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条。
因事,请假一天。望各位书友批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七章 请君试之
夜,孤月坠星海。
风声澜静,悄绕不缭衣。如钩秋月静静的卧于天怀,浩瀚的群星无声闪烁,仿若多情的女子明眸善睐。在此华月星河之下,十里大营绵延层铺,火光错落簇簇如海,中有一束最为明艳。此地,乃是中军大帐,巡营的白袍行经此处,脚步落得极轻。
星月漫火海,投下浮莹点点,悄悄的映着帐壁人影,隐约可见内中人孑然孤立,身姿婉约,袅袅娜娜。此时,数十骑缓缓行来,马蹄踩碎一地雾影阑珊。
居中者乃是刘浓,头上叩着牛角盔,神情难辩。在其左右,荀灌娘、郭璞、孔蓁、红筱、徐乂、冉良、董昭、罗环、杜武、薛礼,诸将环围若星拱月;尚有赵愈、张满、余费、胡玉等人,他们俱乃北地坞主,亦或郡、县内吏。此番,成都侯召集宗下各坞县从战,豫州境内一呼百应,纷纷派遣部曲前来,竟有不少并未奉刘浓为宗主。于是乎,刘浓整合各坞,拔精存良,得健卒两万为白袍辅军,并任郭璞为后军将军,掌粮草辎重随战。大军一路东来,诸坞夹道相迎,万民翘首以待。
待至中军帐外,诸将默然告退,各坞县之人亦在郭璞的率领下散入营中,唯荀灌娘、红筱、谢艾尚在。红筱为炎凤卫都尉,乃是刘浓的亲卫首领,帐营即在中军帐一侧。荀灌娘乃全军副帅,亦居刘浓一侧,对此,女将军心怀不满,她满以为在洛阳大捷之后,东伐石虎之战,理应由她来做主帅,谁知成都侯却厚着脸皮,默不作声的做了主帅。
至于谢艾,因其由青州而来,刘浓欲知青州战事,故而亦将他留下。奈何,谢艾一路西窜,对青州战事知之不详,反不若小依侬,极其好奇的盯着牛角盔看,嘴里则哩哩喃喃,将大祭司一事告知了成都侯。
“闾柔殿下,尚好否?”
此言,乃小依侬转述大祭司对成都侯之问候,殊不知,却一言便惊了成都侯。郁久闾柔之事整个豫州仅数人知晓,一者乃已逝之祖逖,一者乃身旁之荀灌娘,尚有其一即乃刘浓自己,那大祭司从何得知?对于神怪之事,刘浓向来敬而远之,而此一言,不缔于石破天惊。于是乎,成都侯默然,荀灌娘微惊。遂后,在荀娘子的好奇心指引下,在小依侬的默默注视下,成都侯点了点头,默允那大祭司入中军帐,一问其详。如若不然,大祭司若欲见刘浓,难如登天。
而此刻,刘浓勒马于帐前,凝视着帐壁缭透的人影,良久不言,胸中则翻滚如潮。小依侬倚靠于谢艾的怀中,皎洁如月的眸子一瞬不瞬,这便是江东之虎么,好威严啊,头上戴着个好可怕的铁盔呀,她作如是想。想着,想着,抬眼看向义兄,却见义兄冷目辉星,散发着炽热的光芒。义兄,最是佩服成都侯。
静,徐风微绕。
少倾,谢艾告辞离去,他的营帐处于大军边缘,尚有千余流民跟随。待至上蔡即有薛恭等人按律行事安置流民,勿需刘浓劳心。
马蹄轻落,谢艾斜托剑槊,怀抱小依侬,慢慢向军营外行去,一路皆遇巡营白袍,待他出示成都侯军令,方可畅行无阻。待至军营外,回头看向森然大营,眼中炽芒愈来愈盛。
小依侬知晓义兄心思,眸子一眨,轻声道:“义兄若,若欲从军,依侬可自往上蔡,依侬有剑,不怕。”说着,拔下头上细簪扬了扬,脸上洋满可爱的笑意。
谢艾摇头笑了一笑,将簪子给她插在总角头上,柔声道:“依侬乃知书小女郎,待至上蔡,可习琴,可读书,可绣画,再无需此剑。”言罢,勒转马首,缓行于浮茫月色。
小依侬道:“上蔡真那般好么?”
谢艾微笑道:“上蔡乃北地之江南。”
小依侬眨着眼睛道:“义兄,江南乃是何样?”
谢艾一怔,他未去过江南,半晌,答道:“纤陌纵横,牛羊环绕,或有清溪,或有小桥。放眼所见,柳环村落,篱笆青青,白鸟高飞,往来皆衣冠,辗转闻歌声……”轻声诉说着,身影慢慢嵌入夜里。
中军帐外。
荀灌娘瞥了一眼帐中人影,复看了看刘浓,亦不知想到甚,冷冷一笑,提马纵向营帐一侧,翻身落马,径自入了自己的帐中,好似不欲得知成都侯将如何应对。
红筱见荀娘子也已离去,自家郎君却犹自发愣,眸子一眨,轻声问道:“郎君,莫若入内吧?”
“嗯……”刘浓翻下马背,将飞雪递给帐前侍卫,镇了镇神,挑帘而入。
红筱默随,她将替郎君卸甲。
帘挑,风侵,灯火微缭。大祭司跪坐在铜灯前,闭着眼睛,双手交叉于胸前,轻轻絮喃。待听见身后传来铮铮铁履声,睁开眼来,拾起案上的火焰权杖,徐徐起身,却未转身,静侯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渐而行至面前。
刘浓阔步行至案后,将楚殇卸下,搁于案角,遂后,按着裙甲,缓缓沉身,跪坐于席。由始自终未有言语,亦未看大祭司一眼。红筱无声行至案侧,拾起案上阔剑,垫着脚尖将剑挂于帐壁,而后,静侍于刘浓身侧。
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稍徐,大祭司紧了紧手中杖,按着左胸徐徐弯腰,淡声道:“伊娜儿,见过成都侯。”又对红筱道:“见过将军。”其声清静,未闻丝毫波澜。
红筱端手于腰,欠身还了一礼,身上火红铁叶轻微作响。
“身在汉地,当行汉礼。”刘浓解开颔下系领,取下头上铁盔,将牛角盔置于案角,神情淡漠,声音低沉。红筱捧起牛角盔,轻步走到套甲木人旁,将铁盔叩于木人头上,遂后,看了一眼郎君,见刘浓微微点头,嘴角浅浅一弯,转步至郎君身后,跪坐下来,默默替刘浓卸着肩甲。
其间,自刘浓卸下头盔,大祭司微微一怔,身在北地,何人不知江东之虎?然则,她昔日曾闻,江东之虎其人,面凶相恶,食人嚼骨,状若屠夫,仿似恶鬼。至于刘浓帐下之白袍,便乃白鬼袭野,专食胡人。
殊不知,此时得见,竟是一个英俊的汉家儿郎,与传言凶鬼,相去十万八千里。是以,大祭司怔了半晌,神情微愕。然,大祭司毕竟是大祭司,惊疑神色陡转即逝,捧着权杖,微笑道:“常闻人言,汉人尚古尊礼,亦闻圣人有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成都侯此举,却非待客之道!”指责刘浓,当着她的面卸甲。
闻言,红筱卸甲的手指一顿,斜斜瞅了一眼郎君。刘浓站起身来,走到套甲木人旁,张开了双臂。红筱细眉一弯,跟着起身,走到他身后,忙碌起来。
大祭司眉头微皱,默念了一窜胡语。
半盏茶后,刘浓卸甲毕,套了一件外袍于身,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向大祭司,冷然道:“汉家尚古,汉家尊礼,此言非虚。然,汉家之礼,当待汉家之客!汝乃何人?从何而来?可知身处何地?”
一连数问,冷寒逼人,大祭司却半分不惊,答道:“伊娜儿自北而来,现处成都侯帐中,观成都侯卸甲。”
红筱默然微笑,拿着一双步履走过来,跪伏于刘浓身前,欲替郎君着履。刘浓挥了挥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径自着履,尚且扯着白袜抖了抖,幸而,他终日皆在马背上,甚少步行。如若不然,定然嗅得酸臭阵阵袭来。
大祭司眉心凝川,紧紧的拽着权杖,又喃了一窜胡语。喃声低微,弱不可闻,刘浓却蓦然一怔,继而,将履带用力一系,朝红筱点头示意,红筱知意,看了一眼大祭司,默然退出帐中。
璇即,刘浓落坐于案后,提起案上茶壶,徐徐注水。“朴朴”的水珠坠碗声,轻荡于帐中。共注两碗,拾起一碗自饮,借着抬碗之机,观大祭司神色。他在看大祭司,伊娜儿亦在看他。四目相对,各不相让。
稍徐,大祭司眸子一闪,转走目光。
将茶饮毕,刘浓神情一正,淡然道:“汝欲见我,所为何来?”
大祭司见刘浓眉正色危,紧皱的眉轻轻放开,徐徐落座于对面,翘、臀压着脚后脚,乃是汉人坐姿。其后,斜抱着丈余权杖,朝着刘浓浅浅万福道:“闾柔殿下,尚好否?”
刘浓凝视着大祭司,冷声道:“汝如何得知?”
大祭司迎视着刘浓,微笑道:“圣火之光指引于我,若往西行,可遇殿下。阿胡拉天神启慧于我,即遇成都侯,便知殿下身居何处。”其声悠远而空灵,带着莫名的韵味,便连微微跳动的烛火也夹杂着难言的神秘。
圣火……阿胡拉……琐罗亚斯德教……刘浓想了一想,剑眉微皱,淡声道:“汝且言来,所为何来?”
大祭司秀眉一颦,未料到刘浓如此沉得住气,竟得遇神迹而不惊,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微微倾身,白晰嫩玉般的手掌扇向铜灯,灯火一闪即灭。瞬息之间,澄明转骤暗,帐中一片漆黑,刘浓呼吸略重,大祭司吐息微缓,二者仿佛正行交融。
“成都侯,且沉神细观。”
须臾,大祭司暗觉心中微恙,赶紧将手一翻,眨眼之间,忽见她的掌心凭空燃起一团火光,朱中杂蓝,徐徐寥寥。微弱的火光颤抖于她的掌心,却映衬着刘浓的脸,剑眉紧皱,刀唇抿锋,一双星目深沉如海。半晌,待观尽成都侯惊怔的模样,大祭司微微一笑,反掌投下火团。
“簌!”一声轻响,铜灯复燃。
大祭司直了直身,理了理嘴边一丝金发,淡然道:“成都侯勿惊,此乃阿胡拉天神恩赐,此乃圣火之光启引,此乃光明与黑暗,即乃善与恶……”
刘浓忽然道:“且以左掌试之!”
大祭司由然一怔。(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 吾有一求
半晌无言,帐中极静。
刘浓凤目微眯,鼻尖蕴绕着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极其轻微,若非刻意细嗅,断难觉察。
大祭司睫毛扑颤了两下,白嫩的脸颊涂染了一丝晕红,若不可察,继而,抓着火焰权杖的尾指翘了翘,而后,稍稍一想,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对面的刘浓,索性直言道:“成都侯慧目若炬,伊娜儿左掌难为。”目光纯正,眉宇凛然。
闻言,刘浓嘴角的戏谑徐徐尽敛,身子坐得稍微直了些,心中则在揣度着伊娜儿的来意。伊娜儿亦未有言语,二人目光时而互触,倏而交缠,大祭司目若深海,成都侯眼似星湖。一者深蓝,一者漆黑。各不相让,各不失色。
稍徐,伊娜儿终究不敌,微微低头,注视着案上的青铜雁鱼灯,火舌静吐之际,两缕金发垂下来,黯淡了纤细的眉眼,却使她棱角分明的轮廓更多几分明艳,凭添几许柔弱。
羯人背弃了两百年来的信仰,将圣火与她一并放逐于野,神明的示意却模糊不清,已身将何去何从?圣火能否复燃光明?黑暗是否就此肆掠?诸此种种,深藏于心底从未示人,殊不知,却于此时薄发。便见得,大祭司的唇抿得越来越紧,深蓝色的眼眸泛着挥之不去的迷茫。
刘浓觉察到了她的不安,锐利的眼光缓缓一收,拾起案上茶碗,浅浅抿了一口,淡然道:“闾柔确居上蔡,汝若欲见,可自行前往。”将碗搁下,续道:“且与谢艾一道同行。”
“多谢成都侯。”
蓦然间,伊娜儿倏地抬起头来,眸中迷茫层层褪尽,继而,眼底星光骤然璀璨。而后,嘴角的笑意寸寸绽放,光洁的脸宠在灯火的映衬下,泛着炫目的光泽,令人观之失神。别致的笑容,调皮中带着骄傲,尚有几许得意,异样美丽。殊不知,刘浓却剑眉凝川,嘴角微挑,神情不悦。
“哼!”刘浓冷冷一哼,气氛顿时为之一凝,冷寒若冰。成都侯恼了,暗道:‘好你个胡女,安敢以言语欺诈于我!’微微倾身,目光如剑,森寒直刺。
伊娜儿悄然避过他的眼光,将权杖横放于腿上,双手端于左腰三分位,浅浅一个万福,微笑道:“成都侯勿恼,伊娜儿并非有意试戏!”说着,见刘浓眉目犹呈冷然,便敛了嘴角笑容,轻声道:“听闻成都侯欲知青州战事,伊娜儿恰好自广固而来,来时,单于元辅引大军围城,此时,想必已破城而入。”
刘浓冷声道:“广固城坚可譬洛阳,曹嶷屯军三万于城,石虎纵然携十万大军亦断难取之!”
伊娜儿道:“确如成都侯所言,奈何曹嶷已中伏身亡。”言罢,摸索着杖首火焰,眸子微悸。
刘浓眼底猛然一缩,眉心随即皱得更紧。
伊娜儿再道:“临走时,伊娜儿得见,广固城为血腥缠裹,血河蜿蜒十余里,累累头颅筑成了骨山。秃乌与墨鸦飞满了天空,争相逐食。经此一役,青州之地,千里无人烟。”声音极沉,肩头颤抖。
伴随着她的言语起伏,刘浓眼底的冷凛愈聚愈盛,嘴唇抿成了一道弧锋,按于膝上的双手则拽成了拳头,石虎嗜杀之名赫人听闻,广固城一旦为其所破,城中十余万汉民绝难幸免。想着,想着,成都侯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待开眼之时,中目吐锋,陡闪即逝,冷声道:“汝乃羯胡大祭司,世代受羯胡供奉,如今为何西行?休言乃为闾柔!”
伊娜儿未避刘浓目光,深蓝色的眸子衔着成都侯的影子,嘴里则道:“光明与黑暗,誓不相容。羯人为奴时,光明照耀羯人。得阿胡拉天神眷顾,在圣火指引之下,羯人备养休栖,从善于内,从而强大,从而脱奴……”
“从善于内,从而强大!一旦脱奴,疯发噬心,从而拔刀逐野,犯下滔天罪恶,其罪难言,其罪难书!而此,即乃阿胡拉天神之眷顾乎?!”刘浓冷然插言,面色越来越沉,声音不烈,却吐字如冰。
一语落地,伊娜儿面色唰地一白,浑身不住战栗,眼中迷茫复现,紧紧的拽着腿上权杖,将嘴唇咬得一半惨白、一半滴血,半晌,目中痛苦难去,下意识的乱喃:“光明,黑暗……教义,神明,圣火……善良,善良岂会为罪恶所噬?阿胡拉必然战胜安歌拉,罪恶之黑暗必将消散,必将消散……吾神,阿胡拉之光辉……”语难成声,说着说着,竟然将权杖竖抱于怀中,脸颊贴着杖首,迷离的眸光不住闪烁,仿若即将陷入深渊。
“嗯!!!”恰于此时,刘浓重重一声假咳,将其惊醒。
乍闻此声,伊娜儿不禁浑身一抖,手中权杖“啪”的一声坠落,神情蓦然一怔,继而,嘴角一撇,好似欲泣,转念间,觉察到刘浓犹在身侧,雾影汪湖的眸子一滞,璇即,眨了眨眼,将挂于眼角的泪珠儿唰入眼湖中,而后,匆匆低头,弯身将权杖拾起,借机镇了镇神,待抬目时,鼻翼犹抹泪痕,神情却渐现平复,万福道:“伊娜儿,失礼了!”
刘浓摇了摇头,心中一阵索然,待她神情渐稳,淡然道:“昔年,刘浓亦曾闻汝教之义,阿胡拉天神与安哥拉,二者乃善良与罪恶、光明与黑暗。”
“嗯。”伊娜儿嗯了一声,柔柔弱弱的,意态怯怯的,显然尚未自悸恸中尽数苏醒,随后,睫毛唰了两下,低声道:“成都侯亦知吾教,伊娜儿幸甚。”言罢,偷瞅了一眼刘浓,将权杖抱得更紧,好似有些怕成都侯。
刘浓嘴角一裂,不再看她,注视着案上跳动的火舌,声音微沉:“据闻,汝教之源,源于极西之域,安息。”
“嗯。”伊娜儿又嗯了一声,微微咬唇。
这时,红筱走进来,将案上已凉的茶壶撤走,换上热茶,尚且瞄了一眼伊娜儿。不知何故,伊娜儿缩了缩身子,状若一只受惊的小白猫。红筱微微一笑,抱着茶壶退出帐中,心道:‘大祭司又何如,不过盏茶时光,即败于我家郎君。”
刘浓提起茶壶,一边注着水,一边道:“听闻,安息之地征伐极甚,时有二国常行厮杀,一者乃米底王国,一者乃乌,乌……”提壶的手一顿,眉头皱起,极力思索,却想不起来。
伊娜儿却已然极为震惊,蓝琉璃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成都侯,嘴唇不由自住的微启,轻声接口道:“乌拉尔图。”
“然也,乌拉尔图。”刘浓微微一笑,倾水泼珠,激得茶香四溢,声音渐缓:“此二国,一者信奉阿胡拉,一者信奉安哥拉。因时隔久远,吾之所闻亦甚鲜,却不知最终何人得胜?米底王国,亦或乌……”
“当然乃是米底王国,阿胡拉光辉照耀下的米底王国。据《阿维斯塔》所载,信奉黑暗与罪恶的乌……乌拉尔图已然烟散。”伊娜儿容光焕发,眸子皎洁,亮若星辰。
“然也,米底王国。”
刘浓洒然一笑,捧起茶碗徐徐一荡,深深吸了一口茶香,心胸豁然洞开。此茶虽非烹煮,但茶叶乃是革绯携来的华亭龙井,经滚水一泡,芬芳清香渗神入髓,教人恍觉置身于江南烟雨中。据革绯言,此茶乃舒窈亲手采摘。伊人情深,茶叶香透,成都侯浅浅抿了一口,暗自回味,淡声道:“光明即乃秩序与稳定,黑暗即乃动荡与混乱,然否?”
“然,然也。”伊娜儿嘴唇蠕动,眸子微澜,此乃《阿维斯塔》最终教义,更甚于善良与罪恶,稍稍一想,遂又补道:“善与恶现于光明与黑暗,秩序与稳定必将战胜动荡与混乱。是以,羯人为奴,阿胡拉天神赐于光辉照耀!”
二人所言乃本末之道,伊娜儿所言乃善与恶体现于外,而刘浓所言则是事物根本,并不冲突,不过乃是由浅入深之理。伊娜儿之所以补足,乃是因其过于震惊。
“甚好!”
刘浓将茶碗一搁,注视着伊娜儿,沉声道:“然,汝仅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为秩序与稳定?何为动荡于混乱?信奉阿胡天神之米底王国即若我汉家,世代劳耕,春播秋获。信奉安哥拉之乌拉尔图即若胡人,飘荡于野,逢秋肆掠。汝仅知其为奴,却不知,胡人之本性已然千年,杀戮与抢掠也已千年,深存于灵魂烙印之中,乃其根本所在!阿胡拉,阿胡拉,嘿嘿……”言至此处,未再持续,目中锋剑,冰冷、决绝!
“安哥拉,安哥拉……”
伊娜儿嘴唇开阖,不住念叨,眸光一点一点焕散,浑身轻轻痉挛,渐而,眼眸中泛起泪水,颗颗晶莹的泪珠儿扑簌簌滚落,她却半分不觉自己正在哭泣,犹自颤声道:“两百年了,两百年了……莫非,莫非,由始至终即乃,即乃……”
“即乃荒谬!”刘浓冷然接口。
闻言,伊娜儿的身子瞬间一软,渐渐的,竟然坐不住身,只得掌着矮案边缘,借力不倒,脸上爬满了泪水,瞥了一眼刘浓,复看了看自己怀中的火焰,再瞅了瞅案上灯火,悲声道:“两百年!十余代祭司不远万里而来,躬身匍匐:传道、行医、治善、劝理、明性、启慧!两百年!圣火之光为何照耀安哥拉两百年!!”
“唉……”
刘浓默然一叹,对其所言圣火他亦有所知晓,其教义崇尚团结,其教义尊崇秩序与稳定,其教义反抗罪恶与黑暗,然,其教派却流离于中土数千年,无它,多为皇权所不容!然,而今其教尚未如同千年后的那般森严,亦未如千年后那般缔造了辉煌的汉人强国。
良久,良久。
脸上泪痕默干,抽泣声轻微,伊娜儿抬起头来,抱着权杖,定定的看着刘浓,光洁的喉咙微微滚动,哑声道:“多谢成都侯,始至而今,伊娜儿方知神明之意乃何,方知圣火之光为何指引伊娜儿西行!多谢成都侯启慧于伊娜儿!”言罢,缓缓起身,柱着权杖,朝着成都侯按着左胸,深深弯身。
“罢了!”刘浓淡然的摆了摆手。
殊不知,伊娜儿却未起身,弯腰道:“成都侯乃圣火垂青者,乃神明所赐先知智者,伊娜儿不敢有瞒先知,此番西行,一者乃为见闾柔殿下,欲恳请殿下北归,复将圣火之光点燃于浚稽山。一者,即为解心中所惑!”
先知……仅一席话语便成了先知?刘浓啼笑皆非,捧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泼了满襟,讪讪的将茶碗放下,扫了扫衣襟,漫不经心的道:“闾柔居上蔡,并无人禁锢。然若欲北行,唯恐为石勒所获。而此,并非刘浓愿见!”
伊娜儿心思瞬间百转,随即了然:闾柔之所以南下,即因石勒欲与柔然人联姻,从而共伐代州。而代州之地为鲜卑人占据,若石勒靖平代州,势必携裹柔然人齐下江南。稍徐,她理了理心神,答道:“先知但且宽心,如今羯人虽背弃了圣火……非也,圣火与罪恶不两立!光明势必荡涤黑暗,是以……是以,拔乱反正!”老半晌,她方想起措辞,遂后,补道:“然,若欲北归浚稽山,伊娜儿自可护得殿下周全。”
刘浓冷声道:“如何得护?”
伊娜儿道:“身为大祭司,当擅医术,伊娜儿之医术虽不至肉亡人、焕白骨,却自有独到之处。伊娜儿若行调理,无人可辩得闾柔殿下。再则,羯人尚不敢为难伊娜儿。”言至此处,眸子一转,察了下刘浓的神色,见其意动,她的心中却转起了另一念,遂轻声喃道:“然,而今,伊娜却不愿北归,恳请先知,且容伊娜儿将圣火之光播于豫州!此举方乃……方乃拔乱反正!”言罢,斜持权杖,默然跪落于席,深深万福。
刘浓凝目沉思,心绪电转,继而,蓦地思及一事,眼睛豁然一亮,急急地道:“汝之医术,莫非亦同方才之火?”
“非,非也……”伊娜儿脸颊一红,声音微颤。
“唰!”
成都侯猛然按膝而起,垂目伊娜儿,目光如炯若束,扫得伊娜儿缩了缩白晰的脖子,蜷了蜷玲珑凸致的身子,心中怦怦直跳,暗忖:‘先知好似喜色,帐中尚存绝色女子!若,若真是如此,伊娜儿该当何如?伊娜儿,伊娜儿……’她乱乱的想着,愈想,浑身抖得愈厉害,眸子游离,暗觉手脚发软,脸颊滚烫如火。
“咕噜噜,咕噜噜……”便在此时,刘浓暗觉喉咙干涩,抓起案上茶碗,胡乱饮了一气,茶入胸中,荡平如潮思绪,复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心神,淡然道:“吾有一求,望汝莫弃!”
“啪!”
火焰权杖再次坠地,伊娜儿小嘴微张,眉目惊赫……(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九章 情怯如斯
灯火轻挑,气氛微妙。
伊娜儿花容失色,浓密娟长的睫毛不住轻眨,眸子宛若深蓝色的湖海,明黯之间,时而浅泛涟漪,俄而默荡惊澜。当权杖坠地时,清脆的响声激得她浑身蓦然一颤,身子情不自禁的微微后仰,继而,仰着俏脸看向长身而立的成都侯。
长长的金发泼洒于身后,拖委曳地。左掌反撑于席,右手则不由自住的按上了胸口。她身上的白袍颇是宽松,因身子呈斜,白袍亦随即下垂,顿时凸现出曼妙的身姿。再则,复因其白袍独特,前后左右皆有分叉,故而,笔直修长、葱嫩赛玉的长腿浅隐弱现。恰于此时,夜风不知起于何处,缓缓缭着美人长发,瀑洒如雪,搅动着脉脉异样、几许惊悸。
此间澜静,芳蔼羞涩,此间嫙旎,娇靥怯怯。伊娜儿脸颊红透,吐息微弱,眸子闪烁,一时间,异域风情尽显。而此刻,成都侯却仿若未见美人情怯,与伊娜儿稍作对目,即行徘徊来去,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挽于胸前,步伐略显紊乱,剑眉时皱时舒,继而,脚步一顿,徐徐转身,面向伊娜儿,沉声道:“汝若可为刘浓行二事,吾当助汝一臂之力!”
“二事?方才唯一事……”
伊娜儿更惊,樱唇微启,眸子晃来晃去,恰若茕兔乍惊;待见成都侯一脸决然,心中由然一悲,暗泣:‘呜呜,伊娜儿,伊娜儿,汝之先辈不远万里跋山涉水,舍生却死皆为传道也,汝当习之,若,若……’想着,想着,心乱如麻,顺着他的眼光一瞅,却凝于自己浑白若玉的腿上,霎然间,脸颊尽红,若欲滴血,下意识的拢了拢白衫,欲将腿遮住,殊不知,因她心中过于悲惊,手指颤抖不休,竟然几番也未能成行,且将袍子撩得更开了一些。
当是时,大祭司乱了,眸子羞恼,鼻翼轻颤,眼泪汪汪,泫然欲涕。继而,恁不地一眼瞥见卧于身侧的火焰权杖,眸光陡然一滞,稍徐,慌乱的神情渐渐平复,默默坐直了身子,将权杖拾起来,紧紧的斜抱于怀,未看刘浓,弯腰万福道:“却不知,先知所言乃何事?”其声微颤,凛然决绝。
刘浓并未将伊娜儿的一番苦苦挣扎看在眼里,他的心中早已翻江倒海,闻言,默然落座于案后,凝视着对面的伊娜儿,半晌,轻声道:“若有一人,魂陷囫囵,命却犹存,不知大祭司能否施救?”
“魂陷囫囵,命却犹存……”伊娜儿轻轻喃着,眸子唰来唰去,璇即,心中蓦然一明,暗想:‘然也,如今之势,伊娜儿恰乃魂陷囫囵,命却犹存,尚且身负重任。’想着,眼眸羞惭,神情却正然,直视着刘浓,淡然道:“命既尚存,便可有救!”
“果真?”刘浓剑眉一跳,中目吐光,身子微倾。
二人对案而座,间隔不过数尺,他一倾身,目不可视之压抑扑面而来,伊娜儿暗觉浑身上下若坠泥潭,又似为高山重影所拢,眸子一低,盯着怀中的权杖,细声道:“魂融于命,命辅以魂,命若尚在,当持正辅魂,如此方可证见光明。”声音越来越平稳,在她的心中,献身于魂,恰似证见光明。
闻言,刘浓剑眉紧皱,暗暗思索一番,虽难解其意,但却知有救,于是乎,双手抬起,按着矮案,身子倾得更斜,直勾勾的看着伊娜儿,沉声道:“若大祭司可了却刘浓心愿,他日,刘浓绝不食诺。”状若饿虎,即欲扑噬。
“唉……”听闻刘浓唤她大祭司,伊娜儿幽幽一声暗叹,摸索着杖首火焰,蓝眸深邃如海,继而,悄然抬目,看了一眼刘浓,而后,径自起身,四下寻了寻,走到榻边,拾起一方白巾,将权杖细细一裹,璇即,轻步行至帐中角落处,垫着脚尖将权杖挂起来。动荡之间,伴随着白袍开阖,浅浅露着玉嫩长腿与纤细莲足,极其缭人。
刘浓怔住了,凤眼微眯,目光则追逐着她的身影,时而往东,倏而走西,神情却有些不知所谓。
稍徐,伊娜儿好似对着权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交叉于胸前,喃喃低语几句,随后,回头与刘浓对视数息,继而,面泛浅红,眸露娇羞,而后,匆匆转走目光,叠步行至帐帘处,悄悄揭开帘一看,但见一群白袍铁甲远远守护着,尚有一抹樱红参杂于其中,暗忖:‘他思虑的倒也周全,已然摒退了众甲士与那绝色女子……’
将帐帘一闭,暗觉耳际火烫,浑身轻轻颤抖,脚指头亦不听使唤的磨来磨去,便闭上了眼睛,须臾,睁开眼来,眸子浩洁若雪,光辉璀璨不可直视,渐而,端手于腰,慢慢转身,凝视着自己的脚尖,款款走向神情怪异的刘浓,待至案前,身子巧巧一旋,默然落座,细眉浅弯,挑了一眼成都侯,虽心意已决,却终究羞涩难耐,遂又起身,背对着刘浓落座,而后,轻解罗裳,缓卸衣巾……
火光轻吐,香肩浅露,白嫩若婴儿,凝脂滴露。玉指拔金发,微微荡漾之际,更衬得玉背婀娜,晃得人直欲迷眼。刘浓心中怦然一跳,剑眉随即一抖,暗觉喉咙干涩,手脚微僵,璇即,眼见她即将尽卸身上衣衫,裸呈于眼前,赶紧一声轻喝。
“且住!”
“嗯……”伊娜儿浅浅一声喃,正解着亵衣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心想:‘莫非,莫非,他欲观伊娜儿呈面却衣?’思及此处,暗中羞恼不已,而后,眸子一低,瞥了一眼现下的自己,只见玉椒酥挺,纤细小蛮腰不堪一握,尚有几缕金发缠绕于腰间,缓坠于腿际,更增明艳,引人暇思。
纵然乃是自己看自己,也不由得暗赞:‘若言姿色,伊娜儿不输于人,然,然则,他岂可……岂可如此轻亵伊娜儿……’想着,想着,蓝眸汪雾,颤声道:“成都侯,汝,汝乃先知智者,何苦,何苦羞辱……”语难持续,香肩战栗,双手环腰,松松托着不住下滑的亵衣。
灯下观美人,娇羞无限限。
“唉……”刘浓却怅然一叹,拾起案上茶碗,一口饮尽,遂后,背转过身,细细一阵沉吟,却不知她为何如此,半晌,只得轻声道:“汝曲解刘浓之意也,何需如此!”
“曲,曲解……”伊娜儿眸子闪来闪去,璇即,亦不知想到甚,竟然豁地转身,一眼却见刘浓背对而呈,神情蓦然一怔,渐而心中微微一定,情不自禁的拍了拍胸口,抖得玉色峰峦一阵疾颤,得见此景,澎湃羞意滚滚袭来,俏脸乍红乍白,继而,恍觉凉意渗髓,忙不迭地的将臂弯上的白衣往上拢,殊不知,白衣一角却挂于矮案上,她用力一扯,即闻“嘶啦”一声裂响。
伊娜儿呆怔,默默的看着半片衣衫,泪珠儿一颗一颗的冒出眼湖,朴簌簌直坠。背对她的刘浓未见其景,却知定然有异,继而,听见她轻微低泣,便稍稍侧首一看,但见矮案一角软着一缕残衣,雪嫩的手臂浅露,而地上的影子凹凸毕现。
刘浓心中一转,即知其因,当即起身,阔步行至榻边,寻了套自己的月白长衫,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转过身来,走向伊娜儿,待至其面前,徐身落座,并将月白长衫罩于她的身上,轻声道:“吾之意,乃有一人因病久患,长眠于榻,意欲请大祭司施以援手,却非,却非……”言至此处,一顿,未再继续,默然退至案后,眼观鼻、鼻观心、心念华亭,情系那个陷身于梦中的女子。
“却非,果非……”长衫及身,伊娜儿浑身由然一暖,紧紧的拽着衣襟,将自己包裹起来,待至全身上下无一丝显露,方才舒了一口气,转念间,羞意又层层袭来,粉嫩玉颊寸寸红透,延颈秀项如被万千火针轻刺,眸子不住扑扇,未看刘浓,仿若喃喃自语:“怎可,怎可如此!岂可,岂可如此!!伊娜儿,伊娜儿……”喃着,喃着,细眉疾疾一挑,怒视刘浓。焉知,眸光所及之处,却乃一碗泛着徐徐清香的茶,渗人神魂。
不知何时,刘浓已跪坐于其身侧,捧着一茶碗,递给她。伊娜儿缓缓抬目,凝视着成都侯,待见刘浓面正色危、目光纯和,并无半分嘲弄之色,羞意与恼意渐褪,复觉喉间微涩,不禁捧住茶碗,却未就饮,十指感触着碗间暖意,眸子渐作柔和。
茶汤碧透如玉,浅浅映着娇媚颜色。
刘浓淡声道:“方才,大祭司何为,刘浓未观亦未闻。一如前言,大祭司若可助人,人恒助之。”
“此乃何物所酿,其香醉人,若置雨后空山。”伊娜儿捧起茶碗,眸子微阖,细细的嗅着茶香。
刘浓笑道:“盏茶而已,名曰:龙井,生于江南华亭。”
伊娜儿问道:“江南,烟雨之地么?”
“然也。”刘浓答道。
伊娜儿品了一口茶,闭着眸子,默默沉神,一直凝着的细眉缓缓绽开,轻声道:“成都侯所言之病患失魂者,身居何处?”
刘浓目光一震,答道:“即于江南,华亭。”
“若是如此,伊娜儿愿赴江南一试!然则,伊娜儿之意,乃为一观江南烟雨,亦为失魂之症而往,却非……”言至此处,伊娜儿睁开眼来,眯着湛蓝湖海,将刘浓的身影投入其中。
大祭司神情倔强……
刘浓微微一笑,提着茶壶注水,淡然道:“刘浓,从不食言!”
伊娜儿细眉微扬,冷声道:“尚有何事?”
刘浓捧着茶碗,徐徐一荡,待茶香透魂之时,瞥了一眼她,正色道:“待大祭司至江南归来,届时,闾柔若愿北归浚稽山,大祭司可否一道同行,且替刘浓转呈一封书信于郁久闾骨。”
伊娜儿披衣在身,心神尽复,默然一思,即明刘浓之意,冷然道:“郁久闾骨虽乃柔然之王,奈何,浚稽山距豫州足有数千里,且柔然人此时臣服于鲜卑,诸此种种,汝之意愿,断难成行!”
其言非虚,浚稽山位处代州,为鲜卑人所控,且毗邻石勒辖境。纵然,因石勒失陷了闾柔,而柔然人也极为重视联姻,是故,已然不与石勒往来。然若欲使其与刘浓为谋,远隔千里反击石勒,不缔于痴人说梦。
刘浓抿了一口茶,慢慢搁下碗,微笑道:“大祭司所言甚是,然,想必大祭司若至浚稽山,当可助刘浓一臂之力!”
伊娜儿道:“光明岂可照耀安哥拉!”其言愤怒,其意羞恼,继而,嘴角一挑,冷声续道:“若是如此,伊娜儿何需成都侯襄助?”言至此处一顿,冷眉微挑:“若成都侯意欲逼令伊娜儿,伊娜儿别无所择,唯有,唯有,赴死而明志!!”言罢,将手中茶碗往案上一搁,挪着腿臀,默退半步,而后,拢了拢衣襟,神态凛然不可侵犯!
“大祭司,此言差矣!”
刘浓不为所动,却抬起眉来,注视着伊娜儿,目若沉渊,声音轻柔:“道之一途,可直行取之,道之一途,亦可曲而觅之。如今之汉地,罪恶弥漫,烽烟千里,是故,刘浓舍却江南之繁华,置身于此,历经数载,方有豫州!敢问大祭司,舍身为道,舍身从善,此乃光明乎?”
“然,然也。”伊娜儿眸子微闪,下意识的紧了紧胸口衣襟,遂听刘浓复道:“刘浓之所愿,唯有江南,北地之江南,汉家之江南。大祭司之所愿,唯有光明,善良之光明,咏歌之家园。刘浓可舍身,想必大祭司,亦如是。”说着,瞥了瞥地上那一缕残衣。
“然,然也……”伊娜儿脱口而出,徐徐侧首,看着那一撕两半的残衣,不由得,痴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章 顺势逆取
凝月弯眉,碎星缓睐。幽静的夜,恰若越女浣纱于星河畔,辰星缭动若皓腕,身影悄落画中,明眸对星月,各见寂寥。
帐内不闻声,帐外铁甲营。
稍徐,帐帘一挑,内中灯火悄然乍泄,于帐外投下一道斜锋,刘浓踩着斜斜灯影而出。当即,远远侯着的红筱与众白袍甲士迎上前来,红筱眉梢微翘,亦如天上钩月,嘴角浅弯,恰似莲苞绽湖,内中笑意饶有兴致。
刘浓与她的目光一对,剑眉若不可察的一挑,璇即,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遂后,摒退众甲士,细细叮嘱红筱,命其亲自护送伊娜儿入上蔡,待伊娜儿见过闾柔之后,即刻南渡江南,替桥游思诊治。
“郎君!红筱,红筱定不负此命!”
听闻伊娜儿可诊桥小娘子之疾,红筱神情蓦然一怔,继而,俏脸洋满欢欣,眼眸却眨着薄薄泪雾,声音也微微颤抖。在她的心中,桥小娘子陷梦眠寐,她乃桥小娘子护卫,其责自然在她。况且,昔日,桥游思曾有一段时日长眠且无息,她遵照桥游思的遗令,竟然险些将那可怜的女子化了。幸而,郎君归来的及时,不然,百死难赎其咎。每每思及那一日,她心里便充满了负罪感,且深深后怕。
刘浓见红筱泫然欲泣,心知她定然忆及往昔,想起那日的情景,芳魂若雪的桥游思孤零零的躺于柴薪中,他心中不由得猛然一恸,揪心难耐,目光寸寸内缩,转念间,却不愿红筱对此深咎于心,遂微笑道:“且携两百炎凤卫一道同行,待游思醒来,汝即留在华亭,好生照顾她,勿需入北地。”
“是,郎君。”红筱眸子一垂,眼泪无声坠落,郎君未言能否治好,却命她好生照顾桥小娘子,此乃安抚之意,她岂会不知。当下,撇过头,默默拭去泪珠,待回首之时,笑容已然绽放,朝着刘浓深深一个万福,而后,默然转身,召集炎凤卫去了。
这时,一直在帐内偷听的伊娜儿挪步出外,抬头看着天上繁星冷月,轻声道:“成都侯乃何人也,情深如斯?失魂者乃何人也,竟教成都侯抛忘国事而唯她!”
“刘浓并非圣人,家若不存,何谈国事!”
刘浓声音低沉,也在仰望苍月,但见星光浅眨,恰若游思媚眼,唯见冷月浮海,正似游思云眉,心中则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往日初见,那个善良而虔诚的女子,正为其弟祈福于飞石,便是那揪心拔魂的一眼,此生便唯余初见。
伊娜儿睫毛一眨,歪着头看了一眼刘浓,但见成都侯半边脸辉于星光下,细长的剑眉微凝,嘴角却浮着笑,笑容虽淡,却暖人心神。她自幼即侍奉阿胡拉,一片冰心若雪纸,不知人间情、爱为何物,但于此时,她却仿若通慧至心灵,不禁微微一怔,遂后,紧了紧身上月色长衫,细声道:“情之一物,即若善。由善而观美,唯善而存心。”
刘浓嘴角一挑,未予接言。
伊娜儿一直注视着他,见了他那莫名而诡异的笑,当即心绪百转,继而,不由得好生气恼,猛地扭过头,斜剜孤月寒星,冷声道:“成都侯乃智者,为何却一再嘲弄伊娜儿?君莫非不知,唯善而至美乎?”说着,喃出一窜胡语:“诸般行为法,发乎于心,存于乎善,善观天下而美,有喜怒哀思悲恐惊,此乃情之由发,是为善;恶生念发,不见其美,不知其善,唯存贪、欲、损……”
华月泄水,一派静谧,身侧伊人,细语低喃。莫名间,刘浓心若平湖波澜不惊,并非为伊娜儿所念经文,实为此景足以缓神。成都侯负手于背后,勾起一抹笑容。
稍徐,红筱复来,已命炎凤卫等候于营外,并牵来两匹马。大军露宿于野,最忌营中奔马,最忌营中喧哗,是以她的脚步落得极轻,马蹄踏行也亦无声,即若一束艳红,默然切入夜中。
临别,伊娜儿深深的凝视着成都侯,半晌,未作一言,待翻身上马之际,夜风悄来,掀起月色长衫,动荡之间,腿间徐浸微凉,当即用手扯了扯长衫下摆,神情却由然一怔,渐而细眉微颦,腮泛桃红,眸子扑扇了两下,回过身来,定定的看着刘浓,轻声道:“且待来日,伊娜儿定将此衫归还!”
“噗嗤……”红筱嫣然一笑,掩了掩嘴。
闻笑,伊娜儿顿时羞恼难耐,狠狠的盯了一眼刘浓,复讪讪的瞥了瞥红筱,心中五味陈杂,难以一言而续,璇即,抱着权杖,咬着嘴唇,勒转马首,徐徐嵌入夜幕深处。
红筱紧随其后。
待二女离去,刘浓身心一松,转身入内,将将落座于案后,即闻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嘴角一弯,笑道:“且进!”
正在帐外徘徊的荀灌娘眉梢一拔,当即挑帘而入,按着腰剑,边走边道:“灌娘此来,并非聆知艳闻,仅为得知青州战事!”方才,伊娜儿临走时,身着刘浓的衣衫,她也看见了,心中极为不屑。
“唉……”刘浓默然一叹,也懒得解释了,神情一肃,冷然道:“十余日前,石虎率八万大军围取广固……”
“曹嶷何在?”荀灌娘细眉凝川,落座案前。
被荀娘子打断了话语,刘浓却并未在意,沉声道:“据闻,曹嶷已中伏身亡,广固仅余八千守军,断难抵挡石虎袭取!”
“若是如此,石虎后背之危即解,东海、下邳、广固互呈倚角之势即失。君之妙策,已然付之东流!”荀灌娘凝眉深思,细长的手指不住轻叩剑锷,若广固尚存,石虎率军南侵,不过乃自行钻入牢笼而已。但广固一失,石虎后顾无忧,如若尚存军于广固,便将危及刘浓侧翼。
刘浓提起案上茶壶,缓缓注水,抿了一口凉茶,微寒之意入喉填胸,心神经此一激,却愈来愈明晰,紧皱的剑眉徐徐放开,冷声道:“广固城坚,石虎即便引大军袭取,伤亡势必已然惨重!其人嗜杀、野心甚伟,却非莽撞之辈,岂会贪图眼前之利!君且度之,若易位而处,君当何如?”
闻言,荀娘子柳眉一挑,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刘浓的茶碗里蘸了蘸,遂后,于乌桃案上东划一个圈,西戳两个点,嘴角微扬:“下邳存兖州军两万余,东海聚镇北军与琅琊郡军几近三万。石虎此番南侵,其意并非青州一地,实乃强取徐州,若可击溃下邳与东海守军,一路抢掠,待至历阳郡,即可兵威建康。”
说着,粉脸煞雪,手指在案上点了两下,续道:“届时,横江渡、广陵渡皆失于其手,纵然无舟南渡,亦必将渡口附之一炬!而建康震动之下,何人敢言北伐?”言至此处,冷冷一笑,手指由南往北斜斜一挑,冷声道;“势若如此,我豫州便孤悬于大江之外!我若乃石虎,定然趁势驱骑北掠,一路袭取庐江、淮南,渡大河,入汝阴,进上蔡,摧城拔志!复趁大胜之势,调头一击,纵然难以溃尽豫州军,亦必使江东之虎人心尽失!他日,若石勒败慕容廆于蓟城,内忧稍却之下,便可倾力合围,暨时,豫州即亡矣!北地即亡矣!仅需数载,平复代、凉二州之后,便可横渡大江,取建康如探囊!”
其声抑扬顿挫,其言赫人听闻!
“荀帅,言之有理!”刘浓满脸冰寒,身子微倾,凤目眯成了一条线,凝视着案上零乱的痕迹,嘴角却自始至终挂着森然的笑。
长长一番剖悉,荀灌娘眸子吐辉,光芒逼人,顺手拾起身侧一截白巾,擦了擦手,淡然道:“然若欲取东海与下邳,并非易事!郗公与石虎交战多年,亦非易与之辈!我若乃石虎,岂会不知聚则胜、分则败之理!故而,吾取城而不守城,吾嗜杀而不容人,吾携裹大军于身,进可言战,退可言守,奔可言袭!若可任取东海、下邳之一城,胜负……便已然在掌!”
言罢,嘴角上扬,瞅了瞅刘浓,见成都侯身子越倾越低,心中暗自一笑,转眼之时,眸子却由然一滞,凝于手中白巾,继而,嘴角弧线悄敛,樱唇愈抿愈薄,渐而,亦不知想到甚,浑身蓦然一个激淋,飞快的将白巾一扔,嗔道:“此,此乃何物?”说着,怒视刘浓,脸颊却红透了。
“嗯……”刘浓正在细细思索,乍闻惊声,慢慢抬起头来,不解的看着对面的荀娘子,眼神澄静如水。
荀娘子见他犹呈泰然自若,心中顿时恼了,斜斜飞了一眼案上白巾,怒道:“成都侯,此乃军营,此乃国之大事,此乃万民之存亡!汝,汝岂可……岂可,岂可如此也!”委实难以措辞,心中则乱乱的想:‘怪道乎,那胡人女子身披他的衣衫,原是如此,如此,如此不堪……’想着,想着,暗觉浑身上下麻痒难耐,不禁一手按着腰剑,一手按着胸口,呈防备姿态。
刘浓愈发不解,眼光扫来扫去,继而,猛然顿于案上半截残衣,眨了两下眼睛,心思一阵电转,即知她为何恼怒,细细一思:‘莫非,莫非她以为我持强凌弱乎,唉……’思及那种场面,成都侯心生怪异情素,却不知该如何作解,只得暗暗一叹,随手捉起茶碗,看也不看,囫囵一阵饮。
“咕噜噜,咕噜噜……”喉结滚动,茶水尽泄入腹,刘浓将茶碗一搁,淡然道:“且议军情!”
“汝,汝……”殊不知,荀灌娘却将眸子瞪得浑圆,指着刘浓,语难成声,满脸绯红。
“何如?”刘浓耸了耸肩,渐而恍然大悟,方才所饮之茶,正是荀灌娘蘸手之茶,思及此处,不由得瞥了一眼她那修长如玉的手指,喉结滚动了两下。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荀灌娘冷冷一哼,柳眉倒竖,杏眼吐火,面红若朱,待见刘浓凝视自己的手指,心中怦的一跳,赶紧缩回来,“唰”的一声,拔出腰剑,搭在刘浓的肩上,喝道:“汝,汝安敢戏我!”
“唉……”刘浓长长一叹,伸出两根手指拔开她的长剑,转念时却想起一事,不由得微微一笑:“昔年,你我初逢于建康,荀小娘子便以此剑指问刘浓,如今,何其类似也!”
二人俱乃心慧过人,念头瞬息百转,荀灌娘也想起了往事,怒色渐褪,笑容浅起,徐徐将剑一收,“锵”的一声归鞘,沉声道:“君之美人何其多矣,何苦再惹人心殇!”
刘浓正色道:“刘浓知也,此间无事!”
“如此便好,且议军情。”荀灌娘语声低微,理了理额间红巾,眸子轻闪,神情微怅,幽幽叹了一口气。
“且议军情。”刘浓皱了皱眉,神情无奈。
稍徐,二人互一对视,刘浓干咳一声,荀娘子转走目光,凝视着案上渐干水痕,轻声道:“如此一来,我军当依计行事,尾蹑石虎之后,将其截于徐州境内。”
刘浓道:“夫战者,本无既定之事也,唯披肝戴胆、顺势逆取,方可从容于战!届时我蹑其尾,断其北归之路。下邳与东海联壁成营,阻其南下肆掠……”
荀娘子道:“石虎取广固,非一朝一夕可为。我军虽失广固,却获其时!届时,安南将军桓宣必可及时抵达,截其东逃。三方合围之下,石虎唯有一途!”微微一笑,恰若百花盛开,续道:“东之天,乃大海……”
“然也!”(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章 名将对弈
永昌元年,七月二十一。
石虎携八万大军强取广固,郗愔与曹豫率八千守军与城中居民殊死抵抗,历经八日鏖战,广固城陷。石虎得城之后,因久战而生戾,遂纵军屠城。是日,杀声震天,惨呼哀野,城中十余万汉民为石虎屠戮一空,璇即,纵火焚城。
滔天之火,熊熊燃烧了三日,青州第一名城钩陷于泥。其间,郗鉴与谢奕曾率四万大军意图援赴广固,待至琅琊郡,忽闻广固已然陷落,郗鉴与石虎交锋多年,素知其人极擅奔袭,唯恐徐州有失,遂勒军回下邳,且命谢奕引军归东海,静待石虎前来,决一死战。
八月初一,时节白露,斗指葵,澜雾凝露。
刘浓率四万豫州军,蹑石虎之尾,横跃兖州抵锋青州。待至广固境内,雾重秋深,四野所见唯余一片茫茫。大军绵行于其中,宛若雾中巨龙,雷隼侦骑扑向四面八方,不时得闻,马蹄落响如雨,侦讯飞散如雪。
“报……回禀将军,距泰山郡八十里,距广固五十里,东西无敌……”
“报……回禀将军,广固已陷,城中犹漫烽烟,尸垒横天……”
“报……回禀将军,石虎大军已然南下,观其营垒旧灶,约有七万之数,南向三十里无敌……”
“报……”
闻听侦讯不绝于耳,成都侯满脸凝霜,刀唇越抿越紧,策马奔至一株巨大的桂树下,抬头仰望,时逢八月,本当桂香凝露,此时却有阵阵腐臭随风袭来,但见树上密密麻麻挂着具具尸首,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无一例外俱乃头下脚上呈倒挂姿式。老者双目已失,中有紫斑凝珈;少者年约四五,浑身干瘪若枯木,显然曾为火焚;女者最为惨烈,已失其头,并失其胸,复观其下身,糜烂腥腐。
风来,卷起轻飘飘的尸首,荡来晃去。荀灌娘眉头紧皱,银牙暗咬,挥了挥手,当即便有士卒爬上桂树,斩断绳索,取尸埋土。刘浓未作一言,按着楚殇的手却在轻轻颤抖,凑近树身一看,只见其上刻着一行小字:汝若来,必将悬身于此!
这时,一名雷隼卫由北奔来,待至近前,看了一眼正行忙碌埋尸的同袍,皱着眉头想了想,沉声道:“回禀将军,一路往北皆有悬卧之尸,难以数计。”
“嘿嘿……”刘浓冷冷一笑。
荀灌娘也看见了那行小字,细细一思,纵马靠近,轻声道:“石虎此举乃示之以威,妄图以暴戾赫我三军!因此,其人想必已知洛阳惨败,且已揣度我军必然尾随其后!其意,或将反身一击!”
“赫我三军,反身一击?”刘浓从盔缝里逼出一声冷笑:“其人若欲反击,岂会留字于我?”
荀灌娘道:“不然,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刘浓稍作沉吟,冷然道:“虚实难测,唯不变以应万变,我自南行,纵然其来,铤战而已,有何惧之!”
荀灌娘暗自思索,确如刘浓所言,十余万大军撩战于野,若非相差数倍以计,以豫州军之战力,未中伏之情况下,胜负当在战术运御之间,并非人多即胜,再则,石虎调头反击,若一时难胜,必为郗鉴插背夹击,而此,正中刘浓下怀。石虎乃何人,岂会如此不智?然则,其意在何?
女将军柳眉微凝,璇即,扫了一眼身后大军,恍然而悟,轻声道:“一路南行,俱现赫闻。我军半数乃各郡、坞之辅军,并非白袍精锐战卒,时日一久,恐乱军心。一穴之溃,足溃千里,如今之计,理当鼓战!”说着,向刘浓挑了挑眉,若论鼓战三军,她不在行,成都侯殊胜!
“鼓战……”
刘浓一怔,鼓战需在战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现下便行鼓战,复再追袭数百里,唯恐白袍气泄,便有些犹豫,但他匆匆一瞥身后,只见赵愈等人俱露异色,显然想起了往昔石虎之暴戾!豫州军非同胡人,胡人南侵作战,可不携粮草辎重,一路抢掠即可,而此,即乃胡骑难制之所在!但豫州军跨州作战,若行纵兵抢掠,与胡人何异?是以,辅军便不可或缺!
荀娘子所言在理,此乃战矣,深战于心,不可不鼓!当下,刘浓暗中作决,猛地一挥手,传令兵遂将令旗摇动,璇即,“呜,呜呜……”苍劲的号角声铺满天空,随雾杳传,数万大军闻声而止,而后,将校奔走,曲都纵马,三军霎时一静,落针可闻。
“蹄它,蹄它……”
即于此时,刘浓纵马奔至高处,遥视十里大军,于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拔出楚殇,就着初升红日,斜斜勒起马首,“希律律……”飞雪人立而起,刨着前蹄,放声嘶哮。蹄尚未落,即闻刘浓猛然一声大喝:“三军何在?”
“在!!!”
三军雷涌喷潮,猛烈的暴吼声乍裂于红日白澜之下,铁甲锵锵,肃杀横原!经得白袍这一吼,各郡、坞辅军原本暗怯的心神,顿时为之一震,纷纷看向那一片片汹涌的白色怒涛,眼中露出希冀之光。数载以来,白袍所向无敌、战无不胜,且于轩辕关外,以寡敌众,尽屠胡人六万强军。殊此荣耀,声震九州!虽仅白袍一面,然,何人不向往?
蹄落,刘浓剑指大地,高声道:“此乃何地?”
“吾之家园!!”荀灌娘拔剑随应。璇即,诸将挺枪、斜槊,万军拔刀,即见得,寒光一片一片闪起,倾刻之间,十里方园顿变刀山剑丛、戟锋枪林,旭日辉于其上,绽光吐煜,晃得人睁不开眼。
刘浓扬剑再问:“此乃,何地?!”
“吾之家园!”、“吾之家园!!”
“吾之家园!!!”声声暴吼撕裂长空,恰若怒海疯卷,一浪盖过一浪,浪浪袭天,其声壮烈,其意狂噬,万千辅军亦随同怒哮,声音愈来愈裂。
待得三军一歇,刘浓剑指漫野焦尸,纵声吼道:“此乃何人?”
孔蓁扬着长枪,娇声喊道:“吾之同胞!”
“吾之同胞!!”
“吾之同胞!!!”
须臾间,声声呐喊填苍塞穹,但凡从者无不慷慨激昂,胸中似藏着一条怒龙,正行翻江倒海,渐而,眼珠充血,嘴角豁裂,牙邦暗得格格响,继而,白袍振盾:“霍霍霍!”、“虎虎虎!”狂暴嗜血的意念犹若实质,向四面八方潮射崩开,逼得一群将将飞临上空、意欲觅食的秃乌调转铁翅、仓皇逃窜,更有甚者,一声悲鸣,飘零坠落,其胆已裂!
稍徐,刘浓待万军藏怒于胸,渐呈静水流深之际,缓缓纵着马蹄,提着四尺阔剑,轻轻拍击腿上径甲,震出锵锵声响,其声不重不烈,却极富节奏,恰好击中万军心中鼓点。
渐而,诸将从随,纷纷以剑槊击胸甲,璇即,万军云动,刀击其胸,伴着胸中涛天之意,起伏跌宕。而此一来,怒沉于胸,勃而未发,竭而蓄力,又似绵绵大江,一涌而无际,却非狂裂暴泄。他们凝视着他们的将军,眼神愈来愈沉,越来越凝。俄而,中目炫惑,暗觉漫天红日尽坠于将军之肩,洒下光辉万道,将那白骑墨甲红盔缨揽入怀中。
恰于此际,刘浓慢慢摘下牛角盔,抱于怀中,烈阳轻洒,映着冷凛脸宠,晨风悄拂,缭着背后白袍。成都侯凤目微眯,似含深恸,剑眉浅凝,若聚心悸,继而,四尺阔剑朝着大军徐徐一指,高声道:“此乃,吾之家园。此乃,吾之同胞!此乃,吾之父辈!!此乃,吾之妻儿!!此乃,吾辈之责!!!”
声音越来越高,直拔云裂,继而,猛地一挥剑,斜斩一道寒光,放声道:“吾辈披甲执刃,所为何来?吾辈身后,尚存何地?吾辈若弃,家园何存?吾辈若苟,父母喋血也!!而今,石虎此獠,占我家园、弑我父母、烹我妻儿,吾辈身为七尺男儿,理当尽弑恶獠于野,斩其身,断其魂,绝其恶,复还我家园!!!”
“斩其身,断其魂,绝其恶!”、“还我家园,还我家园!!!”霎那间,怒龙冲天而起,穿破红日,荡涤苍穹。
山呼云从,万军激昂,刘浓置身于怒涛浪尖,眉目若雪,待四海归静,缓缓抬起牛角盔,叩于其首,用力一扯颔领,冷眼扫向四面八方:“前路若乃深渊,我等披甲而往,斩鬼屠魔!前路若乃血河,我等持刃往追,斩魂断恶!诸君,且随吾来!”言罢,不待万军哮动,楚殇猛然一击马臀,风驰电驰,直直插南而走。
“呼,呼呼……”万军默然,喘息沉重,继而,暗积于胸,沉怒于冰雪之中,目光则不若人,唯余冰冷。
“蹄它,蹄它……”
马蹄滚烟向南,白袍起伏若浪,荀灌娘子歪着脑袋看向身侧的成都侯,眸子一眨一眨,暗道:‘若论鼓战,若论擅捕人心,天下间,尚有何人能出其左右!唉,灌娘不及也,灌娘理当从习也,亦不知,何时方可如此……嗯,灌娘不输于人……’正胡思乱想间,却见刘浓将头一歪,看了她一眼,虽然隔着铁盔面甲,但她亦能暗中觉察,成都侯眼中有忧。
孔蓁也在看刘浓,眸子璀璨,满满的尽是崇拜,在她的心中,首崇荀娘子,其次便乃刘浓,概因成都侯乃众所周知的天下名士,下马可纵论诗文,上马即为三军统帅。她尚有个小小的心愿,待得功成名就时,亦当细心觅一夫君,即若刘浓这般,然则,却有不同,需得疼她、爱她,唯她一人!而此想法,即乃荀娘子教诲,不过,孔蓁深以为然……
刘浓自是不知二女心底想法,心中确存隐忧,广固失陷,石虎屠城,郗愔生死不知。昔日,郗愔率军镇守濮阳,若非得自己授意入广固、助曹嶷,其人便已引军下邳,何至于此?若是郗鉴……(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二章 闻战而喜
东海郡又名郯郡,郡治郯城,缔属徐州,曾为徐州刺史部。下邳乃楚王韩信之封地,为楚国旧都,现为徐州州治。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毗邻相依,却恰好分置于青、徐、兖、豫四州之间,东拒青州,西抵澎城、沛郡,北扼兖州,南控淮南、庐江诸郡。南北对峙时,此二郡即为兵家必争之地,任得其一,即可坐镇咽喉、锋指四面八方!故而,自古以来,两地便饱尝烽烟战火,民风极其彪悍!
八月桂花烂四野,一树一树浸香来。
秋高气爽,郯城内外一派安然,整齐宽大的官道两侧植着笔直雍容的桂树,放眼望去,但见红黄簇朵,各尽妖娆。正是踏秋节季,人行于其中,落花凝头香满袖。
间或得见,牛车泊于树下,青牛扫着粗大的尾巴,默默啃食着道旁青草,且不时抬头,挑着一对弯角,凝视着树上红黄二色。待得风来,悄卷树梢,惊落花雨纷纷。车中,有高冠玉面者正挑帘细观,嘴里吟哦有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呸,登徒子!”
道旁之北,一辆华丽的牛车上,娇俏美丽的小女郎正巧巧掂着脚尖,欲摘树上繁花,殊不知,风来惊花落,满头惹凝香,尚未来得及抹去脸上的花瓣,即闻有人咏赋戏弄,当即俏脸含雪、云眉倒竖,叉着腰,反手指向那登徒子,怒道:“汝乃何人?安敢戏我!”喝罢,却见那登徒子满不在乎的挑了挑眉,心中顿时恼了,伸手一摊:“剑来!”
“小娘子,接剑!”即有婢女递来一柄两尺宝剑,当下,小女郎反手擒着剑柄,跳下车辕,萝裙漫卷、秀足凌云之际,已然来到登徒子帘外,秀眉一挑,挽了个剑花,指着登徒子的喉咙,娇声道:“若再戏我,此剑当取汝之首也!”她从城中来,这登徒子便一直尾随她的牛车,待得此地,她摘花,此人便一直窥探于侧,尚且喃喃自语,她早已暗怒存心。
“嗯,小娘子此言差矣……”登徒子喉咙滚动,吞了一口口水。喉间冷寒,他却半分也不惧,毫不在意的耸了耸肩,伸出一只小酒壶,将剑挡开,慢吞吞的饮了一口,哈出一口气,笑道:“人面若花色,花色绽春娇,此乃天赐也!圣人亦有言,食色性也!是而,吾好色而喜色,有何错之?”言罢,弯着嘴角,啧啧有声。
“咦……”小女郎怔住了,烟眉皱来凝去,不知该当一剑剁了他的头呢,尚是一剑封了他的嘴,好生为难。
“哈,哈哈……”不远处传来大笑声,小女郎回头一看,只见一株桂花树下坐着一人,此人背倚树杆,双腿斜伸,头上懒懒的挂着一顶青竹笠,秋阳洒下来,映着他的半张脸,轮廓如刀削。在其身侧亦停着一辆牛车,车旁侍着一名随从,随从怀里抱着一柄丈二长枪,枪尖落着一瓣桂花。
小女郎喝道:“汝又笑甚?”
那人抬了抬脸上的斗笠,提起身旁陶瓮,凑到嘴边,胡乱一阵灌,继而,抹了抹嘴角,笑道:“吾笑此春花,融色于画,却弄剑于帘!吾笑此良人,观画于眼,却存色于胸!二者,何其妙哉!妙哉,妙哉!”说着,举起陶瓮,猛然一阵饮,旁若无人。
而此刻,道旁野花中踏秋的人群纷纷围过来,有男有女,有士族亦有平民,抱臂笑观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掩嘴偷笑者不缺。
小女郎秀眸环瞪,脸上却挂不住了,哼了一声,倒提着二尺青锋剑,窜向自己的牛车,抓着萝裙踏上了车辕,正欲钻帘,奈何委实气不过,回头喝道:“若再笑我,即如此树!”说着,反手一剑,削落花雨如潮。
“咦,小娘子,妙哉妙也……”焉知,她那一剑无巧不巧,却恰好削中她一直攀摘却摘之不得的桂花。即见她的婢女捧着花枝,眨着眼睛,嫣然道:“小娘子,给!”
“哎……”小女郎怔了一怔,银月俏脸唰地一红,继而,瞪了一眼婢女,也不接花枝了,匆匆挑帘而入。
“哈,哈哈……”
“嘻嘻……”
“格格……”
霎时间,众人哄笑如潮。却于此时,那登徒子兴致忽起,便提着一把琵琶挑帘而出,站在车辕上,环目扫了一眼繁花胜景与围观众人,而后,将袍一撩,大冽冽的落座于辕,璇即,懒懒拥着琵琶,就着满野秋花,修长的手指随意拔弄,清脆的曲音顿时飞漫天空,继而,他慢慢咏唱起来:“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青阳七八月,柳衰桂盛容;车马簇云来,螓首惹落红……”
琵琶清伶,歌声悠远,带着一股难言的意味,似嘲若弄,极其复杂,但却令人心怀畅远,但凡闻者,无不各有所思。
坐在车中的小女郎情不自禁的提起剑,将边帘挑开一角,偷偷望去,但见那登徒子意态悠闲的拔弦放歌,其人身袭大紫宽袍,头上帽子歪歪戴,胸口衣襟敞半边,长得却是一番好模样,眉若飞云,目似朗星,鼻若悬胆,唇似弧锋,最是那似笑非笑的嘴角,让人好生着迷,又好生着恼,登徒子便是如此也,小女郎作如是想。
一曲毕罢,只见那登徒子嘴角一弯,缓缓挽着宽大的衣袖,朝着众人团团一揖。
“啪,啪啪。”掌声响起,那坐在树下的人击掌笑道:“大兄此曲此歌意同神合,已得音中三味,几可譬得瞻箦!”说着,又抬了抬脸上遮阳的竹笠。
“是他?”小女郎微惊,暗道:‘他怎会在此地?他唤登徒子为大兄,那登徒子便是……’转眼看向登徒子,却见登徒子慢条斯理的扫了扫袍摆,将琵琶往帘中一扔,淡笑道:“若与他相较,吾自知,尚有不如矣!”
“咕噜噜,咕噜噜……”小女郎转目,却见树下那人举着陶瓮肆意的灌,酒水洒了满襟,他却不管,脸色微红,中目吐光,赞道:“好酒,好酒,若可醉亡于此地,亦然快哉!”说着,瞥了一眼北向,复看着辕上人,笑道:“瞻箦之音,恰若其魂,居江南时,烟雨落花满神清,处北地时,亦然不同!”
“何人,鸣魂于音?”小女郎细眉浅凝,神情却颇是向往。
“呵呵……”却闻那登徒子裂着嘴角一笑,继而,只见他指着车旁随从怀中的枪,淡然道:“即若此枪乎?”
“枪……”树下那人愣了一愣,伸出食指顶了顶脸上斗笠,斜斜瞅了一眼身旁的随从与枪,豁然一笑:“然也,即若此枪!”
“枪……”小女郎秀眉一皱,凝目看枪,待见枪锋叠寒,枪尖挑着的花瓣凝而不落,蓦然一怔,转念之间,心中怦地一跳,暗忖:‘枪乃百兵之王,主杀伐,桂花乃暗香凝物,主柔情。杀伐与柔情,此乃何人?瞻箦,瞻箦……莫非……’想着,想着,她眸子唰地一亮,脱口而出:“成都侯!”声音颇大。
“成都侯!”三字飘帘而出,但凡闻者神情皆惊,少倾,便有人长身而起,凝目四观,继而,高声问道:“成都侯何在?”
“华亭美鹤也,江东壁人何在?”有女郎倚着桂树,转首回望,捏着小团扇,明眸流盼。
“非也,非也,成都侯身处豫州,岂会至郯城!然则,成都侯若至,想必盛景如雪也!”有人扬着酒壶,畅然大笑。
“然也,然也,刘兄所言甚是,成都侯帐下有白袍,挡者披靡,所向无敌!漫军卷胡,恰乃如雪盛景也!”有人坐在辕上,高声回应。
一时间,官道内外俱闻赞声。
得见此景,辕上那登徒子脸上微微一红,甩了甩袖子,对树下的人笑道:“而今之成都侯,闻名遐迩也!纵论天下九合,可堪比肩者,寥寥无几也!”说着,慢吞吞的坐下来,背靠着车辕,懒懒的晃动着脚上木屐,神情颇有几分无奈。
“哈哈……”树下那人放声长笑。
“蹄它,蹄它……”
恰于此时,健马奔驰,由北而来,铁蹄踏碎了笑语欢声,引得人群纷纷回望。璇即,一骑撞入眼帘,背上令旗哗哗作响,道中众人见是侦骑奔来,神情俱肃,继而,匆匆避在一旁。近来,常闻青州战事,石虎摧城拔寨势若破竹,其人若欲南下西掠,必经郯城!
“速避,速避,八百里烽骑……”来骑扬鞭打马,边奔边喝,马蹄溅起黄沙滚滚。
“石虎已至何地?”树下的人与辕上的人同时起身,高声问道。
来骑闻若闻未闻,正欲策马撞出,转眼时,猛然一震,两手下意识的一勒马缰,即见健马奔蹄而起,放声嘶哮:“希律律……”来骑人随马起,高声道:“回禀将军,石虎一路南来,前军已至fei县……”正欲说下去,却见树下那人摆了摆手,当即回过神来,闭口不言。再言便乃军情,不可外泄。(fei,浪费的后面那个字,起点吞了,不让显示)
“fei县,两百余里……”树下那人神情一正,将头上竹笠一抛,接过随从递来的长枪,并未跨上牛车,而是钻入道旁青草丛中,须臾,即闻马声嘶啸,一骑冲入官道,拍枪打马,奔向身后雄城!
“唉,二弟也二弟……”辕上那人豁着嘴角,摇了摇头,好似有所不满,继而,慢慢的正了正帽子,朝着正偷窥他的小女郎露齿一笑,牙齿雪白,笑容灿笑。
小女郎微微一怔,细眉一挑,剜了他一眼。却见他漫不经心的眨了眨眼,璇即,钻入车中,随从当即跳上辕,引牛回头,慢慢的驶向郯城。“呸,果乃妖治之辈……”小女郎啐了一口,脸上却慢慢红了。
这时,一干踏秋者闻知石虎大军将至,神情又作不同。即见得,有人将酒壶一扔,挽起宽袖负于背后,回头便走,大步若流星。身后有人大声叫道:“刘兄,何往?”
“召集部曲,会猎石虎于城下!”那人头也不回的答道。
闻言,身后之人神情一震,按膝而起,弹了弹冠上落花,哈哈笑道:“然也,然也,此乃郯城,我等俱乃七尺男儿,石虎若来,理当拔其须,剁其尾,去其皮!复观其乃虎,亦或猫也!”说话之间,已然钻入牛车,扬长而去。
小女郎眸亮若星,锵的一声拔剑出鞘,娇声道:“休言女儿不如男,令画,驱牛!”
“是,小娘子。”婢女掩嘴一笑,赶紧命车夫赶车回城。
眼见车轱辘漫漫滚走,众人面面相窥。
有人问道:“方才那树下之人与鸣曲之人,乃何人也?”
有人答道:“想必,即乃谢刺史昆仲也!”
“那姓刘者与其友,又乃何人?”
有人答道:“易阳,刘遐!掖县,苏竣!”
“哦,亦是兵家男儿!那扬剑小女郎又是何人?”眼见落花飘染车顶,伊人却已随风遥远,提问者捋着三寸短蓄,呵呵直笑。
半晌无人答,却见一人长身而起,笑道:“常闻人言,平北将军邵冀州有女暂居于郯城,乃女中英豪,今日一见,其言非虚也!”
闻言,有人拍膝大赞:“邵冀州虽去,然,虎父无犬女也!”
“哈哈,石虎来也,吾当披甲也!”有人大笑而起,伸手一揽,捉起一柄柴刀,往腰间一插,快步而去。
“然也,然也,吾辈皆乃男儿也,岂敢居后也!”
霎时间,人群哄然而散,上车的上车,拔腿的拔腿,尽皆神态高昂,好战如斯。待得郎君们一去,道野内外,唯余一群女子,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继而,亦不是谁喊了一声:“吾等,当助威也!”
“然也,闻君一曲,理当助威以报也!”即有女郎将团扇一扔,抓着裙摆,钻入牛车,挑着边帘,格格笑道:“石虎若来,吾当鸣琴于城上,鼓战士卒!”
“甚好,甚好,同往,同往!”一干女儿们叽叽喳喳,笑靥如花,萝裙荡漾之际,携手离去,一路上,商讨着何人鸣琴,何人弹琵琶,何人璇楚舞,竟无一人闻战而怯……(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杀汝种树
秋色宜人,落叶知秋,婀娜眷头。
院中植槐,秋槐金灿。
桓温头戴高冠,内着绛雪衫,外罩宽乌纱,斜斜落座于矮案后,身旁有侍姬、怀中抱酒。此刻,他却并未饮酒,正背倚着亭柱,斜仰着头冠,看向亭外那一片片灿烂的槐树,但逢风来,千枝万叶顿时颤动不休,宛若伊人金掌,拔弄着玉簟浓秋。
风中有琴音,伴随着秋风扫叶声浅浅浸来。
琴声极低,若喃似续,但凡风声再浓烈些便弱不可闻,奈何,莫论风叶乍起乍伏、沙响不绝,却终有一缕穿叶徐来、蕴绕不散。得闻此音,恰若一叶孤舟,辗转于惊涛赫浪,涛起不见舟,浪翻不见叶,唯余琴声悠悠。
案上酒已冷,闻琴人渐瘦。
不知何时,桓温眼角竟微呈湿润,身子也越仰越斜,目光则凝视着亭外金槐荡漾,然则,若是细细一瞅,即可得见,他的心神早已穿叶而走,合着琴声不知飘向何方,兴许,一院之隔!
良久,琴音黯褪,风声悄止,槐叶静伏。恰于此时,一叶落黄悄然袭来,潺潺危危的缠入亭内,绕着亭廊打了个璇儿,轻飘飘的落在乌桃案上。
案呈乌黑,叶片金黄,两相一衬,极其煞眼。
桓温怔了一怔,继而,回过神来,怅然一叹,以宽袖拂去落叶,顺手拾起案上酒盏,默默的凑到嘴边,猛地一仰头,烈酒入喉,激得脸上七星乱抖,酒尽杯干,将盏一搁,赞道:“好酒,好酒!”
身旁侍姬眉梢一挑,嘴角含笑,却不敢笑,当即素手把盏,复行添酒。坐于下首的孙盛将桓温的一举一动尽落于眼中,手指绕着杯沿打转,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淡然道:“听风闻琴,隔岸嗅花,郡守好兴致!”
因王敦之事,桓温被剥了辅国将军,现为驸马都尉、琅琊郡守。若非他携着家族,坚定不疑的靠向司马绍,再则,晋室亦极需外力而制权重世家,想来琅琊郡守亦不可得。
“嘿嘿……”桓温与孙盛相交已久,自是知晓孙盛言外之音,满不在乎的抹了一把脸,笑道:“知我者,安国也!”说着,拾起被拂落的槐叶,置于掌中,细细一观,嘴角带笑:“此叶,妙极!”
孙盛笑道:“妙在何也?”
桓温却未答,掌着矮案站起身来,走到亭栏,指着院中满地落叶与深秋华树,笑道:“根深叶茂如奈何,但逢秋来即沙沙,一朝零落入寰尘,安知孰泥亦黄花?”
“妙哉!!”孙盛击节而赞,随即挽起袖子捧起案上酒盏,一饮而尽,而后,徐徐起身,走到桓温身侧,看了一眼亭内亭外的侍姬、侍婢。
桓温知意,朝着身后挥了挥手,一群姬婢当即默然退却。
待亭内外唯余二人,孙盛笑道:“郡守所言甚是,司马氏恰若此树,扎根却不知雨,掌叶亦不知风,故而,终将一日,倾叶倒树,化为尘泥!何苦独占此院,其奈何哉!”说着,摇了摇头。
“安国,休得胡言!”桓温轻声喝斥,眼锋冷寒,嘴角却挂着一抹弱不可察的笑意。
孙盛挑了一眼恒温,心中暗笑:‘汝若乃晋室忠贞之士,岂会勒马而不前?汝若乃高洁雅士,岂会隔院而窃美?’暗中如是想,神情却愈发恭敬,叹道:“东海王身为晋室宗族,却闻战而归建康,此举令人扼腕也!幸而尚有裴妃,心怀大义……”
“然也,奇女子也!”听闻裴妃,桓温面上一阵怅然,情不自禁的望向隔墙对岸,奈何落黄纷纷、青墙幽幽,虽仅一墙之隔,却远在天边,令人望而不得,不由得蓦然一叹。
孙盛将怀中麈一打,笑道:“河东裴氏,良人也。初从司马元超,琴瑟和谐。奈何,兵戈乍起,不意竟身落胡泥,为胡人轮践。遂后,一朝为奴,复入吴氏,几多坎坷,惹人心殇。幸而,复见先帝,得先帝荣幸。此尚不为甚,其殊胜于人者,乃司马元超亡故,先帝忘却旧恩,竟不予丧。不意,小小一介女子,孤零无依,竟视帝诏如无物,为亡夫招魂以葬。此举,我辈男儿亦不如也!”
“唉……”闻言,恒温扼腕长叹不已。
孙盛见桓温神情怅然,心中虽有他意,却也不由得看向隔院,为院中人而感伤,半晌,以白毛麈扫去肩头落叶,轻声道:“此女,才德兼备也!世人皆知,先帝渡江乃大司徒妙策!殊不知,却非如此也,实乃此女苦劝其夫司马元超另僻江南,故而先帝方可得机脱身。若非如此,安有而今之晋室!孰料,孰料……”言至此处,摇头不已。
“我辈不如矣!”桓温怅然接口,撩起袍角,走向高墙,抬头仰望,好似如此,便可得见芳容。
孙盛见时机已至,默然走到桓温身侧,看了看左右,待见无人,轻声道:“郡守若欲见此女,何需闻琴而心观。”
“哦,安国此言何意?”桓温回过头来,直视着孙盛,目光如针,扎人心神。
孙盛却不避,迎视着桓温,合麈于掌,徐徐挽起双手,沉沉一揖:“昔年,此女沦落于泥,参杂于土,何人可辩其真颜?如今,此女身居华堂,雍容尊贵,何人敢辩其真颜?”言至此处一顿,身子伏得更低:“然则,人世之事,实难度料,如今又逢烽烟战火,安知来日,此女复居何地?”
桓温眉头越皱越紧,凝视着孙盛,沉声道:“安国所言乃何?为何桓温难解君意?”
“郡守容禀!”孙盛抬起头来,抱麈于胸,低声道:“如今,石虎携八万大军南来,郯城孤立难挡,他日若是城陷,郡守当可一尝其愿!”
“安国?”桓温眼底蓦然一缩,声音冷凛。
孙盛眉头疾颤,心中却索性一横,踏前一步,轻声道:“司马氏偏安于江东一隅,失才丧德,实乃窃居社稷也!郡守人中英杰,岂不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也!”
桓温未言,脸上七星抖动,泠眼如刀。
等了半晌,孙盛心头狂跳,此时亦拿不准桓温,暗觉在桓温的注视下,脖子发冷,背心滚汗,手指不停使唤的轻轻颤抖,奈何,他胸中却暗存一个念头,此念稳如磐石,风摧不倒,愈思愈深,越思越狠,璇即,闪烁着目光,暗咬着牙邦,深深一揖,冷声道:“郡守,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汝乃何人?”桓温负手于背后,居高临下俯视孙盛,状若雄鹰狼顾,即将扑噬沟渠长虫。
经此一问,不缔于图穷匕现,孙盛脸上爬满汗溪,暗觉手中麈柄滑不溜手,心中空空落落,唯余一石,一直往下沉,直沉不见底,须臾,猛地掐了一把大腿,强自镇神,待支起身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封信,颤声道:“郡守,切莫自误!”
“来人!”桓温猛然一声大吼,即见院外奔来一队甲士,人人带刀。
“郡守!!”孙盛惊赫欲死,双股战栗,“扑嗵”一声跪伏在地,按着手中书信,哀声道:“郡守,孙盛侍于郡守帐下,已然两载有余,但凡无功,亦曾劳心猝力。郡守何苦却己臂膀,而趁他人之意也!”
桓温摆了摆手,制住甲士,看着匍匐于脚边的孙盛,冷然道:“汝且言来,吾呈何人之意?若遂吾心,当不杀汝!”
闻言,孙盛浑身打颤,心知桓温杀意已起,赶紧把那书信拽于掌心,暗自揉成团,来不及抹汗,颤声道:“华,华亭刘浓。”
“瞻箦……”桓温蓦然一怔,继而哈哈大笑,直笑得身子前仰后俯,璇即,挥了挥手,摒退一干甲士,绕着跪在地上成一团的孙盛打转,渐而,一屁股坐在亭阶上,按着膝盖,看着浑身抖筛的孙盛,冷声道:
“昔年,汝与瞻箦、季野同赴山阴求学,而今,瞻箦已为成都侯,季野已为吴王僚,二者于汝而言,恰若高山丘壑。是故,汝恨于心、发于腔,所行所为皆在于此。故而,昔日汝劝吾按兵不动,遂劝吾领兵伐晋,此举,当在为王敦谋,而非为吾!此举,当在为谋瞻箦,而非为吾!如今,汝之所为,当在为石虎谋,亦非为吾!如此一来,吾杀汝,汝可冤也?”言罢,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看着孙盛。
“郡守!!”、“碰碰碰……”
闻听此言,孙盛心中惊赫却稍稍一定,但不敢有丝毫大意,双掌按地,噼里啪啦的磕起头来,不多时,青石板上即染了一层血,便连落叶上也沾了些许,待得头晕目炫之际,抬起头来,凄然道:“郡守若欲取孙盛项上头颅,孙盛岂敢言冤!然,孙盛之心可譬日月,所行所为,皆为郡守拔肝倾胆也!纵存有私,亦为郡守为谋也!如今之江东,世人仅知刘瞻箦,若其不亡,若其不败,几时方可得闻郡守之名也?!”
“哈,哈哈……”桓温长笑。
笑声狂放,不可一世,孙盛暗觉己身恰若方才之琴音,孤舟一叶,飘荡于怒海,涛波难测,倾刻之间便有覆没之险,心中悔恨如潮涌,汗水滴坠青石板,涂染一片片。
半晌,桓温笑毕,慢腾腾的起身,走入亭中,抓起酒壶胡乱一阵饮,继而,提着酒壶,默然走到孙盛面前,将酒壶往孙盛头边一搁,蹲下身来,笑道:“安国也安国,汝之心意,吾早已尽知!吾之心意,汝却不知!然汝可知,吾为何容汝?”
“孙盛,孙盛不知。”孙盛嘴唇颤抖,囫囵的说着,看着桓温的翘头木屐与酒壶,暗觉天地已然失色,一颗心不住的沉,再也无底,直落深渊。
桓温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酒壶,笑道:“舟者,以木为乘,横浆纵渡。吾与汝,恰若舟中二点,已然同处于木。”
孙盛看着眼前的酒壶,暗觉酒壶不住摇晃,渐而越晃越烈,辩不清晰,嘴里下意识的道:“郡守所言甚是,同舟,方可共济!”说着,竭力的抬起头,却已看不清桓温的模样,眼泪鼻涕污血一起流。
得见此人此景,桓温摇了摇头,裂嘴笑道:“吾欲往南,汝欲往北,你我虽同处于木,却非同舟也。石虎乃何许人也?异族外胡,非生即死,岂可与谋?安国也安国,何其不智也!瞻箦乃何人也?如汝之言,人中英杰也!大丈夫生当如是,习之,越之,俄而诛之!”声音平淡,冷凛!
闻言,孙盛神情一震,叩首道:“郡守若欲诛之,何不留得孙盛?孙盛并无他愿,唯见其人坠于泥寰!”
“留你不得!”桓温按着膝盖,慢慢起身,淡声道:“且饮一盅酒,以却途中孤寒。如此,亦可聊尽你我情谊!”言罢,仰天一声长叹,快步走到院外,向甲士点了点头,遂后,目光一凛,将袍一卷,大步离去。
“郡守!!!”将将转出月洞,即闻身后传来一声惨唤,桓温步伐一滞,徐徐回首,冷冷瞥了一眼身后,不屑的一笑,继而,默然转身,接过随从递来的长枪,淡然道:“其人极爱槐树,待其亡后,将其种于树下!”
“是,郎君。”随从领命而去。
桓温跨上战马,倒提着长枪,勒着缰绳转了转马,正欲策马奔去之时,却猛然看向隔墙,只见亭台危危,中有一缕华锦正飘荡于风中,隐约得见,亭中伊人一双妙目正注视着院内,继而,眸子蓦地一缩,须臾,陡然一放,好似拍了拍胸口,璇即,仿若心生灵犀,乍目向他看来。
“别过。”
桓温捧枪于怀前,朝着亭中人沉沉一揖,遂后,淡然一笑,勒转马首,风驰而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桓温请战
风,由南往北吹,将谢奕背后的披风扯得冽冽作响,他挺立于郯城北墙,柱着丈二长枪,顶盔贯甲。铠甲冰冷铁寒,他的心中却炽热如火,放眼看去,城墙高达十五丈,墙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曲折的墙梯处,尚不时传来阵阵吆喝声。
“起,起起……”一名小校爬上了箭剁口,不住向内扬着双手,在他的示意下,一群士卒奋力的拉动着儿臂粗细的绳索,将一具具投石车吊上城墙。
“云木,云木……”长有两丈、宽及人腰的滚木在声声号令下,被捆缚于墙外,草绳系于铁钩上,一旦敌军逼临城下,即可斩断绳索,滚木如云雷。
“当心,当心……”年长的军士大声的喝斥着,继而,疾步抢至队前,扇了年幼的士卒一个耳光,方才,兴许那年幼的士卒太过紧张,险些将盛满桐油的木桶滚落墙下。
“速避,速避,塞门刀车,塞门刀车!”狭窄的外城巷道中,浑身铁甲的将士扯长着脖子放声大喝,士卒们光着膀子推着沉重的塞门刀车霍霍前进。塞门刀车,顾名思义,乃塞城门之所用,底部两轮,外探密集刀枪,可游离于巷,拒马杀敌。
“墙弩,试弦!!”城外,令旗不住挥动,墙弩手得令之下,将巨大的墙弩张至极致,继而,猛地放弦,“嗡”的一声响,即见乌龙穿电直贯,撕风裂雾,奔向千步之外。
城墙内外一派火热,细细一瞅,在将士上墙的必经之处,一群群妙龄小女郎搭着小婢的手,钻出了牛车,面上缚着丝巾,也辩不清面目,唯见妙目如水,顾盼生辉。少倾,这群小女郎们东指指、西点点,继而,分散于四面八方,小手一挥,即有婢女铺上各色苇席,当即,一个个抓着裙摆,旋身落座于席,倾刻之间,微微凝眉,浅放笑,声声丝竹,悠悠来……
“胡闹!”谢奕眉梢蓦然一拔,当即便唤过一名小校,命其将这群小女郎们哄走。石虎即将兵临城下,血战在暨,莫非她们尚以为此乃雅集诗会乎?!
“且慢!”谢尚挥手制住小校,慢条斯理的拔了拔胸前冠带,他并未如谢奕一般身着铁甲,依然一身宽袍大袖,腰间尚且别着一只精致的小酒壶,取下酒壶,默默啄了一口,笑道:“夫战者,天时、地利、人和。秋虽已浓,尚未及收,石虎大军南来,难以肆野卷粟,此乃天时也!郯城扼南制北,遥贯东西,城坚若铁铸,尚有郗公屯甲于百里外,独可言战,聚可言胜,此乃地利也!”言至此处一顿,挥着酒壶指向那一群弹琵琶、鸣横琴、奏箜篌、旋楚舞的小女郎们,微微一笑:“楚地多歌舞,楚地聚英豪,但凡齐轮者,闻战而喜也,而此即乃人和!此战,必胜!”
“话虽如此,然则,两军交战,喋血厮杀,岂容女子弄乐于耳!”谢奕看着那群繁花簇锦的小女郎,眉头愈皱愈紧。而此时,诸多将士已然环围于她们身侧,含笑静观,更有甚者,扬着手臂,踏着铁履,跳起楚舞来。
谢尚慢悠悠的将酒壶挂在腰间,度步至谢奕身侧,与其一道观舞,嘴角浅裂,笑道:“二弟且思之,石虎引军南来,一路破竹,为何却止于前军fei县,不闻动静,此乃何意?”
谢奕皱眉道:“其意或有三,其一,石虎自知,孤军深入,最忌绵长呈野,是以,前军顿甲止步,意在与三军齐行;其二,或在……故计复施!孤悬前军于锋外,诱我携军往击,待我离城,即可战之于野,亦如其人取广固。其三,兴许,其人已知,瞻箦将率豫州军,尾蹑其后!是故……”
“然也,石虎狡诈如狐!”
谢尚挽手于背后,面上带着淡然笑容,眼光却灿煜逼人,续道:“莫论何如,我军据城屯甲,宜静不宜动,如此一来,城中数万将士终日待战,即若崩弦,岂可久持?”
闻言,谢奕神情一震,紧皱的眉头慢慢放开,继而,捶了一下箭剁口,沉声道:“然若其人之意,乃置前军于两百里外,从而惑我三军,令我困止于城,其人却携大军反身一击,瞻箦独军远来,必然危矣!”
“嘿嘿……”谢尚抖了抖袖子,眉头一翘,笑道:“二弟关已则乱矣!但且宽心,数州共伐石虎,乃成都侯计定,其人向来深谋远虑,岂会逞石虎之意!料来,石虎若行托大,必然铩羽折尾!”
谢奕皱眉未言,直目其兄,心知谢尚一贯阴柔,话尚未尽。
果不其然,只见谢尚眉梢飞挑,中目深远,续道:“莫论何如,石虎南来,必难久滞!复待数日,届时,我军从容离城,辗碎石虎前军,驱军倒卷,插背追击,沿途掩杀,当可一举将石虎逐于千里之外!而此功勋,尚有何人可譬?啧啧……”说着,吧哒吧哒嘴,神采奕奕。
谢奕心头豁地一沉,怒色飞染横眉,下意识的便欲厉声喝斥,转念间却想起身侧之人乃是兄长,不得不给他留些颜面,便冷声道:“兄长此言差矣,数州共举,岂可独行!再则……”
“再则……”谢尚接口道:“二弟切莫失了方寸,如今敌势未明,敌意难测,我军唯此一途也!”言至此处,蓦然想起一事,眉头由然一皱,叹道:“尚有一事,广固已陷,却不闻郗愔下落,若是郗公心怀……”
“兄长!!”谢奕再也忍不住了,浓眉倒竖,猛然一声大喝,将谢尚吼得浑身一个激灵。璇即,谢奕见身侧诸将聚目,只得竭力平复心神,放开眉头,哑声道:“数州共举,最忌猜疑,兄长莫非不知?再则,郗公乃何许人也?道徽之高士也,清雅之尊长也,岂会不知轻重,将此事怪罪于瞻箦!兄长切莫再言……”
“锵锵锵……”却于此时,身侧传来一阵铁履声,谢奕扭头一看,只见来者浑身上下俱笼于铁甲中,便连面目亦不可辩,唯余一双眼睛梭来转去,此目颇为熟悉!谢奕正自疑惑间,却见谢尚目光霍地一直,嘴角挂着怪异笑容。谢奕眉头一皱,恁不地一眼瞧见那人腰间剑,心中怦然一明,当即喝道:“止步!!”
“哎,哎……”那人正欲窜向墙角,乍闻谢奕大喝,肩头陡然一颤,嘟嚷了两句,慢慢的回过身来,一双眼睛闪来闪却,继而,目光一定,抱拳于身前,揖道:“见过,将军!”
“汝乃何人?”谢奕凝视着那人,但见其人一身墨甲乃是晋制小校甲,然则,头盔却大异,并非兜鍪,两翼斜伸,各展一翅,恰若鸿鹄高飞,面甲乃是鳞片织就,正于浅阳下泛着煜煜光辉,最是那二尺剑,镶珠嵌玉,极其熟悉。
“吾乃,吾乃……”那人眼睛转来转去,继而,豁地一亮,竟然拍了下手,高声道:“吾乃军中小校谢八!”心中则道:‘军中小校足有千百人,谅你也不知,吾乃何人!’
“谢八……”谢奕眉心锁川,一步步走向那人,待至近前,“锵”的一声,拔出腰剑,架在那人的肩上,冷声道:“卸却面甲!”
那人不卸,视寒锋若无物,眼中却泛着波澜,细细一辩,唯二字:‘倔强’。
半晌,谢尚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到二人面前,伸出手指,格开谢奕的剑,朝着那人慢慢一揖:“邵小娘子,此乃军中重地,不可轻亵!”说着,又对谢奕道:“二弟,邵小娘子乃巾帼英豪也,纵使有违军令,亦乃无心之失,岂可以刀剑相加!”
谢奕冷然一哼,神情却软了,此女乃邵续、邵冀州之女邵嫣,邵续一生征伐于冀州,殁亡于石虎刀下,她为父为国,心意拳拳之下,倒不可罚之过甚,当下便道:“城中尚有数万披甲男儿,勿需邵小娘子持剑!兄长,且携小娘子入城。”说着,向谢尚点头示意。
谢尚微微一笑,朝着邵嫣再度一礼:“请罢,邵小娘子。”
“哼!”邵嫣从盔缝里逼出一声冷哼,左右瞅了瞅,心思百转,暗忖已难遂意,只得气咻咻的瞪了谢奕一眼,默默随着谢尚离去。行走时,步伐轻碎,即便身着铁甲,亦难掩婀娜媚态。
谢尚面带微笑,挥着袖子遥领于前,木屐踏的啪啪响。谢奕见兄长果然对此女有意,思绪一转,亦不知想到甚,裂嘴笑起来。
“无奕!”
这时,高冠宽袍的桓温转着墙梯而来,待至近前,捧着长枪,徐徐一拉:“多谢无奕!”
“何需谢我?”谢奕挑眉看向桓温,但见桓温面正色危、神态决然;思及往昔情谊,不由得默然一叹,拍了拍桓温的肩,轻声道:“元子,男儿存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孙盛此人,恶欲攻心,理当枭首!”顿了一顿,叹道:“汝与瞻箦,可解便解罢……”
说着,转身走向北面城墙,凭风远眺,心思一阵怅然,自昔年较技于山阴之后,瞻箦与元子便已然成仇,他又岂会不知,奈何,数度苦劝却无果。莫非,两人生来便为敌乎?思及此处,忍不住的摇了摇头。
桓温走到谢奕身侧,将枪斜放于墙,按着箭剁口看向远方,目光深邃如海,参杂几许冷锋。良久,二人皆无言。稍徐,桓温道:“无奕,石虎前军顿步,大军不闻,此举有诈!”
“然也。”谢奕心中忧虑复起,大军对垒,各凭战策战意,然则,尚未垒营之前,即若水势、扑朔迷离,而此,即乃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积毫木而成城,待得明枪显剑时,胜负往往早已注定。奈何,即如谢尚所言,若离城赴战,动静即转,石虎为静,己方处动,一旦中伏,万事休矣!
朔风掠过,惊起桓温冠带,缓缓撩着脸上七星,即见七星微微一颤,璇即,桓温目光顿定,沉声道:“石虎其人,凶顽诡诈,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我军若静,其人必动,从而以动引动!郯城固若金池,石虎纵然倾军袭卷,亦休想撼动分毫!”
谢奕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傲然道:“郯城屯军三万,民风勇悍,石虎若以坚攻坚,七八万之数,不过填池塞野尔!”
“我等尽知,石虎岂会不知?”桓温浓眉紧皱,捉起长枪,面向谢奕,捧枪道:“石虎此举,乃使我军自乱阵脚也!当动则动,无奕若信得过桓温,且容桓温伐其前军!”
谢奕犹豫道:“我军若出,恐正中其意!”
“不然!”桓温慢慢的摇了摇头,直视着谢奕,中目辉灿,声音平淡:“桓温仅率本部三千精骑即可!桓温若出,莫论胜败,即可辩得石虎虚实!”
谢奕当即驳道:“此事非同小可,切莫意气用事……”
“无奕,且信桓温!”桓温捧着枪,沉沉一揖……(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章 相知相惜
乾阳,抓着峭壁爬出了深渊,将将冒出半张脸,便迫不及待的将光辉泼洒于苍茫大地,为费城内外注了一层金汤。兴许在它那只赤目金瞳的眼中,千万载,即若弹指一瞬,生与死,亦若浪花起伏。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卑微。
天地何其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冷风亦无情,将旌旗裂得哗哗作响。
三丈旌旗竖插在简易的箭哨上,鲜卑人树格真辉抱着长枪蜷缩于其中,他是羯人的奴隶,自呱呱坠地便为羯人而战。其人睡得极沉,歪着脑袋,抽着鼻子,阳光从木板缝隙钻进来,斜斜的照着他嘴角的口涎,既细且长,晶晶亮。
时值浓秋,晨间凛寒,冷阳浸来时,朔风也悄灌,即便犹在梦中,树格真辉也亦感触到那刺骨的寒冷,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赤着的脚,嘴巴歪得更斜,于是乎,那长长的口涎便“滋”的一声,断了,滴落于他的手背。
经此一激,树格真辉的眼皮颤动了两下,随即,嘴唇不住的蠕动,轻声的诅咒着。细细一听,乃是鲜卑胡语,囫囵不清,实则,他在诅咒着先锋大将逯明,若非逯明一来,即将那破烂的小城一把火给焚了,他亦勿需在此顶风宿露。当然,他的声音极低,唯自己可闻,如若不然,他的头颅便将悬于旗颠!虽然,胡奴身份地位强于汉奴,然则,终究为奴!
半晌,树格真辉扭动了下脖子,眼睛虚开了一条缝,瞅了瞅箭哨角落里的束阳,但见内中飞着茫茫浅絮,嘴角豁然一裂,嘟嚷了两句,继而,歪着脑袋瞥向斜上方,只见那个汉人女子依然在,他微微笑了一笑,转而,眼神略带忧伤。
这是个美丽的女子,身子犹若羊酪,娇嫩而芬芳,有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乌缎般的长发。若是她不飘来飘去便好了,若是她的眼睛尚可眨动便好了,树格真辉作如是想,想着想着,他柱着长枪,竭力的站起来,想伸手去抚摸一下那飘散在风中的长发。
三千乌雪,瀑洒于阳。缠绕于指尖,如丝般细滑。树格真辉闭着眼睛感受着它的柔软,嘴角愈裂愈开,虽然她已然逐渐腐腥,但他却犹自记得,初见时她的俏丽。蓦然,指间一空一凉,树格真辉睁开迷茫的眼,却见那头颅伴着风越飘越远,当即来不及思索,斜斜探出长枪欲将她够回来。
“嘿嘿……”树格真辉以枪尖挑着绳索,小心翼翼的往回绊,待那小巧的头颅打着转儿,越靠越近,他探身出哨,伸手扯住了发端,想了一想,深怕她再飘走,便把枪一放,废力的解下腰带,使劲的舞了几个圈,瞅准了那细细的绳索,猛然一扔,即见得那长长的布带恰若长虫探首,一下便啄住了绳端,尚且绕绳打了几个转,树格真辉嘿嘿一笑,扯住垂下来的布带,系于箭哨木柱上。如此一来,纵然烈风如刀,她也不会扔下他,独自远走。
凛风悄然,旭阳浅暖。
树格真辉凝视着她的脸庞,嘴角带着醇厚的笑容,在他的眼中,腐烂的她依旧美丽。
稍徐,他拾起长枪,将枪尖在木柱上擦了擦,从角落里摸出一条绳索,扎住那晃来晃去的破烂羊袍,继而,拍了拍手,将脑袋探出箭屋,看向身后的军营。只见悠悠白雾缠绕着一望无际的营盘,终宿之火犹在明灭闪烁,间或得见熄灭的火把正冒着微弱清烟,奴隶军营在前,匈奴军营处后,羯人军营居中。极其易辩,无它,万恶的羯人总是将自己护的极好。
“嗯……”即于此时,树格真辉神情一怔,好似听见一缕声音,正伴着晨风浅浅浸来,当即将耳朵贴着木柱,细细聆听。
“蹄它,蹄它……”马蹄声么?似是而非。
“吱,吱吱,嘎吱,嘎吱……”声音极其怪异,树格真辉眉毛皱成了一团,渐而,心中霍然一明,抬头看向她,只见她正在风中荡来荡去,那奇异的声音来自于绳索与布带的磨擦。
树格真辉笑了笑,晨风有些冷,便将枪搁在一角,蹲下身来,伸手拍了拍脸,转念间,亦不知想到甚,轻轻的哼起歌来。歌声低微而绵长,恰似一双皓洁如玉的手,正拔弄着漫野青草,极其温柔。
“咯,咯咯……”声音又来了,树格真辉皱着眉头看向她,见她规规矩矩的肃于风中,一动未动,他偏着头想了一想,懒得管了,反正再待小半个时辰,他便将吹响那弯长的牛角,将整个军营至梦中唤醒。嗯,兴许,他们尽数死在梦中,会更好一些。
一想到这,树格真辉裂了裂嘴角,转眼之时,却见木枪不经意的抖动了一下,他伸出手,碰了碰枪身,焉知,却感触到一阵剧烈的滚颤。莫非是风?挑眉看向枪尖,只见枪尖亦在微微战栗,若非阳光叠煜,断难觉察。
风来了么?风来了,箭哨在颤抖……
树格真辉心中狂跳起来,紧了紧腰间的绳索,将长枪抱在怀里,缩着脖子,一寸一寸的探出头,望向南之天。赤日居东,如剑似束的光芒斜斜刺来,他眯了眯眼,欲将眼缝睁得更开,殊不知却眯得更紧,嘴唇轻轻开阖,亦不闻声。渐而,一滴汗珠滚落鼻尖,坠于脚指头,触觉极其轻微,他浑身却猛然一抖,而后,竭力的、慢慢的转过头,哑着嗓子,喊道:“敌袭!!!”
声音发自胸腔,滚涛如洪,脱口而出时,却极其微弱,弱不可闻。于是,他捏起拳头,猛地捶向自己的胸口,霎那间,气海通畅,便在这时,他猛然看见,她正注视着他。紫乌色的脸庞,空洞洞的眸子,内中尚有些许零乱的肉芽,隐约得见,白蛆正钻进爬出,而此一切,皆拜羯人所赐。转而,他咬了咬牙,嘻嘻笑起来,笑声桀桀,仿若深渊中的魔鬼,笑容灿烂,又似朝阳中的茫辉。
片刻之后。
“轰隆隆,轰隆隆……”
“敌袭!!!”
“噼里啪啦,哗啦啦……”
“唷嗬,唷嗬……”
倾山倒洪的马蹄声,拉长了脖子的尖啸声,蓬帐轰然四散声,乱七八糟的叫声嘶响于天。而此一切,树格真辉恍若未闻,静静的看着她,暖暖的笑着,残黄的牙齿在冷阳中泛着微弱的光泽。待蹄声越来越近,他柱着长枪站起来,裂着大嘴看向身后混乱的军营,喃了一句:“尽数去死!”而后,掌着哨柱,打斜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她那坑坑洼洼的脸庞,笑容深情,璇即,把枪一扔,张开了双臂,面对着南向。
南向,怒海涛天,当先一骑,顶盔贯甲,身材极其雄伟,冷冷瞥了一眼正伸展双臂的树格真辉,继而,俯身一捞,即将挂于马腹的长弓捞于手中,待奔蹄至八十步外,未予瞄准,张弦至满月,脸上七星猛地一抖,离弦之箭,脱鞘而飞。
“嗖!”、“扑!”箭如电芒,若针戳布,扎入树格真辉的喉咙,带起一道血箭,透脖而出。树格真辉身子猛烈的摇了两下,随后,状若草人,轻飘飘的栽落箭哨。头下脚上,脖子坠地,“咯!”的一声,脑袋歪在半边。璇即,怒蹄踏来,将他踩作齑粉肉泥,他却犹未尽死,嘴角不住溢血,瞳孔愈放愈大,然则,至始自终,他的神情平静,静静的看着她……
杀戮,梦魇般的杀戮。三千精骑即若一柄怒剑,由南至北,纵贯奴隶军营,将将至梦中惊醒的胡人奴隶,甲未覆身,刀未出鞘,兵难寻将,将难知兵,仅仅猛然一个俯冲,便若纸飞散。刀光起落,人头横滚。
少倾,来骑追逐着溃军卷向羯人军营,逮明大惊失色,本欲引骑拦截,却险些身陷敌骑,见势难为,只得调头便逃。他这一逃,顿时溃不成军……
一个时辰后,桓温追杀三十里,陈尸横野,血流成河。眼见越追越远,唯恐中伏,便勒止全军,遂后,静待一个时辰,但见四野不闻马鸣,唯余风啸冷凛,桓温冷然一笑,当即唤过传令兵,令其一人三马,火速回禀郯城,而自己则就地扎营,静待回令……
……
竖日,郯城。
谢奕踞坐于城上箭楼中,眯着眼睛,凝视晨阳爬窗。在其身前,传令兵满脸大汗,单膝跪地,正行禀报着战果:“回禀将军,桓郡守突袭石虎前军于晨时,溃其于费县。”
谢奕问道:“前军几何?”
传令兵道:“五千之数!然,埋灶过万!”
“五千,复灶过万……”谢奕眉梢一拔,按着膝盖,站起身来,度步至窗前,细细一阵沉吟,冷声再道:“除此之外,可有异动?”
传令兵嗡声道:“桓郡守追击三十里,静待一个时辰,未有异动!”
“暂且退下!”谢奕摆了摆手。
传令兵神情一怔,继而,抹了一把汗,默然退却。待其一走,谢奕推开窗,让斜阳透进来,洒满室中。阳洒漫浸,衬着谢奕半张脸,忽明忽黯,璇即,好似心中难决,背着双手,徘徊来去。
半盏茶后,步伐稍稍一定,默然走到案后,转念却又走到室口,继而,又阔步走向窗前,直视着晨阳初升。稍徐,猛地以拳击掌,目光顿定,反手捞起长枪,走向室外,大步若流星。
“唰!”恰于此时,室帘一挑,一个斜长的影子探进来,璇即,高头木屐踩着斜影走向谢奕,步伐极沉,木屐声却清脆,须臾,即闻那人道:“二弟,切莫轻举妄动!”
谢奕未言。
那人再道:“郗公与成都侯计定,我等只需防石虎南下即可!待成都侯蹑尾追来,再出不迟!”
谢奕冷声道:“瞻箦远道而来,士卒定然疲惫,若其有失,谢奕有何面目踏足华亭!”
那人顿了一顿,淡声道:“成都侯此人,足智多谋,向来谋定而后动!其人若来,势必已操胜卷于握……”
“足智多谋,足智多谋……”
谢奕喃喃念着,突地,声音猛然一拔,怒道:“尚兄,休得再言,世人皆羡瞻箦之功,却不知瞻箦之不易也!世人皆言瞻箦擅谋,却不知瞻箦之苦也!吾等身居江南时,瞻箦独行于北!吾等尽享烟雨时,瞻箦枕戈侍甲!吾等怀抱妻儿时,瞻箦宿风孑雨!常闻人言,若易位处之,当可譬瞻箦!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半晌,指着谢尚:“此言,何其谬也,纵然易位处之,亦无一人乃是瞻箦,亦无一人可及瞻箦!”说着,将身一错,绕开谢尚,挑帘而出,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吾已令八百里烽骑至下邳,想来,郗公定至!”
“郗公之令,乃据守郯城!”谢尚在背后吼道。
谢奕回过头来,冷然道:“尚兄向来多智,吾存五千将卒于城,城中尚存数千部曲,尚兄当可守得,静待郗公前来!”言罢,再不多言,阔步而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章 诸路汇聚
青苍肃杀,西风填恨。
“蹄它,蹄它……”
马蹄急促,铁甲排城,由西向东,直贯。
郗鉴骑着大黄马,身子随着马蹄起伏而颠簸,老将军精神抖键,眉头却紧锁,其人膝下仅有二子一女,殊不知,如今长子却生死未卜。再则,自昨日接获谢奕来信,他心中便忐忑难安,唯恐谢奕中石虎之计,连夜点兵万五,急奔郯城。数忧并济之下,饶是老将军一生戎马、见惯生死,而今,亦不由得疲态略显。
待奔入郯城境内,郗鉴抹了一把脸,眯着眼睛,看着烽骑远远扎来。
“报……”烽骑一人挽三马,背上令旗拉展如面,待至近前,高声叫道:“回禀大都督,昨日晨时,谢将军引步、骑两万直走f县唉!”终究是迟得一步,郗鉴怅然一叹,身子顿时佝偻三分。
这时,帐长大将李闳抬头看了看天,见日渐西落,稍作思索,便纵马靠近,沉声道:“大都督,如今天时已晚,士卒奔行一日,已呈疲态,莫若入城暂歇,明日复行定计?”
郗鉴强撑着不适,按着马背,挺了挺身,斜眼看了下余日,继而,捋了捋花斑长须,皱眉道:“石虎其人,最擅弄虚,军情滔疾如火,不容懈怠!传令三军,星夜奔驰,直至f县!”言罢,马鞭一挑,指着烽骑,大声道:“速传吾令,命谢尚整顿郯城守军,一分为二,衔尾追来!”
“大都督,三思!”李闳犹豫道:“如此一来,郯城空虚,若是石虎趁机袭取,焉可抵挡?”
“非也。”郗鉴摇了摇头,额角爬满了细汗,眼锋却越缩越锐,冷然道:“由北至南,唯郯城一途,石虎屯军不前,其意必在无奕!若镇北军有失,下邳与郯城联角之势、不攻自破。而今之计,唯有将势就势,会猎石虎于野!”言至此处,一顿,“锵”的一声,拔出腰长剑,冷笑:“若要战,那便战,有何惧战!”言罢,猛地一挥剑,勒转马首,向北,纵骑疾走,万军从随……
……
星辉夜冷,寒蝉凄切。
钩弦月,浅卧于星河,洒下水色清辉,将天地乾坤映得朦朦胧胧。数万大军露宿于野,点点火光散落于十余里方园,宛若上元节!石虎斜卧于床,满脸横肉在烛火的跳动下,一颤一颤。一群白衣道人默然坐于下首,为首者正是佛图澄,此刻他正一边转着小木幢,一边摇着小金铃,嘴里喃喃有辞。
斜长的影子拖曳于白毛毯中,不时弯来绕去,极其诡异。帐中唯静,帐外风声细细可闻,尚有些许心雷声,伴着佛图澄断断续续的依哦声,晃来跳去。
稍徐,石虎等得不耐,眉头一挑,掌着床棱,慢腾腾的支起身,嘴巴动了动,转眼却见佛图澄缓缓摇了摇头,只得耐住性子,放松了肩头,一把揽过身侧侍姬用力一揉!
“嘤……”侍姬吃痛,浅呼出声,石虎横目一瞪,侍姬花容失色,赶紧掩了嘴,匍匐于床边。石虎顿了一顿,心火难耐,便抓着侍姬盘着堕马髻的螓首,稍稍按了一按。侍姬会意,飞快的溜了一眼那一群面若古井的白衣道人,强忍着无边羞涩与痛恼,凤眼迷离,樱唇微启。
“咕噜噜……”、“叮铃铃……”
白衣佛图澄瞟了一眼穷嗜荒淫的石虎,仿若千古不化的眉梢颤了一颤,璇即,掌着矮案站起身,默然行至帐中央,不住的摇晃着手中的小金铃。而此时,帐中忽闻喘息声,低低浅喃声,嫙旎春色一浪又一浪的袭来。佛图澄眉头大皱,转首看向那一群徒子徒孙,但见众道人一个个面红耳赤、坐立难安、中目吐光,心中勃然大怒,猝然一声干咳:“嗯!!”
“呜……”恰于此时,石虎兴致飙至最浓烈处,旁若无人的捧着艳姬螓首,长长的顺出一口气,继而,待艳姬为其清理完毕,把那艳姬一推,长身而起,笑道:“佛图澄比丘,何如?”
白衣佛图澄道:“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劬秃当!’”(此乃羯语:军队一出,即得!)
闻言,石虎嘴角一裂,提起那艳姬,往佛图澄一推,笑道:“此女,且赐于汝!”
“这,这……”佛图澄面色一变,眼见满脸红晕的艳姬扑来,神情蓦然一惊,身子打斜一扭避过,即见那艳姬扑了个空,顿时,玉肉横陈,尚且百般娇媚的痛喃了一声。
佛图澄心中不忍,遂将艳姬伏起来,殊不知,艳姬却身若无骨,半个身子挂在他的肩头,无奈之下,他只得将艳姬交于身侧的弟子,转身对石虎道:“回禀单于元辅,诸法诸相,诸色皆空……”
“罢了,佛图澄比丘为请神明,耗废心神,切切不可推辞!”石虎心情大好,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命佛图澄退却。
佛图澄皱了皱眉,心知石虎喜怒无常,若再推辞必激其怒,于是,只得领着徒子徒孙们默然出帐,而那艳姬则挂在他弟子身上,一步一娜,极其妖娆。
待其一出,石虎冷冷一笑,捧起案上骨肉大快朵颐起来,边啃边道:“逯明何在?”
“逯明在!”逯明早已侯于帐外,当即挑帘而入,匍匐至案前,大礼拜见。
石虎拾起盘中一块肥肉,递给逯明,笑道:“你我总角比交,何需多礼!”说着,挑了一眼逯明,指着盘中肉,道:“吾乃何人?昔日流亡之奴也!而今,饮有酒,食有肉。而此,皆乃将士博命之功也!且饮,且饮……”抓起一碗酒,咕噜噜一阵饮。
逯明恭敬的啃了一口肉,而后,垂首低眉,静待石虎问询。
须臾,满满一腕酒下肚,石虎眼亮若星,抹了一把嘴,问道:“军情何如?谢家小儿,可有中计?”
逯明将肉置于膝上,答道:“回禀单于元辅,其人遣三千精骑离城,然,未见大军!”
“嗯……”石虎慢声一应,手按膝盖,身子微作前倾。逯明霎时一惊,肉块险些滚落,赶紧伸手捞住,置于腹下,继而,未敢看石虎,匍匐于地,额抵绒毯,颤声道:“单于元辅息怒,兴许其意乃试探,莫若再行……”
“罢了!”石虎按膝而起,抖了抖袍子上的肉屑,扯过一卷羊毛,往光洁的下半身一拦,用力系了系,颠着一身块肉走向帐口,挑眼看向星辰皓月,遂看了看夜色森然的西面,冷然道:“北向,刘浓小儿衔尾于三百里外,南向,郗鉴老儿与谢家小儿联角成势,西向,高山危然,寒湖横堵。依汝之见,现下该当何如?”
逯明怔了一怔,默然一阵揣度,难知石虎之意,只得硬着头皮道:“秀支替戾冈,劬秃当!”
“秀支替戾风,劬秃当?哈哈哈……”石虎纵声狂笑,转过身来,只见逯明紧紧的趴在地上,噤若寒蝉;半晌,迈腿走向逯明,蹲下身来,晃荡着两只长长的手臂,低声道:“心口不一者,何足言信!”言罢,亦不管抖筛不休的逯明,径自走到案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提起弯刀,猛力剁肉,边剁边道:“传令三军,一个时辰后,连夜拔营,直取郯城一顿,弯刀挑向逯明:“汝,即刻,携万五轻骑,全速前进,绕走蒙阴,斜插郯城!”
遵令!”逯明眉头一抖,不敢有异意,当即领命而去。
“咣,咣咣!”
帐中盘荡着弯刀剁肉声,待将满盘骨肉斩作粉屑,石虎将刀一扔,拍了拍手,打了个饱嗝,吐出一口气,慢条斯理的翻身上床,拥着油腻腻的羊皮衾,不多时即闻憨声雷起,侧耳聆听,内中尚伴着自喃自语:“夫战者,唯披胆而前也,胜负难料,难料……”
……
星月低垂,挂于峰颠。
泰山连脉,绵延起伏,纵横千余里。此刻,高山肃危,四野僻静,唯闻蝉虫私语不绝,正是一派月落雄山,危然互静之相。殊不知,在此泰山余岭的山间小道中,却蜿蜒着一条火光长龙。引路者乃是山间药农,其人头戴方巾,背缚药蒌,白须白眉,正骑在马背上,指东道西,侃侃而谈。
祖盛搭拉着脑袋,神情萎靡。他随桓宣一道,引江州军入豫州参战,已然足月,焉知,却未逢一战。而此尚不算甚,他自幼即生于江南,待入大山中,被湿冷幽风一浸,顿觉头重脚轻,若非体壮若牛,早已滚落马下。
稍徐,药农举着火把,来到一处境地,四下了瞅了瞅,面色蓦然一喜,纵马窜至高处,朝下一看,只见皓皓月夜之中,突生一道百里平湖,湖月静谧,银鳞泛波,宛若西子明眸。居高远凭,幽幽湖风扑面而来,荡得人心神俱畅,药农哈哈一笑,遂后,勒转马首,直奔祖盛,笑道:“已至微子湖!”说着,见祖盛低头未言,尚以为他睡着了,便在祖盛的面前晃了晃火把,喊道:“官军,少年郎,已至微子湖!”
“微,微……”祖盛抬了抬眼皮,暗觉眼皮重若千斤,睁也睁不开,继而,身子摇了摇,要倒。幸而,药农见机得快,一把将其抓住,反手一探其额,滚烫如火,再默一把脉,滚脉如波,暗忖:‘邪风入体,潜骨蕴脉,幸而,吾尚有老姜若干……’当即,解下背蒌,从中摸出一只老姜,不由分说的便往祖盛口里一塞。
这时,祖盛眼冒金星,冷汗直流,突地老姜入口,下意识的一咬,顿觉火辣透胸,神情为之一震,柱着长枪回过神来,悠悠的看了一眼药农,问道:“老人家,此乃何地?”
药农朗声笑道:“少年郎,此乃微子湖!吾等已出野山矣!往东百余里,即抵郯城!往南两百里,即入下邳!”
“微,微微……”祖盛浓眉一抖,心中豁然大喜,身子却一歪,栽落马下……
……
寒星伴月,冷辉千里。
“蹄它,蹄它……”
皎月如眸,恬静的注视着浮莹大地,但见白袍纵横、荡涤四野,万蹄滚过,苍茫如雪,间或得见,林中有寒鸟惊起,扑簌簌的布满天空,声声凄啼直贯冷月。而此,却难逆白袍去势,其锋剖风斩野,倾山倒洪。
当先一骑,白骑黑甲红盔缨……(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鏖战血岭
永昌元年,八月初六。
谢奕提两万步骑至费城,桓温在此静待已有两日,谢奕得知石虎去向难明,心中更为笃定其人欲图刘浓,忧虑如焚之下,当即便与桓温合军,未作片刻停留,朔北直上。殊不知,二人将将出费城境,即逢石虎率大军迎头辗来。
两军遭逢于野,即行交锋。
初战,谢奕寡不敌众,幸而将士英勇,砥血死战,边战边退。石虎亦未料定谢奕便会离城而出,仓促之下,只得一路衔尾追击。
待至费城境内,谢奕欲引军入城,据城以抗,焉知,桓温却告知费城已化为齑粉。谢奕始料未及,到得此时,方敢笃定石虎并非为图刘浓,实乃谋己。而今虽知,然为时已晚,经得数十里追击,石虎大军已呈半合之势,显然欲将镇北军尽歼于此!
当下,谢奕痛定思痛,遂命桓温趁着石虎尚未围拢,引骑军回郯城,与谢尚一道据城而守。孰知,桓温却违抗军令,骑军若退,三军必然气泄,大军缠锋于野,但凡风吹草动即可引动杯弓蛇影,届时逆浪卷海,一溃千里!莫若就地死战,以待援军!
谢奕无奈之下,深深的看着桓温,只见桓温满脸染血,脸颊七星跳动不休,目中却森然吐火,心中一阵感概,当即向桓温伸出手,朗声道:“元子,人生不过百年,如叶浮水而已,有何惜哉?今日,你我且埋骨于此,并肩死战!”
“并肩死战!!”桓温抹了一把脸,慢慢伸出手,两支血腻腻的大手,决然的合在一起。
石虎立马于高处,横眼环视,但见谢奕两万大军紧紧抱团,甲盾手处外,五尺巨盾,浑身重甲;弓弩手游离于阵中,箭簇如茅,冷锋绽煜;长枪手猫身于巨盾缝隙,枪尖如林,纵竖成城;刀斧手挺着尺盾,护着弓弩手,来回游曳;尚有五千精骑,人人半身甲,丈二枪,三尺刀;不由得暗忖:‘如此坚甲利刃,远非曹嶷可比,江东果乃富庶之地!’心中眼羡不已,但却深知,此战在于抢时,若未能速战速决,将镇北军尽歼于此,待得江东之虎蹑尾追来,形势即行逆转!当即斜抽马鞭,挥令三军强击!
“嗵嗵嗵……”
“蹄它,蹄它,轰隆隆……”
“满月,扣……”
“放箭!!”
“唰唰唰……”金鼓震天,填耳塞胸。万蹄卷海,踏破风云,长枪如雪,挑落人头如雨落。
是日,谢奕与桓温披甲历战,且战且走。石虎虽不计伤亡、疯狂覆卷,奈何镇北军乃晋室与王敦倾力铸就,并自知必亡之下,悍勇非常,宛若雄城浮海,将无尽浪涛摧于城下,且寸寸向南退移。待得日落时分,眼见即将撤出费城境,谢奕欲引军入长蛇岭。殊不知,背后却响起狂烈马蹄声,璇即,龟阵濒裂。原是绕走蒙阴的逯明,率万五轻骑插背一击。如此一来,石虎七万大军已然将镇北军团团合围。
三军危矣!便在此时,桓温奋铤长枪,引五千精骑扑出大阵,历经喋血死战,将合围之势硬生生戳开一条缝!谢奕当机立断,携残军疾窜长蛇岭。岭势不高,由下至上不及百步,岭中树木不盛,光秃秃的翘头摆尾,宛若一条昂首据敌的长蛇。
待至岭上,日头即落,谢奕铁盔已不知却向,胸甲扎着一箭,步伐沉滞如泥,柱着滴血长枪,站在石头上,放眼一看,只见岭下火束燃海,人声鼎沸。火海中,隐约可见有一骑正行奔来窜去,每至一地,即闻狂吼撕天,显然此人便是石虎。
蓦然间,谢奕缺了半边的眉梢一挑,豁裂的眼角猛然一缩,身子侧不由自住的往前一倾,目光狠戾,与其对视者,正乃石虎。间隔数里,四目一对,火影跳动如芒蛇之间,谢奕却恍然得见,石虎正裂着嘴角、漫不经心的一笑。
“无奕……”桓温大步跨上飞石,浑身上下犹若血浇,破裂的甲胄滚血如溪,每行一步,地上便多一滩血痕。待至谢奕身侧,猛力一插长枪,凝着岭下火海,沉声道:“无奕,今夜,石虎势必倾军逆取!日间数役,我军尚存不足万五!”
“且人人裹伤。”这时,石虎已撤走目光,奔行于十里大营。谢奕喘了一口气,却吐出一口血,一屁股坐在地上,朔风刺耳,却不觉寒冷,慢眼看向身周佐近,但见身披黑甲的将士们柱着长枪,倚着石块,卧于草丛,沉重的喘息声,轻微的呻吟声,伴着吱吱虫鸣声……耳中百音参杂,眼前人影如鬼,谢奕嘴角却裂出一丝笑,拍了拍桓温的肩:“元子,悔否?”
桓温抖了抖眉,将挂在肩头的一截血肠扯下,绕着手指打着转,吐息沉重,目光冷凛:“无奕,石虎纵军强取,其状疯狂,其势绝然,此间必有深意!是故,吾料瞻箦定然正衔尾追来,我等若可守得日出,或将逆转战局!”
“日出,江南日出红胜火……”谢奕极力的睁开眼皮,钩月静洒冷辉,在他的眼中,却尽为一片血雾,概因他眼角的伤正不住的向外溢血。遂,抬起手掌,抹了一把脸,血水顺着掌缝涔涔而下,霎那间,浑身的泛力感层层袭来,情不自禁的一声低吟。
“无奕!”桓温一惊。
“无妨!”
谢奕摆了摆手,却挥落一窜血珠。俩个血人,你看着我,我瞅着你,继而,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两只带血的铁手紧握在一起,互一使力,同时借力而起。谢奕拾起长枪,桓温拔起铁锋,俩人肩并着肩,一任冷月刮骨,一任朔风裂袍。突地,谢奕纵枪吼道:“众将士,我等已无路可退矣!”
闻言,满山漫野的黑甲神情一怔,扭头望向飞石,却见桓温哈哈一笑,枪指斜月,狂吼道:“众将士,苍月在上,冥土在下,桓温今夜得与诸君共亡于此,何其幸哉!”
“共亡于此,何其幸哉!!!”月光下,满山黑甲扬刀的扬刀,振枪的振枪,崩弦的崩弦,仰天嘶喊!纵然卧于草丛者,即便断肢不全者,亦蹒跚而起,纵声咆哮!
悲壮,冷肃。
山呼如潮涌,稍徐,待得四野归静,谢奕踏前一步,枪指岭下漫野卷来的大军,叫道:“众将士,谢奕但有一息尚存,绝非背面朝天!如今,敌海欲覆,狂浪汹涌!诸君,随我杀敌!”言罢,将身一窜,跳下飞石,横打长枪,奔向来敌。
“杀敌,杀敌……”
“杀尽胡酋,杀尽胡头……”
“杀啊,杀……”
“唷嗬,唷嗬……”
是夜,石虎尽起大军,由四面八方狂冲长蛇岭。
不足百步的秃岭,刀光箭影。
石头上,一名晋军踏足仰身,箭至满月,脱弦疾飞,一名胡人应声即倒,晋军正欲复弦,喉咙间却蓦然一凉,已中一箭,无边痛意传来,他却未倒,反而将身一跳,扑向石下胡人,将死之时,奋起浑身余力,猛地一口咬向胡人喉咙……
草丛中,断腿的晋军拽着尖锐的石块,死咬着牙邦,贴着刮脸的荆棘,寸寸挪近一名胡人,继而,猛然一砸,正中胡人腿弯,趁着胡人斜倒之际,扭身扑上,扬起石块,用力砸,死命砸,直砸眼眶,将那胡人砸得稀烂。“哈哈,哈!”晋军嘶声大笑,笑声却嘎然而止,一截枪尖透胸而出……
冷月,冷冷的注视这一切。杀戮,杀不尽的人头,填不满的血恨,喊杀声,充荡月夜。长蛇岭方园不过数里,却由头至尾,每一寸都在滴血,每一寸都在战栗。头颅不时飞起,状若寒鸟乍惊……断肢不住抛落,恰似风拆草人……
血,血莲盛放……
鏖战终夜……
“杀啊……”谢奕背抵着巨石,猛力一脚将面前胡人揣翻,探枪一扎,正中胡人胸膛,殊不知,锋利的枪尖早已断折,唯余枪杆岂可透甲?!便在此时,那胡人愣了一愣,继而,裂嘴一笑,挥起弯刀。“唰!”弯刀尚未尽扬,胡人头颅已然飞起,一个血人将那无头之尸揣在半边,提着长刀,奔向谢奕,嘴里则叫道:“无奕,无奕,日已起,日已起……”
“日……”
月落日起,火红的赤日肆意的将光芒洒向大地,无情的扫视着这人间炼狱,血河在蜿蜒,火把在血河中冒着清烟,头颅散落于四野,残枪插于飙血的胸膛……
一切仿若极静,破烂的旌旗却犹自张扬,谢奕抬头看向石头上那血红的大旗,背抵着石壁,身子却慢慢下缩,继而,心有不甘,柱着长枪,竭力欲起,身形却摇摇晃晃。桓温踉踉跄跄的窜过来,扶起他,二人肩挤着肩,借着粗燥的石壁支撑着不倒。谢奕吐出一口血,冷冷扫了一眼满岭残尸,喘着粗气:“元,元子,与君共亡于此,何,何其幸也!”
桓温眉上中刀,正冒着汩汩鲜血,抹了一把脸,笑道:“无奕,人生百年,何人无死!”
“哈,哈哈……”
“哈,哈哈哈……”
谢奕大笑。桓温亦笑。满岭血甲俱笑。
岭下,石虎看着退浪如潮的人海,眉梢抽搐不休,暗中将牙帮咬得格格响。不过百步秃岭,七万大军合围袭取,血战终夜,却犹未可得。“蹄它,蹄它……”马蹄沉重,浑身轻颤,斜仰着头,半眯着眼,盯视那石头上的大旗,唯见旌旗荡漾、无声泄裂,心中狂怒不已,嘴里却道:“壮哉!猛士矣!如斯悍卒,举世罕见!”言至此处,一顿,淡然扫过眼前诸将,指着岭上大旗,冷声道:“半个时辰后,吾当斩断此旗!”
“遵令!”众将心中惊赫,却不敢违。只得各自归阵,收拢各部,复卷长蛇岭。经得终夜激战,胡人大军伤亡近万,若非合围攻取,早已溃散,然则,镇北军也亦所剩无几。
“元子,尚,尚有余力否?”谢奕看着土黄色的浪海复来,挣扎着起身,拖着长枪,挪向来敌。
“力,力当战死……”桓温吐着血沫,将卷刃的长刀一扔,随手拾了一柄断枪,不甘居后,歪歪斜斜的站起身。
“嗵,嗵嗵……”恰于此时,金鼓裂响如雷爆,桓温裂了裂嘴,骂道:“石虎贼厮,时至而今,尚且擂鼓如雨,若,若……”
“援,援,援军……”蓦地,南面跌跌撞撞的奔来一名晋军,耳朵缺了一只,扬着仅余的三根手指,指向南方……(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纵横无敌
永昌元年,八月初七。
郗鉴提万五兖州军抵临长蛇岭,石虎烈战终夜、士卒俱疲,不敢再呈合围之势,当即整顿三军。谢奕并未下岭,引八千残军据岭暂歇。个半时辰后,谢尚携五千步军尾随郗鉴而至。当下,郗鉴与谢尚合军,毗邻长蛇岭东南向,锋指石虎。
当是时,石虎虽三军疲惫,然尚存六万有余。郗、谢联军,共计两万八千。郗鉴处兖州时,常与石虎交锋,故而,石虎未予轻敌,待士卒饱食之后,狂擂战鼓,右军仍取长蛇岭,前军直袭郗鉴,左军迂回,意图将郗鉴亦纳入怀中。
郗鉴亲擂战鼓,士卒奋勇杀敌。初战,石虎虽险些将长蛇岭覆没,然,郗鉴却愈战愈勇,竟然单刀直入,威逼中军,石虎好似大惊,命右军拒敌。然,其意却并非长蛇岭,实乃为迂回之左军博取时机。
殊不知,正当逯明率左军绕身缠来之时,谢奕与桓温振起余勇,率残军扑向逯明侧翼。逯明未料镇北军历经死战,尚勇至斯,竟教谢奕与桓温打了个对穿。幸而,石虎洞火观势,当即便令后军前扑,将谢奕与桓温牢牢逼开,其后,鸣金收兵。郗鉴亦知,大军对垒,非瞬息可胜,遂暂罢军势。
于是乎,两军相距十里,各自遥望,以待战机。遂后,石虎主攻,郗鉴主守,两军你来我往,交战不绝。待得此时,犹其可表者乃是谢奕与桓温,二人占据高峰,不时左扑右击,且牵制石虎右翼,一再破除石虎合围之势。
“蹄它,蹄它……”
马蹄踏着血水,溅起血花朵朵,眼见日渐西移,敌势却危然若山,石虎眉头微皱,嘴角裂翘,盔上两缕长缨不住颤动。逯明抬头瞅了一眼石虎,见石虎眼角肉瘤泛红,心知单于元辅已然怒不可竭,遂冷着一张脸,静待石虎发令。
果不其然,石虎绕着数万大军转了一圈,勒马而回,纵刀喝道:“生与死,即在此一战!数载绸缪,即在此一战!此战,当一举尽溃敌军!!”言罢,猛地一提马缰,纵马疯跑,边跑边吼:“唷嗬,唷嗬……”
“唷嗬,唷嗬……”
霎那间,十里大阵爆起团团怒吼,披血戴甲的胡人们直勾勾的看着如电乱窜的石虎,暗觉胸中涛涌难尽,一个个裂着稀黄的牙齿,从骨头缝里逼出咆哮,状若疯狂的野***扑魂噬骨。璇即,石虎猛然一挥刀,大军倾泄如洪……
“嗵嗵嗵……”
战鼓震天,郗鉴抛却了头盔,顶着满头花白乱发,光着膀子,拼命的擂动着牛皮鼓。伴随着激昂的鼓点,一排又一排的铁甲踏着方步,扛着巨盾,抬着长枪,举着弓弩,迎向来敌……
“杀,杀……”
“唰唰唰……”
“轰!!”
浪花,一浪盖过一浪!箭雨,漫天铺满箭雨!马蹄,人马俱甲,却撞上了铁墙、枪林!血与肉在绞动,汹涌的惨叫声被更为猛烈的喊杀声压制,抵锋而前,押阵而前……
落日,通红如血。
是日,石虎疯狂无比,携着六万大军左冲右突,意欲将郗鉴摧溃。然,郗鉴深知,非生即死,虽已寡敌众,却分毫不退,死死的将石虎拒于长蛇岭之北。待得月起,石虎犹不罢休,砍了桃豹之子桃诸的头,挂在旗颠上,而后,亲自挥令三军,意欲强行辗碎郗鉴。
是夜,冷月皎洁,默默的看着身下这一幕重现。
胡人们扬着弯刀,挥动却已软绵无力,晋军抬着巨盾,暗觉浑身的力气如涓褪泄。
郗鉴亲自披挂上阵,长枪猛然扎进对面胡人的胸膛,抽出一蓬鲜血。
石虎纵马直撞,高高勒起马首,马蹄落下之际,将一名晋军连人带盾踏入血泞,继而,猛地一挥刀,将一名晋军削首。
谢奕喘着粗气,扑向来骑,拉起长刀倾力一斩,却仅能削断前蹄。“希律律……”健马猛然一栽,竟险些将谢奕压得四分五裂,幸而,桓温见机得快,将其拽了出来,反手一刀,将马上的胡骑头颅削飞。
方园三十里,处处染血,方园三十里,血浓如泥,莫论胡人与晋军尽皆咬着牙厮杀,挥刀,斩头,前进,前进……
杀戮,无尽的杀戮,疲惫,滔天的疲惫。奈何,却无一方退却。
“唯此一战,唯此一战……”石虎一边砍着头,一边暗喃。
“石虎已然疯狂,在此一战,不可退却,不可退却……”看着人海一茬一茬的矮,郗鉴嘴唇颤抖,眉心乱跳,心中蓦地一明,纵马窜至鸣金台,高声吼道:“众将士,功在此暨也!”继而,却见四野的人群无一人回应,踉跄奔至台侧,推开已亡的鼓手,掏出丈长木捶,奋力擂动巨鼓。
“嗵嗵嗵……”
“哗,哗啦啦……”
鼓声如浪,喊杀声已哑,唯余血,流淌……
月钩如眉,待至子时,石虎终究未能将郗鉴击溃,士卒已绵软如草,不可再战,若战必激哗变,石虎只得鸣金收兵,待入帐中,唤来白衣佛图澄,未作一言,摸索着已卷的锋刃,狞狞一笑,渐而,猛然一挥刀。
“唰!”刀虽卷,锋犹寒,白衣佛图澄的头颅悠悠然的飞起来,蛇发如草,死不瞑目。继而,“扑通”一声坠地,尚且滴溜溜的打了个转。
“佛图澄比丘,汝之神明何在?汝之神术何在?汝之所言,生即乃死,死亦乃生,生死之轮回,何在?”石虎蹲下身来,以刀敲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璇即,走到案边,提起酒壶大大灌了一口,遂走到头颅边,歪着脑袋瞥了瞥,冷冷一笑:“汝,为何尚未轮回复活?”言罢,猛地一脚将头颅踢飞。
“嗖!”头颅飞出大帐。
石虎冷声道:“插于旗颠!”
“诺。”
帐外甲士奔入草丛中,提着头发,将头颅拽起来,仰头一看,心下犯难,但见中军大帐佐近,竖着十余旌旗,奈何,每一杆旗上俱已插着头颅。甲士想了一想,转眼见营外恰好竖着一支长枪,眼睛一转,走到枪旁,左右瞅了一瞅,“噗”的一声,将头颅插在枪尖上,拍了拍手……
……
永昌元年,八月初八。
清晨,澜雾如锁。
日尚未起,大战已起。
石虎亲携五万余大军,扑向郗鉴,状若出笼猛虎。此时,郗鉴已令谢奕下岭,二人合军,仅得军两万。郗鉴花发如雪,飘扬于风中,一拍长枪,策马迎敌。
是战,两军犬牙交错,各自拉锯。郗鉴中军数度险些被石虎撞碎,奈何,溃犹未溃,恰若一叶孤舟,反复于怒海,死死的咬着石虎锋刃,不退不避。
红日,撕雾破澜。郗鉴中目血红,按着右胸,手指溢着丝丝鲜血,方才,他鼓战过近,一时不察,竟被流矢击中。幸而,亲卫将他扑倒在地,如若不然,命即休矣!待得此时,两军即若牛犊角力,任失其势,必将呈溃。
“鹰,鹰鹰……”三只鹞鹰穿风破云,由北往南直直斩来,待至交战上方,盘旋不去。
半个时辰后。
“呜,呜呜……”北之天,乍然裂起号角声。杀声震天的屠戮场,得闻此声,竟然齐齐一怔。继而,郗鉴拔出腰剑,嘶声裂吼:“援军已至,石虎授首!!”
“援军已至,石虎授首!!!”谢奕振臂狂叫,眼露赤光,浑身喋血。
“蹄它,蹄它……”
“轰隆隆,轰隆隆……”地皮在颤抖,天地已然失色,无边无际的白浪,挟裹着冷凛的朔风,排山倒海的撞来……
“白袍,白袍……”
白袍疾掠如风,宛若一柄巨大无匹的重剑,从中一剖,即将石虎后军一剖两半。马蹄如雷滚,长枪挑起人头,窜起血身,横刀纵横起伏,削起残肢断体四飞。
石虎心赫若死,当即便令右军拦截。
朔风逆贯,拉响于耳边,耳际不闻他声,唯余铁蹄排城!所过之处,即若铁犁划地,拉起一道血槽……
“轰!”长枪兵尚未来得及调头,即眼睁睁的看着铁墙撞来,漫长,刹那,一瞬之间,人海层层倒溃。惊恐,无边的惊恐袭得浑身瑟瑟发抖。
“石虎授首!”白色的海洋中,盛族着一簇红莲,八百炎凤卫跟随着白骑黑甲,将一切前拦之敌,撕碎,踏烂。
“嘎,嘎嘎……”此起彼伏的压枪声,绽出冷锋如星,璇即,猛然暴裂,一举将石虎右挥贯穿。
“轻骑,攒射!”一声娇喝,泼瓢箭雨填满长空,须臾之间,密密麻麻的人海,顿时空了一片。
“具装,具装……”沉默的具装骑辗碎枪尖。
“单于元辅,单于元辅,速退,速退……”逯明打马而来,满头乱发,满脸飙血。
而此际,突袭而来的豫州白袍即若一记重拳,将石虎五万大军击散于四面八方,溃势将呈!
“向西撤退!”石虎眉头紧皱,见势难为,当机立断,领着中军向西便窜。南北有敌,东面乃是大海,唯有向西一途。
“嗵,嗵嗵……”却于此时,西向震起憾天战鼓声,璇即,暴起一股大吼,祖盛引五千骑率先抵达,迎头一击,将惶惶不可终日的胡人撞烂,挑飞。奈何,石虎一意脱逃,疯意噬心,竟不顾士卒伤亡,撩战直抵。祖盛远道而来,莫论马力亦或人力皆未尽复,一时之间,竟教石虎逼开。
“冉良何在?”刘浓扭头一看,见祖盛难阻石虎,唯恐功亏一溃,当即大喝。
“冉良在!”铁塔般的冉良猛然一抖,将槊尖上的一窜尸身甩落,高声回应。
“汝率本部三千骑,速取石虎!”
“诺!”冉良勒转马首,拍朔疾走,沿途将前来拦截的逯明斩于马下,马蹄纵过,将其踩得稀烂。三千白骑却半刻不停,朝着石虎狂追。祖盛见白骑乍来,面上蓦然一红,强撑着不适,振枪大吼:“随我杀敌!”言罢,一马当先,衔着石虎的尾巴,一路朝前剖。
与此同时,石虎前军、左军、右军,因间隔太远,且与郗鉴烈战正憨,故而,犹未得见石虎中军大纛已逃,尚且各自为战。
“锵!”桓温抬刀架住敌枪,顺着枪身一切,将敌手指削烂,继而,猛然往上一扬,即见身前之敌,脖间浸出一道血线,而后,胸膛血柱股股上冲,竟将头颅冲飞。血液灌了他满脸,伸手一抹,见不远处有一匹无主之马,当即,窜至近前,翻身上马,顺手捞了一柄长枪在手,铤枪一扎,将一名胡人扎死,遂后,一眼瞥见石虎大纛西逃,振枪狂呼:“石虎已逃,石虎已逃!!”
“石虎已逃,石虎已逃!!!”
顷刻之间,数十里方园暴起一团又一团的吼声。得闻石虎已逃,胡人战意顿时烟消云散,拔退便逃……
“哈,哈哈……”谢奕一枪将一名正欲转身的胡人扎在地上,拔出长枪,放声长笑。
“哈,哈哈哈……”桓温狂笑如雷,挥着长枪追着一群胡人,肆意的挑飞,刺杀,痛快致极。蓦然间,神情一怔,匆匆抹了一把脸,突见不远处奔来一骑,白骑黑甲……
“蹄它,蹄它……”飞雪滚蹄,朝着南向疾奔,刘浓的眼睛却凝视着金鼓台上的郗鉴,间隔极远,他却仿若得见,郗鉴挥了挥手,笑了一笑,瞬间,成都侯心暖如融雪。
“瞻箦,瞻箦……”身后有人大唤,扭头一看,只见谢奕正站在尸山血海里,朝着他拼命的挥动着长枪。
“无奕,无奕,哈哈哈……”多年宿愿一朝尽,成都侯心中狂喜,猛地一夹马腹,箭一般射向谢奕,边奔边笑,笑声畅快无比!
“簌!”一箭脱弦,乍然横裂,刘浓左胸中箭,璇即,身子猛然一滞,晃了两晃,栽落马下。
“郎君……”
“将军……”
“瞻箦,瞻箦……”
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一笼
雪,簌簌落了一夜。
清晨,微风轻漫,雪犹未散,皓皓洁洁姿意铺展。纵目致远,危山若铸玉,曲溪似凝琉,千里山河浑然一统,尽作银妆素裹。
上蔡,雪下得正紧。
院中颇静,唯余雪蝶拍窗惊帘,浑身裹素的女子抱着木盘转廊而来,萝裙扫雪之际,踩落浅痕一行。待至阶上,抬起手腕抹了抹额间细汗,继而俯身倾耳,细细一听,但觉室内一派安然,眸子一弯,轻轻叩了叩门。
“吱呀……”数息后,室门轻开,走出两名俏丽的婢女,朝着素衣女子端手万福。
素衣女子瞅了瞅帘内,伸指靠唇,令婢女禁声。两个婢女露齿嫣然,却不闻声,静谧若画。
“织素阿姐,织素阿姐……”
便在素衣女子抓着裙摆,正欲嵌入室中之时,身后响起脆嫩的呼唤声。闻声,素衣女子莞尔一笑,将怀中木盘递给婢女,回过头来,只见月洞口飘来一个小女孩,年约四五岁,未系总角头,却梳着双耳垂环髻,细眉若弯月,瑶鼻似葱尖,樱唇半点,精致的小脸蛋。身上则披着大红色的小斗蓬,将小巧的身子悄悄一笼。
小女孩行走于雪中,素雪樱红各娇容。
素衣女子蹲下身来,将小女孩拉入檐内,轻轻拍了拍她身上的浅雪,理了理她脸颊两侧的垂云流苏,而后,将这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半拥入怀,刮了下她的鼻子,悄声笑道:“小娘子,为何未掌桐油橙?若是教郎君得见,定罚娘子抄诗十遍。”
“掌了的,阿娘掌着橙,绮月勿需掌。”小女孩细眉一皱,嘴巴嘟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悄然一溜,转至月洞外。
月洞外,伊人腰瘦,正掌着橙黄色的桐油橙,浅浅放笑。素衣女子见了,脸上微微一红,璇即,端起双手,朝着月洞外的女子欠身万福。那女子恬静一笑,还了一礼,遂后,调转桐油橙,提着裙摆,默然离去。
“咳,咳咳……”这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由室内传来。
“呀,郎君醒了。”名唤织素的女子神情微惊,当即牵着小女孩,挑开湘妃帘,踏入室中。
一入室中,暖意透神。
小女孩眸子扑扇如蝶,迈着小小的青丝履飞向内室,边飞边道:“义父,义父……”声音清甜,如涓细流。
“绮月……”内室有人回应,其声清冷,略带几许黯哑。
小女孩脚步踩得飞快,待转过梅花映雪屏,行至中室口,未有弯身,两只小脚互相一噌,刺着雪莲的青丝履即作一软,洁白小萝袜踩着同色苇席,欢快的奔过书室,直入内室,揉身至木榻边,一把拉着坐在床边的人双手,娇声道:“义父,今日雪浓,捉雪兔。”
“雪兔……”床边人一怔。
“嗯,雪兔……”小女孩重重的点了点头,脸颊的垂云流苏轻颤不休,继而,抬着小脸蛋,借着烛火与雪窗,打量着义父。但见义父脸色略显苍白,剑眉微微皱着,往日星辉如海的凤眼也半眯着,好似正慢慢陷入沉思。
“义父?”小女孩摇了摇义父的手,不安的唤了一声。
“嗯,孑孑茕兔,闻雪即惊,伊人浅笑,捧玉注晴……”那人微低着头,游离的目光越漫越浓,仿若在凝视着小女孩,实则慢慢的浸向四面八方,薄薄的嘴唇亦勾起来。
‘义父身子尚未尽好,言语犹且囫囵呢,如何可捉雪兔?’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心中微微失落。
“郎君,小心风寒。”织素捧着一件簇羽鹤氅走进来,默默将氅给那人披在身上,抚平每一个褶皱,指间轻柔若羽,仿若深怕伤着那人,转眼时,见鹤纸窗并未掩牢,窗棱已浑白,乌墨色的矮案上浅埋着一层雪,她细长的眉皱起来,唤过一名女婢,歪头问道:“洛羽呢?”
婢女摇头道:“不知。”
“唉……”织素轻轻一叹,叠步至窗前,掂着小巧的脚尖,探着纤细的腰身,伸出凝脂皓腕,便欲将窗阖上。殊不知,恰遇风烈,挟裹着茫雪,肆意的往内钻,顿时扑得她一脸。
“不必阖它。”几瓣雪花绕过阖窗人的脸颊,扑扇着翅膀冉冉飞向帷幄深处,一片染上了小女孩的眉,一片恰好落在那人的唇间,那人抿了抿嘴,剑眉若不可察的一挑,凤眼中的星辉渐渐聚起来,伸手抹去小女孩眉间雪,拍了拍小女孩的手,微微一笑:“今日雪极盛,林间必多惊兔,待绮月练字一个时辰,义父便与绮月一道,入林逢雪兔。”
“真的么?”小女孩眸子唰地一亮,继而,将小小的身子倚在义父怀中,粉嫩脸蛋擦着他的手,磨来磨去。
那人嘴上笑容更浓,紧了紧肩上鹤氅。
织素眉心一颤,将窗半掩,拉下蔷薇细帘,用手将矮案上的雪抹了,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婢女递手炉过来,伸手接了,捧着滚烫的手炉捂了捂,待手上寒意尽去,走到烛案边,跪坐于苇席中,拾起精致的烛剪,探剪将旧芯一剪,遂后,歪着头瞅了瞅燕踏兰花熏香炉,见内中已浅积一尘灰,回头看了两名婢女一眼,默默一叹,把隔夜旧灰卸了,将寥娜残香灭了,复燃新香,待清香如徐之际,抬起脸来,朝着那人温婉一笑:“郎君,伤筋动骨一百日,如今筋尚未聚,骨尚未阖,切切不可……”
“勿需担心,吾已尽好。”那人挥手打断了织素的话,将小绮月抱起来,凝视着小绮月身上的红斗蓬,亦不知想到甚,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轻轻笑起来。
小绮月眸子眨啊眨,小手紧了紧斗蓬。
“唉……”织素暗暗一叹,只得向两名婢女点头示意,婢女当即捧来热水盆,往案上置放着各色物什:三十二齿青木梳,墨玉蔷薇颤缨簪,翘羽飞檐朱梁冠,月色浑凌绸丝带,以及那修长若竹的月色袍等等……
三女跪在案畔,默默忙碌,素手交错间,不时闻得冠缨轻触声。那人将神情扭捏的小绮月放下来,牵着她的手,默然走到窗前,揭开帘,推开窗,阵阵雪风扑面来,令人心神寸寸绽放,凝目一看,但见风姿妖娆、玉蝶灿烂。
“郎君……”身后传来轻唤,众女已将物什备好。那人剑眉一放,洒然轻笑,落座于案。
片刻后,穿戴整齐,头顶青玉朱梁冠,内着月色箭袍,外罩雪羽鹤氅,腰缠巴掌宽的玉带,脚蹬翘头乌墨靴,身姿修长,恰若玉树临风、朗星映月。兴许心神洞开,微显苍白的脸颊泛着一抹浅红。织素退后几步,微仰螓首,打量着他,见其神光焕发,心中稍稍一定。璇即,命婢女摆下早已备好的吃食。
两荤两素,一盅浓汤,尚有满满一瓮细粟羹。荤者,色泽橙黄,乃是小鹿脯与黄獍胁,俱乃滋筋补骨之物。素者,碧绿如玉,一碟桂蜜伴胡瓜,一碟酱伴鱼腥草,皆是郎君爱食之物。
食不言,寝不语,那人与小绮月对座,默然就食。待食毕,织素见他今日多食了一碗羹,眉眼弯成了月芽儿,遂后,眸子一转,走向室外,去而复返时,捧了一盅热气腾腾的滚汤进来。
那人一见滚汤,眉头便是一皱,神情怪异。
织素抿嘴一笑,跪在他的面前,奉上香气四溢的木盘,柔声道:“郎君,药虽苦,然益身,不可不饮。”
“唉……”那人长长一叹,鼻子颤了两下,皱着眉头,端起陶盏,咕噜噜一阵饮。身旁的小绮月定定的看着他,细眉轻挑,小嘴微张,晶莹修长的鼻子,一抽一抽,心道:‘好苦,好苦,义父真可怜……’想着,想着,吐了吐舌头。
稍徐,织素接过陶盏,见内中一滴不剩,嫣然一笑。那人却好似打了个饱嗝,继而,长身而起,向室外走去。小绮月脑袋一低,垂头丧气的跟在身后。
入得书室,那人却并未止步,织素柳眉一皱,欲言又止。其后,那人阔步行至外室,将半掩的门推开,一步踏入雪色天地中。室外,簇雪纷纷,缠着玉桂,绕着朱廊。廊内廊外,仿若铺得厚厚一层白绒席。
那人走到阶口,肩倚廊柱,抱着手臂,仰望天上雪。织素行至他的身侧,递上金丝楠木小手炉,他却未接,摆了摆手,唤过月洞外侍着的火红甲士,命甲士摆案于廊。几名士甲神情极其犹豫,却不敢不遵,只得小心翼翼的抬出矮案,毗邻着阶沿。
待婢女铺上苇席,那人嘴角一裂,对着茫茫瀑雪揉了揉左肩,既而,将双拳对在胸前,深吸一口气,璇即,手臂不住加劲,向左右缓括、缓括。一干女子们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待见他神情如常,竟然齐齐的吐了一口气。
如斯三翻,那人嘴角笑意更浓,撩起袍摆,落座于矮案一侧,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帖,往案上轻轻一搁,笑道:“绮月,且来摹帖。”
“摹帖……”小绮月顿时焉了,细眉乱拧,嘴角斜撇,却不得不乖乖的提起裙角,朝着他福了一福,继而,落座于案后,拾起双龙衔尾笔架上的细毫笔,在乌墨砚中荡了一荡,咬着雪齿细贝,偷偷斜了一眼书帖,默默临起帖来。
细笔雍娟,字迹婉约:“博收群史,得古名姬二十余人,共成一卷,尚未删定,不敢上呈。摹锺繇三帖,愧未似为恨,直欲废书耳。严寒知体更佳为慰……”
小绮月转腕荡墨,半点小唇尚且轻轻吟哦,不多时,玉额即现珠汗,笔尖亦微微颤抖起来。那人见了,剑眉紧皱,嘴唇越抿越薄。小绮月本已心怯,眼角余光也一直溜着他,见他不喜,心中怦怦乱跳,一个不留神,笔尖猛地一滑,霎时间,便见一道墨线直飙,将满纸书卷横拉,恰若一剑中剖。
“啪嗒。”一声脆响,她手中的细笔坠落,黑墨四溅之下,恰若涂得点点云团。
“噗嗤……”、“嘻嘻……”众女掩嘴偷笑。
“义父……”小绮月眨巴着眼睛,嘴巴撇来撇去,泫然欲涕。
“唉,绮月,行书时,需得凝神沉心、心无旁骛方可。”那人怅然一叹,拾起细笔,走到小绮月身后,慢慢坐下来,半拥着小绮月,握着她的手,大手合小手,小手拽细笔。
当下,织素强忍着笑意,素手漫卷黑白纸,复换新纸。
两名俏婢侍于一侧,暗中却比划着怪异的手式,她们在赌着江小娘子将书几卷,一个猜两卷,一个赌半卷。
小绮月被义父半拥于怀,手把手的教导,暗觉义父胸膛若暖墙,既宽且暖,一颗心悠悠荡荡,殊不知,荡着荡着,却也慢慢静下来,眸子渐而清澈无比,转腕荡浪时亦若神助,片刻之间便临得一帖。
细雪微微,落笔沙沙。
漫天的雪轻扬的飘着,时而绕着长廊眷眷飞,倏而缠着青冠玉带红斗蓬,织素转动着墨条,不时的看一眼那人,嘴畔衔着浅浅的笑,两名婢女神情恬静,垂目于两边,显然已忘却赌约。
如此一幕,格外静湛、安然。
“格格格……”
“莫逃,莫逃,洛羽莫逃……”
“唉呀,好你个骆黑娃,竟然偷袭某家……”
“闾柔,截着她,截着她……”
“吱,吱吱……”
突然,院外传来阵阵欢快的笑声,继而,皑皑雪毯中窜来两个小灰点,溜得飞快,宛若两条灰线。稍徐,其中一条止于雪桂下,璇即,即见那物吱吱一叫,两条短腿猛地一蹬,窜上了桂树,抖落丛雪蓬蓬。而另一条则横冲直撞,“嗖”的一声窜上了雪阶,绕着廊柱转了一个圈,俄而,麻豆大的小眼睛一转,捧着一枚坚果,人立而起,一步步挪到小绮月面前。
“汝,汝南郡公……”小绮月眉梢一抖,嘴巴张得老大,手中不由得一颤,笔尖再度一滑。
“唉,罢了!”那人剑眉紧皱,继而陡转即逝,瞅了一眼那名唤‘汝南郡公’的小伊威,抿了抿嘴,而后,曲起手指,照着那小伊威的脑门,轻轻一弹。
“吱,吱吱……”小伊威赫极了,落荒而逃。
“格格格……”
“嘻嘻嘻……”
一瞬间,院中娇笑四起。
那人接过丝巾,抹尽掌中污墨,在笑声中站起身来,眉目俱放,转眼时,却见一道红影飘进院中,斜斜看了他一眼,轻然一笑,而后,提着裙摆,就着满院飞绒,巧巧一旋,墨辩荡白雪,朱履踩玉绒,恰似百花凋尽,唯梅犹红,极其娇媚。
“雀巴,吉哈啦雀巴……”(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章 暖风融雪
满城俱素,朱色灯笼冉于雪中。
“蹄它,蹄它……”
飞雪漫蹄,落蹄声不徐不急,沿着浑白的巷道缓缓前行。马背上的人信马由缰,斜斜看了一眼檐角桃着的灯笼,嘴角浮起温暖笑容。时逢风来,令他怀中的小绮月眯了眯眸子。
“驾,驾……”
梳着四条水辫、身袭大红长裙的女子策马奔来,将他身后的火甲骑士挤得若水二分,待她娇横地挤至近前,悄悄撩了他一眼,遂后,嘴巴一嘟,一声不吭的提缰伴行。在她的身侧,尚有一群女子,明眸流盼时,指东道西,叽喳不休。
风雪簌簌,落絮如羽。
骑队穿梭于细巷,慢行于长街,但见满城堆银砌玉,安谧静美而非萧索,且不时得见路人掌着各色桐油橙迎面而来,待见得身披红甲的骑士,纷纷避在一旁,继而,一个个斜扬着手中橙,眯着眼睛细细辩,待将那骑着白马的人辩清,神情蓦然一怔,璇即,嘴角笑容由然扬起,作揖的作揖,弯腰的弯腰:
“恭祝汝南郡公,唯愿郡公玉体金安,诸事康泰。”矫健的汉子挽手长揖,声音略颤。
“汝南郡公,雪景正浓,然需得爱惜贵体。”白须白眉的高冠老者,捋着三尺长须,笑颜盈盈。
“三官大帝护佑汝南,汝南郡公华茂春松……”身姿妖娆的女郎提着萝裙,款款万福,眼角却泛着晶莹的泪花。
笑容欣然,言辞诚恳。
此起彼伏的祈福声、问候声盘璇于漫天风雪中,那人面带微笑,朝着人群团团作揖。而此际,阖城俱震,只见曲折的雪巷中,染雪****悄然开,从中走出人影如丛,追寻着笑声而往;长衔两侧,推窗声络绎不绝,渐而,推窗人探首一望,神情大喜,更有甚者,掌着窗棱跳出来,朝着那人直奔。只得一呼一吸间,静湛的上蔡城即若阳春逢白雪,不知不觉间冰雪俱融,唯余欢欣舞海。
满城欢笑,笑声伴着雪花,肆意飞洒。
待得小半个时辰后,骑队方才再度起行,穿过危耸的城墙,直抵城外。城池建于峰颠,出城即有偌大一片雪林,那人身侧的女子们见得玉树成林、簇雪浮海,尽皆欢呼雀跃。
“婉儿阿姐,走咯,捉雪兔。”
“好勒。”
将将勒住马,小绮月便从那人怀里跳下来,拍着小手,朝着雪林深处奔去。一名颜色娇美的小女郎翻身下马,肩头蹲着一只小伊威,她斜斜流眸瞥了他一眼,嘴角浅浅一弯,伸手一招,便有一只小伊威从雪堆里钻出个头,继而,吱吱叫着,跳到她的手腕上,沿着手臂攀至肩头,麻豆大小的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人。
那人微微一笑。
稍徐,女子们提着裙摆,俱已入林,欢笑声与惊呼声响个不停。那人却未进林,扫了扫肩头雪,一抖马缰向城外巨碑纵去。巨碑高达十余丈,几与城上箭楼平齐,内中刻着一行苍劲的大字:“食人者,斩!乱土者,斩!戮民者,斩!”
那人仰首看碑,脸上的笑容融雪化风,璇即,翻身落马,缓缓拔出腰间四尺阔剑,双手握剑,锋刃朝下,身子则徐徐下沉,半跪于石碑前,柱着剑柄,喃喃自语。
城上的戌卫与那人的火甲骑卫得见此景,纷纷拔出横刀,半跪于野,肃杀于雪,默然喃念:“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锵!”
阔剑归鞘,那人昂然而起,转目看向峰下四野,但见茫雪若滚江,将天地乾坤洗作尽白,往昔青绿的田垅披上了一层银霜,阡陌难辩。垂柳缚着洁白的面纱,恰若女子悄掩半颜。恣意妖娆时,隐约又见炊烟,一缕缕,一柱柱,惹人心暖。
一时间,那人凤目绽辉,心潮亦如浪涌,渐而难禁,便在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一枚华锦纹埙,走到峰沿飞石上,纵目眺远,引埙长啸。“呜,呜呜……”浑厚的埙声穿风破雪,时高时低,高时昂扬,低时婉转,伴着风声雪声,慢慢浸向四面八方。
待得一曲毕罢,那人面若红玉,神情酣然,忽闻身后传来浅浅脚步声,蓦然一转首,却见那梳着四条水辫的女子正背着双手,向他款款走来。那人剑眉一挑,嘴角浮起好整以暇的笑。
那女子见了他的笑,云眉微颦,玉腮却慢慢红了,待至飞石上,与他并肩远望,老半晌,偷偷掠了他一眼,继而,脑袋一低,手指绕着乌墨辫梢打转,嘴巴张来阖去,欲言又止。
那人不急,默然静待。
少倾,女子终究不敌,雪白的牙齿咬了下唇,抬起头来,凝视着他,轻声道:“雀巴,闾柔,闾柔若归,雀巴可会掂念闾柔?”声音越来越低,到得最后弱不可闻,她羞红了脖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却暗觉脚指头亦在颤抖,遂不安的磨了磨脚,转念间,心中又一横,悄然抬起眸子,定定的看着他,仿若欲将他刻入心里。
他未看她,却笑了笑,轻声道:“刘浓早已应诺于闾柔,若时机一至,定送闾柔返浚稽山。”
女子见他顾左右而言它,心中顿时怒了,嘴巴一翘,掂起脚尖,逼进一步,娇声喝道:“汝南郡公,刘瞻箦!君乃七尺男儿,君乃昂昂大丈夫,为何却不敢看闾柔?”说着,鼓着腮邦,柳眉倒竖,愈来愈怒。
“嗯……”那人回过头来看着她,神情略显怪异。
那女子被他一看,霎时便觉矮得一分,当即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手指绕着水辫转啊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亦跟着转个不休,半晌,嘟嚷道:“闾柔,闾柔自幼即随大祭司修习汉人言语,闾柔,闾柔身入虎笼,流落他乡,为护身故,此乃,此乃不得不为。”说着,怯怯的瞟了他一眼,把唇咬得樱透。
“吾早知也。”那人淡淡一笑。
“咦……”女子微微一怔,继而又怒了,狠狠的看着他,状若一只竖毛的小猫。良久,亦不知她想到甚,眸子一软,竟泛起了水雾涟漪,而后,幽幽叹了一口气,转眸看向远方,玩着胸前水辫,喃道:“上蔡极美,春来放莺,夏中柳青,秋起飞歌,冬至雪垠。如斯四景,闾柔爱极,喜极。况乎,上蔡尚有,尚有……”说着,歪着脑袋凝视他,含情脉脉。
那人未言,星目清澈如镜湖,将她倒入其中。
女子撤走眸子,微仰螓首,斜望漫天飞雪,雪入眸中,凝泪为珠,珠滚玉腮,却不闻泣,唯闻其声若絮:“奈何,奈何身居此地,闾柔却犹思浚稽山。浚稽亦有春,春来满山灿烂,铺得红一片、黄一片。浚稽亦有夏,夏风拂草海,放眼直望却无际。浚稽亦有秋……”说着说着,眸子游离,嘴角弯起,仿若已置身于那一片天地中。
那人侧耳聆听,神情悠然。
渐渐的,女子的眸子越来越亮,声音却越来越柔,待将心事叙毕,她鼓起勇气,往左挪了两步,脑袋稍稍一歪,倚着他的肩,轻声道:“然,然闾柔却怕,唯怕待归浚稽,却又掂念上蔡。雀巴,若是闾柔真掂念上蔡了,该如何是好?”
“唉……”那人轻轻一叹,挪了挪肩头,将她扶正,微笑道:“人世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但取心中所向即可。”
闻言,女子更悲,危耸的胸膛急剧起伏,雪嫩的小手拽着水辫,眸子却紧紧的衔着他,深怕一个转身,即将他忘却。忽逢风雪浸来,迷了她的眼,暗觉脸颊滚物微凉,伸手一接,凝眸细辩,乃是一瓣晶莹的雪,却非眼泪。
“义父,义父,雪兔……”这时,小绮月欢快的奔来,怀中抱着一只冻僵的小兔子。名唤闾柔的女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提着裙摆朝他福了一福,继而,徐徐转首,暗咬着牙,沿着来时的路,默然离去。
那人微微一笑,将小绮月抱上飞石,细细一辩那小兔子,浑身雪白,拳头大小,赤色双目正慢慢的转动着,极其惹人怜爱。殊不知,得见此景,那人眼神却猝然一怔,凝视着兔子的眼,剑眉微皱,神思悠远。
“义父,义父!”小绮月见他盯着兔子看了很久,却未作一言,心中有些担忧,摇着他的手臂。
那人经得小绮月猛然一阵摇,慢慢回过神来,好似叹了一口气,遂后,抚了抚小绮月的脸,接过兔子放入怀中,以胸口温暖它。其后,又蹲下身来,拍着小绮月斗蓬上的雪。
小绮月紧张的问道:“义父,它将醒否?”
那人微笑道:“绮月但且宽心,半个时辰后,它必醒来。”
“哦……”小绮月眉开眼笑,在她的心中,义父虽然待她极其严苛,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故而,义父说它会醒来,便必然会醒来。她拍了下小手,看向遥远的天边,眸子却一滞,指着茫茫飞雪,惊声道:“义父,义父,快看。”
那人正在理她的裙角,闻声而起,顺指一望,只见洗雪逋负的天边,突地滚起一道雪龙,渐而越滚越粗,泼天倒地的气袭随即袭卷而来。
雪龙肆野,意欲于天地争锋。
待至峰下,绵长雪龙嘎然而止,从中奔出一骑,身袭烂银甲,肩披大红氅,额际红绸随风招展。蓦地,来骑秀足踏蹬,高高勒起马首,斜斜望了一眼峰颠飞石上的人,秀眉一挑,纵马狂奔。
少倾,来人按着腰剑迈上飞石,站在他的身侧,一同望远,嘴里则道:“洛阳已得。”
那人剑眉一拔,神情大喜,叉着腰,正欲放笑,不想却牵动了左胸伤口,眉头一皱,按了按胸。
“义父,疼么?”小绮月仰着脸蛋,细声问。
“哼!”来人秀眉凝川,冷冷瞥了他一眼。
那人眉梢抖了抖,神情尴尬,嘴里却问道:“诸关何如?若仅取洛阳,莫若不取。”
来人冷笑:“吾至时,刘胤与挚瞻已谋取了函谷关。待得三军汇聚,复趁夜袭取洛阳,一鼓即下,再夺平津关。如今诸关已在我手,洛阳固若金汤。”
那人问道:“夔安何如?”
来人嘴角一撇,理了理腮际青丝,淡声道:“亡于李矩刀下。”
“哎,甚好甚好,妙哉……”
那人一怔,璇即,露齿一笑,以拳击掌,来回徘徊,恁不地怀中一阵鼓臊,继而,便闻咕咕声响。
“兔子,兔子……”
小绮月拍着小手,绕着他跳来跳去,神情极喜,继而,掂着脚尖,向他讨要:“义父,给绮月,给绮月……”
“汝、南、郡、公……”来人秀眉紧皱,不屑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那人神情精彩,愣得一阵,方才将怀中小白兔掏出来,递给小女孩。小绮月得了兔子,当即跳下飞石,朝着林中窜去,扔落一地银铃笑声。
遂后,来人撇了撇嘴,轻声道:“昔日,石虎虽支身得逃,然,至此而后,豫州即安矣!复待几载,即可得偿心愿。”言罢,嫣然一笑,眸子娇媚。
那人亦笑着,笑容温暖了风,拂化了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