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雄将谢艾
永昌元年,六月初八。
小暑未暑,沙鸡振羽,满空萧索。
石勒倾十八万大军南侵,锋指三路:其一噬东,石虎提八万大军出襄国,指兖州逼青州,意欲直捣徐州;其二逐中,镇东将军麻秋携五万大军出魏郡,侵袭陈留,意图纵穿豫州;其三突西,夔安擢五万大军出河内,绕走荥阳,锋抵洛阳,意在颍川。
刘曜闻知石勒动向,有心分一杯羹,奈何,却因与凉州张茂交战正烈、难以脱身,是以只得命呼延谟提步、骑万五增援函谷关,意欲坐山观虎斗、见机行事。
六月十三。
镇西将军刘浓将将回到豫州,即得内应告知石勒军势,即刻传檄八方,整军备战。勒令全军分东西战线,东线由韩潜为主帅,携陈留守军两万,虎牢守军一万,雍丘守军一万,共计四万大军,迎战麻秋。西线由荀灌娘为主帅,提许昌守军万五入轩辕关,携径关守军五千,共计三万大军,撩战夔安。
且致信李矩,邀其相机行事,或共战洛阳,或直切河内。复致信于郗愔,劝其弃濮阳走青州,与青州曹嶷合军,静待镇北军北上。至此,石勒中西两线合洛阳守军,共计十二万,成都侯全军与荥阳李矩合计九万。然则,成都侯却传令诸军,此战当动静适宜,犹其乃东线,若石虎走兖、青二州,即以攻代守,反之死守,静待援军。
六月十八,飞骑扑向四面八方,郗鉴闻知石虎或将东侵,即命镇北将军谢奕提两万镇北军出淮阴,北上东海郡,且令琅琊郡守桓温退守东海郡,受镇北将军节制。复致信青州曹嶷,劝其弃济南郡坚守广固。遂后,亲携两万兖州军出合肥,锋抵下邳。意图放石虎东入青州,已方则竖剑锋于东海、下邳,存内锐于广固,三者遥相呼应,相机而动,暨待豫州军前来,即斩石虎于腰腹。
六月二十一,荆州刺史朱焘获信,即刻命帐下大将挚瞻提军万五,走新野,出南阳,渡汉水,抵颍川,声援豫州,且西顾函谷关。与此同时,征南将军陶侃命恒宣提江夏守军一万,且携绥边将军祖盛五千骑,渡大江,入戈阳,直抵上蔡,增援豫州于中腹。
六月二十二,平州牧慕容廆任裴嶷为右部都督,率大军三万,出渔阳逼上谷,战罢上谷走蓟城,且亲携五万大军出北平,直逼蓟城,意图搅烂石勒内腹。石勒闻知,勃然大怒,亲提五万大军出赵国,火速增援蓟城。
大战如涂,烽烟千里……
……
将近秋,星光寥落,钩月低垂。
朔风拂过狭长的山谷,缠绕着密林树梢,徘徊来去时,呜咽若泣。谷中莹虫随风而舞,状若繁星点点。
“青莹飞,青莹飞,眷眷不知归;浮天灯,浮天灯,落星如泪垂;青莹飞,青莹飞,问君何当归;浮天灯,浮天灯,林下蛾蛾寐;青莹飞,青莹飞……”
轻轻的喃唱响起于漆黑的山谷中,小小的女孩蹲坐在石洞边,仰望着黑幕苍穹,清澈的眸子忽闪忽闪,手指尖亮着一点莹火,淡蓝色的光芒将她的脸蛋映得格外柔和,虽然那上面爬满污垢,可依旧遮掩不住那明镜般的目光。
她叫李依侬,年方七岁。
自石虎东侵兖、青二州,即随阿娘一道奔逃,昼逃夜窜,却不知该投向何处,荒烟千里漫古道,即便风里也藏着胡骑的味道。胡人是残暴的,他们喜食孩童,阿娘如是言。李依侬是孩童,长得极嫩极漂亮,阿娘将她投进泥潭里,从头至脚裹了一遍,且捡了些奇奇怪怪的物什涂满她的身子,浑身仿若布满浓疮。
李依侬不知阿娘为何如此,她喜洁嫌痒,忽逢一日,逃至清溪畔,即跳入水中,意欲将身上的汁泥洗去。殊不知,阿娘却捉住了她,狠狠的抽了一记耳光。那一日,阿娘悲泣着,她也哭得稀哩哗啦。遂后,阿娘被人唤走了,一去不归。
“阿娘,阿娘,依侬不怕脏了,阿娘为何犹不归?”李依侬看着指尖飞来绕去的莹虫,眸子若雪,继而,想起一事,嘴角一弯,甜甜的唱起来:“莹虫飞,莹虫飞,眷眷不知归;浮天灯,浮天灯,落星如泪垂……”嗓音极低,不敢高声,义兄有交待过,义兄不在时,依侬得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山谷中有人,密密麻麻的人,横七竖八的躺着,他们的眼睛,时而迷茫,倏而凶狠,即若,即若那些将阿娘唤去的人。依侬知晓,他们想食依侬,却惧义兄。他们为何想食依侬,因无物可食,前几日,有个小阿弟被唤走了,一去不归。依侬也怕被唤走,但娘亲临走曾言,若是依侬每日唱这首吴曲,乖乖的等待,终有一日,娘亲即会归来。
娘亲会归来么?依侬不知,眸子一眨一眨,泪水慢慢汪满眼眶,吸了吸鼻子,曲指一弹,将莹虫弹飞,抱着小腿蜷缩起来,声音稍稍大了些:“莹虫飞,莹虫飞……”
忽然,有轻微的响声钻进耳朵,李依侬眼睛一直,侧耳一听,当即抱着头,飞快的滚进山洞里,竭力的推动石头遮住洞口。而此时,几个黑影从山谷里爬了上来,衣衫褴褛、面黄饥瘦,唯余一双双眼睛透露着饥饿、绝望、贪婪。
这时,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走到碎石堆里,借着黯淡的月光歪头一看,见地上有块石头较为光滑,嘴角一裂,露着森森黄牙,哑声低唤:“小依侬,小依侬,汝在何处?”
小依侬紧紧捂着嘴,山洞极小,乃义兄所择,极其隐密,心里则念着:‘快走,快走,莫食依侬,依侬要待娘亲……义兄,义兄,快些归来……’
“锵!”一声金铁交接,生绣的铁刃斩中一块大石头,激起火星四溅,遂后,一名壮汉以烂衣襟拭了拭刀,大声道:“方园不过十余丈,纵然翻遍此境,亦仅需盏茶……”
“嘘!”
瘦高者伸指靠唇,警惕的看了看左右,再瞅了瞅山谷,压低着声音嘶吼:“禁声,若为山下得知,你我仅能分一杯羹而已。再则,若为谢艾得知,你我人头不保。”
一提谢艾,众人皆惊,恰逢冷风贯来,暗觉背心发麻,当即便有人轻声道:“麻六,此事难为,莫若就此作罢。”
“休得多言!”瘦高者斜斜瞪了一眼那人,既而,从怀中摸出一柄磨得极利的短剑,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冷的剑身,狞笑道:“若不食彼,即将食汝。乐三郎,汝且择之,当以何如?”说着,嘴巴豁然大裂,目中凶光毕露。
山风拂来,将麻六胸前烂衣掀开,露着根根胸骨,状若噬魂凶鬼。乐三郎眼底骤然一缩,下意识的退后一步,不敢与麻六对视,颤声道:“食她,食她……吾早已察之,小女娃虽浑身糜烂,然其双足嫩白如玉,定乃美味。”说着,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干裂的嘴。
“嘿嘿,且留汝命……”壮汉抹着嘴巴,憨厚一笑,提着大刀搜寻佐近,不多时,忽见一处碎石极其零乱,当即扑至近前,剜眼一瞅,桀桀低笑,刀尖指了指某处。
麻六顿时会意,眼睛一眯,嘴角一抖,趴在地上,匍匐而前,待至洞口,双手扣住石头,猛然一用力。
“啊,嘶……”麻六面容扭曲,扯着嘴角,嘶嘶低叫。
“何事,何事?”壮汉疾疾窜过来,细细一瞅,只见麻六伸入洞口的手掌冒着汩汩鲜血。
“谢艾,谢艾在洞中!”乐三郎惊赫若死。
壮汉双眼圆瞪,怒喝:“休得胡言,谢艾欲率民入豫州,是故领军往西探路,此事乃吾亲眼目睹,岂会处于洞中。”
“小,小孽崽子……”麻六咬牙切齿,痛得浑身痉挛。
洞中,李依侬睁大着眼睛,强忍着无边惊惧,双手各持一簪,锋利的簪尖刺入麻六的手掌,小依侬竭力的转动着簪子,浓浓的鲜血沿着簪身浸入手心,粘粘的。
洞外,壮汉瞅了瞅麻六掌背透出的簪锋,冷冷一笑,猛地搬住麻六的肩头,大力一扯。即听“簌”的一声响,麻六连人带石被壮汉掀飞,小依侬亦被扯出半个身子,趴于洞口。璇即,壮汉嘿嘿笑着,抓住小侬侬的手,将小依侬倒扯出洞,仿若捉着一只小鸡,尚且用力的抖了抖,殊不知竟未将小依侬抖昏厥,而后,壮汉见小依侬张大着嘴巴欲哭,唯恐为山谷中人闻知,当即大手一挥,欲将小依侬砸向山石。
“唰!”
便在此时,光寒暴闪,拉起尖啸,划破夜空,将壮汉透背而出,壮汉尚未倒,一条黑影纵窜如龙,抓住壮汉后背槊锋,猛然一扯,已然将丈二剑槊扯出,璇即,未作一言,携槊纵跃,于半空中弯身,裹着槊锋划出一道半月,将呆怔的乐三郎从头至脚,一剖两半。
“哗拉啦……”肝肠满地,血水狂洒。
黑影犹不罢休,反手一槊,刺穿一人,高高挑于槊尖,一步步走向将将爬起来的麻六。槊尖人未死,扭来扭去,惨嚎声响彻山谷,持槊人年约二十上下,面冷若铁。
“滋滋滋……”麻六怔于当场,瞳孔骤缩骤放,直勾勾的看着黑衣人步步走来,浑身打颤,屎尿喷射而不知。
“食人者,当斩!”黑衣人冷冷吐出一言,猛地一挥槊,复将麻六窜于槊身,槊锋高扬,二人共窜于槊,惨叫声此起彼伏。
“义,义兄,依侬怕,依侬怕,呜呜……”小依侬呆呆的看着黑衣人,半晌,怯怯的,哭泣着,爬向黑衣人。
“依侬乖,听话,且闭眼。”黑衣人斜扬着剑槊,蹲下身来,拉起李依侬,拍了拍她身上的沙石,温柔的抚着她的眼睑。义兄的手掌粗燥致极,小侬侬听话的闭上了眼睛,任由义兄牵着,走入簌簌风中,夜风冷寒,小依侬却半分不觉。
此刻,山谷中亮满了火把,黑压压的人群尽皆抬头望向山坡,看着那黑衣人头顶弯月,斜持剑槊,踏入万众之眼。惨叫声犹自持续,风声裂响于耳际,黑衣人牵着小依侬走到大石头上,斜铤剑槊,吼道:“吾已劫石虎之粮,足可使众裹腹。至此而后,食人者,斩!乱土者,斩!戮民者,斩!诸此三斩,高悬于天,乃尔等至上之名,尔等披甲戴刀,当为此斩!”
“诺!!”
山谷外,马鸣风啸……(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三章 非吾族类
朔风飞扬,裂得中军大纛哗哗作响。
洛阳城西,孔蓁斜打丈二长枪,眯着眼睛回望大纛,一眼望去,但见铁甲排云,长枪如林。彤日斜挂于东天,荡下层层光蕴,辉着雪亮的枪尖,绽射出万道寒光。寒枪映寒甲,光芒簇城,逼得人情不自禁的将眼睛眯作一条缝。
将近秋,雾澜深重,旌旗飘扬于云海中,凛风乍来,滚起黑浪如龙。肃杀,两万大军兵临城下,却无人一出声,冷若铁铸。唯余健马缓缓的刨着蹄,轻轻的喷着响鼻。
“呜,呜呜……”撩战号角响起,三军爆起一团大吼,声若雷钟,荡涤天地寰宇。奈何,半盏茶后,对面的洛阳城却无半点动静,状若死寂。
少倾。
“蹄它,蹄它……”
沉重的马蹄声响起于全军右翼,冉良顶盔贯甲,倒拖着八面剑槊策马出军阵,斜斜瞅了一眼高大的城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继而慢慢加速,渐而愈来愈烈,风驰电掣般撞向洛阳城。仅一人而已,气势却若千万人。
“希律律……”
待至城墙下五百步外,高高勒起马首,人随马起,槊锋指向城墙上,纵声吼道:“夔安,胡蛮也,何在?”
“夔安在。”
城墙上响起一个懒懒的声音,继而,有人从箭剁口冒出个脑袋,年约四十有许,油头粉面,头顶光秃,梳着两缕小辫,中目开阖,睿智内敛,笑嬉嬉的看着城下铁塔般的雄将。此人,正是石勒帐下左司马,十八骑之夔安,素来多智。
冉良一见夔安,双目圆瞪,勒着大黄马团团打转,剑槊斜指夔安的光脑门,嘴里则大叫:“夔安!汝亦乃石勒十八骑,素来擅战,恶名久享,如今据七万大军欲犯我颍川,为何却龟缩不战?莫非,畏惧我家将军尔!”
“汝乃何人?”夔安不为所动,笑眯眯的问。
冉良拖槊转马,放声喝道:“吾乃镇西将军府骑都尉,冉良是也!速速开城一战,如若不然,且自削头顶毛发,作龟首尔!届时,吾当取之,朝作酒瓮,宿作草球!”言罢,一提马缰,纵前三百步,高举剑槊,奋声咆哮!
“哦,放箭!”夔安裂了裂嘴角,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挥了挥手。璇即,城墙上爆射一团乌云。
“簌簌簌!”箭雨漫天,扑拉拉扎向冉良。
“骜……”
冉良狂吼一声,勒马便奔,边奔边挥舞着剑槊挑箭。待回归本阵,马屁股插了一箭,背心中一箭,左肩中一箭,幸而,全身着重甲,未伤及根本。神情却极其无奈,朝着中军大纛下的荀灌娘摇了摇头,勒马入阵。
荀灌娘秀眉紧皱,夔安南来即入洛阳城,据七万大军遥顾四面八方,不战亦不退,却硬生生拖住了整个西线。荀娘子自知,西线乃全军之精锐,两万余白袍尽在此地,而刘浓意图乃速战速决,从而提军入陈留背插麻秋,待斩掉麻秋,火速入兖州。
是故,她挥军出轩辕关,于洛阳城下撩战已有十余日,奈何,夔安据城不战。于是乎,洛阳城西演绎着上千年来,最为荒诞怪异的一幕,两万三千白袍围住了七万雄城,且每日哮战!其间,呼延谟意欲背后偷袭,反教白袍辗了个落花流水,再不敢来。
“夔安!”
荀灌娘冷冷瞥了一眼雄伟的洛阳城,复看了看身后小山坡,白袍海洋簇拥着一团血红,那是刘浓的炎凤亲卫,此战她是主帅,成都侯亦将听令于她。隔着茫茫人海,她恍似看见了成都侯剑眉微皱,嘴角尚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心中愈发羞怒,提了提马缰,叫过传令兵,细细一阵吩咐。
“蹄它,蹄它……”
稍徐,传令兵背插令旗飞跃于大阵中,待至左翼,高声道:“孔都尉接令!”
“令在!”孔蓁拖枪而出。
传令兵嘴角一弯,神情怪异的从怀中摸出一团物什,迎风一展,高声道:“奉荀帅之命,孔都尉上前撩战!”
“诺,诺……”孔蓁怔住了,此物乃女子衣衫,尚且乃是亵衣,一缕缕,一丝丝,随风招展,色彩鲜艳。当即,皱了皱眉,拧着那轻飘飘的一团,忍着羞涩抖了抖,顺风一扬,既而,枪尖挑中小亵衣,撇了撇嘴,策马狂奔,去势若电。
待至城下亦不勒马,扬着小亵衣,拉起滚滚沙龙来回疯跑,嘴里则娇声叫道:“夔安,贼秃尔!速速开城一战,如若不然,且着此衣!吾观汝相,面白眼细,体态妖娆,若着此衣,定然美赛罗敷……吾若乃汝,势必颠颅来阵前,夔安,夔安,莫非汝乃……”长长一段羞辱之言,听得城上的胡甲眉抖嘴裂,城下大军哄然。
即有胡将嗡声道:“左司马,是可忍,孰不可忍!敌不过两万余,我军乃其数倍,何不开城一战,以雪此辱?”
“左司马,我等请战……”
“左司马,此乃奇耻大辱也……”
耳闻乱七八糟的请战声,夔安嘴角一阵乱抖,猛地一拍箭壁,冷声道:“休得多言,闭城不闻。若有言战者,斩!”言罢,冷寒着一张脸,簌地转身,按着腰刀,捺步徐行,牙齿咬得铁紧。
“左司马……”
这时,一群人蜿蜒而上城墙,绕过箭楼,朝着夔安行来。为首者高额凸鼻,目似鱼珠,嘴薄若一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夔安见得此人,眉头一皱,快步迎上前,按着左胸,弯身道:“夔安见过世子殿下。”
“左司马何需多礼。”石兴微微一笑,引着一群人走向箭剁口,俯视城下大军,待见孔蓁扬着小亵衣,翻飞于马背上,好似乱蝶穿花,神情一寒,冷声道:“此乃何人,安敢如此!”
随军长吏徐光恭声道:“常闻人言,江东之虎帐下有女将骁勇擅战,一者乃颍川荀氏荀灌娘,一者乃汝阴孔氏孔蓁。”言至此处,探首细细一辩,低声道:“此女,想必即乃骑将孔蓁!”
“夔安……女子亦不如尔!夔安……贼秃厮……”恰于此时,城下传来阵阵娇喝声。
“孔蓁……”石兴身材极其高大,当即按着箭剁口细细一瞅,只见孔蓁秀足踏蹬,高高扬起马首,娇小玲珑的身子随马而起,面若银瓜,眉似秋月,樱唇一点,绛红,最是那眼,媚中带刚,恰若烈而难驯的焉耆马,心中怦然一跳,嘴角扬起笑容,问道:“那荀灌娘可在?”
徐光瞥了一眼石兴,心中冷然一笑,神情却愈发恭敬,指着城下中军大纛,轻声道:“殿下且观之,敌阵中军大纛下披红氅者,即乃三军主帅荀灌娘,此女极其擅战,乃江左名将。且闻人言,此女美若清阳,娇若春花,实属豫州一绝。”
“哦,奇哉,奇哉……”石兴眼睛豁地一亮,间隔极远,却一眼即辩出荀灌娘,暗觉胸口燥热,不禁扯开胸口衣襟,笑道:“人言江东之虎勇不可挡,殊不知,亦如昔日之东吴,得二美傍身也。有美存军,尚堪力战乎?”说着,摸着胸口,裂嘴淫笑。
徐光笑道:“殿下所言甚是,而今殿下携七万大军入洛阳,吾观敌阵不过两万余,恰若往昔之赤壁……”言至此处,好似蓦然思及一事,“啪”的一拍额头,谄笑:“无巧不巧,城中恰存铜雀殿,此乃天意也!殿下当得此二美,夜荐枕席!”言罢,沉沉一揖。
“哈哈哈……”石兴搓掌大笑。
“殿下!”
夔安再也听不下去了,狠狠瞪了一眼徐光,冷声道:“殿下可知,昔年赤壁之战,战果乃何?”
“这……”石兴笑声嘎然而止。
夔安指着城下大军,沉声道:“殿下且观之,此乃豫州精锐也。”复指炎凤卫:“此乃江东之虎亲卫,号曰炎凤卫,足可以一挡十。”再指漫漫白袍:“此乃百战百胜之白袍也,桃豹亡于此军,冀保折于此军,呼延谟铩羽于此军,纵若单于元辅亦败于此军!”
一提石虎,石兴眼睛骤然一缩,冰寒渐渐爬满了脸。
夔安瞅了瞅石兴神色,心中默然一叹,索性冷然道:“殿下,兵者乃国之大事矣。赵王倾大军南下,其意在夺兖、青、徐三州,夔安屯军于此,东可镇荥阳李矩,西可拒此强军。此举,正乃困敌五万于泥沼……”
“非也!”
徐光踏前一步,挽起袖子,朝夔安一揖,复向石兴深深一揖:“殿下,左司马所言甚是,然则,据侦骑回禀,荥阳李矩尽起两万大军北上,观其意,当在河内。河内守军仅三千,若河内一失,粮道不保,我军将不战自溃矣!”
“嘿嘿……”夔安冷冷一笑,挥了挥衣袖,不屑地道:“李矩其人,心在洛阳,魂存洛阳,岂会北叩河内。其人纵入河内,又有何妨?届时,吾遣一偏军,即可伐之!”
徐光心底一沉,眼睛一转,计上心头,恭声道:“左司马勇冠三军也,徐光敬而佩之。然,徐光曾获内信,荆、江二州已然遣军北上,彼时,待援军一至,江东刘浓亦可提军入陈留,左司马屯镇之意,不攻自破矣!”言至此处一顿,挑眼看向夔安,笑道:“左司马乃智者,运筹千里未尝一失,莫非不知乎?亦或,左司马另存他意?”
“徐光!”夔安怒喝,眼睛瞪得浑圆,手则按上了腰刀。
“左司马!”徐光不避不让,踏前一步,昂然而立。
“呜,呜……”却于此时,城下传来苍劲的号角声,众人探目一观,但见旌旗翻摇,大军如潮徐退。
石兴瞅了瞅打马而去的孔蓁,面露不舍之色,璇即,陡转即逝,遂看了看争得面红耳赤的夔安与徐光,淡然道:“刘浓即退,今日必不再来,二位皆乃父王器重之大贤,为国劳忧,石兴感激不尽,尚请二位莫伤和气。此事,就此作罢!”言罢,拉了拉胸口衣襟,快步而去。
“大司马,且恕徐光!”
徐光朝着夔安沉沉一揖,继而,挽着袖子追上石兴亦步亦趋,遂后,对石兴附耳一阵低语,便见得,石兴神情猛然一变,回头看了一眼夔安,遂又摇了摇头,大步而走。
“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夔安怅然一叹……(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四章 冒死力谏
“鹰,鹰……”
鹞鹰高飞,翻斩于天。
大军扎营于洛阳城西三十里外,背高而趋下,可攻可守。中军帐,内中将星云集,荀灌娘召集诸将商议战事。长三丈、宽四尺的沙案竖摆于帐,众白袍簇拥着沙案,议论纷纷。
荀娘子秀眉微皱,眸子凝视着案中的洛阳城,浓密的睫毛一唰一唰,显然正心思百转。
刘胤俯身于案,虎目吐光,声音冷凛:“夔安据七万大军,我军仅三万,尚余七千固守二关,已属众寡悬殊。如今之计,唯有请郎君致信于李矩,令其北上河内,切断洛阳粮道。如此,夔安定然遣军挥击,届时,我军即可绕走洛阳北,衔尾追击!”
“妙哉!”
徐乂拍案赞道:“此计可行,若夔安出,我即击。若夔安置若罔闻,我即入河内,取城夺粮道。如此,夔安不得不出,诸此数番,既折夔安将兵,亦夺其粮。”
“非也,此非上策!”
北宫摇了摇头,指着洛阳城,嗡声道:“此战当在速胜,然城中有七万大军,夔安若欲击李矩,势必遣大军而往,我军若出,少则为其所击,多则,自失其势。”
“然也。”孔蓁眨着眼睛,撇嘴道:“大军对垒,两万方可成势。若我军分兵北往,届时夔安挥军出城,我军恐难言胜!依孔蓁之见,莫若静待援军前来,彼时,即可令出多行。”说着,瞥了瞥云眉凝川的主帅,心道:‘切莫再让孔蓁撩战啦,羞煞人也……’想着,想着,浑身微微颤抖,按着腰剑的手指轻轻痉挛。
即于此时,荀灌娘好似已有所得,漫不经心的一瞥眼,恰好瞧见孔蓁羞红了脸蛋,心知她在想甚,不禁抿着嘴,莞尔一笑,“锵”的一声,拔出腰剑,指着河内城,娇声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
夕阳垂西,洒落万道霞光。
成都侯并未参予帐议,但凡名帅者需习刘邦,擅于将将,而非将兵。如今豫州分东西战线,日后涵盖之地亦将愈来愈广,若事事参予,千里遥镇,必然一事无成,且兵败身亡。然,刘浓亦并非闲散之人,此刻正领着五百炎凤卫巡查军营。
一路所见,铁甲排城,壁垒森严。
待至营门,眼见落日悬河,为千里荒烟注下层层辉煌,竟不知不觉迷了眼,遂后,轻夹马腹纵出营门,径自行向军营背后山岗,待临此地,翻身下马,按着楚殇,一步步走到一株巨槐下,将肩上白袍一撩,背抵着树身滑落草丛中,顺手扯了一根青草在手,衔在嘴里轻轻嚼。
青草微甜,尚带着泥土的芬芳,令人心神为之一清。星目开阖时,光寒乍吐,眉头却渐渐皱紧,夔安龟缩不出,当以何如?
此乃阳谋,令人避无可避,不得不直面其锋。兵势若水势,变化无穷,若待荆、江二州援军前来,至少尚需月旬,即失其时。若现下提军而走,夔安定将挥军入颍川,复纵军入陈留,全盘尽溃。然若再行耽搁,石虎即于兖州站稳了脚跟,若想衔尾辗击,难若登天。夔安,石胡之智囊,言传非虚。
勿必令其出!
“扑,扑扑……”身侧传来脚步声,铁履磨擦着青草,错落有致,勿需回头,定乃荀娘子无疑。莫论何时,她的脚步俱不重不轻,不缓不急。
刘浓微微一笑。
荀灌娘背靠着树身另一侧坐了下来,下意识的拔了根青草,慢慢嚼着,轻声道:“而今有上、中、下三策,成都侯欲闻何策?”
刘浓笑道:“愿闻下策。”
“哦……”荀娘子长长的“哦”了一声,吹了吹草渣,媚着眼睛观落日,声音淡然:“下策,即乃静候援军。”
刘浓稍稍一怔,竭力的伸长了两腿,懒懒的抵着树,淡声道:“愿闻中策。”
荀灌娘秀眉一挑,瞥了一眼成都侯,嘴角弯起一抹弱不可察的笑容,将被风缭至胸甲的红绸抛至背后,歪着脑袋,笑道:“中策,提军而走,且留万五于灌娘即可……”
刘浓道:“不可!”
“有何不可?”荀灌娘眯着眼睛,脸颊泛起浅红,显然有些恼怒刘浓打断了她的话。
刘浓冷然道:“且言上策。”
“唉……”
荀灌娘一身轻叹,习着刘浓的模样,伸展开两条长腿,华丽的胫甲在夕阳下泛着光,胸甲亦同,衬得脸蛋更俏,虽不若陆、桥二女娇美,却别有一番韵味,看得刘浓抖了抖剑眉。
璇即,她捕捉到了成都侯细微的举态,脸颊更红,冷冷一哼,瞥过脸蛋,沉声道:“夔安此举,不难破矣!其人据军七万,却需侍敌于三面。其东有荥阳李矩,其西有呼延谟,灌娘若引军入关,定可将其拒之于外。轩辕关乃雄关,五千足矣!径关亦同,复存五千铁骑于陈国,扼守大河……”
“不可!!”刘浓剑眉紧皱,唰地按膝而起,冷声道:“我军势雄,呼延谟必做壁上观。兴许,尚存侵袭洛阳之意。然若我军势弱,呼延谟岂会与夔安为敌!届时,轩辕关必失无疑!”说着,说着,胸膛起伏,神情冷寒。
荀灌娘咬着青草根,斜斜抬头看着刘浓,面上神情恬淡,心中却暖暖的,继而,微微低头,嫣然默笑,声音却冷:“既是如此,唯有上策,此策乃携其从势。”
“愿闻其详!”刘浓浓急急的问。
荀灌娘不屑的撇了撇嘴,将青草一吹,拍了拍手,淡然道:“无它,断其粮道!”说着,见刘浓眉头又皱起来,眉梢一拔,拾起根树枝,于地上斜斜一划,冷然道:“洛阳乃雄城,我军难以围城。夔安以静侍动,我军当动制静!即如适才所言,灌娘提军万五,坚守两关一河,君且提军万五,邀李矩北上,直切河内!如此一来,夔安受制于首尾,尚能坐视乎?呼延谟安敢南视乎?”挑了挑眉。
“妙哉!!”刘浓拍剑大赞。
葛灌娘嘴角一翘,背抵着槐树,滑下身来,以手枕头,眼眸弯成了月芽儿。刘浓身心俱松,躺于一侧。微风吹来,拂过尺半草海,缭着二人脸颊,浅浸微凉。成都侯笑道:“暨待兖州一战毕,石勒断却一臂,唯有内顾。”
荀娘子微笑道:“届时,石勒难以南侵,势必与刘曜争雄,以期北统复行南侵。而豫州之地,士族已然北回……”
“此消彼长之下,暨待三两年,即可漫甲征伐,北逐胡酋于大漠。”刘浓默契的接口。
“格格格……”荀娘子娇声放笑,直笑得翘凸的胸甲不住颤动,遂后,转念想起一事,慢慢翻了个身,呈侧卧之相,面对着刘浓,问道:“若胡酋退走,君将何如?”
刘浓怔了一怔,看着荀娘子大大的眼睛,一点一点的裂开嘴角,笑道:“刘浓之所愿,即在有朝一日,兵甲静伏,烽烟湮灭,至此而后,愿归华亭,醉卧山水,笑闻鹤鸣。”说着,一顿,问道:“荀小娘子,又将何如?”
“已然不小了……”荀娘子脱口而出,璇即,颤了颤眉,长长的睫毛不停的唰来唰去,脸颊寸寸红透,撇过脸蛋,看向天上余日,轻声道:“届时,或将,或将……觅人,嫁,嫁了……”声音越来越低,几若蚊蝇,言罢,尚且幽幽叹了口气。
刘浓嘴角微裂,心中镜平不波,徐徐闭上了眼睛,静听风吟。荀灌娘眸子一眨一眨,伸出修长的手指,挽了挽风,渐渐的,神情恬静,中眸温柔……
……
洛阳城。
石兴踞坐于胡床上,身上衣衫零乱不堪,毛绒绒的衾襦中斜卧一姬,浑身无寸缕,眼眸紧闭,香腮尽红。细细一观,艳姬雪嫩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已然气决。
徐光坐着胡凳,神情恭敬,目不斜视,待两名侍卫入内,将那艳姬抬走,看了一眼石兴,揖道:“世子殿下,如今,单于元辅入兖州如入无人之地,暨待月旬,定可挥军入青州。青州曹嶷拥军不过两万,料来单于无辅取之,即若探囊取物也!彼时,元辅得青州,复入徐州。其功,当以何彰?贱臣为世子计,忧怀难耐矣!”言罢,匍匐于地,双肩颤抖。
石兴面若寒铁,眼中精光闪烁,斜了一眼徐光,叹道:“吾何尝不知,然,左司马怀父王之命,是故,吾难为也!”
“非也!”
徐光抬起头来,眉宇极忧,目光诚恳,深深的注视着石兴,恭声道:“赵王之命,乃相机而动,而非据城不前。左司马此举,徐光不敢妄议,然则,事关王、储之位,徐光唯有死谏尔!恳请世子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持节而制左司马也!如若不然,他日世子殿下无一功而返,定遭非议矣!殿下也殿下……”其声悲怆,而后,碰碰的叩起首来,不多时,光洁的木板上便溢了一滩鲜血。
“徐长吏,徐长吏何需如此……”石兴惊了一跳,提着裤子窜下胡床,一把将徐光拉起来。
徐光满脸溢血,眼泪鼻涕一起流,状若痛不欲生。
石兴心中感激莫名,嘴唇抖颤,将徐光扶正,扫了扫袖子,习着汉人模样,微微一拱,沉声道:“得长吏赤心相待,石兴何其幸也。”
徐光抹着脸上的血泪,哑声泣声道:“世子殿下,贱臣乃一卑奴草芥也,然,为天下苍生计,徐光不得不冒犯天颜也……”
石兴面上神情急剧变化,渐而,蓦然一狠,挥袖道:“罢了,罢了!吾即刻持节前往中军帐,勒令左司马明日挥军出城,一战而得颍川!”
“殿下,圣明!!”(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五章 一劳永逸
竖日。
东天浮阳,白雾妖娆。
绵延十里之军营早已苏醒,枕戈待旦之将士披甲持刃,肃杀于旭日初升中。一望而无际,枪林如丛,白袍汹涌,矫健的战马扑扇着眼帘,赤色的眼瞳几与红日争辉。
“蹄它,蹄它……”
飞雪漫蹄,踩着分明的节奏慢行于万军之前,银白色的马铠将它浑身上下尽拢,马面乃狰狞双角,鸡颈乃块状鱼鳞,三角板甲作当胸,身甲则乃铁叶与皮具编窜,直直垂至腿弯,尚有搭后覆马臀,以及竖立于尾部之寄生。而此,即乃具装,若非飞雪乃马中王者,神力非凡,岂可身披此甲。
远而望之,实属洪荒之猛兽。近而察之,马背上的骑士威武雄壮,头戴牛角盔,身袭乌墨甲,肩披浑白长氅,氅尾坠至马后,边角淤积陈年血迹,色作暗红。
这时,荀灌娘打马而来,与刘浓并肩缓行,细声低语。所言之事乃昨日计定,刘浓将引军绕走洛阳,邀李矩北上河内,引蛇出洞,逼迫夔安出城一战,而荀娘子将伺机而动。一南一北,动静之间,勿必首尾一致!切莫制人不成,反受制于人!
二人信马由缰,沿着枪林铁丛徐行,晨阳缓注,为俩人披上一层光辉,犹其是荀娘子,身袭百花银甲,肩披大红披风,额上束着樱绸,两缕绸尾轻扬于晨风中,娇美中透着阳刚,明艳的不可方物。而她那一身华甲乃成都侯命匠人特制,防御极强,凹凸不平,却极为合身。阳光一照,宛若流金泄溢,令人情不自禁的感叹,窈窕婀娜实乃女儿本色。
“灰儿,灰儿……”
忽然,荀灌娘座下的朱红焉耆马倒退了两步,轻轻的唤着,眼睛则避开了飞雪的注视,扑扇着尖尖的耳朵,仿若情怯不安。此马名唤影虹,乃是一匹三岁小母马。
“希,希吁儿……”飞雪兴致勃发,瞪圆了大眼,尾巴一扫一扫,朝着小红马裂开了嘴,叫声稀奇古怪,其意耐人寻味。它已然五岁了,成都侯怜惜它,并未去势。是以,每逢春秋之时,它便兽兴大发。幸而,其眼光甚高,非美马难入其眼。想来,影红即乃马中美姿色,不然,飞雪不会如此!(去势乃阉割)
刘浓抚了抚飞雪的脖子,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飞雪享受的打了个响鼻,舔了舔成都侯的手,眼睛却犹自瞟着影虹。可怜的影虹,步步后退。
“哼!登徒马!”荀灌娘低低啐了一口,扬起马鞭欲抽飞雪,转念一想,悻悻的放下鞭,勒转马首欲去。
“报……”
却于此时,东天插来一骑,身着青袍,背束弓、剑,辗得草海低低弯腰,若浪倒卷。待至近前,陡然拉起马首,高声叫道:“回禀将军,洛阳城开,六万大军指西而来!”
“果真?!”刘浓与荀灌娘齐声道。
须臾,荀灌娘秀眉时皱时放,眼底精光数闪,纵马数步,靠近刘浓,沉声道:“妙哉,妙哉!如今之计,当引军徐退百里,直至轩辕关,背关一战,届时,我军若胜,即可追杀百里,一劳永逸!”其声虽沉,若有颤音,显然极其亢奋。
“一劳永逸!”
铁盔下,刘浓眼芒若剑锋,透着无比森寒。事已至此,来不及思索,宜急不宜缓,当即传令三军,徐徐退向轩辕关。
“呜,呜呜。”行进号角撕裂晨风,旌旗倒卷,后军作前军,骑军护两翼,铁甲漫荒原。
“报……”
大军方行十里,侦骑复来,纵声道:“回禀将军,李司州出荥阳,将抵洛阳东!”
“李矩其人,神魂皆在洛阳矣!”刘浓一声长叹,抖着缰绳,冷然道:“速传我令,邀李矩绕走洛阳南,沿大河而行,直抵轩辕关东!”顿了一顿,复道:“且告知李矩,若两日可至,尚可言战。若失战机,洛阳难得!”
“诺!”侦骑调转马首,滚风疾走。
荀灌娘凑上来,秀眉抖了抖,轻声道:“若夔安知其前来,反身一击,当以何如?”
刘浓摘下铁盔,抛给红筱,笑道:“李矩其人虽非擅战之辈,却擅逃,且极擅审时度势。夔安若击,我当衔尾,届时,我若往击,李矩为洛阳故,定将调头反击。如此一来,两厢一济,夔安难回洛阳矣!”
孔蓁行于另一侧,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忍不住插嘴道:“将军若得洛阳,暨托于李司州否?”
“是也,非也!”刘浓摸了摸鼻子,笑道:“昔年,祖将军已然将洛阳托附于李司州,奈何,李司州却未能固守。是故,为天下苍生计,吾岂可重蹈覆辙!然,李司州拳拳之心,不可轻亵,故而,吾之意,若有朝一日可得洛阳,当与李司州共治!嗯,李司州治民,吾当治军,如此即可两安!”
“呃……”孔蓁怔住了,眸子眨来眨去,回不过神来,愣愣地心想:‘洛阳,洛阳已无民也,李司州如何治之?’
“奸诈……”荀娘子嘴角一翘,似笑非笑,转念一思,奇道:“君且思之,夔安据守洛阳十余日,为何今日始出?莫非,其中有诈!”说着,挑眉看向刘浓,在其心中,成都侯委实狡诈,敌酋亦理当如此,不可轻忽。
“兴许,兴许乃昨日孔蓁撩战之功。”孔蓁扬了扬丈二长枪,神采飞扬。
刘浓微笑道:“然也,兴许乃是如此。”
“三军大事,岂可儿戏!”荀娘子秀眉倒竖,粉脸含煞。
闻言,刘浓神情一正,指着漫漫草海,冷声道:“莫论其它,但凡夔安敢出,勿必使其亡殁于此!以告二十万孤女,在天之灵!”言罢,冷眼若电芒,昔年,石虎携走洛阳二十万汉女入襄国,即乃夔安之谋。而此二十万汉女,已然不存于世。
此言一出,诸将冷肃。
稍徐,荀灌娘玲珑身甲随马起伏,皱着柳眉,细细一阵沉思,轻声道:“战者,天地,地利,人和也。夔安即出洛阳,三者便入我手,战于何时在我,战于何地亦在于我!轩辕关外,有一狭长之境,勉而为之,可容十万大军从战于野。嗯……李矩若行东来,甚好,甚好……吾之意,即乃于此!”说着,伸指划了个圈,凝眉看向刘浓,眸中星光璀璨,令人不可逼视。
“便如此。”刘浓露齿一笑,未见柔和,唯余森然。
复行十里。
“报……”侦骑衔尾追来,马脖挂着两枚带血头颅,随着马蹄起伏,抹了一把血迹斑斑的脸,放声道:“回禀将军,敌军途经旧营,未予停顿,衔尾而来!”
“甚好,全军从速!”
“全军从速!”
……
“报……”
一骑西来,拖长着嗓子叫道:“回禀世子殿下,敌军撤向轩辕关,距此,二十五里!”言罢,神情蓦然大变,满脸涨得发紫,继而,“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潮,歪歪斜斜坠于泥草中,背上插着数箭。
石兴眉头一皱,侦骑飞向四面八方,去时十人一队,归时寥落可数,且大多带伤,不由心生惧意,面却不改,冷然道:“江东之虎一意邀战,吾引军而出,其人为何却一退复退,莫非,此中有诈?”
“非也,非也。”
徐光捋着短须,面带不屑之色,笑道:“刘浓引军退关,其意不难揣度,当为据关而战,若败于殿下,尚可入关死守。而此,恰乃畏惧殿下矣!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石兴神情一松,问道:“何喜有之?”
徐光笑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士可鼓,不可歇!三军未战,刘浓一退复退,即失其势!敌方竭,我正蓄,殿下此战,当在伐谋以势,定可一战功成!”摇头晃脑,神情惬意。
石兴想了一想,凝声道:“若其据关不出,当以何如?”
闻言,徐光满不在乎的笑了笑,答道:“殿下勿忧,吾观刘浓,极其好战。好战者,必亡于战。若其据关不出,殿下理当哮关邀战,激其复出,一战于野,战而功成!”
石兴眉目尽放,眼睛大亮,抚掌而赞:“妙哉,妙哉,吾得徐长吏,即若鲲之插翅也。暨待功成,理当引军复入洛阳,定教左司马悔而恨之。”
一提夔安,徐光蓦然一肃,朝着石兴深深一揖,恭声道:“左司马亦乃忠臣大贤也!奈何,却各为其主,徐光悔矣,恨矣,愧矣!”说着,怅然一叹,神情懊恼。
闻听此言,石兴弯眉斜竖,眼冷若刀,猛地一挥鞭,冷声道:“徐长吏切莫言此,左司马之心,令人生恶矣!”
“唉……”徐光捋须长叹。
……
洛阳,朝日爬上了箭楼,染上一层血红。
夔安按着刀挺立于城楼,目注西南方向,光秃秃的脑门在朝阳下泛着油光,吊眉眼不住开阖,时有冷芒乍射,倏而略显不安。徐光与石兴所言不假,他确乃石虎之人。如今之石赵,陈营深若丘壑,其一者,即乃石兴世子一党,其二,便是单于元辅石虎。
石虎乃石勒义子,大半个赵境俱乃石虎替石勒打下。石勒为彰其功,立石虎为单于元辅,掌大军于手。石兴虽为世子,功名却不显,且喜汉人文吏,而此,恰乃夔安之不安。
在夔安心中,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北地广袤数千里,汉人多如牛毛,虽经得十余载清屠,仍非己族可匹敌,若欲成大事而尽掌寰宇,便需砥锋持续,以汉人之身魂,养吾族之精血。且待有朝一日,匈奴已为乾坤之主,方可复养汉人之书吏,以治纲常。而此时,显然言之过早!
思及此处,夔安吊眉越皱越紧,情不自禁的一掌拍向城墙,“啪”的一声脆响,掌心传来刺痛,强行忍住,斜眼一瞅,见西向飞来一骑,当即大声问道:“可曾交战?”
来骑叫道:“回禀左司马,刘浓引军南退,意入轩辕关。世子殿下衔尾追击!”
“啪!!”
一声重击,尖锐的墙石刺破掌心,血流如涓,夔安猛地一甩手,血水落了一窜窜,其人却不顾,背起双手,徘徊于城楼,嘴里喃喃有辞:“诈,其中,必然有诈!!”
儿子夔禄瞅了一眼地上点点血迹,神情犹豫,欲言又止,半晌,嗡声道:“如今大军已然开拔,当以何如?莫若儿子前往,规劝殿下!”
“劝?如何得劝?!”夔安簌地抬头,横瞅一眼,须发怒张,令夔禄后退连连……(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六章 掘墓回风
落日滴血,涂染苍穹。
一路往西,日蕴辉耀枪尖,纵抹披风,刘浓骑在马背上,肩后的白氅浮着波纹深红。大军上方,鹞鹰高悬,时而穿风裂云,倏而盘云斩日。成都侯未着铁盔,面西逐日,神情冷凛,目光深沉。心中却起伏难平,敌军衔尾于三十里外,若欲一劳永逸,全军尚需从速。
“传令,三军从速,日落不歇营,南折,直抵回风谷!”
“诺!!”
……
大河怒滚,落日坠入河中,唰下满河艳光。
李矩携两万大军沿河急追,额角爬满汗渍,面上神情焦急。荥阳军十之七八皆乃步军,经得数十里急行,沉重的喘息声荡满三军。不时见得,有人柱枪喘气,军中校令则奔驰来去,大声呼喝。
大将骞韬扭头看了一眼绵延长龙,眉头紧皱,嗡声道:“将军,我军已然奔行两个时辰有余。士卒体难为继,莫若就地暂歇,待力稍复,再行西往!”
红日迷眼,李矩抹了把脸,以手背挡了挡日光,眯着眼看向远方,但见大河翻浪若龙腾,但已至回旋转弯处,突起数十里平原,右面乃斜坡,南高而北低,确乃戌营上佳之地,神情便有些犹豫。
这时,骑将段秀打马而来,满脸滚着汗珠,扯出脖布胡乱一拭,枪尖挑向北,指着遥不可见的洛阳城,喘气道:“将军,我军疾行于野,洛阳却未行拦截,由此可见,确如成都侯所言,城中大军已然尽出!莫若……”说着,舔着嘴角,嘿嘿一笑。
而此一笑,令李矩心中咯噔一跳,暗忖:‘若可夺洛阳,李矩纵死何妨!’想着,想着,眼睛越眯越细,中目吐光,踏着马蹬的脚微微颤抖,以至于身子亦随即轻颤,继而,嘴角两边慢慢勾起,稍徐,便欲挥手呼喝。
“将军,不可!”
却于此时,但闻骞韬蓦然一声沉喝,李矩怔住,手掌顿于半空。便听骞韬冷然道:“将军,夔安乃何人也?石胡之智将也,纵使洛阳大军尽出,亦必存自保之力!再则,洛阳城坚,非数倍不可取!如今,我等若挥军往北,唯恐取城不得,反遗战机!故而,成都侯有言,若我军两日未抵轩辕关,洛阳不可得!”
段秀拖枪转马,皱眉道:“夔安足智多谋,确非易与之辈。成都侯骁勇擅战,入北以来,未尝一败,若言战而胜之,段秀信也。然若言取洛阳,恐其托大矣!是故,我等往西,亦或往北,有何差别?何需舍近求远?”
“非也,非也!”
骞韬目中精光闪烁,眯着眼睛看向越坠越低的落日,神情肃然,声音极沉:“若可将胡人大军尽折于野,届时两军合聚,铤戈北击,复取洛阳,又有何难?”言至此处一顿,深深的看着李矩,嗡声道:“将军,曾记昔日韩潜取洛阳否?”
此言一出,李矩与段秀俱惊,昔年韩潜取洛阳,便是围城打援,尽溃四方来援之敌,而后,携大胜之势团围洛阳,强力取之!半晌,李矩瞪大着眼睛,张了张嘴,喃道:“莫非,成都侯之意,乃尽歼胡酋于野乎?”声音轻颤,实难自信。
“然也!”骞韬豁嘴一笑。
“若是如此,理当全军从速!”段秀神采焕发,面显亢奋之色,扬着长枪,嘴唇颤抖。
李矩犹怔,拉着缰绳的手,颤若抖筛,良久,良久,镇定下来,暗一咬牙,看了看天,冷声道:“吾观天色,今夜定将浮月!就地歇营裹腹,两个时辰后,大军开拔,月夜行军,直指轩辕关!”
“诺!!”
……
落日湮尽最后一缕余光,四野一片茫茫。
朔风掠过草海,扯得旌旗翻卷裂响,马鸣风啸之际,六万大军漫野填苍,方园十余里,塞满人头与弓刀。马蹄踏过,草海为之静伏,三军行过,将草海犁作平地。石兴融身于大军之中,身侧矫将环围,不时听闻雄壮的“唷嗬”声盘旋来去,暗觉天地乾坤皆存于一掌之中,不可一世。
待至一片斜地,徐光勒住马,搭眉瞭望草海中零乱的痕迹,稍徐,打马而回,笑道:“世子殿下,将不以怒兴兵,帅不以疲行军。我军追击已然一日,理当宿营于此,整军备来日,一击破敌。”
石兴想了一想,淡然道:“长吏所言甚是,刘浓倾力逃窜,士卒必疲,军心必失!我军当衔尾镇之,以已之长,取彼之短。彼时,一战而功成!”说着,大手一挥,喝道:“传令三军,背风歇营,静待来日,南夺轩辕关!”
“诺!!”
“唷嗬,唷嗬……”
……
竖日。
天将放晓,星月黯褪,红日初升。
经得终夜疾行,刘浓引军至回风谷外,将将扎下营盘,即召诸将于帐,半个时辰后,众将鱼贯而出,面色冷然若铁,脚步亦落得极沉,一踩一个坑。遂后,刘浓未有休歇,骑着飞雪漫行于朝日中,身侧随着红筱与炎凤卫。
回风谷,方园五十里,呈“凹”字型,广口内狭,东西稍高,南北略低。由外视内,不见谷势,难辩高低。渐行渐入,方可觉察其势。而此地,便乃刘浓与荀娘子计定之所。
薄雾缭缭,缠绕着远方老柳梢,刘浓打马而至近前,突闻啾鸣声,抬头一瞧,只见树丫处筑有一巢,几只不知名的雏鸟正伸长了脖子叽叽乱叫,稍徐,天边飞来两点小黑团,渐而,愈来愈大。
“莺,莺……”两只黄莺比翼齐飞,待见了树下的人与马,啼声急切,却不敢轻易靠近,来回翻斩。
“叽,叽叽……”雏鸟不住呼唤。
“莺!”
蓦然,一只黄莺疾旋而下,双爪一探,朝着刘浓当头便抓。刘浓大手一扬,将黄莺挥出丈外,复见另一莺夹面袭来,神情微惊,勒马后退。“锵!”红筱撤剑在手,挥手欲斩。
“且慢!”
刘浓摇了摇头,将红筱制住,遂后,勒转马首,朝谷外营盘奔去。红筱歪着脑袋一瞅,见两只黄莺已钻入树丛,内中叽鸣如潮,微微一笑,策马追上。
稍远些的地方,荀灌娘勒马于小山坡,将此景尽落眼中,嘴角一翘,淡然一笑,继而,一声娇咤,水泄而下,将刘浓截于营门口,秀足踏蹬,人随马起,娇笑道:“心若未静,不妨登高远望,兴许,可解其惑!”
大战将起,成都侯内心确若煮海,难以言平。闻听此言,嘴角微裂,斜勒马首,慢慢纵向小山坡。荀灌娘驱马于一侧,嘴角微弯,似笑非笑,眸中神色,凛然若渊。若言年岁,两人俱乃二十上下,而此一战,将决敌我双方,十万大军之存亡。
回风谷,势必血河汪洋!
……
红日慢腾腾的爬上了小山坡,斜挂于老树之颠。山坡的背面,乃是一望无际的人海,内中仅见波涛叠浪,却鲜闻人声。老弱妇孺位于人海中央,相互挽携,蹒跚而行;精壮汉子手持柴刀、铁镰、长锄、木枪等物,徘徊于两侧;前锋则乃千余精骑。
“蹄它,蹄它……”
锋骑之首,乃是一名黑衣人,斜打长二剑槊,冷面冷眼冷唇。在其怀前,尚有一名小女孩,身着粗布衣裳,脚穿麻草编织的小鞋,浅浅露着玉嫩的脚指头。
由青州一路往西,数万人的流民大军每况愈下,待至东平郡,已然不足万人。其间,一部往南,投徐州而去;一部逃回青州,奔向广固;尚有数部,见前路茫茫而心灰意冷,纷纷落脚于千里荒村,静待天命,苟延亦或灭亡。
谢艾身穿铁甲,内中凹凸不平,左肩尚余一截箭簇,恰好卡在旧孔中,懒得拔了,正好挡住破洞。待至山坡上,回望一眼人海,复挑眉看向西方,只见雾气盎盎的荒原上,突显一片树林,其中仿若得见炊烟。
“义兄,烟,烟……”李依侬指着林中徐徐青烟,轻声叫着。她已有两日未食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烟,烽烟,人烟……”谢艾裂了裂干涸的嘴唇,深吸一口气,斜扬剑槊。紧随其后,身后精骑纷纷扬枪,万众人海霎时一静,顿步不前,齐齐抬目望向斜坡上的骑士们。此乃遇敌信号,回过神来的人群,猛然一缩,向内腹挤作一团,两侧精壮汉子瞪圆了眼睛,捏紧了各式兵器,身子微弯,呈防御态势,又若欲择人而噬。
“依侬,且静侍,未得令,不可出声!”
谢艾跳下马来,将小依侬抱下来,藏在草丛里,继而,翻身上马,回过头来,朝着草丛中的小脑袋笑了一笑。璇即,猛然一挥槊,风驰电掣般插下山坡。
“蹄它,蹄它……”
风声呜咽,马蹄雷动。愈行愈速,渐作风裂。
小半个时辰后,林中突地窜出百余骑,发疯一般乱奔,嘴里则吼着野兽般的叫声。小依侬紧紧的捂着耳朵,浑身不住痉挛,此乃胡语,风中藏着的胡语,自她们往西逃窜,一路皆遇胡骑。因此,义兄一路厮杀,一路夺粮。
“呼罗噜,呼罗噜……”凄厉的叫声,如梦魇一般钻入心灵,深缠神魂。小依侬的手太小,遮不住风里的声音,只得蜷缩起来,紧紧的抱成团……(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七章 请君入瓮
永昌元年,七月初三。
清晨,浓雾。乾阳之日爬出了深渊,耀临青白苍穹,肆意的散发着血束光芒。继而,秋风乍起,若纱似炼漫过青褐相间的草海,朔风至此回旋,将飞云流雾裂散。
回风谷外,血迹斑斓,间或得见,残肢断体零落于四方,火红紫莲错落盛放。昨日申时,石兴提步、骑六万逼临此地,刘浓携白袍两万余砥锋迎战,历经数番试探之战,两军俱难速胜,故而鸣金罢战,以待今日一决雏雄。
两军相距八里,万马呼啸,旌旗泛滥。
“蹄它,蹄它……”
石兴携诸将纵马至高处,踏蹬一望,但见敌方战阵绵延十余里,中军大纛飞扬于内腹,若非那血红色的炎凤火骑着实惹人眼,定然一目难视。而阵前巨盾铸城,长戟森然,呈“一”字排布,两翼斜展,若“八”字反张,乃是“雁形阵”。弓弩手游离于重甲步阵中,东西二向,尚有巨枪铁骑遥护!状若庞大无比的铁螃蟹,伸长了两枚巨钳,意欲将来犯之敌,尽数绞烂、撕碎。
胡人虽然不擅战阵,崇尚以力破阵,但石兴亦知雁形阵乃弓、弩防御之阵,不由得神情错愕,心中微奇,暗忖:‘纵观江东之虎从战,极擅以骑制骑,以步克步,却鲜少见弓、弩拒敌,布此雁形阵,莫非尚有深意?’
这时,骑将张貉沉声道:“世子殿下,敌军中军后置,重甲排城,弓弩随流,骑军护两翼,此乃防御之阵!我军若击,当以骑军击两翼,覆卷中军,必可一举破敌!”雁形阵,弓弩视野广阔,两翼极其灵活,可聚可散!
石兴皱眉不言,经得昨日数战,他对豫州军的轻视之心已若烟散,大匈奴引以为傲之轻甲弓骑,在巨枪白骑与具装骑的重贯之下,恰若浪花浮朵,朵朵染血。
徐光瞥了一眼八里外的战阵,心中细细一阵盘恒,难揣刘浓之意,遂道:“世子殿下,若以骑击两翼,我军仅余万七轻骑,敌军两翼有巨枪白骑守护,恐难一击成溃!”说着,复指向雁形阵的尾部,只见火骑两侧围着黑压压一片重甲,沉声道:“殿下且细观,此乃具装骑,敌军具装骑处后,其意叵测!”言罢,眯着眼睛,捋须踌躇,他仅知刘浓意在一战,却不知如何从战,到得此时,即便有心亦无力襄助。
“呜,呜呜……”风中乍起号角声,高大雄壮的健汉敞胸赤膊,捧着黑色弯曲长角,斜指向天,猛然一吹,顶风裂日。束阳斜照号角手胸膛块垒肌肉,浅泛光泽,力与铁,互汇交融!
“白袍,有我无敌!”杜武率磐石卫抵盾成城,拔刀狂呼。
紧随其后,万军雷从,由东至西,层次拔刀,恰若怒龙翻身,光茫节节暴射,无形的压力扑身四面八方,令人胆色俱寒。璇即,纷纷以刀击手盾,怒吼如潮爆,震得天地乾坤亦为之失色!
“虎!虎、虎!!”三声咆哮,状若出笼猛虎,撕爆长空。
“大戟士!!”紧接着,苍劲的吼声盘斩,浑身重甲的大戟士贯锋,将丈八长戟层层斜架于巨盾之上,后排则架于同袍之肩,身子微倾,戟锋叠煜。
至此,风静,日肃!方圆三十里,冷凛若冰!
“唷嗬,唷嗬……”大军对阵,石兴岂甘势弱,当即一挥长鞭,顿时,胡人阵营中狂吼若倾洪,一浪又一浪的鬼叫声,填苍塞穹。而对面阵中,再不闻声,唯余凛风呼啸来去。
强军矣,纵横十余载,未见此强军,幸而,我军数倍于敌,如若不然,胜负难料!石兴眉头微皱,提着马缰的手指轻颤,秋风掠过,撩起两侧羽绒,扫着凹凸不平的脸,微麻微凉。
张貉提醒道:“世子殿下,将士待鼓!”
“鸣鼓,三军齐进,直贯中军!骑军护两翼!”
石兴自幼即随石勒东征西讨,亦非胸中无物之辈,大战临头,岂可犹豫不决?倾刻间,即已做出决择,骑军难奇胜,当以四万步军强裂敌阵!
“诺!!”数十传令兵策马飞走。
却于此时,对面巨盾重甲阵营中,一水二分,内中奔出一骑,待至五百步外,拖枪转马,高声叫道:“石兴何在?速速出阵授首!!”言罢,高高勒起马首,提得坐下健马纵声咆哮。
张貉勃然大怒,拍刀迎前,叫道:“汝乃何人,安敢哮阵!”
“即取汝头之人也!”来骑自盔缝中嘿嘿一笑,纵马奔向张貉,意与张貉阵前较技。
张貉冷冷一笑,当即拍马上前,身子不住窜上跳下,时而摸摸马尾,倏而扯扯青草,继而,陡然斜翻,竟捞得弓箭在手,引弓搭箭,未予瞄准,“嗖”的一声,正中来骑之首。只见来骑身子猛地后仰,因两脚套于铁蹬中,故而欲坠未坠。
“哈,哈哈……”张貉高举长弓,放声大笑。
“唷嗬,唷嗬!!”
胡人万军哄然大笑,扬刀挥枪者有之,以拳擂胸者有之,更有甚者站在马背上,捉着嘴巴,拖长着嗓子乱叫。
“簌!”
箭鸣乍响,弦绷如潮之际,乌羽脱弦疾飞,如龙似蛇,穿风插云,“噗”的一声闷响,正中张貉喉咙。
便见得,张貉身子蓦然一滞,扬弓的手张了张,继而,长弓坠地将一株狗尾巴草压弯,渐而,张貉难以置信的摸向脖子,意欲将箭拔出来,奈何,浑身力气已然尽泄,手指软而无力,几番未能成行,须臾间,眼睛猝然一突,瞳孔猛然绽裂,面胀若紫,双手紧紧的拽住箭尾,浑身不住颤抖,稍徐,嘴角冒出一个血泡,渐而血泡汩汩挤出,随后,“朴嗵”一声,坠入草丛中,四肢抽动。
快,一切来得太快,动如脱兔难言其势,电光火石难言其行。而此时,来骑已然坐直了身,引指搭箭,绷了绷弦,朝着鸦雀无声的敌阵冷冷一瞥,慢吞吞,不屑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暂取一将。胡犬且闻,吾乃镇西将军帐下薄盛是也!且待稍后,两军对垒,复取石兴之首!”言罢,勒转马首,扬长而去。背后白袍裹风,盔上犹插一箭,伴随着马蹄起伏,颤颤危危。
“呜霍,呼罗噜,呼罗噜……”场面唰地一静,继而胡人大阵回过神来,震惊,哗嚣,不可思议,狂叫连连。
“虎,虎虎!!”白袍齐吼!
“士可鼓,不可歇,殿下,吾等请战!”一干胡将霎时色变,拔出弯刀,哗然鼓臊。石兴当机立断,猛地一挥镶金嵌玉之宝刀,纵马策下小山坡,沿着前阵疯跑,边跑边呼:“大匈奴之勇士,何在?!”
“唷嗬,唷嗬!”
“草原之神,伴于勇士,铁弓骏马,赐于勇士……”
“唷嗬,唷嗬……”胡人十余里大阵,疯狂叫嚣。吼声若浪,后浪叠前浪,浪涌如天倾,人人眼底充血,裂着稀黄的牙齿,捶着健硕的胸膛,若非令号尚未起,定然已扑向敌阵。
“希律律……”
石兴鼓战已至最烈,当即高高勒起马首,人随马起,宝刀指向八里外敌阵中军大纛,吼道:“对面之阵,不过乃万千白羊尔,大漠雄鹰当噬其血肉、食其骨髓!且待辗破此阵,击碎雄关,卷入颍川,犒劳三军连月!”
“世子威武,世子威武!!”闻听犒劳连月,胡阵大军疯狂咆哮,面部肌肉扭曲,眼红若赤,状若噬血恶魔。
石兴叫道:“三军听令,前军压阵,左右骑军徐前待命,后军随我辗阵!”
“诺!!”
数十胡将当即窜向四面八方,各入已阵,遂后,即见胡阵中爆起团团巨吼,既而,四万步军化作八道方阵,撩步而前。刀盾重甲据前,弓箭处后,轻步环围。稍徐,一声呼哨,万骑云动,层层推荡。中军存于骑阵中。
一者动,一者静。
至上往下俯视,此阵恰若巨型锋夭阵,而雁形阵即乃锋夭之鞘。两军对阵,未存任何花哨,石兴意在以骑军护步军,以步军作锋刃力溃刘浓中军。
盾墙如林,弯刀若丛,胡人大阵,宽有数里,纵深十余里,踩着昨日浓血,徐徐靠近。而对阵之中,刘浓中军距前军足有十里,成都侯顶盔贯甲,难辩神色,见胡阵已动,遂跳下马来,弯身捞起一把黄沙,细细抹过楚殇剑柄,用手紧了紧,翻身上马,“锵”的一声,拔出楚殇,斜斜一扬,冷声道:“迎战!”
“迎战!!”
“呜,呜呜!”霎那间,号角狂裂,传令兵飞驰若雪。
是日,两军交战于野,刘浓步军寡不敌众,徐撤五里。石兴挥骑辗击,刘浓命白骑出击,截击石兴轻骑,强势将其拦截于五里外。继而,石兴见骑军果难制胜,遂后,纵起步军徐徐压上。骑军则坠尾,谨防白骑调头一击!
诸此三战,渐呈焦灼态势,近十万步骑厮杀于数十里方园,渐而难分敌我。石兴处于中军团围之中,已然难见刘浓中军大纛位于何处,唯有传令兵飞驰往来,报知战果。
“报……回禀世子殿下,敌军复退!”
“步军辗击,两翼挥击!”
“诺!”
“报……敌军前军呈溃,两翼为我步军逼退!”
“逞势铤击,两翼璇击!”
“诺!”
“报……敌军前军已溃,散落两翼,中军后退!”
“勿击溃军,直击中军!”
“诺!”
一声声急促的令号炸响于耳,刘浓全军步步后退,石兴心中却愈发不安,交战已然两个时辰,两军俱已疲惫不堪,每当他欲鸣金收兵之时,即闻已抵刘浓中军,渐呈溃势!然,时至而今,溃犹未溃!蓦然间,一个念头突至心灵,石兴浑身上下情不自禁的打了个激淋,匆匆一瞅,只见铁甲漫野,喊杀震天!
巨盾被铁骑撞裂,如纸片飞散……
大戟竖锋,人马俱碎……
脖断如斩,血柱喷溅……
人头滚落如饺,血河蜿蜒……
然,敌军骑军在何处?为何,为何两翼愈聚愈拢?!石兴心中狂跳如雷,再也顾不得恁多,当即踩着马背,搭眉放眼一看,但见红日高悬,洒下万道金光,大军一望而无际,却非层叠铺荡,而乃绵延长龙。前军距此已有二十里,左右两军被迫挤向中军。
被迫……被迫?!(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八章 无尽杀戮
日渐西移,满目血红。
近十万大军鏖战于狭长的回风谷,不知何时,巨大的铁螃蟹已然收拢双钳,沿着谷顶布下阵势,将蜿蜒长龙团抱于环中,唯余中军大纛尚且飞扬于谷底,在磐石卫、虎噬卫的护卫下,徐徐后退。
谷势越来越窄,已由广口之十余里,化为不足三里,内中更窄。胡人后军犹自向前,中军随即往前,前军踏着漫野残肢抵锋拒前。左右骑军愈挤愈紧,不得不将铁龙拉得更长,如今之势,恰若铁剑寸寸归鞘。
“杀啊,唷嗬……”
“锵锵锵……”
二十余里外的厮杀声随风入耳,石兴眉头紧皱,胸腔狂跳,控缰之手轻轻颤抖,若非两翼不住向内挤,陷于激战中的大军断难觉察已然中伏,左右一看,两翼因地形所限呈斜势,难以外扩。
稍徐,有名骑将因被挤得难受,便引着千余骑冲向斜坡,殊不知将将爬至一半,即闻斜坡上暴起一团大吼:“射声卫,放箭!!”
“簌!”
“簌簌簌!”排箭若城,漫天飞蝗,两轮箭雨扎下,千余轻甲弓骑扑拉拉倒了一大片。
“唷嗬,唷嗬……”骑将圆瞪着眼睛大叫,引弓仰射,奈何骑弓本就力弱,何况尚是仰射,便见得脱弦箭矢斜斜的、软软的插在斜坡口,敌军无一伤亡。“勇士们,随我冲阵!”骑将瞠目欲裂,怔了一怔,随后,猛然一声大吼,提起马首,扬着弯刀,奋勇向上冲。
“大戟士,铤锋!!”坡顶响起一声苍凉的吼声,璇即,弓箭手徐退,浑身重甲的大戟士抬着丈八长戟,将好不容易窜上斜坡的胡骑一个个搅碎,戳烂。
“灰儿,灰儿,希律律……”乱七八糟的马叫声,抢天夺地的惨叫声充斥于耳,人头若石块,沿着斜坡乱滚。马尸若巨石,向谷底砸来之际,尚将数名来不及躲闪的步卒压得四五分裂。霎那间,谷底的胡人大军回过神来,哗然四起:
“中伏,中伏……”
“唷嗬,随我冲阵……”
“向前铤击!”
“镇静、镇静!!”
即将哗军,胡人万骑长大惊失色,赶紧挥起弯刀将几名喧嚣的士卒砍翻,继而,领着百名卫队将一群调头逃窜的士卒尽数撞散、斩首。待四野稍静,打马奔向石兴,喘着粗气,嗡声道:“世子殿下,速速作决!”
冷风回荡,呜咽裂响。
石兴迎目一看,只见两面斜坡隐有人头晃动,敌军显然已处高势,若非因谷底尚宽三里,势必已然箭雨漫天。若退,前后拉距二十余里,令旗难行一致,必然导致前军诈乱,继而倒卷,冲溃中军。若进,绵绵长龙若陷泥潭,唯犄角与敌较刃,实属以已之短,袭彼之长!退,亦或进?两难……
徐光沉声道:“世子殿下,前军鏖战于二十里外,左中右三军已然接弦前军,如今若退,唯恐卷溃中军!吾观敌势,适才为我军击溃之步甲,十之五六皆散落于两翼,如此一来,敌军中军必薄!为今之计,当在奋勇铤击!”
石兴犹豫难决,眉梢乱跳。
万骑长冷冷瞅了一眼徐光,哑着嗓子,摇头道:“世子殿下,谷势呈斜,如今外宽不足三里,内中想必犹盛!若行追击,唯前锋接敌,一旦敌军两翼倒卷,我军危矣!而今,唯有趁敌军尚未合拢,后军疾撤,中军徐退,方可脱此牢笼!”
石兴冷声道:“若是如此,前军必溃中军!”
万骑长驱马靠近,红着眼,咬着牙,低声道:“世子殿下,相距二十余里,前军难见中军大纛动摇,唯今之计,当不令而退!”
“嘶……”闻言,石兴眼底蓦然一缩,情不自禁的暗抽一口冷气。
“非也!”徐光猛地一挥袖,冷然道:“若不令而撤,前军必亡!世子殿下,前军,前军乃数万大匈奴之儿郎也,岂可自断臂膀!”说着,挽起袖子,沉沉一揖:“世子殿下,切莫自乱自误也!敌军仅两万余,岂可合围我六万大军!如今之势,敌方中军定然难堪强击,如若全军压上,定可一举破敌,胜负即在此击!”
“呼,呼呼……”石兴重重的吐着气,中目吐赤,腮邦战栗,暗觉胸口极其憋闷,手脚也不住颤抖,眼神闪来闪去,委实难决。
“报……”恰于此时,一名传令兵艰难的挤入中军,背上令旗歪斜,胳膊插了两箭,耳朵缺了一口,脸上满布血迹,两眼充血若赤球,嘶声叫道:“回禀世子殿下,我军已接敌军中军,不时即破!”
闻听此言,石兴神情大振,强行摒除不安,挥起金玉宝刀,吼道:“全军砥锋而前,捉擒刘浓,标首插旗!”言罢,猛地一挥刀,纵马扬缰,引领中军全速前进。
胡人将士挥着刀,蜂涌卷浪:“唷嗬,唷嗬……”
“轰……”便在此时,后军乍爆,五千压后骑军疯狂向前挤,石兴回头一看,只见巨枪若林层层剖来,调头已然来不及,唯有向前抵,当机立断,高声叫道:“后军,拒击!全军,从速!!”
徐光回头瞥了一眼衔尾的巨枪白骑,眉头紧皱,暗道:‘刘豫州,胜负,即在此一线之间尔……’
擒贼当擒王,石兴欲擒王,斩蛇当斩七寸,江东之虎却意在全歼!
二十里外。
胡人步军辗破层层盾墙,冒着戟锋寒刃喋血逼进,每进一步,必然头颅乱飞,血柱喷洒。幸而,一直在前进,即将逼临中军,一旦抵锋中军,便可将薄弱的中军撕作碎片。
中军为何薄弱?陷入疯狂嗜血的胡人步将难以分辩,嗓子里冒着野兽般的嘶吼,猛力的挥着重斧,将一名磐石卫连人带盾劈作两半,继而,反手削飞一头,血水四下飞溅,尚有些许溅入眼中,但却来不及抹,因右面风声急响,赶紧反斧斜挡。
“唰!”光寒暴闪,天地乾坤皆在旋转,胡人步将眨了眨眼,继而,铺天盖地的刺痛传来,渐而,空寂归无。闭眼之时,突见一只若山大手斜斜盖来。
“三段斩!!”
北宫将胡人步将头颅提在手中,猛地一扬,血颅飞天之际,狂喝爆响。璇即,磐石卫两人一组,拔起巨盾,往后疾退。全身重甲的虎噬卫放弃了防御,齐踏三步,挥起五尺横刀,狂力一斩!汹涌人海,唰地矮了一茬,再踏三步,复斩!诸此三斩,硬生生将胡人步军斩空十步!
头颅,满地滚着头颅,抽搐的四肢,乱溅的血潮。经此三斩,千余虎噬卫喘着粗气疾速后退,在他们的身后,两千磐石卫已然重筑盾城,一人抵盾,一人持刀,牢牢护着三里外的中军。
“喀滋滋!”
横刀斩断长枪,将一名胡人步卒从中一剖,血水肝肠落了满地,尚有一截尾肠挂上了北宫的头盔,懒得扯了,匆匆一看,但见狭谷越来越窄,胡人步军头挤头,脚抵脚,后推前,前抵盾,拥挤不堪,状若泼水难进。
磐石卫不住后退,虎噬卫人人带伤。
北宫心想:‘时候将至!’
“蹄它,蹄它……”
人马俱甲的徐乂打马奔向中军,待至中军大纛下,瞥了一眼雄踞于马背上的将军,复看了看三里外黑压压的敌军,心中愈发不安,捧着剑槊,沉声道:“敌军已然全军压上,三军主帅不容有失,将军速速后撤!”
“三军主帅并非刘浓。”
刘浓摇头了摇头,确然如此,此番大战主帅乃是荀灌娘,而他不过是一介诱饵,作为诱饵,当有诱饵之觉悟,于是乎,诱饵看了看头顶日头,夕阳如血,洒下血泪万千,在谷顶之上,血日之下,竖着一面大纛,正迎风飘扬,成都侯恍然得见,荀娘子紧抿着嘴,眉宇冷然。
回风谷,纵深五十余里,胡人大军已陷入谷中,荀灌娘秀眉微颦,脑后红绸飘然若绫,按着腰刀的手背,细细的青筋微微跳动。
稍徐,一骑飞奔而来,高声叫道:“回禀荀帅,王平都尉已溃敌后军,正掩溃军,卷敌中军。”
荀娘子点了点头,未作一言。
俄而,复来一骑,纵声道:“回禀荀帅,将军复退,距谷尾十里!敌军前后拖曳十五里,徐都尉勒三千具装骑于谷尾待命!”言罢,瞅了瞅主帅,欲言又止。
荀娘子秀眉一拔,嘴角动了动,终是忍住,未言。她在等待,等待敌军挤得更盛,等待李矩的到来。
少倾,再来一骑,高高勒起马首,叫道:“回禀荀帅,诸部已抵,射声卫据中军谷翼两侧,正行杀敌!”
“嗯。”荀娘子好似喘了口气,按剑的手松了一松,心中则默然盘算:‘中军将退至谷尾,谷中狭窄不足里,射声卫居高临下,已可缓解中军危势,成都侯,成都侯,君畏死乎?’想着,想着,竟然莞尔一笑,璇即,斜眼看了看天上落日,轻轻一挥手,娇声道:“传令诸将,突击!”
话将落地,东天奔来一骑,边奔边叫:“回禀荀帅,李司州已抵,李司州已抵……”
“甚好!全军出击,具装出击!”荀灌娘子轻然一笑,理了理嘴角乱发,秀足踏蹬,猛然拉起马首,长剑斜斜一指,继而,马蹄落下,大红飞扬,身后则跟着千余骑,沿着斜坡泄下。
“呜,呜呜……”
号角啼血,令旗翻摇,诸将得令。
东向,冉良静待已久,当即一挥八面剑槊,领着三千巨枪白骑卷向谷底。“轰隆隆,轰隆隆……”马蹄如雷爆,枪尖映着落日,排山倒海……
“大戟士!!”西向,两千大戟士层层架戟,沿着斜坡徐徐下沉,将沿途所遇一切物什,削首,挑飞,剖烂……
“轻骑,突袭!!”一声娇咤盘荡,孔蓁引两千轻骑漫坡卷野,朝着谷中密密麻麻的人头,泼下满天箭雨。
“白袍,有我无敌!!”刘胤振臂狂呼,呼声尚未落地,人与马已然纵向谷中长龙。
“具装,强击!!”徐乂拉下观甲,猛然扬槊,蓄势已久的具装骑脱笼而出,状若一柄重锤,狠狠砸向疲惫不堪的胡人前军。浪花,纸片,碎裂……
由上往下视,此幕极其壮观,但见十五里长龙,被八柄长剑硬生生切作四断,胡人前胸贴后背,马首挤马臀,引弦难见敌,扬刀不知旗,四面八方唯传惨叫声。
“杀,杀无赦!!”杀红了眼的徐乂领着具装骑,撞碎了蛇首,挑飞了前锋大旗,犹不罢休,丈二剑槊东探西扫,人头滚落如雨。
“嗷嗷,逃啊……”惊破了胆的胡人中后军,眼见杀戮四起,亦不知是谁,率先扔下武器调头便跑,焉知,尾部却传来震天金鼓声,李矩率两万大军从后挤来。
杀戮,无尽的杀戮!被分割、团围的胡人大军恰若肉脯,被一层又一层的削薄……(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九章 灌娘心思
竖日。
太阳照常升起,挂在东颠,冷冷的注视着血色的大地。晨间有微风,轻轻的拂过回风谷上空,极其罕见的未闻呜咽回旋声,无它,皆因回风谷已化作人间炼狱,往昔的凹地已被尸山血海填满。
老树下,小山坡上。
喋血的长剑竖插于草地中,华丽无比的剑锷染满了干涸的血迹,血块凝结成的紫斑,遮掩了翡翠芳华。精致的铠甲上斑痕累累,有箭簇划过的轨迹,亦有刀剑斩击的凹痕,左护肩的凤兽缺了半边,挡胸板甲略显纹裂,裙甲一半斜于腰,一半拖于地,唯余那修长笔直的腿上胫甲依旧完好,正于朝阳下泛着暗红的光。
此间澜静,风声悠悠。
一长一短的两缕红绸飘飞于风中,几许青丝伴绸起舞,更有少许缠绕着脸颊、嘴边,状若温柔的手,正抚平着哀伤。荀灌娘斜坐在草地上,双手反撑,破烂的大红披风拖曳于地,一腿曲于怀前,一腿直伸,眸子看着东天红日,黑白相间的瞳孔映着一轮血红。山下,百余亲卫骑马肃杀于风中,尽皆注视着山坡上孤零的身影,无一人出声,呼息亦轻微,目中深藏着冷凛的敬意,此敬意犹胜昨日疯狂的嗜血。那是为他们的统帅,带来辉煌战果的主帅。
“蹄它,蹄它……”
天之南滚来一团红云,越滚越大,愈来愈清晰,内中一点黑白犹其惊心,五百炎凤卫簇拥着镇西将军打马而来。待至山下,成都侯凝望着山坡上的人,半晌无言,遂后,挥手制住火骑,翻身下马,抚了抚飞雪的脖子,摘下牛角盔抱于怀中,按着楚殇一步步走向山颠。铁履踩烂了碎石,雪中透红的大氅拂弯了青草,人渐去氅已远,草丛里却涂染点点樱红血痕。
山不高,仅十余丈,刘浓走得极慢,若非满野杂草眷袍,断难听见他的脚步声。“哗啦啦……”高达十丈的中军大纛滚浪裂响,成都侯走到大纛下,抬头看了看殷红的天空,抹了一把汗水、血水混杂的脸,拔出楚殇狠狠的插在草丛中,继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牛角盔置于放于身侧,双手反撑,双腿竭力前伸,舒适的喘出一口气,歪过脑袋,笑道:“大战已毕,依君之见,洛阳可取否?”
楚殇与华剑并列,牛角盔伴着凤翼盔,两人挨得极近,肩与肩之间相距不过一尺,腿与腿之间更近,近得几乎胫甲碰胫甲。刘浓的声音不低,葛灌娘却仿佛并未听见他的话,眸子犹望天上日,身子一动未动,若非那轻微扑扇的睫毛,即乃玉石静雕,此雕绝美妖治,粉嫩的脸蛋上染着丝缕紫红,额心尚存一点血痕,恰若一枚桃纹,令人观之心悸。
一战屠尽六万人,倒底乃是女子,她吓坏了罢……刘浓心情复杂,眼神却愈发柔和,裂着嘴角露齿一笑,轻声道:“烽烟兵戈,即乃如此,今日我不杀敌,他朝敌覆我土,定然杀戮我母,噬我妻女!此战乃不得不为,此屠亦乃不得不为,概因,自古战者,血肉之事矣!概因,此乃存亡之战,非存即亡矣!此亡,乃华夏族人之尽亡!”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六万人填谷泄河,便连他看了也毛骨悚然,何况身为女子的荀灌娘。
风卷草海低,在回谷风两侧,数万士卒正拿着各色物什掀土填谷,此事不难,仅需将谷内的尸山血海浅浅一埋,勿使瘟疫横行便可。盛夏方过,疫虫易起,切切不可大意。想来,待掩埋完毕,世间再无回风谷。
一时无言,稍徐,荀灌娘眸子缓缓一敛,瞥了瞥身侧的成都侯,眸中神色复杂万分,继而,幽幽一叹,解开脑后红绸,顿时,满把青丝飞瀑如雪,她却将绸布横握于两手心,以拇指夹住轻轻向左右一捺,便已将绸布捺平,璇即,将绸布比作对折,喃道:“战前,灌娘未觉何如,战后,忽而气泄,竟显惶恐。”说着,脸颊红了,也不敢看刘浓,挽住胸前、脑后乱飘的头发,系着绸布。两端齐整,已非方才一长一短。
刘浓拔了根青草,衔于嘴中,扭头看了一眼远方忙碌的回风谷,情不自禁的眯了眯眼,沉声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矣!荀帅应知,从战之前,刘浓亦曾惶恐,而此,并不为耻!若可使九州**尽如江南,纵使刘浓惶恐不知生,此又何如!”
“女子与男儿同乎?”荀灌娘系住脑后红绸,打了个结,轻轻一扯,蓦然问道。
刘浓怔了一怔,继而,定定的看着她,答道:“同,亦不同尔!”
“狡诈!同即乃同,不同即不同,为何尚有将同而不同?”荀灌娘白了他一眼,将嘴边乱发别于耳后,眸子渐显灵动,嘴角带着不屑的微翘。半晌,盯着自己长长的腿,皱眉道:“经此一战,尚有何人敢娶荀灌娘!”
刘浓剑眉抖了抖,嚼着草根,注目远方红日滚青苍,裂嘴道:“如今荀氏安居于颍川,灌娘若已厌倦征伐,莫若卸却寒甲……”
“哼!”
闻言,荀娘子柳眉倒竖,猛地侧首,怒视成都侯,冷声道:“女子与男儿同矣!经此一战,天下间,尚有何人不知荀灌娘!”说着,银牙暗咬,撕下披风一角,将两半裙甲窜起来,眸子瞪着刘浓,狠狠的用力一扯。
“嘶……”
她这一扯,扯得成都侯暗觉胸子微痒,眉角随即一跳。而她却拍了拍裙甲,捶了捶长腿,双手用力一撑,簌地起身,看着红日,眯着眼睛,懒懒地道:“纵然无人敢娶荀灌娘,又有何妨?终将一日,灌娘若遇心喜之人,当行男儿事,六礼娶之!”
“啊……”刘浓怔住,青草歪在嘴边,一时回不过神来,愣愣的看着沐浴于红日中的女将军,但见她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恍然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气度,暗觉上古女战神妇好复生亦不过如此。
荀灌娘不屑的挑了挑眉,弯腰捧起凤翼盔,叩于其首,复拔起带血长剑,在右腿胫甲上擦了擦,伴随着‘滋滋’的磨擦声,“锵”的一声归鞘,抖了抖肩上披风,俯视着地上呆怔的成都侯,数息后,莞尔一笑:“君且宽心,吾不喜汝,定非娶汝!”说着,拍了拍手,嫣然道:“走吧,李司州,想必已然久候!”
“然,然也。”
刘浓唯唯,默然着盔,拔起楚殇。二人并肩向山下行去,一者纤细华丽,一者雄阔威武。乌黑甲伴着烂银甲,红披风缠着大雪氅,俩人虽非情中儿女,却极其惬合。
待至山下,两人并骑向南疾驰,在南向轩辕关尚有一人心急火燎,正在等待他们的归来,那人便是荥阳李矩。
荀灌娘将马打得疯快,风声裂响于耳,将脑后红绸扯得冽冽,眸子开阖时,突地想起一事,横眸道:“灌娘始今方知,君为何难舍上蔡。无它,身为侍甲之辈,岂忍见此惨景复现人间!驾,驾驾!”影虹拉起残虹飙向南天一线。
刘浓怔了半晌,铁盔下裂起一丝笑容,纵马追上。当是时,红云翻滚,尸山层掩,血河蜿蜒,突见苍鹰乍起,斩翅掠过长空,翻过高耸的轩辕关,遥遥插向天边……
……
天边,暖暖秋阳,一寸一寸漫遍华亭刘氏庄园。
光桔的楠木廊上,大白猫领着猫子猫孙们,迈着优雅而慵懒的步伐,眯着蓝宝石般的眼睛,正行巡示它的庄园。一切安好,昨**率军与白将军、白牡丹战于池塘边,一战而功成,并趁着白鹅大军铩羽溃败之际,追杀于柳道中。当是时,鹅毛满天飞,嘎嘎惨叫声,盘荡四野。
“喵,喵喵……”思及此处,大白猫兴致浓烈,叫声欢快。继而,嗖的一声,窜到抚栏上,慢悠悠的扫过院内,但见婢女往来,井然有序,而院中再无鹅群身影,裂开了嘴巴,抖着长长的胡须,状若傲然大笑,好不得意。
“仙儿,仙儿……”忽然,楠角传来脆嫩的呼唤声,乍闻此声,大白猫蓦然受惊,匆匆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胖乎乎,白嫩如玉的小人儿正扬着手,朝它奔来,在小人儿的身后,尚且跟着两个正掌着抚拦、蹒跚学步的小家伙,在此三人身侧,萝裙粉黛一窜窜。
“喵!!”大白猫见势不妙,疾疾窜下抚拦,并且于半空中猛然一个翻身,拉起一道优美的弧线,跃向院中。
“喵喵喵……”大白猫成功逃离,它的猫子猫子们可遭了殃,即见得,那小屁孩东一捞,西一掏,不多时,便抱了三只小猫咪在怀中,时而扯扯耳朵,倏而拔拔猫须。
“阿,呀,哦,爱……”掌着抚拦习步的刘神爱眨着漂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威武的阿兄,扬着嫩玉小手要猫咪,样子可怜兮兮的。在小神爱的心中,大兄掏鹅蛋、捉猫儿,无所不能。
“给,小妹一只,阿弟一只。”刘乾大方的将一只小白猫递给小妹,也给了小阿弟刘臻一只。
研画与雪霁蹲在廊上,虚虚的扶着小小郎君与小小娘子的腰,教她们习步,见小大郎君递猫过来,深怕猫抓伤了两个小人儿,研画赶紧一把拧在手中,哄道:“小小娘子,猫儿会搔人,咱们不玩,可否?”
“哇,呜……”小神爱瞅见玩具被夺了,顿时委屈了,大眼睛一眨一眨,小嘴巴一撇,要哭。
这时,小刘臻挪着横步走过来,伸开双手,轻轻的拥了拥小神爱,抚了抚小妹的眼角,嘟嚷:“啊,小,哭……”他尚不会说话,正囫囵学语。
“哇呜,哇呜……”小神爱更委屈了,眨落泪珠一颗颗。
“小妹,不哭哦。”刘乾眼睛咕噜噜一转,把怀中的猫一扔,窜步过来,摸了摸小妹的总角头,又亲了亲小妹的额角,奶声奶气的哄道:“待日后,小妹若阿兄一般,阿兄便给小妹捉兔子,擒猫儿。”说着,比了比自己的个头,意思是待小妹长到这么高,便可以玩兔子和猫咪了。
“噗嗤……”
“格格格……”
闻听此言,一干莺红燕绿笑媚了眼。而此时,在回廊转角处,金裙荡漾,金丝履轻颤,华亭少主母款款走来,在陆舒窈的身侧,跟着一婢,并非抹勺,而乃晴焉……(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章 朱砂破蒙
晨阳清浅,欢声笑语扑面来。
陆舒窈面带微笑,端着双手,踩着金丝履,冉冉行向北楼,途经三小儿嬉闹处,提着裙角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手,即见得三个玉人儿咯咯笑着,窜向小仙子。小刘臻跑得最快,一头扎进娘亲的怀里,扬着小脸蛋,鼻子抽了抽,继而,东拱西拱起来。
“臻儿……”亦不知小刘臻拱到了甚,便见得小仙子秋月粉脸唰一地红,继而,两把小梳子不住轻颤,羞得没边,眸子里却汪着满满的喜爱,欲将小刘臻抱起来亲一口,殊不知小刘臻却不乐意了,嘴巴一撇,哇啦哇啦大哭起来。
“少主母,小二郎君饿了……”
徐氏偷偷抿嘴一笑,却不敢让少主母受窘,悄悄靠近尴尬的少主母,将小刘臻哄入怀中,递给一名面目娇好的中年妇人,那妇人乃是小二郎君的专事乳娘,少主母乃是陆氏贵女,华亭刘氏掌族人,哺养之事自是勿需少主母亲力亲为。再则,少主母身娇体贵,不喜食酵奶之物,故而有所欠缺。
“羞,羞……”
小神爱扬着小手扑入陆舒窈的怀里,看着正食奶的小刘臻,嫩嫩的手指划着脸颊。她在嘲笑阿兄,在小神爱的心中,阿兄乃是最贪食的,转念间,自己却饿了,在陆舒窈的怀里挣来挣去。陆舒窈眸子一眨,微微一笑,把小神爱放下来。小神爱立即扑向自己的乳娘,嬉嬉唤着。
这时,小刘乾规规矩矩的走到陆舒窈面前,挽起胖乎乎的小手,深深一揖,脆声道:“孩儿刘乾,见过阿娘。”小壁人礼仪习得有模有样,嘴角微翘,眉宇极似刘浓。
陆舒窈恬静一笑,温言细语考究了一番小刘乾,现下,小刘乾已习《毛诗》了,便背诵了一阙《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痊,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小刘臻与小神爱见阿兄背诗,虽不明觉历,但也跟着啊哦额的张牙舞爪,脆嫩的背书声飘满了庄园……
刘氏将将起来,在留颜与巧思的挽扶下,凭栏寻声而望,脸上的笑容浓浓爬满。绿萝正拽着裙摆上楼,闻听此声,眸子一弯,嘴角扬起,斜斜靠在抚楼上,笑容既媚且甜,尚带着满满的骄傲。庄园内外,但闻此声,婢女们脚步一滞,抬首望向楼上,嘴角衔着笑容;李宽、胡华等人正在院中大厅里商议诸事,得闻背书声,尽皆走到窗前,凝目瞭望,捋须的捋须,称赞的称赞。吴县刘氏,一日非同一日。根深华茂,即由此而来。
陆舒窈静静的笑着,待小刘乾将诗背毕,携着小刘乾的手走到院中五柳树下,轻轻一挥手,当即便有白袍抬来矮案,婢女铺上白苇席。小刘乾眼睛咕噜噜一转,嘴角微裂,面上却云淡风轻,一撩月色小袍摆,跪坐于苇席中,手按膝,身微倾,眼观鼻、鼻观心。
小大郎君开蒙礼,即于今日。
刘氏脸上笑开了花,搭着巧思的手徐步下楼,走到陆舒窈的身侧,拉住小仙子的手细细摸索,眼角则闪着晶莹泪花。绿萝一颗心怦怦乱跳,见陆舒窈向她招手,睫毛一颤,叠着步子挪到近前,浅浅一个万福,遂后,收敛了眉宇,站在雍容华美的小仙子身侧。李宽等人鱼贯而出大厅,默然入院,肃心垂手。
此间静,不闻声。
稍徐,陆舒窈微微一笑,看了看日头,命人将朱砂、雪纸、牛皮小鼓等物置于矮案上。其后,邀绿萝一起,款款走向小刘乾,落座于对面。绿萝脸颊绯红,强忍泪珠,跪座于侧面。
陆舒窈温婉一笑,左手捏着右手腕纱,右手执笔,于朱砂砚中轻轻一荡,待笔尖蘸满朱墨,凝了凝水月细眉,笑道:“点破迷蒙,笔贯朱砂,愿我儿得圣人眷顾,诗书满腹,气神自华。乾儿,且接笔。”
“是,阿娘。”小刘乾按着膝盖,徐徐倾身。
陆舒窈执笔一点,于小刘乾额心落得一点朱红。
眉心清凉,小刘乾眉正目清,此事阿娘早已教导过,当即,正了正小青冠,扫了扫小月袍,朝着东之天三揖及地,遂后,缓缓起身,朝着观礼众人团团一揖,脆声道:“刘乾,谢过圣人教诲,谢过祖母劬劳,谢过阿娘持薪,谢过娘亲赐生,谢过诸君观礼!”
“小大郎君多礼!”
李宽等人面正色危,纷纷挽起袖子还礼,院中侍立的婢女莫论大婢、小婢尽皆端手于腰,深深万福。刘氏、陆舒窈静美微笑,绿萝睫毛颤动不休,下意识的便想还礼,转眼却见陆舒窈微微摇头,脸颊通红,竭力忍住。尚有一人未还礼,那便晴焉。
少倾,小刘乾落座,悄悄看了眼对面的陆舒窈,继而,提起毫笔,荡墨朱砂,深深吸了一口气,于雪白的左伯纸中纵横两撩,即见纸中凸现一字:“人!”
陆舒窈细细一看,见落笔极沉,透纸入案,亦不知想到甚,云眉绽放,嘴角弯翘,莞尔静笑,复缓缓将纸一卷,递给抹勺,心道:“乾儿字锋极好,日后,必胜成都侯。”
抹勺当即将纸筒以绵布裹住,以丝巾系了,斜斜托于怀中,暨待礼毕便需将此卷挂于书室一角。
这时,便听陆舒窈微笑道:“乾儿可知,此字何来?”
小刘乾拿起案上的小木锤,轻轻的敲击着牛皮小鼓,朗声道:“人以纵生,贵於横生,故,其上臂下胫。”
陆舒窈眸子一眨,笑道:“然也,此乃天地之性最贵者也,人行于乾坤,以诗书明理治性,复借臂膀之力,踏川渡山,还以诗书,而此,即乃君子之仁也!唯愿乾儿知人而仁也!”
“谢过阿娘教诲。”小刘乾毕恭毕敬的一揖。
到得此际,礼毕。
其后,陆舒窈命抹勺将早已备下的诸般物什赠于小刘乾,内中有书墨四宝,砚台乃是曹妃爱命人由建康带回来的落梅映雪砚,镇纸乃是刘浓的黑玉茄鳞,毫笔从粗至细整整一套,乃是小仙子花重金所购,共计十六枚。
此时,晴焉亦将怀中的锦盒揭开,内中卧着旭日垂莲熏香炉,极其精致,炉身以七瓣金莲构筑,莲上巧巧的拖着一轮耀日,一旦沉香入内,徐徐清香即由莲座升腾而起,窈窕婀娜缠绕金日,复由晶顶一眼小孔,吐烟如徐。此炉乃是桥氏祖族之物,常伴先朝二桥身侧。
晴焉小心翼翼的将熏香炉置放于案,浅浅一个万福,笑道:“小大郎君,此乃我家小娘子所赠,愿小大郎君得此清香,福随心慧。”
“谢过桥,桥……”小刘乾眼光落于香炉上,嘴角轻抖,不知该如何称呼桥游思。整个刘氏庄园上下俱知,北楼沉睡着美丽的桥家小娘子,迄今为止,犹未苏醒。
闻言,晴焉心中一疼,双手捏来捏去,眼泪欲坠未坠。刘氏极喜桥游思,看了一眼北楼,心中亦疼,当即搭着巧思的手走过来,轻声道:“乾儿,我的好乖孙,当唤,当唤……”言难继续,看向陆舒窈。
小仙子轻轻一笑,柔声道:“当唤,阿娘。”
“是呢,小大郎君,当唤阿娘。”巧思赶紧接口,她服侍刘氏多年,最是了解主母的心思。
刘氏舒了一口气,看着陆舒窈的目光更为温柔,心道:‘贵女即乃贵女,气度与人不同,我儿好福气。’
当下,诸事已毕,陆舒窈荡了会秋千,逗弄了一会小刘臻,即与晴焉一道,行向北楼,每日她都会去探望那可怜的女子。小仙子聪慧伶俐,面对此事,自有主张,女子若擅妒,必失郎君之心,此乃乡野愚妇所为,舒窈不屑为之!再则,桥氏女郎着实可怜,竟因夫君陷身于梦,经年难醒,小仙子心地仁善,期盼那睡美人早日从梦中醒来。
想着,想着,嘴角扬起微笑,脚尖金蝶颤动的轻快,将将转过廊角,即见一名婢女由北楼匆匆行来。待至近前,婢女浅浅一个万福,向陆舒窈低低一阵耳语,小仙子两把小梳子蓦然一唰,明眸若雪,提起裙摆,加快了步伐。
待至北楼,静室中走出一人,虽已年近三十,却极为明艳动人。
陆舒窈万福道:“陆令矢,见过鲍夫人。”
此人正是荀洪之妻鲍潜光,来华亭已有数月。其人身后跟着数婢,一婢侍针囊,一婢侍艾草,一婢怀抱水盆。阵阵艾草的清香扑鼻而来,鲍潜光拉着陆舒窈手,缓缓走向廊角无人处,继而,定定的看着陆舒窈,嘴角勾着好整以暇的笑意,轻声道:“若桥小女郎醒来,令夭可喜?”
“呃……”陆舒窈怔了一怔,半晌,水月眉浅弯,嘴角微翘,轻声喃道:“若是如此,夫君定喜,令夭,令丈也喜的……”说着,眸子浅低,樱唇微嘟,脸颊染上一抹浅红,盯着自己的脚尖,暗羞。
看着眼前的美玉娇人儿,鲍潜光会心一笑,将小人儿拉入怀中,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令夭柔善也,刘……成都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说着,压低了声音:“令夭且宽心,尚未醒也!此疾,潜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状若迷梦,又似寐心。潜光医术浅薄,虽经数月针理,肢体已复,然心神犹未归。”
陆舒窈一颗心乱极了,睫毛唰来唰去,乱喃道:“鲍阿姑,好阿姑,救救她罢,令夭,令夭不宽心。昔日,若非令夭劝她往北,兴许,兴许尚不至此……”
“唉,寒积于骨,继而,深发入体……”鲍潜光将怀中人儿搂得紧了些,眸子瞥向静室,思及桥游思的病情,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轻声道:“方才,恍然若醒,潜光以针激之,殊不知,仅体肤醒也!到得此时,医术已难为。其人若欲醒,兴许,便在昼夜之间。若迷身于梦,兴许,永世难归。”
“迷梦,如梦之梦……”陆舒窈轻轻喃着,良久,良久,贝齿咬樱唇,绝然道:“莫论何如,夫君不弃她,她理当醒来,尚请阿姑劳神,令夭感激不尽。”言罢,挣脱了鲍潜光的怀抱,金裙荡漾之际,已然款款跪于廊中,挽手于眉,大礼顿拜。
见得此景,鲍潜光心中更赞,将陆舒窈扶起来,嫣然一笑:“令夭仁善非妒,实乃智秀女子也。潜光定将倾力而为,令其肌肤不寐。然,潜光亦有一请,尚望令夭怜惜。”
闻言,小仙子心中悠悠一颤,浓密的小梳子轻轻一唰,星月明湖霎时为之一黯,璇即,星光乱闪,一颗颗的小星星冒出来,晃得人直欲迷眼,声音却轻浅:“令夭知也,此事,当不在令夭,而在夫君。”
“令夭……”
……
静室中。
“小娘子,小娘子……”
晴焉坐在榻边,一声声的唤着,遂后,细细的替小娘子捏着衾角,从软衾里摸出暖壶,把将将热好的暖壶塞进去,拾起矮案上的金丝楠木小手炉,轻轻的放在小娘子的枕边……
静室外。
小仙子俏俏倚着扶拦,看着遥远的天边,眼眸泛起涟漪,仿若得见,夫君正跃马扬剑……(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一章 寸道血辟
陈留,大战已毕,满目疮痍。
朔风燎原,沿着漫漫草海一路斩,状若推涛叠浪。每当风势凛烈,即见得内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有仰面朝天者,有四肢不全者,亦有无头断身者,无一例外的是血迹皆已涸,面紫若重枣。
“呱,呱呱……”
一群楚鸦由北而来,黑压压的塞满了苍穹,凄厉的叫声撩云贯日。陈留郡内,轮番大战二十余日,草野无边横尸、山丘纵横伏体、河流蜿蜒漂颅,而此恰乃食腐者的乐园,它们追逐着浓郁血腥,翻过了文石津,跃过了延津亭,飞过了封丘,直抵阵留城,一路南飞,一路遇伏尸,一路饱食。
人间兵戈造炼狱,恰为血鸦筑盛筵。
六月十六,麻秋提五万大军由魏郡入陈留,一路摧城拔坞,势不可挡。敌军来势汹涌,韩潜却并未怯战,一面收拢南逃之民固城,一面传檄虎牢关韩续,雍丘曲平,令二人遣军来战。待麻秋即将兵临城下之际,韩潜并未据城固守,亲率两万守军,背城一战。
是日,连番三战,各有胜负,麻秋见韩潜果然不负盛名,一时难胜之下,遂命其弟麻横率轻骑八千,绕走陈留,锋抵雏阳,意欲乱韩潜于内腹。焉知,麻横将将经由兰考渡过雒水,即遇曲平与罗环正行北上,两军乍逢于野,不由分说立即开战。
自王敦之乱后,刘浓得石头城兵甲辎重,武装豫州全军,而雍丘所屯即乃王敦旧部,俱为精锐悍卒。是战,麻横轻骑难敌白袍精骑,横野溃败,丢尸千余,仓皇回逃。曲平与罗环一路追杀,待至陈留南部,共计斩首两千有余。遂后,韩潜勒令汇军,得军三万,邀战麻秋。
麻秋征伐多年,亦非易与之辈,当即点兵接战,两军鏖战于陈留北境,直杀得天昏地黯,金鼓震天。正当双方呈焦灼态势之时,韩续率五千精步突现于陈留西北,眼见两军交战正烈,韩续未予思索,疯狂插向麻秋右翼。
是战,麻秋右翼溃爆,继而冲撞中军,险些全军尽溃。幸而,麻秋死固中军,硬生生撑至落日西下,两军罢战。至此,韩潜三路齐汇,麻秋也收却轻视之心,两军逢日即战。
忽一日,麻秋接获洛阳烽骑来信,继而,心神大变,命人连夜复灶,佯装大军壁垒,并趁夜北撤,一路西进洛阳,一路北撤河内,一路回返魏郡,自己则亲率万五步骑,以抗韩潜追击。果不其然,韩潜也已获知洛阳大捷,并且揣知麻秋意图,但韩潜却并未分军追击,麻秋欲逃,他却欲将麻秋截留于此。
次日,韩潜以洛阳大捷鼓宣全军,奋勇杀敌,一战,败麻秋于陈留北,复战,败麻秋于封丘,再战,败麻秋于延津亭,直直追至文石津,抛尸百里,斩首近万。至此,韩潜尚未罢休,一路北上,直抵魏郡荡阴,拔关摧城,所向披靡。
待至安阳,麻秋收拢残军固城死守,韩潜见安阳城坚,再三思擢之下,勒军回荡阴,途经鹤壁,见鹤壁要塞空虚,当即轰取鹤壁,且命北宫率八千精锐驻此要塞,自提大军守荡阴,二者呈犄角之势。其后数日,见麻秋未予动弹,复亲携万军南下,回归陈留。
至此,陈留之战毕。韩潜尽展名将之风,面危不乱、审时度势、见利不图,前后斩首近两万,此功尚不算甚,唯其袭取荡阴,夺得魏郡重镇,将豫州所属北扩两百里,且与荥阳郡连作一气,尽解荥阳西北之忧,足譬洛阳大捷。
而此刻,洛阳之战亦随即落下帷幕,麻秋虽败却并未一败涂地,其部,五千入洛阳,八千入河内,尚余万余守安阳。因此,一举搅破刘浓意图。洛阳难得,河内难入,成都侯不得不勒军罢战。
当作别洛阳时,李矩骑着高头大马,马蹄南去人北望,一步三回头,老泪纵横,捶胸捣腹。在李矩的心中,洛阳乃是天下之中朔,社稷之屋脊,其人年已老迈,唯愿在有生之年,可再入洛阳,不想,终究乃是梦一场。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矩,成都侯感同身受,当即苦劝:“李司州,洛阳已无民,得之幸甚,不得亦奈何。再则,如今既得荡阴与鹤壁,荥阳西北危势顿解,李司州大可休民养憩,复待来日,定可一战而功成,届时,司州若得洛阳,刘浓定取平津关以控河内,复取函谷关以制刘曜,从而尽却洛阳之忧!”
“唉……”李矩一声长叹,转念思及,至此而后,荥阳即安,再不若往年,每逢大战来临,他便需劝民逃入山林,那满山满野的流民,那悲凉仓皇的面孔,一幕幕闪过眼前,令人扼腕痛煞。
稍徐,李矩捋了捋须,定定的看着刘浓,沉声道:“若得洛阳,此生足矣!若得目睹洛阳花繁柳复,李矩纵死亦无憾也!”言至此处,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洛阳雄城,心中百感交集,用力的拽紧腰间剑柄,正色道:“昔年,往事尽散。而今,李矩自知,天命不久矣,若有朝一日,残躯可入洛阳,李矩有一事,愿与君谋。”目光如炯。
刘浓闻言一怔,心中肃然顿起,暗忖:‘莫论李矩何如,其人自北抗胡酋以来,从未言退,而此,足以使人敬佩!’当即,沉声道:“李司州但讲无妨,刘浓洗耳恭听。”
李矩眯着眼睛,扫过身前身后一望无际的大军,复看了看英姿勃发的白骑黑甲,心中忽忆往昔,自己也是这般年少英为,而今却垂垂老朽,不由得悲中从来,默然一叹,面色却极其肃穆,声音亦沉稳:“时至如今,李矩雄心已薄西山,唯愿他日成都侯若取洛阳,可容李矩复志。若是如此,暨待李矩亡故,荥阳愿托于成都侯!”
说着,闭了闭眼,仰面以待风来,掀起花白胡须,声音幽幽:“尚有一愿,常闻人言,江南,烟雨柳,白画墙,却不知江南烟柳可譬洛阳,亦不知白画墙乃是何样?若李矩可复洛阳柳,成都侯可愿携李矩之魂入江南,一较长短!”
刘浓深吸一口气,嗡声道:“待得兖州战毕,定可制二胡以终年,届时得暇,李司州何不自入江南一观?”
“哈,哈哈……”李矩豁然一笑,神情却带着难言的悲凉,须臾,转首看向南,眼光晶亮,半晌,摇了摇头,恻然道:“此身,已融洛阳,难入江南。瞻箦,他日且告知茂猗,李矩悔也,李矩不悔也。人浮于世,恰若草木一春,春来叠翠,秋来萧黄。诸此种种,不过,身难由己,四字而已。”
“李司州!”刘浓胸中翻滚如海,难以言语,唯有挽起双手,朝着花须飘飘的李矩沉沉一揖,身上甲胄锵锵作响。
“罢罢罢,瞻箦雄姿矫健,何需闻此糜糜之言,就此别过,他日再逢!”李矩朗朗一笑,朝着刘浓挥了挥手,而后,深深看了一眼洛阳,勒转马首,向东疾驰。
冷风贯甲,刘浓肃杀于风中,凝目看着李矩大军漫于东天一线,良久未言,李矩此言恰似一针见血,莫论江南繁花簇烟雨,俩人皆已困心于北地,李矩难舍洛阳,在刘浓心中,何尝不是如此。自入北地以来,玉冠宽袍着身,嫌轻,温柔嫙旎眷顾,难驻。纵使匆匆归江南,却又念及上蔡,待至上蔡,复又思念江南。霎那间,疲惫层层袭来,教人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
“嘿……”一声娇喝,响在耳边。
刘浓睁开眼来,即见大红披风翻飞层展,荀灌娘策马于身侧,面带不屑。成都侯裂嘴一笑,继而,吸了一口气,徐徐于胸中环环一荡,一夹马腹,飞雪穿云插电,纵向轩辕关。
待入许昌,稍歇两日,整顿三军,将战果传檄豫州各郡,从而安定人心,并命郭璞召令宗属各坞遣曲至上蔡,拔上蔡青壮营三千,组成辎粮护军,一道转战兖州。复率军万五走陈留,命刘胤督守颍川关隘,再令侦骑火速南下,一者往东,奔迎挚瞻,一者往西,前迎桓宣。
秋风起,秋风明,时令已至七月二十八。
“呱,呱呱……”漫天楚鸦盘荡四野,成群结队的黑鸟钻入草丛扑噬陈尸腐肉。不时得见鸟群扑翅争抢,俄而,瘦弱的黑鸦将将啄起一枚眼球,正欲吞入腹中,不料,身后劲风疾卷,一只硕大的同类扑翅斩来,铁翅猛地一扇,即将它扇入泥土,双爪死力一蹬,便将它踢得高高飞起,继而,那鸟衔起泥土中的眼球,咕噜一声吞入腹中。满意拍了拍翅,疾斩苍天。
“嗖!”
恰于此时,一箭疾插,撕风裂云,正中大黑鸦之腹,即见那鸦扑腾了两下翅膀,奈何内腹已被中穿,只得悲鸣一声,歪歪斜斜坠向地面。璇即,一骑西来,翻云裹风,猛地抬枪,将黑鸦扎于枪尖,继而,格格一笑,举着枪回奔。殊不知,如此一来,却惹怒了满天黑鸦,顿时,黑云怒卷,撞向来骑。
“唉呀,呀呀……”孔蓁眸子瞪得老大,赫得花容失色,扬着长枪狂奔。黑云不舍不弃,跟着马屁股疾追。
“轰隆隆,轰隆隆……”便在此时,西天暴起雷鸣如潮,渐而,愈滚愈烈,直若天崩地倾,稍徐,西天一线的荒烟草海中,滚出一道白线,越滚越粗,铺天盖地。
渐行渐近,突闻一声暴吼,璇即,箭雨漫天怒射,“哗啦啦……”、“呱呱呱……”、“扑簌簌……”偌大的黑云经此一射,瞬间薄了一层,继而,漫天黑云见势不妙,调转翅膀,朝东窜逃。
“哦伊呀戈,哦伊呀戈!”孔蓁扬着长枪,欢呼雀跃,待与大军会合,斜斜瞅了一眼逃命的鸦群,不屑的挑了挑眉,娇声喊道:“犹那贼厮,两军对阵,不战自逃,非英豪尔!”
“哈,哈哈……”诸将哄然大笑,荀灌娘弯了弯眉,刘浓裂了裂嘴。豫州诸军皆知,战无不胜之白袍,中有三束娇艳大红,皆乃女中英豪,她们深受万军喜爱,是故,每逢大战,在她们的身侧总有悍卒奋不畏死,倾力相护。
“蹄它,蹄它……”
铁军由西滚向东,一路踏过,万鸟轰避,草海垂伏。远远的北之天,尚有一军向南滚来,两厢汇聚于陈留城外,韩潜顶盔贯甲,倒拖着长枪迎向刘浓,待至近前,揭开面甲,露着半片浓眉,嗡声道:“回禀将军,韩潜幸不辱命,已逐敌于魏郡!”
刘浓掀起面甲,笑道:“韩屯骑之勇,勇冠三军矣!来,且一同入城!”说着,横拔马首,跃向陈留城。而此际,陈留城外人山人海,但凡郡内居民皆守候于此,等待大军荣归。
二人并肩行骑,韩潜面冷若铁,想了一阵,嗡声道:“将军,韩潜仅率一万步、骑南回,概因,安阳尚存麻秋一部,复因我军已深入石勒境内,若欲北护荥阳、陈留,屯军不可过少。然若退守,当可……”言至此处,挑眉看刘浓。
“非也!”
刘浓回过头来,注视着铁塔般的韩潜,稍徐,拔出楚殇,指着漫野荒原,笑道:“如今,豫州境内,淮南、汝南、颍川、戈阳等郡,世家与流民已然陆续北回,我等披甲之辈,当持手中剑,将此草海辟作粟田。如此数载,定可逐胡于北漠,还我烟柳,歌我童谣。是故,勿需退守,且以剑盾筑我家园!韩屯骑之所为,正乃刘浓之所愿!”说着,一顿,傲然道:“东伐石虎于兖州,刘浓仅取陈留五千步、骑即可!”
闻言,韩潜冷脸依旧,心中却大安,不禁回头看向漫漫草海,亦不知想到甚,半片嘴唇豁然一裂,打马追上刘浓,沉声道:“昔年,韩潜从将军于战,寸道需血辟,然却昼得夜失,论战,当非战之过也,实乃力犹未及。如今,韩潜唯有一愿。”
刘浓笑道:“乃何?”
韩潜道:“愿舍半尺首,护我家园。”
“与君……同尔。”(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二章 羯人白胡
苍风悲泣,战火燎城。
青州,广固。此城坚固,号青州第一名城,几可与洛阳譬美。
秋阳如重瞳,缓缓扫过血色危城,但见城墙上的士卒人人面色如土,军中小校往来奔走,不住的呼喝、鞭笞,却仍旧难制无边蔓延的恐慌。威名赫赫的胡赵征东将军、晋室代青州刺史,年过五旬的老将曹嶷正注视着此城,目光如炯。只不过,此时的老将已失去了下半身,仅余半尺头颅,高高的挂在巢车风旗上。
高达二十五丈的巢车耸立于新近垒就的小土坡上,可将数十里方园一目尽揽,此车共计八轮,灵动无比,顶部有瞭望巢,从战之时,可纵观广固全城,此刻内中胡人士卒正摇晃着风旗,颠得那花白杂血的头颅晃来晃去。而此车,原本应属曹嶷,存于齐郡。数日前,石虎率大军攻取齐郡,后背空虚,曹嶷置郗愔苦劝于不顾,毅然率部袭击,殊不知,正中石虎埋伏,血战终日,全军覆没。
此际,看着这位左右逢源却心怀故晋的老将头颅,闻听着士卒们的牙齿打颤声,郗愔忍不住的一声长叹,按剑暗忖:‘夫战若水,水擅变而难测,如斯青州,即亡于一城也,亦亡于一念之间!成都侯,君之妙策,恐将,不攻自破!’
但凡名将岂会任由水势覆身,自石虎东侵以来,见曹嶷尽撤青州之兵守广固,而广固城坚难取,便绕走广固,尽取周边。然,兴许乃曹嶷已老,兵撤广固时,竟然忘记重型攻城器械尽在齐郡,是故当石虎攻取齐郡时,便故意露出后背,引龟缩不出的曹嶷来袭,从而一举戳破东海、下邳、广固三角之势。从始自终,石虎虽左冲右突,其意却并非临淄、胶东等地,实在广固。
如今,曹嶷已亡,两万大军陪葬,城中守军仅万余。而城下,一望无际,漫野塞原,黑压压的尽是人头。
铁阵之前,卧着数具冲撞车,龙首以熟铁浇筑,可摧城破门。正中,挺立着三架吕公对楼车,八轮六层,高十五丈,长五丈,宽四丈,每层置放着强弩、石炮,顶端长枪林立,枪尖绽煜。两翼竖着一窜轒輼车,此车身具四轮,状若洞屋,浑身上下以生牛皮覆盖,可防火侵,箭矢,唯前门洞开,做攻敌之用。
攀城云梯位于四面八方,四轮,双拆,弯如铁镰的钩援于阳光下吐着光芒,暨待一声令下,便可将折叠的梯身绞起,以钩援钩住城墙,攀梯逐上。大阵边缘,尚有两架鹅鹘车,此车细长如鹅脖,底部乃“人”字轮身,探首则长达二十丈,尖端是一柄巨大的铁铲,每当士卒绞盘拉杆时,长长的铁铲即可前后左右摇摆,从而铲杀城墙上的敌卒。在瞭望巢车的身侧,五辆投石车一字排开,车旁,大小不一的石块,垒成了一座小山。
凛风呼啸,旌旗倒卷,不动如山,铺天盖地的压抑却由眼球冲撞入胸腔。牙齿在打颤,双腿在战栗,城墙上的士卒紧紧的握着冰冷的刀枪,瞳孔不住内缩,若非城池尚在,恐早已落荒而逃。这时,便有一名老卒目注着漫野大军,裂着半张嘴,失声喃道:“此乃,此乃天罚也!”
“阿叔,何,何为天罚?”问话的人乃是一名新卒,个头甚矮,几与箭剁口平齐,是以并未见着城外大军,唯闻身侧同袍不住的喘气,浓烈的惊惧压得他也跟着喘起来,细细一瞅,此卒年约十二三,头上的铁盔明显过大,生绣的半身甲好似挂在木杆上一般。城内,但凡男儿俱已披甲戴刀,护卫城池。众所周知,石虎残暴嗜血,每取一城,必然尽屠。
“昔年,将军,将军曾盗取管公之墓,此乃不义之举。”老卒提着盾,扬着刀,目光犹自看向城外,嘴角哆嗦。
一名健卒下意识地接口道:“尚盗景公之墓,得亿万资财。听闻,管公之墓破时,天雷忽降,吾兄即亡于雷击。”
“大兄亦亡于此雷……”另一名士卒喘气道。
“听闻,雷虹贯日,足足击亡数百卒。将军生平,唯此一事难堪仁善,如今却……”一名面皮略白的士卒轻声说着,举手投足间,俨然士族子弟。
“非也,非也,将军乃不得不盗也,将军盗墓,献财于石胡,得兵甲,赎匠人,从而造云车,伐无道,筑坚城,且令石胡亦生忌惮。因此,我等方可残活多年。”老卒摸了一把因惊惧过度而僵硬的脸,回过头来,朝着新卒豁嘴一笑。笑得极其难看,但却令新卒心神顿安。
而此时,在老卒的身侧,一干士卒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有亲身参予盗墓的士卒便绘声绘色的讲起来,渍渍称奇声不绝于耳。渐而,愈演愈烈,整个城墙上哄然传开,殊不知,经此一议,城上士卒面色俱改,不再若先前那般惊赫若死。中有勇者,追忆起往昔跟随将军剖风杀敌,嘴然带笑,神情渐作冷凛。
曹嶷之子曹豫从城下来,闻听城上四野皆在议论其父旧事,顿时勃然大怒,横目叫过一名军校,喝道:“大敌当前,何人哗军?速速擒来,以正军法!”
“诺!”
军校当即领着数名军士沿城而走,一路喝斥,一路问询,待至城墙转角,即将一群正行轰议的士卒震住,璇即,军校冷冷瞥过数十名士卒,凝目于豁嘴老卒身上,冷然道:“曹三,汝可知哗军乃是何罪?”
“死罪!”豁嘴老卒满不在乎的瞅了瞅军校,遂后,将手中盾牌与腰刀递给满面惊容的新卒,笑道:“盾可护身,刀可伤敌,且拿好了。汝若未绝,当斩胡首。”言罢,拍了拍身上斑痕累累的铁甲,伸出双手。
当下,几名执法军士将老卒一捆,在军校的带领下,扯着老卒走向正门城楼。行至一半,军校神情不住变化,支开几名军士,将老卒拖至城楼转角,冷声道:“老拾长,汝为何也?阵前哗军,乃斩首之罪也!”
老卒道:“却吾一首,换敌千首,值也。”
“唉!”军校看着顽固的老卒,仰天一声长叹,却亦无可奈何,只得命军士复来,押着老卒走向曹豫。
正门城楼,曹豫正与郗愔低声细语,见军校缚来老卒,挥了挥手,冷声道:“斩了!”
军校道:“少将军,此事尚有隐情……”
“嗯?!”曹豫本已回头,闻听此言,冷冷瞥向军校与老卒,半晌,喝道:“兵临城下,但凡私语哗军者,即斩无赦!”
此言一出,城墙上一干士卒尽皆投目。郗愔察觉有异,便道:“子陆兄,何不闻其隐情?”
曹豫识得此老卒,立功无数,却言行有差,是以从军十余载,尚乃拾长,如今大敌当前,城上斩卒是不详,然若就此姑息,军令何存?是以便有些犹豫,郗愔观其神色,心知其意,当即便道:“军令如天,不容轻亵。然,何不闻其所言,再行令斩。”
“便如郗将军之言,闻后令斩。”
此刻,城中守军十之七八乃希愔部下,曹豫不得不容,璇即,凝目看向老卒,忆起老父,心中顿生不忍,转目之时,却恰好与城外风旗上的阿父对上了眼。间隔极远,他却仿若得见,阿父目裂如铜铃,面色狰狞。胸中猛然一恸,情不自禁的心道:‘阿父也阿父,一世英名换得身亡首丧,且稍待,暨待城破,豫儿即来……’
“蹄它,蹄它……”
恰于此时,城下奔来一骑,待至五百步外拉起马首,挥扬着弯刀,高声叫道:“曹嶷已亡,尔等速速开城,如若不然,大军挥击,连人带城,辗作齑粉!”说着,夹腿催马,奔行于城下,拉起黄沙如龙,狂叫:“鸡犬不留,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鸡犬不留!”
“唷嗬,唷嗬,却伊秀骨……”霎那间,城下数万大军纵声狂呼,尚且夹带着囫囵胡语,充耳塞瞳,逼得城上守军顿时为之一紧,人人复露惧色,身子微倾,弓箭手不由自住的拉满了弦。
见此情景,希愔眉头紧皱,眼睛突地一瞪,快步走向墙弩,一把推开颤抖的绞盘兵,亲自操起铜弩,眯着眼睛瞄向城下奔来窜去的胡骑,喝道:“且与我绞盘上箭。”
“诺!!”一声大喝将惊惧的绞盘兵震住,璇即,拾长匆匆回过神来,领着十余名绞盘兵,上下其手,奋起浑身力道,将长达八尺有余的臂弩徐徐绞起,即听一阵“嘎嘎嘎”的铁齿磨擦声,臂弩已张开到极致,可射千步。
“蹄它,蹄它……”胡骑犹自奔窜狂嚣,郗愔双手死死的控着铜弩把柄,继而,眼睛猛然一突。
“簌!”乌龙横空,撕裂了长风,穿贯了日辉,如墨电疾窜。胡骑正在勒马咆哮,已然来不及射闪,即见乌龙越来越大,越来越粗,浑身毛骨悚然。须臾,在万众瞩目之下,巨弩将高高刨蹄的健马中穿,因其力过巨,竟挟裹着人与马打横砸出数丈开外。
“轰!!”一声闷响,人与马轰然坠地,巨大的马尸压着人身,稍徐,血柱喷射。
全场,霎然一静。继而,哄声如雷。
“威武!威武!!”城上守军扬刀狂叫,更有甚者,以刀击盾,其状昂洋,其声嘶哮。
“伊咕噜,伊咕噜……”城下胡人顿时哗然,随即面面相窥,骑兵勒着战马,竟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需知,墙弩虽射程极远,但精准却极差,若非两军密集如丛,断难一击即中,是以墙弩多用来抗击冲车,鹘车等庞然大物。
与此同时,石虎中军大帐的一侧,有一名体态婀娜的女子正在虔诚的沐浴,浴汤泛着浅红,乃因其中混杂着朱砂,细细一嗅,略带腥骚,因其中参杂着牛尿。
此女浑身嫩白如玉,眉骨略高,双眼浅陷,蓝眸如珠,嘴唇一开一阖,轻喃有声:“天神在上,《阿维斯塔》启慧,圣水蒙恩,圣火罚世,圣土降生,请赐伊娜儿洞炬之目……”喃着,喃着,双手交叉于胸前,闭上了眼睛。
稍徐,女子从广阔的木桶中起身,当即便有数名白肤女子轻步上前,以白丝替其蘸尽身上水珠,以浑白雪巾为其裹身,以白绫替其束腰。少倾,女子穿戴毕,头上未着发饰,三千金发轻轻荡漾,身上衣物样式奇特,行进间,浅浅露着雪嫩的大腿。
“大祭司,单于元辅命人来请天神示昭。”一名白肤女子匍匐于地,恭敬的呈上一柄木杖。此杖,杖长丈二,浑身乌黑,唯杖首鲜红如血滴,状似一束火焰。
女子接过木杖,缓步走向帐侧,在那里蹲踞着一只硕大的黑狗,目呈赤色,状若胡桃大小,嘴巴虚张,正不住的吐着腥红舌头。女子蹲下身来,眸注犬目,仿似正与其神魂交融。
帐中不闻声,人人肃穆。
少倾,女子徐徐起身,闭上了眼睛,半晌,缓缓开目,众人恍似得见星辉绽放,纷纷垂目敛首,不敢作声。璇即,女子睫毛一颤,轻轻一叹,目光看向帐帘。
众女知意,缓缓揭开帐帘,团围着女子,慢步走向中军大帐。一路所遇,莫论将卒尽皆按胸伏首,神情虔诚,细细一看,大帐佐近无一例外,俱乃白肤铁甲,与黄肤匈奴形像迥异。待至中军帐帘前,两名白衣女子轻步上前,按胸道:“阿维斯塔,善与恶。”
帐前铁甲按胸回道:“阿维斯塔,善与恶。”
“善与恶,哈哈哈……”帐中忽传一阵大笑声……(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三章 永坠黑暗
笑声如桀,笑声猖獗。
簇拥着大祭司的白衣女子们神色微变,大祭司却仿若未闻,手持权杖越众而出,直入中军大帐。
一入其中,阵阵暖意扑面而来,帐中四处升腾着火盆与火把,熊熊火光将广阔的中军帐灼的通红如血。一窜窜缭乱的影子斜爬于帐壁,横曳于雪白的羊毛毯。石虎未着铁甲,拥着毛皮深裘,敞胸露肚,踞坐于斑纹虎皮床上,身侧左右各有一姬,脚下匍匐数姬。胡案右列坐着数名侍甲之辈,左列安坐着一群身披浑白袈衣的道人,为首者高鼻深目,发乱如草,脖子上挂着一窜木珠,见大祭司进来,浓如墨蝉的眉毛弱不可察的一抖。
“大祭司,天神可有示昭?”石虎拢了拢胸口的裘衣,按着美姬的腿,微微弯了弯身,嘴角豁着一缕笑。
右列之人本已起身,正欲按胸向大祭司行礼,待见石虎危然不动,眉头俱是一阵颤抖,神情极其复杂,继而,纷纷默然落座,盯着案上酒盏,连身侧美貌汉姬亦不顾。
此举极其失礼,形同藐视天神,众白衣女子齐齐色变,便有一名年长女子欲出言喝斥。大祭司却面若平湖,伸手将年长女子制住,持着权杖,踩着毛绒绒的雪毯徐徐前行,待至石虎面前八步开外,按胸道:“阿维斯塔,善与恶。”
石虎直视大祭司,身子微倾,状若虎扑欲噬。大祭司未予避让,静静的与其对视,深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海。半晌,石虎慢腾腾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肉屑与残酒,按着左胸,回道:“阿维斯塔,善与恶。”
“阿维斯塔,善与恶。”
“阿维斯塔,善与恶。”
右列诸将唰地起身,朝着大祭司恭敬行礼。大祭司傲然而立,右列道人眉目若寂,状若未闻。
礼毕,石虎噌的一声落座于胡床,雄壮的身躯压得胡床“嘎吱嘎吱”一阵乱响,璇即,大手一挥,笑道:“大祭司,请。”
右列之首尚有数位空缺,大祭司未作一言,持杖而入,白衣女子们侍于身后。有一名将领见大祭司与自己仅隔两空位,心生不安,正欲起身另寻他处,却蓦然撞上单于无辅的眼睛,顿时一个激淋,手中酒杯猛地一晃,酒水泼洒而出,溅了身边汉姬一身,那汉姬本已战战兢兢,受此一激,脱口惊呼。
石虎道:“斩了!”
“谨遵单于元辅之令!”将领把盏一搁,拔出腰刀,反手扎入汉姬雪嫩的胸膛。
未闻惨呼,唯余血水汩汩声,大祭司面色微变,深褐色的细眉浅浅皱起。须臾,帐外甲士入内,将尸体扛走,一路滴血。一名汉姬挪步至大祭司身旁,执起酒壶,满满注得一碗酒,遂后,匍匐后退至帐角。石虎摸了摸嘴上两枚翘胡,举起铜碗,笑道:“大祭司蒙神明垂恩,辛劳犹甚,且满饮此盏为谢!”
闻言,众白衣女子面露愠色,大祭司将将受神明垂恩,岂可饮酒?石虎乃明知故犯,亵渎天神!大祭司摇了摇头,淡然道:“伊娜儿蒙吾神阿胡拉之意,不可饮酒。”
“哦……”石虎将杯中酒饮尽,慢慢搁盏,右侧汉姬当即把盏注酒,她乃石虎之姬,汉女郭氏。待她满酒,石虎执起酒碗,向左列那群白衣道人环环一邀,笑道:“佛图澄比丘,汝之天神禁酒乎?”
“酒之一物,乃粟粮所化,生于土,发于水。亦如人,行于土,存于水,禁或不禁,因其时而异于行,存乎念转之间,恰如善恶。”为首道人执起案上酒碗,微微一笑,将酒徐徐饮尽,抹了抹嘴角,续道:“酒入胸海,化为水。”
“哈哈哈,好一个念转之间,妙哉,妙哉!”石虎大喜,歪着身子看向大祭司,问道:“大祭司,天神之意浩瀚难测,善与恶存乎念转。是以,若善即恶,恶亦乃善。如此,饮亦非饮,当饮一盏!”言罢,抓起酒碗,再邀。
大祭司道:“伊娜儿,不可饮酒!”
“咕噜噜,咕噜噜……”石虎喉结滚动,酒水洒了满襟,待一碗酒饮罢,斜斜看了一眼大祭司,嘴角勾起森然笑容,不动声色的拾起案上弯刀,以手指试了试锋。
一缕火光飘过,寒锋渗人。
大祭司泰然自若,众白衣道人耳垂目肃。
“唰!”、“啊!”光寒暴闪,郭氏中刀,一声惨呼,捂着胸口,软软的坠下胡床。大祭司眉心凝川,白衣佛图澄转动木珠的手指一顿,遂后,陡转即逝,继续拔珠。
石虎拍了拍手,帐外甲士奔进来,见死者乃是郭氏,面色齐变,继而,不敢违逆单于元辅,轻步走到胡床边,抬走郭氏。石虎提起弯刀,在左侧汉姬身上擦了擦,此姬乃清河崔氏女,瞳孔焕散,浑身不住战栗。俄而,石虎将刀往案上一扔,自斟一碗酒,抬于唇边滋滋一吸,笑道:“此女亡于石虎刀下,亦亡于大祭司,如此,何以判善恶?”
大祭司未答,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崔氏,徐徐起身,接过身侧白衣女子递来的权杖,按着左胸朝石虎浅了浅身,璇即,转身走向帐外。
“且慢!”石虎站起身,笑道:“大祭司蒙神明垂恩,乃先知智者,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如今为何不答,莫非……”
“善即乃善,恶即乃恶。”大祭司转过身来,迎视石虎阴鹫的眼光,半晌,看向白衣佛图澄,轻声道:“善与恶固存于念转之间,然,善之背面便是恶,恶之背面即为善。善恶,终存乎一线。”蓝目澄静,危如泰山。
石虎慢吞吞座下,捧起一块肉骨头,胡乱一阵嚼,边嚼边道:“不知善,不知恶,即为善恶一线。天未崩,地未陷,吾尚食肉饮酒,当复何愁?”说着,歪头问佛图澄:“汝之神,言轮回,生死乃何物?”
“生死即乃轮回!”白衣佛图澄静静一笑,挥手将案上铜灯扇灭,璇即,摊开手掌,缓缓一抚,便见那本已熄灭的铜灯,吐出一灯如豆。
石虎眼神一直,继而,阴戾忽现,看了眼案上的刀,随后又徐徐褪尽,继续啃骨头。大祭司恬静的笑着,不作一言。
佛图澄将石虎的眼神变化尽落于眼中,却半分不惊,接过弟子手中的小白兔,笑道:“此乃亡!”说着,将已死白兔合于掌心,嘴里喃喃有辞,稍徐,把掌摊开,朝着掌心中的小白兔吹了口气,乍然得见,那小白兔竟然睁开了赤红小眼,随即,尖尖的耳朵猛然一竖,“嗖”的一声,窜出了手掌,直直奔向帐外。
众人皆惊,神情变化来去,惊赫莫名。
佛图澄看着小白兔窜帘而走,微微一笑:“此乃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即乃‘轮回显密’之道!”
“啪,啪啪!”掌声响起,石虎笑道:“佛图澄比丘之神术,恰若神迹也!以汝观闻,此战,天神之意,在何?”
佛图澄合什道:“愿闻大祭司之言。”
石虎按胸问道:“大祭司,不知阿胡拉天神乃何意?”
大祭司想了一想,执着长长的权杖,前迈一步,答道:“阿维斯塔,善与恶。绳水绕广固,圣水蒙恩而化生,生生不息,此城难取!单于元辅若行强取,圣火势必燎原,勇士之颅将飞漫长天,失主之羊将孤泣悲唤。”
闻言,石虎眼睛猛地一瞪,随即眯成一条缝。
帐中猝然一静,除白衣道人外,人人自危,诸将紧紧的拽着腿间肉,均想:“大祭司,切莫再言,如若不然,单于元辅必将亵神!”他们俱乃虔诚的阿胡拉信徒,但自从入主中原以来,目睹繁华为铁蹄蹂躏,贪婪与血腥疯狂滋生,信仰已然蒙尘。
少倾,石虎哈哈一笑,转目看向佛图澄,问道:“佛图澄比丘,阿胡拉天神已然降意,汝之神,又言何物?”
白衣佛图澄道:“死化为生,生转为死,单于元辅将取此城!”
“哈,哈哈……”石虎纵声长笑,笑声穿破帐顶,盘来荡去,闻声者无不敛目垂首,唯大祭司与众白衣女子例外。
须臾,石虎眼中赤红越来越盛,几欲吐光成束,渐而,胸膛急剧起伏,无边的快意层层袭来,仿若天地乾坤与诸神皆存于一掌中,翻掌即可灭,璇即,指着大祭司,笑道:“阿胡拉之意,吾已尽知。然,大祭司之意,吾却不知,甲士何在?”
“在!!”帐外甲士窜进来,众将色变。
石虎视若未睹,冷然道:“大祭司,伊娜儿,汝乃阿胡拉侍者,理当将善与恶尽播于天地寰宇之间也!是故,吾奉神明之意,赐汝三百骑西行入豫州,南下渡大江,汝可愿领此意?”
“单于元辅,万万不可……”
“仁慈的单于元辅,三思!!”
霎那间,帐中一派哗然,便连将将奔进来的甲士也“扑嗵”一声跪伏在地,毕竟他们侍奉阿胡拉天神已然两百余年,大祭司便是他们心中的神明之珠,若将大祭司西逐豫州、南放江南,胡汉仇深若天堑,可想而知,大祭司焉有命在?
众将苦求,石虎却更怒,冷眼扫过帐中,嘴唇抿得愈来愈薄,颔纹越陷越深。这时,白衣佛图澄合什道:“单于元辅,大战在暨,军心不容失,莫若且待战后……”
“伊娜儿,愿领此意。”便在此时,大祭司宝蓝眼眸泛起一汪涟漪,持着权杖,朝着石虎按了按胸,璇即,瞥了一眼白衣佛图澄,微微一笑,而后,转身向帐外走去。
方一出帐,即见满地跪匐着铁甲,大祭司步伐未滞,穿行于铁甲人海,径自走向自己的帐蓬,少倾,轻身而出,手持一杖,背负一囊,手牵一犬,对身后众白衣女子道:“伊娜儿奉天神之意,西进南下,此事生死难料,汝等勿需跟随。”说着,看向远处的白衣道人,微笑续道:“若为生故,可另行他择。”
众白衣女子均道:“愿随大祭司,侍奉神明。”
“罢了。”伊娜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向军营外奔去,众白衣女子从随。待至营外,早有三百骑等候,细细一瞅,在骑士身旁尚有一辆马车。
骑队向西徐行,伊娜儿并未坐马车,悠悠秋风将她的裙角掀起,微凉。蓝宝石般的眸子却晶晶亮,散发着璀璨的星光。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回头看向漫漫军营,神情愈来愈冷,转首道:“大祭司,亵神者,必遭天罚!”
骑士首领听见了,猛地回过头来,怒视白衣女子,按着腰刀的手紧了又紧。大祭司斜了一眼他,干净纯粹的眸光令骑士首领缩了缩脖子,调转马首,冲向队前。年长的白衣女子看着骑士首领背影,轻声问道:“大祭司,此行,不知能否得见闾柔殿下?”
大祭司微笑道:“追随圣火之光,便可得见殿下!”
马蹄踏着黄褐色的土地,沿着荒芜的村落蜿蜒而行,黑犬来回奔跑于队前队尾,赤色的眼睛状若火焰,不时与伊娜儿对目。忽而,黑犬目光一滞,双爪按地,朝着弯曲的杂草道,低低咆哮起来。伊娜儿神情微惊,勒转马首,望向来处。
“蹄它,蹄它……”蹄声徐徐,来者仅一人,浑身白衣,脖挂木珠,正乃白衣佛图澄。
越行越近,待至近前,白衣道人斜斜一拉马首,窜向道旁小山坡。大祭司眸子微眯,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提马纵上山坡。二人并肩看向不远处的军营,放目望向远方的广固城。但见军营若黑海,将高大雄伟的广固城团抱于怀中。
大祭司道:“佛图澄,汝应得见,此地将为血河延填,终有一日,单于元辅之首,亦将因此地之罪恶,高悬于旗颠。”
白衣佛图澄道:“吾已得见,单于元辅之目将为苍鸠争食,单于元辅之身将为万马践踏,单于元辅之魂将遭鬼海分噬。然,生即于死,死复于生,吾辈力有难及,唯顺势而为,复图日后众生之疾苦。”
“格格格……”大祭司娇声笑起来,拔过马首,徐徐漫向山下,轻飘飘的落下一句话:“汝可得见,汝将因此一战,陷善于恶。汝将因此一恶,永坠黑暗。汝之首,亦将悬于旗颠……”
人已远去,其声犹旋,白衣道人淡然道:“若有深渊,吾当入也……”(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章 善恶本源
秋风瑟瑟劲草衰,一望无际的草海层荡铺向天边,放眼一看,不见村落,不见人烟,唯余田鼠与长蛇穿梭于草丛,演绎着亘古的生与死,间或得见孤鸿从头顶掠过,落下声声苍凉长啼。
荒凉,萧索。
一路往西,经得数百里爬山涉水,马队越过济南郡,贯穿东平陵,待至历城,横渡长渚入兖州。大祭司坐在马车中,非是因其身份尊贵,而是她正在例行冥想,深蓝色的眼眸时开时阖,阖时,嘴里微喃有辞,开时,便与蹲伏于角落的黑犬对目。自蒙生以降,她便侍奉阿胡拉天神,十六岁即位大祭司。
稍徐,冥想已毕,大祭司挑开边帘,看向车窗外,但见荒原绵逐如海,草岭起伏不平,在那青褐色的尽头处,耸立着一座危山,高不知几许,冷幽森然,便轻声问道:“此乃何地?”
年长的白衣女子是柔然人,名唤乞溪普根,此刻,正骑着马慢行于窗前,毕恭毕敬的按胸道:“尊敬的神明侍者,手持圣焰的大祭司,此乃兖州济北国,待翻跃数岭,便抵崇丘。”说着,抹了抹额角的汗水,目露复杂神色,续道:“待跃过崇丘,即入济阴郡。一入济阴郡,便至汉人之地。”
最后一句,落得极沉,她既希冀快些到达豫州,又愿此道永远也难至尽头。一路西来,途经诸多汉人坞堡,俱相安无事。可一旦进入豫、兖边境,世事即难料,听闻豫州江东之虎,极其好战,好战之人,势必好杀,若是……,想至此处,心中愈发不安,忍不住的问道:“大祭司,闾柔殿下当真在豫州吗?闾柔殿下乃神明赐福之人,但毕竟……”
大祭司微笑道:“乞溪普根,勿需担心。天神启慧于我,圣火指引于我,若往西行,即可见闾柔殿下。”
乞溪普根欲言又止。
这时,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白衣女子策马靠近,白肤黑目,笑庵如花,按胸道:“尊敬的大祭司,此地于草原极似,为何却未见牛羊?”她也是柔然人,名唤阿伏干提妹,乃柔然贵族,亦是下一任大祭司人选,伊娜儿对她悉心教导多年。
闻言,乞溪普根面色微变,大祭司想了一想,未答,却问:“聪慧的阿伏干提妹,牛羊繁衍于草原,此乃善亦或恶?”
阿伏干提妹答道:“乃善。”
大祭司温婉一笑,再问:“善不容于恶,恶不驾于善,此乃何故?”
阿伏干提妹歪着脑袋,细细一阵沉吟,答道:“即若光明与黑暗,光明之源乃黑暗,黑暗必然涌现光明。光明即善,黑暗即恶,互不交融而黑白相对,如此……”说着说着,眸子蓦然一亮,欢声道:“此地并非草原,是以未有牛羊。”
大祭司面带微笑,赞许的点了点头,转念时,却不知想到甚,眉头微微皱起来,心中困惑也愈来愈盛,柔然人与匈奴人俱信奉萨满教,羯人亦同。羯人原本乃是匈奴人的奴隶,自阿胡拉天神东来,在神明的指引下,羯人将善恶深存于胸,繁衍生息,逐渐强大,从而一举脱奴。然则,为何他们强大后,却将恶念散播于这片土地?莫非,莫非,他们所信奉者已然改变,安哥拉,安哥拉……
一想到黑暗与罪恶之神安哥拉,大祭司猛然回头看向东面,仿若得见血海翻滚,罪孽正无边蔓延、吞噬一切,浑身不禁轻轻颤抖起来,握着圣焰权杖的手指亦随之战栗。恰于此时,蹲伏于角落的黑犬仿佛感触到大祭司的彷徨,眼中赤光乍露,按着双爪低低一声咆哮,继而,吐出腥红的舌头,舔了舔大祭司的手背。
静伏,湮寂。大祭司焕散的瞳孔逐渐回聚,额角渗满了细密汗珠,金色的发丝粘于脸颊,腮畔隐约可见余悸犹存。须臾,闭上了眼睛,紧紧的握着权杖,默默喃念:‘至高之神,普天之神,创世之神,司法之神,仁慈之神,虔诚的伊娜儿,迷途的伊娜儿向您祷告……’此时的她,无比柔弱。
半晌,大祭司睁开眼睛,无尽迷茫一闪即逝,看向窗外,只见乞溪普根与阿伏干提妹面带惊色的看着她,便笑了一笑。乞溪普根见大祭司笑容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心中微微一松。阿伏干提妹犹欲再问,却见远远的天边,奔来一道黑线,渐而,愈演愈烈,轰隆隆的马蹄声荡涤寰宇。
“希律律……”
“敌袭,速撤……”
“唷嗬,唷嗬……”
霎那间,马队骚乱不堪,战马不住扬蹄嘶哮,骑士首领勒着马,大声呼斥,渐而,拔出了雪亮的弯刀,调头奔向西面,引领着三百骑窜向小山坡。
“速速护卫大祭司,速速护卫大祭司……”乞溪普根大声叫着,来回奔窜,然却无人理她,或许在这群骑兵心中,大祭司早日亡于汉人刀下,他们亦好早日回禀单于元辅,然若教他们亲手弑杀大祭司,他们尚无此胆。
稍徐,乞溪普根无奈之下,只得风一般回插马车,边奔边叫:“大祭司,大祭司速避……”
“勿需担心。”
大祭司看了一眼车旁瑟瑟发抖的阿伏干提妹,伸出温暖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待阿伏干提妹镇静下来,这才对神情焦急的乞溪普根笑道:“来者,并非汉人。”
远方黑线越滚越粗,一干护卫骑兵正在西面据高眺望,显然,来的若是汉人骑兵,他们定将弃大祭司而逃,乞溪普根急道:“大祭司,此地已属兖州,来者定乃汉人!速速护卫大祭司!”言罢,“唰”的一声,拔出腰刀,众白衣女子随即拔刀,环围着马车。
大祭司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莫名的悲哀,轻声道:“风里,弥漫着血腥与罪恶,来者绝非汉人。”说着,看向簇拥成一团的羯人骑兵,淡然道:“来者,如同他们一般。”
“血腥与罪恶,如同他们一般……”阿伏干提妹扭头看向风中的羯人骑兵,眸子一眨、一眨,神情有所思。
少倾,数千来骑奔至近前,内中飘着两面黑旗,一者乃狼,一者乃鹰,确是匈奴骑兵。正欲逃走的羯人骑兵迎上前去,互相吆喝着,滋意的叫嚣着,弯刀挥来绕去。
大祭司道:“且去问问,他们从何而来?”
“是,大祭司。”
乞溪普根将刀归鞘,奔向嚷成一团的骑军,须臾,去而复返,沉声道:“回禀大祭司,他们自襄国而来,听闻途中击溃了一群汉人骑兵,斩首数千。”
“汉人骑兵……”半晌,大祭司挑帘而出,孑立于辕上,看向越奔越近的匈奴骑兵,但见人人披着皮甲,背负箭囊,血光缚于他们的脸,深缠他们的眼,在他们的马脖上,挂着一颗颗带血的头颅,有老有幼,有男有女……
……
“呜,呜……”
千里荒烟,风声如鬼哭。
李依侬猫在草丛里,手里捉着一把小弓,箭已临弦,弦如满月。木制的箭矢指向草丛深处,在那里有一只硕大的老鼠,正瞪着麻豆大小的眼睛,悉悉索索的前进。她的脸蛋涨得通红,眸子一瞬不瞬,紧盯着老鼠细长的尾巴。
“嗖!”
崩弦轻响,木箭飙射,殊不知,那老鼠极其精灵,猛地一窜,竟然躲过了一箭。继而,回过头来瞅了一眼李依侬,‘吱吱’叫了两声,抖着胡须,扎入草丛深处,三晃两晃即不见。
“唉……”
小依侬苦丧着一张脸,把木箭拾起来,按着膝盖直起身子,四下一看,只见半人高的草海里,到处都匍匐着人,有死的,亦有活的,亡者正以肉身肥沃着这片土地,生者正在这片草海中苟延残喘。数日前,流民大军遭逢劫难,被一支胡人骑军追杀百里,她与义兄失散了,前方乃是何处?如今身处何地?若往西行,可能入豫州?已然无粮裹腹了,死亡是否便是腐烂?义兄所上蔡,是何模样……
李依侬怔在风里,而此秋风,令人窒息。她想娘亲了,亦思念义兄,小小的脑瓜里钻满了疑问,如斯年幼,即已觉生存之疲惫。
“蛇,蛇……”蓦然间,身侧传来惊呼。
小依侬扭头一看,草丛里钻出一个光屁股小男孩,比她年长两三岁,正跳着脚乱窜,在其身后,隐隐有条黑线疾速匍游。见得此景,李依侬眼睛豁地一亮,扬着手中木箭,跟着黑线疾追。她跑得极快,衰草在低伏,黑线愈来愈清晰,哇哦,好大一条蛇……
“簌!”小依侬飞起来了,双手握着木箭,朝黑蛇扎去。“嘶!!!”木箭穿透蛇身,将黑蛇盯在泥草中。焉知,木箭并未扎中七寸,那蛇吃痛之下,猛然回首,张开血口獠牙,朝小依侬咬来。小依侬脑袋一歪,避过蛇嘴。黑蛇一击未中,正欲扭头再来。小依侬飞快的拔下簪子,照准蛇首猛力一扎!
“噗……”一声闷响,簪子扎穿蛇首。奈何,黑蛇犹未死,长长的蛇尾将小依侬缠裹,力道极大,挤得小依侬面胀若紫,眼睛也渐渐突起。
“啊,啊啊……”便在此时,光屁股小男孩举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奔来,狂呼着,朝着黑蛇七寸部位,死砸,乱戳。不多时,即将黑蛇戳作两断,殷红的蛇血溅了小依侬满脸。
“呼……”蛇尾渐渐软下来,小依侬挣扎起身,喘了口气,拍了拍手,冲着光屁股小男孩笑了笑,遂后,蹲下身来,将蛇尸一分为二,递给小男孩一截,嫣然道:“多谢,给。”
“此蛇,非我所捕……”光屁股小男孩摇头不接,在这一片草海中有流民千余,分落于各处,各捕各食。
“若无你相助,依侬便死啦。”小依侬莞尔一笑,不由分说的将蛇尸塞入小男孩怀中。
“我,我逃跑了,并非大丈夫……”小男孩摸了摸头,满脸歉意,悄悄看了一眼小依侬布满泥垢的脸,暗觉小依侬笑得极好看。
“你回头了呀。”小依侬露齿一笑,牙齿雪白如玉,看得小男孩赶紧闭了嘴,他的牙齿又黄又稀。
“蹄它,跎它……”
突然,风中传来微弱的马蹄声,小依侬与小男孩神情猝然大惊,匆匆寻声而望,只见夕阳喋血,漫洒于身后斜斜的草岭,璇即,数百骑撞入青褐色的海洋,高举的弯刀辉煜着血红……
“唷嗬,唷嗬……”
马蹄踏烂草海,惊起一丛丛,一蓬蓬黑点。
“唰……”
“唰,唰唰……”
弯刀起伏,血水喷溅,头颅横飞……(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五章 屠戮轮回
马车在摇晃,坐在对面的异族女子却一动不动,阳光泄进来,洒在那金色的头发上,泛着熠熠波光,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睫毛既密且长,轻轻颤动时,状若天际偶现的乌云,妆点着湛蓝的苍穹。她手中的那根棍子极为独特,与小依侬的木箭相差仿佛,细长且尖,尖端乃是一束火焰。
大黑犬趴在小依侬身边,搭拉着眼皮,吐着腥红的舌头。
小依侬不住的缩着白嫩的脚,深怕被它的舌头给舔到,更怕一个不小心被它给咬死,数日前,小依侬曾亲眼目睹它将一名胡人骑兵撕得稀烂,肝肠撒了满地,与那条大黑蛇一般的下场。小依侬不怕死,却有些怕它,于是乎,抱着双臂,竭力的往左挪了挪,离它更远了一些,蜷缩在角落里。
“它叫酷克斯,天神赐于它善良。”大祭司放下按着左胸的手,恬静笑着,她知道小依侬在偷窥,虽然小依侬自以为隐藏得极好,缩成了一小团。
小依侬缩得更紧了些,把头埋在腿弯里。
见状,大祭司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温婉笑道:“勿需畏惧,它乃酷克斯,罪恶的终结者,善良的指引者。小女郎,汝唤何名?”说的乃是汉语,大祭司精通十余种语言,匈奴语、柔然语、羯语、鲜卑语、汉语,以及西域诸语。
她的声音极好听,恰若露珠坠冰,一字字响在耳边,潜入心灵,层层抚慰。小依侬颤抖着肩头,半晌,轻声答道:“骆,骆黑娃……”说着,眼睛一转,从手臂缝隙处飞快的瞥了眼身边的黑狗,往角落里挤了挤。
“骆黑娃……”大祭司莞尔一笑,理了理嘴边的头发,问道:“竭力护卫你的男童,乃是何人?”
“李依侬。”小依侬急急答道,头也不抬。
“哦,李依侬。”大祭司会心微笑,见小依侬好似怕得厉害,便伸出手抚摸着她的总角头,安慰道:“莫怕,莫怕,汝已入此车,再无人可伤你。”
“你,你们杀了骆……”小依侬疾疾抬起头来,怒视着大祭司,目光充满仇恨,仿若一箭直刺人心,渐而,眸子一颤,又把头埋进腿弯里,嘟喃道:“你们杀了李依侬,你们都是恶人,骆黑娃不与恶人说话。”说着,背抵着车壁,总角头上的小簪子碰着了车棱,激起一声轻响。
大祭司顿了一顿,面色略显悲悯,继而,柔声道:“杀人者,确乃恶人。然,汝乃酷克斯所救,乃阿伏干提妹所救,存乎于此车,即为善也。汉人言必尊、行必礼,汝如此言行,却非汉邦礼仪之道。”说着,解开脚边的布囊,取出几枚小陶瓶,揭开大黑犬背上的扎布,瞅了瞅,见血已止,神情微微一松,抖了些药粉于伤口上。大黑犬此伤,来自小依侬的木箭。
大黑犬舔了舔大祭司的手背,赤红的眼睛看了看角落里不住颤抖的小依侬,不知何故,它裂开了嘴,粗大的尾巴轻轻扫向小依侬的手臂,一下,一下,仿若安抚。
大祭司眸子微眯,念叨了一窜胡语。
小依侬一句也听不懂,手臂上麻麻的、痒痒的,尚以为是大祭司在抚摸她,也不敢抬头,斜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右臂,想把那讨厌的手戳开,殊不知,却碰到毛绒绒的物什,顿时一惊,猛然抬头,左手下意识的攀上了总角头。她们缴获了小依侬的木箭与石块,却不知小依侬最为锋利的护身之物乃头上细簪,它很细,藏在头发里,谁也看不见。
“勿惊,勿惊,镇静,镇静!”大祭司微笑着,伸出权杖,以火焰压住小依侬的手臂。小依侬定定的注视着大祭司,慢慢镇静下来,放下了手,正欲抱着一团,转眼却看见那殷红的火焰,不禁惊叫出声:“血,血……”
“此乃圣火,吾神之恩赐。”大祭司缩回权杖,嘴唇轻轻开阖,念出一窜胡语。
小依侬转走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肩头犹自不住战栗,心思却转开了:‘凶恶的胡人,他们杀光了草海中的人,将骆黑娃劈成两半,却未杀依侬,他们为何留着依侬,莫非,莫非想食依侬?’想着,想着,抬起头瞥了一眼大祭司,见大祭司正闭目喃念,脸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李依侬摇了摇头,眯着眸子,暗忖:‘她不凶恶,应当,应当不会食依侬。她们往西,会入豫州么?若径往西,会遇义兄么?义兄,义兄,汝在何处?依侬,依侬好怕……马车里,有只食人的狗,好大,好大,能一口吞了依侬……’乱七八糟的想着,一转眼,却见那大黑犬正冲着自己摇尾巴。
‘哼,依侬不怕,依侬不怕……’小依侬强自镇定,鼓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怒视大黑犬,并且裂着雪白的牙齿,作出无声的恐赫。大黑犬却一点也不怕她,扑扇了两下耳朵,尾巴摇得更欢。‘咦,它,它,它在讨好依侬……’小依侬乐了,把嘴巴张到极致,张开两手虚虚作爪,状若穷凶极恶。
大黑犬不懂,赤色重瞳不住的眨。须臾,它凑过来,与小依侬紧紧相依,并吐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小依侬曲起一根手指头,尝试着,颤抖着,弹了弹大黑犬的鼻子,殊不知,那凶猛的大黑犬,将胡人骑兵撕成碎片的黑犬,却并未炸毛发威,反而舒适的抖了抖颈上箭毛,尚且呜咽两声。
大祭司睁开了眼,一眼即见此景,深蓝色的眸子徐徐内缩,继而,聚为一点,内吐璀璨星光,逼得人不可直视,稍徐,缓缓褪尽,双手交叉于胸前,又念了一窜胡语。
“尊敬的神明侍者,手持圣焰的大祭司,当进食了。”车窗边传来柔和的声音,乞溪普根与阿伏干提妹骑着马徘徊于窗前,前者递进来一盆食物,后者一瞬不瞬的看着小依侬,目光奇异,闪烁着明洁的光辉。是她救李依侬,若非她不顾自身安危的扑上来,小依侬便亡于胡人骑兵刀下了。
小依侬乃是知书明礼的小女郎,理当礼尚往来,奈何阿伏干提妹也是胡人,依侬岂可与胡人为友?于是乎,小依侬转过了脑袋,不看她,凝视着窗外漫漫草海,心里则想:‘她救依侬一命,且待他日,依侬亦救她一命,便是了。’
大祭司接过木盆,内中置放着陶瓮,吃食极其怪异,红红绿绿的一堆。择了些嫩绿的吃食,递给小依侬。
小依侬本不想承胡人的情,奈何肚子咕咕叫,遂默默就食,那一团团的吃食,看着不起眼,焉知却入口即化,且余味悠长。她足足食了三盆,才填满了空空的肚子,并打了个饱嗝。
“呃,呃呃……”小依侬捂住了嘴巴,奈何,饱嗝却一个接着一个,不住的冒出来,羞死人了。
“嘻嘻……”窗外的阿伏干提妹笑媚了眼,斜扬着马鞭,指着自己笑道:“阿伏干提妹。”指向小依侬:“汝唤何名?”
“骆黑娃。”小依侬吞了下口水,压住了往上冒泡的饱嗝。
大祭司微微一笑,食相极雅,像猫儿一样,轻轻的舔。少倾,食毕,大祭司问道:“此乃何地,尚有几日可至豫州?”
乞溪普根接过木盆,目光却凝视着小依侬,嘴角弯着浓浓的笑意,答道:“回禀大祭司,已过崇丘,将入郅城,待至郅城,即达济阴郡。横穿济阴郡,便至豫州。”
大祭司凝眉想了一想,按着左胸,喃道:“圣火之光指引于我,待至郅城,即抵豫州!”
闻言,乞溪普根与阿伏干提妹神情不解,郅城尚乃兖州境地,为何大祭司却言即抵豫州?李依侬目光却豁然一亮,大祭司们交谈时用的乃是胡语,但“豫州”二字却乃汉语,豫州将至,上蔡将至,义兄有言,上蔡乃北地之江南,有江东之虎率军镇守,江东之虎帐下有白袍万千,所向无敌,挡者披靡,到得上蔡,便再也勿需流徙奔窜。
“蹄它,蹄它……”
这时,蹄声响起,一名白衣女子奔来,轻声道:“回禀大祭司,乌图骨恳请大祭司屈趾于此,暂歇一夜,明日再行。”乌图骨乃是羯人骑兵首领。
大祭司皱了皱眉,探首一看,只见夕阳如火,将远方西天烧得通红,恰若圣火之光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心中不由得情急,眸子半眯,淡然道:“且命乌图骨来见我。”
“是,大祭司。”白衣女子策马向西奔去。
须臾,马蹄重重起落,浑身披着毛皮甲的乌图骨窜至车旁,见车帘已闭,遂瞅了一眼众白衣女子,神情极其不耐。阿伏干提妹抖缰前行,冷声道:“乌图骨,见得大祭司,为何不行礼?”目光如束,扎人心尖。
乌图骨无奈,只得按着左胸,朝着紧闭的车窗,沉声道:“尊敬的神明侍者,手持圣焰的大祭司,虔诚的乌图骨聆听您的教诲,愿圣火之光,普洒大地。”
“虔诚……”阿伏干提妹冷冷一笑。
“乌图骨,豫州已然将临,我观天色尚好,何不待翻过前面草岭,再行歇营?”大祭司的声音安谧若静水,若是以往,乌图骨早已翻落马背,匍匐于地。奈何如今,乌图骨已然迷失了信仰,心中只觉不耐,嗡声道:“回禀大祭司,此岭颇雄,若行翻跃,势必耗时,且易中伏,莫若,明日绕岭而行……”
“乌图骨……”车帘轻挑,探出一束火焰,直指乌图骨。
得见此焰,乌图骨眉心狂跳,胸腔如擂鼓,怎生压也压不住,渐而,汗水爬满了脸,再也坐不住,翻身滚下马背,匍匐于地,肩头颤抖不休。毕竟数年前,整个羯族皆匍匐于火焰之下,垂聆焰中呼啸,谨侍神明之意。
“乌图骨,圣火指引于我,今日需翻越此岭。”
火焰权杖徐徐下沉,点向乌图骨的头顶。乌图骨不住下伏,继而,整个身子也趴在了泥草中,轻轻痉挛,无声嘶吼。渐而,火焰权杖撤回,徐徐退入帘内。
“乌图骨敬尊圣火之光,谨令大祭司法旨。”乌图骨双手按地,汗水扑簌簌溅落,声音颤抖、嘶哑。半晌,挣扎着站起身来,爬了三次方才爬上马背,猛地一抖马缰,头也不回地奔向队首,状若离弦之箭,又仿似仓皇而逃。
“唉……”大祭司轻抚着权杖,神情悲怜怅然。曾几何时,圣火之光照耀着他们,曾几何时,圣火之光引领着他们!如今,他们却已陷身于罪恶,畏惧圣火之光!
“唷嗬,唷嗬……”
喧嚣声响起,弯刀飞扬,乌图骨大声的叫着,引着马队向青褐色的草岭爬去。草岭颇陡,越往上,马队爬行的越慢,小依侬趴在车窗上,看着血红的余日,一点,一点浸袭马队。大祭司默然,静静的看着西天朱丹。
“蹄它,蹄它……”
便在绵长的马队即将攀上岭颠之时,血红的天幕被一骑撞裂,乌黑色的马,乌黑色的人,乌黑色的八面剑槊。须臾,来骑猛地勒起马首,黑马高高刨蹄,剑朔斜扬,于落日下绽出一锋寒芒。
“希律律……”
“嘎吱,嘎吱……”
“敌袭,速撤……”
瞬间,马队即若趴于斜岭上的一条长虫,骤然暴裂,向后倒卷。璇即,岭颠响起滚滚铁蹄声:“轰隆隆,轰隆隆……”数百骑由上至下,逐潮疾涌。
“槊!”黑骑如闪电,划破长空,剑槊扎穿乌图骨的胸膛,黑衣人抓着乌图骨背后的槊身,猛力一拔,带起一窜血线,去势不停,打横一削,头颅高高飞起之际,马蹄往前撞,人随槊飞,于半中空拉起一道弧线,将一名惊赫呆怔的胡骑,连人带马一剖两半。继而,斜斜一转,即闻“噼里啪啦”一阵金铁交接声,数名胡骑已被逼退。黑衣人抓住马缰,身子豁然一扬,翻身上马,挺槊一刺,将一名胡骑窜于朔尖。
“啊,啊啊……”血水狂爆,惨叫震天。
“义兄,义兄……”(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六章 唯君一人
残阳消尽,暮色苍茫。
譬如朝露,亦若雾电,仓促的接弦战一触即散。倾刻之间,三百胡骑即若跳动的琴弦,伴随着音阶的起伏,一片一片,轰然溃败。风声在嘶哮,杀戮在蔓延。胡骑眼见难敌,疯狂的窜向四面八方,来骑紧追不舍,将他们一一挑于枪尖、射落草丛。
“簌!”
长弓满月,铁箭森然,离弦之箭撕裂了朔风,在最后一名胡骑的背上爆起一团血雾。谢艾冷眼注视着那名胡骑歪歪斜斜的坠落,遂后,拔起竖插于地的剑槊,斜勒马缰,纵向被团团围住的马车。
“义兄,义兄……”
李依侬扬着双手,大声的呼唤着,在她的身后,几名白衣女子躺在血泊中。乞溪普根按着中箭的肩头,指缝犹自汩汩挤血,另一支手却斜扬着弯刀,牢牢护住马车。阿伏干提妹站在车辕上,拉着弓箭,指向愈围愈紧的人群,箭尖不住轻晃。
“依侬……”
谢艾翻身下马,排众而出,一眼即见小依侬张开双臂,状若护雏之鹰拦着众人逼临马车。方才因战事太过激烈,他并未听见小依侬的呼唤声,此刻得见小依侬安然无恙,染着血渍的脸上洋满了笑容。当即,一个箭步窜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义兄,放,放……”小依侬被他箍得极紧,暗觉快喘不过气来了,捏起拳头欲锤义兄,却又顿于半途,只得不住的唤着。谢艾神情一怔,继而回过神来,松开小依侬,怜爱的抹了一把她的脸,嘿嘿一笑:“依侬,天可怜见,天可怜见……”笑容憨然,语难成声,与方才的怒火杀神一较,判若两人。
小依侬抬起头来,凝视着谢艾,笑眼微眯。
“止步!”、“唰,锵锵锵……”
这时,马车的另一侧突然响起一阵骚乱,乞溪普根神情大变,心思电转之间,暗一咬牙,悄然转到小依侬身后,欲探刀将小依侬制住,从而挟令众人。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皆落入谢艾的眼中,便见谢艾脸色猛然一沉,斜槊疾挑,把乞溪普根的弯刀挑落,横槊一荡,将乞溪普根拦腰推出丈外。璇即,大步斜迈,翻槊一挥,将阿伏干提妹手中的弓箭挑飞向天。
阿伏干提妹的惊呼声尚未出口,谢艾已然窜向马车侧面,双手持槊,由上至下猛地一砸,将正行缠斗的数人燎开,各式兵刃噼里啪啦落得一地。动如脱兔,势若崩雷!
“住手!!”谢艾拄朔于地,暴起一声大喝,四野顿时为之一静。
“唉……”与此同时,马车内传出一声轻叹,大祭司手持权杖走出来,伸手将阿伏干提妹拦在身后,跳下车来,将乞溪普干扶起,朝着卧于血滩中的白衣女子轻轻一阵喃念,遂后,探杖将裂牙咆哮的大黑犬制住,走到谢艾面前,按着左胸,欠了欠身。
谢艾冷眼乜斜,锋吐寒芒。
小依侬见义兄目露凶光,深怕义兄一槊即将大祭司刺死,扯了扯义兄破烂的裙甲,轻声求道:“义兄,莫要杀她,她救过依侬。”说着,窜至马车旁,拍了拍大黑犬的头。
闻言,谢艾与众白衣女子俱是一怔,前者心中惊疑,后者纷纷投目小依侬,神情疑惑。大祭司却微微一笑,对小依侬道:“汝唤李依侬,并非骆黑娃。”
“哎……”小依侬眼睛咕噜噜一转,缩了缩头。
“依侬,退后。”谢艾见那大黑犬壮若牛犊,怕它伤了小依侬,伸手将她拉在身后。
秋风乍来,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掀起大祭司的浑白长衣。大祭司身处刀枪环围与众目睽睽之下,暨待谢艾一声令下,便可将她扎作千疮百孔。
半晌,大祭司漫眼扫向枪林箭丛,直视那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神情半分却也不惊,尚带着莫名的悲哀,稍徐,转目凝视谢艾,问道:“敢问将军,可是江东之虎帐下?”
谢艾不答反问:“汝乃何人,亦知成都侯?”
阿伏干提妹大声道:“此乃神明的侍者,手持圣焰的大祭司。”
“大祭司……”谢艾久居北地,亦闻羯人信奉胡教,将大祭司细细一辩,却与羯人不同,羯人高鼻深目,眼呈褐色。亦不同于匈奴与鲜卑,匈奴乃是黄肤褐目,鲜卑人倒乃白肤蓝目金发,但眉宇却与此女大异。左思右想,暗觉不甚其烦,冷然道:“念汝乃一介女子,亦曾救依侬一命,今日吾不杀汝。”
说着,大手一挥,将小依侬抱上马背,吩咐身周众骑:“需将马匹与食物携走。”言至此处一顿,冷冷斜了一眼索立于风中的大祭司等女,复道:“且留些许与她们。”言罢,再不多言,翻身上马,将小依侬抱于怀中,一夹马腹欲去。
“将军且慢!”却于此时,大祭司一声轻喝,待谢艾缓缓转过头来,她持着权杖上前,按胸道:“伊娜儿谢过将军不杀之恩,敢问将军,可是欲往西行?”
谢艾浓眉一竖,懒得理她,抖了抖马缰,座下黑马缓缓踏蹄,向岭上奔去。小依侬与大祭司相处已有几日,虽是一直胆战心惊,但暗中却感激她的相救之恩,此时与义兄乍然重逢,心下大安,身心也亦轻快,便回过头来,格格笑道:“义兄欲往上蔡,上蔡乃是北地之江南!”
“将军,将军……”大祭司闻听此言,神情一喜,不住呼唤。奈何,谢艾却置若未闻,愈去愈远。其余众骑则牵马的牵马,翻车的翻车,将马匹与食物收罗一空。
稍徐,一骑奔来,将半袋食物重重的扔在草丛中,冷声道:“今日谢首领不杀汝等,然若再行刮臊,吾等刀下绝不容情!”说着,将刀架上大祭司的脖子。
“大祭司……”众女惊呼。
“敖……”大黑犬嘶哮,双爪猛地一按,凌空扑向那人。
“希律律……”那人座下马匹顿时受惊,两只前蹄疾疾一转,斜斜避过大黑犬扑势,随即,头也不回地朝后便奔,如此疾速旋转之下,那人岂能坐得住身,“扑嗵”一声滚落马背,于草丛中打了个几个滚,柱着长刀正欲坐起。大黑犬猛然一扑,将刀扑飞,继而,裂开血盆大口,便欲一口咬下。
“酷克斯!”一声轻斥,火焰权杖打斜一挥,正好横拦于犬嘴与人脖之中。大黑犬目吐赤光,嘴里喷出股股暗啸。那人惊赫欲死,目瞪欲裂,浑身上下却难以动弹。
“酷克斯,酷克斯,镇静,镇静!”大祭司声音轻柔而威严,双手抬着权杖,一点一点的将大黑犬逼开。
大黑犬铜铃赤目不住闪烁,半晌,好似蓦然回过神来,按爪退后数步,朝大祭司摇了摇尾巴,又绕着那人转了一圈,而后,方才“嗖”的一声,窜上马车,蹲伏于辕上。
此时,不远处的骑兵围上来,纷纷拔出刀、箭上弦,对准了大黑犬与大祭司。大黑犬状若未见,懒懒的吐着舌头,大祭司伸开双手,孑立于风中。一名骑兵眯着眼睛瞅了瞅,避过大祭司的目光,将箭矢转向大黑犬,欲行射杀。此际,局势极危,若骑兵射杀了大黑犬,见血之下,大祭司首当其冲,岂能幸免?
“且慢!”坐在地上那人甩了甩头,撑着草地站起身来,狠狠的瞥了一眼踞伏于辕上的大黑犬,又看了看神情淡然的大祭司,抹了一把脸,重重吐出一口气,冷声道:“就此作罢!”言罢,扯过一匹无主之马,翻上马背。
“且慢!”
那人正欲策马而走,却闻大祭司呼唤,神色陡然一怔,眉头紧皱,倏地转过头来,冷然喝道:“汝欲何为?”
大祭司镇了镇神,持着权杖上前数步,按胸道:“汉人汉地,果乃言必尊、行必礼之邦!伊娜儿并无他意,听闻诸位欲往西行,不知可否容我等同行?”目光正然,神情绝决。
“呼……”那人暗喘一口气,眉头愈皱愈紧,抬起马鞭,指了指大祭司,继而,甩了甩头,好似欲甩却胸中烦燥,又仿若难以置信而气结,须臾,瞪了大祭祀一眼,调转马首,疯一般插向岭颠。他一走,众骑紧随其后。
大祭司持着权杖疾奔数步,扬着手,放声呼唤:“且慢,且慢……”
众白衣女子眼见已然脱身,大祭司却与凶恶的汉人纠缠,心中顿时大急,乞溪普根踉踉跄跄的窜过来,轻声劝道:“大祭司,护卫已尽失,不可再行西往。”
阿伏干提妹亦道:“大祭司,莫若回柔然吧。”
大祭司摇了摇头,眯着深蓝色的眸子看向岭颠,声音轻幽:“两百年前,先知智者塔伊莉尔,不远万里而东来,随行者不过十余。”说着,看了一眼身后,寥寥落落七八女,微笑道:“豫州即在眼前,纵然前路冰山火海,亦难阻伊娜儿西行之心。”轻轻的摸索着杖首火焰,凛然道:“圣火之光指引于我,伊娜儿岂可退避?”言罢,朝大黑犬招了招手,待它窜来,亦不乘马车,拔步便向岭上走去。
岭风悄来,衣衫冉冉。
乞溪普根与阿伏干提妹匆匆对视,一人奔向大祭司,一人快步走向马车,乞溪普根忍着肩头痛楚,追上大祭司,默行于一侧,稍后,车轮滚滚,阿伏干提妹驾着马车赶上。
大祭司微微一笑。
“蹄它,蹄它……”便在此时,马蹄杳然远传,黑色的健马跃入眼帘,大祭司抬起头来,凝视着马背上的人,未作一言。半晌,谢艾冷声道:“若欲同行,待至上蔡,生死与人无干!”
大祭司微笑道:“谢过将军。”
谢艾道:“豫州之地,唯一人,可称将军!”言罢,回拔马首,缓行于众女之前,小依侬从义兄的肩头上冒出一个脑袋,朝着大祭司与大黑犬眨了眨眼睛。
大祭司莞尔一笑,大黑犬摇着尾巴。
待至岭颠,大祭司站在风中,柱着圣焰权杖,眸着湛蓝色的眸子,放目远眺,但见暮色苍苍,远山鬼巍,四野寂寥,心中却在想着:小依侬所言之上蔡,不知是何模样……
“呜,呜……”恰于此时,风中裂起苍劲号角声。璇即,黯褐色的天际,荡出一道白浪,继而,白浪翻滚,奔泄如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