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锋芒毕露
车至桥畔嘎然而止。
袁耽甩着袖子奔上前,边走边道:“瞻箦,快走,快走。”
刘浓将将挑开帘,即见其满头大汗,奇道:“彦道,何事如此惊慌?”
袁耽一怔,神情尴尬。
小谢安瞥了瞥袁耽,眼睛咕噜噜乱转,摇头晃脑地道:“怪哉,怪哉,情为何物也,竟教五木君如此魂不守舍?”说着,拉着刘浓的衣袖,扯了扯,轻声道:“美鹤,君知乎?”
刘浓默然。
袁耽却蓦然回过神来,眼睛豁然一亮,搓了搓手,涩然笑道:“瞻箦,瞻箦……”
刘浓知意,微笑道:“已随刘浓而至,彦道莫急。”
“妙光,妙光……”袁耽眼亮如星,搓着手便向车尾走,浑然忘却方才焦急之事。
小谢安眉头微皱,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叹道:“唉,五木君已不复往昔矣,其奈何哉!情也,何物也,委实令人生畏也!”说着,浑身一抖,眼底流露赫然。
闻此一言,刘浓多日来阴霾的胸怀裂开一条缝,暗觉丝丝微风吹入胸中,将愁绪一点一点的剥离。跳下车来,向小谢安伸出手,笑道:“安石,情之一物,即乃胸怀之念,思念常久,若海静流。刘浓居上蔡,常忆安石,安石何如?”
“谢安亦思美鹤……”小谢安眼若深海,定定的看着刘浓,在其心中,自幼即以刘浓为榜样,动静举止与刘浓近乎一致。此刻,看着刘浓伸出的手,面上一红,将袍一缭,跃下车来,负手于背后,笑道:“五木君神光合离,时而搔首,倏而窃笑。其窃笑当为思美,其搔首,却已忘矣。美鹤,此乃君幼时之言,情难自主,情起,而一往情深。然否?”
“然也。”刘浓微笑,注目挪步走向车尾的袁耽。
而此时,袁耽的眼中已无它物,唯余蔷薇帘中人,内中的人儿黑白相间,眸子黑白,衣衫黑白,黑白的纯粹,黑白的惊心。袁耽微微笑着,一步一步靠近,脚步如踩着软软的云端,满心满腔塞满欢喜。以至于,谢奕与褚裒走到近前,他也浑然未觉,眼前有物晃动,遮住了四目相顾,下意识的伸手便去拔。
“彦道!”谢奕被袁耽拔得一个趔趄,朝着溪中便栽。
“无,无奕……”袁耽陡然回神,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谢奕,神情涩然,欲言又止。转眼之时,却见帘闭人退。
“佳人即于眼前,彦道何急也。”褚裒与袁耽一左一右的将谢奕拉稳,瞅了一眼锦帘,挑着眉,打趣道:“彦道若是急于见美,为何未往渡口?”
“渡,渡口……”袁耽一叠连声,继而,眼睛蓦然一滞,拍了一下额头,回转身,疾走几步,一把拉住刘浓的衣袖,急道:“瞻箦,快走,快走。”
“彦道,何,何故也?”刘浓惊奇。
袁耽眉头紧皱,拉着刘浓快行几步,沉声道:“小妹已去渡口,若未见瞻箦,必然寻来,此地不宜久留,瞻箦可有他处?”
“小妹……他处……”刘浓眉头时皱时放,心思一转,即明其意,暗中也有些畏惧袁女正,当即便道:“城东尚有一隅,可堪静美,然恐阿姐……”
“走,走走……”袁耽拉着刘浓,甩袖便走。
“速走,速走,切莫滞留。”
小谢安歪着脑袋听了个一清二楚,思及袁女正的彪悍,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卷着袖子,跑得飞快。当下,一干人闻听袁女正来了,恍若谈虎色变,匆匆调转,尾车作前车,朝着城东飞奔。
车队将将隐于竹林深处,即见一辆华丽的牛车疾疾窜至小桥畔,前帘一荡,袁女正踹帘而出,瞥了眼桥畔小院,秀眉微微皱起来,叫过一名随从,冷声道:“汝且前询,美鹤可至。”
“诺。”
随从不敢懈怠,领命而去,须臾即返,垂首回道:“回禀小娘子,人尚未至。”
“未至……”袁女正跳下车来,眯着眸子,左右一瞅,恁不地瞥见微湿草地中的车轮印,但见轮印零乱,显然曾有不少牛车停顿于此!心中顿时怒了,抓着裙摆,噌噌噌,踩着小木蹬踏上车辕,双手叉腰,放眼一看,只见青柳幽幽,茫絮飞飞,几曾得见心中人。微酸与委屈层层袭来,眸子眨了两下,却无眼泪可流,抹了抹眼角,娇声喝道:“终将一日,定将汝捉住,拔羽,却首!”想了一想,狠狠的补道:“断足!!”
“小娘子……”婢女掩嘴惊呼。
“嗯……”袁女正冷冷一瞥。
婢女浑身一颤,低首敛眉,改口道:“小娘子,威武。”
……
月如眉,浅弯如水。
静静的月,别于天女之眉,刘浓、袁耽、褚裒、谢奕、小谢安五人对座于月下,苇席铺在假山畔,矮案摆于青丛中,众人就着满身华月,把盏捉杯,通续经年不见之情怀。当然,刘浓饮茶代酒,而小谢安自食青果,两个腮邦鼓鼓的,不时被众人取笑,他却坦然自若。
午间来时,果不其然,曹妃爱本欲入城中商肆,行至一半嫌城中喧嚣,故而,命车夫回转,直入城东别墅。是以,当刘浓等人前来,曹妃爱即命革绯把刘浓唤入静室,冷寒着一张俏脸,将刘浓好生一顿训斥,刘浓唯唯。而后,曹妃爱思及他现已为成都侯,应当为他留些颜面,便命红筱驱车,自后门而走。
酒入胸中,七分暖,三分寒。
袁耽酒意上脸,敞着胸襟,把着青铜盏,眼角余光却不时瞟向篱笆墙中的小楼,月色如水,拂得灯光清缓,恍惚得见,有温婉妖娆的身子剪影于窗纸中。
褚裒瞥了一眼魂不附体的袁耽,嘴角窃窃一笑,故意重重的把盏一顿,正然道:“彦道,此时尚不为功成之际矣,若欲替刘并州正名,难,难难难。”说着,凝着眉头,好似在想有多难。
一连四个“难”,令袁耽眉头紧皱,看了看刘浓,瞅了瞅谢奕,见二人面色古怪,心中一转,索性把袖一抖,挽手于眉,团团一揖:“此事,袁耽自知,难若登天矣!然,尚请瞻箦,无奕,季野,倾力襄助!”
“哼!”话尚未落,即闻小谢安冷冷一哼,抱着双臂,满脸冰寒,秀丽的眉一扬一扬,显然因为袁耽忽视而气恼。
袁耽微微一笑,朝着小谢安一揖:“然也,尚望谢氏麒麟儿,鼎力而为,袁耽感激不尽。”
小谢安眉色放缓,抖了抖袖子,慢条斯理的回礼道:“五木君何需多礼,既为至交好友,谢安理当为君绸缪。”
“咦……”而此,众人皆惊。谢奕抖了抖眉,摸着下巴微笑。褚裒神情精彩,嘴角却暗笑。唯有刘浓心知小谢安聪慧异于常人,便把盏一搁,轻声道:“安石,君且谋之,当以何为?”
闻言,小谢安正了正小青冠,扫了扫小月袍,朝着天上冷月一揖,对着身周众人团团一揖,继而,按膝而起,度步至正中,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挽于胸前,眼光如星辉,徐徐扫过在座诸君,慢声道:“此事之所难,难在有三。其一者,乃为刘……刘姐姐之身,可否有人佐证?其二者,中山刘氏乃上士门楣,按昔年晋律,若失牒谱,当以五户上士联名佐证,方可经大司徒府酌之以情,复入庭议。而此,即出其三,斯人已作古,若行旧事复提,恐为人诘难!”
刘浓笑道:“其一者,不难。”
“然也。”袁耽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哈出一口气,抹了一把嘴,亮着眼睛笑道:“刘并州之妻弟温峤,温泰真,袁耽也已拜访,其人足可证妙光之身。”
小谢安伸出双手,内外一摆,笑道:“若是如此,即乃其二。自晋室立于江左,而今之上士,不足双十之数,且身在建康者,不足十数……”言至此处一顿,仰着下巴,翘着木屐,笑道:“陈郡谢氏、袁氏,当为其中矣。”
褚裒看了一眼刘浓,笑道:“陆氏亦在其中矣!”
刘浓抿了一口茶,微微一笑:“郗氏,想必亦在其中矣!而此,尚缺一者……”
“王、谢、袁,顾、陆……”袁耽搬着手指头数来数去,眉头越皱越紧,刘并州乃因王敦假传密旨而亡,琅琊王氏与袁氏向来面和心不和,如今形势微妙,王氏之心实难度之。而萧氏不在建康,纵然在此,萧然难以替家族作决。想着,想着,唯有一族。目光一转,可怜兮兮的看向刘浓。
而此刻,众人皆看刘浓。南北世家隔阂极深,是故,除王氏外,袁氏与谢氏皆与顾氏来往甚浅。成都侯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抖,默然暗叹,放下茶盏,轻声道:“明日,刘浓即赴顾氏,如若未得。他日,处仁至建康,刘浓……”
“啪!”袁耽猛地一拍大腿,颤抖着嘴唇,看向刘浓,继而,深深一揖:“瞻箦,多谢!”
“彦道,你我相交,何需言谢!”刘浓赶紧还礼。
褚裒见事已有眉目,心中豁然一轻,嘴上却故意冷声道:“诸君切莫大意,尚有其三……”
小谢安不屑的挑了挑眉,满不在乎的一挥宽袖,冷然道:“今非往昔,王氏已难左右朝局。成都侯,曲阳侯尽在,郗公与顾氏、朱刺史若从,尚有纪尚书、蔡尚书、陆尚书等公,以及我谢氏,何言其三!”其音虽稚嫩,其意却森然。
“妙哉!!”(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以君作案
竖日,雄鸡啼晓,晓雾自开。
红日爬东墙,斜照青石阶,谢奕抱着头冠醉卧于白苇席,睡姿极其不雅,在其对面,褚裒身披洁白长衫,以肘作枕,睡得颇是憨甜,状若谪仙侧卧。
小谢安揉着眼睛从梦中醒来,睁着迷茫的眼,四下寻了寻,未见着刘浓,皱了皱眉,嘟了嘟嘴,俄而,见褚裒衣衫若雪纸,而其所卧苇席色作乌青。黑白二色逼入眼,小谢安怔得一怔,眼中朦胧层层褪尽,继而,豁然一亮,蓦地按膝而起,朝着院中随从招了招手,低低一阵吩咐。
少倾,随从捧着笔墨去而复返,小谢安捉起墨条看了看,满意的微微一笑,璇即,左手捏着右手袖子下摆,右手沉沉转动墨条,不多时砚中便浅浅积得一层墨,拿起细墨狼毫于砚中浸了浸,待墨水饱满欲滴之际,提笔走到褚裒身侧,蹲下来,歪着脑袋想了一想,随即,就着褚裒之身为案,以其衣衫作纸,奋笔作书,嘴里尚轻喃:“大象无形,大状无容;进而万物存,退而万物丧,天地与之俯仰,阴阳为之屈伸;效之象之,若影随形……”
刘浓一步踏出室,嵌身入软阳,见得此景,微微一怔,继而,撩起袍摆揽于手中,轻手轻脚的行至小谢安丈外,眯着眼睛打量,但见字迹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转腕时,状若游龙戏水,细细一观,神蕴其中,无一字魂同。而此时,谢奕与褚裒俱已醒来,前者悄然坐起身,探首静观,后者一动不敢动,竭力的维持着卧姿,一任小谢安泼墨作书。
复观小谢安走笔似龙蛇,目漆如聚星,心神意笔四者合而为一,杳然久远、浑忘世外,且不时提笔蘸墨。良久,良久,待得褚裒身上爬满墨玉字迹,小谢安在褚裒的袍摆勾下最末一笔,眼中神光越来越淡,渐而,面上潮红寸寸涂满。
“啪!”把笔随意一扔,背负了双手,默然度向屋内,待行至刘浓身侧,轻声道:“美鹤,谢安倦也。”说着,抚着额头,身子一歪,软软便倒。
刘浓赶紧一把揽住,将其抱入怀中,轻轻入室。当是时,场面极静,谢奕按着膝,微微倾身,眉头一挑一挑,显然身心皆惊。褚裒犹自不敢动弹,静卧待墨干。稍徐,刘浓走到褚裒身后,纵揽其满身龙章凤姿,心神俱震,继而,微微一笑,展开宽袖,均匀的沿着字迹缓缓拂动,轻笑:“阳和兴起,纵兴逞意,意随神飞,安石此字,令人愧也!荡腕涂墨香,千金赋一阙,当如是。”
“此乃,阿大所书乎?”谢奕总算回过神来,擦了擦眼睛,与刘浓一道挥袖摧墨干。
刘浓挥着袖子,笑道:“终年樊笼一朝开,浩浩墨意入神来,安石书此,不足为奇。”
眼前宽袖乱飞,身上微凉微凉,褚裒苦笑道:“昔年,王逸少银勾铁划,笔透青案终年不干。今朝,褚裒幸也,融身为案,恰逢安石脱神而出。不幸也,暨待稍后,不知将污几多清水也。”
谢奕乐了,在褚裒的屁股部位猛力的挥了几把,哈哈笑道:“季野莫悲,且待墨干,谢奕愿为君遍洒澡香,定可使君濯身归白。然,此字,当归谢奕。”
“休得胡言!”褚裒急了,屁股动了动,嚷道:“褚裒以身为案,以裳为纸,字即入吾身,当归于吾。”说着,斜斜看了一刘浓,问道:“瞻箦,以为然否?”
刘浓荡着衣袖,正色道:“然也,季野所处之地,乃刘浓陋室,身下苇席,乃刘浓所展,而此晨日,漫墙而入,即乃天帝赐于刘浓。故而,此字,理当归刘浓。”
“啊!!”褚裒与谢奕齐齐一怔。
半盏茶后,褚裒身上墨干,迫不及待的钻入偏室中,任由谢奕拍打房门,就是不开。少倾,兄弟三人闹了一阵,一致认同,褚裒牺牲较大,故而,字归褚裒。遂后,谢奕见袁耽不在,便问刘浓可曾得见。刘浓笑道:“彦道拜访温泰真去也,刘浓亦将前往城北,拜访郗公。”顿了一顿,似吐了一口气:“尚将往顾氏。”
谢奕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青青小楼,想了一想,沉声道:“即是如此,谢奕亦当去见族伯与阿父。瞻箦奉召入建康,按律,需呈节入大司徒府。然,大司徒如今抱恙在身,正行请辞,故而……”
“无妨,节至便可。”
刘浓乃镇西将军假节豫州,持有晋室节杖,节外州刺史入朝,按故晋律,当进驻节臣驿府。然,自东晋立于江东,诸事从简,是以,仅需经大司徒府审核,待大司徒论定,复入朝觐见司马绍,其间来去,少说也得三两天。当下,兄弟二人齐入建康城,为袁耽之事奔波。
……
城北,郗氏府邸。
玉色瑞兽挺立于朱门左右,林梢莺儿浅唱不休,自郗鉴入建康,近几日,郗氏门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无一乃白身,俱是玉冠锦服者。众人来此,一为郗鉴名重,二为女中笔仙。郗璇芳龄已然十九,犹待嫁闺中,不知几多青俊郎君深慕其容。
此时,郗鉴将将送走贺氏,看着牛车尾远去,舒展的眉头慢慢皱起来,捋着胡须,暗忖:‘如今,贺氏虽不及我郗氏,然贺氏郎君却一表人才,奈何,方才命璇儿据屏暗观,璇儿却托故未至。唉,短短数日,已然十余子往复,焉知,皆难入璇儿之眼。璇儿也璇儿,汝意何为也?’转念间思及一事,眼底陡然一寒,心道:‘刁玄亮也刁玄亮,我郗氏虽不若王谢,然,亦不至为外戚……’想着想着,扯落胡须三两根。
遂后,瞅了瞅林梢日,暗觉日光惹人生厌,枝头黄莺鸣声犹其刮臊,即命随从持竿赶莺。待莺飞林静,心中却静不下来,冷寒着一张脸,把袖一卷,阔步入内。
粉色苇席摆于百花丛中,郗璇身袭红裙,临案作书,神情专注,落笔如涓流。听得身侧传来沉沉脚步声,眸子一颤,把笔搁于砚角,款款起身,未看阿父,深深一个万福,轻声道:“阿父莫怒。”
“莫怒……”郗鉴眉头一皱,快步上前,俯身一看,乃是毛诗《越人歌》,心中复杂无比,眉头愈锁愈深,沉声道:“璇儿,汝已十九,理当嫁人,岂可置若不闻。”
郗璇端着手,螓首微垂,答道:“阿父莫忧,待女儿抄诗十遍,即行嫁人。”
十遍!毛诗百首,而今方抄十余首,若待十遍抄完,不知几时也!郗鉴心中又怜又恼,满脸涨得通红,左右一思,暗中一狠,索性冷声道:“璇儿,汝可知,若汝再行迟疑,即将入宫矣!莫非,汝愿为司马氏之妇乎?”说着,冷冷扫了眼院中婢女,见一干婢女躲得远远的,遂轻声补道:“司马氏,命衰矣!”
闻言,郗璇身子蓦然一震,眸子里泛起蒙雾,咬了咬嘴唇,指着园中花圃,凝声道:“阿父,为何世情皆乃男择女,而非女择男也?女儿自问,才识不输于男儿,为何却若园中枝,任人观采也?”
“这……”郗鉴捋着须的手一顿,恼怒中生,却不该如何作答,半晌,憋出一句:“休得胡言,乾居上,坤在下,此乃自然之理,岂容汝亵渎?”
睫毛一颤,郗璇端手踏前一步,轻声道:“阿父教诲极是,女儿抄诗十遍,即行嫁人。届时,莫论贺氏,亦或朱氏张氏,甚尔,命衰之司马氏,皆由阿父做主。”
“唉,唉唉……”郗鉴跺着脚,连连长叹,却莫可奈何,转眼见女儿容颜娇嫩,眼底滚泪,恰若一枝梨花轻带雨,心中又忽生不忍。郗璇的性子从他,外柔内刚,正乃有其父,必有其女。然,司马氏既已起意,岂会轻易罢休!
这时,随从来禀,成都侯拜访。
“瞻箦……”郗鉴愕然。
“嗯……”郗璇脚步一顿,徐徐转首,看向阿父。
郗鉴神情既喜且忧,见女儿定定的看来,中心寸软,仰天一声长叹,拍了拍额角,摇了摇头,快步迎向院外。刘浓静侯于院外,融身于浅阳中,郗鉴出门即见,蓦生一阵恍惚,忆起昔年于吴县,也是这般,玉人孑立,已方悔婚,而如今,人事已非,斯人却风姿依旧,怎不教人感概。
“刘浓,见过郗,伯父。”刘浓持礼,不骄不卑。
“瞻箦,何需多礼,日前闻召,便知瞻箦必来,吾正有事与瞻箦相商。”郗鉴大步下阶,拉着刘浓的手,便往院内走,心中却七上八下,眉凝色忧。
刘浓观其神,知其意,心中忐忑,来时,一路皆闻,郗氏正行择婿,若非袁耽之事不容耽搁,他已然命车夫回转。此时,只得故作不知,目不斜视,默然随其而行。
郗鉴将刘浓引入静室,刘浓漫眼一观,但见静室极阔,内浮幽香,外侧尚且拦着八面梅花映雪屏,隐隐见得雪屏后有一道小门,心中咯噔一跳,抹了抹左手,落座于郗鉴斜对面。
郗鉴注视着刘浓,将长须捋了又捋,眼中神色复杂难言,时而满含赞赏,倏而内愧于心,渐而悔色弥漫。
室间静,令人心生难安,刘浓稍作沉吟,看着案上茶具,笑道:“郗伯父,如若不嫌,刘浓愿烹茶一壶。”说着,瞅了瞅八面梅屏,意态明显,想换个地方。
郗鉴视若未见,摆手笑道:“甚好,甚好。此院虽简,然内汪一眼清泉,足可煮得好茶。吾观瞻箦大器若玉钟,已非往日,若行烹茶,想必室中亦可。”说着,便招过门前随从,细细一阵吩咐,命其至后院取滴水清泉。
刘浓无奈,微微一笑。
随从领命而去,待至后院,恰逢郗璇领着几名婢女,漫步转廊,见随从抱着云屯,郗璇问道:“何往?”
随从道:“回禀小娘子,自泉眼取水。”
郗璇道:“送往何处?”
随从恭声答道:“东院兰室。”
郗璇不再问,迈着红蓝丝履,挽着朱绫背纱,行向东院。将将转出长廊,郗昙打斜窜出,埋着头,大步急走,挽着袖子,边走边问身侧随从:“汝可看仔细,确乃成都侯?昔日辩于雍丘,吾有所不及,今朝定将其好生……”
“阿弟。”郗璇轻唤。
郗昙步伐一顿,满脸笑容骤然一收,可怜兮兮的转过身,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道:“阿姐,阿弟此番外出,乃与人辩论,并非服散……”昔日,他曾于庾氏子弟一道服散,险些命丧。(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永不为友
郗璇瞥了郗昙一眼,淡然道:“身为郗家子,岂可仅知玄谈,汝且入内,将《吴子》抄写三遍。明日,我将考究于汝,若知之不详,汝且仔细。”
“阿姐……”郗昙愁眉苦脸。
“便如此。”
郗璇未看阿弟,冷然转身,款款迈向东院。郗昙怔了怔,一甩袖子,反身便走,嘴里则喃:“唉,阿姐为何不嫁也,昔日不嫁成都侯,而今不嫁王氏子,暨待何时,吾方可得自在……”
“嗯……”郗璇步子一顿,慢慢回首。
郗昙大惊失色,赶紧揽起袖子朝着阿姐姐沉沉一揖,而后,阔步疾走,再不敢回头。
郗璇暗叹一声,端手迈过月洞,眸子恬淡,步履从容。待至兰室侧廊,歪着脑袋瞅了一眼小门,见并无异样,心中豁然一松,轻步入内,将将璇身落座于屏风后,即嗅得清香徐怀。
茶烟缭香,茶汤碧绿。
刘浓捧着茶盏,徐徐一荡,复将茶一递,笑道:“郗伯父,且饮。”
郗鉴慢慢品着茶,眼角余光却漫不经心的掠过梅屏,待见屏中隐嵌一缕婉约,嘴角抿了一口茶,茶香绕舌,心中却不知味。
刘浓自捧另一盏,浅饮慢谈,将为刘并州正名一事娓娓道来。
闻知正事,郗鉴眼锋开阖,一改方才淡雅之色,细细一阵沉吟之后,捋须道:“刘越石,人杰尔。然,瞻箦可知,此事昔年先帝曾有言,莫谈刘越石,唯愿作钩沉。”
刘浓抿了一口茶,淡然道:“郗伯父所言甚是,钩沉于江,不见其锋,不知其芒。刘越石何人也?纵观十余载,北地烽烟纵横,壁垒豪强俱抗胡,而今一派狼迹,尽已作古,刘越石亦同。然,晋室之于江东,若欲立,当图北。而此,大义方得,民心足安。再则,往年之事,交缠若织,既有王敦假密,复具段氏枭心,故而,英雄沉戟。如今,我等为刘并州正名,即乃未雨绸缪也!伯父体识弘远,当知此间之意!”说着,定定的看向郗鉴,言简意赅,今日若不替刘并州正名,他日,己身若蒙尘,司马氏首尾附两端,势必寒尽北地铁血。
郗鉴眉头微皱,深深抿了一口茶,怅然道:“司马氏,确愧越石也!”说着,朝一侧婢女招了招手,婢女知意,当即于另一案,铺纸展砚。待笔墨俱毕,郗鉴纵横一书,交与刘浓,笑道:“瞻箦,深谋远虑也,暨待来日,庭议于殿,瞻箦纵论便是。”
“多谢,郗伯父。”
刘浓深深一揖,抬手之际,却见屏风后红蓝丝履一闪即逝,眉头微微一皱,当即快步回到己案,撩袍落座。而后,稍事寒喧,便欲告辞离去,殊不知郗鉴却道:“暂且稍待,尚有一事需与瞻箦相商。如今,吾已撤军兖州,唯愔儿尚据濮阳。近来,吾左右思之,暗度石勒必侵兖州。兖州若失,瞻箦两面逢敌,当以何如?”说着,眉色惧忧,显然为刘浓担心。
刘浓心中感激不已,恍惚间,悄见屏中影也颤了一颤,默然吸进一口气,徐荡于胸中,笑道:“此事,刘浓本待离建康之时,再与伯父相商……”言至此处,一顿,泼茶于案,以手锋蘸水,于案上由南至北斜划一道,淡然道:“石勒若行南侵,即若长虫探首,其首入兖州,其尾存千里之外,绵延千里,岂能动静如一?!是故,若刘浓所料非差,其人势必佯侵豫州。刘浓不才,自持尚可斩尽其手,复于旬月内,引大军入兖州。”其声虽淡,却凛然生威。
郗鉴捋须的手顿于须尾,扯得嘴角也随之一抖,眼中锋芒如潮吐,若是数载前,此言不缔于儿戏。然,如今成都侯辗转数余里,奔袭王敦,致使王敦数万大军溃于城下,尚有何人敢横目轻觊?
当下,车骑将军稍作思索,以指蘸水,于长蛇之中,横拦一道作腰斩,微笑道:“若是如此,吾将遣镇北军壁垒清野,拒其于青、徐之间,静待瞻箦前来,首尾夹击,将此蛇首辗作齑粉。再则,尚有一事告知瞻箦,日前,辽东郡公慕容廆击败高句丽,复败石勒于上谷,遂遣裴嶷入建康呈表,裴嶷夜访于吾,愿请夹击石勒。至此,暨待战事一起,诸方共战齐讨!”
“妙哉!”
闻言,刘浓挽袖于眉,沉沉一揖。
少倾,见事已毕,刘浓告辞。
郗鉴拉着刘浓的手,紧了又紧,欲言又止,终是怅然一叹,神情无比萧索。刘浓知意,复再一揖,持子侄礼,却不言及往日之事。郗鉴无奈,只得颤着眉头,将刘浓送至院外,待其远去,卷袖而回,恰逢郗璇提着裙摆迈入朱廊,郗鉴深了一口气,柔声道:“璇儿,如此,余愿可了?”
郗璇未答,端手于腰间,深深一个万福,继而,抓着裙摆,转廊而走,待转过廊角,看着园中花蕊,轻声喃道:“不觉有余愿,唯忆昔年懵懂……”说着,走到案后,悄然落座,拾起笔来,以笔杆抵了抵脸颊,渐而,眼眸平静若湖,低下头来,默默抄着《毛诗》,笔锋落得极沉,极沉。
……
暖日穿林,投下束影若孔。
车轱辘辗着斑影而走,刘浓于车中匆匆食了些糕点,待至城西顾氏府邸,日蕴正浓,恍似霓虹。顾氏门随见了火红骑甲与牛车,细细一辩,神情微惊,疾疾入内通禀。
少倾,散骑侍郎顾君孝阔步而出,刘浓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淡然一揖:“刘浓,见过顾侍郎。”
顾侍郎……闻言,顾君孝微微一怔,随即心思百转:‘然也,刘浓如今已为成都侯,位尊权重,虽礼仪依旧周至,却再非往日子侄之礼!而此,尚有深意。’思及此处,心中微微一松,慢条斯理的还了一礼:“成都侯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说着,瞥了瞥刘浓,暗道:‘果真浑玉也,莫论身居何处,光辉自煜,无人可掩。奈何,奈何其人不诚……’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刘浓笑道:“今日所来,与昔年一致,但为友人谋一事。”
顾君孝蓦然一愣,稍徐,委实不知其意为何,心中念及一事,不由得一紧,璇即,神情微缓,左手挽于背后,右手一摆,笑道:“成都侯,且入内。”
“多谢。”
建康城中,诸世家之府邸并非庄园,是以顾府并不大,用不着牛车。顾君孝与刘浓并肩而行,眼角余光不时的将刘浓上下描画。曾几何时,刘浓见了他,毕恭毕敬,他也自持可力压刘浓数筹。而如今,刘浓动静举止间,气象已具,莫论何人见之,定然凝目危视。
待至一栋雅院前,顾君孝微眯着眼,笑道:“成都侯暂且入内稍待,族叔随后便至。”
“多谢,顾侍郎。”刘浓挽礼一揖,等了数息,见顾君孝只顾盯着自己看,却不欲入内,便道:“顾侍郎,何不一道入内?”
顾君孝眼眯作锋,凝视着刘浓,半晌,见刘浓神情坦然,心中不禁微怒,冷声道:“成都侯自入即可,族叔定至,只是尚望成都侯,切莫言及昔年。”
刘浓剑眉微凝,逼视顾君孝数息,随后,念及一事,心中由然一悸,暗暗吐出一口气,缓缓揽袖于眉,慢慢一揖:“昔年,确乃刘浓莽撞。叨扰了,别过。”
顾君孝未言,微作含首,注视着刘浓转身离去。
刘浓步伐落得不徐不急,眼底却越来越寒,不禁扪心自问:‘昨日,为何应允彦道?今日,本不该来!顾氏虽向来热心朝堂,然,何需我为其锦添一色?不日,处仁即至建康,也已应承于我,定当以义阳朱氏之名,为此事奔走于吴郡朱氏。莫非,一两日,我亦等不得么?究竟所为何来?亦或,仅是庸人自扰尔?吾不知也,自酿其果……’想着,想着,不禁裂了裂嘴,默然一笑。继而,眼底寒光褪尽,复作深邃如海,袍袖飘飘,脚步加快,眼见即将转出林道,目光却猛然一滞。
林道外,盛槐下,何人约素如兰?
何人手持竹简,融身于阳光中?
吴郡妙音顾荟蔚,伊人斜对刘浓而立。束阳浅浅的缠于其身,恍若紫玉缭烟,叶影眷于其眉,敛于其唇,一明一黯间,凭添几许媚。其人为何徘徊,其人为何眉宇紧锁,其人为何在此,莫非意欲告知,顾、王之姻亲乎?
道仅一条,若欲出顾氏之门,必途经盛槐畔。
成都侯眯了眯眼,抹了抹左手,挽袖于背后,目注朱色大门,徐步疾走。若出此门,自此而后,顾、刘二氏即为路人,永不为友!(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章 心口难开
“且,且慢……”语声轻颤,前字若蚊蝇,后者渐作决然。
刘浓步伐慢了,木屐起伏时,也非适才轻快,似陷于泥潭,若为纤萝缠满身。渐而,终究一顿,好似叹了一口气,徐徐转首,凝视手捧竹简的顾荟蔚,载余不见,伊人依旧大紫袭身,巾帼髻,紫兰步摇,却非昔日紧领深衣,领间极阔,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如玉锁骨不染沿华,若雪似葱,明媚于浅阳中。若非眼底遮掩不去的悸恸,即乃一束荣曜紫灼。
二人对视,半晌,顾荟蔚看着眼前人,心中自知,他今日能来,已是不易,紧了紧手中简,微微垂眉,浅浅一个万福,轻声问道:“郎君,何来?”
素手捉黄简,絮阳拂柔荑。刘浓注视着她微微战栗的尾指,心中如滔乱滚,面上神情却愈发冷然,稍徐,瞥了瞥林道深处若隐若闪的冠带,眼睛一眯,淡声道:“昔日,忽逢朱雀桥,来时,里巷闻佳音。蒹葭,恭喜。”
“啪哒……”
手中简坠地,砸得脚尖紫兰轻颤,顾荟蔚玉颈泛起浅红,眸子深处的悸恸却更浓,慢慢蹲下身,拾起竹简,就势朝着刘浓屈身万福,漫声道:“郎君既知,为何犹来?”
“为何犹来……”
左手在颤抖,胸中滔卷浪,成都侯淡然看着巾帼髻上颤动的步摇,缓缓将左手负于背后,语声平淡:“吾不知也,从心而来,却忐忑难安。去不思见,焉知,忽逢道中……”说着,微微一笑:“蒹葭,别过。”右手一卷,笼袖于背后,恰好遮住左手,提步欲走。
“且慢!”
顾荟蔚一声娇喝,捧着竹简快步上前,将刘浓打横一栏,迎视着他的目光,半分不让,须臾,明眸渐黯,若雾隐南山,微微后退一步,凝眉想了一想,抓着竹简的手指,根根泛白,俄而,抬起头来,踏前一步,问道:“郎君所闻,乃何也?”
骄傲的妙音,带刺的紫兰,刘浓看了看林中顾君孝,复与顾荟蔚对目,见伊人眸子倔强,浑身却在轻轻颤抖,心中蓦然一软,恼怒层层退却,争胜之意亦随即烟散一空,复再思及游思,暗嘲:‘实乃已负人,而非人负已,既知花落各处,何苦手执前尘不放,徒惹各自怨!’想着,目光柔软,当即侧身,朝林中人深深一揖,遂面对身前人,柔声道:“蒹……荟蔚,刘浓不该来,既来亦不悔。尚望荟蔚,莫怪刘浓。”言罢,沉沉一揖。
哗啦啦,竹简复坠,顾荟蔚忙不迭地去捡,奈何手指却颤抖不休,拾了几番亦未拾起来。刘浓默然一叹,弯身去捡,殊不知,手背却传来微寒,如冷玉悄浸。
顾荟蔚怔住了,并未撤手,头上的步摇叮咚作响。
刘浓怔得一瞬,情不自禁的又靠了靠,是她的指尖,乍暖还寒,与昔年一致。大手一翻,便欲将玉手扣入掌心,蓦然抬目时,却见伊人转过了头,削肩微颤。
唉……一声浅叹,刘浓的手顿滞于半途,顺势往下,将竹简抓起来,徐徐起身,拍了拍竹简,递给顾荟蔚。
顾荟蔚未接,盈盈起身,背对着刘浓,数息后,镇了镇神,轻声道:“郎君能来,荟蔚欢喜。然,郎君何来?”说着,闭了闭眸子,端手于腰间,慢慢转身,待面对刘浓时,眸中雾去,唯余决然,好似不问个究竟,绝不罢休,亦不容他离去。
刘浓抹了抹竹简边缘的灰尘,定定的看着她,缓递简。
顾荟蔚不接。
刘浓心中突生一阵好笑,转而漫天无奈扑胸而来,徐徐吐出一口气,怅然道:“人事若人世,去不复来,刘浓之所来,唯愿此生不余憾。然,人世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人生何处不余憾?”说着,将简复递。
顾荟蔚瞥了眼竹简,玉齿咬了咬樱唇,抬眸看他,问道:“君之所闻,乃何也?”
唉……顾荟蔚便是顾荟蔚,刘浓无奈,心中疲惫阵阵袭来,不愿在此久留,索性直言:“顾、王欲行姻亲,里巷皆闻。王氏郎君乃人中俊杰,刘浓自愧弗如。紫兰香车拢朱雀,实乃天赐佳缘。刘浓莽撞了,本不该来,这便去也。”言罢,暗觉绞痛揪心,也不递简了,一挥袍袖,卷简迈步。
见其离去,顾荟蔚粉脸唰的一下尽红,脚尖紫兰不住颤抖,欲前未前,贝齿把唇咬得樱烂,欲言未言。眼见刘浓即将出门,心中猛然一恸,扬手欲唤,却怎生也唤不出来。渐而,眸子一闭,泪珠挂上睫毛,幽凄一叹,抓着裙摆,返身而去,嘴里轻喃:“并,并非荟蔚……”
“成都侯,暂且留步!”
恰于此时,有人自院外来,行色匆匆,朝着刘浓微微一揖,高冠宽袍,正是顾氏族长,驸马都尉奉朝请,录尚书事,顾众。刘浓微愕,忍不住回头看向林中,却见顾君孝已然不在,漫不经心的溜过槐树,伊人杳然,唯余一抹浓紫浮现于绿竹间。
半个时辰后。
刘浓告辞离去,顾众将其送至院门外。二人互作一揖,刘浓踏上牛车,命车夫回转城西别墅。
车身慢摇慢摇,成都侯心中时而平静,倏而波澜,顾众神情不冷不热,却为刘并州正名一事颇为上心,即刻便应允。自顾荣亡后,顾君孝尚未起,是以顾氏俨然居陆氏之后,而此番为刘并州正名,乃谢袁主事,且处王敦之乱后,再则,尚有朝中诸公帮衬,实属十拿九稳。顾众乃何人,顾氏之族长,岂会不知此事看似简单,实则关乎世家联横合纵。是故,其意不难揣度。
“呜嗡,嗡……”正自悠思悠思间,笛音传来。
稍徐,刘浓命车夫寻声而往,待至一处幽僻之所,著雪正站在车辕上,手捉长笛,搭眉瞭望,见了刘浓,眉色极喜,提着裙摆跳下车,欢快着奔来,恰似一尾花蝶。
“刘郎君,果乃信人。”著雪扬着长笛,笑得开怀。
刘浓微微一笑,左手在身侧摸了摸,摸出青玉笛,递笛出窗,笑道:“宋小娘子可好?”
著雪歪着脑袋看了看笛,晃了晃手中长笛,嫣然一笑:“刘郎君,青玉笛乃小娘子所赠,著雪不可替小娘子作主。”顿了一顿,展颜笑道:“我家小娘子尚好,自获刘郎君来信,每日食量也增三分呢。”
刘浓笑道:“且将此笛交于汝家娘子,代刘浓传一言,唯梅而无雪,梅也无魂。据笛而不鸣,笛亦失声。且待来日,青玉笛当随汝家娘子,同归于雪,同闻于林。”
“是呢,是呢,小娘子常言,梅若失雪,少却三分魂,雪若失梅,徒留满野白。”著雪一叠连声,不停的点着头,遂后,眸子滴溜溜一转,接过青玉笛,却将手中长笛递给刘浓:“小娘子昔日有言,刘郎君若笛,一体而多窍,不语亦潇潇。尚望刘郎君通体浑一,助我家小娘子,融身于雪。”
“理当如此。”
刘浓接过长笛,微笑着点了点头,复抬头看了看日头,见日已坠西,便命车夫速走,临走时,瞥了一眼竹林深处。著雪蹬上牛车,横打青玉笛,对着刘浓的车尾,深深一个万福,遂后,命人向东而走。
车去林静,林中深处却蓦然闪出一人,瞅了瞅刘浓所去之西,瞥了瞥著雪奔赴之西,眼光开阖时,面上七星一阵抖动,而后,以拳击掌,不住徘徊,嘴里喃喃有辞:“此女乃宋祎之婢,宋祎乃司马之姬……萧氏义女,司马之姬,宋祎……”继而,眼睛豁然一亮,甩起宽袖直奔林外,待穿出竹林,踏上等候于外的牛车,对车夫道:“速往刁府。”
车夫犹豫道:“南康殿下命……”
“速,往,刁,府!”桓温一字字道。
“诺!”车夫不敢再言,扬鞭摧牛,奔向刁尚书府。
与此同时,青影忽闪……
……
城西,落日妩媚,宛若玉盘羞红了脸。
余光漫浸细柳,缓拂袍摆,刘浓挑开帘,负手于车辕,闻听青袍轻声细禀,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一扬,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青袍:“待来日,即将此信,呈往刁府。”
“诺。”青袍领命而去,身影三晃两晃,隐于林丛中。
“走吧。”刘浓钻入帘中。
青牛扬蹄,踏着落日,挑着弯角,沿水而行,待至篱笆墙外,扇了扇耳朵,朝着青一半,红一半的画院,哞的一声啼。
“美鹤,美鹤……”
小谢安正于前院摇头晃脑背《六韬》,闻听老牛欢啼,当即把竹简一扔,踩着小木屐跨步出院,待见了刘浓正从窗中看他,雀跃的神情慢慢一收,负手于背后,挺着小胸膛,徐徐度来。
刘浓不禁莞尔,按膝而起时,眼角余光却轻轻一滞,润黄竹简静静的卧于一角,斜阳透帘而入,浅洒若玉泽。想了一想,拾起竹简,解开系简的丝带,缓缓展开: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疐。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终风……
心中恍似空落一絮,面却不改,将简卷起来,系好丝带,挑帘而出,牵着小谢安的手,走向院中,边走边道:“安石,温泰真可来?”
小谢安扭头瞥了瞥刘浓手中简,心中捉奇:‘美鹤晨出未见书简,暮归却得一简。瞧那丝带,描着紫兰……莫非……’思绪百转,嘴上却淡然道:“来也,方至。”(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一章 何人情深
日薄西山,晚霞满天。
篱笆掩画院,小楼浮绿水,余日褪画,清风徐来,各自敛艳。刘浓牵着小谢安阔步入内,木屐起伏时,踏碎满院寂静。袁耽、谢奕、褚裒团座于碧潭边,闻听木屐声,谢、褚二人搁盏回望,袁耽却恍若不闻,犹自深情的看向小楼,眉目间略显不安。
刘浓了然,默默落座于一方空案后。
褚裒道:“瞻箦,何如?”
“何需问,美鹤晨出暮归,岂会无功而返!”小谢安坐在刘浓身旁,眼睛盯着案角竹简,神情颇似不屑。
褚裒皱了皱眉,暗知难敌这古灵精怪的小舅子,只得摸了摸下巴,面呈尴尬,不与他言。
刘浓笑道:“刘浓幸不辱命,季野,无奕行事畅否?”
谢奕嘴角一歪,抿了一口酒,笑道:“族伯与刘并州有旧,当即应允。遂后,谢奕投贴沛郡刘氏、余姚虞氏,山阴孔氏等,想必,暨待来日庭议,诸氏当从。”其人所言诸氏,俱乃与谢氏有旧世家。
褚裒亦道:“此事,劳瞻箦与无奕甚多,褚裒虽力弱,也亦持阿父名帖拜访钱塘吴氏、徐氏、李氏等族,当助彦道一臂之力。”说着,扯了扯袁耽的衣袖,唤道:“彦道!!”
“嗯……”袁耽蓦然回神,匆匆回头,见刘浓已然归来,眼睛一亮,搓手道:“瞻箦……”
“彦道勿忧,事已毕。”刘浓微笑,点了点头。
“甚好,甚好。”袁耽红着一张脸,不住搓手。
“怪哉,怪哉!”
这时,小谢安忽道:“温泰真入内已有一个时辰,为何尚未出也?怪哉,为何佐证刘小娘子,需得将我等拒之门外?怪哉,怪哉……”说着,摇头晃脑的看着小楼,神情极其费解。
众人心有同感,当即齐齐望向小楼,刘浓亦然。殊不知,小谢安却飞快的一歪身,拿起案角竹简,揣入袖中,奈何竹简过长,袖囊不及,用力的塞了塞。刘浓眼角余光瞥见了,见他面红耳赤,便故作不知,微微一笑。
落日缓移,由小楼之颠徐徐漫至西窗。
窗中,沉香轻缭。
夕阳染屏,刘妙光坐在屏风后,黑白相间的身影半明半黯。温峤坐在屏风外,凝视着案上琉璃茶盏,目中神光开合,显然正暗自沉思,稍徐,微微倾身,冷然道:“此乃诈假……”
“温长吏!”
刘妙光的声音轻扬,将温峤话语生生掐断,璇即,屏中影微闪,声音似絮漫飘:“人生如梦,世情如灯。真真假假,何其难辩也。郎君已若灯,莫非温长史亦然。”
闻言,温峤中目闪烁,按着膝的手轻轻颤抖,沉声道:“真即乃真,假即乃假,并非温峤已改!”
“呵呵……”屏中人轻笑,屏中影花枝乱摇,半晌,声与影嘎然而止,其声冷若寒冰:“昔日,温长吏亦乃昂然男儿,何意今朝,百炼钢竟化绕指柔。莫非,已忘郎君昔言!”说着,屏中影缓缓起身,念道:“今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念罢,冷声道:“而今,温长史锦绣缠身,确乃延誉江南。悲乎,我家郎君,尸骨不知何处,枕野草而眠。温峤,温泰真,汝愧乎?!”
言语似箭,字字诛心。
温峤满脸涨得通红,浑身不住痉挛,颤声道:“昔年,王敦假传密旨,致使越石亡于段匹夫刀下,得闻此讯,温峤即行上书,奈何,奈何……”说着,重重捶腿,泪盈满眶,当他上书时,因司马睿畏惧王敦,且尚需段氏效力,故而,冷然驳回。是故,每每中梦忽起,忆及刘琨,温峤皆会羞痛难耐,却无力申张。如今眼见可雪,却遇诈假,教他如何不悲。
闻听悲声,屏中人慢伏于席,端手于腰,浅浅万福道:“温长吏,机不可失,去不复来。”
温峤眼中神色极其复杂,自幼习圣人诗书,如何作假?良久,沉声道:“如今王敦已亡,帝位已异。何不请谢袁诸君,仅替越石正名尔?如此,亦勿需背负……”
“此事,蔑儿已待数载,万不容失!再则,箭已临弦,不得不发也!往昔,郎君可为长吏延誉,如今,长吏当为郎君,谋魂归之处也!”言罢,屏中人挽起双手,顿拜于地。
温峤神情蓦然一顿,半晌,问道:“事若毕,汝将何为?”
“何为……”
屏中人掌着屏风缓缓起身,慢慢走向西窗,黑白二色融于夕阳,眸子微垂,看着碧潭畔探首仰望的袁耽,嘴角情不自禁的一弯,低喃:“蔑儿不知也,人生自古是难,篾儿不负郎君,即负于袁君,何其难也。”喃着喃着,眸中泛泪,轻轻一闭眼,待泪回收,徐徐转身,面对愕然的温峤,深深一个万福:“温长吏勿忧,蔑儿自有去处。”
……
城南,刁府。
残阳如血练,烧林似煮海。
刁协端坐于林下,眉正而色危,仿若正奉朝于殿,心中则麻乱不堪,时而,思及郗鉴对嫁女之事,置若罔闻。倏而,复又想起桓温所言,一时间,暗觉眉心胀痛难耐,忍不住的揉了揉,瞅了瞅神情淡然的桓温,沉声道:“桓驸马所言之事,刁协已知。然,此事……”
“此事乃桓温亲目所睹也!”桓温打断刁协,将酒盏重重一搁,激起“碰”的一声响。
刁协心思电转,冷声道:“事关陛下宫闱,不容亵渎。且,此事关乎重大,切切不可轻定!”
桓温冷笑道:“宫闱乃何地也?若无人窥外襄助,小小侍婢岂可来去自如?昔年,刁尚书怒撞大司徒,血谏朱雀桥,何等英豪,实乃名士之楷模,我等难以望背!而今,为何却知而不定,莫非……乃畏惧成都侯乎?”说着,神情懊恼,好似痛心疾首。
“桓驸马!!”
不提昔年方好,一提昔年为刘隗暗携,刁协顿时怒不可遏,满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了一眼桓温,心道:‘汝乃何人,提兵不前,坐岸观火者也,安敢戏谑于我!’当即,猛地一甩衣袖,冷然道:“桓驸马知之甚详,理当自诉,何需告知刁某!”言罢,按膝而起,喝道:“来人,送客!”
“刁尚书莫怒,桓温并非此意!”桓温坐不住了,赶紧起身,朝着刁协沉沉一揖:“刁尚书,桓温之心,天日可表也!实乃眼见有人窥帝之室,悲怒满怀,是故,言语有所不当,尚望刁尚书莫怪!”心中却道:‘瞻箦乃何人?陆氏共一体,谢袁如联襟,若桓温可议,何需求请与汝。’思及此地,神情愈发恭敬。
刁协见桓温顺意,心中怒意稍敛,温言道:“桓驸马,此事暂且搁议,若真有其事,刁某定当怒斥于朝。”
“妙哉!!”
桓温一拍大腿,神采飞扬,举起酒盏奉呈刁协,轻声道:“此事,桓温自知轻重,岂敢妄言。且待来日,奉朝前夜,桓温当请南康殿下,入宫面圣。暨时,尚书复议于朝堂,定可复振纲常!”
刁协微微一怔。
半个时辰后,桓温告辞离去,刁协送至前院即止,目送桓温雄阔的背影闪出门外,眉头越锁越紧,继而,慧至心灵,“啪”的一声,拍了一个巴掌,喃喃自语:“然也,然也,陛下极宠此女,若可趁势庭议此事,待得事毕,复再提及后宫无主,当可顺势……”转念又一想,眉宇深重,摇了摇头,捋着短须,叹道:“非也,非也,此事关乎陛下大计与豫州安危,断然不可轻言!唉,理当静观、静观……”既已作决,瞅了眼桓温消失的方向,唾了一口:“竖子,某乃无知小儿乎!汝竟敢妄习刘隗!”
……
新月悄起,冷色凝水,洒得水院影影绰绰。
温泰真已然离去,愿为刘妙光佐证其身。袁耽喜不自胜,邀众人醉酒赋月。其间,小谢安背负双手,对月咏了一首《别眉赋》,深得月色,月魂,月心,引得众人称赞不休。
其后,小谢安偷偷模模躲至一角,将袖中竹简取出,瞅了瞅左右,见无人,徐徐展开,借着月色一观,秀丽的眉紧皱,轻喃:“终风,终风,何人乃终风?”喃着,喃着,心中蓦然一明,悄悄瞥了一眼潭边刘浓,殊不知,成都侯此时正在看他。
“哗啦啦……”竹简坠地,小谢安尴尬不已。
稍徐,谢奕与褚裒行手谈,刘浓旁观,小谢安叠手叠脚的靠过来,把竹简往刘浓怀里一塞,轻声道:“美鹤,谢安无意得见……”
“安石,男儿行事,观者观之,何需愧颜?”刘浓淡然一笑,将竹简合于手中,朝袁耽走去。
潭边有修竹成林,袁耽歪歪的靠着青竹,正行放水,目光却看向小楼,恬静而温柔。
刘浓看了一眼小楼晓灯,以竹简轻轻击掌,状似漫不经心的道:“彦道,若刘小娘子并非刘并州之女,君将何如?”
“娶之于室,临月描月……”袁耽下意识的说着,继而,猛然回神,定定的看着刘浓,颤声道:“瞻,瞻箦,为何言此?”说话之间,水势顿竭。
“无它,仅作戏言尔!”刘浓眯了眯眼。
袁耽神情一松,璇即,继续放水,目光却愈来愈沉,边放边道:“妙光言其乃刘并州之女,即乃刘并州之女!瞻箦,以为然否?”言罢,抖了抖双手,将小衣合上,系着腰带看向刘浓,目亮如海。
“然、也。彦道,用情至深!”刘浓吐字如针。
“瞻箦,瞻箦!”
却与此时,院外传来爽朗的唤声,刘浓神情大喜,渐而,有人顶月而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二章 野寺观画
是夜,寥星伴月。
朱焘与祖盛齐至建康,俩人前往城西别墅寻访刘浓,焉知却扑了个空,是故匆匆奔来城东。
新皇继位,节外诸刺史皆需觐见,祖盛因豫章之乱功勋着著,已被表为五品绥边将军,且深得征南将军陶侃赞赏,复因陶侃心知祖盛与刘浓交好莫逆,二人间隔南北,相见极难,是以便命祖盛一道同赴建康。陶侃位处广州,朱焘身居荆州,按理应当先至,究其原由,乃因王庾擅自裹军南下,致使刘曜帐下尹平驱流骑乘渔舟涌入荆州,王庾降后,朱焘即刻挥军堵流骑,历经十余日,终将胡骑尽数赶入汉水。
至此,昔日草堂诸友,除桥然外,尽聚一堂。思及桥然,刘浓不免内愧于心,深知桥然必然身处华亭刘氏庄园。谢奕等人对桥游思之事,知之甚详,是以刻意未曾提及,朱焘与祖盛不知,一来则问,刘浓怅然。
此时,距五月初十大朝觐尚有数日,朱焘忙毕事务,懒得与人应酬,即与刘浓等人一道,终日游历建康山水。据闻,其父正为其物色娴淑女郎,暨待此番回江南,即行择女、择日完婚。
这一日,众人来到钟山。
“啪!”
一声轻响,木屐落地,小谢安正了正冠,拍了拍手,歪着脑袋看向郁郁青山,回头道:“美鹤,真有枯木逢春乎?”
“然也,山中有寺,寺有枯树,得鸟投籽而生柳。”刘浓撩袍下车,看了一眼巍巍钟山,笑道:“数载前,曾与此地抚琴一曲。”
“钟山,孤寺,枯木逢春……”小谢安下意识的扯着刘浓袖角,黑漆漆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继而,蓦然一亮,惊呼道:“春画,春画满墙!”说着,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刘浓,问道:“美鹤,春画便乃描春之画乎?”眼神干净清澈,满含问询。昔年,谢奕曾告诉他,钟山有一绝,乃是春画满墙。在他的心中,此春非彼春。
刘浓怔得一怔。
“然也,然也,即乃描春之画!”谢奕摇着袖子度过来,古里古怪的瞅了一眼刘浓,弯下身子看着小谢安,慎重道:“阿大,此画乃建康一绝,不得不观,观后必咏,稍后,尚请阿大咏而赋之。”
刘浓心中一乐,微笑摇头。
小谢安眼睛一转,辩了辩二人神色,即知阿兄未存好意,挑眉道:“谢安不与无知者言。”说着,心中却愈发好奇,忍不住问刘浓:“美鹤,此画莫非乃曹不兴所作?若是如此,理当观后咏赋。往日,君可曾赋之?”他心知,唯刘浓待他不同,不会戏他。
刘浓默然,但笑不语。
褚裒理着头冠走过来,笑道:“钟山有何画,竟乃建康一绝,吾却不闻。”
谢奕道:“此画,需得秉烛夜观方知其妙,细而察之,动静生辉,引人沉神。妙哉,妙哉,妙不可言……”言至此处,猛然一顿,想起一事,瞅了瞅褚裒,谢真石乃褚裒之妻,打趣褚裒可也,却万万不可打趣小妹,神情顿显尴尬。
“何画,竟然如此微妙?”祖盛撩着袍角,快步走来。袁耽走在他身边,因美事将临,故而眉飞色舞,笑道:“无奕,有何妙,竟妙不可言?”
谢奕未答,神情精彩,眉梢一挑、一挑。小谢安指着山颠,大声道:“山中有寺,寺中有枯木逢春,满墙着色,乃春画!!”
“啊,春,春画……”褚裒与祖盛愕然。
朱焘与莺雪并肩行来,但凡闲游,朱焘皆携莺雪,前者玉冠宽袍,后者素淡萝裙,远而望之,恰若一对神仙眷属。待得近前,朱焘听闻众人正行讨论春画,满脸含笑的斜了一眼莺雪,直直看得莺雪粉脸俏红,瞥过头,暗暗啐了一口,心里却如蜜甜。
遂后,一行八人上山。因值逢五月,初夏方起,山中绿树透青,斑影丛笼,游人三三两两,散落于四方,待见得一干青俊郎君踏山游夏,有那眼尖者细细一辩,神情顿惊。晋室唯十州,此间俊彦即掌五州,半壁天下尽入囊中。
众人漫行漫观,直入山中野寺。
与此同时,山之背面,青树婆娑,青石道匍匐蜿蜒直达山颠,道中行着一群莺红燕绿,无载梳着堕马髻,簪花插两边,身袭宽领华服,手挽绫缨背纱,萝步轻旋,漫行于众女之前,在其身后,远远辍着数十带刀侍卫。
林影投虹,莺声清脆。无载细眉若描云,神情恬静。寻阳公主拽着裙摆,飘冉于林中,时而,捏着团扇扑向林中蝶,倏而,与宫女一道,四下里捕野兔,林中回荡着银铃笑声。
稍徐,寻阳公主玩累了,把团扇一扔,洋着一张红朴朴的小脸蛋奔过来,把合着的手掌摊开,轻轻将掌心蝶吹飞,笑道:“阿姐,为何不捕蝶?”笑靥如花,格外明艳。
无载微微一笑,司马家的女儿即如笼中鸟,雍容华美却深锁禁宫,是以,当寻阳得知自己将嫁人时,欢快的样子即若明媚之月,而此时游历于山中,更是欢呼雀跃。
对此,无载深有体会,眸子却愈发迷离。近几日,司马绍遣人有意无意提及,无载当嫁人了,然其意却非成都侯。若非成都侯,无载不愿嫁,奈何身份虽异,但毕竟身处皇家,三申之后,终有一日,司马绍定会感昭以大义,诏令其嫁人。
“嫁于何人……”无载轻轻喃念了一句。
寻阳扯了扯背后挽纱,笑道:“嫁于荀羡,寻阳即将嫁予。”眸子晶晶亮,转念一黯,轻声问道:“阿姐,那荀羡为何要逃?莫非,真乃情怯皇恩浩荡乎?”睫毛扑扇,将信将疑。
无载看着天真烂漫的寻阳,摘却她头上的树叶,笑道:“然也,皇恩浩荡,寻阳娇美,故而,荀驸马情怯。”
“哦……”寻阳疑色尽去,一把抓住无载的手,欢快道:“阿姐亦嫁吧,早日嫁了,便可每日游山踏水,再不复宫中冷清。南康姐姐回宫时,羡煞寻阳也。”说着,嘟了嘟嘴,继而,想到开心处,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无载情不自禁的莞尔一笑,继而,眸子扑了两下,想到自己的心愿,心中又微微一酸,暗思:‘今日得以外出,踏游乃是其次,观人则为其真,据闻,镇南将军朱焘,年少有为,飘逸华俊。然,无载之心,何其不甘……’
“阿姐,阿姐……”
凝眉暗思间,寻阳已奔至山颠,朝着无载招手。
红日悬野亭,清风满山颠。
两名僧童一左一右侍立于松林道口,道寺已知镇西将军与众好友将至,即命僧童摒弃来客。时光荏苒,转眼数载,僧童眉目依稀如昨,神情却已改,极尽恭敬。
众人鱼贯而入山寺,松柳缠青冠,青丝拂袍摆。小谢安跑得最快,直直奔至枯松下,仰头打量着枝头上的桂树与翠柳,渐而,背负了双手,眼睛睁得大大的,绕着枯树徘徊来去,转得一阵,把手伸进树中窟窿里,摸了摸焦黑的树壁,咂舌道:“奇哉,奇哉,果乃枯木逢春!”
道寺侍于一侧,双手合着雪毛麈,笑道:“天下之大,却尽在一念之间。一念生桂,一念生柳,此乃佛法无边……”
“休得多言!”小谢安不耐烦的挥着手,转眼见身旁仅余莺雪抬首张望,刘浓等人却不在,当即钻出枯树丛,左右一看,只见一干人等正围着一堵画墙评头论足。
“春画满墙!”小谢安眼睛豁然一亮,甩起袖子朝墙便奔。
道寺皱了皱眉,暗中嗟叹不休,却不得不堆起笑脸,跟在小谢安身后,走向画墙。
“妙哉,妙哉!仰俯乾坤之浩瀚,细察九幽之清澈,唯此一画,着色大胆,笔法新颖,令人叹为观止。”谢奕磨拳擦掌,边看边赞。
“实乃妙物也!”朱焘嘴角微歪,缓缓捋着下巴,眼神如炯。
“渍渍渍……”祖盛浓眉轻跳,搓着手掌,浑身战栗。
褚裒未语,眼睛盯着画中某处,一眨不眨。
袁耽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挽于胸前,竭力的仰着头,细细观画,嘴里却喃:“观此神女,眉目纯净,欲语还羞,却与一人相似。”想起了刘妙光,遂后猛然回神,继而,勃然大怒,一把揪过道寺,怒喝:“安敢戏我也!”
道寺大惊失色,雪毛麈“啪嗒”一声坠地,乱挥着双手,嚷道:“红阳侯息怒,息怒。此乃欲天神妃,凡夫俗子观之则念之,故而心生异相!”
“凡夫俗子?!”袁耽更怒。
刘浓笑道:“彦道莫怒,君且复观。”
袁耽悻悻的松开道寺,回头再看,顿时觉得与刘妙光确有不同,遂眯着眼睛一看,又大相径庭,恍然大悟,击掌笑道:“然也,我心思妙光,故而生异。”
“哇哦……春画!!”
却于此时,小谢安总算挤进了人群中,将将看了几眼,神情蓦然一怔,继而,眼睛咕噜噜一阵转,亦不知想到甚,嘴角抽了抽,璇即,眨着眼睛大叫。
朱焘笑道:“安石,若观之不清,吾可代劳。”说着,向小谢安伸出手,意指抱他起来看。
“谢小郎君,谢小郎君……”莺雪低着头挪进来,嗔了朱焘一眼,蹲下身来,将手中丝巾一抖,拦住小谢安的眼睛。
“咦……”小谢安看得开怀,正细细辩着笔法呢,殊不知,眼前却多一物,当即,伸手便拔,边拔边道:“何物,挡某之眼?”
“噗嗤……”
莺雪嫣然一笑,却将丝巾扯得更宽,死死的挡住小谢安的视线,柔声道:“谢小郎君尚年幼,不可观此画。”
小谢安无奈,飞快的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注意他,便轻声道:“再,再看一眼……”(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四章 子夜四时
画墙高高,小谢安掂着脚,不住上移。莺雪扯着丝巾,随其移而移。半晌,小谢安无可奈何,只得怅然一叹,面露不愉之色,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吾不敌也。”
莺雪莞尔一笑,答道:“然也。”
谢奕笑道:“阿大,何故不乐?”
小谢安撇了撇嘴,嘟嚷道:“众皆观之,为何独谢安难睹?”
褚裒常与小谢安斗嘴,从未尝胜绩,却屡败屡战,当即便道:“诸君俱乃七尺男儿,唯安石不足四尺,诸君皆乃冠盖英豪,唯安石尚乃总角斗草。故而,不可观之。”最后半句,摇头晃脑,声音拖得极长。
小谢安顿时怒了,稍稍一思,甩袖道:“标首草人亦乃七尺尔,斗鸡竞戏亦乃冠盖尔,吾不屑与同。”说着,挑着眉看向褚裒,意欲复来。
褚裒唯唯。
刘浓心中一乐,童心忽起,蹲下身来,拉着小谢安的手,笑道:“安石,此画虽好,然,观之易动神。再则,安石乃盛名雅士,诸位兄长并无他意,唯恐伤君盛德。”
“哦,盛德,盛德……”小谢安挺了挺胸,继而,嘟了嘟嘴,定定的看着刘浓,轻声道:“美鹤,画中人为何肢体交缠,莫非,即乃阴阳循环乎?”言罢,眨了眨眼睛。
闻此一言,众人皆惊,齐齐看向小谢安,神情各作不同。莺雪不懂画,却知自家郎君懂,见朱焘目瞪目呆,不由得也跟着一惊,手中丝巾便软了。于是乎,小谢安趁着众人发呆之际,飞快的,狠狠的,多看了几眼。
“哈哈……”、“格格……”诸君哄笑,莺雪掩嘴娇笑。
已至午时,道寺邀请众人入内用食。朱焘嫌室中香火缭人,遂命道寺摆案于枯松畔,众人围案而座。少倾,僧僮托着木盘鱼贯而出,内置各式清素之食,俱乃山中野菜,芽黄叶绿,满满摆了数案。刘浓浅尝其味,鲜嫩可口,细细一嚼,隐约有清新雨韵与林间芬芳。
食毕,一名僧僮快步而来,对道寺低声耳语了几句。道寺捧着雪毛麈弯了弯腰,笑道:“载余前,钟山复得一景,乃应天地之灵运而自生,可为一绝。”
祖盛抹了抹嘴,指着画墙,问道:“何景,可堪此画乎?”
道寺微笑道:“各有擅场,孰难较高低。”见众人生奇,合麈于掌,团团一揖:“此画乃匠心描神,彼景乃神意自然,若言奇绝,当于此树一般。”说着,指了指枯木逢春树。
朱焘早已等得不耐,挥手道:“勿需多言,速速前往。”
当下,道寺引众人沿狭窄的墙道走向寺外,边走边道:“此景原是山间一顽石,生于杂丛,不见其色,不见其姿。忽一日,天雷震寰宇,降雷束如虹。待雨歇云开后,小道心有所感,孤身而往,恰见一仙,凌于山颠。近而察之,原是一石。”
闻言,刘浓微微一笑,众人则大奇,脚下步伐随之加快。这时,道寺却脚步一顿,落在了尾后,待众人踏出寺门,叫住刘浓:“成都侯,且留步。”
刘浓正欲跨门而出,当即顿步。
道寺抱着雪毛麈,迎前几步,恭声道:“成都侯容禀,小道竟忘一事,寺中有一人,昔日曾言及成都侯。小道左右思之,兴许乃成都侯旧识。”
刘浓道:“哦,不知乃何人?”
道寺低声道:“此人客居于此,乃因隐故,是以,尚请成都侯移步。”说着,弯身静待。
刘浓眉头一皱,想了一想,跨出寺门,请众好友先行,自己随后便至。而后,回转入寺,随道寺而行。
墙道甚窄,道寺在前引路,左一弯,右一拐,越拐越深,既而,来至幽僻内院,刘浓细细一辩,乃是寺中待客之处,门前植着青松,阵阵花香透院而出。
道寺上前,拉着铜环扣了扣门,清脆的声音回响。
须臾,院内传出一个声音:“何事?”
道寺道:“有客来访?”
“有客来访?莫非是阿父?”
院内声音嘟嚷着,璇即,“吱嘎”一声门响,内中探出一个脑袋,睁着迷蒙睡眼左右一阵瞅,待见了松树下的刘浓,眼睛蓦然一直,继而,嘴角一弯,惊呼:“成都侯!”
“荀郎君……”刘浓微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荀灌娘之弟,逃婚之荀羡。此时,整个建康城皆知,荀氏荀羡不堪为司马女婿,故而,远逃豫州,为何在此?
荀羡揉了揉眼睛,脸上笑容浓郁,见佐近再无别人,当即跳出院门,朝着刘浓深深一揖:“荀羡见过江东之虎,成都侯。”话尚未落脚,已然挺身而起,笑嬉嬉的道:“莫非,阿姐亦至?”说着,朝着左右墙道,探首探脑的轻唤:“阿姐,阿姐……”在其心中,阿姐与成都侯实乃一体,刘浓既来,阿姐当至。
“荀娘子未至,仅吾一人。”刘浓微微一笑,心思却电转如潮,暗道:‘安伏于危,越是危险之境,越容易为人轻忽,荀氏不愧为谋士世家,竟将荀羡藏身于建康城外野寺。灯下黑,司马氏若遣人往豫州,不缔于南辕北辙,呵呵……’
道寺笑道:“果乃成都侯旧识,相逢于寺,即乃有缘。二位且慢续,小道告辞。”
道寺离去,荀羡见阿姐未至,神情微显失落,渐而又神采飞扬的拉着刘浓入内,向刘浓讲解内中致景,他在此地深居简出,憋得已久,见人则惊,深怕被人捉回去,实与怆鼠于异,是以只得摆弄些花花草草,状若盆栽,倒也各具其姿。
此时见得刘浓,荀羡便如见了亲人一般,好生一阵絮絮叨叨。刘浓本不想理会,但其乃荀灌娘之弟,只得耐着性子听荀羡不住倾诉:山风呜咽,空雨无奈,愁绪满怀……
稍徐,荀羡也不知想到甚,顿住话头,神情颇是扭捏,红着脸,搓着手,问道:“成都侯可曾见过寻……寻阳公主?闻阿父言,寻阳公主自幼跋扈,娇横无比,容貌犹胜贾,贾后……此,此乃真乎?”说着,眨着眼睛,面露紧张之色。
荀羡年方十四,是故稚气尚存,刘浓闻其所言,即知此事乃荀崧之意,荀氏自持高门大阀,自是不愿身为外戚。东晋初年,司马氏嫁女已成愁,高门难入,低门不就,只得于中等世家中寻觅。荀氏过江即衰,恰乃中世。
“唉……”荀羡见刘浓不答,尚以为真如阿父所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抑头看天,幽幽地道:“其貌若陋倒也罢了,若其真乃跋扈之辈,荀羡,荀羡宁死不从,愿为,愿为玉石俱焚矣!”说着,以拳击掌,来回徘徊,显然在思索如何才能玉石俱焚。
荀羡懊恼,刘浓无奈。奈何几番欲告辞离去,荀羡皆可怜兮兮的看着刘浓,央求稍作停留。少倾,成都侯细细一思,深觉此事颇有蹊跷,但却不知诡在何处。
这时,僧僮奉朱焘之命前来寻刘浓。
成都侯心中豁然一松,再也不顾荀羡愁眉苦脸的模样,挥着宽袖出院,木屐敲着青石板,响声又快又急。荀羡怔怔的看着犹自晃动的木门,再瞅了瞅院中孤零零的盆栽,抬头时,恰逢一叶随风飘来,辗转而自在,心中蓦然一动,眼睛咕噜噜一阵转,撕下一截袖子遮住脸庞,叠手叠脚的窜了出来。
野寺融身于松林中,外看浮白一片,内中却极大,尚有几许侧门。僧僮领着刘浓走廊窜巷,待至一处境地,青木小门虚掩,隐隐透着一蓬樱红,刘浓脚步一顿,从门内向外看去,只见门外有一株大红乔木,根骨苍劲,笼得数丈方圆,枝叶若红掌,摇曳于风中,沙沙作响。
僧僮笑道:“此树乃佛语,原本独秀于山后野谷,世人难得一见。得道寺眷顾,命人移植于此。每逢风来,若栖身于树下,沉神入其中,即闻佛语如絮。成都侯,不妨一试。”
刘浓嘴角微微一裂,佛语……红槭树而已,不过,如此姿容确乃罕见。复因身居木门缝隙处,故而,清风漫漫袭来,由然一烈,裂得袍角微微起伏,拂得身心清新舒爽,令人情不自禁的便想融身于树下,枕听风语。想了一想,朱焘等人尚在等待,岂可滞留,便笑道:“景虽好,却非吾所向。”
僧僮双手合什,笑道:“成都侯若喜,但且一闻。红阳侯等人正行观奇石,小道前往告知便可。”言罢,朝着刘浓深深弯身,继而,转身即去,嘴角带着浓浓笑容。
佛入东土,寄身于道,如今五斗米道大行其势,‘佛’自不甘于后,是故,莫论道诗亦或这僧僮,皆不遗余力的宣扬佛法。那天雷震神石,想必与那枯木逢春一般,俱乃人为!
刘浓自是不会去拆穿他,如今见得状若华盖的红槭树沙响于风中,心中竟好似真闻佛语,一派安然静湛,轻轻的推开染着青苔的木门,嵌身于风里。虽未逢秋,山间草木繁茂,不知名的野草青翠柔软,木屐踩于其上,不闻声。
渐行渐近,风渐微,几叶红掌飘落枝头,打着璇儿眷眷飞,时而缠绕着青冠,倏而眷恋着袍角。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轻清的唱声不知响于何处,似喃若语。
刘浓神情一怔,此乃《子夜四时歌》,昔日曾闻桥游思唱过,轻声依侬,正是吴歌哩曲。细细一辩,歌声来自树背后,扭头一看,却因树杆粗达丈余,未得一见。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歌声悠悠,伴着微风,轻轻浅,慢慢浸,极其好听。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刘浓顿步,神情迷怅,恍惚间,似回到了上蔡,与桥游思一道,坐在桂树下,相互依偎,抬首望月。桥游思散着长发,一半铺于白苇席,一半浅拂于刘浓之怀。
“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天上月桂树,月映人相依,游思,游思……
歌声清婉,叶絮清清。刘浓目若沉渊,左手微微颤抖,轻轻撩着袍角挽于手中,转过树身,深怕惊赫了唱歌人,嘴里却喃着:“游思,游思……”
“惊风急素柯,白日渐微蒙。郎怀幽闺性,侬亦恃春容……”歌声持续,浅唱如月白风清,有女坐在红树下,抱膝于怀……(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四章 月树灯笼
山风习习,似拖若拽,扯得无载背后绫沙若蓬展。
一路蜿蜒,清风匍匐至山颠,吹得细柳弯腰,惹得莺歌清嘹,无载的脚步却落得轻缓,略带几许踌躇与无奈。待至山颠,早有僧僮静候于山溅畔,引着无载等人前往后山,一观奇石。无载心知,并非往观奇石,而乃观人。
镇南将军何许人也,无载不知,仅于宫闱中见过一幅画像,然则,当无载观画时,心中浮现的人却并非画中人,那人骑着白马,身披墨甲,头上戴着狰狞的牛角盔,樱红的盔缨随风颤。初见时,远而望之,无载心想,此人定乃莽夫无疑。殊不知,近而闻音,那人却摘去了头盔,长得极好看,剑眉似横松,漆目若湖海,最是那微薄的唇,吐字冷淡,言语却暖人。迄今为止,无载犹记得那临别一吻,微涩、浅甜,宛若幽兰之芳香,令人回味悠长。而她,尚咬了他一口,落痕极深……
思及此处,无载嘴角浅浅弯起来,眼眸里泛着难掩的窃喜。渐而,忽忆夜中裸呈相对,脸颊寸寸红透,眸子却不羞。
此际,微风凉爽,萝裙曳地,诸女随僧僮穿林走亭,寻阳公主蹦蹦跳跳的,恰若一只欢快的林中雀,无载看着寻阳乱蝶穿花的身影,恬静的笑着。俄而,寻阳扬着一枚红掌叶,轻盈奔来,娇声笑道:“阿姐,此乃何物?”
僧僮合什道:“此乃佛语。”
“闭嘴,何需汝多言!”寻阳公主冷冷一喝,僧僮面上一红,匆匆低头。
无载笑了笑,接过红掌,细细一辩,叶红若血,伸指六枚,内中纹络清晰,恰似掌纹,轻声道:“此乃红槭树,吴中有植,极其难得。”说着,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莞尔道:“据闻,吴郡有女,名唤子夜,曾于绿槭树下作《四时歌》。月中七姐得闻,随歌漫舞,忽而不察,手中红绫坠落于树。至此,人间绿槭作红树。”
“哇哦,真美,阿姐真博识……”寻阳公主眼眸若星,极美、极好奇。在其心中,无载见识极广,与宫中其他姐妹一较,即乃女中名士,无所不知。
无载把红掌递给寻阳,笑道:“无人之时,若于树下唱《四时歌》,兴许七姐得闻,可随一愿。”
寻阳一听竟有此事,兴致顿起,她也会唱两句《四时歌》,当即便欲去寻那红槭树唱歌许愿。无载四下瞅了瞅,笑道:“山广林深,安知红槭落何处?”
寻阳笑道:“叶随风来,只消捕风便知。”说着,扬手捕风,见风从西来,嘴角一弯,笑道:“阿姐,寻阳不观石,寻阳见七姐去也。”言罢,嬉嬉一笑,提着裙摆朝西便奔,尚且回头看了看无载,好似深怕无载与她争。身后跟着一群婢女,远远缀着一队便装带刀侍卫。
无载微微一笑。
僧僮张了张嘴,扬手欲唤,却又不敢,眼睛咕噜噜一转,忍住话头,引着无载等人继续前往后山。
浅阳浮白,微不见影,林中一片寂静,唯余丝履着草声,无载随着僧僮左弯右拐,来到一处境地。
此地乃是飞崖,崖畔种着绿松,矮松掩朱亭,清风漫萝裙,由外向内观,目难见亭。入亭往外观,苍翠四野一目尽揽,便连徐徐山风亦恍似入眼。东南向,有石孑立于颠,漫眼一观,首若戴冠,身似披纱,怀抱一麈,凌然若仙。凝眸一观,又似是而非,处于形似而神像之间。
而此刻,一群人围着奇石评头论足,有男有女,郎君英姿,女儿妖娆,尚有一个小郎君,手中捉着一根松枝,东指指、西戳戳,好似正在大声说着甚。僧僮朝着内中一人指了指,无载漫不经心的顺指一看,那人头戴玉冠,身披华纱,嘴上蓄着三寸短须,动静举止间,傲若孤松,凌凌生威。
既而,人群中,唯一的女子轻步上前,替那人理了理颔下冠带,那人低着头,温柔一笑。无载看见,他揽上了那女子的腰,而女子则媚然一笑,娇躯微靠,两人并肩行向临风处,风来,卷起袍角与裙角,女子微微搭眉,男子傲然似笑。
僧僮眼底骤然一缩,飞快的瞅了瞅无载,低头轻声道:“此乃镇南将军之姬,名唤莺雪。镇南将军常年征伐于外,枕戈侍甲,身侧仅有一姬,殿下……”
“勿需多言。”
因风烈,无载挽了挽背纱,轻迈华履,走到亭畔抚栏处,未再看石与人,赁栏望向亭外,但见山风逐轻云,嫩翠掩花樱,时有清溪倒挂,若涓潺流。云缕若丝,丝丝惹人愁,花若贴镜,迷离亦悠悠,即便那如练清溪,百般剪不断,千般上心头,徒惹满腔心海向东流。
东流……
风往东来,轻拂耳际青丝,摇得琅环微响。无载伸手,婉上华纱寸寸褪,皓腕凝脂露雪指,微微转指,细细捕风,轻轻一笑:“即如风,忽而西,俄而东。”言罢,横眸流波,不看那垂立于亭的僧僮,也未看不远处的奇石与人群,抓着裙摆,踩着青草,沿着林间幽道,径自往东。
“咦……”一片红掌静卧于青丛中,无载弯身拾起来,嘴角弯得更翘。复行一阵,再捡一片,越往东行,红掌四落,不多时,无载怀中便抱了一小摞。
华履盈然,红掌妖艳。
愈往东,林愈静,仿似可闻心跳声,走着走着,雍容华美的红槭树秀入眼睑,无载怔了一怔,继而,“格格”一笑,拽着裙摆飞向华盖红树,怀中红掌飘飞,缠着背纱,眷着华发。
待至树下,无载抬起头来,抹了抹额角细汗,凝望着流云拂华树,而此时,清风漫漫吹,枝叶沙沙响,思海由然一静,眨着眸子想了一想,挥手摒退一干婢女与侍卫,而后,款款跪坐于树下,端手于腰镇了镇,既而,挽手于眉,眸子晶亮,徐徐下沉,及地,以额抵背。稍徐,慢慢直起身,喃道:“七姐,七姐,无载不求有它,唯愿七姐得知无载之心。”
半晌,缓缓放松身子,曲膝于怀前,双手揽腿,轻轻唱起来:“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唱着唱着,眸子欢快,脚尖情不自禁的颤动,一下,一下的拍着节奏。
唱罢春歌咏夏风,无载慢慢转动着螓首,浅浅唱着,心里则想着那骑白马的,快些来,快些来……
“游思,游思……”
恰于此时,一声低喃破梦来,无载摇了摇头,继续唱着。当是时,伊人抱膝漫唱,与桥游思极似,刘浓迷了眼,乱了心,心跳如擂鼓,手指颤抖不自知,轻轻再唤:“游思……”
“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无载将将唱罢冬歌,得闻此声,眸子蓦然一滞,继而,璀璨若星辰,抱着小腿,徐徐转首,一眼即见,一眼成殇。
“成,成都侯……”
“游,殿下。”
刘浓怔住。
无载唰了唰睫毛,心里好欢喜呀,七姐真的,真的随愿了。良久,良久,无载站起身来,眯着眸子,伸出手,欲摸一摸,深怕此乃梦中。刘浓见她伸手,唯恐再与昔日一般,当即后退一步,揖道:“臣,见过殿下。”
无载的手顿在半途,继而,凝视着刘浓,问道:“君自何来,此乃梦乎?”眼神迷蒙,神情懵懂。
刘浓再退一步,看了看左右,见婢女与侍卫侯于远处,暗觉此地不宜久留,便朝着无载淡然一揖:“殿下,臣误入,容臣告退。”言罢,把袖一卷,迈步便走。
“且慢!”无载回过神了,咬唇娇喝,待刘浓回转身,努力的平复起伏的胸膛,迎前几步,嫣然笑道:“成都侯可知,无载方才所唱之歌,乃是何曲?”
刘浓答道:“子夜四时歌。”
无载转到刘浓身前,盈盈笑道:“成都侯闻歌而来,可知此曲乃何意?”
刘浓皱了皱眉,不答。
等得片刻,无载拾起地上背纱,挽于手怀,瞥了瞥刘浓唇间,见痕印早褪,心中微微一酸,嘴上却笑道:“与君一别,近乎经年。君常入无载之梦,不知,无载可曾入君梦?”
刘浓道:“殿下,刘浓披甲于外,梦中唯国事。”
“呵呵……”无戴轻轻一笑,心中却如刀割,慢慢走到树杆处,盈然下落,跪坐,侧首看向刘浓,浅声道:“适才成都侯所唤游思,即乃桥氏女郎,然否?”
“然也。”刘浓答。
无载捡起一叶红掌,拿于掌中,眸子迷离,声音委婉:“成都侯可知,无载极羡陆氏女,更羡桥氏女。世人皆言,帝皇宗女乃天之娇女,处云端,不可攀。然,无载自幼即流离于野,贩身为奴。钱家小娘子厌恶无载,故而,无载敛声息音,八载未曾言。每逢夜深人静时,方可对月私语、悬指暗琴,唯恐已忘旧声。”
刘浓默然,清河公主为保身,佯装了八年的哑女,想到此女身处暗室,有声不敢言,有琴不敢鸣,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
无载看着掌心红叶,继续道:“往事已随风散,然若无成都侯相救,无载尚不知身处何处,无载,谢过。”说着,朝着刘浓深深万福。
刘浓侧身微微一避,无载嘴角扬了扬,淡声道:“君可知,夜之晓,光芒不可视。君可知,无载即乃夜中墨莺,不见人,不知已,唯知君破晓而来,携星月之光,潜入无载之心。”
刘浓淡然道:“此乃臣之本份,殿下勿需挂怀。”
“无载知也……”
无载再捡一叶红掌,将两枚叶子重叠于一起,见两枚红叶若人掌、无缝吻合,静静一笑,再看了看近在咫尺,却犹似相隔天堑的身侧人,柳眉微颦,把叶子揣入袖囊,轻声道:“无载自知,若欲将身嫁予,何其难也。帝室势微,无载亦非骄横之辈,自难使君弃妻,复娶无载……”
刘浓眉锋一寒,眯眼凝视树下人。
无载视若未见,抬头仰望风吹树,只见红掌摇曳时,好似情深欲牵手,奈何清风无情,东一吹,西一拂,间或触及,却又陡然即逝,喃道:“芳华易逝,瞬间涂糜。情自深处,难以言续。君且宽心,休言司马难为,即便无载亦不忍使君自难。”说着,自嘲一笑:“郎君多情,却非无载,七姐闻歌,却笑无载……”言至此处,声音渐冷,其意唯坚:“然,无载有言,此生,终将嫁予。”
言罢,款款起身,走到刘浓面前,微仰螓首,眸中神色复杂无比,既欢喜,又失落,于泪水将滚未滚之际,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待走远了,回望红树,对着树下隐约月袍,喃道:“唯恨此生难从容,亦如月树逢灯笼,无载,无载,无载何惜此生华衣……”(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五章 乌衣绯裳
夜,皓月当空。
城内,刘氏酒肆,刘浓独自一人跪坐于月下,略显冷清。朱焘等人俱已离去,无它,因明日即乃月半望日,魏晋承汉制,每月朔望日行大朝觐,而此番大朝觐乃司马绍继位首觐,是故,江东诸朝臣皆至,卯时即需入台城静待天明。
近几日,建康城南来北往,士族云集,驱着牛、赶着车,穿行于大街小巷,恰若静水流深。
王敦与司马睿前后殁亡,司马绍继位后,不顾皇家颜面,大肆下嫁公主与诸世家联姻,时有荀氏荀羡逃婚,匿藏于钟山野寺,奈何天不从人愿,其人外出游玩时,恰逢寻阳公主,终为监察府捉回,勒令择日成婚,并拜驸马都尉。待嫁罢先皇之女,司马绍复召沛郡刘耽入宫,意欲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司马南弟嫁予刘耽之子刘惔……
诸此种种,刘浓有所耳闻,心中自知,司马绍已然迫不及待,新皇大朝,按律遵礼,当行台议、庭议、大筵群臣。台议乃三公与帝议,庭议则是五品入殿共议,其后,则乃九品以上盛筵。待至盛筵之时,朝野格局即现。
自晋室复立于江左,帝室衰微致极,外不掌军权,内不控朝局,司马绍乃有识之帝,岂会任由世家掌权,故而,其人之作为虽温和,却与司马睿大相炯异,奈何,操之过急。休言其他,世家自在惯了,岂容皇权鼎盛?唯恐亦如贾后,或如王八之乱,今朝头顶玉冠,明日颅挂市口,朝不保夕!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思及如泥潭般的朝局,刘浓摇了摇头,怅然一叹,心中却更为思念豫州,暗自作决,待大朝觐毕,迎出宋祎之后,即行北回。
“郎君……”
红裙飘摇,红筱踩着水月长廊而来,怀中捧着锦盘,内置衣衫与头冠,色呈绯红。
刘浓按膝而起,笑道:“时辰尚早,何需现下便着装。”
红筱一手托着锦盘,一手拽着裙摆,浅浅万福,嫣然道:“小娘子言,卯时即需入台城,此地距台城尚需半个时辰,故而,寅时即需着装。”言至此处一顿,飞快的瞥了一刘浓,轻声道:“婢子从未服侍郎君着朝服,思量着,莫若……莫若先行试试……”说着,说着,脸颊红透了,这套二品武官绯服,佩饰繁复,她已然琢磨了半宿,其中有几件,委实不知该如何穿戴。
“流光附铜影,岁月逝容颜,昔日乌衣子,而今绯裳臣……”刘浓微微一笑,把手张开,状若套甲木人。
红筱莞尔一笑,掩嘴道:“郎君,莫非意欲对月着装乎?”
刘浓笑道:“有何不可?”
“不可。”红筱轻轻娇笑,螓首微垂,却匆匆瞥了一眼不远处。
刘浓顺着她的眼光一瞅,只见小楼依月光,夜灯缭月窗,中有一人,正悄悄探望。四目一对,虽是隔得老远,成都侯也仿若听闻一声冷哼,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淡然道:“入内,入内……”
……
台城,灯火辉煌,犹胜天上华月。
成百上千的宫女提着蛾灯,秀立于太极殿两侧。宫人穿梭于殿中,布置着各色物什。内有九傧相往来奔走,时而指东,倏而言西。在太极殿的外围,尚有数百宫廷骑士、步甲正行操练,皆为明日大朝觐而忙碌纷纷。此事,关乎天家颜面,万万不容有失。
“颜面乃何物,司马氏尚有颜面乎……”
司马绍静坐于偏殿中,未着朝服,仅着一身宽袍,手里捧着一纸谏书,此书来自太学博士阮放,内中言辞犀利,字句若箭直刺人心,尚且引经据典,驳尽皇家不应将草率公主下嫁,此举,有失颜面。
刁协坐于斜对面,瞥了一眼司马绍,见其面红如朱染,心知皇帝已怒,暗自一阵盘桓,待司马绍气色稍缓,轻声道:“荀氏已获,沛郡刘氏亦从,陛下大计,功成一半矣。”
“清河不肯嫁朱焘,又当何为?”司马绍暗觉心中烦躁,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将手中谏书一扔,轻飘飘的落于案下。
刁协看着朱色地板上的玄色谏书,目中精光一阵闪烁,捋了捋须,恭声道:“回禀陛下,据臣所闻,清河殿下入钟山,曾与成都侯一晤。而此番归来,殿下并未提及成都侯,是故,依臣度之,想必殿下已知,当以社稷为重。”
司马绍冷声道:“若是如此,为何不嫁朱卿?”灯火舔舌,映着皇帝半张脸,阴沉若水,暗思:‘寻阳嫁荀羡,南弟嫁刘惔,朝中稍固,然则,尚需节外军权,若无军权在手,即若先皇纵容逆臣犯上,一旦事临,无力持正!’
刁协怔了一怔,随即,小眼睛一眯,揖道:“陛下勿忧,江东十州,扬州暂且不论,如今成都侯牧豫州,高平侯都督兖、青、徐三州,柴桑侯都督广、交、江三州,梁州乃甘季思,曲阳侯都督荆、益二州。除却成都侯与曲阳侯,尚有柴桑侯与甘季思,任其一者,皆可外固社稷。”
“嗯,爱卿所言甚是……”司马绍单掌据案,微微倾身,想了一想,冷然道:“益州尚为氐胡所窃,荆、湘乃重地,不容轻忽,若清河嫁陶氏或甘氏,理当寄予湘州!”
“陛下圣明!”
刁协沉沉一揖,遂后,想起一事,眼底精光不住乱闪,嘴巴张来阖去,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一狠,死死忍住,笑道:“如今唯余一事,即乃高平侯。若高平侯体察圣意,晋室之天下,固若铁壁矣!”
“然也……咳,咳咳……”
却于此时,司马绍重重咳嗽起来,直咳得面红耳赤亦收不住,继而浑身痉挛,眼泪鼻涕一起流。刁协大惊失色,当即便命宫人延医。片刻后,数名御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细细一把脉,面面相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盏茶后,刁协一步步退出偏殿,扭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太极殿,复望了望苍穹圆月,摇了摇头,怅然一叹,随着宫人卷袖而走。待至青巷深处,正欲钻入牛车,忽见华灯浮深巷,一群宫女拥着南康长公主入宫面圣……
……
月影婆娑,一半洒墙,一半泄入室中。
桓彝与桓温对座。
室中极静,可闻轻微火舌声。桓彝凝视儿子已久,桓温按着膝,微微倾身,眼光开阖,冷锋乍射。
稍徐,桓彝将案上竹简一卷,淡然道:“纵然汝所言乃真,亦难以成事。”
“孩儿知也。”桓温微微一笑。
桓彝顿了一顿,冷冷瞥了一眼儿子,拾起茶碗,抿了一口:“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新皇并非先皇,先皇仁厚,而仁厚者,必眷于内。当今圣上,其人难度,其意难测,然,唯有一愿,乃众所周知,汝可知,乃何?”
桓温道:“集权于内,安定社稷。”
“然也。”
桓彝挽了挽袖子,长身而起,度步至门外,仰望天上星辰,但见星光黯淡,月色皓洁,深深凝视一阵,回首道:“如今之势,恰若乾之星相,月辉其光,星黯其色。然,月仅其一,繁星难数。若吾料非差,汝之所谋,兴许,将适得其反。”
“孩儿知也。”桓温迎着桓彝的冷眼,一步一步走到屋檐下,抬头望月,声音平静:“阿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瞻箦即若一星,勾连于众星,根深叶茂若网织,非一月可尽。然,孩儿之所谋,乃为庾氏也。如今,我庾氏实为月侧一星,既不容于网,理当伴于月。暨待一日,或于日月争辉。”
陡然间,桓彝眼睛猛地一眯,定定的看着儿子,半晌,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哈哈一笑,阔步入内。
……
月,月浸西窗。
烛火轻舔,沉香徐冉。
王羲之静坐于室,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族伯。
大司徒气色极好,正行摆弄案上茶具,壶中水已沸,浅闻噼朴声,王导不慌不忙的拾起竹勺,于壶中微微一搅,细观茶色,碧绿若玉,轻轻一嗅,浓香盈透,淡然一笑,以勺勾得七分满,徐徐注入竹盏中,声音平淡:“煮茶需随心,意至则茶醇。常闻人言,成都侯擅烹清茶,惜乎,未尝其味。然,茶色有浓淡,茶意有诸般,其人所行之志,未必适于汝。”
“然也。”王羲之捉起竹盏,淡抿一口。
王导捉起另一盏,吹了吹盏中浮沫,浅抿一口,笑道:“处仲虽亡,亡得其时,亡得其所。我琅琊王氏之所存,并非在处仲,亦非在吾,当在汝辈尔。汝辈若不自弃,我琅琊王氏即可簪缨不替,冠冕不替,世禄不替。”一连三个不替,道尽世家本质。遂后,大司徒看了看侄儿,叹道:“身为世家子,当为家族谋。逸少意不在功名,王氏却需立足于朝堂,如此,方可安享山川**……”
“侄儿知也。”王羲之深深抿了一口茶,细细咀嚼着其中滋味,暗觉苦中有甘,甘中存苦,一时尽显迷怅。
“甚好,甚好……”王导提起竹勺,搅了搅壶中水,未看侄儿,注视着茶水起伏,淡声道:“道徽既已提亲,且待来年,汝当于深猷一道完婚。暨待朝议毕罢,汝当出仕会稽。”(深猷,王允之的字)
“是,族伯。”王羲之挽袖于眉,遮掩住眼底的无奈,深深一揖。
“唉……”殊不知,大司徒却摇头长叹,渐而,微微咳了两声,接过婢女递来的丝巾抹了抹嘴,怅然道:“陛下意在皇权,帝室若固,社稷即安。而此,却非诸士族所愿,是以,顾氏嫁女于我王氏,郗氏亦如是。吾之所惑者,即在于此,若欲复振社稷,帝室当固。然若固帝室,家族即衰。唉……王导也王导,身居高位,左右徘徊,其奈何哉?!”说着,掌着矮案一角,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一步步挪出室,搭着婢女的手,走入月影中。
王羲之送于门口,恍觉族伯的身影愈发佝偻……
……
月浸林梢,投影若碗蝶。
牛车辗影而走,待至府门前,车夫顿住牛,挑起前帘。刁协捋着胡须踏步出帘,站在辕上看了看门前灯笼,微微一笑。
这时,门随疾步上前,捧出一封信,恭声道:“家主,有信至。”
水色浸信,洁白若玉,刁协接过信,见未具名,淡然问道:“投信者乃何人?”
门随摇头道:“不知。”
“不知……”
刁协眉头一皱,当即拆信一阅,继而,神情大变……(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三公之后
仲夏之月,恰若夜空中的一轮银盘,洒下漫天清辉。
晚风拂林,潇潇飒飒。林中有一只夜蝉,趴于枝叶间,兴许被风所惊,亦或为月所迷,吱吱微鸣。
月浸西窗,莹白若水,曹妃爱跪坐于晓月窗畔,身袭雪底粉边滚莲裙,左肩衬着一朵碗大海棠。斜风轻抚海棠叶,柔缓的缭着佳人脸颊。烛火盈泪,挟裹着徐徐沉香与冷月争辉,将倾国绝色揽入怀中。
白苇席,乌桃案。
案角置着燕踏兰花熏香炉,案中铺着左伯纸,边角搁着雪梅印潭砚与细毫笔。曹妃爱却并未行书,而是在看书,乌黄相间的竹简半展半卷,指尖笔着内中字迹寸寸下移,眸子亦随其移而移,长长的睫毛间或扑扇。
“吱,吱吱……”蓦然间,窗外夜蝉不知何故,大声叫起来。
雪指一顿,曹妃爱水眉微皱。
蝉声持续,侍于一侧的嫣醉见小娘子皱眉,顿时不乐了,左右一瞅,见案角有一团废纸,当即用手一揉,捏作指头大小,在手里掂了掂,而后,瞥了一眼窗外蝉,猛地一扬手,“嗖”的一声,白团浸夜入林,鸣声嘎然而止。
“嘻嘻……”嫣醉拍掌娇笑。
曹妃爱嘴角的丝巾微微一翘。
恰于此时,革绯一手抓着裙摆,一手提着食盒正行至小楼下,见纸团与蝉同时坠下来,遂将身一旋,扬手一捕,水蓝荡漾间,纸团与蝉尽入掌中。摊掌一看,墨蝉入玉掌,色泽温润。莞尔一笑,复拽裙摆,踩着楠木梯,旋身而上小楼。转过八面梅屏,将食盒放于梳妆台上,朝着窗畔小娘子浅浅万福,柔声道:“小娘子,夜深了,该歇着了。”
曹妃爱问道:“现下几时了?”
“寅时一刻了,小娘子早该歇了。”嫣醉瞥了一眼梳妆台上缓缓流动的琉璃漏刻,情不自禁的掩了掩嘴,伸了个懒腰。
“哦……”曹妃爱将竹简卷起来,瞅了一眼窗外月,再看了看梳妆台上的食盒,轻声问道:“为何红筱尚未回?”
革绯将食盒揭开,从中取出几样精致的糕点,嫣然笑道:“婢子方才途经东室,见内中灯光犹然,想来……”
“想来尚在着衣!”嫣醉抢答,眸子则一闪一闪,心道:‘唉呀,红筱真笨,已然着衣一个时辰了。’
曹妃爱睫毛眨了眨,嘴角的丝巾翘得更高了些,淡声道:“文玄武绯,各色十二,确乃繁复了些。况且,阿弟尚乃二品假节使,复多两样。”
“二品……”嫣醉眯着眼睛,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心中有个念头,委实忍不住,嘟嚷道:“二品有甚了不起,小娘子乃一品,不,无品、大品。他将上朝,小娘子为何……”说着,可怜兮兮的看着小娘子,在其心中,小娘子最大,她不明白,成都侯上朝干小娘子何事,小娘为何也终宵不眠。
革绯嘴角一弯,浅声低笑。
曹妃爱皱了皱眉,懒得理她,看着革绯,吩咐道:“寅时已至,不可再行耽搁。且去看看,把食盒也带上。大朝觐之日,由卯时至午时,若行庭议,兴许尚至末时。虽说有盛筵,却食难裹腹。每逢此时,饿昏于途者,不缺。”
“是,小娘子。”
革绯温婉笑着,将各色吃食复又放入食盒中,提盒而去,转身之时,将墨蝉与纸团塞给了嫣醉。
嫣醉捧着一黑一白,呆呆的看着革绯离去,暗觉有些饿,眉头皱起来,舔了舔嘴角,嘟嚷道:“小娘子备食,原是为他呀,小娘子不饿么,嫣醉有点饿……”
“我困了。”曹妃爱懒得听她喋喋不休,盈盈起身,瞥了一眼楼下,只见东室灯光清冷,鹤纸窗上剪着两个人的身影,一者竖摆“大”字,一者尚在前后忙碌。轻轻一笑。
院中东室。
刘浓伸展着双臂,竭力的微笑着。
红筱额角渗满细汗,嘴角咬着针线,手里也捉着银针,正行细细缝改。今夜成都侯穿了脱、脱了穿,反反复复,已然数遍。朝服乃公制,又因名臣名士大多服散,是故,袍身极其臃肿。红筱服侍他已久,知其心喜修身之裳,故而不断的改着。
刘浓太阳穴也染了汗,笑道:“红筱,便如此吧。”
红筱跪伏于苇席中,一边忙活,一边答道:“且稍待,这便好。”
稍徐,玉指穿针拉线,缝毕最后一角,红筱咬断了丝线,好似喘了一口气,把针别于发髻上,抹了抹额角,微仰螓首,细细打量,半晌,笑问:“郎君,尚可否?”
“甚好,甚好!”
刘浓舒了一口气,展了展腰,走了几步,极其合身,头戴二品三梁虎贲冠,两翼插着雪鶡毛,喻意忠贞武勇;腰上系着三阙玉衿,巴掌宽;衿垂玄色缕云,佩绥直直坠至脚踝;脚上则蹬着绯色云履,鞋头斜翘一寸。腰间尚悬剑,四尺楚殇。远而望之,英气逼人,近而察之,肃然生威。
这时,革绯走入室中,眸子一亮,柔声笑道:“郎君着绯裳,真好看。”说着,把食盒放在案上,嫣然道:“此乃小娘子所备,皆乃郎君喜爱之食,稍后路上,不妨食些。”
“多谢阿姐。”
刘浓抬头欲观月移,却恁不地一眼看见小楼上的曹妃爱,怔了一怔,朝着曹妃爱微微一揖,而后,揭开食盒,择了一块莲叶脆藕糕塞入嘴中,一边嚼着,一边提着食盒迈出室。
曹妃爱微微一笑,撤走目光,隐入晓月窗。
穿过中庭,直抵院门,牛车早已备好,随从肃立于月下。刘浓提着食盒跨上车辕,瞅了一眼辕上的两枚红灯笼,笑道:“且行。”
“诺。”随从挥了一记空鞭,鞭声遥传之际,青牛踏蹄。
而此刻,整个建康城浮满了灯笼,大街小巷中牛车如龙。一窜窜,一行行,如川汇海,聚向台城东。
此时便可辩出世家之鼎盛,譬如琅琊王氏,院门前停着十余辆牛车,内中坐着大司徒王导,尚书仆射王舒,建宁郡守王敞,下邳内史王遂,吴国内史王侃等等,尚有青俊一辈,吏部郎王荟,太子洗马王允之,太子舍人王羲之,中书郎王恬,著作郎王彪之诸君。
同处一巷之中,陈郡谢氏亦极其了得,因尊老之故,谢鲲坐于首车乃豫章郡守,史部尚书谢裒随后,尚有镇北将军谢奕,东阳内史谢据,太子洗马谢尚,若非小谢安年幼,内中必有其一席之位。
车轮滚滚,车灯荡漾。
青牛沿青溪而走,穿过七桥,即抵建春门。一路上,皆有人停车寒暄,更恰逢祖盛。
祖盛一宿未眠,神情却极其兴奋,看着浮灯如龙,两眼直放光。刘浓挑着边帘,与祖盛并驾而行,并未因身份大别而疏远。望日大朝觐,群臣将由东阳门而入。
待至东阳门,高达九丈的内城墙上燃着簇簇华灯,将水月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墙下,一片片的高冠宽带者,非绯即玄,正行对揖问侯。刘浓挑帘而出,按着楚殇徐步而行,祖盛嘴里嚼着糕点,落后半步。
“成都侯!”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唤,刘浓回头一看,只见有人身着乌衣,摇步而来,眯着眼睛一辩,却是陈郡殷浩。稍作寒喧,二人暂别。而此时,人群已作两分,一者为玄,一者为绯。状若一条黑龙,一条红龙。数十宫人穿棱来去,正行维持秩序。因晋时风流,名士大多懒散,故而,不时闻听喝斥声。
刘浓与祖盛走入绯色长龙中,祖盛瞅了瞅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再看了看刘浓的三梁冠,摸了摸自己的一梁冠,涩然道:“瞻箦,入宫尚需门籍,君且自往。”
门口,一队甲士危然而立,中有九傧相正窃窃私语,他们将检核门籍,由品级的高低而入。刘浓淡然一笑,将手中糕点递给祖盛,笑道:“今日定将疲乏,且多食一些。”顿了一顿,又道:“茂荫切莫自谦,有朝一日,定可据身于前。”
“多谢瞻箦……”祖盛大眼吐精光,看着手中的糕点,憨然而笑。
二人互作一揖,遂后,各自入内,祖盛找到七品武将处,刘浓支身往前,将将行出数步,身后复有人唤道:“刘,成都侯。”
刘浓回过头来,眯着眼睛一辩,不识得。
那人身着八品玄色朝服,见刘浓顿步转身,赶紧迎前几步,深深一揖,而后,飞快的看了一眼刘浓,面显犹豫之色,终是硬着头皮道:“成都侯,吾乃余杭丁氏,丁汝。”
“丁汝……”
刘浓恍然大悟,丁汝乃是丁青矜之弟,而今也已出仕,方出即乃八品,强过其父。而此,多赖舒窈请陆纳帮携,当即,微微一笑,问道:“丁小娘子可好?”
丁汝蓦然一怔,继而,面上微红,揖道:“劳成都侯挂牵,,阿姐,阿姐已嫁姚氏。甚,甚好……”神情精彩,眉飞色舞,眼底却带着莫名意味,姚氏乃士族,肯与庶族通婚,其中既有丁氏富庶,亦存吴县刘氏之功。
刘浓微愕,恍觉时光荏苒,璇即,自悔不该见面即问别人阿姐,心中暗存好笑,面却不改,对丁汝稍作勉励,按剑而去。
丁汝目送刘浓离去,转身时,目光一冷,斜斜扫过身侧众人。
众人不敢与其对目,纷纷垂首,俱乃年纪相仿的**品身,方才他们嘲笑丁汝,如今见丁汝果真识得成都侯,尚且交谊非浅,心中顿生微悸。
丁汝昂然一笑,挺胸掂腹,融身于其中。
“成都侯……”
“见过,成都侯……”
刘浓一路往前,宫人避,玄绯退,如今之江东,何人不识成都侯?待至王羲之身旁,恰逢王羲之回过头来,二人稍一对目,各自淡然一笑,互作一揖。
“瞻箦,瞻箦……”
人群中,唤声频传,刘浓迎目一看,在玄绯两列队首,皆有人招手,一者乃袁耽,一者乃谢奕。成都侯微微一笑,朝着身侧一干乌绯子弟团团一揖,阔步急走,直至队首。
玄色,以大司徒王导为首。绯色,以府仪三司的纪瞻与郗鉴为首。郗鉴之后,乃是寒门之首柴桑侯,陶侃之后,位置空缺,当属成都侯……(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七章 扶风唱响
夜黑如墨涂,东华门外却明亮如昼。
“寅时四刻……”
“寅时四刻,肃静!”
宫人们拉长了脖子,将一声声报更拖又尖又长,待人群一静,九傧相挑着灯笼,走向左右城门大墙,其上满布朝臣门籍,长二尺、宽三寸,乃竹制,内书姓名、年龄、身份等,除却诸侯王,入朝觐见之官员皆在其中。
璇即,内城墙上的甲士抬起三人巨角,鸣角手深吸一口气,大眼圆瞪,继而,猛力吹响。
“呜簧……”声音如雷爆,刺破夜空,向四面八方呈递传开,宣扬着帝室之威严。号角一落,城门即开。
稍徐,晋室百官依门籍高低鱼贯而进,大司徒捧着玉笏,迈着翘头鞋,在一名老宫人的搀扶下,踏入内城门。纪瞻、郗鉴与大司徒并肩而行,刘浓位处柴桑侯之后。
一入东华门,内中铁甲如云,便见得,两列宫庭甲士身着华丽的凯甲,头顶红缨,腰挎长剑,背墙而立,目不斜视,作威武状。这时,刘浓恍觉有人在背后扯衣袖,回头一看,只见谢奕的眼睛透亮如星,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谢奕低笑:“华而不实,其奈何哉。”
刘浓但笑不语。
身侧宫人听闻,眉头一皱,转眼之时,见是成都侯与迁县侯,神情蓦然一怔,继而,嘴角抽了抽,陪了陪笑。
“咳!”
与此同时,两声轻咳响起,一者乃刘浓身前柴桑侯,一者乃左斜后左民尚书陆玩。前者回过头来,朝着刘浓与谢奕摇了摇头,刘浓捧笏一揖。后者挑了一眼刘浓,成都侯唯唯。
“哈……”袁耽正欲大笑,突觉场合有异,以笏掩嘴。
少倾,百官尽入东华门,左转至端门。此门乃端正冠仪之所,待至此处人群分作四列。大司徒正了正冠,扫了扫袍摆,捧笏入宫城,内中自有牛车等侯,纪瞻、郗鉴与其同行。二人开府仪同三司,位从三公,需与大司徒一道先入台城,与司马绍台议。
待三人一去,刘浓身前仅余柴桑侯。此时,九傧相挑灯引前,晋室百官沿着高大的墙道,捧笏徐行,途经大司徒衙属,直抵西华门。待至西华门,面北而行,徐进太仓台。
一路,鸦雀无声。
太仓台,长九十丈,宽五十丈,梯有十五层。玄绯长龙拾级而上,面东而行,至此,方入内宫城。时已至寅时六刻,尚有两刻即至卯时,伴随着一声长角,内宫城冉开,九傧相加快了脚步,引着百官直入太极殿。
一入其内,灯火辉煌。殿内殿外,无数宫女挑灯如鱼行,宫庭骑士与甲干环围四方。刘浓抬头看了一眼朝天觐见街,只见东西两向浮满华灯。蓦然间,闻听喘息声不断,稍稍侧首,莫论玄绯仪态尽失,冠歪者有之,敞胸者不缺,更有甚者,低着头,弯着腰,不住喘气。
“唉……”一声长叹,响起于身前,陶侃满把银须轻荡于夜风中。
“趋……”便在此时,阶上传来宫人独特的长唤声。一干玄绯面面相窥,抹着额角汗水,神情无奈。
“趋,趋……”接二连三的唤声,由上往下传,声声急促,催促着百官上阶。陶侃摇头一笑,捧着玉笏,迈开大步,直上天街。刘浓从随,身姿矫健。
“呼,呼呼……”喘气声不绝于耳。
“唉,逸少,且,且扶……”有人轻语。
“吸气,吐气,吸一,吐二,徐进徐出。”有人低声指导。
片刻后,天街上东倒西歪一片片。
着绯裳者,在陶侃与刘浓的引领下,依品级高低站于西街,面朝东。着玄裳者,随刁协而列,站于东街,面朝西。至上往下看,此幕极其壮观,天街级数上百,每一个台阶都站着人,尚且不够,拖曳至阶下,几近上千。浮灯照游长龙,色作黑红,夜风缭旌旗,泛滥如海,更有宫娥娇秀于风中、裙衫轻裂,且不时听闻,浑身披甲的健马轻轻的打着响鼻。
而此刻,时将入卯时。
刘浓捧着玉笏与刁协面向而立,不知何故,刁尚书令上下打量着成都侯,小眼睛乍吐着锋芒。
成都侯视若不见,面正色危。
“瞻箦……”
耳畔传来轻呼声,眼角余光斜扫,只见谢奕腮帮鼓鼓的,正在不住嚼动,而自己的腰上一触一触,低头一看,谢奕塞来一枚糕点,轻声道:“瞻箦,今日庭议定将耗时,且食些。”
“多谢无奕。”徒步行走了大半个时辰,刘浓也有些饿,当即接过糕点,囫囵一阵嚼,食不知味。华灯耀眼,眯着眼睛一瞅,但见阶上阶下一片忙碌,众臣纷纷从袖囊里掏出食物,默默啃着,阵阵香味盈透天街。
“肃静……”一名宫人扯长着脖子,放声呼唤。璇即,人群一阵悉悉索索,将各自食物收起来,挺胸掂腹,目视前方,作肃穆状。少倾,大殿一侧,袍角翻飞,王导、纪瞻、郗鉴三人联袂而来,默然列于队首。台议已毕,司马绍将出。
郗鉴看了一眼刘浓等人,捋了捋须,神色沉稳。此乃暗信,意指台议并未论及大事,一切将显于庭议。而此时,刘浓暗觉数十道眼光扫来扫去,交缠如织。勿需看,王谢袁萧尽在其中,顾陆朱张亦不例外,此番庭议,朝野内外皆知,谢袁绸缪已久,将行联横合纵于庭。如今时局,恰若平湖千里,暗流汹涌。
静默,潜风缭袍角。九傧相站于高处,见时将至,一挥令旗,即见得宫人来回奔走,百千宫娥灭灯,徐徐退入后宫。
月褪,星黯,华灯俱灭。
稍徐,东天飘起一缕光,宛若仙子舞浑凌,唰破淡薄浮云,渐而,浑凌若剑,愈演愈烈,继而骤然一放,东天朱剑逼得人睁不开眼,俄而,剑锋若束,直直刺向太极殿,将殿檐骑凤仙人拦腰一载,一半明黄,一半火红。
“叩……”宫人长唤,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簧,簧簧……”十二名雄壮甲士抬着四具长号,长鸣作三响。
初阳染冠,百官微微伏首。即于此时,大殿东向奔出一队骑士,人人华甲明剑,至阶下作水分,列于左右。须臾,十二名甲士掌着大纛徐行于前,四十九名宫娥持羽扇于左右,簇拥着司马绍的銮舆,诸侯王从随于后。
“簧簧簧……”长号作九啼。滚声若雷,震荡得人浑身如遭重击,满心满腔俱存一意,天威浩荡,不可目视。与此同时,六匹雪白健马拉着司马绍徐徐而前,司马绍缓缓扫过阶上阶下,嘴角微翘,亦唯有此时,方觉已身乃**之主,九州之君。
待至阶下,司马绍眼睛一眯,抖起十二缕纹章兖服,踩着赤舄,跨下马车,目视前方,迎着朝阳红日,沿天街中阶而行,一路匍匐往上,百官敛首。盏茶之后,司马绍踞坐于太极殿内龙床,诸侯王分坐于其下,俱乃年迈老朽,且寥寥无几。概因豫章之乱中,司马氏有数位实权诸侯王,为大将军所斩。
帝已坐龙床,五品以上官员便需入殿奉庭议,五品以下则静侯于殿外。刘浓除却步履,卸下楚殇,捧玉笏而入。殿中楠木板光洁如玉,足可鉴人影,布袜踩于其上,微凉。百官夹笏徐行,直至内殿,默然无声。待至天阶外,大司徒捧笏于眉,高声道:“臣,朝觐陛下。”
“诸爱卿,入座。”司马绍起身,朝着众臣团团一摆手。
人群一水二分,玄绯两列,各自依品级落座于墨色苇席中。遂后,即行庭议,初议之事乃鲜芥末节,众臣一番争吵之后,由大司徒作定论。大司徒捧着玉笏,颤颤危危起身,慢慢扫了一眼庭中诸公,而后,洋洋洒洒数百言,将刁协一党驳得面红耳赤。
司马绍脸上挂着笑容,身子却微微前倾,将满殿诸公一看,琅琊王氏虽已折一支,然未伤根基,其威犹存,遂洒然一笑:“即如爱卿之言,此事当以此作决。”
“陛下圣明。”王导捧着玉笏淡淡一揖,而后,慢吞吞落座,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谢裒等人。
紧随其后,刁协复提数议,或为大司徒所驳,或为诸公共驳,竟无一得逞。司马绍坐于龙床上,身子挺得笔直,手掌边缘却微微颤抖,情不自禁的瞥了一眼纪瞻与郗鉴。
郗鉴默然,纪瞻却站不住了,铤身而出,附从刁协之意,令司马绍颜面稍存。
待至此际,已至巳时,晨阳穿窗而入,遍洒殿内,为衮衮诸公抹上一层华光。殿中气氛却愈来愈凝,百官暗度,时已过半,图将尽,匕当现。果不其然,待静默一阵之后,温峤捧着玉笏,转庭柱而出,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请。”
众臣见是温峤,神色俱奇,司马绍眼底暗暗一缩,掌着龙床边角,微笑道:“爱卿所请何事,但且道来。”
“谢过陛下。”
温峤朝着九五之尊深深一揖,而后,徐徐起身,瞥了一眼刁协,缓缓扫过在座诸公,神情蓦然一肃,捧笏道:“逆臣伏诛,社稷复安,此乃天下之大喜。然,昨夜,臣中梦忽起,忆及一事,悲怀反辙,不免对影涕零。”说着,面露悲伤之色,竟当堂咏赋起来:“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其声低沉,其韵苍凉,来回盘荡于殿中,深缠人心,令所闻者无不捋须、扼腕。
待其长长一阙咏罢,司马绍眉头紧皱、面泛红潮,刁协眼神闪烁,怒视温峤,满殿诸公面面相窥,神情各异。继而,私语声悄起。渐而,蚁嗡如潮。
此阙《扶风歌》,乃是刘琨所作,其人由洛阳至晋阳,眼见胡寇塞路,百姓流离,坟冢生烟,荒村无数。故而,由感而发,忧愤而悲吟。而此阙,恰若刘琨一生,心存报国志,却为国所弃。终生戎马,到头来,换得已身蒙尘。
温峤昂立于殿,直目司马绍,半晌,沉沉一揖,悲声道:“臣启陛下,越石冤也,越石悲也。越石之冤,在魂不归土也。越石之悲,在浊骨待雪也。”
一语既落,满殿闻惊声……(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八章 图穷匕现
红日照朱殿,辉煌煜灿。
温峤踩着斜长的影子,揖而未起。晋室百官交头结耳,太极殿内一派蚁嗡声。司马绍眉头微皱,眯着眼睛看向王导。大司徒抱着玉笏,搭拉着眼皮,状若昏昏欲睡。
半晌,殿内私议声愈演愈烈,司马绍胀红了一张脸,按着龙床的手背青筋凸现,尾指颤抖不休,显然因王导不闻不知而暗自羞恼。袁耽见温峤并未提及刘妙光,眉头深皱,微微倾身,对跪坐于身前的刘浓,轻声道:“瞻箦,此事……”
“彦道,稍安毋躁。”
刘浓正襟危坐,一缕彤阳拂于其身,恍若绯玉生烟。袁耽关心则乱,搓着玉笏,欲言又止,遂后,歪着身子瞅了瞅成都侯的神情,见刘浓泰然自若,嘴角微抿,眼底星光开阖,显然正在想事。
二人眼角余光一对,袁耽心中微微一松,肩头亦随之一软,懒懒的将玉笏抱于怀前,老神在在的背靠着庭柱,竟闭上了眼,奈何,眼皮却犹自轻轻颤动,仍旧不安。
刘浓洒然一笑,徐徐转首,却又与谢奕对上了眼,谢奕耸了耸肩,挤眉弄眼,一脸的轻松惬意。成都侯心想:莫论何时,无奕俱是此般,笑者狂笑,悲则纵歌,泰山崩裂而不惊,实乃当世名士。
思及名士,刘浓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刁协。
而此刻,名士刁协衣袖笼着玉笏板,小眼睛缓缓转动,暗思:‘事隔多年,现下为刘琨喊冤,此事与逆臣有关,亦与先皇有干。若非今日乃是陛下初行大朝觐,便是予以昭雪又何妨?尚可借势复论逆臣之罪,奈何,时不对庭矣!’
想着,斜眼看向龙床上的司马绍,见皇帝眉头深琐、神情尴尬,心道:‘臣当为君谋,臣当为君忧,刁协岂可置身于后。’当下,暗一咬牙,甩着袖子,捧笏而出,朗声道:“陛下,此事隔年久远,干系重大,不可轻视。再则,按律当陈情大司徒府,复行庭议。此时议之,不合礼法。”
“刁尚此言差矣,忠臣一日待雪,温峤一日难安矣。”
温峤慢慢挺身,直视刁协,眼锋越来越锐利,昔年,司马睿之所以言,‘莫谈刘越石,愿作与钩沉’便有刁协之功,若非其咬定越石部将投胡,而诬蔑越石不臣,事也不至此!当即,踏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矮小的刁协,沉声道:“刁尚头戴玉冠,手捧朝笏,当作此言。然,若非越石抵胡于外,抛颅于野,江南何安?悲乎,我等享誉于此,坐论山川,越石却骸骨埋野,魂离清风!如此忠臣,岂可置而后议!”言罢,飞快的瞥了一眼刘浓等人。
刁协抬头仰视着温峤,冷声道:“泰真高洁,刁协不及也!然,刘越石部将投胡,乃确证之事!若其乃忠臣,为何部将未归建康,而背投石胡,如此,安敢言忠矣!”
“然也,越石部将确已投胡矣……”
“事隔南北,不可轻议也……”
“呜呼,忠奸实难辩矣……”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一片。莫论玄绯,尽皆私语如潮,更有甚者思及关窃处,眼中神光离合,悄然注向大司徒与一干王氏子弟。大司徒镇定自若,微微上下点头,细细一观,仿若已然睡着。王羲之等一干青俊子弟,面色微红,眼观鼻、鼻观心。司马绍眉头松展,瞅了瞅默如蜡塑的纪瞻与郗鉴,暗自松得一口气,稍作倾身,大袖一展,便欲出言。
“刁尚,此言差矣!”
却于此时,殿中响起朗朗之声,璇即,绯色阵营中有人徐徐起身,未看刁协,捧着玉笏径自行至殿中央,朝着龙床上的司马绍深深一揖:“陛下,臣有禀。”
待见司马绍复杂的点了点头,而后,慢慢转身,朝着殿中诸公团团一揖:“诸君,事隔南北,乃事出有因矣。此事暂且不论,且论北地,北地烽烟狼迹,荒村漫野,万里山河尽作涂糜!”说着,横目扫过满殿玄绯,星辉若剑吐,其声苍凉:“诸君可知,胡酋之暴戾,其暴难言!诸君可见,百姓倒悬于树,其景难书!诸君可闻,母子绝于荒野,其声痛悲!此情此景此声,诸君何忍观闻!”
言至此处,神色悲伤,语声却轻缓:“昔年,北地豪强四十有余,筑坞堡,拢流民,修戈茅,前仆后继,尽为抗胡。而今,刘浓屈指一数,尚余何人?”说着,冷目直视刁协,沉声道:“英豪已作古,何忍泼墨涂?!”踏前三步,朝着司马绍沉沉一揖:“陛下,越石冤也,越石悲也,此乃北地将士之冤也,此乃北地将士之悲也!陈情以待雪也!”
锵锵之声,凛然自威,满殿寂静,落针可闻。众臣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心中顿时了然,暗想:‘怪道乎温泰真庭议此事,原是有镇西将军之助,刘镇西携大功而谏,此事当成,吾当……’
少倾,司马绍面上挂着笑,将刘浓虚虚一扶,笑道:“刘爱卿牧民于北,熟知北事,理当闻卿之言。”
“谢过陛下。”刘浓缓缓起身,朝袁耽点了点头。
当是时,百官面面相窥,即有人眼睛一亮,意欲起身,殊不知,却闻成都侯再道:“陛下,事关忠节,臣岂敢滋意揣度!然,臣有义妹,恰乃刘越石之女。此女万里南渡,飘零无依,是故,忽落臣属。继而,臣得闻旧事,方知越石冤也。此女虽失族碟,温长吏已然为其佐身,按律,当入大司徒府审议。”
“哦,尚有此事……”司马绍眼底蓦然一缩,竭力忍着颤抖的嘴角,按着龙床稍稍动了下肩头,眯着眼睛看向大司徒王导,笑道:“爱卿得闻此事乎?”
半晌,王导睁了睁沉重的眼皮,捧笏弯身道:“启奏陛下,近日臣染恙在身,故而未闻。即日回返,定慎重查核!”言罢,眼皮一垂,嘴角胡须轻颤,恍似又睡着了。
司马绍嘴角一裂,定定的看着刘浓,笑道:“刘爱卿实乃忠贞之士也,且待庭议毕罢,按律行事即可,如今且行续议刘越石。”
“启奏陛下,臣,再无他意。”刘浓深深一揖,默然徐退。
“陛下!”
便在此时,袁耽按膝而起,阔步行至天阶外,朗声道:“陛下,臣有奏!”
司马绍身子若不可察的一挺,温言笑道:“袁爱卿但且言来。”
袁耽道:“成都侯所言之事,臣亦观闻。越石乃忠节之士,越石之女千里流离,何其无辜?臣虽身处江南,然,闻之见之,亦悲怀难禁。是故,臣附成都侯之议,持正以忠,还誉以孤!”
话语一落,满殿再静,霎那间,百官恍然大悟,此事已非诏议,而乃强行抚雪。这时,谢奕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慢条斯理的走到袁耽身侧,朝着司马绍一揖:“臣,附成都侯之议,持正以忠,还誉以孤!”
陆玩与女婿对了下眼神,捋了捋短须,捧笏而出,朗声道:“陛下,臣,亦附此议!”言罢,抱着笏片,淡然而立。
而此一言,全场色变,南北隔阂极深,江东陆氏向来淡泊于朝堂,殊不知却为此事,竟与谢袁同殿而从,莫非时局将变?顿时,殿中,百道眼光飞来乍去,交缠如织。
“陛下,北地将士不易也!”郗鉴迈着方步,挺胸而前,声音略显沧桑:“神州蒙难,将魂待血,我等岂可坐食安誉也!故,臣亦附成都侯议,当持正,当还誉!”
司马绍眉毛轻颤,眼底泛红。
“陛下,臣附成都侯议,忠臣当雪,孤女当誉!”顾众慢吞吞起身,揽着长须,站在了陆玩身侧。
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陆,竟然联袂觐谏!
一时间,一浪又一浪的惊赫之意,铺天盖地袭入殿中,衮衮诸公神情大愕。稍徐,玄绯翻浪,便见得谢袁两族子弟尽起,尚有与两族交好的世家一并而起,纷纷揖道:
“臣,虞喜,愿附成都侯之议!”
“臣,刘耽,附议!”
“臣,褚洽,附议!”
“臣,附议……”
哗啦啦,此起彼伏的附议声响起于殿中四处,仔细一瞅,约占四成!而此时,大司徒终究睁开了迷蒙的睡眼,潺潺危危的起身,揽笏长揖:“陛下,逆臣出于吾族,致使忠臣蒙尘,臣愧矣,愧煞矣!恳请陛下,雪忠臣,誉孤女!”
“雪忠臣,誉孤女……”
“将魂待血,北地唯艰……”
闻听着声声长唤,司马绍如坐针毯,紧紧的拽着床首雕栏,深深的吸气,徐徐吐气,眼睛却越眯越细,徐徐扫过殿中林立的百官,但见附议者竟有八成,唯余刁协一党噤若寒蝉,心中猛然一恸,转意间万念俱灰。大朝觐之庭议,图已尽,匕已显!
当以何如……
莫非,司马氏果乃得位不正乎?如斯晋室,贻笑青史也!父皇也父皇,莫非孩儿亦将如父皇,避退于琅琊乎?
“陛下!!!”
重重的唤声响起,如雷贯耳,震得司马绍浑身一震,继而,徐徐开眼,斜眼一看,见是刁协,往左一掠,乃是纪瞻与郗鉴,前者目光焦急,后者目光如炯。
刁协看着司马绍,一字字道:“陛下,臣附议!”
“附议,附议……”
须臾间,悲中从来,司马绍笑了一笑,拢了拢衣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陷肉里,阵阵刺痛传来,身心却由然一振,徐徐起身,猛地一挥衣袖,笑道:“当持正,当还誉!”
“陛下,圣明!!!”
满殿诸公,齐声唱颂。司马绍嘴角一歪,暗觉胸口憋闷,深吸一口气,强撑着不适,挥袖道:“时将至末时,众爱卿……”言难持续,因猝然间,胸口似为石堵,顺着喉咙往下沉,直直的沉,仿若无底深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掐了一把腰,心神稍明,就着挥袖姿式,徐徐落座,慢慢的喘着气,面上却温厚的笑着,竭力的掩饰。
“陛下!”
刁协见司马绍眼珠充血、额角渗汗,继而,想起一事,心中悸恸如潮涌,硬着头皮上前,沉声道:“陛下,臣尚有一请。”
“哦,刁,刁卿,何请?”司马绍微笑着,声音轻颤。
“臣,请出宋氏!”(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九章 玉人捞月
永昌元年,五月十五,望日大朝觐。
时有刁尚书令,请帝出宋祎,帝闻声而悲。其后,江夏内史贺鸾请斩宋祎于市,群臣哄议。成都侯驳贺鸾之言,劝帝出宋祎,群臣附议。帝思之再三,岂忍斩之,遂退朝议。既而,复召青俊名士于偏殿,意欲赐美于臣。
众臣闻之,各自心知,无人欲取。即于此时,吏部尚书阮孚不忍,欲迎美于室。成都侯铤身而出,拜请宋祎。遂后,帝摒退众臣,把成都侯之臂,挥泪默泣,托美于成都侯。
至此,望日大朝觐,毕。
……
是夜,月明星稀。
水月拂朱墙,洒落一地清冷,桂树摇娑影,浅映蔷薇牛车。青牛甩着尾巴,挑角望月。刘浓孤坐于牛车中,摸索着掌中长笛,神情淡然。大朝觐方毕,袁耽即奔赴城东刘氏别墅,他却因司马绍复召,故而并未同行。此地,乃台城西华门,他将于此迎出宋祎。
宫城深深,华月伴锦灯。
司马绍正行沐浴,青华池中冒着徐徐热气,缭云盎然间,难辩其颜。稍徐,哗啦啦一阵水响,九五之尊出浴,昂身于阶上。一群宫娥碎步迎上,以软滑的丝巾,轻轻蘸却龙身水渍。
遂后,宫娥百般温柔,曲意承欢,司马绍肆意一阵折腾,面泛红潮,疲态稍去,卷着宽袍大袖,钻上羊车,来到华林园。
浮灯叠翠,伊人独坐于红楼下。
白苇席,绿纱衣,芳泽无加,云髻峨峨。宋祎捉着青玉笛,眸子衔着司马绍的身影,弯身浅浅一个万福,未言。
司马绍嘴角微裂,挥手摒退宫人与宫女,默然落座于宋祎对面,隔着矮案细细看。
案上有酒,宋祎将青玉笛置于案角,提起酒壶,徐徐落盏,八分满。轻抬兰指,俏递酒,语声温软:“陛下,且饮此盅。”月光下,十指如玉,泛着柔和的光泽。
司马绍接过酒盏,注视着眼前人,默然饮尽杯中酒,轻轻哈了一口气,笑道:“始今方知,年年月月尽同,人却不同。道畿不悔见汝,唯愿一事,汝可知,乃何?”
宋祎抬头望月,理了理嘴角一丝乱发,微微一笑,轻声道:“陛下心思,宋祎不知。宋祎自幼随师习笛,笛之一物,一体而多窃,闻风即鸣,实非笛之愿也。”低下头来,看着司马绍:“陛下,宋祎身如蒲絮,乃不祥之人,蒙陛下不杀之恩,已属幸甚。而今,唯愿随月而行,不复他意。”言罢,挽起酒壶,替司马绍复斟一盏。
司马绍垂目杯中酒,但见杯中盈月滚荡,尚嵌一缕人影,心思悠悠,不知飘向何方,良久,闭了下眼,捉酒尽饮,怅然道:“今日庭议,群臣愤而言斩,唯成都侯力谏,国之大事,与女子何干?彼时,朕仅有一念,汝可知,乃何?”
宋祎温柔的把着酒壶,缓缓注盏,眸子一眨不眨,其色不惊,其指沉稳,仿若与已无干,声音略浅:“陛下斩宋祎,乃宋祎应得。陛下容宋祎,乃陛下宏恩,宋祎不敢有他愿。”
“何不唤吾道畿?”司马绍捉酒于唇,眼光却瞟着宋祎一袭绿衣,内中神情复杂,既有柔情,复存微悸,尚余狠戾。
“道畿……”宋祎嫣然一笑,自斟一盏,挽手慢饮,继而,酒意上脸,粉嫩香腮染着一抹浅红,眸子亮若星辰,浅声道:“今朝月圆,道畿喜闻笛,宋祎感蒙圣恩,无以为报,愿附以一笛,不知道畿可愿击缶以合?”
“击缶合笛……”
闻言,复见俏颜,司马绍神情柔缓若水,温柔的看着宋祎,嘴角勾起淡笑,一口饮尽满杯酒,中目吐光,歪着脑袋凝了凝神,继而,将袍摆一卷,露着手腕,伸出手掌,就着矮案,轻轻拍打起来,边拍边咏:“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呜嗡,呜嗡……”
笛音悄起,漫冉于月夜中,如叶一苇,若青丝千许,似缭似拔,上下起伏,时而伴风而舞,倏而乘月若渡。内中尚有轻微“啪啪”声,低低的合着笛音,徐徐徜徉。
司马绍醉了,面红若坨,眼辉似星,头冠也歪了,两缕头发钻出朱冠,随风飘洒,缠着脸,绕着眼,他也不管,索性将衣襟扯得更开,敞胸露腹直面夜风,手掌却拍得越来越快。
“哈,哈哈……”
“格格……”
大笑若狂,娇笑若铃。
待风落云静,笛声悄伏,手掌顿于案畔,司马绍仰天望月,挥袖笑道:“今朝共欢一席酒,何惜离殇青冢幽?人生自古皆有死,贤圣亦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何足痛哉!”笑着,笑着,眼角若有泪,睁大了眼睛,待风干。遂后,朝着宋祎抿嘴一笑:“爱君,道畿醉也,道畿去也。爱君亦当去,随风而流。”言罢,一卷袍袖,踉踉跄跄的窜向园外,再不回头。
冷月洒铁甲,雪羊拉鸾车,司马绍在老宫人的携扶下蹬上车辕,冷冷瞥了一眼身后,朝着老宫人点了点头。
老宫人恭敬道:“陛下,可需?”
“罢了。”司马绍摇了摇头,钻入帘中。
“遵旨。”老宫人弯腰深匐,起身时,看了一眼门前的朱红灯笼,暗忖:‘此园不祥,昔年,陛下之母即住此园,亦从此园而出,如今复多一人。’
……
半个时辰后,西华门开。
“嘎吱,嘎吱……”
青牛挑角而出,车轱辘辗碎斑驳月光,孤零零的凸现于朱墙外。稍徐,玉手卷锦帘,著雪俏生生的站在辕上,搭着眉,左右一望,待见了桂影中停着的牛车,眉儿弯弯,嘴角浅浅,回头娇声道:“小娘子,刘郎君在呢……”说着,将身一扭,钻入帘中。
刘浓也看见了著雪,心中微微一松,命车夫引车入桂道,待至桂道深处,挑帘而出,跳下车徐步而前。
月静林深,对面的牛车停于三丈外,继而,一截绿衣飘出来,伊人歪着脑袋,捉着青玉笛,眨着长长的睫毛,衔着月下绯色郎君一步步行来,渐而,提着裙摆,轻轻跃下牛车,以笛击掌,“啪啪”有声,嘴角一翘,嫣然道:“美郎君,曾记宋祎否?”
刘浓笑道:“笛音犹绕耳,岂敢有忘。”
“格格……”宋祎莞尔一笑,眸子弯作了月芽儿,因身子娇小,故而,不得不微掂脚尖、抬起螓首,方可与刘浓对视,须臾,眸子一转,眼角笑意徐徐一收,细眉一挑,抿嘴道:“成都侯将宋祎讨来,意欲何为?莫非听曲,亦或……”说着,自己却憋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娇媚致极。
隔得近,暗香徐浸。
刘浓心怀大开,却不敢与她嬉闹,捧着手中长笛,微微一揖:“式微,式微,胡不归。”
“刘郎君,著雪知也,微微天黑,小娘子即归……”著雪从辕上跳下来,扶着小娘子的手臂,睁大着眼睛,偷偷瞥了一眼小娘子,见小娘子眼睛笑着,嘴角笑着,浑身上下都笑着,恰若娇花怒放,眨着眼睛心想:‘小娘子,许久,许久,也未曾这般笑过了……’
“式微,式微……”宋祎眸子微眯,一半衔着刘浓,一半凝于树影中的碎月,神情迷离,渐而眸影泛雾,喃道:“昔年,君有言,君有巨舟,可渡风于海。昔年,君有言,君有美岛,可闲看落花。不知,如今尚在否?宋祎,别无去处了。”说着,紧了紧手中玉笛,不安的瞥了瞥刘浓。
刘浓微笑道:“宋小娘子勿忧,至此而后,小娘子莫论去何处,皆有车舟。小娘子莫论居何处,皆乃宿雪之梅。去留诸事,皆由小娘子自主。”言罢,看着宋祎惊悸的眸子,重重的点头。
二人对视,目光澄净。
半晌,宋祎鼻子微微皱起来,嘴角轻轻展开,歪着脑袋静静一笑。默笑无声,提着裙摆,深深万福,而后,轻展青丝履,走向牛车,行至一半忽回头,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笑道:“世人常言,吴郡陆令矢擅画,华亭烂桃亦为一绝,宋祎心向望之,意欲前往一晤,不知成都侯可否容小女子暂居……”说着,眼角一弯,补道:“宋祎……无处可去了。”
刘浓洒然一笑,反手捉笛于背后,走向自己的牛车,脚步落得轻快,腰间楚殇一晃,一晃。
少倾,各自闭帘。两辆牛车,一前一后,慢行于月下。著雪挑着边帘,趴于窗棱,看着水月移林梢,眼眸里汪满笑意。宋祎与她一样,俏倚另一边,眸映月色,嘴角浅浅放笑,渐而,将手探出车窗,斜斜屈伸,微微一转,似欲捞尽天上华月,腕间纱,寸寸褪。
忽而,一缕笛音婉转,似水伴婵娟,虽不若天籁之音,且不够娴熟,意韵却极其合景。绿衣捞月的手指一顿,眸子眨了两下,璇即,横打玉笛于朱唇,十指浅扣,睫毛一唰一唰,细细捕着音阶,俄而,眸子一亮,轻轻一吹,浅音飘飞。
一高一低,盘旋于天上,地下。
夜,澜静。
笛音,清浅。青牛挑着弯角,踏着华月,穿街走巷跨小桥,滑出城东门,直奔竹柳影笼。沿溪走,笛声如莺飞,缠着静默清溪,久久不散。待至城东刘氏别墅,两缕笛音不约而同,齐齐缄默。
刘浓挑开帘,看了一眼院中灯,嘴角浮起笑容。
“妙光,妙光……”
蓦然间,袁耽的声音响起,零乱、急促……(未完待续。)
第四百章 辗转徘徊
仲夏黄昏,满天荡红云,满眼滚金波。
刘妙光端着手,徐徐走下小楼,黑白相间的身影,寸寸嵌入夕阳中,背后凌纱拖曳于楠木梯,如水缓流。待至楼下,俏立于檐角,搭眉看了看天时,见红日慢慢坠于西天,柳眉微颦,凝眸细思。
“小娘子勿忧,家主去时即有交待,今日大朝觐定将迟归。”身侧的婢女细声温言,她本是袁氏女婢,在华亭时,便已跟随刘妙光,相处年许,已知小娘子心思。
“嗯……”
夕阳柔软,灼身微暖,将身上微冷清幽抹尽,刘妙光走到碧潭畔,潭中盛放着簇簇青莲,根茎青绿如玉,花苞皓洁若雪,蹲下身来,摸了摸潭畔一束莲,此莲与别莲不同,雪白的边缘抹着一缕嫩红,恰若女子略带娇羞。
夕阳与美人投影入水,格外明媚,分外妖娆。刘妙光微微一笑,水中人儿也皱鼻轻笑,用手拔了拔水,顿时将水影搅乱,泛着层层涟漪,轻轻叠荡。殊不知,如此一来,却惊了莲下青蛙。
“咕咕……”
“呱呱呱……”
霎时间,满潭乍起无数青蛙,有的躲在莲下,有的窜向岸畔,有的跳上了莲叶,尽皆鼓着滚腮叫个不休。更有甚者,箭一般跃向刘妙光,赫得婢女“呀”的一声惊叫,刘妙光却嬉嬉一笑,一点也不怕,双手一捕,无巧不巧,竟恰好将飞来的小青蛙合在了掌中。
婢女左看右瞅,未看见小青蛙,奇道:“小娘子,蛙呢?”说着,又瞥了瞥青蛙搅波,只见满潭滚浪,皱眉道:“刘郎君瑟也奇怪,不在潭中养游鱼,却养一群鸣蛙,再过月旬,定将满潭乱爬。届时,不嫌刮臊么?”
“刘郎君此人,与人不同。闻留颜言,碎湖命人在华亭养蛙,吴县亦养蛙,但凡刘氏别庄俱养蛙。妙光度之,此间必有深意,兴许乃是为悼念,亦或缅怀……”刘妙光歪着脑袋,凝视掌缝里的小青蛙,暗觉手心冰凉微滑,声音亦落得极轻。
“缅怀何人?”
“妙光不知。”刘妙光恬静一笑,将掌缝开得大了些,与小青蛙对眼神,小青蛙不识美女,咕咕叫。
婢女歪头一瞅,见小娘子掌心合着小青蛙,与那鼓鼓的小眼睛一对,心里有些怕,轻声道:“小娘子,草蛙青皮大肚,滑不溜手,与长虫一般,小娘子不怕么?”
“不怕,鸣蛙乃是美食,昔年南渡时,无物可食,妙光尝试烤食之,殊不知飘香数里……”刘妙光眸子迷离,显然正忆往昔,继而,黯然之色层层褪却,嫣然一笑,合住手掌,顿了一顿,突地向潭中一张,即见得一条青线飞射而出,“噗”的一声,青蛙坠水,溅起水莲一朵。
婢女见小娘子捕蛙又放蛙,紧皱着眉头,极其费解。
刘妙光却按着膝盖盈盈起身,度步至竹林。日光斜林,林中斑点隐约,印衬着黑与白,仿若刺着朵朵暗花,待至一株粗大的方竹下,凝视着竹杆,微微浅笑。
婢女暗觉小娘子今日怪怪的,却不知怪在何处,看着小娘子静美的笑容,瞅了瞅那根方竹,眯眼道:“小娘子是在观青竹疏影么?昔日,我家大娘子有言,青竹斜影,晚风拂林,最是人间灿景。二小娘子却言,恁地萧萧,瑟也烦人,不若孤月映潭美。二小娘子尚言,我即乃孤月美人……”说着,“噗嗤”一声笑起来,她所言的大娘子乃是袁女皇,二小娘子自然便是袁女正。
“非也,景致有类,一者眼睹之景,一者心观之景,一者魂视之景。眼睹之景易逝,魂视之景易非,唯心观之景,因心境而改,莫论何时,皆不同而同。”刘妙光端着手,眼前恍似浮现出一轮夏月皎洁,月下郎君正对着青竹行不雅之事,抬头亦未观月,而乃望向晓月窗。彼时袁郎君的眼睛,乍看璀璨如星,细观时,却又若夜风之柔,拂得人满心满腔塞满愁。
这时,廊角飘起一缕水蓝,革绯踩着蓝丝履度步至院中,眸子微眯,凝视着林中人。
“空烟,见过革绯阿姐。”婢女看见了革绯,赶紧行礼。
革绯弯了弯身,立于廊下,不言。
刘妙光肩头轻颤,徐徐转首,眸子与革绯一对,两者各不相让,稍徐,革绯轻然一笑,略作回避。刘妙光提裙出竹林,看了看林外伫立的婢女,好似轻轻叹了一口气,迈着青丝履向小楼行去。待至革绯身侧,轻声道:“刘郎君,真乃怪人。”
革绯微微一笑:“心观之景,因心境而改。革绯奉我家小娘子之命而来,刘小娘子何苦使我家郎君为难。”
“杨小娘子来了,她如何得知?”刘妙光顿住脚步,微微侧身。
革绯轻声道:“我家郎君之琴,师承于我家小娘子,琴音可泄心声,刘小娘子乃音中大家,莫非不知?”
“哦,原是如此。”刘妙光露齿一笑,温婉而娇艳,继而,默然转身,沿着楠木梯冉冉向上,行至一半,却回头,站在木梯旋转处,嫣然道:“刘郎君多心了,妙光一芥絮荠,何需杨小娘子牵挂。”
“但愿如此。”革绯倚廊一笑。
遂后,刘妙光万福,革绯还礼。
“吁……”
“哞……”
“妙光,妙光……”
恰于此时,院外传来勒牛声,牛鸣声,袁耽喜悦的唤声。刘妙光身子蓦然一颤,再次顿步回望,神情复杂。
空烟笑道:“小娘子,家主归来也。”
“嗯。”刘妙光看了一眼革绯,紧了紧腰上的手指,吩咐道:“空烟,妙光先入楼,稍后,且请袁郎君上来。”
“是,小娘子。”空烟娇声而应。
白纱拖廊而走,身侧犹随两婢,俱乃华亭刘氏之婢,刘妙光细眉凝川,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待入室中,默然跪坐于簇新白苇席内,提起案上酒壶,斟酒入盏,手指却轻轻战栗,酒水注满了酒盏,犹自未罢休,溢盏而出,层层蕴染乌桃案。
一婢见了,俏然而来,掏出丝巾,默默擦拭。刘妙光恍似不觉,复再为自己斟酒,依旧洒了满案。婢女挑眼看向刘妙光,但见其人面色唰白,嘴唇微微颤抖。
镇静,镇静,数载心愿即在此一刻之间,刘妙光,镇静!若事不成,尚需寄来年……心思瞬息百转,刘妙光镇定下来,端手于腰间,眸中烟聚,复作秋水双瞳,淡然的看着门口。
“扑,扑扑……”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玄色衣衫一角荡漾于夕阳中,璇即,翘头乌墨履踩上门口斜阳,室中光影顿时一黯,刘妙光睫毛一颤,叠于腰间的手情不自禁的一紧,即见袁耽笑嬉嬉的走进来,跪坐于对面,深深的看过来,不作一言。
莫非,莫非事未成……刘妙光心乱了,七上八下、空空落落,五味陈杂,用力的捏了捏手指,强自镇定,缓缓捧起案上酒盏,递到对面,亦未言。她在等,等袁耽开口。
美人即在眼前,明眸善睐,柔情绰态,幽幽暗香徐徐来,浸得袁耽心中寸寸作软,裂着嘴角,接过酒盏,蓦然间,手指相触,陡然一丝微寒。刘妙光手指一颤,香肩微摇,睫毛一伏,眸子低垂,脸颊缭染一层嫩红。袁耽傻兮兮、直勾勾的看着刘妙光,捧着那乍暖还寒的手指,摸了又摸,触了又触。
“袁郎君!”一声娇嗔,刘妙光缩回手。
“嘿嘿……”袁耽憨然一笑,捧着酒盏,“咕噜噜”一气饮尽,重重的把盏一搁,亮着大眼睛,吐着气,笑道:“妙光,事成矣!即日起,刘,刘……”言至此处,看了眼微怔的刘妙光,心中大乐,露着雪白的牙齿,续道:“刘翁丈进位侍中、太尉,谥曰愍。中山刘氏已雪,当为上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妙光,袁耽慕君爱君已久,不知可否……”不停的说着,比手划脚,眉飞色舞,目露憧憬。
“事成也,愍也,忧怀之殇也,恰若郎君……”刘妙光浑身颤抖,根本未听袁耽后续之言,眸影泛起涟漪,泪水浅浅汪溢,继而,挂上了睫毛尖,看着迷迷蒙蒙的袁耽,心中既喜又悲,稍徐,呜咽呜咽的轻泣起来。
“妙光!”袁耽赫了一跳,身子随即一僵,心中绞痛寸寸发,忙不慌迭接过婢女递来的丝巾,身子一倾,隔着矮案替刘妙光拭眼泪,动作极其温柔,声音极软:“妙光莫悲,莫悲,妙光若是不愿即嫁袁耽,袁耽愿等,莫论何年何月,袁耽皆可等得。”
丝巾蘸泪珠,巾湿,颜开。刘妙光含泪一笑,笑得袁耽浑身酥软,手指却骤然一顿,渐而,委实忍不住,轻轻抚了一下刘妙光的脸,哆嗦道:“妙光,妙光,自昔年一见,袁耽即难忘矣,任它风花雪月,任它明月映江,皆难融于袁耽,唯妙光辗转来去。情之一物,实乃毒也,然,袁耽甘之,愿之。”
“袁郎君……”刘妙光身子微微后仰,避过袁耽的手指,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漫眼掠过室内,对侍着的数婢,轻声道:“且退下吧。”说着,眸子一敛,注视案上酒盏。
伊人娇羞,袁耽乐不可支,嘿嘿一笑,大手一挥,摒退众婢。
待婢女一去,刘妙光深吸一口气,仍不敢看袁耽,稍徐,稳了稳心神,左手在上,右手居下,揽手于眉,徐徐往外推,待推至极致,缓缓回拉至眉际,与额齐。遂后,凝视着手指,慢慢下沉,及地,以额抵背,颤声道:“蔑儿,见过袁郎君。”
“你我之间,何需多礼。”袁耽吃了一惊,赶紧挽起袖子,深深还礼。
“蔑儿,谢过袁郎君。”
“妙光,何需言谢。”
“蔑儿……”
“妙光……”
刘妙光三拜,袁耽三还,状若夫妻对拜。
“唉……”
少倾,刘妙光见他尚未回神,索性不再拜了,柳眉紧颦,端手于腰,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袁郎君,刘妙光乃刘并州之女,然,蔑儿并非妙光。”
袁耽道:“知也,妙光,莫悲。”
刘妙光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俄而,悲意无边无际的袭来,眸子游离来去,犹如一团乱麻,暗一咬牙,沉声道:“袁郎君,蔑儿并非刘并州之女,蔑儿,蔑儿,实乃刘并州之姬!身卑若泥,岂敢窃袁郎君桃室!”言罢,贝齿咬下唇,雪寒了一张脸,直视袁耽。
袁耽怔得一怔,继而,凝视着对面人的眸子,笑道:“妙光……”
“蔑儿!”刘妙光纠正。
“蔑儿……”袁耽按了按膝,微微倾身,柔声道:“蔑儿也好,妙光也罢,袁耽所取者,即乃眼前之人也。蔑儿莫怕,蔑儿即乃妙光,妙光即乃蔑儿!”最后一句,落得极重。
“妙光即妙光,蔑儿即蔑儿……”蔑儿摇了摇头,眸光穿过袁耽的肩头,冉向室外。
室外,不知何时,新月已起,洒下茫茫浮白……(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一章 月下别君
月浮林梢,浅映半月窗。
袁耽与刘妙光对座,袁耽柔柔笑着,刘妙光眸影顾盼,时而望向浮月疏影,倏而凝注窗前烛火。稍徐,袁耽肚子咕噜噜一阵响,方才想起,终日朝觐食不知味,此时心怀洞开,饥意便难忍,憨憨一笑,遂快步下楼,命婢女摆食。
待袁耽一去,刘妙光暗吐一口气,掌着矮案缓缓起身,轻步走向室外,暗觉心中空余一絮,伴随着晚风斜斜乱飞,待至廊上,低头一看,只见袁耽正甩着袖子阔步而行,面上洋满笑意。
“唉……”刘妙光幽幽轻叹,看着袁耽翻飞的袍角,脑海中却浮现出往事如画卷。
昔年,她本是飘零一歌女,不知来自何处,亦不知已身为何人。与阿姐一道,抱琴献歌于酒垆。那一夜,月光如银盘,冷洒长街,阿姐擅琵琶,梳着水月长辫,坐在半月窗畔,轻吐芳歌,拔落满夜玲珑声。殊不知,却闻窗下有人大笑。
“哈,哈哈……”笑声狂放,继而,稀稀月影中摇出一人,头戴高冠,身披华袍,却敞胸露腹,手里犹提着一只酒壶,朝着半月窗徐徐一邀,遂后,一仰脖子,倾酒入喉。
彼时,蔑儿尚且年幼,踩着木凳,隔着半条街凝视月下人。月华如水泄,酒水洒满襟,那人却满不在乎,抹了把嘴,朝着月窗,当街放咏。时至今日,她犹记得,那爽朗的笑声,那哗哗的酒水声,以及,那星辉般的眼睛。
思及此处,刘妙光微微一笑,抬头望月,嘴里轻喃:“虹梁疏晓月,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喃声若苇叶,飘飞于旧梦中。旧梦亦如烟散,唯有人影徘徊不去,画面一转,蔑儿日盼夜盼,终有一日,小荷已露尖尖角,蔑儿褪却了总角头,梳着垂环髻,与阿姐一道,侍墨于那人身侧。那人喜书,喜歌,每日笑呵呵,眼底却凝着锋芒,开阖之时,逼得蔑儿缩手缩脚,暗恨不如阿姐端庄大方。
时光荏苒,阿姐随风化去,那人奔波于沙场,纵马扬缰、挥斥方酋。然,每每夜时,那人总会提着酒壶,孤坐于月下,凝视着案上琵琶,不闻悲叹声,唯闻灌酒如水酒。蔑儿心痛却难言,忽一日,壮着胆小迈下小楼,抱起了案上琵琶,闭着眼睛,习着阿姐的模样,轻轻拔弄。
“朴咙,朴咙……”音犹在耳,刘妙光嘴角浮笑,慢慢转身,长腿斜伸,背倚抚栏,俏望天上月,冷月依旧,终年未改,投影入目,各作流连。
琵琶如铃转,滚落大珠小珠入月盘,蔑儿香腮枕着琵琶首,感触着夜风温柔,玉指时而轻缓,俄而拂影成片。稍徐,就着最高之音,单掌轻轻一按颤动的弦,浅音,浅音潜入草芥。蔑儿徐徐开眼,一眼即见,落魄孤魂坐在对岸,目光如海,泛着心悸之浪。两两相顾,默默无言。至此而后,每逢月临,蔑儿即在树下弹琵琶,那人即在对岸,倾耳聆听。忽而,忽而……
画卷展尽,泪水盈颜。
“妙光,妙光。”袁耽在楼下唤。
“哎……”刘妙光轻轻回应,抬起衣袖拭去眼角的泪,睁着泪雾蒙蒙的眼看向楼下,只见袁耽正提着食盒,揽着袍角,朝着楼上微微笑着。
“妙光可喜食……”袁耽扬了扬手中食盒,仰着头在说甚?刘妙光未听见,趴得低一些,仍未听见,继而,莞尔一笑,喃道:“郎君何多情,蔑儿何其难,今日与君别,望君莫眷恋。”说着,浅浅一笑,踩着雕栏往上爬,伸出右手,五指微微一转,好似在捕往日夜风,须臾,“格格”一笑,张开双手,往下一跃!
“妙光,妙光!!”袁耽震惊,想放声大喊,喉咙滚动,却无声,眼睁睁看着那黑白惊心的身子,飘飞于风中。
“嗖!”
却于此时,蓝影忽闪,仿若湛蓝的海将投水苇叶巧巧一拦,继而,蓝纱翻卷,革绯环搂着刘妙光轻轻落地,裙纱缭得院中落叶打着璇儿飞。袁耽呆了半晌,璇即,“啊”的一声大叫,扔掉食盒,踉踉跄跄的奔过来,一把接过刘妙光,乱喃:“妙光,妙光……”
“彦道,何事?”刘浓一步踏入院中,即见此景,袁耽呆呆的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刘妙光,黑白美人儿斜卧于袁耽怀中,眸子一闪,一闪,好似尚未回过神来。
革绯俏步而来,浅浅一个万福,微笑道:“果不其然,幸而,革绯未辱郎君之命。”
“唉……”刘浓怅然一叹。
袁耽未看刘浓,深深凝视着怀中人,将她搂得极紧,深怕一松手,即不见了,嘴里则乱嚷:“妙光也妙光,若是不喜袁耽,告知袁耽即可,何需,何需自轻自贱!”说着,搂得更紧了一些。
刘妙光眨了眨眼睛,挪了挪身子,轻声道:“袁郎君,且放开蔑儿。”
“不放!”袁耽胡乱摇头。
刘妙光被他搂得太紧,暗觉快喘不过气来了,柔声道:“袁郎君,蔑儿,蔑儿已然死过一回,再,再……”
“妙光,莫怕,莫怕。”袁耽傻了,心中狂跳如擂,眼中闪现的,唯有方才那一幕,瞳孔越缩越紧。
“噗嗤……”一声轻笑响起,刘浓身后走出一人,浑身绿衣随风冉,手里捉着青玉笛,歪着脑袋走向月下一对小鸳鸯,绕着袁、刘二人转了一圈,以笛击掌,渍渍叹道:“奇也,奇也,此乃何人也,袁氏郎君乎?为何魂不附体也?”说着,瞥了瞥袁耽怀中的美人儿,嘴角一翘,鼻子皱起来,浅浅笑道:“袁郎君若再不放手,美人儿即香消玉绝也!”言罢,敲了敲袁耽僵硬的手臂。
“咳,咳咳……”刘妙光羞涩难耐,挣又挣不脱,反使袁耽抱得更紧,脸颊通红如樱染,眸子躲躲闪闪,不敢与宋祎相对。
遂后,袁耽总算回过神来,放开怀中人,讪讪起身,朝着刘浓深深一揖,继而,又转身看着刘妙光,目光吞吐难言。刘妙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乱如麻,既羞又惭复微甜,转念又是苦涩一片片。
一时静默,各自尴尬。
这时,宋祎已知事情原由,眸子汪起涟漪如湖泛,对刘浓轻声道:“这有何难,君且劝袁郎君宽心,待月落复日出,此事即解。”言罢,款款走向刘妙光,小手儿一扬,即揽住了刘妙光的腰,璇即,螓首一歪,对刘妙光附耳一阵低语,璇即,手掌微一用力,携着刘妙光向小楼走去。
怪哉!
得见此幕,众人面面相窥,尽皆不解。俄而,绿衣妖精行至一半,忽又回头,嫣然一笑:“且备些食来。”
“哎!”袁耽下意识的点头,大眼晶亮。
“格,格格……”娇笑婉转,两个美人儿肩并肩,裙缭裙,互相携着转梯而走。
……
数日后,建康城东,柳渡口。
绿柳簇烟云,火甲透红日,巨舟飘浮于江面,“刘”字旗裂响于风中。炎凤卫连人带马,踏着长长的船板鱼贯而入。江岸畔,谢奕、袁耽、褚裒、祖盛诸人环绕于亭。柳树下,陆玩、郗鉴、谢裒、蔡谟等人正捋须寒喧。
放眼看去,柳道中停满了牛车,华冠玉带,无一白身,俱乃名士俊彦。树影深丛中,尚有几辆华丽的牛车,半挑着帘,宋祎趴在窗棱上,眸子注视着亭中乌墨甲,今日刘浓将赴豫州,而她将去华亭游玩,是以前来送饯。
稍远一些的山坡上,曹妃爱也在看亭中乌墨甲,微风掀起丝巾一角,浅露倾国娇颜。革绯俏立于车边,微笑道:“经此一别,兴许来年方可见,小娘子珍重。”言罢,深深万福。她将入寿春,刘訚将随刘浓入上蔡,而此时,她已嫁于刘訚。
曹妃爱眯了眯眸子,淡声道:“若是有朝一日,他可复洛阳,理当入洛阳一观。”
革绯抿嘴笑道:“小娘子,郎君定可复洛阳。”
“嗯,嫣醉,走吧。”曹妃爱眸子一低,放下了帘,命车夫回转建康,身侧四婢,唯余嫣醉了,红筱亦将随刘浓入上蔡。
亭中。
刘浓见炎凤卫俱已入舟,朝着诸好友团团一揖,笑道:“诸君,就此一别,他日再逢。”
“别过!”褚裒深揖。
“瞻箦,切莫忘记年底之约。”袁耽裂着嘴角,讪讪一笑,他与刘浓有约,年底将迎娶刘妙光,刘浓当回江南。不知何故,刘妙光与宋祎相处一夜后,待他极好,温柔而多情,判若两人。为此,袁耽曾问刘浓,奈何,成都侯亦不知。
谢奕道:“君且先行,谢奕随后即携镇北军入徐州。”
“暨待他日,兖州相逢。”刘浓豁然一笑。
“兖州相逢!”谢奕昂然一揖。
当下,刘浓大步若流星迈出朱亭,走向一干尊长,细细聆听了一番翁丈大人的教诲,复与诸位尊长一一作别,而后,跨上飞雪马,一抖肩上白袍,反身插向巨舟。待至舟首,回眼望向江岸,绿柳悠悠,冠阙浮云,蓦然间,目光一滞,只见在远远的柳丛深处,有一蓬大紫俏立于树下。
间隔极远,四目一对,伊人匆匆撤走眸光,念了声:“珍重!”转身,踩着紫心兰,款款走向牛车。
“珍重!”刘浓剑眉微皱,遂后,深深注视华亭方向,目光深情而温柔,嘴里也喃喃有声,良久,良久,闭了下眼,慢慢开眼,徐徐拔转马首,纵入船舱中。
与此同时,台城深宫中,轻风拂华裙,雾影隔云丛,无载站在高台上,凝目城东,恍似看见了那骑白马的,一身墨甲,白袍裂风,嘴角,嘴角,理应带着那微微的,若有若无的笑容。然也,然也,即去还留,蕴绕于心,教人怅然。
……
“吁……”、“哞……”
一声长号,青牛啼哞,牛车顿止于华亭刘氏庄园,璇即,车帘一卷,婢女立于辕上,看了一眼那高大危耸的白墙,回头笑道:“家主,娘子,华亭至也。”
“华亭美鹤,刘瞻箦……”车中传出一声长叹,继而,葛袍一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