而生。

    驿栈名谓《春秋》。

    刘浓抬头看一眼牌匾,微微一笑,迈步入内,恰逢来福匆匆出来。

    来福奇道:“小郎君,怎地如此快?”

    “早点回来,练会字!”

    刘浓大步踏向后院,侧首笑问:“那人呢?”

    “唉!”

    来福浓眉皱成一团,叹了一口气,忿忿地道:“此人混赖,得了酒就跑了,我正寻着呢!”

    “既已去了,何必寻他!”

    刘浓笑着摇了摇头,来福无非是见那大汉身手甚强,想招揽进庄罢了。近几年因战乱之故,南逃江东的军士甚众,现下华亭庄中有白袍三百,其中亦有不少逃卒,经得罗环终日操练,若论身手勇猛足可以一当十,何需为一个逃亡军士大费周折。

    “刘郎君,且留步!”

    闻得唤声,刘浓回头,只见褚裒正大步追来,跨过院门时险些绊了木屐,顶上之冠略略歪斜,而其袍摆亦湿得一大片,样子颇显狼狈。其却浑然不觉,直直迈到近前,长长一个揖手,惭声道:“刘郎君,褚裒谬矣!竟未悟得君言君意为何矣!愧矣,愧煞人矣!”

    咦!何解?

    刘浓蓦地一愣,半晌方回神,见其仍揖着,赶紧虚虚扶起,而后挽礼道:“褚郎君何必如此,刘浓亦不过悟解偶得矣!如君所言,事不辩则不明,既已明之,何须愧矣?”

    褚裒正色道:“刘郎君何需自谦,知者自知也!”

    这时,孙盛已至,温言笑问:“瞻箦此番前来钱塘,可是往会稽求学?”

    刘浓道:“正是!”

    褚裒喜道:“甚好,我与安国亦要前往一试,莫若三人同行,亦好再续诗书。”

    刘浓亦极喜褚裒性子率真,与陆纳、祖盛颇有相似之处,便欣然应允。褚裒更喜,当下便邀刘浓一起再返酒肆,置下美酒与各色吃食,三人咏诗畅怀。孙盛暗中却颇是奇怪,不时看向刘浓,心道:会稽学馆非中、上世家不可进,便是我与褚季野亦不过前往一试尔,能否得进尚不可知,他怎地就如此笃定?

    饮得一阵,褚裒亦想起此事,持着酒盏的手,猛地一顿,竟溅出不少酒水,稍作犹豫,终是问道:“瞻箦,莫非汝竟不知么?”

    “季野有问,但请言之!”刘浓早已瞅见孙盛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再听得褚裒此言,心中亦暗暗奇怪。

    “唉!”

    褚裒一声长叹,看来瞻箦果真不知此事,嗯,不可不提醒,遂沉声道:“瞻箦,会稽学馆非同等闲,对世家子弟考核甚严,建馆三年,尚未曾听闻有次等士族得进矣!”

    原是此事!

    刘浓笑道:“昔日,刘浓曾蒙朱中郎赐帖,期以持之拜访谢幼儒先生!”

    “名刺?朱中郎?”

    闻言,褚裒眉头锁得更紧,渭然叹道:“瞻箦,恕褚裒冒昧,朱中郎常驻外郡往返皆匆,是以不知谢幼儒先生在去岁便已明言,会稽学馆不得举荐也。”

    孙盛亦摇头道:“其考核共分上、中、下三等,依世家类别而不同矣!若按往年之例,上等世家较易,中等世家难,次等世家极难!”

    闻得二人言,刘浓心中怦的一跳,心思瞬息数番电转,不着痕迹的将微微颤抖的左手一抹,淡然笑道:“圣人云:既来之,则安之。刘浓不才,亦愿见识极难之核矣!”

    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裂喉。

    褚裒、孙盛面面相窥,两人原本对此行其实并未寄以厚望,此时听得刘浓所言,心中犹似火烧,各自将酒饮尽,重重搁盏,随后齐声赞道:“瞻箦,妙哉!”

    刘浓洒然一笑。

    当时明月在,浓夜欢醉。

    其间,那掌堂余谯趁着几位郎君饮得开怀,悄悄对刘浓笑言日后将卖果酒,再不卖竹叶,青酒,同时亦希望能卖真正的华亭竹叶青。刘浓略作思索,便当场修书一封相赠,余谯持之便可与刘訚接洽。至于如何得售,那便是刘訚的事,其自行拿捏后则会上报,刘浓亦不会多加约束,在商言商矣!

    踏出褚氏酒肆时,已是中夜。

    弯月如镰,洒得四下一片水白,林间则朦胧隐约。

    刘浓饮得有些过,走路歪歪斜斜,被脚下石块一绊险些摔倒。来福赶紧一把扶住,递过两颗酸梅。顺手接过,正欲往嘴里一塞,突然一阵幽风吹来。

    轰!

    阵阵酒意再亦经不住,顿时一泄而出。

    来福吓坏了,摇着小郎的肩,惊呼:“小郎君,好些没,好些没……”

    “来福,你,你,勿摇,勿摇,我……”刘浓难受之极,扶着两根青竹,只觉天地皆在旋转。

    来福放开小郎君,怯怯地涩然道:“哦,小郎君,来福不摇!再也不摇了……”

    “锵!”、“何人窥探?”

    剑出鞘。

    霎那间,来福双眼在月夜中森寒如铁,重剑撤在手,遥遥指向远方林间。

    “来福哥!是我……”

    林中灯光一挑,墨璃手持梅花映雪灯迎来,身侧尚跟着两名带刀白袍。款款行至近前,突见小郎君扶竹呕吐,心中惊骇万分,呼道:“小郎君醉了?”

    说话间,将手中灯往身旁白袍一递,人已经窜过来,一支手轻轻缓抚小郎君的背,另一支手则掏出丝帕替其擦拭嘴角,心里可疼了:小郎君,怎地喝恁多酒……

    随即又抬头嗔道:“来福哥,你没带碎湖姐制的酸梅么?”

    来福不言,看着小郎君醉酒的模样,心中极疼,饮酒时曾递过酸梅,不知何为,小郎君未接。

    “无,无妨,回,回吧!”

    半晌,刘浓借着墨璃的手臂,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暗暗顺得几口气,胸中酒意渐渐平复,只是手脚乏力,亦在扪心自问:为何会醉?

    四人携着刘浓返回驿栈,绿萝见之,惊得手足无措,即刻煮醒酒汤、烧热水。刘浓喝过醒酒汤,浑身仍无力,不能自行沐浴,红着脸让二婢脱了个精光。

    其间无事,不足为道……

    飞檐斩月!

    待小郎君睡下,来福领着两名白袍携剑而出,沿着来时之路,缓步慢行。待行至先前竹林时,持着剑一直抵至林中深处,冷声喝道:“出来!”

    ……

    注:解释下守关者,公孙龙牵白马入关,辩解白马非马,不用交钱。讲了一大堆,守关者听不懂,说: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但还是得交钱!另,推荐女频民国《锦锈荣华乱世歌》好女主,会盗墓

第七十三章 今夕何夕

    夏夜漫长,明月不肯终宵。芥香缓浮,铜灯烟火互燎。

    墨璃蜷在床前小木榻上,半个身子斜斜伏着床沿,歪着头靠床栏假寐。绿萝则侧坐于床沿,拿着柄小团扇,轻轻的挥着,眼睛亦是半眯。她俩忙得小半宿,深怕小郎君醉后遭罪,不敢至前室歇息,准备彻夜守候。

    “嘤斛……”

    “叮……卜咙……”

    流水潺潺,鸟鸣山间;如丝似续,恰拔作喃。

    箜篌?

    梦耶,非耶?为何如此熟悉……

    刘浓睁开眼来,尚未将眼前人辩清,悠幽旋律已然徘徊于耳际,非梦矣!

    “噗!”

    团扇掉落,恰好砸在他脸上,绿萝猛地一惊,眨了眨眼睛,轻呼:“小郎君,醒了?”

    “嗯!”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胸中仿佛存得些力,稍作起身,饥饿感层层袭来,直欲冒冷汗。墨璃也已惊醒,赶紧至案上取了些吃食点心过来。

    囫囵塞了些,连味道亦未辩清,而后双手对在胸前缓缓扩展,暗觉力气渐复。瞅见二婢神色忧忧,洒然笑道:“只是醉酒尔,莫要忧心,且去歇着吧!”

    言罢,揭开被子便起。

    二婢当即服侍其穿好衣衫,欲梳头束冠时,刘浓笑道:“只是出去走走,不用了!”

    迈步出室。

    箜篌声犹在侍续,由隔壁驿栈传来,一墙之隔。抬眼看了看天,星辉斜月满空,亦不知是甚时辰。悄然度至墙下,侧耳倾听,曲子换作《广陵散》,细细辩着几个独特的音阶。醇和见辗转,衔接如无物,嗯,应为正谱!心中暗觉奇怪,自嵇康死后正谱杳绝,尚有何人得持?便是江东陆氏亦只有复谱啊……

    “……卜咙……”

    蓦地,箜篌声如月急洒,拔着心弦,揪着魂,一路飘飞。倏尔,直投入湖,映作两轮明月。悠悠,悠悠,不可见……

    不知何时,刘浓已然负手抬头,眼望着苍穹,情动而朗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咏声寄朗月,曲声恰作合。诗罢,声亦毕。

    “妙哉!”

    隔壁有人大声赞道,随后再道:“幸甚!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闻此良月!敢问,何人咏诗?”

    刘浓答道:“华亭,刘浓!”

    “噗……嗵……”

    弦断!

    “虎头?!”

    谁?

    闻声,刘浓顿住,仿若玉雕。

    隔墙之院,朗月眷顾如水。雪白的苇席,襦裙亦作雪;半月箜篌,盘恒髻。半边脸斜倚着篌首,亦如雪!瘦如骨的十指掌着篌身,缓缓起身,仿若风一吹即逝。

    挪步,想至墙下。身侧的婢女惊了,疾疾相扶。

    墙下的华服者心惊回首,呼道:“阿姐……”

    恍若未闻,似纸人,飘向墙下,轻喃:“虎头?是虎头吗?”

    山莺儿!

    明丽而忧伤的山莺儿!

    卫叔母!

    坟前,丝雨,重缟!

    这一切,纷踏而来!

    “叔母……”

    刘浓嘴唇轻轻开阖,却未有声,心中嗵鼓如擂,想呼却迷障。咬着牙猛力一甩头,惊醒,颤声道:“叔母!我是虎头!”

    “扑,嘶……”

    “娘子!”

    “阿姐……”

    “娘子醒醒……”

    隔墙乱作一团,山莺儿扶着墙悠悠而坠,丝裙则被墙下杂技撕破。

    “叔母,叔母稍待,虎头这便过来见礼!”

    刘浓闻声大急,撩着袍摆瞅了瞅院墙,若是借着院中矮案,且试试看能否一跃而过。正欲纵上矮案,却听绿萝提醒道:“小郎君,不可!”

    嗯?是不可如此莽撞!

    闻言,刘浓神色一愣,转而大步向门口行去,准备即刻至隔壁驿栈见礼。行至一半,猛地顿住身形,虽然自己尚未成年,但深夜拜访霜居妇,成何体统?欲置叔母声名于何地?然,心中委实想见一面,六年了!整整六年未闻音讯!亦曾问过卫协,其言语却刻意避过。而自己曾答应过,将带她至洛阳……曾几何时,甚至想过,或许人已不在,亦或改嫁他人,不然卫协为何避过……

    思绪纷乱……

    “虎头……”

    隔墙声音再传。

    刘浓行至墙下,胸膛急剧起伏,半晌,方道:“叔母,身子可还好?”

    山莺儿雪白着脸,明眸渗满笑:“好着。”

    稍顿,犹豫着,轻声问道:“虎头,尚记昔日之诺否?”

    昔日之诺……

    “叔母!”

    刘浓一声长唤,而后将袍摆一卷,跪于青石地,顿首沉声道:“叔母但请宽心,虎头时时不敢忘矣!终有一日,定当复诺尔!”

    半晌,山莺儿喃道:“嗯,如此便好!”想了想,急急的瞄了一眼华服者,颤声道:“若,若……生,我愿往;死,我亦愿往,虎头!!”

    言罢,软在墙角,额间密布细汗,仿若所有的力气皆已泄尽。

    “阿姐!!”

    华服者一声轻喝,窜至近前,见山莺儿已然晕阙,横了几名女婢一眼,示意她们速速带山莺儿离开。女婢们惊若寒蝉,当即便扶着山莺儿行向室中。

    刘浓惊呼:“叔母,虎头可否前来见礼?”

    华服者眉间紧锁,重重吐出一口气,眼底几番闪烁,隔着墙,沉声道:“刘郎君,阿姐身子不适,夜访不便。莫若,明日再访!”

    言罢,转身踏进室中。

    叔母……

    刘浓愣然于地,抬头仰望着两丈高的院墙不语,心中则混乱之极,暗道:夜访不便……夜访不便……

    绿萝虽不知此乃何事,心中却极忧,小郎君浓醉刚醒,怎可神伤;抱着一卷苇席,悄然铺在地上,看着怔怔的小郎君,柔声道:“小郎君,勿要担心!现下已近四更,稍待一个时辰,咱们便可前往!”

    说着,看了一眼墨璃。

    墨璃知意,旋身而走,寻来福去了。

    一个时辰极快,一个时辰亦慢似经年。待到月隐,日尚未出,天边悄然浮白之时。刘浓按膝而起,挥着宽袖疾疾穿出后院,踏过滴水檐,袍跨青石阶,直直奔向隔壁《夏风》驿栈。

    绿萝紧紧随着,不停左看右看,心中暗奇:墨璃带着白袍去哪了?怎地还未寻着来福呢……

    “碰,碰碰!”

    守门的随从闻听敲门声,心中极是奇怪,谁会如此早便来投栈?扣门声急促而持续,不敢怠慢,将栈门放开。头顶青冠身着月袍的郎君踏进来,面沉若水,神态颇急,未作一言便迈向后院。

    随从疾呼:“这位郎君……”

    “给!禁声!”

    美婢递来一串钱,足有上百!而后便紧随那郎君直去,其间脚步根本未曾停顿。二人仿若一阵风,自随从身边掠过,冷幽幽的。

    随从提着沉甸甸的钱,半晌回不过神来,突地一拍脑门,追向后院。

    后院,空无一人!

    墙角,一截雪纱在荆棘丛中随风而荡。

    将那截雪纱捏在手中,刘浓歪着头,哑着嗓子问道:“人,呢?”

    绿萝再塞了一把钱过去。

    随从接过钱,喜道:“回禀这位郎君,他们走了有大半个时辰了,自后门而走!”

    后院有门,穿出之后便见水渡口。

    雾锁水面,茫茫而悠悠。青冠月袍负手于柳下,背后手心拽着雪纱,风起,纱扬。妖娆美丽的女婢候在一侧,柳眉深凝,心忧。

    “小郎君,咱们回吧!”

    “嗯……”

    半晌,将那白纱叠成三叠,放入怀中,朝着江面深深揖手。而后,长长舒出一口气,淡淡笑道:“走吧,天尚早,你去补会觉,我练会字!”

    “嗯!不,婢子给小郎君研墨!”

    绿萝软软的回话。

    二人将将回返驿栈,便见墨璃与来福候在门口,八个白袍并排而列。来福见得小郎君回来,暗中松得一口气,疾疾迎上前,问道:“小郎君,是卫夫人吗?”

    “叔母走了,无事!”

    刘浓淡然一笑,踏进室中,准备练字。墨璃与绿萝赶紧铺纸、研墨。来福侍在门外,心中惴惴难安,他是见过卫夫人的,知晓其在小郎君心中的份量。适才带着人去隔壁驿栈,人去楼空;匆匆追至渡口,只余小郎君和绿萝;是以,便只能默然回返。

    少倾,来福踏进室,跪坐于案前,阖着首,按着膝,轻声道:“小郎君,莫若修书一封与杨小娘子,请小娘子遣人再寻寻吧?”

    寻?何处寻!

    建康?三年前便已寻过,无人得知!襄阳?两年前亦往过,河内山氏虽落籍在此,可仍一无所获!余姚?山莺儿之弟山遐任府君,一年前亦至过,依旧芳音不可觅!六年来,她仿若平白消失了!况且,寻到又若何?此时,可能前往洛阳?昔日寻她,只想知道安否……唯愿其安矣……

    刘浓跪坐于矮案后,微眯着眼,接过绿萝递过来的狼毫,在梅花墨上荡了荡,提笔沉落: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昔日之诺,彼日必至!

    顿笔,心亦静,抬头微笑道:“不用了!”

    略作歪头,突地见来福面上有一道擦痕,奇道:“怎地了?”

    “嗯?”

    来福一愣,随后抹了一把脸,看着手心血丝,嘿嘿笑道:“小郎君,有个趣事……”说着,说着,来福腾地起身,纵入院中,而后竟抽出重剑,边舞边叙。

    “噗嗤!”

    两婢齐笑,便是白袍嘴角亦裂。

    刘浓踏至水阶上,负手看其练剑,嘴角亦微微翘起,心中则暖暖的,知晓来福是故意如此。其言,与那大汉比试了大半夜,二人斗过拳脚、比刀剑,最后谁亦未能胜过谁,只得以平手作罢。来福演说得极是有趣,他却听得心惊,心道:若是能与来福战成平手,那可极是了得!来福与我可不一样,天生神力倒亦罢了,他可是专事与李越习剑且天赋极佳,不似我尚得以诗书功课为重……

    抬眼望了望天际。一轮红日,即将破开雾白。

    便在此时,褚裒与孙盛联袂而来。二人面色皆不佳,孙盛本就略显苍白,此时更似惨白;褚裒稍好,但眉色间亦是萎靡不振,想来皆是因一夜宿醉之故。

    褚裒见刘浓人立于阶,神色间则丝毫未因酒醉而堕其风范,依旧大袖飘飘、丰神俊朗,宛若玉树临风,啧啧赞叹:“瞻箦,果真玉仙尔!”

    刘浓洒然一笑,日日练剑不辍,偶尔宿醉又岂可伤之!

    孙盛笑道:“瞻箦,此地离山阴县不过百余里,最多两日便至!今方八月初一,离八月初八开馆尚有几日。季野兄得闻稚川先生月前曾至钱塘武林水一游,因其甚喜武林水色便购得山院,以作养心清神之用。今日你我三人,莫若一同前往拜访,如何?”

    关内候,葛稚川!丹道大家、《抱朴子》!顾荟蔚的医术老师!轻易能得见之?

    武林水?西湖!

    闻言,刘浓思绪瞬息数转,原本想早日抵达山阴县,以便找驵侩(牙行)在县内赁得居所,毕竟需滞留会稽三月有余;若有可能,尚得至乌伤县朱氏投帖拜访朱焘家人。而今看来,二人皆有心前往,委实不便推辞!嗯,即便不能见着葛稚川,游一游西湖亦好。至于乌伤县,若三人同往投帖则不可取,待择日再往吧!反正朱中郎不在,投帖亦不过以全礼数尔!

    当下,三人作决,游玩武林水。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牛车穿出竹林,直插柳道,面南而往。待行得约模二十来里,平野中突现一汪翠湖,掩映于青山之中,浮岛于宝蓝之上。其间,绿树成荫、飞鸟划水;间或有孤船浮叶,倏尔有笛音婉扬。牛车沿着湖边而行,两侧柳垂似缨络,但有清风拂过,皆作沙沙。

    再行一阵,褚裒挑开边帘,指着远方一座青葱山岭,喜道:“便是此岭!”

    孙盛瞅了瞅,笑道:“已然不远,莫若步行!”

    三人弃车而步行!

    刘浓有心观湖,遂落后几步,置身于柳下,回目极视,但见山不在高却绵绵似障,恰若绿臂合围,将此明珠团抱于怀中。湖水清澈致极作湛蓝,不见丝毫杂色;唯余晨间纱雾,浮在水面,半半一拦!看着如此秀丽水色,忍不住的暗叹:果真是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不过,现下除山便是水,若与后世相较,几无相似之处!唉,唯天然,方是大美矣!

    突地,竟莫名地想起杨少柳,这般雾纱掩面,不正是……

    “瞻箦……”

    ……

    牛车行至水边而停,三方重帘皆遮,冷冷的声音传出:“跟上去,觅机而动!”

    环围牛车的二十余人中,踏出一人,按着刀,沉声道:“郎君但请宽心,昨夜因事搅葛,唯恐一击不得中,是以小人未敢行事。此番若得时机,定取其首!!”

    车中人冷声再道:“若有失,自失!”

    按刀者答:“是!”

    ……

    注:这章不是言情哈,请品……,另推荐一部女频《锦绣荣华乱世歌》

第七十四章 螳螂捕蝉

    人至松下,车止岭前。

    经得一路烟涤水洗,褚、孙二人颓态俱去;挥袖踏屐间,高视阔步,尽显荣光焕发。

    褚裒抬头打量郁郁葱葱的山岭,中有一条弯曲小道盘旋而上,道路则是杂草丛生,感叹道:“稚川先生真性自然,便是山中小道亦是随踏而出,果真不滞于形矣!”

    孙盛拂去肩上落叶,笑道:“季野、瞻箦,料来稚川先生喜静,你我莫若轻身而往?”

    “然也!”

    褚裒赞成,遂命大部随从守在山下,只携两名武曲上山。

    此番游湖访山,墨璃与绿萝因彻夜未歇,刘浓便未让她们跟随,且留下两名白袍照拂,毕竟两人皆是女子且颇有姿色,尚是谨慎些为妥;是以便只带着六名白袍与来福,即便如此已是八人。而褚裒与孙盛所携更众,三方若合,随从部曲几近半百。若这半百之数尽皆上山,绝非拜访清居名士之道矣!当即,命来福留下四名白袍看守牛车,而后上山。

    山林清幽,因临湖而微湿。

    三人行得一阵,木屐底部沾满泥土。

    褚裒靠着一株歪松,用树枝捣泥,边捣边笑:“自然之路难行矣,若非山中有贤侯,断然不至也!”

    孙盛深有同感,用衣袖抹去额间细汗,放目而致远,见得远方有山更秀,再瞅瞅四周,除却松便是柏,亦无甚出奇之处,遂奇道:“怪哉!此山非名山,亦不见雄壮秀丽,为何葛侯会择此而居?”

    刘浓亦在纵目俯逐四野之景,但见此岭位于湖之东北,朝南而向;左倚明湖,右傍绵延青障;若是以青囊术而视,颇是聚风汇水;况且此山虽不佳,然却视野极好,可将整个西湖一目揽尽。

    此刻,恰好清风拂来,撩起袍角斜飞,心怀亦随之舒畅,便朗声笑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瞻箦,妙哉!”

    闻言,褚灾与孙盛齐赞。

    “山若不高,仙何居之?水若不深,龙何游之?”

    两人赞声刚落,一个声音便从林间慢慢传来。众人随声看去,便见一名渔夫弯身行于泥草道中,头顶竹笠,身披苇衣,下摆半缠腰间,穿着麻鞋,挽着袖;右手则提着一根草绳,几条青鲤正在绳端晃来荡去。

    褚裒摇头笑道:“原是渔夫!”随后便低下头,继续捣泥。

    孙盛将木屐在野草中一阵擦拭后,抬脚试了试,觉得轻松了些,笑道:“瞻箦,季野,走吧!山虽不高,亦需一气而登顶!”

    此时,那渔夫已行近至前,提着鱼,叉着腰,再道:“人居山为仙,山势非高,仙人不居;龙游深涧,虾戏于浅,此乃世人皆知之理!我打渔二十载,武林水中只有大鱼,未见有龙也!这位郎君,怎地胡说呢?”

    嗯?!

    三人闻言皆惊,转而齐齐打量渔夫。年约三十有余,面目红润,眉长唇厚,三寸短须沾满露水,提着渔的手极是粗燥,满腿是泥。

    褚裒眉头微皱,孙盛眼睛浅眯。

    有随从跨前一步,指着渔夫喝道:“渔家,胡说甚!”

    “扑!”

    渔夫被随从惊骇,倒退一步,手一松,鱼入草丛中。

    “罢了!”

    褚裒挥手喝止随从,淡声道:“何苦为难不识风雅之渔夫尔!”再对刘浓笑道:“瞻箦,你我不必为此扫兴,走,上山!”

    孙盛亦笑道:“然也,拜见葛侯为正理!”

    唉!

    刘浓暗暗一叹,见那几尾鱼尚在草中不断扑腾,上前几步,提起鱼,递给渔夫,笑道:“人在山中即为仙,潜龙藏渊亦在天。渔家,以为然否?”

    渔夫一愣,再退一步,摇头道:“山中无仙,水中无龙!这位郎君,你错咯!”

    褚裒与孙盛见刘浓上前,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亦暗生微疑,待听闻渔夫如此对答,皆是缓缓摇头。刘浓淡然一笑,亦不为意,继续上山。

    不多时,众人来至一处平整地。眼前,两松合围作牌楼,形如拱;一条青石小路宛延而进,尽头处是一所院子;白墙红顶,青翠篱笆。

    此时,松拱中有人行出,辨其装束亦是山下渔家。待见得三位郎君行来,纷纷避在道旁一侧,其中有个螟蛉童子,好奇的打量着提鱼的渔夫。

    渔夫摇头眨眼,童子裂嘴暗笑。

    鱼贯而进。

    刘浓落后几步,侧首笑问:“渔家亦是入山拜访贤侯么?”

    渔夫摇头道:“我不识得贤侯,我是来谢鲍仙姑!”

    鲍仙姑?!

    刘浓眉间微凝,葛稚川之妻鲍潜光医术精湛,犹擅针术、灸术!莫非顾荟蔚的针术是从其于她?若有所思间,已踏至院口篱笆处,有两名青衣随从静守于前。

    这时,渔夫疾走几步,越过褚裒、孙盛,朝着青衣随从晃了晃手中的鱼,笑道:“鲍仙姑何在,前日救命之恩无以为谢,特于湖中捉得青鲤相酬!”

    “啊……”

    左侧青衣微怔,右侧青衣眉头一颤,嘴巴一歪,摆手道:“请进!”

    “嗯!”

    渔夫提着鱼,踩着青石直进,落得一行泥足印。

    咦!如此容易?

    褚裒心奇,半月前,曾闻温峤散侍与刘侍中齐齐来访,葛侯只留温散侍吃得一顿湖鱼,而对刘槐刘侍中则见而未见,使其喝得一夜北风!莫非传闻有虚?怪哉!莫若上前一试,遂迈前两步,朝着墙内一个揖手,而后对青衣随从道:“钱塘褚裒携友拜访葛侯,尚望通秉!”

    左侧青衣随从眉头一皱,答道:“先生采药未归,客人请回!”

    嗯……

    褚裒怔住!

    孙盛踏前一步,向着墙内深深揖手,随后朝着右侧青衣随从稍稍作拱,温言笑道:“若先生未归,可否容我等,入内拜见鲍夫人?”

    右侧青衣随从阖首还礼,答道:“鲍夫人,不见外客!”

    啊?!

    渔夫可见得,我等则成外客?!

    二人面面相窥,愣得半晌,相互一个对眼,默然退下。

    孙盛瞅了瞅篱墙内,悄声道:“季野兄,奇人脾性亦多奇,不足为奇尔。”

    “然也!”

    褚裒深以为然,随后点头道:“刘侍中亦曾在此饮露中宵矣!不见我等,不足……”言至此处,溜眼瞥见刘浓正负手于树下,漫眼四处闲看,面上神情则怡然自得。心中突地一动,笑道:“瞻箦,莫若汝前去一试尔?”

    嗯?

    闻言,刘浓眉头一蹙,稍稍一顿。

    便在此时,墙内再行来一名青衣随从,掠眼扫过墙外众人,最后定在刘浓身上,阖首施礼,笑道:“这位郎君,夫人有请!”

    “我?”

    刘浓奇了,忍不住的伸手指了指自己。

    随从笑道:“然也,最美的郎君,断不会错!”

    啊?!!

    三人皆怔,面相各异!

    稍徐。

    褚裒双手一摊,苦笑道:“瞻箦,绝色矣!我等不及矣,形愧尔!”

    孙盛以拳击掌,渭然叹道:“瞻箦,壁人……”

    “二位!”

    刘浓一个揖手压住两人话头,而后笑问随从:“可否容我好友亦入内拜访?”

    随从摇头道:“夫人只请最美的郎君,并无他人!”

    再将手一摆作引:“郎君,请!”

    刘浓面对褚、孙二人歉然一笑,随即踏入篱笆墙中。

    沿着青石路行得小半刻,院子方尽显于眼前。不大,只有两进两落,约模二三十间房。建筑风格古朴,皆是木质。行于檐廊,悄悄瞥眼窗内陈设,简而不华。路过书室时,整整一墙竹简,看得刘浓心惊。再往里走,突见屋内有人高青鼎、排排药罐,几个小随从正穿行于其中,添火加料。

    行至此地,刘浓加快脚步,炼丹,会炸的……

    渔夫在室中喝鱼汤,抬头时见刘浓踏向门口,起身笑道:“来得好!师妹,且看,是否乃美郎君尔?”

    “格……”

    闻听此言,跪坐于矮案一侧的年轻俊妇忍俊不禁,嘴角浅浅一弯,放笑;随后缓缓起身,眯着眼慢慢回首,只得一眼,惊赞:“果真美郎君矣!”

    刘浓早已在廊下辩出渔夫,心中虽惊却不奇,淡然踏至室口,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葛侯,鲍夫人!”

    “珠联生辉!”

    “华亭美鹤……”

    “咦!是你……”

    室中响起三个声音,刘浓闻声而怔,随后徐徐抬眼,渔夫面含微笑,胡须上则挂着一枚鱼刺;身着翠色对襟襦裙的年轻俊妇笑颜盈盈,面色微惊。可是,第三人呢?为何不见!莫非误听……

    微微摇头,稍加一拂,随即心平如水,淡然而视。

    年轻俊妇虚着眼细细的将刘浓一番描画,随即目光往案后屏风掠了一眼,而后笑道:“师哥,怎地恁着,快快请客人进来吧!”

    “甚好!”

    渔夫笑着点头,顺手捋了一把短须,却捏出一枚鱼刺,满不在乎的往袖上一擦,笑道:“嗯,汝便是珠联生辉、醉月玉仙、华亭美鹤刘瞻箦?”

    名号真长……

    刘浓汗颜,委实禁不住,面上微微而红,立于门口,再次深深揖手:“正是,刘浓!”

    “噗!”

    年轻俊妇嫣然一笑,恰若牡丹雍容尽开。

    “咳……”

    渔夫干放了一声嗓子,左右一顾,似有定计,笑道:“若要进此门,亦无不可。不过,汝美名有三,何不行之以雅,再以三问而答。”

    稍顿,再道:“嗯,我之问,你已答。尚有两问,汝可愿答之?”

    三问!与三问有缘矣!

    刘浓揖手道:“既是长辈有问,岂敢不答!”

    “好!”

    闻言,渔夫嘴上胡须一抖,眉毛亦随之一跳,瞅了年轻俊妇一眼,当即盘腿落座,捧起案上汤碗呼噜呼噜喝,再不作一言。

    年轻俊妇抿嘴宛尔一笑,歪头作想,瞅了瞅鱼汤,眸子瞬间晶亮,随后笑道:“二问: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何为江湖,何为道术?”

    言罢,款款落座。

    《庄子.大宗师》?迄今为止最具争议的注解论释……尖锐而对立!

    刘浓剑眉微凝,若以向秀注而解,既无江湖亦无道术,一切皆是直在曲中;若以郭象注而解,江湖道术皆为乾坤之两面一体,独化为玄冥,不过变化尔!

    然,该以何作答呢?

    侧首,眯眼。

    便在此时,恰逢一名小随从神态悠闲的提着鱼,穿天井而过,手中绳、绳端鱼,随着脚步来回晃动。突地,不知何故,鱼猛地挣扎,“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拍打着尾巴四下乱窜。随从掩嘴制住惊呼,歪头看了一眼厅堂,恐声响惊了先生待客,赶紧一把揪住鱼尾巴,猛力朝着青石板一拍。

    “噗!”

    静止!

    刘浓眼光徐徐回收,尽敛于眼底成一点,霎那间星辉璀璨,随后渐渐湮灭,而脸颊却微微皱起,笑意则层次逐展,朝着室中揖手道:“敢问葛侯,鱼汤可鲜美……”

    ……

    半山腰。

    林间不见道,四周尽是荆棘。青绿丛中,二十余名刀客正朝着山颠匍匐默行,间或有横枝栏路,亦不敢抽刀而斩,皆小心翼翼环绕而过。更不敢行正道,恐为人所知,只得沿着山背漫爬而上。

    这时,斜坡上方窜下一人,将临目的地时,刹不住脚,眼见即将滚下。

    “锵!”

    抽刀而出,照着身侧一株人粗松树猛力一插,刀嵌树杆,借力而顿形。来人瞅了瞅斜坡乱石,抹了把汗。

    “啪!”

    首领见之大怒,几个纵跃跳至近前,一耳光将来人扇得原地打转,而后突觉自己所扇耳光声甚巨,眉头倒竖,沉喝:“禁声!”

    来人抱着树稳住身形,低头道:“首领,小人回禀……”

    “关内侯……部曲……”

    首领抬头瞟向山颠若隐若现的院墙,嘴里一阵低声细喃,眉头则愈锁愈紧。再环视一眼身侧众死士刀客,此番阴弑,不成功则成仁。来时郎君已有言在先,关内侯葛洪不可等闲视之,其乃广州太守鲍靓之婿;广州之地盗匪横起,其身侧定有身经百战之部曲相随,切不可大意。况且,绝不可将身份泄露,自孙伯符后,此等阴弑乃世家最忌,若是……将遭世家群起而攻之!

    其心道:嗯,不可强攻矣!

    突地,抱树者眼皮一阵乱翻,似有所得,附耳悄声道:“首领,莫若……”

    一阵耳语后,首领眼中一亮,捏拳捶掌,喜道:“妙!”

    与此同时,在这群刀客身后下方稍远处,有一翘石,甚大,拢得三丈方园。几名破落户正蹲在石下饮酒,中有一人身形极伟,举起酒坛一阵狂灌,而后将嘴一抹,瞪了下眼,低声骂道:“淡出鸟来!”

    一名破落户低笑道:“竹叶青不淡,那可浓着,割喉呢!大哥,为何昨夜我等……”

    “嘘!”

    抱坛者伸指一靠嘴,裂嘴默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

    注:东晋时,朝庭几乎没有军队,军队皆在世家手里。私人武装,部曲。军府,军在府中,府在军中。另外,弓驽不论何朝何代,皆是严厉管制,庄园可有弓,但那是防守,外出不可携。所以,大家别认为要杀谁,一箭过去。那是不现实的,还没过去,就让人给拿了!另,推荐一部女频《锦绣荣华乱世歌》女主会盗墓,很赞。

第七十五章 山居蒙赐

    “鱼汤可鲜美?”

    淡然的声音漫廊浸室。

    “嗯?”

    闻听此言,正在喝汤的渔夫顿住,眼皮一颤,缓缓抬头,笑道:“甚美!”

    年轻俊妇眼睛乱眨,侧身看向刘浓,不知此言何意。

    刘浓嘴角略翘,单手负于背后,挽袖在胸前,笑道:“正如葛侯所言,甚美!”

    稍顿,朗声再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皆因无可言,勿需言。江湖者,一碗汤尔!道术者,一碗汤尔!个中滋味,唯有人、鱼自知尔!鱼者,入江湖即为道术,视江湖道术如无物而逐本命!人者,行道术即作江湖,得道术江湖于知味而遂本性!二者,皆不可言!鲍夫人,以为然否?”

    然否?

    二人沉沉思索,慢慢震惊!以一碗渔汤而释江湖道术,此种言论闻所未闻矣!然,不论是江湖尚是道术,其言字字句句皆有所指,以人、鱼对问,直指本命本性尔!隐隐然间竟将向秀、郭象融为一体,可论可驳可反证!华亭美鹤刘瞻箦,年尚未及冠,怎可如此通慧而直达矣!

    “妙哉!”

    “妙……”

    渔夫顿碗大赞,俊妇眸子如雪。

    刘浓淡淡而笑……

    少倾,渔夫徐徐起身,看着门口的冠玉美郎君,眼底隐显复杂,最后笑问:“瞻箦,不知汝是愿作鱼尔,尚是愿为行渔者?”

    刘浓揖手笑道:“敢问葛侯,此乃第三问否?”

    “然……”

    “师哥!”

    俊妇挑眉一声轻嗔,渔夫神情一愣,吧嗒吧嗒嘴,而后讪讪坐下,捧着汤碗继续喝。刘浓看得心中一乐,然面不改色,暗道:鼎鼎大名的葛稚川惧内尔,不过若论医术丹道,华夏第一女名医鲍潜光不比抱朴子差……

    一时间,静室中唯余“呼噜”喝汤声!

    气氛微妙。

    俊妇斜了渔夫一眼,两腮微染坨红,再悄悄瞟了一眼刘浓,见其目不斜视、仿若未闻,心中稍安,笑道:“刘郎君自吴郡而来,这第三问嘛,理应由吴郡妙音……”

    “师母……”

    一声轻唤如烟,八面玲珑梅花屏后,大紫深衣、巾帼髻,紫金丝履、紫心兰,款款颤颤冉出来。她便是这样,喜爱紫色到极致。

    顾荟蔚!果然是你!

    刘浓微微笑着,眼观鼻,鼻观……紫心兰。

    紫心兰颤抖着行至案前,顿住,随后隐在深衣中,深衣缓缓而降,入目眼帘可见玉指蔻丹,这时,声音淡淡传来:“顾荟蔚,见过刘郎君!”

    刘浓未抬首,还礼道:“刘浓,见过顾小娘子!”

    顾荟蔚稍稍侧首,对年轻俊妇道:“师母,荟蔚与刘郎君辩论已久,从未胜过,这一问便不问了!即便是功课,荟蔚亦是不如的……”

    “哦……请进吧,刘郎君!”

    年轻俊妇漫长的一声“哦”,让人浮想联翩。顾荟蔚脸颊微红,扫了一眼刘浓,随即对着葛洪夫妇浅浅欠身,而后大方跪坐于案侧。

    刘浓踏入室中,略作打量,见对面是顾荟蔚,稍稍一愣,随后一撩袍摆,安然落座。

    顾荟蔚捕捉到他那瞬间的一愣,叠在腰腹的莹白手指轻轻翘动,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恼,暗暗后悔:唉,适才真该好好难难你……当真以为我不如你么……

    稍事闲聊,当葛洪得知刘浓此番是前往会稽求学,便问及刘浓各项功课进程,刘浓逐一作答。年轻俊妇见他们谈及正事,便携着顾荟蔚悄然离去。临走时,顾荟蔚借着起身瞥了一眼刘浓,见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若浑无外物,心中更恼。

    默默行至廊角,年轻俊妇回头笑道:“荟蔚……是个美郎君呢!只是,谈何容易啊……”

    “师母……”

    罕见的,顾荟蔚低下头,巾帼髻上的紫兰步摇轻轻颤抖。

    室中。

    葛洪略作沉吟后,扶须道:“瞻箦,依汝今日对《庄子》注释之所解,答论确实精湛有序,且不入俗流,可见平日功课甚是务实!然,若想就此得过谢幼儒所设策论,怕是稍有欠缺!”

    策论!进会稽学馆尚要考经世?

    闻言,刘浓眉头微皱,汉代先以黄老治国,而后独尊儒家,魏晋承制于汉,便合二为一,考究学识才华,一般皆在《老》《庄》《周》《儒》四者之间。杨少柳虽然学识博精,但终究是个女子,对经世文章尚是欠缺的!心道:唉,果是真人慧炬,只是简单的询问,便知我所缺者在此。若论经世,倒亦知晓些,但若将那些后世的经世之道拿来做策论文章。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半晌。

    葛洪见刘浓阖首沉思,面上神情沉稳冷静,不以美名自骄,不以有缺自掩,心中暗暗点头,颇是赞赏,遂笑道:“瞻箦莫忧,汝之学识已合经世策论,只是尚缺知、法兼顾尔!”

    知法兼顾?!

    儒家自有法,不然何谈治国平天下!

    此语若醍醐,生生将刘浓惊醒,自己所缺的正是知法兼顾。格物致知,经世行法,然若法不遂知,则法不可行,行之必反!自己若作策论文章,便必须得知当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然便是纸上谈兵!葛洪一生虽以丹道与医术著称,却亦有《军书檄移章表笺记》,其中便有治军、治郡、安民之法矣!

    少倾,刘浓深深一个长揖,沉声道:“谢过葛侯提携之言,格物致知、经世济国,皆乃君子必习尔!刘浓虽愚昧,然学如不及,犹恐有失;冒昧恳闻其间通窍,不知葛侯,可否垂怜?”

    “哦!”

    葛洪长眉一挑,慢慢将卷挽的衣袖抖开,再以双手拢在胸前,淡然笑道:“既是如此,汝可答问,汝是愿作游鱼,尚是愿为行渔者?”

    此言何意?

    刘浓抬首挑眉,但见葛洪眉松眼放,嘴角似带嘲弄,仿若戏而观之,心中竟不由得微忿,不假思索的道:“葛侯,君子如松竹,遇风不折,事雨不歇。刘浓不才,愿展胸中所藏,以献方寸之志。若得一县,但为阖县之荫,若得一郡,愿为横郡之梁!游鱼虽乐,却非刘浓之乐矣!”

    言罢,双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则直视葛洪。

    “啪!”

    两目相对良久,葛洪眼底戏弄尽去,缓缓一声击掌响于室中。刘浓长长暗吐一口气,再度深深揖手,心中则道:果然,此时的葛稚川尚是心怀济世安民之志的,若是再过些年,其一心醉于丹道,怕是我的这番言话,便会遭其扫地出门尔……

    葛洪缓抚短须,安受其礼,而后便细细而言。刘浓时尔点头,间或深思,葛洪浸淫儒、道已久,且对当今天下局势、吏治皆有独到见解,每有妙论亦正好戳中刘浓之所缺。策论文章非比诗赋,亦非同清谈,若主杆经不得风雨,便是枝叶再华丽亦不过一捅即破!

    刘浓近些年熟读经书,胸中自是藏得有物,只是欠缺与世贯通,往往一点即透。心中豁然开朗,真有种一法通、万法皆随之感,暗道:这便是章统么……

    茶水续得几番,沉香亦换。

    红日挂在檐尖,欲落未落。

    葛洪不知想起甚,望着院外落日,渭然叹道:“君子应振声,叔夜非汤武而薄周孔……”

    “咳!”

    廊上传来一声咳,二人这才恍觉天时有异,不知不觉竟谈了将近整日。

    葛洪瞅了瞅案上香炉,见燎烟徐徐,炉底浅浅积得一层灰,抚掌笑道:“瞻箦,昔有烂柯观棋,不知山中时日。今方你我对席,亦同此感!我有素卷三十,愿借汝观之,待他日汝自山阴回返时,再行归还!”

    素卷三十?!

    刘浓微怔,随即大喜,《军书檄移章表笺记》正是三十卷,若得细观,莫说著策论文章,便是日后亦大有用处,当仁不让亦不推辞,当即挽礼至眉,缓缓而沉,至抵至地,以额触手背,稽首道:“刘浓,谢过葛侯!”

    礼毕,正身而起,脸上洋满笑意。

    鲍潜光踏进室中,掠眼把俩人一扫,落座案侧,淡声笑道:“谈得整日,可觉缺甚?”

    葛洪正色道:“师妹,不觉有缺!”

    “哦!”

    鲍潜光看也不看他,嘴角一翘,漫声道:“师兄,莫非汝真已成仙尔?餐风饮露,不食五谷乎!”

    “师妹,有缺……缺食……”

    葛洪神情尴尬,讪然的摸着胡须,朝着她不断使眼色,鲍潜光却故作未见。

    刘浓持礼不言,突然记起褚裒、孙盛尚在院外,当即揖手道:“葛侯,鲍夫人,时日已不早,刘浓尚有好友等候在外,便行请辞!”

    想开溜?

    葛洪正欲应言,却听鲍潜光道:“刘郎君莫急,汝之好友我已安置于前院!山中夜月甚美,大可观之,何不在此留宿一宿?”

    言罢,便命随从奉上各色吃食点心,而后飘然而去。

    葛洪涩然笑道:“瞻箦,这个……这个……既来之,则安之!”

    “然也……”

    不安亦得安矣!

    点心吃食不错,甚合刘浓口味,特别是那山野小菜,苦苦的涩涩的,却别有一翻山水滋味。默然于食时,悄然想起顾荟蔚,心道:她在此地,既是情理之中,亦是意料之外!怎地就如此巧呢……

    食毕,暂别葛洪,踏至前院。

    山中之日,格外嫩艳,将院中天井洒得一片金红。褚裒与孙盛正在松树下对弈,二人皆有些心不在焉,落子亦漫不经心,不时的瞅瞅内院。

    待见刘浓踏来,同时起身唤道:“瞻箦……”

    刘浓心中微窘,急迎几步,揖手道:“季野、安国,刘浓因事忘时,尚望二位兄长莫怪!”

    “何怪之有?”

    褚裒笑道:“若非瞻箦,怕是我与安国尚在院外守候落日,怎能得进此地!日后归家,将此事报与阿父,定不信也!如此说来,尚需好生感谢瞻箦呢!”

    言至此处,对着刘浓便是一个长揖。他所言非虚,葛洪品性高洁,行医行军皆有道,声名广播于江左庭野,然其人性淡且傲,孤喜松桥丹道,等闲之人难入其眼。便是褚裒之父褚洽亦曾来此拜访,但只得与其隔墙作三两言,而未得进。今方归后,料来褚、孙二人声名皆能增涨不少矣!

    孙盛亦谢过刘浓,而后悄问:“莫非,瞻箦以往便识得葛侯与鲍夫人?”

    刘浓道:“不识!”

    “咦!”

    褚裒、孙盛面色皆奇,狐疑的看着刘浓,既是不识,亦非盛名之士,怎地人尚未见便被请入室中?到得此时,俩人尚不知那渔夫便是葛洪矣!

    刘浓亦并不作瞒,淡然笑道:“渔家,便是葛侯!”

    “啊!!”

    褚裒、孙盛震惊,半晌回不过神。良久,褚裒投子入壶,一声长叹:“人居山中即为仙,我等凡夫空有其珠,却不识真人矣,其奈何哉!”

    孙盛则略带复杂的看着刘浓,心道:莫非其早就辩出……

    刘浓淡淡而笑,同行于路却未必同赴于途,将葛洪身份一语点破,便是尽友之责,至于二人领悟在何,则是各人缘法,不可强求!

    这时,有青衣随从前来,笑道:“刘郎君,栖息之室已净毕,且随我来!”

    刘浓左右一顾,问道:“不在此处否?”

    青衣随从道:“在后院!郎君的家随亦在!”

    褚裒见刘浓神情略带尴尬,心知其为何,挥手笑道:“瞻箦,但请前去,咱们明日共同起行便是!”

    前后院,一廊之隔。

    褚裒目光随着刘浓的背影一直延伸,恍觉落日余晖始终随其徘徊,恰若暖玉生烟,不由得感叹道:“瞻箦,心明若镜透,不沾尘外物,理应作我辈之表率,当与其相习!”

    孙盛道:“有心之人矣……”

    “安国……”

    ……

    刘浓踏至后院。

    来福领着两名白袍迎上前来,乐呵呵的笑问:“小郎君,咱们今日不走了吧?”心里则道:还是我家小郎君最好,那什么褚啊孙的,若不是我家小郎君,尚在外面转圈圈呢……

    刘浓笑道:“不走了!”

    来福道:“那我遣人下山告知,命他们在山下守候!”

    “嗯!”

    刘浓想了想,山院不大,山下白袍若来断然住不下,再说且是客居,不可失礼。嗯,明日尚得起行,现下若叫他们回返钱塘亦是不便,遂笑道:“赏些酒,山里夜寒!”

    “是,小郎君!”

    来福欢快而应,领命而走。

    刘浓踏入室中,漫眼打量居室,窗明案净,地上则铺着簇新青苇席。见得案上有一摞卷,上前捧起一看,嘴角一弯,笑意满脸,正是《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

    此行,所获甚丰哪!

    心情舒畅的迈至室口,懒懒的舒展手臂,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咦!

    眼神愣住。

    目光穿过素色长廊,直直奔向对岸。小轩窗,正梳妆!铜镜掩半颜,美好尽入帘……

    巾帼髻散了,被侍墨揽在手怀中,湘竹梳缓缓的抹过,如乌雪直洒。

    侍墨道:“小娘子,有人偷窥,莫若婢子把窗闭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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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名门子弟,奈何世态蹉咜,又逢烽烟战火。 看杀了卫玠,会过了王与马,素手轻携至人家。 雇豪奴、建庄园、又习经书,五柳树下飞剑舞。 卿本佳人,抚冠而登顶,试问天下,何人争锋。 欢迎加入门阀风流书友群,群号:458078202门阀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门阀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门阀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