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在湖之洲
昨夜轻雨,终宵潇潇;晨风徐拂,清新。
巧思转过回廊,脚步落得轻而不闻;手中的木盆冒着热气,熏得脸上微红。转眼掠向内庄,只见乌燕穿过寥寥淡烟,绕着田垅作圈飞;早起的佃、荫户们,三三两两相携田间,隐隐闻得哩曲漫遍青青。抹了额间的细润,嘴角甜甜的笑着,心道:小郎君,真不容易啊……
“叮!”
落簪声至屋中传出。
主母起了?
巧思低问:“主母,起了吗?”
“起了,进来!”
“就来……”
端着水盆脱鞋不便,噌了噌脚,绣花粉鞋便在门外软了。徐步踏进屋内,身子一旋巧巧转过兰屏,一眼便见主母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青丝铺了半床,眉间则带着喜色,笑颜盈盈的看着她。
暗香回旋,经夜不散。
“主母,今日咱们梳灵蛇髻……”
巧思跪在主母身后替她挽髻,昏黄的铜镜透着主母美丽的容颜。其一边缓缓梳着,一边心道:主母真美,难怪小郎君那般好看……
刘氏亦在想心事,昨日儿子再度提起来福的事,言下之意让她好生探探巧思的口风,希望能将这段美事促成,可是巧思这妮子好像心不在来福身上啊!
会在谁身上呢?
想了想,终是唤了声:“巧思……”
“嗯!”
巧思轻应一声,瞥见胭脂快用尽了,便笑道:“主母,前几日杨小娘子以初谢桃夭做了些胭脂,嫣醉她们用着亦挺好看的;我合计着是不是去讨些来,给主母添置些!主母,你说可好?”
“好……”
刘氏慢声回着,心中却暗叹,转身握着巧思的手,笑道:“巧思,你随我已有六年了,做事伶俐深得我心,这终身嫁娶之事亦不可马虎,若是真看上庄中哪个,一定要和我说!”
“主母!”
巧思身子猛地一顿,手中木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慌乱的捡着,脸上却腾地红了;知道主母在说甚,心中既乱且羞,甚至藏着些许恼;趁着弯腰之际,眼睛明亮闪烁,再度抬首时,脸上洋满着笑,撒娇道:“主母,巧思没看中谁,巧思就看中主母了,要服侍主母一辈子呢……”
说着,将身子软软的倚过去。
“格格,小妮子……”
刘氏亦着实爱她的伶俐乖巧,一把搂在怀中,柔声劝道:“傻丫头,我才舍不得把你外嫁呢,想也别想!可来福是个心诚良善的,你亦知道,我华亭刘氏待他是不同的,虎头更是视其为兄。若是你们能成亲,不一样可以服侍我么?我一样疼你……”
躲不过去啦?
我躲……
巧思悄悄眨了两下眼睛,笑得更甜,软声道:“主母,事有大小,人亦有大小;姐姐还没嫁人呢,我怎么能出嫁?主母心慈,可别赶我,巧思会难过的。”
说话之间,双手不停,麻利的给刘氏把发髻挽好了,再服侍其洁脸,然后笑道:“主母歇会,我去找嫣醉讨点桃花胭脂。”
刘氏苦恼的唤:“巧思……”
“主母,我稍后就回来……”
巧思转得飞快,将将出门,便拍着胸口顺得一阵气,暗道:好险!
漫不经心的转眼,却瞅见来福大步踏入院中,肩披白袍腰跨刀,身后跟着一群白袍,颇有几分自得洋洋。气,更不打一处来!
匆匆行至回廊口,一声娇呼:“来福!”
“啊!!”
来福闻得呼声,情不自禁的张大着嘴,一只脚踏在半空不敢落下,按着腰刀的手亦在轻轻颤抖,半响,抬起头来看着她,喃道:“巧,巧思……”
一众白袍皆低着头,拼命的忍着笑。
巧思俏脸一红,嗔道:“上来!”
来福愣愣地道:“不,不啊。我,我要去见小郎君……”
“你,来不来?”
“哦,来,来……”
来福搭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慢行,亦不能怪他,其着实怕巧思。心道:小郎君说得对,这叫那个啥来着,痛并快乐着……
“来福!”
东面再传来一声唤,来福听得一惊,回过头:哟,小郎君来了。刘浓并未看见巧思,走得疾疾的,边走边道:“东西可都准备妥当?”
来福只好顿足,转身迎向小郎君,答道:“都备好了,小郎君要走了吗?”
“嗯,刚遇见阿姐了,待我再去见过娘亲,咱们便出发!”
刘浓拾梯而上,今日去陆氏庄园赴陆纳之约,怕是需滞留几日;得告知娘亲,省得其担心。将将爬上中楼,一个窈窕身影冉冉万福,浅声道:“小郎君,慢点,当心脚下!”
“嗯!”
尚以为是哪个小婢,漫声而应,稍一定眼,奇道:“碎湖,你……”
碎湖神色一愣,随即喜道:“小郎君,主母起了,快去吧!”
“你不是碎湖?”刘浓眯着眼仔细分辩,见其蓄着刘海遮着蛾纹,心中亦委实不敢确认,她们姐妹太像了,无一不同,便是声音亦是一致。
“我是。”
“你是巧思!”
刘浓呵呵一笑,心中颇有成就感,挥着宽袖行向正室;巧思眨着眼睛,暗中奇怪之极,往日若不见额间的纹印,小郎君断然是分不出的,今日为何?
再一转眼,瞥见那傻乎乎直乐的来福,心中顿恼,正欲喝其随自己而去,好好教训一翻。恰逢其时,碎湖在楼下娇声问道:“小妹,来福,小郎君可在?”
“碎湖?”巧思嘟着嘴,重重一跺脚,绕着回廊转走;她有些怕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至于原因模模糊糊的亦说不清。
来福尚不知自己躲过一劫,探首出抚栏,大声道:“在!”
“碎湖!”
刘浓至娘亲房间出来,一眼便见碎湖捧着布囊急急的奔上楼来,看见他喜道:“幸而还没走,天渐热了,把这两套单衫带着。”
再对来福道:“若是小郎君晚上练剑出了汗,记得一定要换上……”
刘浓笑道:“也就三五日便回,昨日绿萝让来福带了两套,哪用得……”正说着,突地一顿,瞥见碎湖眼眶微红,赶紧把那布囊接了,笑道:“带,我带!”
“噗嗤!”
碎湖掩嘴娇笑,姿色媚极,全身上下都在颤,看得刘浓心中咯噔一跳,抱着布囊便走,暗道:碎湖,现在越来越像绿萝了。
来福在身后急唤:“小郎君,等等我……”
……
“唳!”
五月春末,嫩绿转青;一行白鹤振丛而出,不绕不旋直直插向苍天。“哞”,青牛一声憨啼,自山坡顶挑出一对弯角,随后华丽的车厢慢慢浮现。
白袍震空鞭,噼啪脆响。
一个声音高扬:“小郎君,快到咯……”
边帘大开,坐于其中的美郎君正在捧着一卷书闲读,闻言轻然一笑,转眼看向帘外。一目不可揽尽,偌大的庄园起于平野中,背倚青青翠山,面朝十里平湖;中有一条沿湖曲道,两旁尽植笔直华榕,仿若连绵青云铺至城门口;净白城墙高达五丈,将方园数千顷之地团团合围;隐约可见有红楼,尖顶!
江东陆氏,高门巨阀矣!
牛行曲道,清幽,唯余各色黄莺在枝头。
与此同时,在那高耸的红楼中,一个青衫郎君手提着酒壶时不时浅抿,挑着眉眼俯逐四野,待瞧见牛车转进曲道,哈哈笑道:“瞻箦来了,我得去迎接!”
下棋的白衫郎君落得一子,不以为然的道:“七弟,稍后尚有不少人来,难道汝皆要去接么?”
青衫郎君眉尖飞拔,扬声道:“阿兄谬矣!浊浊之子,岂可入得我之眼,我自接瞻箦,别人与我何干?”言罢,一撩袍角,向卷梯行去。
白衫郎君微顿,正欲说两句重话。
“啪!”
迎面对弈的美丽小女郎两眼一弯,落子入局,浅声笑道:“大哥,投了吧!”
“咦!”
白衫郎君惊奇,这才刚下没多久,为何小妹便叫我投?仔细一辩棋局,果真得投……
……
“瞻箦,可有带着好酒?”
两车相对而行,陆纳站在车辕上纵声高呼。
闻得呼声,刘浓挑帘而出,稍事相对,笑意由嘴角而始层层尽染,遥遥一个揖手,朗声道:“好酒自然有?然三碗不过岗,祖言,汝敢饮否!”
“哈哈!”
陆纳放声笑道:“只要是瞻箦之酒,莫说三碗,三十碗我亦敢饮……”
二人大笑,跳下车互迎,随后并肩而行。
陆纳笑道:“瞻箦,日前,你寄来《四体书势》拓本,阿父阅后直赞:‘卫巨山之书论,妙聚盛文皆一章矣!’令我邀你一并前来游园,要好生谢你让他得阅正章。殊不知,我早已请矣!如此看来,我陆祖言果真具备妙赏之心也!”
“哦?陆侍中见了!”
刘浓神情一顿,陆玩是书法大家,而书法却是自己目前的短板,竟抄卫恒《四体书势》供其赏阅,既似班门弄斧,更若独守宝山而不入,面上委实禁不住,涩然道:“早闻陆侍中行书,气出笔端有则,典足以昭示;刘浓字丑,抄巨山公书章于前,心颜皆愧矣……”
陆纳见刘浓面红如坨玉,言不避已缺、动静皆亦随心,极是欣赏,正色道:“瞻箦,真美玉也!汝之字,阿父言:风骨有迹,唯缺神意!阿父极少评人笔锋,何况瞻箦是北……啊,哈哈……我得的是鸡爪鸭舞四字,瞻箦你还要怎地?”
北伧?
刘浓洒然一笑,昔年陆玩对北地世家殊无好感,更几番与王导相恶;而今东晋已立,北地世家掌权已成大势;其行事亦多有收敛,不然怎得王导荐为侍中。北伧!陈年往事尔,自然不会对陆纳错失之言在意,爽然笑道:“若祖言兄乃鸡爪鸭舞,那刘浓又该作何?胡涂乱抹乎?”
“哈哈,华亭美鹤,自是鹤舞矣!”
陆纳本有稍许尴尬,见刘浓浑不在意,心中更畅,放声便笑;随后想起一事,再道:“此次相聚,原本只想与瞻箦共游,奈何阿兄亦想邀其好友;再逢阿父过两日亦轮休沐,便作决于此时共聚华亭。瞻箦莫要嫌人多闹腾,咱们各游各的,待阿父至时,见上一面则可!”
闻言,刘浓淡然笑道:“客随主便,我来见祖言是为想念挚友,何人在此,与我何干?”
“妙哉!”
陆纳抚掌而赞,揽着刘浓的肩就往庄门行去,边走边道:“皆是吴郡子弟,孙、张、薛、贺等,若有入眼者便结识一二;若一个皆无,你我大可醉他几日矣……”
“七哥,真欲醉否?那我可得让人看顾着,以免你醉后再掉泥潭尔……呵呵……”
一个脆嫩的声音响起。
寻声而视,只见不远处,有个年约十来岁的小郎君正坐在湖边歪柳下垂钓,披着样式古怪的蓑衣,戴着斗笠,着一身葛袍,头亦不回的偷乐。
“休得胡言,你七哥只是想春泳尔!”陆纳羞窘而辩,日前小妹陆舒窈作画于潭,他边看边饮,徐醉,不小心掉入潭中,幸而随从救得及时,不然小命难保。
闻言,那小郎君缓缓转过头,眨着晶亮的眸子,好奇的打量刘浓,慢慢地笑道:“哦,原是来客人了……”
这是个小小女郎……
刘浓一眼便认出,虽然她着小郎君打扮,可是那明亮的眸子,古灵精怪的劲儿,无处不透着温婉秀气。这时,却听陆纳笑道:“这是吾家麒麟儿,来,小二十八,这便是华亭美鹤,刘瞻箦,快来见过……”
“哦?”
刹时间,小郎君眸子大放光华,把手中渔杆一提,扛在肩上,几步行至近前,展着雪白的牙齿笑道:“你就是醉月玉仙?”
醉月玉仙?!
陆纳见刘浓面显不解,呵呵笑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岂不是醉月玉仙么?”
刘浓既好笑且心奇,淡然一笑,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陆小……郎君!”
“嗯?!”
他这一迟疑,顿惹小郎君不乐,眯着眼瞅他半晌,冷声道:“罢,我不与俗人说话!等你真个成仙了,再来见过!”
说着,一扬渔杆,竟转身去了。
渔钩,是直的!
姜太公么?
刘浓心中古怪,陆纳面上亦稀罕。
二人疾疾的踏入庄门,陆纳这才低声道:“瞻箦,莫要理他,其是族叔小幺……”
“咳!”
重重的咳嗽声响起,至庄墙转角处迈出陆始,朝着刘浓略一揖手,淡然笑道:“刘郎君,陆始谢过昔日复《广陵散》尔!”
昔日不谢,今日何来?
刘浓微微一笑已然知意,本就无意打探陆府内事,何必惺惺,揖手道:“无妨,些许小事尔!”
陆始笑道:“七弟,你陪刘郎君转转,我外出迎客!”
言罢,出庄门至曲道。
唉,阿兄眼中只有门第尔!
陆纳心中暗叹,逐着阿兄的背影,眉间慢慢皱紧,随后徐徐而放;一回首,见刘浓面色依然,眼中透着释解:世家门阀本就如此,何苦着恼。
二人默然而笑,各自相知!
陆纳挥手一摆,笑道:“瞻箦,请!”
第四十七章 世有豪士
陆氏庄园占地极大,园中有园各作不同,林中见林青翠互依,曲水四绕恰逢荷亭,青草漫潭复闻鹤唳;遥遥极视,突见一栋红楼,高约六丈,尖亭为顶,极是妙绝……
倘若尽心细游,没个两三日休想。
陆纳引着刘浓闲闲逛着,似想起甚,突地一拍额,笑道:“呀,游园亦不急在这一时,瞻箦,我得先你带去暂居憩室才是,若不称心尚可早换;若是迟了,怕好地方皆让人占去!”
说着,命随从赶来牛车,邀刘浓同坐。
刘浓不由得感概满怀,心道:这才是真正的高门大阀啊,逛个庄子,尚需得坐牛车……
沿着竹林一阵缓行,陆纳随意指点着途中景色,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刘浓静坐以对、笑而随心,俩人皆互相得有趣。
“啪!”
突然,陆纳猛地一拍大腿,面呈惊愕。
刘浓奇道:“祖言,又怎地了?”
陆纳面显涩然,抚掌叹道:“每每与瞻箦交谈,我就浑然不觉身在何处矣!竟忘一事,不过无妨,待我挽补尔!”说着,叫过车外随从低语几句。
随后转身,挥手笑道:“瞻箦,今夜,咱们秉烛夜谈,咏诗……”
交谈?是你在谈,我在听。
咏诗?!怕是闻汝彻鸣尔……
刘浓洒然而笑,心中亦对其暗赞。陆纳家学渊博,诗、文、书、画皆有涉及;其字颇古、笔意雄沉,胜在锋锐洒脱,恰如其人通竣;诗画亦佳,每有妙论终不离心。然,此尚不足刘浓交心,唯喜那股子风范,贞厉绝俗。
出尘而不忘尘,是以其集山水秀色满身,却独爱酒也!
院名“云胡”。
吴人爱竹,竹,修而拔节,摇风弄雨,铿然作声。但见蔟蔟青竹孤显于丛柳中,非媚不群、赫然不臣,巧巧的掩着四方院落。
白墙若展纸,黑瓦似染青。
小小四合院,皆是木屋;粗大的亭柱四撑,竟悬空三寸。院内外极是干净,于院中梨树下稍稍一歇,便有幽香暗浮;寻香望去,梨树窝中藏燃沉香,悠悠。再一侧眼,斑斑湘竹帘斜挂四落。
陆纳逐一挑帘而展内,笑道:“瞻箦,尚适否?”
内中铺着凤苇席,四室皆不同,色作青、白、月、蓝;其中陈设简而不陋,所见之物皆出名门,屏风、矮案、笔架、墨台,乃至毛麈皆是精细。
刘浓笑道:“极好,只是居之稍怯!”
“怯甚?”
陆纳眉尖一挑,正色道:“院子是个死物,建得再妙亦不过是刀工;瞻箦风仪绝秀,但请安居,亦好让这些死物沾得些雅色。”
言罢,便命随从将寝居之物摆上,一律蔟新。
刘浓见其为自己挑选是的那月室,而他则居了青室,正正恰合心意。漫眼四阔之际,突闻得院后传来一阵清扬的笑声,不禁心生好奇,转目投去。
秋千?!
这院子位于荷潭之侧,在其背后尚有几栋雅院;院院之间,高低不同。而秋千正是自云胡院后荡出,其势略高,可见绕着各色丝带的千绳上下晃悠。
唯不见人!只余梨花随千绳……
“小娘子,别荡太高哦……”
“知道了!”
陆舒窈?
声音脆中带软,极是独特。
只得匆匆过耳,刘浓便已辩出这声音属于陆舒窈,不经意的则想起那个鹅黄的身影,一时触景悠悠而忘情,嘴里情不自禁的漫道:“花褪残红青杏小……天涯何处无芳草,院内秋千院外绕;院外旅人,院内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妙哉!”
陆纳以麈击掌,大声赞道。
“嗯?!”
经他这一赞,刘浓猛地惊醒,随即面烫如火灼,慌得手足无措,只想挖个地洞钻,暗道:天哪,这是啥诗啊,还多情却被无情恼,怎地就把它给吟出来了?
“瞻箦,这,这诗……”此时,陆纳亦品出味道来,瞪大着眼看向刘浓,秀长的眉飞扬欲出,满脸的不可思议,尚藏着隐隐约约的复杂味。
啊!!
刘浓更是羞窘,想解释却知不可解,那样会越描越黑!
静!隔壁亦默然,秋千亦不荡了!徒留几只林鸟在枝头叽渣个不停,仿似在偷笑。
“刘郎君,好诗。”
半晌,声音自院后飘过来,等得一会,再无半点声息,想来陆舒窈走了,刘浓长长吐出一口气,镇住神,回身便揖手笑道:“唐突,唐突,祖言莫怪,一时无状尔!”
“确是好诗!”
不知何时,陆纳已入室中,歪着身子靠着矮案,边品诗边饮酒,眼睛时亮骤闪,每品到佳处时必然大闷一口,最后竟拍案赞道:“瞻箦,这便是汝言:弃繁华而归质朴乎?此诗字句虽简,却着实意味深长啊!恰如这酒,初饮似火燎,徐闷而下喉,不消三分便已蕴满胸怀;以为竭尽,焉知稍一回味,却可再荡三圈……”
再赞:“嗯,好酒,好诗,好瞻箦!”
刘浓见其只论诗而不妄疑,心中略松,然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亦不愿作避而不知,遂笑道:“祖言,后院乃陆小娘子居所,唯恐风议不便,不若我们换个地方吧!”
“为何要换?”
陆纳微微一愣,心思稍转便已知其意,笑道:“昔日虎丘,瞻箦曾言:心正则诗正!这满园中,就属这院子和小妹居的“君归”院最佳,你我皆非俗士,何苦为避风雨而自掩其形?莫作纷忧,咱们就在此地彻夜畅谈!”
因见刘浓尚在犹豫,便再缓声道:“此乃别庄,每年我陆氏皆会游及此处,一为念族伯、叔思闻鹤唳,代其振鹤而鸣;二则阿父亦愿我们多结友人,小妹尚未及笄亦年年皆随,更以诗画折服不少士家子弟;是以才得了吴郡骄傲、诗画双绝之名,瞻箦何须避讳过深。”
心正则身正,清风过岗,风与岗,何干?
得其一言,刘浓恍然而悟,洒然一笑,揖手道:“祖言心不系物,刘浓愧不及尔!君之言行,方才为浑然一体矣!”
“唳,唳唳!”
恰逢此时,一鹤孤来,遥遥掠过院中上空,声声长鸣穿破云霄。
闻声,陆纳猛地按膝而起,奔至室外,目逐鹤杳,一时胸中滔滔,放声咏道:“世有豪士兮,遭国颠沛。摄穷运之归期,尝众通之所会;苟时至而理尽,譬摧枯与振败。恒才琐而功大,于是礼极上典,服尽晖崇……”
其声雄雄,其意冲冲,直欲翻天而复地!
刘浓受其激昂,纵身而出,附而歌之:“仪北辰以葺宇,实兰室而桂宫;抚玉衡于枢极,运万物乎掌中。伊天道之刚健,犹时至而必衍。日罔中而弗昃,月可盈而不阙。袭覆车之轨,笑前乘之去穴……”
《豪士赋》!
士衡千古,鹤唳千古!
陆机,陆士衡,太康之英才矣!晋武帝司马炎伐吴,一举平定江东,问众臣所获之最?太常张华答曰:“伐吴一战,功在其末;所得之最,皆在二陆尔!”意指:一统天下,最佳的是得了两个陆氏俊才,而这二陆指的便是:陆机、陆云。公元303年,晋室震荡,陆机、陆云不愿抽身而退,慷慨而赴死;数千太学生为其二人跪坐暴雨中,泣泪相求。
陆机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言毕,就刀而魂绝!
晋时千篇诗赋,刘浓最喜这篇《豪士赋》,时常诵而击节、慨而长叹;练剑之时亦默咏,培一生之志,如朱焘言:断不敢忘洛阳尔。其时与陆纳纵合,二人声音皆沉沉而雄浑。一赋咏毕,余音未消,俩人面面相窥。你指着我的脚,我指着你的脚,随即哈哈大笑。
皆未着屐也!
与此同时,一队华丽的牛车至竹林口停下,随即挑帘纷纷,一个个宽袍高冠郎君钻出来,俱是青俊之辈,领头的正是陆始。间或一、二,竟带着美婢,一群人仿似闲游山间,言笑时则打量着四周景色,再评头论足、恭维不断,尽皆在称赞陆氏庄园秀美。
陆始淡然笑着,眼底却隐藏着得色,这些个郎君家世虽不若陆氏高贵,可亦属中上门阀。特别是那带着美婢的张迈,乃与竹林七贤阮步兵(阮籍)齐名的张翰之族孙,江东四大豪门,顾、陆、朱、张,这张氏虽排在最末,然亦不可小觊矣!心道:前年陆氏聚游时,阿父责我不擅交友,如今这张迈远道而来,总可挽补些吧?嗯,阿父过两日便至,那几个美婢届时得寻个地方藏起来……
竹林掩院一半!
张迈打斜一望,眼睛一亮,拍掌赞道:“好雅致的院子,若能于此歌咏、醉舞,岂不美哉?”
陆始笑道:“仲人到是颇具慧眼,云胡院与君归院是园中最佳的雅室;居于其中,可一揽荷间美景,夜中对月时,亦可促膝长谈!”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张迈抚掌而喜,身旁女婢知意侍上酒壶,其狂饮不断,待得酒热耳梢时,突然捉着嘴巴一声长啸,吓得栖林之鸟四飞。
众郎君见怪不怪,一个个拼命忍住耳朵,这张迈是在学阮步兵呢,只盼他早点啸完。焉知,这张迈平生最喜作啸,胸中藏气甚多,一时竟连而不绝。这可苦了众人,别人作啸是如雷滚云,他作啸则不同,声音大则大尔,却难听致极,不似啸声反若驴鸣。
曾有人笑其啸丑,他则笑道:汝也啸个,恐连驴鸣亦不如尔……
陆始眉间微皱,面呈涩意,然亦不得不待其啸完,怕他再啸,赶紧笑道:“仲人吹得满口好啸,一声便绝尔!且随我来!”
……
啸鸣传入院中,刘浓正与陆纳闲饮,闻声大奇,笑问:“何人作啸?”
陆纳酒入三分,满脸微红恰适意,歪着嘴巴笑答:“华亭美鹤久卧芥丛,故,不知天下之鸟矣。在吴郡张氏有个塌货,其有三宝……”
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示意刘浓询问。
刘浓笑道:“哦,哪三宝?”
陆纳极是满意刘浓的配合,哈哈笑道:“驴鸣、猪醉、犬宝!”
犬宝?
驴鸣、猪醉刘浓尚能猜出来,这犬宝却不知是甚玩艺,便问:“何为犬宝?”
“汝想知?”
陆纳来了兴头,正准备讲解何为犬宝,却闻院外一阵喧闹,尚伴随着木屐啪啪着地声,其眉头一挑,暗道:哼,阿兄果然带人来此!
遂长身而起,朗声笑道:“当仁则不让,瞻箦稍候,待我赶驴!”
话音将落,院外传来一声大笑:“如此美室,当居之也!”
陆纳挑帘而出,朝着院落一个揖手,眼光撩向半空,负手笑问:“美在何矣?”随后不待人接话,又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为何今日却闻清越作驴鸣也?驴是驴,鸣是鸣,驴鸣非驴亦非鸣,敢问归何矣?阮步兵乎,何其悲也!”
语声漫漫,落地生根,一语多问,句句博精。
满堂皆静!
刘浓好整以暇的倚着湘帘,缓缓挥麈,嘴角则浮笑,心道:不鸣则已,一鸣便惊人!祖言已立于不败之地矣!此问看似简单,实则可引极深,先以老子而正名,再引白马论而叙事,不论对手作何辩答,祖言皆可徐引旁证而驳之。事实,胜于雄辩啊……
“这……”
张迈本斜斜的倚着美婢状作洒脱,此时亦不得不正直身子,抚冠肃面。此言既是辩论又是嘲弄,然只可认输不可避,尚不能胡乱生嫌隙,不然则会被人嗤之以鼻。大名士们,皆是这样辩来辩去,方才辩明真理,岂敢不正视焉!奈何他方才灌了阵酒,心神紊乱,想得半天,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始面色不悦,盯着陆纳,后者却故作未知,正眉危神做辩论姿态。不得已,只得悄然行至其身侧,沉声道:“七弟,此意为何?”
陆纳道:“辩论!”
辩论?!
陆始暗暗叫苦,心道:苦也……阿弟脾性直倔,其若认定则会力争,便是阿父亦不惧之。唉,阿弟,你若要此室,何不早言,何苦闹至如此尴尬境地啊?
稍一转眼,见刘浓云淡风轻的笑着,突地灵光一闪,待刘浓转目相顾时,他便朝着刘浓微微阖眉,眼神深切,请求刘浓相助!
唉!陆始,非是玲珑心,却作玲珑人,到头两边皆不得……
刘浓暗暗一叹,却亦不愿因自己之故,使陆纳得罪人,遂上前笑道:“祖言兄,我观这位郎君酒正酣尔,酒之一物,出于土粟,作水行上善;善,可令人浑忘物外,亦可使人返朴而归真;我辈所求者,尽在一真尔!驴鸣非驴非鸣,只在忘我矣!步兵之悲,在步兵矣!”
好个驴鸣非驴非鸣,只在忘我矣!步兵之悲,在步兵矣!
刘浓此言只解不辩,避过白马论,将人饮酒附于归真,浑然忘外物;暗指庄论梦蝶,无真亦为真。是以,既忘形,何必在意驴鸣作何,皆发由心矣!再以阮步兵之悲,反论此证;张迈酒后学阮步兵作啸不成反鸣驴,此为张迈之喜、悲,与阮步兵无干;陆纳为步兵不平,实为已心之步兵不平尔,亦无干。
一切,皆因忘形归真、言发由心!如此作解,各自执真,两厢皆有颜面可存。
陆纳嘴角一翘,知晓刘浓是为自己铸台阶,朝其暗暗点头;再看向那张迈,见其面红耳赤、羞愧无颜;逐人目的已至,尚需给阿兄留点颜面。
赞道:“妙哉!”
满堂华彩!
……
“小娘子,小娘子……”
后院梨树下,抹勺在陆舒窈眼前挥着手。
“我能看见,别挥了。”
陆舒窈坐在秋千上,华丽的襦裙斜拂坠地,素手则紧紧的拽着千绳,朱红的豆蔻衬得指节更白。前院的辩论,她听得清清楚楚,眼眸亮若星辰……
梨花,垂满头!吻着青雪,不干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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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双鹤入帘
君归院,绿竹斜斜。
小轩窗。
抹勺道:“小娘子,要作画吗……”
“不要。”
抹勺稍想,再道:“小娘子,要不,咱们听鹤鸣?”
“花褪残红青杏小……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陆舒窈懒懒的伏在窗口,眨着那对漂亮的小梳子,眼眸明亮,声音低若蚊蝇。
“唉!”
半晌,幽幽一叹,倦倦起身,满头乌雪顺着细腰泻洒!
这刘郎君到底是何等样的人呢?昔日在虎丘,其据心而不言,形神却脱任,不似作伪;若真说其言不由心,岂能做出这般妙诗?可若说其……
复杂哩!为何又仿佛一眼可见耶,怪焉……
多情么?无情是残红……
想着想着,身子便再次软软的倚着窗,歪着头,瞅着屋外梨花飞,心思悠悠不可返。正寻思着,室外几个近婢齐声道:“小娘子,小郎君来了。”
“二十八?静言!”
陆舒窈眼睛一弯,嘴角亦随之而翘,轻轻一推窗棱,借力直起身子,朝着室外款款迎去。人尚未及帘,有人挑帘进室,随风扑入一片梨花香。
“阿姐,我来讨口水喝!”小郎君踏进室内,疾疾的向阿姐行了个礼,随后绕过屏风,拿起矮案上的茶碗便饮:咕噜咕噜……
“静言,你干啥了?怎地渴成这般?难不成又捉鸟儿去了!”陆舒窈对其极是喜爱,见其贪水样儿可爱之极,顺手替其摘掉头上的两片梨花、一片竹叶。
“捉鸟?阿姐当我是三岁孩童乎?”
小郎君撇着嘴巴,抹干净嘴角水渍,一屁股坐在席上,随后手撑在背后,眼睛一转,笑道:“阿姐,我刚才看见个趣事!要不要听?关于那个醉月玉仙哦……”
醉月玉仙,他……
陆舒窈眯着眼睛,成功被其勾起了好奇,嘴上却淡然笑道:“常听人言,事若透则非奇,眼若明则无怪,定是你自觉有趣尔。”
“才不是呢……”
小郎君不服,大声辩道:“刚才大兄带着一群人逛西园,他们在潭边吃美人酒;恰逢七哥带着那只美鹤路过,那张迈不知何故,非要把自己的美婢送给他呢。”
说至此处,小郎君再次饮水润喉,吧哒着嘴,古灵精怪的眼睛乱闪。
美人酒?送婢!
一听此言,陆舒窈心中竟有些闷闷不乐,不作声色的问道:“而后呢……”
小郎君正了正色,漫声道:“这而后嘛,美鹤不受,那张迈便要他饮美人酒;其不允,俩个人便拉拉扯扯一起掉进了水潭里。呜呼哀哉,落水美鹤,有趣有趣!”
“呀!”
陆舒窈大吃一惊,疾疾的问道:“再而后呢?”
“再而后?”
小郎君微微向后仰着脑袋,眉色古怪的笑道:“阿姐,你不是说凡事若明便无趣吗?哦……看来,阿姐也有不明之处啊。唉,他们若是淹死了,那就不是趣事,而是丧事了,我的好阿姐!!”
“就你嘴巧!”
陆舒窈小梳子唰了两唰,心中几番犹豫,终是抚膝而起,伸手搭着抹勺的肩,淡声道:“天色尚好,西园的幼鹤想必洗羽了,去看看……”
“我也去!”
小郎君噌的一下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越前而行。
屋外候着七个近婢,有四个属于小郎君,其一声吆喝,众婢跟随,一群莺燕将将行至竹林口,尚未跨上牛车,一阵爽朗的笑声便远远传来,随后便见两个人言笑行来。
陆舒窈遥遥的一撇,只见七哥和刘浓皆是浑身湿透,袍角尚在滴水。心中莫名的松了口气,低声奇道:“静言,你不是说掉水的是他和张迈吗?怎地七哥也……”
小郎君道:“我尚未说完呢,后来七哥也跳下去了!”
“哦……”
陆舒窈缓缓点头,心道:七哥视他为生死之交也!
说话时,二人已行至近前,刘浓正在低头拧袍摆,是以并未见到她们,陆纳见了笑道:“小妹,小二十八,你们要去哪?”
小郎君大声道:“去瞧瞧美鹤落水美不美……”
啊?!
闻声,刘浓和陆舒窈齐惊!
香,暖暖的,绕鼻。
刘浓徐徐抬眼,美丽的小仙子慢慢的一点点呈现,华丽的襦裙作淡黄,浅露金丝履;十指叠在腰间巧倚一丛绿竹,俏生生;未梳髻,飘带松松系着,半缕乌雪绕在胸,尚余一半在背后,极长,垂至腿间。
再往上抬,定眼。
唇润如樱红,一点;鼻似初藕,脆危;眉则若烟,细薄;最是那眼,仿若投星入墨湖,星光璀璨尽皆乱闪;突地,浩瀚的星河一暗,原是梳子轻剪,再度一裁,稍敛。
星湖低低不见。
一个声音脆中带软:“陆舒窈,见过刘郎君。”
刘浓忍不住的眨了眨眼,这尚是其首次近距离细看。昔日虎丘,满心满腔皆在别物,是以并未觉得如何,今日始知这陆氏女郎竟生得如此美丽,缓缓放出那口气,稍一抹拂,揖手道:“刘浓,见过陆小娘子。”
抹左手……
上次在虎丘,他答我话时也抹左手,现在又抹!他在制什么呢?唉,即便是落水了,他仍是这般好看……可是亦真教人难以捉摸……
陆舒窈心思瞬间数转,向陆纳道:“七哥,快去把衫袍换了吧,小心着凉!”
陆纳抹了一把脸,见抹勺和蕴幺手里捧着画纸与画墨,便笑道:“小妹,可是要去园子里画幼鹤?若是,稍待我和瞻箦,同去!”
说着,不由分说的拉着刘浓急急向院子行去,边行边道:“小妹画鹤,便是阿父亦赞不绝口的;瞻箦,咱们不可错过!”
小郎君才不愿等他们,大声叫道:“我和阿姐先去,你们自去东园?”
抹勺奇道:“东园?小郎君,咱们不是去西园么?”
小郎翻着白眼,不屑地道:“呸,笨丫头,西园一大堆鸡啊鸭的,去做甚?”
……
见天色趋昏,刘浓寻思着稍后回来尚需得练剑,便换了套箭袍穿上。这套箭袍是碎湖的手工,杨少柳的绣纹,华而不彰,线条笔挺,衬得其人另作一翻风采。
“美哉!”
刚刚踏出室外,陆纳便在对面赞道,随后细细打量着,再道:“这衫子似胡衫而非,仿若先秦时期的裁剪样式,嗯,是我汉家衣冠,瞻箦几时觅得图样的,借我作两套穿穿。”
刘浓笑道:“图样在家,改日给祖言稍来,不过现成的衫子却有。只是穿这衣衫,断不可服散!兄要切记!”说着,便要命来福去取衫袍。
陆纳微微一愣,随即挥手而制,笑道:“回来再换,莫要错过小妹染墨!”
刘浓淡然一笑,随其向东园而去,心中则道:祖言多半服亦散矣,得寻个机会好生劝劝,那物什,可不是甚仙丹妙方啊……
服散乃世家子弟风行之事,其名五食散,又唤寒食散。原是汉时张仲景治伤寒病所用药方,其五石为: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央、赤石脂。
风行之源则是号称正始之音的大名士何晏,服这散后,其意熏熏、其思缥缈、几欲追仙;是以各大世家无不追捧,有千金难买一好散之说。然,是药三分毒,服散之后需得饮温酒,食冷食、冷浴、散步;再因服散后皮肤敏感胜婴儿,需得穿薄旧衣,甚至袒胸露腹方可;如此种种又为行散、发散。
陆氏庄园分东南西北四园,各园景色皆不同,二人无心途中风景直驱东园鹤潭。潭有十顷,沿潭遍栽垂柳,青草绿水各作一半;此时日渐往西,洒得天边一片赤红,落入水中即泛起鳞波如晕辉。
画案摆在柳树下,陆舒窈跪坐案后,眯着眼睛打量着青草丛中闲游的幼鹤,显然正在取景。作画取景,在乎于心、眼敏锐;切莫小看这取境,心境若高,画境则不低,反之亦同。
取何景?
双鹤对戏?不妥……
莫若群鹤共舞?嗯,亦不尽美……
偏着脑袋瞄来瞄去,终是拿不定主意,一颗心乱乱的,竟有些浮澡。便在此时,有人自潭边曲道而来,头顶青冠,身着月色窄袍,身形颀长似直玉,卓越英气直扑眼帘;恰遇风起,其袍摆下角被风撩作纹展,更平添得几许仙气。他走到潭边,似被那半潭的幼鹤震惊,缓缓坐在一株柳树下,伸手拔水戏着面前一只幼鹤。那鹤为其所撩,竟伸长着脖子去衔他的手指;手指打转,幼鹤亦跟着打转……
“呀,我就画这个!”
突地,陆舒窈一声惊呼,伸手指着远处的刘浓,眼晴晶亮胜雪。抹勺知意,满脸洋着笑,边奔边叫:“刘郎君,刘郎君……”
嗯?!
刘浓玩得正得趣,闻得声音心中一惊,手指转慢一分,被幼鹤衔了个正着。尴尬的抖了两下,将那幼鹤抖掉,回首见抹勺提着裙角跑来,叫道:“刘郎君,小娘子要画你,你继续逗鹤,稍后就好。”
“哦……”
转,转转!
一人一鹤足足转得有小半个时辰,陆舒窈才取景完毕;刘浓不由得哂然一笑,心中却轻快无比,伸指轻弹一下那尚想再转的幼鹤脑袋,慢悠悠的直起身向陆纳行去。
陆纳背靠柳树饮酒作陪相候,面上已染三分晕红,举着酒壶笑道:“瞻箦,美人如玉,双鹤共舞,理当入画矣!走,看画去!”
“祖言,休得取笑!”
刘浓窘然而笑,穿着布履练剑更为轻捷,此刻便未着屐,个头正好与陆纳齐平。两人并肩而行,一个风神如玉,一个神彩飞扬,看得几个女婢尽皆神醉。
陆舒窈正在定形,刘浓粗通几分画技,见她用的居然是埃墨,心中甚惊:定形埃墨最难,却亦最易着彩。但见其笔尖轻吐,柔而不绝、慢而不乱。不见勾撩,只作浅染,只得半个时辰过去,便已初初定形。刘浓作画亦行浓淡推染之法,却绝对做不到她这般的互推有致,墨迹尚未干,初形已呈层叠之势。画为全景,着墨却是近景,依稀可辩得柳下人、潭中鹤,正正起舞。
刘浓心道:此等定形法更易突神,真若春蚕吐丝也!
此非简画,一日不可作完。
将将定好形,陆舒窈缓缓疏出一口气,将手中画笔随意一递,然后伸出两只玉白的手,在画纸的上方轻轻的扇动着,仿似这样便能加快墨干似的。
“嗯,不错……”
陆舒窈眯眼细细一阵打量,越看越满意,微微翘起嘴角,眼睛亦随着挑起来,像极两弯月牙儿。突地似记起什么,顺手又从身边的人手上接过笔,埋头一阵疾撩,便见画上再多小半景,其中有个少年郎君正背靠柳树饮酒。如此加景,整幅画形更显生动,再无所缺,她满意致极,把笔一递,绷着十指徐徐伸展,唤道:“抹勺,愣着干嘛呢,收画吧。”
“小娘子,我在这儿……”
一个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左侧响起。
陆舒窈稍愣,偏着头看向左,的确是抹勺,而抹勺的表情非常奇怪,似笑又不敢笑,整张脸都揉成了一团。突地醒悟,向右一看。
呀!
这,他……
陆舒窈懵了,但见得刘浓正立其右侧,手中捧着画笔,胸前则染着一团黑墨。方才刘浓看得认真,她递笔过来竟一时没留意,笔尖朝着他,正好,涂一朵。
“刘,刘郎君……”
“无妨!”
刘浓淡然笑着,将手中画笔递给身侧女婢,见陆舒窈羞红着脸不敢看自己,有意解开这尴尬,遂笑道:“陆小娘子的丹青技法,确实独妙,待画作成时,可否借刘浓一观?”
“独妙,妙在何矣?”小郎君蹲在潭边石头上,不知何时,竟扯了条渔杆垂钓,头亦不回的问道。
刘浓笑道:“妙在见形而知意,妙在觉意已传神!”话语出口,却蓦然想起另一幅画来,心道:亦不知这画作成,能否与那画相比。嗯,画风虽有不同,然画心应是相差仿佛矣……
“哦?”
小郎君回过头,正欲再出言逼问,却听身侧陆纳叫道:“小二十八,鱼上钩了!”
“真的?”
小郎君猛地回头一看,好像鱼线真在下沉,心中大喜,自其直钩行钓以来,尚是首次有鱼上钩呢。拼命扯鱼杆,焉知用力过猛,啪的一声,有物远远的落在后方,飞奔至落地处一看,面色顿疑,随后沉沉若水。
一只螃蟹!
“哈哈!”
陆纳大笑,刘浓亦笑。
陆舒窈宛尔一笑,羞意悄去,朝着刘浓微微浅了浅身子,轻声道:“刘郎君,若不嫌舒窈画力浅薄,待画作成时,愿请作题。”
刘浓还礼道:“固所愿尔,不敢请矣。”
这时,一名陆氏家随疾步行来,低声道:“七郎君,大郎君请你去一趟。”
陆纳眉尖一挑,问道:“何事?”
家随答道:“不知,只说有要事!”
刘浓见陆纳眉间神色颇是犹豫,知其所为何来,便笑道:“祖言但去无妨,天已将黑,我亦要回室中练字,待兄归来,再行夜谈!”
“瞻箦先归,我稍后便回!”
言罢,陆纳跟着家随大步而去。
“我也回了,把它给炖了!”小郎君用根草绳系了那只螃蟹,竟晃晃悠悠的提着去了,身后则跟着四个捂着嘴偷笑的小女婢。
半晌,陆舒窈微笑道:“刘郎君,我们亦回吧……”话将出口,便顿住了声,刘浓亦愣了愣。她偷偷瞧了一眼,低低的喃道:“顺路而已。”
刘浓道:“嗯,顺路!”
默默无声。
陆舒窈并未坐牛车,刘浓亦仿似忘记了。回家的路,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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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如此仙方
红日薄薄一层,替幽竹曲径注得一帘光,教人恍觉迷眼而生琉璃。徐步行于其中,恰逢鸟鸣轻清正悠远,四野静悄悄,一路皆无言。
刘浓与陆舒窈并肩而行,中间尚隔着一步距离。她双手抚在腰间,嘴角含着浅笑,步子迈得轻缓;他默然的控制着步伐,领略着这份闲静,满心适然。四个近婢和来福远远的辍着,也仿似被这美丽的画卷所慑,不敢高声语。
路再长,终有尽。
临至分岔口,陆舒窈心思稍转,淡声道:“刘郎君,舒窈画技虽陋,可亦粗通些技法,若是刘郎君有意工画,待着墨时可以旁观。”
旁观?有偷师之嫌啊……
刘浓稍见犹豫,随即便放怀,别人陆氏女郎尚不在意,自己何须着相而避,遂揖手笑道:“陆小娘子画技非凡,若是能窃学一、二,自是极美,刘浓谢过。”
“嗯,那,明日我行浓墨时,便让抹勺来叫你。”陆舒窈柔柔的笑着,稍稍一个浅身,领着近婢离去。
刘浓目送。
来福在身侧笑道:“小郎君,幸而碎湖让多备几套袍衫,不然恐怕不够换。”
“呵……”
闻言,刘浓低头看着胸前的黑墨,随即晒然一笑,大步踏入院中。匆匆将袍子换了,取出笔墨纸砚与钟繇的《宣示帖》欲行炼笔。
这时抹勺来了,手里捧着一方书帖,弯身将其呈递,笑道:“刘郎君,这是我家小娘子写的字,说是临摹的什么帖,愿借你一观。”
《平复帖》!
刘浓接帖后大喜,陆士衡所书《平复帖》乃是草隶(章草),早想一观其颜却不可得,不料今日始得见。只得粗略一揽,便见字迹飞撩不可轻亵,然笔意却极是宛转,笔风甚古。心道:我一直临摹钟繇和卫恒之帖,皆是以行、楷居多,草书涉及甚少;得这平复帖而窥草隶,对笔法与笔锋应有所助,说不定尚能触摸到神意也……
摸索着书帖,幽香暗浸,心中极是爱煞,脸上慢慢的堆起了层层笑意。没奈何啊,朱焘说他字丑,委实伤人自尊心啊!
“噗嗤!”
抹勺见他笑得仿若呆头鹅,笑声脱口而出,随后掩着嘴问道:“刘郎君,你的袍子呢?”
“袍子?”
刘浓回过神来,稍一沉吟,笑道:“无妨,稍后我让人拿去浆洗便是!”
抹勺道:“小娘子说了,刘郎君的袍子是咱们弄脏的,便得由咱们来洗。不过,小娘子却不打算洗,说是要,要……要干嘛呢,反正,刘郎君,你把袍子给我吧。”
此时,刘浓满腔身心尽皆投于《平复帖》中,哪里还管她们要干嘛,赶紧命来福取了脏袍给她。待其一走,便立即细细的品味着书帖。
初次临摹书帖,必须先品:品其字、品其风、品其神。刘浓假行握笔,随着书帖而转腕,虽未真个行笔,却亦不敢有丝毫怠慢,心意神皆沉入其中,初初品得一遍,额间竟见细汗。抹了把汗暗赞:妙哉!此帖由秃笔而就,极考腕力;不想陆舒窈一个柔弱小女郎,竟亦有如此笔风。
品得三遍,再行润笔,竟不知天时已晚。来福掌灯而起,笑道:“小郎君,该练剑了!”
“哦!”
刘浓抬起头来,新月竟已爬上树梢,揉着手腕奇道:“祖言怎地还未归?”
来福捧剑而出,笑道:“小郎君,要不,我去看一下?”
刘浓持剑起得个引剑式,怀剑于胸,眼观鼻、鼻观剑,笑道:“这可不比在自家庄中,哪能如此随意,你持灯去竹林前候得盏茶光景,若尚不至便回来。”
“是!”
来福沉声一应,捉灯而走。
刘浓沉心静神已致极,随后一声轻喝,剑光若雪炼,霍霍纵展于院落之中。
隔壁。
陆舒窈正于梨树下发呆,隐约听得前院有异,悄声问道:“在干嘛呢?”
抹勺轻声答道:“在飞!”
蕴幺道:“瞎说,又不是真的仙人,怎会飞?”随后,她转过头,看着自家小娘子,求道:“小娘子,这样好危险哦,要是让家主知道了……”
另一个女婢墨菊道:“是哦,抹勺,你莫乱动,小心摔着。”
月光下,三个女婢站于高处,掌着重叠而起的矮案。抹勺危危的站在矮案上,一边掂着足翘头张望,一边胡乱的朝梨树上够着什么东西,听得这话,她低声道:“嘘,莫惊了小娘子的簪子,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
蕴幺嘟着嘴道:“奇怪,小娘子的簪子,为何会飞树上去呢……”
女婢若兰则道:“好累哦,能叫人帮帮么?”
陆舒窈眨着眼睛,淡声道:“抹勺,若是取到簪子就下来。”
“是,小娘子。”
抹勺眼睛一转,心道:小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不看完,莫要下去……
突地,前院人立剑收,随即院门口亮出一片灯光,来福和陆纳踏入院中,陆纳挑眉一眼,差点便看见抹勺,她赶紧低着头,拍着心口,细声道:“好险,好险!”
此时,前院传来陆纳的大笑声:“哈哈,瞻箦,汝竟会舞剑?”
刘浓收剑而立,徐徐归气,待得绵沉悄伏时,才转身笑道:“不过是强身健体之术罢了,祖言,可是庄中有事,此时才归?”
“无事!”
陆纳挥着手大笑,几个疾步行至近前,一股浓烈的醇香扑面而来,这香味仿若药草带着冷幽,丝丝缕缕往人心神里渗。
刘浓心中暗惊,凝目而视,只见其一步三摇,似醉非醉;面上作晕红,左右脸颊各有一坨;双目则似点辉,透着无比神彩。
服散!
眉间骤凝,赶紧将其踉跄的身形抚住,发现其胸前衣襟大开,脖子处有几处勒痕,急声喝道:“祖言,可是服了散?”
“然也!”
陆纳浑不在意的摆手,自己站稳身子,笑道:“适才至阿兄处,众人劝食散,不得已只好服了一贴。心中掂记瞻箦尚候,便未与他们行散,不料仍是回来迟了,瞻箦莫怪。”
服散而不行散?作死么!
“祖言,糊涂!”
刘浓大惊而喝,命来福速速取得温酒,让其饮了,再命来福备上些冷食,便疾疾的拖着陆纳窜出院外,大步陪其行散。服散之后的行散即是关键,若散行得不好,命亦会丢!刘浓不敢有些许大意,一面陪其说些有趣之事,一面观察其面部神色。初时尚好,陆纳健谈如有神助,每每惊出妙语。过得三刻后,便见其一声大喝,似觉浑身燥热耐奈,竟把身上的袍子一扯,袒胸露腹方才连呼痛快。
刘浓见其浑身光洁如玉,而其却似有骚痒;然并不作奇,此乃行散现象,正逢来福捧着冷食追上来,便让陆纳服食。陆纳捧着食碟狂吞乱嚼,足足吞得三碗才舒出一口气,眼中的神蕴亦渐渐隐去,问道:“还有否?”。刘浓便让来福再去多备些,走着走着,陆纳突然一阵猛烈颤抖,眉间紧锁,面呈痛楚之色。
糟糕,散行得慢了!
陆纳拼命的走着,嘴里却无意识的嚷着:“瞻箦,好热……好冷……”
急不得,慌不得!
刘浓强自压住心中慌乱,举目四看,恰逢此时他们已行至一处水潭前,此处柳林深幽,便是月华也难以触及,想来潭水应如冰浸。
不敢再耽搁,趁着陆纳行至潭边时,将其撞入潭中,知他不会游泳便纵身跃下。
“扑通!”
二人坠入水中,溅起水浪翻滚。
潭水森森,经此速冰,陆纳精神回复些许,却因不会水而乱抓乱扒。幸而刘浓久习剑术,身强力壮,单手死死的箍着,不让其乱动;另一支手则牢牢的抓住潭边青石,借力将其提出水面以免淹死。足足冰得有小半个时辰,陆纳才总算检回一条命,刘浓却冻得脸色惨白如纸。
“小郎君!”
过得一阵,来福赶至,骇得面色大变,赶紧跳下来替换,刘浓爬上岸心中感概万分:这五石散,真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稍不留神,则会要人命啊!
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亦上岸。
陆纳双手撑在背后瑟瑟作抖,大声道:“瞻箦,我之命,乃汝救尔!”
“祖,祖言!”
刘浓牙齿打着颤,心中好笑且恼,压得半天才镇住神,沉声道:“祖言,切莫再如此行事。散之一物,亦药亦毒,不服亦罢!”
陆纳看着他,面色羞惭,双眼却若星辉。
来福担心刘浓冻坏身子,急道:“小郎君,咱们速回吧!”
三人回转云胡院,尚未行至院口,便见迎面挑来簇簇灯光。
“可是七哥?”
声音急急的,正是陆舒窈带着四个女婢寻来,见得陆纳无事,暗中松得一口气,正欲责言;偏首见刘浓一张脸煞白浑身直哆嗦,心中没来由的一揪生疼,赶紧命小婢加疾脚步。
回至院中,三人匆匆换了干净衣衫。
陆舒窈亦顾不得那许多,命小婢煮热酒来,命刘浓速饮。陆纳行散刚毕,尚饮不得酒,且差点闯祸,只得尴尬的看着小妹指东命西,热酒姜汤的忙个不休。
三大碗姜荡灌下去,胸中似藏火炉。
刘浓再默然导气将汗逼出,沐浴之后再换一套衫,竟觉浑身上下轻松无比,真似飘然若仙也;再见陆纳神色窘迫,有意开解,遂打趣笑道:“祖言,日后不可再服散。若是想领略仙趣,不若随我一起泡冷水、喝姜汤、再出汗,一样痛快!”
陆纳愣愣地尚未言。
陆舒窈已悻悻的嗔道:“胡言乱语作甚,好生生的,偏要去……”
脱口而出,嘎然而止。刘浓面窘,陆纳咂舌……
半响。
陆舒窈顿得一顿,睫毛微眨,随后朝着二人浅浅万福,淡声道:“七哥、刘郎君,你们早些休憩,舒窈告辞!”说完,亦不待二人接话,便携着那群女婢回君归院去了。
“瞻箦……”
“祖言……”
二人同时呼唤,随即放声大笑。
笑声未毕,听得来福在门口大声问道:“谁?”
来人高声呼道:“七郎君,七郎君!”
西园出事了!
陆纳与刘浓赶至时,场面已乱成一团:院中,几个郎君衣衫零乱,正四下里追逐奔窜;其中更有人拿着剑,拼命的挥着,嘴里尚在嚷:“小小蚊蝇,竟敢伤我,吃我一剑!”
而地上则有几滴浅浅的血迹,一个小婢按着肩站在远处嘤嘤的哭泣。在院外,十几个随从跃跃欲上,却唯恐那几个拿剑的伤着人而有所顾忌。陆始神色惊慌的躲在院外安全处,乱嚷一通亦不知该如何是好。适才他们服散过量,行散尚未全尽;有人心思女色,哄然作闹、匆匆而回;焉知刚至院落中,毒性便发作。幸而那小婢躲闪得快,不然便会出人命了!
陆始见陆纳二人来了,疾疾窜过来,愁眉苦脸的叹道:“七弟,这,可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我怎知道!”陆纳面凝沉水,眉头锁得死紧,一时亦失方寸。
“唉!”
刘浓重重一声长叹,沉声说道:“两位郎君,得制住这些人,再以冰水镇之;如若不然,轻则落下病根,重则当场丧命!”
“刘郎君……”
此时,陆始已六神无主,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以往服散皆无事,几曾见过这般颠狂的场景,听得刘浓出言,苦笑道:“他们手中有剑,家随若近身,又恐伤及另外几个,武曲尚在赶来的路上。”
等不得,岂可投鼠忌器!
刘浓剑眉一扬,院中有三人带剑,若是能速速将这三人拿下,一切便迎刃而解,随手提了一根三尺木棍,向来福沉声道:“速战速决!”
来福嘿嘿一笑,顺手折得竹棍在手,笑道:“小郎君,些许小事,有来福则可,你就不必去了!”
刘浓道:“不可托大!”
言罢,挺棍便走。
陆纳大惊,伸手一抓,落了个空,跳着脚大声呼道:“瞻箦,瞻箦,莫去,快快回来!回来啊……”
在其看来,即便这些个郎君死光,于陆氏亦不过声誉稍损尔,怎可让瞻箦以身犯险。心急如焚时,便欲跳入院中,突地腰上一紧,回首见阿兄大摇其头,怒道:“阿兄,放手!!”
陆始不放,大喝:“七弟!!”
陆纳缓缓摇头,咬牙斥道:“汝,非君子也!”
二人纵入院中,来福抢步疾迈于前,一棍敲翻一个乱奔的;再横着一扫,逼退两个几近赤身**的;随后将小郎君拦在身后,朝着那执剑的三人扑去。
张迈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喝道:“咦,蚊子,竟敢前来!报上姓名,吃我一剑!”
“汰,汝才若蚊蝇!”
来福一声大吼,将那张迈生生震住,身子则顺其剑身擦过,一拳头擂去,弄晕;迎头一剑剁来,定身侧肩避过,反棍一抽,将其抽软于地。回头欲顾小郎君,却见小郎君犹若虎入羊群:木棍乱点将那执剑的撩翻,随后纵身追着那群乱奔的家伙一阵抽。
“啪,啪啪!”
倒得一地!
徐徐收棍,负手月光中。
院外,十几双眼睛目瞪口呆;稍远些的地方,陆舒窈将将下牛车便看见这最后一幕,紧紧的抓着裙摆,抬首望着明月,声音低喃:“谢谢你,三官大帝!”
“霍!我要习剑术……”林子口钻出个小郎君,挥着根竹枝比划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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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美目盼兮
夜月高悬,喧嚣的陆氏庄园回归静湛。
西园中被敲昏的诸人,在冰水的激发下神智惭复,尽皆向刘浓致谢不敏。刘浓看着这些狼狈不堪的世家子弟,暗中缓缓摇头,特别是那张迈满脸污渍,胸前尽是口水白沫,心道:这便是祖言所说的猪醉了。
陆舒窈见左右无事,便未进院中,携着乱舞竹枝的小郎君悄然离去。
刘浓、陆纳辞西园而回云胡院。由始至终陆纳皆未给陆始好脸色,陆始只故作未知未见,刘浓心中微奇却并未问询。闹腾了大半夜,二人不觉困乏,反而颇有些兴奋,索性对坐月下彻夜长谈。
陆纳笑道:“瞻箦上哪习的好剑术,几可以一当十。今日与你相较,方知我辈皆是身弱体浅之辈尔。君子六艺,礼、乐、射、御、数、书,汝怕是已然尽通矣!”
言至此处,挑着眉续道:“不知瞻箦,可否传授一二啊?”
古之君子六艺皆通,射泛指弓、剑之术。春秋战国时诸子游学,多行山川水道,常有强盗拦路而劫,是以几乎人人精通剑、箭。到得秦时,始皇虽焚书坑儒再收缴天下之兵以制武,然亦制不得诸子百家暗中携剑而行。再至汉时,武帝罢百家独尊儒术;为迎合朝庭,儒家子弟此时便有偏重,逐渐弃射、数、御而专攻礼、乐、书。直至三国,乱世滔天群雄并起,剑槊弓马再度耀若星辰。
然,悠悠乎不过几十年,自曹丕施行《九品中正制》后,士庶之间壁垒森然犹若天堑。高门大阀子弟仕途皆有彰可循,锦衣玉食下便甚少有人再习武,终成以文治将,以兵书御武之势!
习武非是兴趣爱好,而是长年累月的打熬!
刘浓暗忖陆纳不过是一时起兴,遂笑道:“祖言取笑了,习武乃末道之事。若要强健身体,刘浓有卫氏传承的《五禽戏》,愿以之相赠!”
“卫氏《五禽戏》?!”
陆纳翻了个白眼,不屑的道:“休要糊弄我,家中尚存有稚川先生(葛洪)承自华元化(华佗)的《五禽戏》呢;我要学汝的剑击之术!莫非,瞻箦看不上我这个笨徒弟?”
看来其想学啊……
刘浓笑道:“祖言倘若真想学亦并非不可,先得戒散,再将《五禽戏》习炼千遍,随后每日练剑两个时辰,如此七八载,兄应能有所小成!”
“啊!”
陆纳面呈惊愕,随后稍想便知刘浓所言非虚,名将非天生,但凡功成名就者,哪个不是自小苦练!自问吃不得那苦,遂哂然笑道:“散倒是可以戒得,但诚如瞻箦所言,剑乃百兵之首,若想有所成非一日之功。罢罢,我还是练我的五禽戏吧,虽不尽意,亦不至拘了这大好身躯。愿学陶太守,年已五十尚搬砖不堕志;终有一日,我陆祖言亦将如朱中郎,披甲纵戈马,指兵以北!”
“哦!”
刘浓暗惊,眉锋不禁一扬,细观其神色不似作伪。心中却更为奇怪,非他信不过陆纳,而是此时嚷着要北伐的,尽皆是北地世家,江东门阀大多只图安逸,谁愿跑去洛阳、长安与胡人决生死!在其记忆中,陆纳以书文品性名传江左,乃是最正统不过的儒雅人物,官至吴兴太守、左名尚书。然,终其一生,亦和武事搭不上半点关系啊,难道史册有误,或是其抱郁而不得展志?
笑道:“文武皆可治国,祖言何必定要以身侍甲矣。”
陆纳不知想起了甚,神色竟有些郁郁,叹道:“昔日阿父问我,其志为何。我言:新亭之声,发之于昨日,不敢作楚囚相对尔。阿父言:南人固于江东,北地何干……”
言及此处,其略微一顿,子不言父之过,不可再续。然终是胸中积着少年盛气,遂大声道:“前几日,自阿父处闻知,鲜卑段匹蝉杀刘琨刘并州,中原又少一铮铮汉家儿郎矣;如今纵观,中原遍燃烽烟,饱受胡人蹂躏,十室不存二三,无数英雄儿郎尽皆翘首以望江东;然江东之地,大将军却屯精兵十万而不前,意欲何焉?”
言毕,忍不住的以手捶案,面露赤颜。
刘浓震惊:锵锵之音!谁言江东儿郎不愿匡复北土啊……
刘琨死了?其不得不死啊,此时之中原,各自为政,各自为战,乱成一锅粥。接下来的两年,还将死掉一大批胸有复土之志的英雄人物……
王敦?王敦之意天下人尽知矣,奈何其兵权在握,遥遥镇住建康,谁敢于此时说他半个不字?恐其早就在等待时机尔!
若让其寻得借口,顺着长江漫甲而下,谁人可挡?
晋帝司马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尔!尚不得不给他升官,听闻刚升其为江州牧!再将王导升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公,希望能让其顾着些皇家颜面,扼制其族兄,义固君臣尔!
王导?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一面不得不苦劝族兄别反;另一面亦真心为司马睿竭心怠力,望事有不谐时尚能保住家族根基。
而王敦,数年后必反!
这,便是如今之江东!这便是如今之天下!帝王不过是世家掌中玩物,而天下已非昔日之天下!
“瞻箦,瞻箦……”陆纳挥手唤着。
刘浓眯着眼睛徐徐回神,悄然抹去心中痕迹,拱手涩然笑道:“祖言,莫怪莫怪,适才听兄一言,竟不觉忘神尔!”
“哈哈!”
陆纳拍案笑道:“有何怪焉,瞻箦乃性情中人尔!罢,此事现下言之过早,待你我有功名在身时再续不迟。来来来,长夜漫漫,咱们咏诗才是正理!我先来……”
言罢,长身而起,振了振嗓子,朗声咏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石,不可以茹……”
一诗咏罢,让刘浓续咏。
刘浓挑眉笑道:“不知是那家女郎,竟让祖言以敖以游呢?”
闻言,陆纳挥着麈的手猛地一顿,随后竟面呈羞涩,搓手催道:“休得取笑,瞻箦乃醉月玉仙,快快咏得诗来……”
真让我言中了?
刘浓淡然一笑,亦不愿再行追问使其尴尬,自案上捉了一杯酒缓缓起身。抬首时,恰遇一轮新月如钩,泛着迷漫的气息洋洋洒尽四野苍阔,心道:洛阳与长安应亦同月吧?不知另一个世界是否亦同呢?你们尚好吗?我的故人……我的亲人……还有那个,我曾答应过将送你至洛阳的山莺儿,你们,尚好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矣!
心中悠然深往,情不自禁的漫声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声音柔中带沉,一曲如诉轻浅,婉转而不媚,清悠而不愁,仿佛带着淡淡的思绪飘至天宫,欲折桂花洒作星河,垂满头。
“妙哉!”
“妙也……”
两个声音同时赞道,一个是愣愣的陆纳,另一个则从后院飘过来淡若不闻。陆纳饮酒正浓,一时情怀尽开,索性跳至案上呼道:“小妹,你也来咏一首……”
半响,院后响起陆舒窈独特的声音:“折钩斜斜向翠微,潭中鹤影,树下逢君归。流觞半曲青颜寐,对酒邀月仙人醉。玉中童子冉歌飞,湘竹掩衫,蓦然凝蛾眉。琉璃镜中问是谁?春风拂拦燕未回。”
“咦!”
陆纳心中一跳,酒竟醒得七八分,苦着一张脸看向刘浓。
刘浓呆了!
这是词不是诗,此时尚未有这类体栽。陆舒窈果真聪慧亦擅咏诗,明显是在对他的“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做出回应。虽然很含糊、隐约不清,然,女儿家的心思本就细腻啊。
陆纳暗道:苦也,难道小妹真的……
刘浓暗道:苦也,她果然误会了……
良久良久,隔壁陆舒窈等了半天不闻他们咏诗,淡声问道:“怎地不咏诗了?”声音平淡而无奇,可若是细听,里面带几丝捉摸不定的轻颤。
陆纳苦笑,小妹多半对瞻箦生了情愫,自小她便被阿父娇纵惯了,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极是好强,一旦拿定主意谁亦改不了,若真是如此,阿父恐得气死。再转念一想:嗯,小妹倒是颇具眼光,瞻箦如此美玉,谁家小女郎见了会不喜爱呢?怪不得她要我带瞻箦住这云胡院,以前尚以为她是喜瞻箦之诗,现下看来……唉,若论相貌才学倒亦般配,可倒底家世相差过甚啊……
刘浓捉着酒杯浅抿,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陆纳,见其面显尴尬犹豫,遂笑道:“祖言,天时已甚晚,明日尚要游园,不妨歇下罢。”
“瞻箦!”
刘浓按膝而起,定眼看着陆纳,慢慢摇头让其宽心,笑道:“祖言,改日再闻君彻夜咏诗!”言罢,一个揖手转向室内。
唉!
陆纳暗暗一声长叹,看向后院,柔声道:“小妹,改日咱们再咏。”
“知道了。”
陆舒窈幽幽答着,身侧的小郎君突地悄声道:“阿姐,你之心意我知也……”
“你知?”
陆舒窈伸出根手指头点了下小郎君的额头,嗔道:“你知在何,我不知亦不想知。然,我却知你想跟人习剑,是也不是?”
“然也!”小郎君的眼睛顿放光华。
陆舒窈嫣然一笑,起身走向室内,边走边道:“静言,你休想,族伯断然不许的。再过几年,你亦要与我一样了……”
“阿姐,我想和你睡……”
……
整整逛得两日,方才将陆氏庄园游尽。
自那日服散之事后,陆始与诸人皆对刘浓极是感激便邀请共游。刘浓亦未行推托淡然相随,倒亦结识几人;虽不若陆纳那般知已,可多结交世家子弟终是好事,对名望的蓄养亦极有帮助。名望是需得人传诵的,如若孤芳自赏卧于深山中,谁人知你才华几许呢?
其间,陆舒窈遣抹勺来请刘浓观画,刘浓画技欠佳自然不会错过,只是每次皆会与陆纳一同前往。陆舒窈这个美丽的小仙子却仿若未觉,依旧淡雅相待,大方而知礼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人辩不出任何一丝异样。陆纳暗中揣度恐是自己多疑了,心中松得一口气,却又莫名觉得有些遗憾……
云胡院。
刘浓临摹着《平复帖》,陆纳则被陆始唤走。来福侍在一侧,将左伯纸换了一张又一张,最后竟垒作厚厚的一叠,心道:别的郎君都在游玩,只有我家小郎君尚在练字。真用心、真聪明、真厉害!可是我却一个都认不得……那个字,好像蚯蚓哦……
刘浓勾完最后一笔,将狼毫搁在笔架中,揉着手腕打量。字迹临摹的尚算规整,转笔时刚柔亦得体,但却只是粗粗形似。若不与平复帖相较尚能看得,可若两相一对则高下立判。不愧是千古名帖,岂能这般容易便临摹出几分骨髓!然,只要终日不辍,再得名师指点,总有形神皆备的那一天啊。
“刘郎君!”
有人自院外来,回头见是抹勺。
抹勺万福道:“刘郎君,我家小娘子画作成了,请你去一趟!”
“稍后就来!”
抹勺再度一个万福,笑道:“刘郎君,适才七郎君于归途中被小郎君叫走了,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
嗯?!
刘浓尴尬不已,面色仿若红玉透染,确是想待陆纳回来再去。焉知却让人一语道破,最近这两日皆在刻意的避嫌,看来今日是避不过去,心中则稍有些惴惴:陆小娘子美丽宛约,教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可是这好感却带着隐约距离。若说只为声誉着想,断不能再吹皱一池春水,可……
罢,直指本心!
笑道:“这便去!”
抹勺神情顿松,弯着眉眼甜甜一笑,碎步在前引着路,心里却道:这刘郎君可真好看,可心亦真沉,他和小娘子,能成吗?小娘子定是喜欢他的,不然怎会废恁多心思……
……
陆舒窈端端正正的跪坐在浅黄色的苇席中。
她今天极美,穿着最喜欢的鹅黄对襟襦裙,宽领,浅露着嫩白修长的脖子。挽着随马髻,梅花金步摇斜插于两侧,漂亮的两把小梳子刚刚点过浆露,唇间则抹着桃红;面上并未涂胭脂,因为它们现在正浅红。若自上往下视,襦裙四铺而开,中间嫩嫩一点花蕊。若平目直视,娇艳的让人心悸。
吴郡的骄傲,陆舒窈啊!
乌桃矮案上摆着长五尺、宽两尺的画卷,墨色刚凝不久,一切皆是清新,若是轻轻一嗅,定是墨香满怀。画中的郎君真美,眼睛像湖水一样深幽,若是细看定会陷入其中。
而这,她略懂、略懂……
偏着头左右一看,静悄悄,三个女婢早就被她以各种理由摒退。
一切皆好,无人打扰!
“小娘子,刘郎君来咯……”抹勺在院外大声说着,人尚未至,声音已扑入帘中。
嗯!
她微微镇了镇神,身子缓缓的直起来,眼睛平视前方,嘴角浅笑……
第五十一章 兰心蕙质
君归院正厅。
湘帘挑卷,抹勺将四窗竹帘尽皆挂在边角,随后默身悄退。
明堂,洁亮。
刘浓轻吐一口气,心中稍安,于院中正了正冠,除木屐徐步踏入苇席,未先观人,垂眉揖手道:“刘浓,见过陆小娘子!”
话将出口便悔,往日相见亦无这般慎重啊!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镇定!
“陆舒窈,见过刘郎君。”
刘浓眼敛悄提,对面的小女郎正微微弯着身子,十指按在腰间,小小的,指尖染着桃红豆蔻。心中悄悄一跳,瞬间拂平,落身跪坐略斜三分,笑道:“昨日来时,尚以为画作需得再过两日方成,不想小娘子竟……”
“刘郎君,观画吧。”
陆舒窈轻声打断他的话,随后迎上他抬起来的眼睛,定住,一分不让,半晌,脆声道:“连夜赶的,刘郎君没见画墨尚未凝尽么?莫非,见而不见?”
话中藏话,言辞锋利,陆舒窈竟有这一面!
刘浓心中微惊,不知这小女郎要干嘛,不敢轻易接话,小心翼翼的凑近矮案,见画墨果然刚凝,焦、浓、重、淡、轻,正在徐浸而变色,画作则仿若活物。
如此观画,恰能得窥画风神韵,亦可于浸色时揣摸其画技。但见得,焦浓五色互染,各色画墨或堆或浸有浅有深;待得墨浸止时,便似画龙点睛,整幅画眨眼间跃然于纸。不论是柳下人,亦或潭中鹤,尚是饮酒郎君皆栩栩如生。两人一鹤,姿态虽各呈不同,然却似有一根绳牵,相互呼应,对对增辉。
刘浓抚掌赞道:“妙哉!”
“妙……”
陆舒窈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举止,听得称赞,正想顺口问一句“妙在何矣?”;恰逢他转目投来,两眼一对,见他神色颇具尴尬,尚带着些小孩童的羞涩与防备,不知怎地心中一软,咬了咬嘴唇,改口道:“妙便好,刘郎君,前些日子你答应过的,现下请作题!”
“嗯!不敢有忘!”
刘浓淡淡一笑,身子微微前倾,胸中早藏物以待,遂笑道:“小娘子之画美不可言,然刘浓字丑不便行书,可否由小娘子代笔?”
“你且道来!”
陆舒窈宛尔一笑,她当然看过刘浓的字,若说丑亦不丑,可就是刀工斧凿太重,应是尚未寻到笔髓在何。伸手自案上取得细毫笔,默然待其作题。
头歪歪,很可爱。
刘浓不敢看,只想早点题完开溜,朗声道:“春末,葛霁漫野潭。鹤唳青云间,未返。树下着冠,侧有俊颜。熏熏不闻然,孤辜随影璇。有子二人,悠游未闲。有雏初萌,眷顾若绵。何时,入画帘。”
“有子二人,悠游未闲……”
陆舒窈一边默念而随,一边落笔,笔行似涓水转逆如飞,待书至最末时偏着头想了想,落题:刘瞻箦言题,陆令夭代笔。
陆令夭,陆舒窈之字。
题罢,她对着画纸缓缓吹了几口气,看着那两个并列着的名字满意致极,将笔轻轻一搁,笑道:“刘郎君,若不嫌舒窈画得难看,愿以此画相赠。”
刘浓笑道:“已得陆小娘子笔传丹青,若再蒙赠画刘浓实在受之有愧。嗯,此时天色……”
陆舒窈道:“天色不晚!”
“啊……”
刘浓唰的一下脸红了,正欲说话,却见陆舒窈盯着他的左手,浅浅的笑道:“刘郎君,舒窈幼时愚钝,阿父赠我一只金环莺,每日我都要与它说话,闻其声而知喜悲。忽逢一日,不知何故,金莺萎焉不思食。正心忧且急时,七哥来了,言:其思飞矣!”
言至这里,她顿住,神色略显迷离且悲凄。
刘浓看得不忍,叹道:“唉,而后呢?”心里则道:而后她多半将鸟放飞了,随后哭得稀里哗啦罢……
果然,陆舒窈幽幽的道:“而后,它就飞走了,再未归……刘,刘郎君,你会飞走吗?一飞不归……”声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她低下头。
唉!
刘浓心中暗叹,到得这时若说还不知她的心意,那则是自欺欺人了,下意识的便想去抹颤抖着的左手。便在此时,陆舒窈突然轻声道:“不可!”
嗯?!
刘浓右手顿在半途,木然。
室内极静,半晌不闻声!
突地,抹勺在院外大声道:“抹勺,见过大郎君、七郎君!”
呼……
刘浓悄然呼出一口气,洒然一笑长身而起,正欲转身迎向院外,听得一声轻喃:“我之心,你知!你之心,我亦知!”
再顿!
“扑,扑扑!”
院外木屐声脆响不断,陆始和陆纳联袂而至,后面尚跟着嘟着嘴的小郎君。陆始挑眉见刘浓立在厅口,神色一愣,随后便见自家小妹至厅室踏出来笑道:“大哥,七哥,快来,我的画刚作成。”说着再迈几步,扯了扯陆纳的袍袖,嫣然笑道:“七哥,适才抹勺请你和刘郎君,你为何不在?倒教刘郎君独自来了,这岂是待客之道!”
陆纳看着自己的小妹,眼睛转了两转,仿若恍然大悟,朝着刘浓揖手笑道:“哦,对,刚才有事耽搁,瞻箦莫怪,莫怪,画作如何?”
刘浓笑道:“我亦刚至,尚未观过。”
陆始心中凝惑尽去,朝着刘浓拱了拱手,随后向陆舒窈笑道:“小妹,我此来便是想借你墨画,以便与众好友细观分享,不知可否?”
“不可!”
陆始奇道:“为何不可?”
陆舒窈淡声道:“若是大哥七哥自可观得,可若将我的画与不相干的人看,不可!”说着,转身缓缓向室内而去,与刘浓擦身而过。
一缕幽香暗浸。
擦身之时,她再道:“况且,我已意欲将其赠人!”
小郎君大声叫道:“阿姐,是送我吗?”心里则在腹诽:唉!阿姐在撒谎,那只美鹤亦在撒谎,就连七哥亦随之而附,撒谎!唯独一个笨蛋,撞墙!我呢?我要习剑术!阿姐,切不可忘啊……
入室观画。
陆始面色有些悻悻,可也知小妹心意既定便再难更改;陆纳心不在焉,眼光则在小妹与刘浓身上飘来飘去;刘浓神色淡定自若只顾观画。
陆舒窈端着世家女郎的温雅,漫不经心的悄声说道:“七哥,当年,你诓我放飞金丝莺儿……”
“噗……”
陆纳正在举壶饮酒,听得此言,一口酒喷得陆始满脸,幸而刘浓敏捷闪得快;可如此一来却惨了那幅画,被喷得斑斑点点。
“呀,我的画!”
陆舒窈大惊,奔上前细看,随即脸色侧然,眼泪就欲夺眶而出。陆始心中恼怒,却亦无奈,只得抹着脸责道:“七弟,怎地如此无状,好好一幅画尽毁于汝!”
陆纳羞然,不知所措的搓着手向小妹赔罪:“舒窈别哭,是七哥不好!你罚七哥,怎么罚亦可以……”
“不然!”刘浓朗声为陆纳解围。
陆舒窈回首看向他,眼眶中泪珠滚出来,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极是楚楚可怜,嘤嘤地问:“为何不然?画已毁了,我本想……”
“无妨!”
刘浓重重的点头,指着画中斑影,笑道:“陆小娘子且看,这几处着酒不重,现下正行晕开。若不碰触待其自干,想必更增别样色彩。”
顿一顿,随后指向那浓浓的一团,说道:“嗯,这里,何不再借势勾出云彩?”
“妙哉!”
陆纳赶紧拍掌赞道。
陆舒窈瞄了陆纳一眼,他顿时涩然不言,随后她再看向刘浓,问道:“刘郎君,真的,尚好吗?倘若描出来后,不好呢?”
“嗯……”
刘浓再度慎重点头,索性解围解至底,笑道:“定是极好,若是不佳,刘浓厚颜请陆小娘子将此画相赠,我亦好偷习些画技!”
“哦,那好吧!”
两盏茶后,刘浓得了一幅画。
陆纳笑道:“小妹,昔日诓你放走金丝莺,改日我便再送你一只!”说着,向自家小妹眨了眨眼睛,心里则道:唉,小妹估计是铁了心!亦不用寻,现成的美鹤一只……
陆舒窈喜道:“七哥,一诺值千金!”
小郎君亦跟着提醒道:“阿姐,一诺值千金!”
陆始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总觉他们的话语透着诡异,可委实揣度不出异在何处;因见画作被刘浓得了,便准备去西园与好友相汇。
这时,院外有随从急急而来,说是陆玩到了,即将进庄园。
……
一辆华丽的牛车由南而来,坐于其中的华服中年男人履着三寸短须,面带忧色的看着帘外景色。他是江东陆氏陆玩,官拜侍中。昔年,王导想与江东门阀缔结联姻,首先想到的便是陆玩,便对其言:我王氏子侄,君可任选一人作婿。他自然不允,答曰:吴郡的骄傲,岂可外嫁乎!
东晋建立,他待北地世家稍有改观,便入朝为侍中。不料因其名望甚重,竟被王敦看中欲聘其为军府长史,王敦狼子野心,天下何人不知?陆玩自不愿前往豫章,一再推拖;而今王敦竟以军令相逼,令其择日必须前往军府任职,不然则是有违军令!
唉!
已身为晋室之侍中,本不需承受豫章军令,焉知就连晋帝司马睿与王导亦劝其前往,言不可轻易触怒王敦。如今之晋室,到底是何人执掌!
陆玩重重叹得一口气,看着帘外的华榕树修而高直,心中暗悲:此次若往豫章,怕是名声再难保;稍有差池,说不得尚会给家族带来无妄之灾。然,却亦不得不往矣!
“阿父!”
女儿独特的声音响在远处,陆玩脸上愁色顿消,看着远远漫来的鹅黄身影,笑颜慢慢的溢满,呵呵笑道:“舒窈,慢点,当心脚下!”
与此同时,一批青俊郎君自庄门处而来,相汇之时,纷纷上前见礼。陆玩含笑勉励一、二,待刘浓上前时,见其风仪过人、俊美无比,眼睛一亮,笑道:“华亭美鹤,好,甚好!”
相携入庄。
陆玩边走边考量众人学识,时尔称赞,时尔抚须不言。待行至红楼处时,见高楼危危直而向天,身侧又围绕着十余少年俊颜,忽得登楼兴致,便携着女儿的手,迈向高达六丈的亭楼。
此楼甚高,内作卷梯而上。
梯陡且窄,为安全计,人群间隔极远。刘浓恰好在陆舒窈身后,上梯时她将裙摆提得略高,因天已渐暖,襦裙下只着短衬裤,不仅露出金丝履,就连脚踝亦浅露在外。嫩白胜葱玉的踝间,松松绑着一对小金铃,有襦裙遮掩时尚不闻声,此时便听得有铃声,弱作浅吟。
刘浓目光相投,心中一阵温软。如此美丽的小女郎真心相待,若说不动心岂不作伪。自陆舒窈说出那句知他之心的话来,便已拿定了主意。江东陆氏与华亭刘氏相差甚大又若何?即便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又若何?男儿立志于四方,岂可连真心亦问不得!
恰逢此时,陆舒窈于转梯处悄然回首,嫣然一笑若百花开放。只得一眼,她便辩出了他眼中的迷乱与温柔,还有那些让人脸红的火灼。转过头,心中似有小鹿轻撞,情怀却甜蜜无比。心道:他的心,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喜欢我的……我亦喜欢你,骄傲的美鹤,刘瞻箦!
金铃响作清扬,金丝履踏得轻快。
陆舒窈像盛开的桃花,满心皆是欢喜。自她在虎丘见他的第一眼,她便喜欢上这只华亭美鹤;那时的美鹤多可怜啊,受诘难与潭,折断翅膀仍旧翱翔;她喜欢他的诗,教人迷离而难忘;她喜欢他的人,像只一步三回头的小兔子;这只兔子,教她梦中笑过、恼过,最终让他停止回顾,真不容易啊……
“格格……”
陆舒窈忍不住的笑了,却见阿父回过头面带疑色,她悄悄轻吐兰舌,突地指着亭外,浅声呼道:“阿父,快看,好美的鹤……”
“唳!!”
鹤啼长空,自云间而出,穿破夕阳。正于此时,刘浓踏上亭楼,落日注金一半一半,映得青冠泛辉、玉面生烟,直直扑入陆玩眼帘。
其情不自禁的赞道:“若论风仪,我陆士瑶悠悠几近四十载,所见青俊郎君多矣!然,唯觉只有士衡族兄、卫氏叔宝可与汝相比!”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笑道:“陆侍中过赞,士衡公千古豪士,卫世叔通脱极雅,二人皆是人中俊杰,岂敢相提并论,刘浓愧煞也!”
“嗯,不骄不燥,甚好!”
陆玩极是满意的点头,心道:幼年得名、少年增辉,尚能如此谦逊实不多见。遂笑道:“月前,汝使我得见卫巨山《四体书势》,此情尚未谢过。嗯,我有一题,若汝能解,一并谢之,如何?”
刘浓揖手道:“请陆侍中,示题!”
第五十二章 桃之夭夭
落日西悬,红楼触颠。
尖亭甚广,长宽各有三十步,其间置有环围矮案,地上则铺着青麻苇席。女婢们在案上置放各色吃食,随后将六面帷幄挑开,顿时金光扑面而来。
骤然,极野之阔!
陆玩自矮案取得一盏酒,邀刘浓徐徐迈步至亭边,抚着齐胸雕栏,逐目远处障障青山,侧首笑道:“世人皆言华亭美鹤擅咏、擅辩、擅音。今日我之题则不然,只作一言,汝可凭心而答!”
刘浓淡然道:“愿闻侍中之言!”
陆舒窈听得这话心中焦急,阿父怎可问人不擅长的呢?暗中替刘浓鸣不平,却亦不敢表露而出,悄悄的倚在栏边,偏着头听阿父问甚。
陆玩似有犹豫,半晌方才暗中作决,说道:“《易经》有云: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瞻箦,你可道来!”
易经?!
刘浓初闻稍惊,随后即定。清谈辩论时,多不离老庄与易经,好在近些年苦下功夫,再得杨少柳这个名师指点,此题虽是题中藏题,然尚难不住他,况且陆玩亦只是让他凭心而答,并非辩论只作注解则可。
稍徐。
朗声答道:“时也,潜龙勿用也;势也,飞龙在天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以厚德载物。时止则自止,时行则自行,君子矣!其道自光!”
言罢,朝着陆玩长长一个揖手,据其所知:陆玩有此一问,亦不为奇。陆玩一生正正应了刘浓这句话,虽因身侍王敦而遭致声名稍损,且王敦事败之后更差点被禁锢。但也只是匆匆半年,便因品性声德过隆,再度被朝庭起复拜为侍中。随后,升任扬州大中正,至此一路高歌,最终位列三公!
“君子矣!其道自光!”
陆玩眼亮若星,胸怀尽畅,然也,只要自己秉持风范,且有江东巨阀根基在身,若不行奸恶之事,无妄之灾定然自避也。此时,再持杯盏以观刘浓,见其温文儒雅,真若玉树临风,遂将盏一递,笑道:“来,瞻箦,满饮此盏为谢!”
“阿父……”
陆舒窈再也忍不住了,正欲说话。刘浓岂敢让她显露痕迹过早,赶紧伸手把酒接了,一口饮尽,笑道:“谢过侍中赐酒!”
尾音稍重!
陆舒窈这才惊醒,小梳子一眨,悄然镇住心神,漫不经心的偏过头,心道:刘郎君好谨慎啊,唉,阿父以前说断然不会将我嫁给北地世家。可,刘郎君又不是北地世家……他是,是新晋江东世家嘛……尚是家主呢……
陆纳捉着酒壶摇过来,见小妹面色幽然,知她心意在何,便上前笑道:“阿父,瞻箦日日有竹叶青可饮得,若只是一杯水酒答谢,恐惹人笑我陆氏尔!”
“哼!”
陆玩一声冷哼,瞥其一眼,沉声道:“汝终日只知饮酒,除了酒汝尚知何物?稍后,我要考究汝之学识,若无长进……”
小郎君脆声道:“阿叔,若无长进,便罚七哥陪我钓鱼吧!”
啊?嗯?呃!
众人这才发现,小郎君竟不知何时钻到近前,至卷着的帷幄中探出个头,正嘻嘻的笑着。
经这一打岔,陆玩忘记教训儿子,看着小郎君呵呵一笑,将其从帷幄中揪出来,细细一阵打量,心中又是怜爱又是疼惜,笑道:“嗯,便让他陪静言钓鱼!”
……
弯月斜垂,一夜鱼龙舞。换杯推盏时,再各尽诗书。一干少年郎君皆想在陆玩面前获得好评,各番本领齐下,虽无异彩纷呈,倒亦其乐融融。
席间,张迈饮酒过酣再作长啸,亦不知是因心怀放开,或是偶得神助,其声竟现滚音再不为驴鸣,惹得陆玩称赞颇有江东小步兵风范。而其反倒拉着刘浓劝酒,其言词甚诚:若无瞻箦昔日解围,使我痛定思痛欲改;再逢那夜服散后得遇一棍,使我醒后心神大开,恐不能作矣!
当头棒喝吗?如此亦能使人心神大开!
刘浓心中不由得好笑,转眼却逢陆舒窈明眸悄转,若隐若现。
席散后,刘浓、陆纳、陆舒窈归行于月间林中,半途陆纳被其父遣人叫走,唯余二人默行。机会千载难逢啊!聪明伶俐的抹勺怎会放过,拉着蕴夭她们缓缓辍在小娘子身后,竟越离越远。
夜月如水,清而不华。
半丛月光洒得陆舒窈恍若月中小仙女,刘浓微笑的行于其身侧,闻着淡淡的清香只觉得满心清宁。
“刘郎君!”
陆舒窈背着双手,轻轻一声唤。
刘浓答道:“嗯?怎地了!”
“刘郎君……”
陆舒窈再唤,稍稍的侧身,偏着头看着月下的美郎君,心里好甜。
刘浓眼光与其相对,心中温软如水,柔颜笑道:“路尚远着,可以稍歇,但不可停,不然终难及彼岸;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若至彼岸,应是欢喜!”
“嗯!”
陆舒窈重重的点头,知道刘浓是说她方才冒失,可是心里却极喜,他总算不躲了,轻声道:“刘郎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舒窈心里好欢喜……”
言至此处,她定眼看着刘浓,眸子亮若星辰:“舒窈,不无情!”
声音轻浅,然字字如顿。
恰逢一片竹叶坠于其发髻,刘浓上前一步替她摘了,柔声道:“舒窈,我亦很欢喜……”
前方有人挑灯而来。
一声呼唤:“小郎君!”
是来福!
二人分开,间隔一步,陆舒窈眨着眼睛回归淑雅,刘浓淡定自若。可是二人的心,却仿佛彼此牵连着,随着缓慢的步伐而悸动。
行至分别处,刘浓揖手,淡然笑道:“陆小娘子,刘浓明日要归家,现下便提前和你作别了!”
“为何?”
陆舒窈微微一愣,随后见刘浓缓缓摇头,而自己身侧尚有四婢环围,言语极是不便,只得浅着身子回礼,轻声道:“刘郎君,一路随风……”
……
竖日,清晨。
林间鸟儿轻唱不休。
刘浓准备今日归家,早早便的起了,焉知有人比他起得更早,刚一开门,便见陆纳倚着廊柱笑道:“瞻箦,何不过两日再走?”
刘浓笑道:“好友已然尽欢,游园也已尽兴,尊长既已见过,理当归家。祖言,莫非,昨夜伤离别尚未伤够否?”昨晚陆纳咏了大半夜的离别愁殇!
“哈哈!”
陆纳放声大笑,说道:“瞻箦休得取笑,与君伤离别,令人愁绪满怀,是以情不自禁尔。幸而,吴县离华亭不远,哪天我若是酒不够饮了,便去找你!”
刘浓笑道:“美酒三百坛,正待君来!”
“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
陆纳再道:“瞻箦,阿父托我带给你的行书笔记,得闲一定细观,可莫要轻视!”
刘浓正色道:“岂敢轻视,正要前往拜谢陆侍中。”
这时,来福手捧画卷,身负背囊而出,笑道:“小郎君,尚有一件袍子呢,来福要不要去问问?”
袍子?
刘浓微微一愣,随后想起有一件被墨污了的箭袍尚在陆舒窈处,洒然笑道:“走吧,不必了!”他和陆舒窈之间的路尚长着,不急于这一时。
出云胡院,随陆纳一起前往拜别陆玩。
陆玩对刘浓映象极是不错,醇醇一番勉励,再在行笔上叮嘱几句,才命陆纳代其相送。陆纳则一直送出沿湖曲道,牛车在华榕道口停步。
二人下车作别,恰逢此时陆始亦在送其好友。
陆纳看着不远处的张迈,突然笑道:“瞻箦,前几日不是问我何为犬宝么?如今可想知道?”
刘浓笑道:“江东小步兵张仲人,品性实佳亦是个放任人物,咱们便不在背后相议了吧。祖言,就此作别!”
言罢,深深一个揖手!
陆纳还礼,对揖!
刘浓跨上牛车,于车辕上回望一眼陆氏庄园,心中微微有些泛奇,随后淡然一笑,挑帘而入。来福正欲扬鞭催牛,突听陆纳说道:“过山口时,宜放缓!”
嗯?
来福偏着头想了想,答道:“好勒!”
“噼啪!”
扬手抽了一记空鞭,鞭声清脆,青牛闻声而啼“哞!”……
陆纳负手于树下,目送牛车渐渐远去,渭然喃道:“瞻箦,小妹,此路多艰尽是坎坷,需得一路珍重,一路相惜啊……”
陆始送友而至,见陆纳尚在凝望,奇道:“七弟,车已无影,为何却不归?”
陆纳淡声道:“送别不在影,意当随友归!”
“等等啊!”
这时,小郎君自远处奔来,边奔边嚷:“等等,我的剑术,剑术……”
陆始眉头微皱,叹道:“静言就这么放任着,如何是好?”
“不然,我看尚好!”
陆纳哈哈大笑,迎着小郎君便去,行至近前时一把将其拽住,笑道:“静言,走,七哥陪你钓鱼去!这回,咱不钓螃蟹,咱钓大鱼!”
“不要,你们撒谎……”
……
骄阳如虹,漫遍山岗。
来福在辕上笑道:“小郎君,现在看陆氏庄园,一点点大!”
“隔得远了,所以如此!”刘浓微微一笑,车厢内横放着一幅卷画,怀中亦多了陆玩的行书笔记,心中满满的皆是欣喜,心道:虽只几日,然所获良多啊!
“小郎君,爬岗了,坐稳!”
“嗯!”
车身逐渐倾斜,刘浓靠着后壁随车而摇。将将爬至平稳处,来福“吁”的一声止住牛,笑道:“小郎君,尚有人来送别呢!”
声音中透着喜意!
刘浓心中似有所感,莫名一颤,挑帘而出,随后暖意爬满胸怀。只见柳树旁停着一辆牛车,树下则俏生生的倚着个小女郎,暖暖的朝阳拂着鹅黄的裙衫,她美美的笑着,与初日一样温软。
跳下车,疾疾行至近前,笑道:“你怎地来了?怎地不见抹勺她们?”说着,便拿眼四处搜寻,样子有些滑稽古怪。
“格格……”
陆舒窈轻然一笑,咬着唇浅声道:“勿要担心,刚才在岗上看见你的车,抹勺便带人去闲逛了。车夫是七哥的随从,断不会多言的。”
“哦!”
刘浓稍见涩然,容不得他不小心啊,毕竟现下华亭刘氏与江东陆氏相差太远。再听闻陆纳已知此事,心中并不惊奇,祖言是知晓分寸且值得信任的人,他能派车夫前来,便已说明其态度。
心中略松,眼光漫向岗下的陆氏庄园,突地想起一事,遂笑道:“六年前,途经此地,闻得鹤鸣九天,曾吹埙一曲以祭士衡公……”
闻言,陆舒窈的眼睛刹那晶亮无比,忍不住的打断其言,轻声惊呼:“六年前,吹埙的是你?”
刘浓淡然笑道:“嗯,那时我刚离开建康至华亭,怎地了?”
“刘郎君……”
陆舒窈浅浅一声唤,嫣然笑道:“刘郎君,可知否,你在岗上吹奏,我与七哥他们听闻,尚追出来呢,可惜未能追上。只是听得路人言:岗上来了个小壁人。这小壁人,原来,就是我的郎君啊……”
原来,就是我的郎君啊!
一语既出,二人皆震!两目相投,尽皆倒映着各自的身影。
清风徐绵,幽香飘漫。
刘浓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小仙子,胸中怦怦直跳,悄悄的伸出手,试探。陆舒窈眨着小梳子,脸上红扑扑的,壮着胆子颤抖着手指,暗迎。
一触,温凉。
刘浓手心微阖,她反手扣着。两人齐齐呼出一口气,随后相对绵绵而笑。
陆舒窈忍着羞意,低声道:“刘郎君,咱们走吧,舒窈想送你一程。”
“嗯!”
刘浓握着她的手,十指如玉,握在手心刚刚好,柔柔的,软软的,仿似没有半分重量。
二人默行一阵。
少倾,陆舒窈偏着头,悄声道:“刘郎君,舒窈想唤你刘郎,可否呢?”
刘郎?牛郎!
闻言,刘浓身子骤顿,愣得半晌,尴尬的笑道:“舒窈,咱们,换一个吧!”
“哦……”
陆舒窈眨着眼睛道:“换甚呢?瞻箦七哥亦能叫,舒窈想唤与别人不一样的。”说着,她歪着脑袋想,突地眼睛一亮,问道:“莫若,我的郎君,可否呢?”
“嗯,便这样吧!”
刘浓洒然一笑,心道:只要不作牛郎,啥都可以啊。
我的郎君,我的郎君……
陆舒窈默默的念着,手指微微加劲,看着远方弯曲的道路,笑容在其脸上层层绽开,喃道:“我的郎君,舒窈真愿就此与君归家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归于,宜其室家!
默然已至离别处!
二人执手相顾,刘浓要其先上车而去,陆舒窈心中柔软似苇絮,浅声道:“我的郎君,终有一日,陆舒窈定会与你同归!”
言罢,抹勺扶着陆舒窈上了牛车,刘浓于山口目送。
来福捧着布囊,笑道:“小郎君,袍子回来咯。”
是回来了!箭袍胸前的墨团,被陆舒窈绣作一朵墨梅,虽然手工略见粗浅,但针脚细密……
第五十三章 气势吞虎
一声鸡啼,复苏。
凭栏,眺望。
整个刘氏庄园被一目揽尽,黑狗追逐着田鼠越垅翻埂,高大的水车旁佃户女儿正在浆洗,老庄则冒着徐烟如燎,想来是匠作坊开炉了。
碎湖在身侧轻声道:“小郎君,阿爹日前传信回来,说是今年由拳要核评田籍。依往年例,我们庄子是按次等田上报缴税,此次也一样么?”
不论是官田或是私田皆需上税,而田又分等级,不同等级的田上税不一。以往刘氏庄园的千顷田因属荒田开垦,再加上靠海偏僻,是以被评核为次等田。
一切皆有例可循。
刘浓侧身看着碎湖,笑道:“这些事情,你们看着办就好。碎湖,你做事稳重踏实我放心,日后不必事事报我,只需持我名刺给丁府君捎些好酒便可!”
“哦!”
碎湖得小郎君称赞,心中极喜,再道:“刘訚回信,说在建康一切顺利,酒肆正在筹备中;卫府和王府的礼物亦已送至。卫氏与王氏郎君的回赠之物,因特殊,故尚在途中。”
特殊?是何物!
不会又是一只鹅吧!
刘浓见白将军自阴暗角落里窜出来,脸上淡淡带笑。恰逢此时,罗环与来福联袂而来惊了它,白大将军大怒,追着乱啄,来福一耳光抽过去,顿时老实了。
今日是五月十五,每年此时刘氏庄园中的白袍刀曲、青袍剑卫皆会聚作一处演练,由刘浓检阅表彰,并滋其一定财物。虽说庄中武曲尽皆属于士族私产,供其吃喝便可;但刘浓却认为不然,除首领、副首领外,三人一小组,十人一小队,三十人一中队,皆设有头领,年酬亦各不相同。是以,庄中所耗钱粮才会居高不下,但同样华亭白袍战力亦非同小可。
刘浓回首笑问:“年酬备好了?”
碎湖脆声答道:“小郎君,早已备好了!尚有一事呢,顾小娘子又遣人送锦囊来了,昨日因小郎君归家太晚,是以碎湖没有呈上……”
“哦?”
刘浓眉毛一挑,嘴角不由得翘起来,暗忖:此次回得真快,这顾小娘子亦真个好强,不过与其相辩我亦能增长不少学识呢。遂淡然笑道:“走吧,稍后回来再看,咱们先去校场!”
“是!”
碎湖浅了浅身子,端起双手随在刘浓身后,她现下是庄中大管家,检阅刀曲、剑卫亦得参予。刚转下石梯,其似有所感,稍稍挑眉便瞄中栏边的绿萝。
眼光如箭,微眯一眨随即转走。
这时,罗环几个疾步迎上前,按刀阖首,沉声道:“小郎君,刀曲、剑卫,皆已在海边校场等候!李先生,已先至!”
刘浓淡声道:“嗯,走吧,不可让他们久等!”
乘牛车出庄,绕着一条羊肠小路,向青山背后行去。路过岗哨,有执勤部曲按刀问礼,刘浓赏钱半缗,酒一坛。再行半柱香光景,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隐约听得有海鸟作鸣。
欧鸟叫声越来越急,海浪声亦随之而起。
“吁!”
车尚未至校场便止,刘浓出帘,身着月色劲袍,腰悬阔剑,按剑步行以示尊重。高达五丈的栅栏突现于眼前,号角呜响,沉重的绞盘将栅栏绞开。
“哐哐哐!”
四名白袍分列于两侧,众人鱼贯而过,绞盘再响闭栅。连绵的简易木屋呈现,仿若一个小型军营,只是此时却无人走动,只余海浪与海鸟声盘旋。
穿营而出,大海扑眼而入帘,广阔无垠。
极目而视,但见波光千里,浪花卷礁摧作三千雪,其中更有群鸟穿海而出作丛飞。宽阔的海滩上则肃立着上百白袍、青袍,人人面色沉重如铁。
白袍之前,有高台,台上有案,置酒。
刘浓按剑徐入高台,身后只余碎湖、来福跟随,海风裂得袍角欲飞,其人却神色肃穆致极,行至案前站定,朝着大海重重一拱,拂袍,落座。
来福、碎湖跪坐于其身后之右侧,李越迈上来居左,略略往后。
罗环纵声道:“叩!”
“叩!”
上百白袍按刀阖首,纵声齐吼。其声整齐划一,雄壮之极,惊得海中之鸟恍恍乱逃。刘浓心中满意,微微点头而示,罗环得令,三步疾走至中央,面朝手下部曲,高声喝道:“上酒!”
“酒!”白袍齐应。
其时,十名白袍分列而出,持得酒坛逐一倒酒。其时,无人出声,唯余酒水灌碗激得哗哗作响。待酒注毕,刘浓按膝而起,捉着案上酒碗,眼神由东至西将在场一百七十余人尽皆掠过,随后沉声道:“愿以此酒,肃敬战死英灵!”(尚有十余人在三处酒肆)
“愿以此酒,肃敬战死英灵!!”
众人捧碗而合,就连李越与碎湖亦不例外,随后将酒洒至身前黑土。数年来,因流寇与义兴周氏之故,华亭白袍战死者已近百人!
每年此时,刘浓皆要三敬!以使白袍,不忘血性;再使白袍,勇猛精进!
三敬落毕,方才与众共饮。
皆是大碗而灌,刘浓举碗而尽,烈酒入喉烧得胸中豪情万丈,两眼直放精光。暗地里,碎湖悄悄塞来一物,捏在手中,是干酸梅,解酒用。其酒量不海,若不解酒恐将醉,接下来还有诸般事宜,只得借再饮之时将那酸梅含在口中,酸意阵阵袭来,醉意尽去不少。
三饮之后,面红耳热,士气却正雄。罗环一声大吼,青袍剑卫随即分列而出,白袍刀曲引开战阵。三人一组,十人一队,刀光霍霍、刀声锵锵,只见一片刀墙如活物,你进我退轮翻斩击。这是罗环独有的军中战阵,人数不需过多,只需忘死而精猛,若是两军交战,先夺其声,再夺其志,唯有浑不惧死,方能无往而不胜!
六年铸剑,华亭白袍若再配以精甲,不说冠绝天下,至少可算精锐,再因见过几次血,亦能称得上老卒。
刘浓心中暗喜,稍一转眼便见碎湖居然眼睛晶亮,再转目投向李越。后者见他看来,面上神色很精彩,先是举杯徐饮,随后慢慢说道:“剑卫非刀曲,刀曲乃军阵首刃!罗首领此阵悍则悍矣,可若论两相面对较技,只要不是三人成阵,剑卫以一敌二,应如探囊取物尔!”
言罢,将酒碗重重一搁,很不满刘浓的眼光。
刘浓笑道:“李师勿恼,李师剑术之强,刘浓岂敢有所怀疑!”
“哼!”
李越更恼,冷冷一哼,沉声道:“非只剑术,我训之剑卫擅在隐匿袭杀,不击则矣,一击必中。你若不信,且拭目以待!”
说着,按膝而起,双掌一拍。便见二十余名青袍默声阖首,随即向远方一片密林疾行而去。片刻之后,林中传来一声鸟鸣。
李越放声笑道:“罗首领,借你五十白袍一用!”
罗环眉锋一拔,知他何意,朗声笑道:“四十则可!”
李越歪嘴一笑,说道:“然,四十便四十,罗环首领遣人入林吧!”
中计也!
刘浓心中好笑,真是请将莫如激将,虽知李越所言应非虚,但近几年江东靖平,青袍剑卫战力究竟如何谁亦不知。只是每年杨少柳渡海时皆会将剑卫携上,每去一回这些剑卫便似乎多些狠戾,甚至有所死伤,他们做了甚刘浓并不感兴趣;可是战力,却不可不知!
事若不察则必怠矣!
四十白袍入林,一柱香后,居然不闻喊杀声,静悄悄的仿若被密林所吞。罗环面色凝重,按刀远眺,随后似想起甚,大步而至,沉声道:“若是剑卫藏起来,怎能较技?”
李越将手一挥,淡然笑道:“走,看看去……”
林密且深,阳光射不透,人行于其中,恍觉丝丝幽冷附背。刘浓按剑而行,敏捷的打量身侧四周,间或老树盘根,时有卧树横栏,亦有鸟鸣啾啾,却不闻刀声。
怪异!
“嗖!”
一条青蛇至树上突窜,刘浓恐其惊吓着碎湖,挺剑一斩,一剑两段。落地时,却发现哪里是甚青蛇,只不过是一截藤曼。
碎湖指着头顶,脆声道:“树上有人!”
刘浓抬首,青袍正在树丫上朝着他阖首。心中骇然,若是刚才青袍剑卫扔的不是藤曼,谁能避得过?果真默而无息也,便是自己那敏锐的直觉,在此地亦仿佛无丝毫用处。
再行一阵,碎湖指着前方,又道:“小郎君,前面有人!”
刘浓早就看见了,前方一株老愧树下,三个白袍低着头面色尴尬,在他们洁白袍子的重要部位,皆有一团污黑。乃木剑染墨所刺,阵亡!
罗环大步上前,怒道:“为何不结阵?高览呢?”
白袍更加羞惭,垂首道:“我们结阵而入,被他们数番偷袭,其一击便走;高首领不得已只能率队直追。结果,就,就散了……”
“唉!”
罗环大怒,一拳捶在树上,震得叶落纷纷。环目一视,林林森森,如若不结阵,刀曲怎能敌得过剑卫!不过,在此种地型,刀曲想要结阵亦是极难!
徐徐深入,一路皆是白袍。或身上尽染墨团,或被困被缚。而青袍剑卫虽有十余人袍角染白灰,却只有三人阵亡!显然,战斗在极速间便已分出胜负!
众人出林。
李越面色悠然,眉间轻挑,笑道:“若何?”
罗环渭然叹道:“林中厮杀,刀曲不如剑卫矣!”
刘浓心中极喜,剑卫虽尚不如杨少柳的隐卫,毕竟非是自小炼铸。但能有此成就,亦足见李越是下了心思的,遂抚掌笑道:“然也,剑卫之长在袭在隐,刀曲之擅在战在阵;若以战阵相及,剑卫未必能胜刀曲。各有千秋、各有胜场,罗首领不必心惭!”
“诺!”罗环按刀阖首,心中却暗暗作决,下次绝对不可再输,至少亦应两败俱伤才是!
刘浓再问碎湖道:“庄中青壮,可否再择三十入刀曲?”
碎湖眼眸明亮如雪,微一盘算,轻声道:“尚可!”
“嗯,便如此!”
刘浓甚是满意,暗知罗环的战阵非同等闲,若能增至千人,气势便足以吞虎,摧城拔寨不在话下。
待将年酬发放之后,刘浓再敬三碗酒,便携着碎湖退走。而刀曲与剑卫,则将进行为期三个月的酷练,兵在甲亦在精,若不勤加操练,日后怎可得用!
未雨绸缪,洛阳,其漫长而修远矣,终不敢忘!
……
圆月如轮盘,洒得廊上静悄悄。
室中,芥香浮云,青铜雁鱼灯吐光。
刘浓静坐案后。
案上搁着紫色锦囊,幽香闻鼻而浸,凉凉的,是顾荟蔚的味道。抽纸而出,逐列而视:“刘郎君,汝言“唯变所适”之论,荟蔚不敢苟同矣,岂不闻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尔……”
顾荟蔚,真妙音矣!
刘浓将囊信细细一阅,剑眉紧锁,暗自揣度足足三刻,方才至双龙衔尾笔架中取得狼毫在手,欲落笔,却恍觉无从可落。
此,已是第四个来回矣!
如何作答呢?
碎湖自廊中来,弯身脱下青丝履,无声度入室中,见小郎君凝着眉头提笔难下,嫣然笑道:“小郎君,要不,稍后回来再作吧,主母和杨小娘子都在等呢……”
“嗯!”
闻言,刘浓微微一愣,随后洒然一笑,将笔一搁,按膝而起。心道:唉,顾荟蔚的题论越来越难,每每皆有独到处,其言辞皆如针锋,针针刺人哪。嗯,此论甚难,眼下怕是解不得了,去赏赏月亦好,不然着实堵得慌啊!
五月十五,中端阳。
皎洁月光下,庄中大院围摆矮案,案上置放着鸭蛋、插着艾草,刘氏与杨少柳坐着闲聊。其余各大婢绕着围案而坐,余氏亦在列。来福、罗环、高览、李越、胡华五人自成一圈,尚在低声的讨论日间林中一战。胡华低笑:“若是配上匠作坊新近出的横刀,剑卫恐怕……”
刘浓听得微微一笑,几个疾步向刘氏迈去,笑道:“娘亲,阿姐,端阳好!”
刘氏见得儿子来了,眼窝笑成两朵花,一把抓住他,伸手便塞了个东西,说道:“虎头,端阳节需得佩香囊,这是你阿姐给你做的,快佩上看看!”
端阳节习俗,佩香囊、插艾草、吃鸭蛋。
小小香囊里装着朱砂、雄黄、香药,清香四溢。刘浓捏着它却犯了愣,端阳节佩香囊是不假,可只有小孩子才需佩啊,娘亲!!
杨少柳略挑一眼,便知他在想甚,淡声道:“汝今年才十四,尚未及冠,是以需得佩端阳香囊!”
啊?!
刘浓默然,事实如此,无力抗争啊……
月色烂漫,院中人吃鸭蛋赏月,其间杨少柳考究刘浓琴艺,二人对琴一曲,引得众人皆赞。待至下半夜,月浓欲凝,绿萝提议斗草。
刘浓不会,旁观。这斗草流传已久,又分文斗武斗,武斗各执一端互扯,谁先断谁输;文斗则不然,你言一句:月月红,我对一句:星星翠。再言:鸡冠花,我言:狗尾草。
诸如此类,不亦乐乎。
星月在天怀,一切尚好!
刘浓摸索着手中的鸭蛋,突地想起虎丘得的两枚鸡蛋,一时情起,独自一人悄悄上了楼。向室中迈去,却见门是开着的,隐约有人影摇晃。
嗯?
端阳守月,不至鸡啼不归,谁在里面呢?
不会是绿萝,她尚在下面和红筱斗草。
外室搁着青丝履,应该是碎湖!
“碎湖?”
轻唤一声,脱屐而入内,碎湖至内室迎出来,欠着身子笑道:“小郎君,怎地不赏月了?”
“回来看看!”
刘浓淡然一笑,正欲伸手除外袍,碎湖便知意的倚过来,帮他将宽袍卸了。
转入书室,自书架下方的木盒里将两枚鸡蛋找出来,一枚点着绛紫,一枚画着藤曼。捧着画藤曼的至灯下一观,微笑染满脸。
果然,陆舒窈!
碎湖问道:“小郎君,要练字吗?”
第五十四章 俏婢碎湖
静室,幽然。
碎湖手持章形墨块细研,待得梅花墨浅浅积得三分而止。
案左铺着《平复帖》,刘浓默记着陆玩所授心诀,以眼领字,以心见神,眼前仿若得见一个宽袍高冠俊者,正于灯下奋笔行书,观其走袖若撩似泼,观其神色则专注而凝一。
少倾,徐徐一笑,提笔。
“颜先盈瘵,恐难平复。微居得病,虑不言计,计已为苍……”
行笔而忘返,悠然三遍,大半个时辰便已去矣。稍稍作歇,闻得一阵暗香浮来,碎湖在身侧赞道:“小郎君,写得可真好!”
“嗯,尚有不足!”
将笔一搁,凝神细看,字迹潦草反不如以往,可若深辩,隐约似具几许章法,说不清道不明。刘浓心中却甚喜,暗道:看来真是触摸到了笔髓神意,是以笔锋才会陡然杂乱。若能熬过这段时日,便可具神矣!
碎湖见墨已用尽,便道:“小郎君,要再加墨吗?”
“不用了!”
磨笔时,欲速则不达!
刘浓心中舒畅,正在揉着手腕回味,突然觉得耳间暖暖,稍一侧首,只见碎湖倚得极近,只间隔三寸,皮肤光洁如玉,隐见耳侧绒毛。
香!
暖香徐浸,袭得人浑身软绵。微一调眼,嫩藕雪白!因近夏日,她只着宽领对襟单衫,胸前桃色系带未系牢,此时又微伏着身子。
小白兔,一对!!
她似觉察到他的眼光,瓜子脸瞬间作桃红尽染,嘴角轻翘俏然而笑,微微一顿,随即将下唇咬作樱桃,身子却软软的向刘浓依过去。
香浮寥寥,夜色温柔如水,将他逼至案角。
再无退路!
“咳!!”
刘浓猛地转头,重重一声咳嗽。
声音惊住碎湖,其神色微变,随后浅声唤道:“小郎君……”
唉!
刘浓暗中一叹,沉声道:“巧思,怎可如此不守规矩!”
“小郎君,我是……”
“巧思!”
刘浓并起二指微一敲案,剑眉渐凝,巧思身上的香味和碎湖有着微弱区别;碎湖因久随他熏染芥草,身上便带着淡淡的芥香味,而巧思则是一品沉香!
“小郎君!我……”
巧思本欲再辩,悄然转目时却发现小郎君面沉若水,尚是首次见小郎君似恼,心中既是委屈又是怯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番挣扎后,终是凄声道:“小郎君,婢子是巧思不假。可是小郎君,巧思只想好好服侍小郎君,这亦不可吗?碎湖与巧思一模一样,为何她服侍得,我就不可?”
刘浓双手按膝,稍一打量,见其已若雨催梨花,见他看来又垂首,双肩亦在轻轻颤抖。知她自小性子便跳脱,亦怪自己太过纵容,只得柔声劝道:“巧思,你应知来福极喜你。嗯,唯亲不避以言,我视来福为兄长,终有一日来福亦会有所成就,只要你好生相待……”
巧思垂首呜咽道:“小郎君,巧思极喜……”
“巧思!!”
刘浓腾地直起身子,面呈微怒,久久不可平复,徐徐压住心中恼意,心道:尚是家训不严啊!娘亲婢女出身不擅管家,杨少柳有能却毕竟是……碎湖又碍于身份亦只管钱粮!偌大的庄子,偌大的华亭刘氏,常此以往岂不乱套?我要一心诗书谋将来,前路尚阻亦不可过多分心。然,家尚未齐,何谈其他……
谋族易,固族难矣!
该作决断了!
闭了眼睛心中一狠,徐徐睁眼,看着巧思淡声道:“巧思,汝父李催,汝母余氏,汝姐碎湖,汝弟李宽、李健皆为刘氏家生,皆在为昌盛华亭刘氏而尽全力。然,刘浓亦真不敢有片刻懈怠,你之心意我已尽知,便就此作罢吧!今日之事仅此一例,下不为续!至于来福之事,我亦不再勉强!只是,尚需念他待你一片真心……”
“小郎君……”
巧思一声悲唤,颤抖着抬起头,却见小郎君已然离席而起,直直迈出了室内。芥香犹卷,字墨未干!可自己却知道,小郎君恼了,自此以后,她与小郎君怕是天地相隔,再无可能了。自小她便喜欢与姐姐争,每每皆能赢,可是这一回,却败了吗……小郎君,非得我嫁来福吗……
月投在廊,刘浓步履缓沉,沿着木梯下楼至院中。
斗草尚在持续。
绿萝败给了红筱,正在为夜拂助阵,见得小郎君行来,软步迎上前,盈盈一个浅身,娇声道:“小郎君,咱们亦来斗草吧!紫苏花……”
“青葙草……”
刘浓淡然回应着,身子却绕过了她,徐步而至刘氏面前,缓缓跪在地上,随后深深稽首而不起,说道:“娘亲,儿子有事!”
“虎头,怎地了?”
刘氏大吃一惊,儿子向来淡雅,甚少如此慎重,赶紧上前想要抚起他,而他却仍是不起。而此时,众人皆察觉有异,停止了斗草。
“小郎君,咱的了?”
来福迈过来亦抚不起,心中甚惊,跟着跪在地上。这一下,众人面面相窥皆惊,瞬间便噼里啪啦跪了一地,独留杨少柳和李越仍稳稳的坐着。
月洗大地,气氛诡异!
杨少柳眉间稍凝,双手微微一按膝,便要起身而避。刘浓却于此时抬起头来,低声道:“阿姐,若是不嫌,何不留下来?”
两目相对,各不相让!
嗯?
杨少柳是何等人物,料定刘浓此举定然关乎族中内务,让她留下来,便是让她作决啊!要么就此与刘氏融在一起,不然则是山水不相干!
哼!
暗恼,正要起身,心中却莫名生软,心道:唉,他持家亦不易,只此一回吧。
刘浓见她将身子慢慢放软,心中暗松一口气,这几年来两家已经搅在一起难分你我,若仍是隐着藏着何时是个头?不如就借此机会挑明,以免日后再生事端。不过,今夜只是个开头,彼此心照不宣便可,尚另有要事呢,遂朝着刘氏再度扣首道:“娘亲,儿子有一请!”
刘氏心中既是怜惜且带着忐忑,赶紧道:“起来再说,不论甚事,娘都依你!”
“谢过娘亲!”
刘浓拂袍而起,看了一眼跪作满地的人,正好管事的皆在,遂漫声道:“我华亭刘氏起于秋毫之末,得各位相助始有今日。然,路尚远,不可滞步不前,不可因石而绊。家有家规,族有族法,凡事需得有令则行,有例则循,方能不绊不滞。刘浓身负诗书而不敢怠慢,家中事体便不能逐一过问。是以,在此作决!”
来福大声道:“小郎君,但请吩咐!”
众人皆随!
“嗯……”
刘浓深深吸得一口气,眼光缓缓掠过场中,在人群边缘寻到碎湖,她跪于地上双手叠在腰间,不论神情或是仪态皆是雅宜适中。
微微一笑,朗声道:“事有从权,事不避嫌,碎湖你起来!”
啊?
闻言,碎湖险些惊呼出声,小郎君要干嘛呢?为何叫我?心思瞬息数转,暗中镇住心神,不着声色的欠着身子徐徐而起,轻声道:“小郎君,碎湖在!”
刘浓道:“即日起,庄中内外务大管事,由碎湖着任。”
话音一落,静默。
六年来,华亭刘氏只有外事而无内事,一则是初始内事太少,只有刘氏母子和两婢;二则是士族初建,众人眼光皆在外,未顾及于此。可是如今,不算杨少柳的人,单是刘氏一家,大婢便是六名(新晋两名服侍刘氏),小婢则近三十,仆妇亦有四十来人。几近百人服侍刘氏母子与杨少柳,若再不立个章程,没有管事拿辖,日后若刘浓再娶妻增人,定乱。
以往,碎湖隐为六婢与众小婢之首,余氏为仆妇之首;然自从刘氏将绿萝指派至刘浓房中,碎湖便避嫌不再管内婢之事只顾外事钱粮。刘浓本不愿过问此事,想借此煅煅碎湖,可是今日是巧思,明日则会是谁呢?人多心多事多,需得为碎湖正身正名啊!且立法,不在罚,只在引以为戒尔!
刘氏愣住半晌,心中颇是犹豫,若是全交由碎湖一人打理,那日后新妇入门咱办啊,当即道:“虎头,内事是该设个规矩,可是日后新妇……”
“娘亲!”
刘浓笑着上前扶住她,柔声再道:“娘亲,规矩若无人掌罚,便不成章程。儿子离及冠尚有两年,而后亦未必便会立即娶亲,若待那时再谈规矩,难保不出差池。此事若由阿姐操持最适合,可是……”言至此处,望向杨少柳,意犹未尽也!
闻言,杨少柳细眉一挑,淡声道:“汝休言,我,不擅,内事!”
知你不愿!
刘浓洒然一笑,为难道:“娘亲,您看……”
“哦,柳儿可否……”
刘氏看一眼杨少柳真盼其点头,可是后者却偏着头不言不语,依依不舍的将眼光挪开,暗怪自己啥亦不懂,不能替儿子分忧,连内事亦得操心。叹得一口气,拍着他的手道:“好,好好,便依你。只是以后新妇进来,咱们亦得给别人个说法才是!”
刘浓喜道:“谢过娘亲!”
来福听得小郎君随了心意,便疾步上前朝着碎湖礼道:“见过大管事!”
“来福哥……”
碎湖羞红着脸,哪敢接他的礼,侧身避过浅身还礼。谁知各婢见此事已定,纷纷上来见礼,便是罗环亦按着刀微微阖首。就连她的娘亲余氏亦要行礼,吓得一把扶住,嗔道:“娘亲!”
余氏不理她,弯身道:“见过大管事!”
……
满月已歇,鹤纸窗犹透光。青铜雁鱼灯燎着火苗,仿若有灵。
外室,青丝履软在床榻。
床上的碎湖眨着眼睛,翻来复去睡不着,心道:小郎君让我做大管事,娘亲说做大管事则需搬出小郎君的房间,真是这样么?可是我不想搬呀,我是小郎君的近婢,怎么可以搬出去呢。
侧身看向对面绿萝的床,她似乎已经睡了,又想:我若是搬出去了,她定会爬上小郎君的床……那我该不该做这个大管事呢……我若是不做,小郎君定会生气的……
想着想着,叠手叠脚的下了床,悄俏的将珍藏着的画拿出来,歪着头看其中大大的两个符号,幽幽叹得一口气,还是不懂啊!
“碎湖?”
内室传来小郎君的声音,赶紧把画藏好,悄然走进去,却一眼便见小郎君穿戴整齐的迎面而来,微笑着问:“睡不着?”
“嗯!”
碎湖低着头,轻应。
刘浓见她脸颊红着,头发亦松了,显然是在折腾,遂笑道:“若是睡不着,便随我走走。”
碎湖看了看小郎君,犹豫道:“小郎君,你整夜没歇……”
刘浓笑道:“无事,精神尚好,走吧!”
二人沿着回廊而行,刘浓在前,碎湖随后。
清晨,薄雾,白袍往来。
一路皆无言,待行至棱形边角处,刘浓顿住身子,跳上箭口负手而立。回身微微一笑,将碎湖亦拉了上去,此地视野极好,但见细纱若轻烟,袅袅娜娜缠得半座青山。
恰逢燕子飞时,双双。
二人袍裙染露,似半浮于雾。碎湖扶着箭哚有些心怯,深怕小郎一个不留神掉下去,提醒道:“小郎君,咱们还是回去吧,危险呢……”
刘浓看着远方缚面青山,嘴角淡然而笑,突地指着那穿雾的燕子,朗声说道:“碎湖,你知否,你家郎君真想像燕子那般,兴起时,振翅可入青天,尽兴时,倦羽已作归巢!”
“哦!”
碎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小郎君,你是华亭美鹤本该直入青天,若是累了,尚有碎湖呢!”
“碎湖……”
刘浓轻唤一声,稍稍侧身定眼看着碎湖。
碎湖迷在那漩涡里,眼睛眨个不停,可她却不愿躲闪,一直以来小郎君都是很累的,身上的担子极重,很少见小郎君真正的笑过……
稍徐。
刘浓一声轻叹,微眯着眼睛逐着雾海,慢声道:“碎湖,终有一日,我将往洛阳,看看那里的山与水;或有一日,我会至极北,看看那里的风与云。而现下,这里的青山与雾,便是我的根基。我欲往北,再北,却离不得它。是否能鹤唳长空,是否可漫尽长安,皆在于此。”
说着,侧身朝着碎湖深深揖手。
“小郎君!啊……”
碎湖吓得掩嘴惊呼,身子随之而晃,若不是刘浓伸手拦住便掉下去了,赶紧双手抱住箭哚,却见他云淡风轻的笑道:“莫怕,你可以,碎湖。相信你定能使这根基,愈加稳固。若有事,尚有我……”
“小郎君,碎湖……”
……
待天净时,刘浓来至中楼,恰逢巧思与留颜正倚栏而望,见他过来,两人浅着身子万福道:“巧思、留颜,见过小郎君!”
唉!
刘浓暗暗而叹,低声问道:“娘亲睡下了吗?”
留颜道:“主母,刚歇下!”
刘浓淡然道:“嗯,那我晚些再来!”
言罢,转身而去。
巧思稍想片刻,向留颜撒了个谎,至廊角追上刘浓,轻声问道:“小郎君,是为了姐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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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彼心可诚
翠燕卷飞,沿着柳树两侧婉转追逐,四辆牛车穿行于其中。赶车的车夫精神抖擞身披白袍,劈啪空鞭你起我伏,来回盘旋于青绿丛中。
待行至一座青山前,车队停顿。
首车辕上的高大白袍,抬首看了一眼前方,浓眉尽舒,回头笑道:“小郎君,到咯!”
帘张。
月白单衫自帘中飘出一角,随后踏出一个绝美郎君,纵着剑眉抬眼四掠,见得山前青石道边熙熙攘攘停着不少牛车,微微一笑,说道:“三官大帝香火好旺!”
车夫摸着头嘿嘿笑道:“可不是嘛,咱们由拳三元殿,在整个吴郡皆是有名。”稍顿,他想了想,再道:“嗯,不过小郎君,听说吴县太滆寺也挺灵验……”
“来福,三官大帝面前休得胡言!”一个声音自车后传来。
“哦,主母……”
车夫面色一红,神色讪然,赶紧提了小木凳想迎郎君下车。谁知那美郎君却洒然一笑自车辕一跃而下,随后便朝着后面一群莺红燕绿迎去,边走边道:“娘亲,儿子陪你上山!”
领头的中年俊妇笑道:“虎头,到得三官大帝面前,自然得上山尽柱香,只是你尚有事在身,若是耽搁不得,待回来时再去亦不迟,娘亲有巧思她们陪着就成!”
美郎君笑道:“无妨,碎湖持我名刺去即可。”
打扮与别婢不同的美婢踏前半步,浅身道:“是,小郎君!”随后再向中年俊妇万福道:“主母,碎湖先行告辞!”说着便向后车碎步行去,身后跟着两名带刀白袍。
这群人正是华亭刘氏,此番刘氏母子皆至,刘氏至此是为给三官大帝进香祈福。而刘浓原本想去由拳见见丁府君询问田籍之事,可半途却改了主意,现下碎湖是内外管事,不如让她先行料理。况且由拳尚有李催在,就算她不方便出面,亦可由李催代行。那丁府君是庶族出身,两家打交道足有五年且相互和气,此次想来理应无甚大事,便想陪着娘亲上山,尽尽孝心。
三官大帝:天官、地官、水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最早的道教天神)。初为东汉张陵创立天师教所供奉,再经由其子孙张衡、张鲁承扬。张鲁更是以教首身份自治益州汉中等地长达二十来年,最后为魏武曹操击破其政权。张鲁虽降曹,天师教徒却得以离开益州,向洛阳长安等地漫延,分为两个派系:天师,五斗米。衣冠南渡后,天师教入江南,统称五斗米道。
山林清幽,宽阔整齐的青石阶上,往来皆是士庶秀丽女眷。因见刘浓风姿绝美,便纷纷驻足观看,幸而此地乃是三官大帝道场,不然又定是一场围观。
刘氏乐得眼睛都开了花,而刘浓已被看的习惯成自然矣。
故作未知,扶着娘亲边行边打量景色,但见沿着青石路两侧皆植着翠松,在其树杆则挂着别致的小木牌。走近一观,但见木牌上拓着列列字迹,细细一瞅,竟是道家玄论:不欲视之,比如不见,勿令心动;此“动”何解?翻开木牌,只见牌下搁有符箓。
刘氏见儿子似乎挺感兴趣,便笑道:“这些符箓皆得三官大帝赐福,若是有人自问能答木牌所问,便可伸手取至观中对答。虎头,你要不要试试?”
“罢了,娘亲!”
刘浓微笑摇头,携着娘亲继续往上,一路所见这种木牌,皆是张陵所著《老子想尔注》内容,摘取的言论亦不与老、庄冲突,容易被世家门阀接受。便见已有不少世家子弟皆在看牌凝思,或有人取,或有人摇首而走。心道:难怪五斗米道在江东发展至鼎盛,看来已将眼光由平民转移至世家,而这山中往来之人已有不少世家女眷。嗯,润物细无声哪……
牌楼极是清奇,不着琉璃色彩,反倒颇似泼墨山水,只作黑与白。刘浓淡然而笑,此道观的观主倒是个人物,不知是为迎合世家投其所好呢,还是自身便是个风雅人士。
徐徐入内,但见其中建筑亭台迂回,青潭四布,不似道观更若庄园。前后共计三进三落,东西两方皆有厢房,唯余正中内腹为三元正殿。
前进院落有巨大香炉,一大群信众在此供香,辩其穿着皆是平民。此时,一个小道僮迎上前来,笑问:“敢问道信是那家郎君?”
刘氏唯恐儿子说错话,便抢先笑道:“华亭刘氏,前来供奉三官大帝!”
小道僮淡声再道:“原是华亭刘氏,不知刘郎君可是我三官大帝道信?”
刘浓心中微奇,面色却丝毫不改,淡然笑道:“不知,道僮何意?”
小道僮笑道:“若刘郎君是道信,可由左侧入三元殿进奉三官大帝;若刘郎君只是携家眷前来,便可由右侧而入,至清风亭饮茶安待!”
咦!
尚区别对待!
刘浓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小道僮,年约十三四岁,长得眉清目秀,眼睛乌溜溜的极是灵动;有心尝试其中不同,遂笑道:“先拜三官大帝再饮茶,可否?”
小道僮眼睛一转,脆声笑道:“可则可矣,然,刘郎君需知: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既见三官,若心中无存,何意?不若至清风亭饮茶吧。”
刘浓笑道:“既是如此,便至清风亭吧!”
闻言,刘氏暗中松得一口气,此观极讲心诚,儿子未受三官大帝心印,是以算不得道信。深怕他与人争辩,冲撞了三官大帝,赶紧拉着他笑道:“虎头,你在亭中稍候一个时辰,若是不耐亦可四处走走,清风亭有几处地方景色颇是雅致呢……”
这时,小道僮伸手一招,再度跑来个小道僮,朝着刘氏行了个道礼,便引着刘氏与巧思四婢由左侧而入三元殿。而那眼睛晶亮的小道僮则将手一摆,笑道:“刘郎君,且随我来!”
道僮在前,刘浓在后。
小道僮时不时的回头,似乎深怕其突地闯至三元殿去。刘浓心中好笑亦不与其计较,五斗米道传道时,常演示以术法,非道信不可观之。
这小道僮是怕我偷窥呀!
穿弄出巷,猛地入眼清凉,呈现一片曲水环绕的亭台,其间古松隐隐,鸟栖于上嘤嘤清鸣。亭中不见帷幔,阵阵清风徐拂,撩得亭中之人袍角纹展如旗。
三三两两相聚,皆是男子,或对弈、或交谈,应是携家眷前来的世家子弟。
刘浓漫掠一眼,见最边缘处尚有一方小亭空着,便度步而至。来福将苇席铺了,再将便携矮案摆上,笑道:“小郎君,要煮茶吗?尚有一个时辰!”
刘浓笑道:“不必了!”
慢慢的倚在亭角,眼光则逐着山间野景。此亭建得颇险,突出悬崖一半,可如此一来视野却极阔,但见云蒸霞蔚,洒落山颠作青黄。
遥遥的,有雁成行。
正闲漫着,突地眼神一凝,只见在右下方,飞瀑突泻激得潭水漫雾似潮,在那瀑边一侧有人正跪于飞石上朝着云海顿拜。其极是虔诚,每一跪拜皆是深深,山风掠起雪白襦裙,欲飞。
刘浓问小道僮:“此意为何?”
小道僮正欲离去,转身瞅得一眼,淡然答道:“此乃祈福石,若是道信虔诚,便可于此为家人祈福!越是临近心界,愈是灵验!”
心界?石界吧!
刘浓心惊,探目而视,只见此时她慢慢站起身子,身后四个女婢欲扶,不知其说了甚,女婢们小心翼翼的退却,她则抓着裙摆,踏向飞石边界。而那飞石常年累月显露在外,再经雨水打磨,上面长满碧绿青苔,极滑!
危危!
蓝丝履挪得极慢,却极坚决。
骤然,不知她踩到甚,身子一阵乱晃,眼看便要跌落深渊。女婢们掩嘴惊呼,刘浓心中一紧,情不自禁的抓紧抚栏,指节作白。
慢慢的,她稳住了,拍拍胸口继续往前。
“止步!”
刘浓猛然一声大吼,吼声出口方觉是自己呼出。而下方的女郎被他一惊,更加乱颤,蓝丝履歪来歪去,两只手摆来摆去,险到极致。
别,别掉下去!
许是三官大帝听见他的祈祷,女郎渐渐的稳住身子,双手缓缓的端在腰间,平视着前方;或许亦有些怕,亦或许正在给自己打气。
十息!
极静的十息,刘浓仿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有种直觉:她尚会往前……
果然,十息后她再次抓起裙摆迈步。
此时云雾极深,飞石上的青苔绿亦隐隐约约,逐渐的,雪白襦裙仿若被雾海所淹,只余一头青丝梳作堕马髻,两边各插一枚雪莲步摇。
似乎能听见步摇的叮铃!
别再往前,你已经够虔诚了,心揪!
时光漫流,堕马髻终于不再前浮,慢慢的埋在云海中,起伏。
刘浓松得一口气,靠在亭角徐徐呼吸。
来福抹了一把汗,笑道:“小郎君,那小娘子胆子可真大!”
“嗯……”
刘浓慢声而应,忽觉额间微凉,伸手一抹,竟已满头细汗,见那小道僮仍在,遂揖手笑道:“敢问道僮,心界之石,在于何方?”
道僮微微一愣,随后还礼答道:“在于生死之间,往返壁垒之处!”
刘浓笑道:“圣人言:不成其为大,终为大!若心中无物,何来壁垒?”
“嗯?”
道僮怔住。
恰逢此时,有随从疾来,请道僮前去,说是其家主愿侍奉三官大帝,接受心印。道僮面色悄然而喜,转眼一看,但见中亭几个世家人物正在私议纷纷,便转身朝着刘浓一礼,笑道:“刘郎君,侍奉大帝为重,改日再论!”
言罢,急急的向中庭而去。
刘浓高声问道:“敢问道僮姓名?”
道僮一顿,转身答道:“杜炅!”
杜炅!杜子恭!
刘浓暗暗点头,心道:原来是你,怪道乎这道观极擅经营,先以术法而悬人心神;再严分信众,不授心印者不入。如此一来颇具神秘,反倒教人心生往慕,皆入壶中尔。
清风再漫时,转目投向下方,那虔诚的女郎已然远去,青丛间只余一抹雪白时隐时现。
半个时辰后,有道僮前来,言刘氏进香已毕。刘浓长身而起,大步迈至前山牌楼时顿身,回头环顾这偌大的道观一眼,随即洒然一笑,转身疾去。
这时,刘氏笑道:“虎头,你遇贵人了!”
刘浓奇道:“娘亲,我怎不知?”
刘氏郑重道:“今日与你说话的道僮,原来便是下一任道首啊。嗯,他是三官大帝侍童,所有的道信皆要称其为师兄呢!其法术亦极是精湛……”
“哦!”
刘浓稍愣,随后微笑道:“娘亲说的是,奈何,我非道信啊。”语音慢慢,最后一句却突地轻快。如此反差下,意味颇是深长。
众婢皆笑。
出山,刘氏想回华亭。刘浓见由拳已不远,尚有些担心碎湖;便劝其前往一趟,亦好购置些必备物品。留颜等婢难得出来一回,皆眼巴巴的看着刘氏盼其点头,刘氏亦不愿拂了儿子心意,便笑允。
女婢们欢呼!
此地离由拳不过二十里路程。
来福加鞭赶得牛车飞快,不消一个时辰便遥遥可见由拳县城门。天色已昏,正准备喝止青牛下车备检,转头却见自家车队后有牛车追赶。
其车辕上的车夫大声叫道:“可是华亭刘氏?”
来福高声回道:“正是!”
车夫面上神色一喜,疾疾将车赶至近前,将将顿住牛,随即从车厢中便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常听人言珠联生辉,再听人言华亭美鹤,复闻人言琴音冠绝可比嵇叔夜。不知,可否,得闻一曲?”
听琴?
来福见他连车亦不下,便想听小郎君鸣琴,顿时不喜正欲出言,却见小郎君挑帘而出,朝着隔壁车厢略一拱手,淡声道:“请稍后!”
言罢,便向后车行去,让娘亲先进城。又见来福犹自面带忿忿,便笑道:“他来听琴,只为琴音,非为其他。我自鸣琴,只为酬音,非为其他!”
来福不懂,不过小朗君懂就行,摸着脑袋吩咐白袍铺席置案,自己则去车上将焦桐琴抱出来摆上案。
曲案,琴在!
刘浓撩袍落座,徐徐沉神,十指左右一分,沿着琴弦缓缓捺过。此乃杨少柳秘传,欲鸣琴需知琴,视琴为已身而融,每一根琴弦皆如己心,知其瘦如骨,知其魂似伶。
“且慢!”
清冷的声音再度幽响,随后重帘挑开,独留纱帘,帘中人于车中,揖手。
一礼长长。
刘浓无需回礼,洒然而笑,指尖一挑,音飞!
《广陵散》!
洒洒不见色,悠悠却忘情,一曲落尽余日,一曲绵尽清殇。听琴人忘返,鸣琴人未归。
半晌,帘中人幽然一叹,再揖!
刘浓按膝点首还礼,随后抱琴而起,扬长而去。帘中人挑帘,目逐那月白的身影隐在城门中,渭然叹道:“往返千里,听此一曲,足矣!走吧!”
“噼啪!”
一声空鞭清脆如簧!
第五十六章 美名润浸
落日眷洒官道,两辆牛车缓行。
绣帘内。
近身女婢低声问道:“小娘子,天色已晚,咱们真不进由拳吗?”
浑身作白的小女郎眼帘浅阖,幽幽喃道:“不必了,尚需赶回。阿弟身子不好,阿兄前往太滆寺求佛,我来此求三官大帝。本已心贪念杂,若是……”
“不会的。”
女婢见小女郎神色忧愁,赶紧出言宽慰,随后虔诚祈福:“三官大帝,我家小娘子险些连命亦没了,求您们感念小娘子心诚致极,一定得保佑小郎君早日安康……”
……
由拳县城。
李催自县府迈出,抬头遥望天际,只见红日正在极西处缓慢闭眼,摇了摇头疾步沿院墙而行。将将转过墙角,便见在两株茂密的梧桐树下,停靠着两辆牛车,四个白袍静立环围。
清风晚来,凉意成阵,略作萧萧。
大步向前,笑道:“碎湖,等久咯……”
“阿爹,上车再说。”
碎湖挑开半张帘,李催面显犹豫想坐后车,却听女儿嗔道:“阿爹!!”
“咳!”
李催干咳一声,面色微窘。心道:现下整个华亭刘氏皆知小郎君待女儿不同,内外大管事那可是半个女主的待遇啊。然,他们到底至甚地步谁亦不知。若是……那我便不能与其同车。
身份有别矣!
碎湖心思聪慧,怎会不知阿爹在想甚,心中有些恼,面呈桃红羞染;突地想起小郎君教诲,暗中镇定心神,淡声道:“阿爹,女儿需得与你商议田籍一事,怎可不同车而行?”
“这……”
李催见女儿神色坚定的看向自己,其双手端在腰间,竟似隐隐带着些世家大管事的淡然,只得惴惴跨上车。上车后,忍不住再瞅女儿一眼,稍稍向车壁靠坐。
“啪!”
白袍扬鞭而走。
碎湖待阿爹神色平稳下来,问道:“阿爹,丁府君可有说甚?”
闻言,李催眉间微凝,说道:“咱们备的酒倒是收了,只是其言语似有未尽,说是想与小郎君会唔一面。我揣度着,其年岁已大即将离任,怕是想于离任前与我刘氏结通家情宜。”
“嗯!”
碎湖慢声回应,稍稍作想,柔声问道:“阿爹,可有答应甚?”
“嘿!”
李催听得眉稍拔锋,挥手笑道:“你阿爹怎会如此糊涂,事关我刘氏声誉,岂敢肆意替小郎君作主。这事,咱们还得回去禀报小郎君。”
碎湖轻声笑道:“阿爹自是有分寸的,那余杭丁氏是庶族寒门,丁府君想与咱们结通宜不足为奇,一切当由小郎君定夺。不过阿爹,田籍一事,咱们尚得拿出个章程来。”
“然也!”
李催深以为然的点头,续道:“嗯,丁府君今日亦隐隐提及此事,按例官田每年定品,私田则为每五年核品;若是检核,咱们的千顷次等田,在去岁便应核为中等田。只是丁府君顾念两家情谊,仍以次等田相待。此类事情在各郡各县皆不鲜见,是以世家私田大多皆以初授而定品。若是进得品级,便会平白多缴数千石粮。唉……”
言至此处,其一声长叹,若不进品,终是欠人之情;若进品,则缴纳之粮又过多。
委实让人难决!
半晌,碎湖默作盘算,缓缓说道:“若田进中品,每年便需增纳八千石。如阿爹所言,世家大族皆以初授而定品,此已成暗例。”
“碎湖?”
李催侧目看向女儿。
碎湖微微一笑,继续道:“阿爹,暗例的确如此,但我华亭刘氏乃新晋士族,在此之前亦无任何根基,虽无人敢行以明欺,可这暗例咱们却无所依凭。小郎君再有两年便要及冠,一切应以小郎君声誉为重,切不可因皮失里。是以女儿觉得,咱们今年应报中等田,甚至可将去岁所欠亦予补上。”
李催犹豫道:“庄中钱粮,能补?”
碎湖笑道:“稍事节省便能补上,况且,建康酒肆再过些时日便可落成,刘訚兄长欲增涨产量,小郎君亦已允许,咱们何必为八千石而伏下隐患!”
“唉!”
李催渭然一叹,初闻小郎君任女儿为大管事,其不见喜色反极是忐忑,深怕小郎君仓促作决,更怕女儿难当此任;其心中其实早作决定今年上报中等田,为试探女儿才故意提及世家暗例,焉知女儿竟一点亦不比自己差,且方方面面辩晰的头头是道。心道:女儿长大了,心思细腻,处处皆顾,且知晓轻重分寸!尚是小郎君能识人哪……
“阿爹……”
碎湖一声轻唤,却见阿爹犹自发呆未醒,不由得略略加重声音,再唤:“阿爹!!”
“嗯?”
李催回过神来,漫视着女儿美丽的容颜,眼前却仿若浮现她小时梳着总角的样子,心中极是怜惜而慰怀,略作正色正身,沉声礼道:“李催,见过大管事!”
……
由拳刘氏酒庄,后院。
刘浓身着月色箭袍,手持阔剑于古槐下练剑,但见剑光如雪、月袍腾挪,趁着回旋时双足猛地在树杆上借力一蹬,凌空回身疾刺。
“唰!”
一剑正中,震得木桩嘎嘎作响。
“啪,啪!”
来福拍掌赞道:“小郎君,你的剑术越来越强了!”
“嗡!”
刘浓曲指弹剑,闻得剑吟清越如鸣,心中亦是甚喜,笑道:“苦炼不辍,自会有所精益!”随手接过身侧递来的丝帕,抹得一把脸,问:“碎湖尚未归?”
“小郎君,我在!”
稍愣,侧身一看,碎湖正在身后嫣然笑着。
……
浴室轻烟,燎燎弥漫。
留颜捧着月色单袍,转过月光回廊,悄然迈进浴室,朝着烟雾内室浅身万福,低声道:“小郎君,主母说天时渐热,需得着单衫。命婢子用芥草做了澡豆囊,是拿进去,尚是搁外面?”
“搁着吧,我就出来!”
淡淡的声音自内室响起,随后便是哗哗的水声;少倾,声响渐弱,随后烛影一摇,绝美郎君只着中衣行出。留颜正弯身搁袍,被那暖风一熏,心中怦的一跳,缓缓抬头悄眼一溜,暗赞:咱们小郎君,可真好看!
突地,似想起甚,慢慢垂首敛眉,细声道:“小郎君,要梳头束冠吗?”
“不必,有风自干!”
刘浓淡然微笑,将外衫披在身上,顺手把澡豆囊往怀里一揣,阵阵芥香味直扑入鼻,清心、静神!沿着水廊徐徐而行,初夏凉风拂着背后乌发,清微若仙。
“吱!”
夏至有蝉!
将将行至室前,便见室口透光,悄映俏影。有人正于室中磨墨,芥香已浮案左。踏进室内,撩袍跪坐案后,见《平复帖》亦摆好,狼毫亦润得恰到好处,笑问:“碎湖怎是你在研墨,墨璃呢?”
碎湖微微一顿,见墨已浅浸三分,遂将墨块轻搁于砚角,冉身至其右侧跪坐,这才抬首笑道:“回禀小郎君,墨璃刺绣好,主母唤她描样去了。”
“嗯!”
刘浓稍稍侧身转眼,见她睫毛轻眨,心中不由得好笑,说道:“你立的规矩甚好,很合我心意。现下,你是管事,不必再行婢女之事。”
“是,小郎君!”
碎湖睫毛再眨,抬眼时撞见小郎君微笑的目光,心中莫名慌乱,端于腰间的双手忍不住的互绞,弱声喃道:“小郎君,碎湖错了!小郎君说已身不正,何以正人……”
嗯?!
刘浓愣得半晌,随即洒然而笑,最近这段时日碎湖掌管内外事,成效颇是显著;只是她弦绷得太紧,深怕做得不够好,是以处处皆显小心,这亦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遂笑道:“田籍之事,可有拟定好?”
“小郎君,田籍……碎湖看来……”
言及此事,碎湖的眼睛逐渐放光,晶亮如星,娓娓将自己的所思所虑逐一道来。说着说着,竟绕离田籍言及庄中诸般事务,有些是刘浓未曾在意,有些则是尚未顾及之事。
闻其所言,刘浓时尔点头,时尔沉思,最后满脸染尽笑意,暗中开怀不已,心道:自小便知碎湖聪慧好学,殊不知竟如此擅长理事,庄中内外事务有她看顾甚好!嗯,再得刘訚料理商事,罗环蓄养部曲,若诸事皆顺,我便可专心致外矣……
三刻后!
碎湖止住话头,忽觉唇有些干,舌尖沿唇一掠,犹渴,想找水喝,愣不地歪头见香已燃烬。眼神一凝,随后偷瞧一眼小郎君,见他正笑意盎然的看着自己,唰的一下脸上全红了,垂首涩然道:“小郎君,碎湖,碎湖说完了……”声音越来越低,低至最末弱不可闻。
“嗯!”
刘浓拇指轻扣食指,心怀舒畅,朗声笑道:“甚好,明日,拜访丁府君!”
……
竖日清晨,露滚青竹叶,泛香作淡清。
乌桃案摆着细米粥,金丝黄,嫩野菜,尚有一碟小胡瓜(黄瓜)。墨璃侍于案侧,这些皆是碎湖吩咐过的,小郎君喜吃凉拌胡瓜,每与粥伴,食粥亦能多食两碗。正欲替小郎君再盛碗粥时,来福由前院而来,其腰间重剑拍着铁扣,锵锵作响。
来福歪身一瞅,见小郎君尚在早食,便按着剑侍在门口。
墨璃见晨光尚早,柔声道:“小郎君,再添一碗否?”
“不用了!”
刘浓淡然而笑,小黄瓜加得朱萸粉,味呈酸辣挺合胃口,却不愿来福久候,便以丝帕抹净嘴角,拂袍而起,待行至门口,掠一眼天时。
日眼尚未尽开,黄莺鸣于树梢,嘤声脆嫩。
来福笑道:“小郎君,李叔备了三坛酒,咱们是去丁府,尚是至县府?”
丁府君原籍余杭,任职由拳近十五年,由小史熬至府君,这对其庶族出身而言,已然算是有所成就。是以便在由拳置得别庄,位于县城东郊。
刘浓踩着木屐,挥着宽袖,边行边道:“咱们既是拜访,理应前往庄府,岂有去县府之理;若是丁府君不在,亦可先投名刺,以示尊重。”
言至此处,似想起甚,回身道:“再备一套琉璃!”
来福道:“李叔说昨日送过一套……”
刘浓笑道:“数年得丁府君照拂,便是再送一套又有何妨!”
“好勒!”
来福知晓小朗君重礼念情,爽朗应得一声,便欲命人去备琉璃,却见碎湖引着两名白袍穿月洞而来,而白袍手中捧着的正是琉璃木盒。
笑道:“小郎君,碎湖来了。”
刘浓回头,见得晨雾净白,月洞口飘来一束桃花,巧笑俏兮,明媚如初雪。心中愉悦,竟起了打趣来福的心思,笑道:“来福,你怎地能辩清碎湖与巧思?”
“嘿嘿!”
来福摸着脑袋傻笑,面上神色尽是扭捏,皆因近日巧思待他温柔许多也,用力的想了想,讪然道:“小朗君,我亦不知……”
……
由拳城东,丁府。
别庄不大,前后拢得百倾方园,依旧白墙黑瓦。
门前随从得名刺后不敢怠慢,沿着廊角一阵疾行,待至内院深处时闻得有嘤咛私声,面色便有些犹豫,随后记起投名刺之人身份,只得朝着鹤纸窗内,低声道:“家主,刘氏投帖!”
“刘氏,哪个刘氏?”软糯的声音传出,绵得人心生酥麻。
随从答道:“华亭刘氏,刘郎君!”
“瞻箦!”
室内杂声顿止,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响起,软糯声音嗔道:“家主,天时尚早着呢!不若……”
“啪!”
静!
少倾,穿衣声持续,其中夹带轻微呜嘤,室内有人怒道:“哭甚,快替我束冠,莫怠慢了瞻箦!”
片刻后,室内踏出个年约六十上下的老者,面色红润着儒服高冠,身后则跟着个二十来岁的艳婢。这老者正是由拳县府君,丁晦。
丁晦问道:“瞻箦何在?”
随从道:“在院前等候!”
丁晦怒道:“糊涂,怎可让华亭美鹤候于门前!”言罢,挥着大袖,疾步而去。
由不得其不怒,自六年前初见刘浓,他便知晓这刘小郎君的美名:八岁之龄得名于建康新亭,郗公赞言其珠联生辉,与王氏小郎君并论;不仅得侨居江东之义阳朱氏看中,更与累世巨阀卫氏、王氏互有来往。王氏、卫氏不用论,那是天下门阀庭柱,等闲士族经营百年亦难望其项背。
便说那义阳朱氏,西蛮校尉朱焘现拜从事中郎,即是校尉又是中郎,想来不需几年便会晋升益州刺史。其上次途经华亭时,尚遣人至县府,前来的部曲只作一言:朱中郎拜访刘郎君路过此地!
言下之意,明矣!
若综上皆不论,单论那小郎君六年来所作所为,便足以教丁晦暗中惴惴而嗟叹:其从无至有,起于微芒。六年里,纳千顷良田建庄园,纵养豪士蓄精刀,商事亦直达建康,更斩周勰于刀下!
周勰?
何等人物也,吴兴周氏,江东累世豪强矣!其说斩便斩了,居然不见周氏报复!虽说占着大义名份,然若已身没有份量,周氏动根手指便可料理矣!
如今之江东吴郡,谁人不晓华亭美鹤与白袍!
唉,此等人物实乃天纵英材!
听闻,前些日子郗公虽与其暗解婚约,然其并未见丝毫荒颓,竟作啸于虎丘、奋而振翅、鸣啼长空,尽折一干世家子弟于袍前,声誉名望不减反增。据闻,刚至陆氏庄园访友而归……
江东陆氏!又是一个犹似天堑浩壑的豪门哪……
丁晦一路疾行,心思数转既乱且杂,细数近些年来关于这刘小郎君的种种传闻,不禁汗染背心而不知;恰逢一缕晨风拂绕,恍觉背后幽凉渗渗。
第五十七章 荟兮蔚兮
阳光媚眼,斜透林间,披于美郎君之肩。
左手负于背后,右手虚挽腰间,闲暇的瞄着老树上的新窝。一只小黄鹂探出头来,张嘴鸣啾啾。长鸟回归,瞧见有人偷窥,微微一个旋身。
“啪哒!”
掉下一坨!
幸而美郎君闪得快,大袖一翻,恰好躲过。可怜身后昂首的白袍,猝不及防下,重剑之端便正染一朵。白袍亦不恼,呵呵笑道:“小郎君,莫若,我捉它下来?”
“嘎吱吱!”墨底朱边木门冉冉开启。
门内人高声唤道:“瞻箦!”
闻得唤声,美郎君回转身淡然一笑,朝着门内迎来的儒衫老者揖手道:“刘浓,见过丁府君!”
真美矣!
丁晦只觉心神一晃,竟稍愣数息,随后才疾疾的三两步跨出门迎下石阶,将刘浓双手虚抚而起,看着眼前翩翩美郎君,情不自禁的再次暗赞:只得一载不见,仿若比去岁更美三分矣!遂笑道:“近来,瞻箦美名遥传吴郡,世人皆言:华亭之鹤美则美矣,不若刘瞻箦。今日瞻箦能到访余杭丁氏,实乃丁氏荣辉尔,门随无眼慢怠,瞻箦莫怪。来,鄙府虽陋,亦有几处雅景,尚堪看得!”
“府君过赞,刘浓愧矣!”
刘浓微微一笑,再度一个挽礼,慢步随其踏至庄中,心道:李催、碎湖所料应是不差,他言语不提自身,而称余杭丁氏,看来果真欲在离任前与我刘氏缔结通宜!
通宜与联姻类似,一般皆需同等家世间方可。华亭刘氏虽说人丁单薄且为新晋士族,但士庶之间壁垒森严,士便是士、庶便是庶,不得混淆而论。但凡庶族寒门,谁不愿与士族结好,此乃增涨乡望之途也!仿若刘浓,若是能娶得陆舒窈,声望必然大增;与此同理,若陆氏将女郎下嫁,则稍有不慎便会引人非议,导致郡望大跌!是以,刘浓与陆舒窈的路,尚远矣!
丁氏别庄,麻雀虽小样样俱全。
风荷亭。
值逢五月末,桃李哑作无言,荷花新蕊偷绽。
满潭红白青三色相间,恰遇风起,泌人清香便随莲叶卷来。亭间,六面帷幄尽开,二人对坐于案,听得岸边蝉声刚褪,铮音复来。
古音八八,铮音最是清伶。操铮之人因隔得太远,辩不真切,只见其身着青色襦裙,伏首于荷潭边,花与人相似,娇嫩更增艳。
一曲毕罢,潭边人巧巧一个万福,刘浓还礼。
杳然隐去,有婢携随!
刘浓目光收回,暗暗摇头,心道:早闻人言余杭丁氏有女郎擅拔铮音,这操铮人想必便是丁府君的幼女!唉,他让其女献音于此,意在何矣?琴瑟和谐么……
丁晦抿得一口酒,捋着花白长须,半阖着眼注视刘浓,笑道:“瞻箦是音中大家,敢问此曲若何?”
刘浓心中有数,淡然笑道:“甚好,危兮潺兮,已得《高山流水》真意!”稍稍一顿,不愿在此事多作纠缠,浅浅斟得一盏酒,呈奉至其面前,歉然道:“府君,刘浓近年因功课较重,是以未能常来拜见,还望府君莫怪。府君知我刘氏根基浅薄,故,刘浓唯有苦读诗书,不敢懈怠矣!”
宛拒?
丁晦神情微顿,但亦知他离及冠尚有两年,此事亦急不来,持酒徐徐而饮。心里则在想着,如何将两家结通宜事体点明。
随后二人闲饮慢聊,丁晦问及刘浓功课如何,刘浓皆温言作答;再闻知他将于八月前往会稽,丁晦略作蹙眉思索,忍不住的问道:“瞻箦,汝八月前往会稽,莫非是至会稽学馆?”
“嗯!”
刘浓点头笑道:“确是前往求学。”
果真如此!!
丁晦证实心中所想,自己却彻底愣住,握着杯盏的手不禁一抖,酒水晃出而不知觉。会稽学馆,那可是上等门阀世家汇粹之地啊,便是中等士族想进亦有诸多评核,更莫说次等士族与庶族寒门。再加上近两年,那陈郡谢幼儒因伤养病家中,故在会稽学馆坐馆,听闻其脾性古怪致极:不得其喜,不入其内。
丁晦想及此处,暗暗将刘浓细看,见他面色淡然神色笃定,莫非其已有十足把握?心中更是忐忑:若这刘小郎君得进会稽学馆,怕是指日将飞呀。如此一来,这通宜之好……罢,即便两家结不得通宜或是作亲,亦应继续互相往来才是。那事,尚与他说了罢,看其如何作答。
既已拿定主意,丁晦略作筹措,沉声道:“瞻箦,你可识得张芳此人?”
张芳?!
刘浓闻言稍怔,眉间暗凝,仔细一阵思寻,才恍然记起,当初石头城的县丞不正是叫张芳么!那弑兄栽脏的张憦已然伏法,然县丞张芳却得以脱罪。心道:朱中郎曾让我提防,说其与江东张氏有瓜葛。六年间默无声息,险些便将他给忘记。然,此时却再度钻出来,何意?丁晦怎会在此时提及这人?莫非……
镇定!
悄然拂平心中惊意,面不改色的笑道:“六年前认识,此人与我有怨!府君如何得知?”
“有怨?”
丁晦持酒略顿,仿似恍然而悟,说道:“怪道乎,其一再致信与我,问及汝华亭刘氏之事,我尚以为他与瞻箦有旧矣!”
言至此处,再顿,渭然叹道:“瞻箦,汝可知今年我去任后,将由何人接任由拳县府君一职?”
刘浓淡然道:“莫非便是张芳?”
“然也!”
丁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徐红满脸,哈出一口气,便想将心中筹算道出,亦好继续施恩于人;略作侧目时,却见刘浓眯眼如锋,逼人背骨作寒,话已至口又吞回,叹道:“瞻箦,可有对策?”
“对策?”
刘浓似乎微奇,随后淡然笑道:“府君,其不过小事一桩尔,何足言策。若其真欲谋我,上次让其得脱一命,此次不知,能否,保家!来,府君饮酒!”
酒满七分,徐而不疾。
寒意阵阵!
此时,丁晦才恍悟其为何敢杀周勰,为何周氏竟按捺忍止!此子,绝非善信之辈矣,亦非可觊觎之人矣!正如其所言,他声望播于吴郡,隐约与王、卫相交,再结识江东陆氏、交好朱氏;八月又即将前往会稽,会稽之地,北地豪门尽聚,若再识得一二俊杰,振翅而飞何在话下。小小一个庶族张芳,就算真与江东张氏有所牵联,一旦有错失被其拿住,张氏岂会不顾自身而保他!
门阀,最无情矣,破族之灾啊!
而自己方才竟想以此恩威并举,幸而未出口矣!
丁晦惴惴的把着酒盏,心中则似翻江倒海久久难以平息,却于此时见刘浓拂了拂袍摆,正了正冠,朝着自己揖手道:“不论事大事小,皆要谢过府君提醒之情。六年来承蒙府君殷切照拂,刘浓不甚感激,故有一请,望府君莫辞尔!”
罢了,此子不可欺!
丁晦将酒杯一搁,索性沉声道:“瞻箦有请,但且说来无妨!”
刘浓浅浅抿得一口酒,淡淡笑道:“六年来,余杭丁氏与华亭刘氏虽互有往来,然,府君知我刘氏人丁单薄,娘亲出行亦甚是不便。如若府君不嫌,刘浓想两家莫若结为通宜之好。如此一来,避讳较少,两家之人走动也方便。不知,府君,意下如何?”
“啊?瞻箦!!”
丁晦震惊!
刘浓道:“府君,莫非不许?”
“许!!”
……
金日罩林,鸣蝉不止。
自丁府而出已是正午,刘浓面带微笑,宽袖挥得轻疾。
丁晦则一路送至林间道口,目随其牛车远远消失于垂柳尽头,方才转回目光,捋着花斑长须,对身侧随从渭然叹道:“瞻箦,真人物也!”
牛车沿水而行。
刘浓看着帘外绵绵细流默然不语,心中却在暗自揣度张芳之事。丁府君言其在由拳经营已达十五年,县中县丞、主薄、典史皆是与其相交莫逆之人,若那张芳真欲行不轨,大可聚而攻之,将其赶出由拳。不过刘浓却觉得,此乃下策,县丞亦好,典史亦罢,可交不可托,岂可将自身安危置于他人!不过,有得这些情谊在,日后但凡张芳有所举动,至少亦能早作知觉。
张芳,打蛇不死,蛇必复!
嗯,张芳现任乌程县丞,据丁府君所言,其为调至由拳颇是废得一番心思,看来是真被掂记上了。只有戮力杀贼,岂有防贼之理!
若来,便来吧!若不来,我来!
这时,来福奇道:“小郎君,主母的车在前面!”
“哦,娘亲?”
刘浓回神放眼,见牛车已穿过县城闹地,离略显偏僻的酒庄已不远;茂密的梧桐树下停着五辆牛车,四个白袍与不认识的七八个随从围在外围,内间莺红燕绿十来个女婢牵着手互围。巧思、留颜、墨璃、玉画四婢皆在,再内则是以帷幄仓促搭就的简易蓬帐!
嗵!
心中莫名一跳,随后大惊,踹帘而出,朝着梧桐树直奔而去。而此时,巧思她们看见了奔来的刘浓,急声呼道:“小郎君,快来,主母晕倒了!!”
晕倒了?!
刘浓胸口一揪,脸色唰的作白,直觉背心发冷、汗毛倒竖,脚下站不稳。有白袍窜来相扶,嘴里说着什么竟未听清,踉踉跄跄的朝着蓬帐便闯。
“不可!”
一个女婢拦过来,顺手一甩将其贯倒在草丛中,继续往里奔。谁知那女婢竟翻身抱住他的腿,疾疾呼道:“刘郎君,不可进!小娘子在里面……”
与此同时,帷幄突挑,一丛大紫飘出来,冷声道:“何故喧哗?”
“顾,顾荟蔚?!”刘浓蓦然愣住,眼前大紫女郎正是吴郡妙音顾荟蔚。
“是你!”
顾荟蔚细眉一挑,眼角似带喜意,随即陡然而逝,正欲寒着脸呛他两句,却见他甩了甩头又要往里冲,挺身拦住,喝道:“汝欲何为?”
刘浓怒道:“我娘亲在里面!”
“你,娘亲?”
顾荟蔚眼睛一眯,淡声道:“我正行针治病,不论任何人,皆不得进!”言罢,挑起帷幄弯身而进,睬亦不睬刘浓,视其若无物。
治病?
她会治病?
刘浓眉头紧皱,徘徊在蓬帐口,几番想进,终是拿不定主意。
而此时,留颜过来将事情原委说了,今日她们出来购置些必备物品,正在返回酒庄时,刘氏突然觉得闷得慌,众婢以为是天热车内太闷,便弃车步行。谁知刚走没几步,刘氏便晕过去了。大家慌作一团,正欲将主母抬至酒庄延请郎中,恰逢这小娘子路过便立即制止,说类似中风,不可搬动。随后便说自己会医术,掏出些银针啊什么的……
中风?医术!银针……
闻言,刘浓度步晃得更急,将足下青丛踏得纷乱,额间则冷汗直冒。心中既是担心娘亲病情,又怕顾荟蔚瞎来,她一个世家小女郎,怎可能会医术!
适才抱他腿的小婢安慰道:“刘郎君,莫怕。刚才小娘子已施过针,我家小娘子医术可好了,每每我头痛,小娘子就那么扎一下,疼一下,而后就好啦……”
唉!!!
她不说尚好,如此一说,刘浓愈加心急如焚,正欲不顾一切冲进去,却听里面传来一声唤:“虎头……”
“娘亲!!”
刘浓挑幔窜进,一眼便见刘氏在两个小婢的扶持下缓缓起身,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看上去并无大碍,不像是中风症状啊!
刘氏一把拉住儿子,拍其手背,喃道:“虎头,莫惊莫怕,小娘子说了,只是热暑!快来谢过这位小娘子,若不是她帮我施针,岂可好得如此快!”
中风,中署,一字相差,相差可大!
刘浓心中哭笑不得,胸口巨石却总算落下,略一转眼,见那丛大紫正半蹲于地,将根根银针别于锦囊中,仿似觉察到他在看她,头亦不抬的淡声说道:“中风初象与中署相差仿佛,需得细诊之后方知。刘郎君,你娘亲昨夜浴后染了些风寒,再逢今日天色骤转,是以宿寒转热,从而中署矣!”
“刘浓,谢过顾小娘子援手之恩!”
“何必谢我!”
顾荟蔚将针囊递给女婢,慢慢直起身子,浅浅一个万福,漫声道:“荟蔚医术传自稚川先生,便是葛师亦曾不吝称赞。刘郎君,适才可是怕我误诊?”
“嗯!”
“哦,不!”
其声慢漫,却教人不由自主随其而答。
刘浓汗颜,默然而无言!心中则暗怪自己沉不住气,教其辩出。知道她是个极好辩的小女郎,辩风锦里藏针,教人委实难防;此时已失先势,唯有静虚守拙,方是上策啊……
刘氏却奇了,瞅瞅儿子,再看看顾荟蔚,问道:“虎头,你认识这位小娘子?”
唉!
刘浓暗叹一口气,只得答道:“娘亲,这是江东顾氏,顾小娘子。”
江东顾氏?
刘氏顿惊!看着眼前这个娇艳的小女郎,心中刚冒起的小火苗,瞬间让一盆冰水给浇灭了!顾、陆、朱、张,顾氏为江东四大门阀之首,便是她已深知矣!
此时,顾荟蔚却低眉敛目,悄然捏平深衣边角,趁着尚在蓬帐内,身子缓缓曲伏跪坐于地,随后右手叠住左手,十指修长赛葱玉,绛紫作豆蔻,皓腕若明雪;阖手至齐眉稍顿,身子略作前倾,伏首至地、以额抵背;巾帼髻轻颤,紫兰步摇慢摇。
声音清脆:“顾荟蔚,见过刘伯母!”
第五十八章 譬如朝露
“快快起来!”
刘氏赶紧将顾荟蔚扶起来,微笑着细细打量,真是个美丽的世家女郎,不论身姿尚是仪态皆若晶露薄透,娇艳中带着明媚。摄人心魄的眼睛,黑白莹澈;神态则娴静若画、端庄典雅。越看,刘氏心中愈忐忑,心道:唉,就是家世太高啊,上回郗氏女儿便嫌我刘氏,这顾氏亦半点不比郗氏差!虎头,可再经不得人嫌了……
“刘伯母……”
顾荟蔚被她看得略窘,多少亦明白一些,暗中稍稍稳住复杂的思绪,见刘氏仍只顾着愣笑,便看着那像个木头一般伫着的刘浓,淡声道:“刘郎君,伯母身子弱尚未尽好,家中若是备得石斛,可作其为茶饮。若无,地骨皮、竹叶心亦可……”
唉!
刚才她行的是手拜礼,为女子见长辈所行最隆重之礼节。虽说他们二人常有锦囊来往,可仍未交好至这般地步啊!况且她尚是顾氏女郎,江东顶级门阀,而华亭刘氏只是次等士族。
何需行得此等大礼……
半晌,刘浓才回过神来,压住混乱的心神,揖手道:“家中石斛亦有,顾小娘子勿需挂怀。小娘子相救家母之恩,刘浓谢过,这便带母亲回庄中煮茶褪署!”
言罢,便欲携刘氏出帐。
顾荟蔚目逐着俩母子的神态,冷声道:“刘郎君,你方才已经谢过一回,再谢不过是借口相避,莫非,是怕荟蔚向你讨诊金?”
啊?辩论么……
刘浓扶着娘亲的手一顿,神色颇是尴尬。
刘氏心中惴惴难言,瞅得儿子神情,眼睛一转,便知儿子亦在避讳,可是这顾小女郎真不错啊,就算要避……亦需顾及别人恩惠才是,遂笑道:“虎头,顾小娘子医术精湛与柳儿相差仿佛呢,若是柳儿在,倒可互相切磋医术,可惜柳儿不在。嗯,恩不可不谢,我看小娘子似在赶路,莫若你便代为娘送一程,了尽谢意!”
闻言,顾荟蔚眸子悄亮,掠眼见刘浓凝着眉头似乎犹豫难决,顿时恼了,朝着刘氏浅浅一个万福,淡声道:“不必了!刘伯母,荟蔚尚要赶路,就此别过!”
说着,挑幔而出。
刘氏摇头微嗔:“虎头!!”
罢!许是别人根本不是那意思呢,未见她亦顾着名声急欲离开么!
恩若不谢,岂可为人!
刘浓缓缓沉得一口气,见那丛大紫已飘幔而出,几个疾步追上,在身后揖手道:“顾小娘子急欲归家,援手之恩无以为谢,容刘浓送饯十里,可否?”
“送饯?十里?”
顾荟蔚微顿,紫兰步摇叮铃轻响,少倾,缓缓转身面对刘浓,淡然道:“送饯,亦有目送、车送、步送,目送十里是不可能了。不知,刘郎君意欲何送?”
“车……步送!”
刘浓正想答车送,一眼瞅见她细眉欲凝,赶紧改口。果然,一听步送,正在暗聚的锋锐慢慢散去,随后听见她轻声道:“我行车,你步送!”
……
日红胜火,投在眼前成光晕。幸而柳叶茂密遮得些许,纵是如此,只得半个时辰,刘浓的额间便尽布密汗。江南,真热!
来福因披着白袍更热,摸得一把脸手心尽是汗,却不愿脱下白袍,待瞅见道旁两侧有荷潭,绽得青叶幽凉喜人,遂笑道:“小郎君,莫若来福弄点荷叶来顶着?”
“无妨!”
刘浓挥着大袖,疾行在华丽的牛车三步之外,淡定笑道:“嗯,心静自然凉!来福,徐徐吐气和练剑一样。等咱们回去,我便让碎湖制作些白纱袍,你们夏日披着便不会过热了。”
牛车内。
女婢侍墨缓缓挥着绛紫小团扇,替自家小娘子逐暑,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低声问道:“小娘子,真要让他步行十里吗?”
“当然!”
侍墨犹豫道:“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怕把他晒坏么?”
“嗯……”
听得此言,顾荟蔚微微一愣,叠在腰间的手指虚扣,稍稍作想:日头毒着,呆头鹅像玉一般白净,若是晒坏了亦不美呀!便轻声道:“侍墨,簦!”
“好的!”
侍墨面色一喜,至厢角拿出两把桐油簦(伞),命车夫停住车,随后下车将簦递给刘浓,笑道:“刘郎君,拿着挡挡日光吧,若是渴了,婢子给你拿水。”
“谢谢!”
刘浓赶紧伸手接过,再不接来福就要去摘荷叶顶着了,那像啥!待侍墨取得水来,两个人捧着水囊便是猛地一阵灌,什么风仪亦顾不得了!
“咕噜噜……”
“咕噜噜……”
“噗嗤……”
突地,帘内传来一声压抑的轻笑,刘浓心中涩然却故作未知,饱饮后将水囊递回,正欲说话,只见前帘再挑,随后紫丝履探出来,两朵紫心兰轻颤。
“小娘子,等等!”侍墨见小娘子皱着眉看了看,没看见小木凳,好像欲跳下来,赶紧上前将肩一矮。
顾荟蔚在她肩上借力一按,紫裙轻皱款款飘下,右手则捏着一把桐油簦,漫不经心掠得刘浓一眼,顺手便想将簦撑开,不知是否因簦骨卡住,竟几番也撑不开。侍墨赶紧帮忙,两人合力仍是不开。
咦!
刘浓暗自好笑,不动声色的上前,接过桐油簦,稍一用力,“啪”的一下打开,笑道:“锁得死了,待日后润些桐油吧!”
“嗯……”
顾荟蔚微微点头,接簦时撇见他眼底藏着笑,正欲作恼;却见因天热他出了些汗,颗颗晶莹汗珠滚在微红的脸颊两侧,真若红玉一般,美不可言。心中顿生莫名羞意,脸上越来越烫,悄然撇向荷潭,浅声道:“走吧,车里闷,我,我想走一走!”
车里闷?走一走?
侍墨捏着小团扇,眼睛乱眨,真想说一句:小娘子,咱们车里不闷!
烈日悬着,此地有荷潭夹道于两侧,恰逢一阵池风袭来,热气竟消得不少。二人并排而行,间隔三步。两把桐油簦,一束绛紫,一阙月白。
步行慢慢,一时皆无言。
林间有蝉鸣,理应吵杂。可顾荟蔚心中却极静,悄悄瞥一眼三步外的人,见他嘴角仿若永远带着那淡淡的笑意,亦不知在想甚!若说这笑,她是不喜的,有时作真有时作假,教人很难辩出真伪。一如他的玄谈,时尔深邃让人捉摸不得,倏尔执迷教人感概不得。明明君子如玉,却一眼不可洞尽。
怎生一个人哪!
在尽与不尽之间,这便是浑然么?
魂似这蝉,杂中应有静矣!
那我呢?莫若夏风惊不得蝉,仿若朝露闻不得鸣。亦或许,两般皆不是……
唉!
绛紫小女郎忍不住的幽然一叹,待见身侧人转首目光似询,却见荷潭已至尽头,热风将来。捏着簦柄的手指微一作白,遂漫声道:“刘郎君,送至此处便可,请回吧!”
刘浓笑道:“言十里,便应至十里!顾小娘子请上车吧,若是觉得闷,将边帘开着应能好些。”
顾荟蔚看着前方,淡声道:“十里!”
待至十里,顾荟蔚朝着刘浓缓缓一个万福,随后便由侍墨扶着跨上了牛车,其间未作一言,未触一眼。
两把桐油簦分离。
刘浓目送牛车遥杳,转身行向自己的牛车。待至车旁,蓦然恍觉,自己手中竟尚捉着桐油簦,刚才竟忘记将它归还顾荟蔚了,此时再追已然来不及。
立于辕上,遥望。洒然一笑,入帘。
……
“小娘子,为何不告诉他呢?”
“说甚?”
顾荟蔚静静的坐在车中,两眼若明湖,清澈有灵。五层滚边的深衣,衬得她的腰身如水洗,婀娜多姿,而此时她的食指正伏在腰间缓扣、缓扣。
侍墨挥着小团扇,看着小娘子美丽无暇的侧脸,两眼眨个不停,心道:论才论貌,我家小娘子皆是最好的,可就是这性子容易吃亏,明明是特地来的嘛,赶什么路呢……往哪赶呢……
想着想着,突地再想起一件事,嘟嚷道:“唉呀,小娘子,不知道这刘郎君,会不会把咱们上巳节的祈福鸡蛋给吃了呢?”
话刚出口便后悔,掩着嘴偷瞧,果然,自家小娘子凝着眉不乐了,只得咬着唇再补道:“应该不会的,他有两枚鸡蛋呢,肯定先吃别的……”
顾荟蔚嗔道:“侍墨!!”
“啊,小娘子,我又错了吗?”
侍墨瞪大了眼睛,胡乱的想着,却突然从边帘看见对面行来两辆牛车,略一细辩,惊道:“小娘子,蔷薇暗纹,是刘郎君的车!”
嗯?怎会!
顾荟蔚心中生奇,随声而望;与此同时,两车交错,来车侧面的边帘挑开,清风撩起丝巾漫飘,车中,盛开着绝色蔷薇!
匆匆恍然!犹若惊鸿!
两目相对,各生惊疑,随后两眼撤走。
错身而过,良久良久,侍墨仍然未将那半眨的眼睛眨下来,蓦然惊赞:“小娘子,此人好美!是仙子下凡么?”
“嗯!”
顾荟蔚叠在腰间的十指颤动不停,半晌,淡然道:“理应如此……”
……
翘檐如弯刀,半斩月角!
“吱吱!”
一只孤蝉振动着翅膀,挑过廊角窜入室中,正欲上梁,却见面前多了一堵墙,被其一拂落入案左梅花墨。用袖将它拂落的郎君捏起它,细细一阵打量,嘴角一弯,随后曲指一弹。
“吱!”
蝉隐夜中。
刘浓目逐其走,淡然而笑继续练字;身侧的墨璃瞄一眼被蝉所污的梅花墨,见墨已将尽,低声道:“小郎君,莫若将墨换了吧?”
“不用,尚有他事!”
将笔一搁,十指交叉向外用力缓推,便闻得指节格格作响。碎湖、来福、李催三人由前院而来,碎湖刚一进室,便朝着墨璃点头示意。
墨璃知意退却。
待其一走,刘浓便将张芳之事缓声道出。三人皆不料那张芳居然再度冒出来,竟意欲对华亭刘氏不利,稍事惊愕后,便也逐一镇静下来。
碎湖最懂小郎君心意,细声说道:“小郎君,虽说那张芳要年后才至由拳,但咱们切不可等待。依碎湖之见,需得速速将田籍改报,以至无错可漏!”
刘浓道:“此事,我已告知丁府君。择日,便将田籍更改,该补则补!”
言罢,看向李催。
李催稍作盘算,按膝阖首,沉声道:“小郎君,这些年来,李催与江东庶族打的交道不少,但凡这些家族皆有不法暗例在身。与其待他来,莫若咱们先至乌程。”
“甚好!”
刘浓缓缓点头,稍作沉吟,淡然道:“张芳此人狼子野心,数度欲谋我华亭刘氏。是可忍孰不可忍,乌程必然前往,一则:探知其与江东张氏牵联在何;二则,罗其不法,以待时日!不击则矣,若击,务必一击而中!”言至此处,稍稍一顿,漫眼掠过案前三人,笑道:“应让谁往?”
来福按剑笑道:“小郎君,可惜刘訚不在,不然此事由他去最合适!”
李催正欲自告前往,碎湖却抢先道:“小郎君,此番前往乌程怕是得耽搁不少时日,而由拳这边,县丞、主薄、典史等人皆需结识打点,是以阿爹不可至乌程。刚才碎湖来时见杨小娘子来寻主母,咱们何不问问杨小娘子的意见?”
杨少柳?她几时来的!
刘浓眉锋微凝,碎湖所言中肯且周全,应作几手准备,乌程得去由拳亦不可放任。现下,华亭刘氏人手是不少,可若论八面玲珑则非刘訚莫属,但总不可因此事将他至建康唤回。而这般长期暗中行事非同上阵厮杀,罗环、高览、来福皆不可,胡华是匠人更不必说,李宽、李健毕竟年轻气盛亦不可。如此一来,便只有李越!他肯离开杨少柳吗?若是他肯,再带上些青袍剑卫,此事便……
便在此时,有人漫月而来。
携着几个女婢,梳着堕马髻,浑身襦裙作雪白,左肩嵌着一朵碗大的粉色蔷薇,拂得半张脸颊小小的,裙摆边角则是点点怒放的海棠。
海棠翻飞时,青丝履,若隐若现。
面上依旧缚着丝巾,眼睛是黑与白的纯粹,不见任何杂色。徐徐踏上水阶,缓缓的将室内一扫,在刘浓身上凝住,淡声道:“娘亲彻夜未归,为何不送信回庄?”
仿若一滴水凝致最极,随后至荷叶尖坠落潭中,“哚儿”一声将凝固的画面滴破。
直至此刻,众人才回过神来!
刘浓率先回神,用手轻轻一挥盘在膝上的袍摆,随即按膝而起,微微低头,笑道:“阿姐,是我疏忽了!”
碎湖等则万福的万福,阖首的阖首,齐声道:“见过杨小娘子!”
第五十九章 动者雷霆
月如幽镜,恰似昨昔。
漫天的月华似独爱她一人,洋洋洒洒只眷顾着她。任是半遮妆颜,任是众娇丛围,亦难窃其半分水色。自她一来,碎湖三人便默然而退。
杨少柳!
谜一般的女郎,若仙似画。
嫣醉踏前两步,将案上芥香炉微微一推,然后把手中燕踏兰花熏香炉摆上案,待得一品沉香缓缓燎起时,用手扇了扇,悄然退至一侧跪坐;夜拂朝着刘浓轻轻万福,随后将绣着暗纹的白苇团席铺在案前,细细整理苇席边角,待见尚好时,低眉敛目的退向另一侧。
静澜如水!
而此时,杨少柳满意的点点头,正准备踏进室中,突地眉头一皱。
进来啊,倒要看看你如何脱得青丝履!
刘浓好整以暇的坐在案后,拇指轻叩着食指,忍住心中股股笑意,暗中则在腹诽。非是他有意若此,实是杨少柳行事从来不顾及他人,一来就把他的芥香给推了,说不恼亦有些不痛快呀……
“咳!”
红筱轻咳一声,提醒小郎君转身回避。
刘浓故作不知,唇往左笑,淡然笑道:“阿姐请进,正有事想跟你商量,不想阿姐便来了!”
“哼!”
杨少柳冷冷一哼,怎肯当着他的面弯身脱鞋。红筱正要蹲下身替小娘子去鞋,却见她眉间一挑,端着手便踏进室中,微一撩裙摆,如同含苞花朵骤放,盈盈下落,雪裙铺开。
稍一斜眼,眉色便寒,见刘浓嘴角略弯,懒得理他,冷声道:“目无尊长,何事?”
“嗯!!”
刘浓放了一声干嗓子,自案上拿起茶水润喉,嗅着芥香与一品沉香互燎,暗中觉得这样着实不清爽,索性速速将想请李越前往乌程县的事说了。
“哦,原来如此。”
杨少柳略作思索,仿似也觉两种截然不同的香燎在一起,有些不大习惯,朝着嫣醉微一点头;嫣醉自然知意,竟将案上的芥香炉一端,拿至后室搁着去了。
忍!
刘浓默然无语,心道:现下有求于人呢,尚是忍忍吧。这种家族间的争斗非同小可,皆是你来我往倾力博弈,虽不似明面厮杀,却往往比厮杀更为惨烈,稍有不慎则一溃千里!狮子博兔亦得尽全力啊!
稍徐。
杨少柳微眯着眼,淡声道:“甚好!将未知危局拒之于外,确属最佳!有长进……”
刘浓两手拢在眉前,重重一个揖手,沉声道:“谢过阿姐!”
杨少柳冉冉起身,行至门口,突又回头,俏声道:“剑卫需得尽随,我会让红筱亦去,再带上五名隐卫。若事有不谐,尚有下下策可为!”
下下策?
刘浓斜倚门口,目送雪色襦裙隐在月洞口。暗道:确是下下策啊,不至万不得已,切不可行此策。就算真能得逞,不能拔根,有何意义?要作,便要彻底……
思索间面色沉寒,随后洒然一笑,笑意瞬间陡转融雪:各方棋子皆已暗布,严阵以待便是!纵是那张芳背后真有张氏照拂又若何?他自身不过是个庶族,这便是其致命弱点。不必过多,只需万事俱备后雷霆一击,一击破族!而现下我首要之事仍是积蓄声誉,以待他日及冠尔。
树欲静而风不止!岂可因风而掩树……
转入室内,自行研墨,准备练字。
来福按剑而至,低声道:“小郎君,莫若把此事给参军说说?”
闻言,转动的墨条稍顿,刘浓缓缓抬起头来,微笑道:“来福,别担心,此事尚不至劳烦参军。不过,倒是可以让参军打探一下。嗯,我修书一封,明日你遣人送至建康!”
“是,小郎君!”
来福顿首,重剑扣环,锵锵作响。
……
六月初八,天高,云阔。
丛丛白云环绵成阵,鸿雁斜插而过,掠向北方,啼声悠远漫长。
“啪!”
鞭响清脆,牛车浮现于柳间。辕上的车夫抬头仰望,见得巨大的庄墙耸立于山岗,回头笑道:“郎君,快到华亭刘氏了!”
“好极!”
帘中声音极喜,随后边帘疾挑,一个圆脸大眼的郎君探出头来,远远看见浑白的庄墙与山体连作一起,恍若城池巍峨莫匹,咂舌道:“真壮矣!不愧是华亭美鹤栖息之地,气势极雄!”
……
桃林青绿。
此时桃花尽凋,落红随雨润得林间似染一层朱。林中深处,碧绿潭水浑似玉,四绕六角风亭,条条硕大的鲈鱼穿棱来去。
潭边,嫣醉将手一扬,洒出一把鱼食。
唰唰唰!
静湛如镜的潭中顿时白鱼飞舞,掀起浪花朵朵。其中有一条极是勇猛,将要跃出水面时尾巴猛地一拍,竟临空飞腾三尺。嫣醉大喜,于千钧一发之际,伸手一探将其捉住,两手捧在怀里,随后嘻嘻笑道:“夜拂,瞧你钓了半天,所钓的鱼,都没我这条大!”
夜拂捉着鱼杆正在潭侧垂钓,慢慢回头笑道:“钓鱼,养心,随性!”
“哼!”
嫣醉嘴巴一翘,抱着扑通乱跳的鱼转身便走,待行至亭口时,脚步放缓,低声道:“小娘子,嫣醉捉了条大鱼,咱们晚上熬汤喝,可好?”
“仙嗡!”
亭中,杨少柳试拂琴弦,似嫌音不准,微皱着眉头调弦,偏头时见嫣醉抱着鱼站在亭外,眼睛一眨淡声道:“我不喜吃鱼,娘亲喜欢。”
“哦,那,那……”嫣醉叠蠕着有些舍不得,一转眼,看见假山上有人正摆案作画,嘴角一弯,抱着鱼朝假山奔去。
假山之颠,案长有丈,绿萝、墨璃侍于两侧,而刘浓正凝神悬笔细描。这是一幅全景图,描的是落花时节,红绿相间,花凋果现。其间又有青潭,红亭,假山逐一呈现。甚至隐约可见得在那亭间,帷幄深深,嵌着一缕宛约的身影,似伏首埋琴。画作已近半,恰是关键时刻,刘浓不敢大意,每日只描一角。而现下,正堆染到杨少柳弹琴……
“小郎君,饮茶!”
绿萝见小郎君额间现汗,嘴唇开阖似渴,便将手中茶碗递过去。
刘浓看亦不看,将笔在茶碗中一荡,继续作画;画得一阵,见笔墨似乎有些淡,可如此淡墨却正好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意韵,心中极是满意,将手一伸。
墨璃赶紧将手中墨碗递过去。
刘浓顺手接过,目光仍注视着画作,微笑着徐徐点头,缓缓的把那墨碗凑到鼻下,正准备喝。
墨璃惊呼:“小郎君,喝不得!”
“嗯?”
刘浓微微怔住,看了看墨璃,再看看绿萝,见二人皆拼命忍着笑,心中暗自奇怪,突然间觉得鼻下味道有些不对,一低头,画墨!
“噗嗤!”
“格格……”
两个美婢再也忍不住而掩嘴娇笑,特别是绿萝,浑身都笑颤了,极尽窈窕媚惑。
刘浓亦觉好笑,幸而尚未入口,不然真与卫协一样痴了。思及卫协,便想起他与王羲之回赠之礼来,果真特殊。卫协送的尚好,是一幅《春雨润山图》,画风极妙与其昔日相较大有精益;刘浓正是得其画作激发灵感,再得陆舒窈暗传笔法,才敢行这幅《夏日桃亭》全景图。而王羲之所赠果然不出其风范,白母鹅一只,前来随从言:王小郎君说白将军太孤单,名字已取好:白牡丹!
微微一笑,将笔一搁。
来福与嫣醉沿着山梯而来,嫣醉几度想要越过来福,可是他仗着体格魁梧不让道,气得嫣醉嘟着嘴将手中大白鱼一挥,想用鱼尾巴抽他脑袋。
来福一低头避过,身形窜得更快,三两步迈至山颠,扬着手中锦囊,呵呵笑道:“小郎君,锦囊又来了!”
“哦!”
刘浓心中甚奇,自从那日由拳作别后,顾荟蔚的锦囊便再未来过,今日怎地突然来了?伸手取过,抽出一看,随后淡然而笑,将其揣入怀中。
来福将声音压低,再道:“尚有一个!”
“嗯?谁……”
刘浓接过另一枚锦囊以及一封信,阵阵幽香袭来,极是熟悉。并未打开细看,而是将其好生珍藏在怀中,是陆舒窈的味道,暖暖的,香香的。信则是陆纳寄来的,说对竹叶青甚是思念,请务必回赠美酒十坛。
“哈哈!”
刘浓放声大笑,随即问道:“陆氏随从何在?”
来福笑道:“小郎君放心,适才陆氏随从已将陆郎君所言道出,碎湖已赠酒十坛,装了满满一车呢。不过,咱们吴县有酒庄,陆郎君为何舍近求远呢?”
刘浓淡然笑道:“这个,我亦不知!”岂会不知啊,陆纳此举无非掩人耳目尔!
“让开,该我啦!”
嫣醉只要不在杨少柳身边,便有些肆无忌惮,挥着白鱼将来福逼开,随后大声道:“小郎君,我家小娘子说了,主母喜吃鱼,拿去,晚上熬汤喝!”
怕是你想吃吧!
刘浓瞅一眼那硕大的鲈鱼,见其活蹦乱跳的,想起新鲜的鲈鱼确实味美,便笑道:“嗯,来福拿着吧,晚上叫嫣醉一起……”
闻言,嫣醉顿时乐了,两眼眯成一条缝。
这时,碎湖提着裙摆,轻快的行至山颠,万福道:“小郎君,有客到,娄县祖郎君!”
“茂荫?正待他矣!”
刘浓洒然一笑,挥着宽袖向庄内行去。
……
乌程县。
乌程县份属吴郡,县城不大,方园十里。县中只有两家次等士族,即乌氏、程氏。另有五家庶族寒门,乌程张氏便是其中之一。
正值日中,县府外老槐树上蝉鸣不休。
“吁!”
车夫骤然回拉缰绳,青牛吃痛,脖子猛地一歪,原地打得半转方才顿住。
“混帐!”
车内传出一声冷喝。
车夫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将帘一挑,低头道:“府君,适才是牛惊了!”
车中人迎帘而出,约模三十来岁,面目长得普通,眉色松驰隐显哀意。站在车辕上,抬头瞅了瞅树上乱鸣的夏蝉,心中烦燥,说道:“叫人,以竹竿赶之。若赶不尽,责十杖!”
“是,府君!”
车夫偷瞧一眼正挥袖而去的程府君,心中暗暗叫苦:府君啊,你与县丞张芳暗斗,与我们何干。我是差役,你让我赶牛车!赶得不好挨骂倒也罢了,现下又让我来赶蝉!这夏日里的蝉,能赶尽么……
程府君将将踏入县府,迎面便行来一人,着县丞打扮,身材挺拔年近四十,面呈黝黑、唇薄眉挑,两目略略一对,那人立于石阶上遥遥揖手,沉声道:“见过府君,姚氏族田纠纷一案已结,两厢皆服!”
“哦,皆服?”
“然也!”
县丞淡然的说着,随后再度一个揖手道:“已至休沐时辰,张芳先行告退!”言罢,跨下石阶,面上略带笑容与程府君错身而过。
程府君转目盯视其背,逐其至府门口消失,猛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骂道:“呸,下作卑贱,不修诗书只会钻营之辈!若非顾得江东张氏颜面,岂会让汝这跳梁小丑如此辱我!”
随后又渭然叹道:“唉,便再忍你半载!半载后……”
……
乌程县南郊,桃花凹。
一条清河由东至西缓流,夹河两侧尽是桃林。若是逢得花期,五里桃花开两岸,应是美不胜收。可惜此时花期已过,两岸独留翠翠成森。
其**有三所小别庄,皆为乌程县程氏所有。每逢三至五月桃花尽烂时,远近士庶皆喜至此咏赏桃花。程氏便将别庄对外租赁,既可赚些钱财,亦可因此结识些同等世家,一举两得。
此时,几辆牛车停靠于庄门前。
首车挑帘。
迈下一个身着儒袍的中年人,面目英俊不凡,拿眼瞅着庄前那片绿桃林,仿若颇是欢喜,抚掌笑道:“不错,不错,世人皆爱桃花开,唯我独喜落红谢。此地,可暂居也!”
说着,至后车扶下一位富态的老人。
那老人仿若身体染恙,边行边咳,瞅了一眼桃林,颤危危的说道:“儿啊,你行商聚财不易,何苦为老父这半入土的身子乱使钱……”
闻言,一个身着葛衫的郎君眉间轻挑,赶紧笑道:“李先生你们远道而来,又得县上名医余郎中推荐,我见李先生侍父纯孝,这才以如此低廉的……此地最适静养……独此一户……”
这郎君好生一番作态才将那商贾户镇住,让其陶了钱财暂居于此。两厢粗粗交付后,匆匆跨上牛车遥遥而去,深怕那商贾反悔追来。
待其一走,儒袍中年人挺身大步迈入庄中,四下一阵打量,嘴间轻展,淡然笑道:“咱们便在此地,会会那县丞张芳吧!”
言罢,将手一拍,簇簇青袍陆续浮现,中夹一点殷红。
此人正是李越,自其带着人到得乌程县后,便以替其父治病需拜访名医为名,再以因病需得静养之所为由,找到这好赌成性的程氏子弟程鸣租赁小别庄。乌程非比华亭,若长期滞留此地且无相应理由、合理身份,难免惹人侧目;恐事尚未办妥,县府差役便来核籍矣!
而此次前来,事关华亭刘氏声望,不容泄露,不容有失!唯谨慎,果决,方能不破!
第六十章 桥女游思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聚游!
吴郡之地,山秀水丽,不论春夏秋冬何季,总有风花雪月可续。每逢正季时节,遂有世家子弟聚而悠游,携得三、五子,或行山游水、或访庙拜观、或踏幽径而寻隐逸之士。
其间,见月斯咏,闻歌漫舞,极尽雅事。
而这青俊郎君聚友踏游,亦是士庶家族喜闻乐见的要事,一则:可使族中精英子弟交友广阔,互相增长人脉学识;二则:年少未立时,如何才能声名播于野?大多皆是如此游来游去,游出来的。
天刚放晓。
“小郎君,多带些衣衫,怕是要游上一段时日呢……”
“来福,梅花墨可得带着,要好生保管……”
碎湖捧着东指着西,时尔命墨璃拿着这个,倏尔叫绿萝奉上那个。此次踏游,小郎君尚是首次参予,由不得她不重视。况且,这一游怕是时日不短,总得方方面面皆考虑到才是。
忙得一早,足足装了两车!
而她犹不满足,歪着脑袋总觉尚有漏失。
突然,来福笑道:“小郎君、碎湖,来福觉得咱们得带上墨璃或是绿萝,你看那祖郎君带着两个侍婢呢。”
“是呢!”
碎湖得他一提醒,眼睛晶亮如星,暖暖笑道:“对着呢,小郎君,是得让人跟着侍候,来福不会束冠……”
“嗯,便如此吧!”
刘浓坐在乌木矮案后,悬腕将最后一笔勾撩,随后用嘴轻吹字迹待干。名士踏游山间时,喜带侍姬亦不是毫无道理,这束冠颇是麻烦自己断然束不得,若是让个粗燥男人跪在身后梳头束冠,想想都渗人哪。可若是夜不散冠,现下日头渐热,不遭蚊蝇才怪!
华亭美鹤可不能成臭鹤呀!
淡然一笑,将案上信纸折了,分别装入两枚锦囊,慢慢起身命来福遣人送走。再一转眼,见碎湖的眼光在绿萝与黑璃俩人身上溜来溜去,知她尚在犹豫让谁去。心中不由得乐了,轻笑一声踏出室中,拜别娘亲和杨少柳去了。
一炷香后。
绿萝脸红红的踏出室来,端着手轻盈的转过回廊,下楼后向着院中车队飘去。车侧有六名带刀白袍环围,听碎湖说其中尚有一名杨小娘子的隐卫呢。
碎湖叫我端庄,可我已经够端庄了……
……
刘氏携着一大群婢仆送至庄墙口,杨少柳未见前来,有外人在时她向来隐匿不出。刘氏看着儿子,心中虽有不舍,可亦知道此事关乎儿子积蓄声望,只得再细细叮嘱一阵来福,随后才将握着刘浓的手放开。
“啪!”
鞭声响起,浩荡车队穿林而出,两辆首车并例而行,边帘尽挑。
祖盛趴在车窗上笑道:“瞻箦,世人皆知华亭刘氏有三美,岂不知应有四美,不,五美矣!”
“哦!”
刘浓将手中书籍搁在膝上,淡然笑道:“哪五美?”
“美鹤、美酒、美琉璃、美鲈鱼……”言至此处,祖盛瞄一眼后车中坐着的绿萝,嘴上贱贱的笑着,拖着嗓子意味深长的打趣道:“尚有窈窕美女矣!”
说着,他一时兴起,竟放声咏道:“月出佼兮,佼人撩兮;舒窈纠兮,劳心俏兮;月出皓兮……”
舒窈?!
刘浓微微一笑,缓缓摇头,随后捧起膝上向秀所注《庄子》默读。但见嘴唇开阖不闻声,心则随其而远矣!他极爱竹林七贤向秀《注庄子》,其间言论不偏不颇追索真道;不似郭象剽窃其论反注庄子,就算言词再美,亦不过缚粉自喜而已。
祖盛咏得口干,抿得一口侍婢奉上的竹叶青,眨着眼睛似想起甚,吐着酒气再道:“瞻箦,此次踏游,不知桥郎君尚请有谁?”
刘浓目光随书列而移,淡声答道:“圣人云: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忧则扰,忧而不救!茂荫,你我只管赴约便可矣!尚请有谁,与你我何干?”
闻言,祖盛神情微愣,随后面色一整,正了正顶上之冠,深深揖手道:“谢过瞻箦,能得瞻箦为友,实乃祖盛之幸尔!”
刘浓还礼。
……
“嘤!”
碗大的青鸟在林间辗转翻飞,窜过垂柳时猛地回头一啄,正中那只鸣得最欢的夏蝉,卡在喉中吞不下,随后尖嘴用力一甩。
“啪哒!”
蝉入画中。
“呀,糟啦!”小女婢见了,掩嘴惊呼。
“咦……”
正欲晒画的小女郎烟眉微凝,随后淡淡浅放,伸出两根雪嫩的手指头,将犹自趴在画上不肯飞走的蝉捏起来,轻轻搁在案角;顺手提起一侧画笔,细细一阵勾勒。
阳光洒过来,将她的额角透得光洁胜玉。
眉梢弯弯,笑意盈颜!
少倾,待描完那处污渍,缓缓直起身,脑袋微歪,声音似喃若问:“妙也,点笔成蝇么……”
“游思!”
画廊转角传来一声唤,英俊的少年郎君自阴影处踏进阳光中,脸上带着笑意,挥着宽袖边走边道:“小妹,我得去见那华亭美鹤了,怕是十天半月方归。天渐热了,你要注意身子,不可久曝于外!”
“知道了!”
小女郎幽幽起身,霎那间,雪色轻纱襦裙似浪泄洒,慢慢转身时浅露一对蓝丝履,看着正迎上来的阿兄,问道:“阿兄,该备的东西,可都备好?”
少年郎君见小妹笑颜入眉却依稀带着愁,突地想起一事,心中一恸,却不敢形于色外,暗中强自忍住,挑眉笑道:“小妹,待我见过那只美鹤,便将其揪来,先让小妹画上三日;随后再让其陪着小妹厮杀于棋盘,而后小妹纵横捭阖杀他个不亦乐乎,如何?”
“阿兄!”
小女郎淡淡一声轻嗔,随即眼帘低微,慢声道:“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才识皆异常人。其言诗乃心之发,闻其诗而辩其人,此人孤心甚傲,是个随心任性之人,不可寻常度之。阿兄能得其共游,实属不易,切莫以言语打趣而怠慢!”
“唉!”
少年郎君叹道:“小妹所言甚是,可若是他见我只得一人前往,不知是否会将我轻视呢?可恶那李氏、孟氏,我致帖前往竟不回!”言至此处俊眉深锁,面显悲愤,沉声再道:“昔年阿父尚在时,这些次等士族年年皆来,可如今……”
“阿兄!”
小女郎轻声打断其兄的话,缓声安慰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阿兄何需为螟蛉之辈作恼,亦勿需忧心受人轻视。依小妹见闻,刘郎君断非那等势利之人,阿兄但去无妨。只需秉之以情,事之以礼则可。君子相交,待之若水也。”
“但愿如此!”
少年郎君心中略松,抬头看一眼天时,见阳光已漫至竹林中腰,遂与小妹作别,待行至一半时,忽然回头眨眼笑道:“小妹且在家中安待,我定将其揪来也!”
“阿兄……”
“哈哈!”
少年郎君听得小妹羞恼嗔唤,反而心胸尽开哈哈大笑,宽袖挥得轻快,木屐踏得脆响;片刻不停的穿出层层月洞,绕过青潭朱廊,转出假山危亭,跨上牛车,沿着笔直的暗纹青石路行向庄门。
这庄园极大,虽略有不及陆氏华亭别庄,但亦只在伯仲之间。自其庞大的规模与奢华装饰可以辩出,昔年定是中上士族,哪怕如今日渐凋落,亦非庶族寒门可比拟。
而这少年郎君正是桥氏家主,桥然。
牛车出庄门沿着小路爬向夹柳官道,因是上坡路,车夫将牛抽得疾。将将拉出车厢,突然,自其斜面疾疾插来一队牛车,眼见即将撞上,两边车夫皆是大惊,拼命制牛。
“吁!!!”
“哞……”
“格格格!”
车夫大吼,青牛、鲁西牛痛啼,车轱辘一阵脆响,四下乱作一通。幸而两边车夫俱是老手,腕力亦极是强劲,险险将两车止住。
仅差半个牛头!
两车帘挑,匆匆一瞥!
坐于斜面车中的少年郎君嘴角一翘,冷声道:“我当是何人,原是桥郎君!”
后车随上,帘开,有人在车中拱手笑道:“李彦见过桥郎君,不知桥郎君在此多有失礼。”稍顿,斜掠一眼桥然的后车,奇道:“桥郎君,此番莫非意欲踏游?”
少年郎君不屑道:“独自踏游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尔!”
“哈哈!”
二人齐笑。
“尔等!!”
桥然胸中怒不可遏,这两人便是拒绝其邀请的李氏李彦、孟氏孟离,正欲反唇相讥,突地想起小妹游思所言,徐徐按捺心中怒意,略一拱手,淡然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两位且自鸣尔!我与好友华亭刘瞻箦相约,不便久滞,就此别过!”
言罢,扬长而去。
独留两个怒发冲冠者面面相窥。
半晌,孟离怒道:“桥玉鞠竟敢辱你我为蠕虫、死物尔,岂能与他干休!”
李彦并未接言,反倒皱眉思索,随后奇道:“华亭刘瞻箦,听闻其日前宛拒孙氏邀约,难不成真是因与桥然有约在先?”
“非也!”
孟离翻着白眼嘲弄道:“那刘瞻箦我亦有所耳闻,我表兄言此人气性傲慢致极,其与陆祖言交好,便是张仲人亦仿若入不得他眼,岂会与这桥然有交情。”
“然也!”
李彦点头笑道:“若是踏游,桥玉鞠定然前往姑苏渡。正好与咱们同路,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
姑苏渡。
画亭垂柳,古道口。
此地既是舟渡,亦是车马道交汇处,为吴郡境内极有名的水陆古道集散地。再因道口建得驿栈无数,是以哪怕在此炎炎夏日,此地亦是牛车成群、渡舟连片,画亭中则满满的坐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刘浓与桥然相约之处便在此地,因途中牛车有损耽搁小半日晨光,待得与祖盛行至时,天色已近黄昏。
落日西垂,洒得左侧河水波光潋滟、碎金舞鳞,右侧则是片片老柳掩得排排画亭。恰遇此时阵阵晚风绵拂,凉爽之意透窗而来直入心神。
二人见得渡口已不远,久坐车中拘得不便,索性弃车而步行。刘浓头顶青冠,身披月色纱袍,袍袖挥舞时不尽翩翩;而祖盛亦有七尺颀长身躯,圆脸大眼颇是灵动。俩人漫言闲笑行走于翠翠河畔,自是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而观,更有甚者借着画亭、绿柳遮掩,指着他们细细评头论足。
柳下,有人低喃:“那个郎君好美,若是能嫁作他妇,一生足矣!”
画亭中,有人捧着把小团扇,遮住半张脸,娇声漫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女婢道:“小娘子,那是华亭美鹤呀,咱们上回在虎丘见过的呢!”
小娘子羞然道:“我知道啊!你快代我去赠香囊……”
“哦!”
女婢接过小娘子的清荷香囊,疾疾的奔向刘浓,边奔边叫:“刘郎君,稍等,等……”
而此时,柳间,有两名女子瞅得半天,终是壮着胆手牵着手,盈盈笑着将刘浓等人拦住,随后齐齐浅身万福,明媚笑道:“敢问谁家美人焉?愿作香萝倚碧树耶!”
绿萝格格笑答:“华亭刘氏也!”
闻言,两女缓缓对视,嫣然而笑,赞道:“华亭美鹤,果真壁人矣!”
香囊!
一个又一个的香囊!
不多时,刘浓怀中就抱了一堆,来福对此早有准备,自牛车中取得大大的布囊,将那些香囊统统往里面一塞,呵呵笑道:“小郎君,加上前番得的,怕有上百个了吧!”说着,挑着眉看了看祖盛。
看我作甚?
祖盛面色尴尬,他一个香囊亦没得到,两手一摊,苦笑道:“瞻箦,与汝同行,祖盛形愧尔!毋宁愧煞矣!”
“郎君,不用愧,婢子给你一个!”祖盛的侍婢雪瞳怯弱的托着手中的香囊,眨巴着眼睛,颇是同情自家郎君那可怜兮兮的样子。
“罢,总胜于无!”
祖盛接过香囊,猛的嗅一口,故作悲哀道:“人若无仪,不死为何?”
雪瞳急道:“郎君,死不得!”
“噗嗤!”
绿萝娇声放笑,浑身如梨花乱颤,突然想起碎湖教导得端庄,赶紧忍住,可是忍得好生难受,瞄一眼自家小郎君,心道:若是小郎君能像祖郎君待雪瞳一样待我,那该多好啊……
这时,来福指着远方奇道:“小郎君,前面有人争吵!”
众人随其而望。
果然,远远的一栋画亭里传来阵阵喧哗声。
画亭颇大,长宽各有三十步。此刻,亭中聚着一群顶冠纱袍的少年郎君,桥然、李彦、孟离皆在其中。孟离得意的挥着乌毛麈,大声笑道:“玉鞠兄,汝言与华亭刘瞻箦相约在此,为何此时日渐薄西那只美鹤却未至呢?莫非玉鞠兄言之有虚!虚言者,言不足信,行不足果;人而无信者,不立也!真若此也,是为伪矣。孟离羞与伪者共尽于日下矣!”
言罢,面现忿忿之色,朝着亭内众位少年郎君团团揖手,随后昂然退在一侧,心中则道:桥玉鞠啊桥玉鞠,你辱我在先,今日若不将你声名尽毁,难却我心头之恨!
亭中少年郎君皆是吴郡士庶家族的精英子弟,四方踏游而至此。听得此言,纷纷将目光投向局促不安的桥然,有人恻然有人摇头,摇头者不耻,恻然者心黯:唉,桥氏昔年一门两贵人,公侯俊立于朝堂不绝,何等荣耀!可惜过妖遭天妒,自二桥后,族势郡望日渐单薄,如今唯余这桥然独自支撑门户,偏又惹了孟白皮,若是被其坐实品性不佳,怕是桥氏就此便毁了……
桥然被众人侧目环视,心下大急如惶,额间细汗密布;后心则犹若芒刺在背,冰寒。他在渡口候得已有半日,却久久不见刘浓前来。原本镇定的心神早已混乱不堪,每过一刻,心焦便更胜一分。
唯望这阳光不再斜,祈盼这日头永不坠。
瞻箦,会来吗?
那只华亭美鹤,真能如约而至?
小妹言:瞻箦非势利之人……
ps:关于束冠问题,一直想解释,按说刘浓应该梳总角而不是束小青冠。不过,那也太丑了……是以,此处请大家容忍江山擅改哈。另外,束发非束冠,束冠麻烦,束发则简单。不然上阵的将军,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