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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煮江山     门阀风流txt下载     门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二章 有我无敌

    晨光熹微,晓雾弥漫。

    时值二月初七,丹阳柳渡。早春微风吹绿了凛冬衰柳,月夜凝露滴翠了青嫩技头,一缕微光爬上了蒙蒙雾海,照耀着渡口紫阁红亭,缓拂着亭中轻纱粉颊。

    袁女正俏立于渡亭,眯着眼睛迎视着雾外晨光,朝阳若目,明眸胜雪,二者相互一衬,各自生辉。稍徐,兴许晨阳渐而媚眼,小女郎抬起手来,微微遮住眼睛,由指缝偷窥红日。

    日蕴渐浓,光芒透指寸展,悄浸眼帘,小女郎长长的睫毛轻扑、轻扑,投下暗影俏映眉间,恰似一尾轻蝶微微颤翅。少倾,仰得有些累,螓首微垂,轻喃:“晨之目,浩浩渺渺兮,濯我身,洋洋暖暖兮,恰若,恰若……”

    贴身近婢侍于一侧,东瞅瞅、西看看,面上神情焦急,早已等得不耐,接口道:“恰若刘郎君兮……”

    “咦!”袁女正嘴角一弯,眸子绽起涟漪,格格笑道:“然也,然也,恰若刘寿龟兮,刘寿龟之目,濯人即暖。终有一日,袁女正定将其捉来,置于案上,弹其头,观其目……”说着,说着,银牙暗咬,捏着两个小拳头,作愤怒英勇状。

    “噗嗤……”听闻小娘子将大名鼎鼎的华亭侯譬作寿龟,婢女委实忍不住,放声娇笑,面上神情也随即轻缓。

    袁女正愈发开心,转念间,忽然想起一事,嘴巴一嘟,委屈道:“奈何,刘寿龟恁地狡猾,而来年,女正即十六了……”

    女婢唯恐小娘子难过,摆手道:“无妨,无妨,尚有一年,小娘子英勇无双,定可捉得刘,刘寿龟!”

    “真的么?”袁女正神情幽幽。

    而此刻,缥缈水雾间挺立着一艘巨舟,一干袁氏子弟正徐徐踏入其中,袁方平回头看了一眼,见袁女正犹自滞留柳畔,眉头一皱,招手唤道:“小妹,小妹,速来!莫要耽搁……”

    “唉,便来……”袁女正轻轻一叹,拽着裙摆,搭着婢女的手臂,踩着船板,踏入娆雾中。

    婢女回望了一眼丹阳,但见城郊四处皆是牛车,行人来往匆匆、东奔西窜,轻声道:“小娘子,咱们为何不至建康?”

    袁女正道:“族叔言,建康亦若丹阳,必遭兵劫,如若前往,恐生不妥,是故,咱们去会稽……”说着,眸子一转,附耳道:“莫若,去华亭……”

    “呀,不可,不可!”婢女震惊,疾疾看向小娘子。

    “惜乎,寒雾锁青山,青山难从容。”袁女正看着舟中密密麻麻的袁氏子弟与带刀随从,眸子一黯。

    ……

    永昌元年,二月初八。

    大将军抵临丹阳,冷眼看了看城上的袁乔与刘耽,雪眉微微一皱,即命大军攻城。

    袁乔看着城下漫原遍野的大军,眉心乱跳,胸腔闷堵,瞥了一眼刘浓,恨声道:“刘郡守,城中仅两千郡军,三千私曲,安可敌得数万大军!”

    刘耽淡然一笑,挥了挥怀中麈,附耳道:“事已至此,袁公尚有何虑?暨待两日后,袁公自投大将军,刘耽即入建康。你我各谋其事,各得其需,大将军必予善待矣!”

    “唉……”

    袁乔猛力一挥袖,卷袖于背后,死死盯着城下中军大纛,沉声道:“沛郡刘氏既欲作壁上观,却不愿负司马,欲行两面之计。然若大将军一怒拔城,将以何如?”

    “大将军韬略九合,岂会不知其间轻重。若肆意攻城,丹阳城坚,三两日岂可得之!水已携舟,自入渡口,袁公勿忧。”刘耽微微一笑,抱了雪麈,摇下城墙。

    袁乔无奈,眼不见为净,只得卷袖离去。其人与刘耽谋,且与大将军作约,两日献城。而此,即可不负******室,亦可令大将军承袁、刘之情,委实两全齐美。昔日,当刘耽提出此议,袁乔稍作思索,即予应允。

    “簌簌簌……”

    “轰……”

    箭雨铺天,巨石与城弩齐飞,重达百斤的滚石砸得城墙不住低吟,不时见得两方阵中肢体乱飞。

    大将军猛攻丹阳两日,城中守军不敌,刘耽引千余郡军出城东,退入建康。袁乔率残曲请降,大将军允降,而后,怒其两面观火非君子所为,即斩袁乔于帐。遂后,稍事休整一日,拔营兵侵石头城,且致信周札,令其开城请降。

    至此,大将军终临建康境,时令,已至二月十一。

    ……

    永昌元年,二月十一。

    挚瞻接获朱焘快马来信,即起三千郡军,挥军北上,且致信武昌。而此时,朱焘已然兵临武昌城下,遂遣使入城面见褚洽,使者晓以大义,告之曰:荆州若失于胡,江东三州难保,郡守若自误,则误天下矣!

    褚洽左右权衡,为天下苍生计,故而,奉降武昌,与朱焘合军。朱焘虽得武昌,却并未停留,即刻铤军入江夏,兵哮西陵城,质问桓宣:若失荆州,何人当斩?

    桓宣深思熟虑,且见势难为,遂引军出城而未战,与朱焘一左一右,挺向荆州。

    恰于此时,王庾率军抵临南郡,正欲浮渡。朱寿等人联名致信,规劝王庾退回襄阳,以镇北胡。王庾踌躇而未退,喝骂桓宣与褚洽等人不忠。

    桓、褚二人高声回道:“忠之忠矣,忠于天下矣,若失荆州,百姓流离,天下悲亡,为彼忠而失此忠,实不可取矣!”

    王庾莫可奈何,只得隔岸扎营,复又忧心大将军,每日遣使漫骂。朱焘占之道高,对其辱骂不予理睬。

    至此,两军隔江对望,朱焘一方,计军三万,王庾提军三万五千。

    与此同时,魏乂闻知江州异变,心急如焚,暗度褚洽与桓宣乃为朱焘携裹,便欲回军撩战朱焘,从而驱使褚、桓等人复行反戈。奈何,长沙城下,尚有梁州甘卓。是故,魏乂命使者入甘卓军营,令甘卓退入猪口。

    甘卓也知江州异变,岂会轻退,况且,尚有邓骞于身侧肆意挑唆,当即驳使出营。魏乂大怒斩案,遂后,领军七千出城邀战,且辱及甘卓先祖甘宁。

    是可忍,孰不可忍,甘卓勃然大怒,点军出营,与魏乂战作一气。奈何甘卓虽勇冠三军,帐下士卒却不敌魏乂精锐,三战两败,后撤十五里。魏乂意在回援江州,便欲挺阵追击,将其一举击溃,却闻侦骑来报,高宝出桂阳,直奔长沙。

    魏乂无奈,只得扼腕长叹,引军入城。

    ……

    大东去浪淘尽,壁垒千古。

    江口,石城军塞。

    刘浓率万骑而来,数日前,兵不血刃得豫章,稍作休整,即挥军东走潘阳,待至此地,正欲命三军从速,摧破军塞,殊不知,突闻关塞上喊杀震天,心中捉奇,遂快马加鞭。

    愈来愈近,厮杀声却渐弱。

    待至塞下,勒住飞雪,抬头一望,只见斑痕累累的军塞上尚插着“王”字旗,剑眉一皱,拔出楚殇,便欲挥军破塞。

    “瞻箦,瞻箦!”

    却于此时,城寒上传来熟悉的声音,斜斜一瞅,浓眉大眼方圆脸,不是祖盛又乃何人?刘浓心中恸地一跳,身子晃了两晃,赶紧镇了镇神,高声叫道:“茂荫为何在此?”

    祖盛抹了抹脸上血迹,探首出箭剁口,挥扬着带血长枪,笑道:“奉柴桑侯之命入襄城,奈何王敦已尽起大军,故而难敌,忽闻瞻箦欲来,便返军摧塞,静侯瞻箦!”说着,摸了摸脑袋。

    刘浓心跳如鼓擂,策马飞入军塞,待与祖盛一汇,掀开面甲,即问:“高宝将军何在?”

    闻言,祖盛怔了一怔,皱眉道:“我与高将军奉命兵分两路,一路入襄城,一路入庐陵。想来,高将军此时已入庐陵城!来时,我曾细探王敦军阵,约有三万之数,故而,定有一部即万,西赴庐陵!”说着,见刘浓面色越来越白,心中费解,问道:“瞻箦,可是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有何不妥……刘浓暗觉眉心刺痛难耐,深吸一口气,徐徐荡于胸中,暗思:‘始兴距庐陵,倍于豫章距庐陵,两者齐动,若茂荫携骑入庐陵,长沙即保。若豫章之部入庐陵,高宝,高宝仅五千士卒。若高宝有失,长沙危矣。若长沙陷,而处仁尚未至。荆州,荆州,唉……’

    “郎君!!”身侧传来一声唤。

    刘浓正行深思,闻听此声,肩头猛然一震,徐徐转首,只见侧面有一人,按着腰刀快步行来,身材雄壮,肩披白袍,浑身牒血。待至近前,重重一个阖首,嗡声道:“罗环,见过郎君!”

    接二连三之意外,令华亭侯险些被一口浊气堵住胸腔,闭了一下眼,缓缓导气,慢慢吐气,沉声道:“罗环,汝为何在此?庄中何如?”

    罗环道:“回禀郎君,罗环击溃沈充之后,即欲严守护庄,以待时局靖平,小娘子与少主母……”说着,挑眉看了看刘浓,见刘浓面色冰寒、直欲噬人,不敢有瞒,即将事道来。

    原本按刘浓之意,莫论罗环击败沈充否,华亭刘氏皆应阖族浮海,静待时局。殊不知,杨少柳等人见罗环得胜,复心忧刘浓,即命罗环率千余白袍来寻刘浓。罗环难以违命,率众而来,未见刘浓却逢祖盛败退,二人一见即合,罗环告知祖盛,刘浓将走江夏,祖盛细细一思,即明刘浓之意,当即与罗环一道,拔却江口军塞,安待刘浓前来。

    待罗环回毕,刘浓心中既暖且寒,复杂难言,忍不住翘首望向华亭,徐徐风来,不尽忧愁。

    这时,荀娘子已知王敦兵走丹阳,心思百转,即知此际唯有与其争时,转眼却见刘浓犹自发愣,秀眉一皱,驱马靠近刘浓,碰了碰他,沉声道:“身为三军主帅,悬孤军于外,岂可自乱阵脚!而今,王敦想必已至丹阳,待我等逼临时,若其已破建康,当以何如?”

    当以何如……王敦若破建康,我等即为逆行!其人定将勒令诸军回撤,而我远离豫州,陷入中腹,若易位处之,势必拔根除尽!而此,正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箭已临弦,岂容置疑!刘浓抹了抹左手,目光冷寒无比,咬了咬牙,沉声道:“天下之谋,本无慨定,即来之,则安之!若其已破建康,吾当率军与其对垒,传檄诸方,邀江东士族,共战于城下!有我,无敌!”

    一言吐出,目若星湖,璀璨浩瀚。而此一来,即与王敦对调,等同复清君侧。

    “便如此!”(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三章 乐极生悲

    日悬东空,洒下束光如巨剑,将偌大的石头城拦腰横斩,一半明艳,一半黯淡。昨夜,浓月恰逢浅风,故有水月印潭、波纹冉展,格外华美,周札举盏邀月,独咏于潭畔,好不畅怀,待至兴浓时,服散一帖,醉卧于树下。

    是以,待晨阳洒遍石头城之际,周札方醒。晨阳微软,灼于身上软绵无力,周札掌着柳树慢慢爬起来,满面红颜,眼睛犹未睁开,拍了拍嘴,打了个哈欠,继而,举手向天,美美的伸了一个懒腰,眼睛虚开一条缝,咏道:“苍天兮寂寥,日月兮中怀,安得美酒兮,入亦往返……”

    “阿父。”次子周稚顶盔贯甲,按着腰剑,穿月洞而来,奉上一信,沉声道:“阿父,大将军有信致!”

    “大将军,王处仲……”周札暗觉脖子微酸,左右扭了扭,伸手接过信,匆匆一阅,眉头陡皱瞬放,将信一点点撕碎,扔入青潭中,而后,瞅了瞅儿子华美的铠甲,心中蓦然一痛,冷声道:“此甲,价值千金矣!”说着,亦不理会呆怔的儿子,阔步出外。

    慢悠摇至城墙下,抬头一瞅,叹了口气,匍匐身子爬上去,瞭望丹阳方向,久久未语,遂后,看向建康,但见庞大的建康城卧于烟云中,白雾妖娆,静美如斯,忍不住的叹道:“如斯美景,奈何兵戈!呜呼,天下苍生也……”

    周稚行至其父身侧,面含忧愁,沉声道:“阿父,大将军即将兵临城下,我周氏当以何如?莫若,亦从刘耽所言,稍作抵守,而后,徐撤建康?”

    “如何抵守?”周札眯着眼睛看儿子,又瞟了一眼城上的士卒,冷声道:“甲不具身,怀持锈刃,安可言守!”

    闻言,周稚眉头大皱,看了看身披旧甲、手持锈刃的士卒,暗道:‘库中有明甲利刃,奈何,阿父吝财,不愿予之。’心中虽腹诽,却不敢揭阿父之短,只得硬着脖子道:“石头城居高临下,一目可揽数十里方圆,易守而难攻……”

    “守,守守……”周札勃然大怒,横目儿子,喝道:“汝可知,袁乔守城不过两日,乃何下场?”

    周稚心惊,垂首道:“儿子不知。”

    周札怒道:“悬军于三军尔!汝当大将军乃善士乎?汝劝吾守城,莫非欲将汝父之头,悬之于城乎?”

    “儿子不敢!”

    ……

    永昌元年,正月十二。

    大将军抵锋石头城,盘营连结,浩浩荡荡,绵延十里。周札见大将军前来,未有半分迟疑,当即开城请降。大将军喜其高义,赠周札十万金以滋嘉奖。遂后,大将军勒军石头城下,率精锐三千入内,俯视建康,传檄入城,劝司马睿斩刘隗与刁协以告天下,如若不然,即提大军,兵谏台城。

    建康已有七十载不闻烽烟,乍然间,铁甲兵戈撞梦来,全城震动,里巷轰惊。一时间,人人自危,牛车与蓬舟如蚁乱窜。

    台城,建康宫。

    晋室百官沿着朝天百觐阶,匍匐爬入大殿。待入殿内,三个一群,五者一伙,尽皆私议纷纷。

    而此刻,司马睿并未踞坐于龙床,正于天子之室跳脚大骂周札,时而咬牙切齿,倏而拔剑斩案。奈何,其人久病缠身,力已衰弱,斩案不得,反伤其手。看着虎口汩汩溢血,司马睿眼瞪欲突,暗觉眉心滚汤,两侧太阳穴刺痛不休。

    宫人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百官觐见……”

    司马睿晃剑大吼:“觐见,觐见……何人当为良臣?满殿诸公,食晋之粟,牧晋之民,却尽皆从贼矣!”

    “陛下息怒……”宫人大惊失色,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一把一把的抹着。

    “罢了……”

    司马睿见得宫人老朽的模样,再瞥瞥铜镜中的自己,心中悲凄难耐,擒走剑走至室外,斜望天上之日,为阳一灼,身子顿时一软,摇摇欲坠,赶紧以剑柱身,喘着粗气,侧然道:“莫非,天欲亡我司马氏乎……莫非,真乃得位不正,而一言成畿乎……”

    “陛下……”室外宫人惊赫欲死,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哈,哈哈……”

    司马睿却挺胸大笑,直笑得眼泪鼻涕喷薄而出,当即便有老宫人奔来,欲为皇帝擦拭。

    司马睿一把推开老宫人,以龙袖胡乱拭之,殊不知,如此一番笑中涕泪,竟使胸怀洞开,好似生得无边力气,继而,整个人也神彩涣发,遂将剑归鞘,大步若流星,迈向华殿。

    转玉阶,走朱廊,即入殿中。

    众臣见司马睿来了,满堂蚁嗡顿时为之一静,司马睿面不改色,直入龙床,慢慢坐下,看了一眼王导,摆手道:“大将军已破台城,众卿且议,如斯奈何?”

    大将军……众臣听闻司马睿称呼已改,神情齐齐一变,随即面面相窥。刘隗更是赫得面白如土,心中疾疾一转,捧着玉笏跪伏于地,高声道:“陛下,王敦逆行,妄弑忠良,以不义行道,必亡其于道,如今之计,理当诛尽阖族……”

    “不可胡言!”

    司马睿挥手止住刘隗,一步步走下龙床,将大司徒缓缓抚起来,定定的看着王导,嘴角默然一裂,苦笑道:“吾欲遣使入台城,仲父可否念及多年情谊,往返一遭?”

    “陛下!”王导心怀滚荡,老泪爬帘,泣不成声。

    司马睿紧紧的拽着王导的手臂,直勾勾的看着王导,凄然道:“仲父若往,仅需为吾作一言相告大将军……”言至此处一顿,高声道:“公若不忘本朝,于此息兵,则天下尚可共安也。如其不然,朕当归于琅邪,以避贤路。”其声悲怆,正乃末路,闻者无不涕零。

    “陛下……”王导沉沉跪地,仰起爬满皱纹与泪水的脸,朗声道:“陛下,得此逆臣共族,臣愧矣,愧煞矣!”说着,不停的叩首,碰碰作响。

    “仲父,仲父啊……”司马睿心痛如绞,身子一歪,软跪于地,与王导相顾泪泣。

    “陛下,陛下啊……”

    霎那间,跪地悲呼声此起彼伏,满殿诸公至内往外跪得一片,唯有数人昂胸挺腹,纪瞻、谢奕、司马绍。

    司马绍面红如潮,踏步而出,高声道:“父皇,建康城坚,镇北军尚存,何需言此?孩儿愿亲甲披征,都战守城!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应诏而至!”

    “勤王之师……”司马睿肩头蓦然一怔,回身看向儿子,眼底光寒疾闪,冷声喝斥:“休得多言,勤王之师,何来?”

    “陛下!!”

    朗声激昂,如金击鼓,纪瞻捧笏而出,斜斜扫过殿中,沉声道:“陛下,郗公、道徽尚鏖战于历阳,袁五郎、袁彦道亦然就地坚守,二人披心沥胆、忠贞足可印日,当为勤王之师!”

    闻言,司马睿神情更黯,身子颓然一垮,拍了拍身前楠木板,漠然道:“然也,郗、袁二士,皆乃晋室之忠臣矣,其心足可鉴日月,其魂足可表乾坤!奈何,一江之隔,难解民忧矣!”

    “陛下!”

    话将落地,朗声再扬,谢奕转出庭柱,捧笏道:“陛下,尚有王师矣!”说着,快走三步,抵临前堂,徐徐转身,环视满堂诸公,冷声道:“王师数路,勤王于外矣!其一者乃柴桑侯,逆臣谋逆之日,即已应诏,而今想必正于来途;再者,乃益州刺史、镇南将军,如今必然已入江州,正行靖扫**;尚有一者,乃豫州刺史、镇西将军、华亭侯,现今,势必已处王敦身后,正抵锋而前!诸此数路王师,外可制其势,内可定其中矣!”

    一言即出,如雷贯心,满殿俱震,落针可闻,即便纪瞻亦不例外!少倾,刁协眼睛咕噜噜一转,神情随即沮丧,双手一摊,问道:“此事甚好,然,为何我等一无所知矣?”

    顿时,殿中哗然,尽皆朝着谢奕指指点点,显然不信。司马睿心中将将冒起的希冀火花,瞬间被无情的浇灭。谢奕眉梢一拔,再踏一步,直直逼临司马睿身前,揖道:“陛下,尚有一师!出自会稽谢氏,不日即临建康。”

    “轰……”

    此言尚未落地,即若狂雷乍响于殿中。司马睿搭拉着的脑袋,猛然一抬,“唰”地起身,一把抓住谢奕的手臂,颤声道:“爱卿,爱卿,所,所言当真乎?!”

    “陛下!”谢奕心中不屑,面上神情却极其肃穆,沉声道:“臣所言之事,字字皆真!”

    “哈……”司马睿大喜若狂,奈何只笑出了一声,双眼即作一瞪,仰天便倒,宫人赶紧一把抱住,却见皇帝陛下浑身抽筋,两腿乱蹬,口吐白沫。

    “陛下,陛下……”纪瞻一步窜来,凝目一看,来不及思索,搬着司马睿的下颔,对准仁中穴,猛力一掐。继而,探手至其腋下,一阵倒腾。

    “啊,噗……”

    司马睿重重喷出一口带血浓痰,幸而纪瞻早有所备,扭头避过。焉知,刘隗惨了,其人刚好凑过来,欲一窥究竟,正好给喷了满脸,尚不敢骂,只得默默擦拭。

    “哈,哈哈……”司马睿方一醒来,即纵声狂笑……

    ……

    永昌元年,二月十三。

    司马睿驳回大将军之议,命镇北军坚守建康。大将军心中暗怒,即命大军攻城,奈何建康城坚,日短难破。时值二月十五,大将军得知刘浓已至襄城,本欲引军回击,得王含献计,故而,纵兵劫掠建康境。司马睿闻知后,勃然大怒而失心智,竟于弥留之际,令刘隗率镇北军攻之,且命王导、周顗、郭逸、虞潭等人引城卫六军,夹击石头城。

    殊不知,恰中王敦之计。

    二月十七,大将军弃石头城,尽起三万余大军,一战击溃刘隗与金城边境。其后一日,反身数击,连败六军。尽斩刘隗、周顗、郭逸、虞潭等人,唯王导得以幸存。二月十八,大将军携狂胜之绩,挥军力摧东门。

    谢奕收笼诸方残军,死守东门,奈何众寡悬殊,鏖战一日,眼见即破!!

    “呜,呜呜……”(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四章 同类相从

    落日融血,滴破苍穹。

    建康城下,如龙撞车徐徐进,重达数千斤的龙首每每撞击城门,必然令城墙战栗若斗筛;林立云梯此起彼伏,内中爬满蚂蚁,每当云梯及墙,即有残肢断体伴随着喊杀声,乱飞如丛。

    “轰!碰碰!”石炮接踵不绝的弯身弹发,大小不一的石块拉起尖刺风啸,砸向城墙,绽起石花朵朵,城墙在颤抖、纹裂。守卫眼睁睁看着炮点飞来,越来越大,撕风裂云,摧肝裂胆!!“轰!”大如水盆的石炮犁过城墙,当即将数名守卫撕裂,如纸片坠落城下。

    “簌簌簌!”云梯尚未靠近,即暴箭如蝗,令人无处可藏,城墙守卫哗啦啦滚落一片。

    “刀斧手,斩断云木!!”唰唰唰,刀光簇雪影,根根粗壮的横木滚落,砸烂撞车,辗碎车中敌卒。

    “墙弩,摧毁石炮!!”簌簌簌,绞盘拉动,床弩弦崩如潮,粗如儿臂的弩箭如毒蛇横空,奔向敌阵。

    “弓箭手,逐退墙梯!!

    “长枪、刀盾手,随我杀敌!!”

    谢奕一枪挑翻身前之敌,胸口传来阵阵撕裂痛楚,来不及察看伤势,抹了把血水纵横的脸,柱枪一看,只见城墙上已侵入数百臂裹青布的敌卒,瞳孔骤然急缩,神情蓦然一怔。

    就在此时,斜斜窜来一名敌将,扬刀欲取谢奕之首,“锵!”亲卫挺盾格刀,谢奕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挺抢一击,扎入敌将胸腹,透背而出。“吾来取首!”身后复来一敌,谢奕大惊,欲抽枪战敌,殊不知,枪尖卡入胸骨中,难以抽出!

    “唰!”光寒暴闪,副将奔来,一刀取首,敌脖喷起血柱,溅了谢奕满脸,谢奕来不及抹,一脚踹向枪中之敌,借力抽枪,挥枪叫道:“随我杀敌,赶敌落城!”

    “郎君!!”副将一把拽住谢奕,眼瞪欲突,吼道:“郎君,敌势已呈山崩,我军势难为继。莫若速撤台城,亦或东走!!”

    “敌势山崩……”谢奕放眼看向城墙上的砥血厮杀,继而,斜掠城墙外林丛云梯,神情由然一颓,捉着长枪,情不自禁仰天的嘶吼:“瞻箦,瞻箦,君在何处也!!”

    “呜,呜呜……”

    蓦地,锐利的号角声由东疾传,宛若聚雷乍裂,沿着呼啸风迹,似剑若束撕裂滔天喊杀声,撞碎箭雨、炮花声,掀翻金鼓撩战声,直直抵至城墙内外。

    “瞻箦,瞻箦!!!”谢奕徐徐侧首,看向东之天,猛然暴起一声大吼,纵枪狂呼。

    “报……”侦骑穿东插来,背临大军,尖利的声音,响遍三军:“回禀大将军,敌骑已至三十里外,先锋即将临阵……”声音嘎然而止,“扑通”一声,坠落马下,背上插满箭簇。

    “勒阵,转锋!!”中军大纛下,大将军嘴唇微微一抖,雪眉颤动,眼锋若剑,逼得人不敢直视。璇即,十里大军中窜起道道浪花,校尉往来奔走,令出若雪散,如海大军从中一剖,前锋徐撤,离城五里,中军危然不动,后翼转前军,直面东方。

    一炷香后。

    “呜,呜呜……”

    号角声盘荡于下,荡涤建康平原,残阳如血,将东之天漫浸如火。火海中,缓缓踏来一骑,头戴牛角盔,中插一枚红缨,身披乌墨甲,腰悬四尺剑,座下飞雪马,四蹄踏雪之际,好似踩着血云,又若硬生生挤入火海,破入眼帘。少倾,兴许为冷凛肃杀的战阵气势所激,只见那飞雪马突地暴起,高高扬起前蹄,咆哮!!

    “希律律……”

    马嘶如龙啸,纵横贯穿,白骑黑甲人随马起,斜斜注视建康城下大军,万众似为其所夺,不由自住的摒住呼息,突目倾身,手按刀!须臾,马蹄落地,踏起一声闷响,即见得,数骑慢慢浸入,与其并列,将其拱卫。左右二骑,身披华甲,肩袭大红披风,一者持剑,一者捉枪,尚有数位铁塔,斜打八面剑朔,背后白袍迎风滚浪。在诸将身后,数千轻骑阵列!

    白浪,叠烂火海!

    “大将军……”

    “华亭美鹤?”

    千万人中,刘浓一眼即见大将军,其人金光灿灿,未着盔,满头雪发随风飞。大将军半眯着眼,饶有兴致的看着英气逼人的华亭侯,嘴角别着一抹淡然的笑容。二人对视片刻,各不相让,不约而同的一挥手。

    “蹄它,蹄它……”

    刘浓引着诸将奔向敌阵,大将军跨上黄金马率众将逆向奔驰,待至五十步外,各自勒蹄,互相注视。俄而,刘浓取下牛角盔,抱于怀中,朝着大将军微作含首。

    大将军雪眉微皱,凝视刘浓半晌,捋着银须,笑道:“常闻人言,华亭美鹤风姿卓卓,如玉似蹉而魂清神秀,而今一见,美人如斯,堆玉若镜,如鉴己颜,令王敦颜愧矣!美鹤,何来?”最后四字,眼锋暴锐,如剑疾戳。

    刘浓剑眉一凝,未予避让,飞雪与其心灵相通,当即慢踏一步,华亭侯捧盔道:“大将军谬赞矣!刘浓之所来,乃不得不来,大将军若引军入豫章,刘浓亦当归豫州矣!”

    “妙哉!”大将军捋须的手,顿于须尾,虚着眼睛看了看刘浓,遂望了望远方的烟水云柳,叹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今,王敦已老,雄志却忧存,目见烟雨如画,耳闻烽烟涂火,亦乃人生一大快事!”

    刘浓冷声道:“大将军所言甚是,若可使烟雨如画,刘浓愿持兵戈,北征烽火!大将军,应当惜战矣!”

    “哈哈……”王敦轻轻一笑,歪着脑袋看向刘浓,目中锐利尽去,唯留几许调侃,若细细一辩,尚存些许莫名的怅然,声音则极其平稳:“世人常言,华亭美鹤乃人中玉君,王敦今日复言,汝乃吾辈尔!若非如此,岂会千里孤骑,往逐于此!美鹤与吾同,何需言此!”言至此处一顿,看了看天色,笑道:“勿需多言,汝远道而来,岂可无功而返!吾观汝阵,人疲马困,天不欺汝,吾不欺汝,如今天时已晚,暨待来日,倾力一战!”

    “固所愿矣,暨待来日!”刘浓缓缓叩盔于首,拉下面甲,朝着大黄马上的王敦,斜斜倾了倾身,勒转飞雪,引众将欲走。

    “瞻箦!”身后传来一声唤。

    刘浓徐徐转马,凝视大将军,只见大将军长须飞于风中,座下黄骠马轻轻打着响鼻,带着大将军缓步而前,待至三十步外,大将军笑道:“王敦好音,必擒瞻箦于阵,暨时,尚望瞻箦临去之时,可习叔夜,抚琴一阙!”

    刘浓拱了拱手,冷然道:“大将军雅兴,刘浓岂敢不随!待烽烟止时,必拂琴于颠,伴君长眠!”

    “妙哉!”

    “别过!”

    二人背驰,各自奔向已阵。落日渐湮,余光暴辉,灼着大将军金甲,斜扫刘浓白袍。

    是夜,钩月渐满,斜挂于天。

    建康城内外,安然静澜。大将军屯营于城西,壁垒如墙。刘浓汇万余骑,间隔二十里。建康城内,谢奕整顿残军,尚存四千,枕戈待旦。与此同时,谢裒率三千部曲,抵临建康城南。大将军闻知,眉冷色寒。参军庾亮献计,当趁月色,蓄势击疲,夜溃谢裒,东击刘浓。大将军未予纳计,意欲来日,一展雄风,溃尽来敌。庾亮默然半晌,卷袖隐入帐中。

    万里江河共一月,处处烽火燎原野,陆玩自归吴郡,左右思之,即起三千私军,徐进建康。待至丹阳,恰逢罗环领白袍步卒,二人当即汇军,夜屯丹阳。

    大江之北,桓温夜难静寐,辗转反复,单骑奔至营中高处,瞭望建康。孙盛衔后而至,论及时局,气宇深沉,冷然道:“大将军想必已溃诸军,时机已至,暨待天明,将军当背击郗鉴!”

    桓温默然良久,未置可否,心中忐忑难安,蓦地心头一亮,颤声道:“瞻箦,瞻箦何在……”

    月印长沙,风声冽冽往北吹,魏乂徘徊于城上,经北风一吹,计上心头,率轻骑百余,悄然出城,待至甘卓军营前,摸着早春绒草,嘿嘿冷笑,遂后,纵火焚营。风助火势,火携风威,甘卓一败涂地,仓皇逃离。魏乂开怀大笑,引军入城,殊不知,恰逢高宝夜袭,一翻混战之后,魏乂单骑脱逃,断臂一只!

    月落江中,辉映两军,朱焘不徐不急,夜请褚洽、桓宣、挚瞻等人,共饮一江月色。对面王庾坐立难安,心乱如麻。忽然一骑撞夜来,回禀,刘曜帐下尹平,闻知荆州生乱,正四下搜罗渔舟……

    ……

    竖日。

    雄鸡高唱,东方破晓。

    八百里建康晨雾缥缈,金鼓雷动,号角云嘹。大将军尽起大军,徐徐东移,刘浓未予退避,引万余骑,肃杀于风中。祖盛、荀娘子、曲平、徐乂、冉良、孔蓁、王平等将,各据阵前。

    大将军阵形乃方圆阵,三军齐动,中军大纛居中,重盾团围抵前,长枪居后,重甲据长枪之后,弓箭、强弩如月流水、游离于阵中,轻甲刀斧手护住弓弩,五千轻骑环围中军,即待一声令下,便可倾洪乍泄。

    呼……刘浓剑眉紧皱,此阵极其熟悉,巨龟化天龙,无处不坚,无处不锐,教人难以下嘴!纵论九州**,也唯有大将军,方可布此奢华战阵!

    荀娘子摧马而来,冷声道:“此阵难破,敌存五千骑于中腹,我军任击一处,即面三万大军!我军之优,在于两侧友军,若可强行撞入,搅于内腹。西、南二向,再行夹击,当可一胜!”

    “三万大军共一阵,大将军气势足以吞天,奈何托大矣……”刘浓星目吐锋,自铁盔中绽出冷笑,沉声道:“诸将听令!”

    “令在!!”

    “以强胜强!戴东之日,具装骑顺阳强贯,如洪泄流,撞碎重甲。巨枪白骑蹑后,左右扩之,击破敌骑,驱其倒卷。吾当率轻骑,搅锋于内,直取中军!”

    “诺!!”(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一阙魂尽

    乾之目,高悬于天,冷冷注视着身下铁礁与雪浪。坤之野,层荡叠铺,默默承受着身上雷蹄与狂啸。烟云建康,今日一改往日妩媚,尽作铁甲铮锵。微风起于毫末,待临此地,猛然一暴,竟作冽冽。

    血河蜿蜒,血莲绽放。

    “鹰,鹰鹰……”

    鹞鹰疾旋,上下翻斩,时而,追逐着白浪之尾辗碎一切。倏而,直扑危然不动之中军大纛。

    “打开城门,随我冲阵!”暴吼响起,破败不堪的城门轰然坠地,溅起尘沙飞扬,一骑咆哮窜出,引三千铁甲奔向大阵。

    “向北铤击!!”谢裒顶盔贯甲坐于马上,拔剑指南,身前铁甲应令而前,铺天盖野,卷向敌阵。

    “具装,无敌!!”徐乂浑身喋血,暗牙挺槊,撞碎一路路重甲,如纸散,重剑直剖!

    “巨枪,重贯!!”冉良胸插数箭,威若天神降生,纵马撞飞来骑,继而,剑槊竖斩,将侧面敌骑连人带马剖作两半,肝汤哗啦啦泄了一地。

    “轻骑,缵射!!”孔蓁一声娇斥,引箭绷弦,箭雨漫天,紧随巨枪白骑之后,向左右泼洒箭矢。

    “轰隆隆,轰隆隆……”

    “呜,呜呜……”

    “嗵嗵嗵……”

    滚滚马蹄、无边惨叫、苍劲号角、震天金鼓齐鸣,辗碎了风声,掩盖了恐惧,唯有抵死向前,向前,向前!!刘浓身中数箭,一箭正中牛角盔心,来不及斩,浑身上下如泥缠身,重若千斤,斜斜瞅了一眼中军大纛,猛然乍吼:“随我来!!”霎那间,白袍叠浪泄洪,追随着主帅,朝前剖!

    “嗡,呜嗡……”

    不知何时,笛声乍飞于城头,一声声,高昂激越,若冰雪成阵。渐而,越拔越高,愈演愈烈,揪人神魂,拔人作冷。少倾,万千冰雪聚作一束,须臾,天上地下即若一笼,尽为其锁,继而,如泼天倾,暴裂万千冰箭、雪箭。

    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十面埋伏》

    白浪,锋搅于内,直抵中军,奈何中军壁垒如丘壑,森然未坠。暨于此时,笛声默黯,渐而归无。璇即,“噗”的一声轻响,雷鸣复来,万箭若潮涌,箭箭穿心。白袍奋勇向前,撕碎排城敌甲,中军,中军终动,却非后退,而乃前铤!

    “最后一击!!”

    刘浓暗咬牙关,反手一剑,削飞一头,死盯中军大纛,策马纵骑,引领骑阵狂泄。骤然,中军爆了,即临此时,中军突然暴裂,内腹阵脚大乱。内中一旗,斜斜插入中军台下,厮杀震天!与此同时,军中爆起大吼:“颍川庾氏,埋戈于内,当斩谋逆矣!!”

    半个时辰后。

    风声呜咽,战事将毕,零星的厮杀犹自如浪花轻溅,四野里,失主之马默然拱着血滩中的主人,断剑残刀散落于血河,肝肠缠绕着血颅,卧血之人挣扎欲起,奈何下肢已失,张了张嘴,却无力惨呼,伸了伸手,徒捕钻痛锥心。

    “蹄它,蹄它……”

    飞雪浑身插箭,若非马铠护身,定然早已倒毙,其主人亦同,头顶一羽,胸中三箭,背插两矢。一人一马,宛若从深渊中爬出的魔鬼,血水沿着头盔一路滚,待至肩甲处,打着漩涡汇聚成溪,逐着寒甲缝隙如涓细淌。

    白袍若血,墨甲尽红。

    飞雪踩着血河徐徐前行,愈往里走,血水粘稠若糊,朱红已作乌青,马蹄踏起朵朵血花。臂裹青布的尸体,横七竖八乱躺一气,却无一背向,尽皆前扑。百死而不旋踵,当如是!当飞雪途经一名尚未断气士卒时,那人猛地双手按地,飞身而上,寒光陡闪!

    “簌!”冉良暴骑而来,斜展剑槊,将其窜入槊中,继而,猛然一抖,将其甩落,即欲引骑踏烂。

    “壮士矣,理当敬重!”

    刘浓默然一叹,驱马抵前。

    白骑如水二分,孔蓁脸上缠满血迹,状若血花猫,朝着刘浓笑了笑,眸亮如雪,齿亮如雪。刘浓还以一笑,抖缰前行,穿过骑阵,来至阵前,直目中军大纛。

    “哈,哈哈……”

    中军大纛未倒,大将军雄踞于旗下,纵声狂笑,斜斜瞅了一眼城头绿衣,不屑的看了看阵外“庾”字旗,朝着刘浓招了招手。刘浓翻身落马,“噗”的一声闷响,铁履溅起血浪飞散。

    “郎君,不可!”曲平勒马拦路,嗡声垂首。

    荀娘子秀眉紧皱,翻身下马,走到刘浓身侧,低声道:“噬虎将亡,余威森然,不可以身犯险!”

    “无妨,且命人,入城,寻得琴来!”

    刘浓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尸体,缓缓摇了摇头,绕过尸山,一步步入内,背后血袍缓援拂过尸山边缘,将一名犹未闭眼之尸,轻抚阖眼。待至大将军面前,华亭侯捧下头盔,抱于怀中,看着眼前身中数箭,背抵旗柱,以剑支身的大将军,一时百感交集,难以成言,唯有附之一笑。

    “哈哈……”

    大将军也裂嘴一笑,抹了抹嘴角血水,目光依旧锐利如锋,身子却顺着剑身缓缓下坠,竭力的维持着姿式,寸寸落座于乌青浓血中,摆了摆手,笑道:“但且安座。”

    “谢过,大将军!”刘浓沉沉阖首,跪坐于血水中,将血盔置于左侧,缓缓拔出楚殇,将胸前羽箭斩断,复将剑一递。

    大将军脑袋一歪,理了理红白相间的长须,接过刘浓之剑,对着胸口比了比,试了几下,却无力斩箭。刘浓默然,挽手于眉,沉沉一揖,而后,徐徐起身,双手一抬。大将军愣了愣,复再斩箭,未能断箭,只得将剑一递。

    刘浓接过楚殇,替大将军断箭。

    稍徐,楚殇归鞘,大将军背靠着旗柱,捋着血须,半眯着眼,吐着血,笑道:“快哉,快哉!”

    刘浓按膝道:“大将军暂且稍待,片刻之后,琴即来。”

    大将军挪了挪坐姿,以脖子靠着旗柱,笑道:“方才,忽闻城上笛声,激越如潮,实乃天外飞音也,王敦毕生未闻此曲,瞻箦可知,此乃何曲?”

    刘浓看了看城头,但见城上旌旗飘飘,伊人却已匿迹,答道:“四面埋伏!”

    “妙哉!!”大将军拍膝大赞,落掌极重,闻声却弱,凝视着只有三指之掌,淡然笑道:“瞻箦,若非庾亮倒戈,胜负难料矣!庾亮此人,难成大器!”说着,摇了摇头,眼神正然,未存不屑,亦未见情绪起伏。

    “然也。”刘浓微微倾身,凝视着大将军之眼,沉声道:“燕雀纵使鸣声清越,引人驻足仰观,然仅能眷早春之柳也!岂若大将军,雄鹰展翅,博击长空,搅风弄云矣!”

    “妙哉,妙哉,瞻箦实乃可心人尔!与君博弈,大快人心矣!”

    大将军眼底暴光,胸膛急促起伏,欲拍掌大赞,嘴角却挤出汩汩鲜血,遂见白袍捧琴而来,便抹了抹嘴角,双掌按于血水中,用力后抵,直抵旗柱,竭尽全力,坐直身子,挺胸掂腹,捋须道:“吾将亡,欲闻曲一阙!”

    刘浓接过琴,见乃直白无华,冷然一笑,横打于膝,问道:“大将军,欲闻何曲?”

    大将军正色道:“四面埋伏!请君一凑,吾愿垂神聆听!”

    “固所愿也,何当请尔!”

    刘浓眉正色危,卸下护手铁甲,缓缓抚过熟悉的烂桐琴,触摸着冰冷的琴弦,凉意渗指入心,闭上了眼,细捕耳际低低嘶喊,沉神于凛肃之风,徐徐开眼,霎那间,星湖之目璀璨跳跃,暴出剑锋如雨散。

    “仙嗡……”

    琴音燎原,暴响于血河之上,飘飞于万众心海。大将军眼底急缩,身子微倾,愈来愈倾,直至最后,不得不捏掌作拳,肘抵腿间铁甲,拳撑下颔,呼吸越来越弱,唯余虎目乍吞缓吐。

    琴音漫原,盘旋于城上城下,须臾,猛然一撩,飙于苍穹,继而,辗转若絮,零零落落飘过青柳,绕过朱亭,荡于江面。江印絮,苇若舟,逆流而上,直抵历阳。

    历阳,血战正烈,厮杀震天,兖州军若猛虎出笼,携摧山倒海之势,贯向钱凤大军。恰于此时,桓温尽起所部向兖州军背后扑来。郗鉴勃然大怒,当即便欲率后阵两千,抵血桓温。殊不知,桓温却顿了一顿,好似听见了风中的琴音一般,眼底急缩暴展,一挥长枪,绕过兖州军,撞向钱凤右翼……

    “仙嗡,嗡……”

    琴音冉展,慢慢升向九天。刘浓神情冷凛如冰山,待蓄势已至其极,泼指如暴豆,冽冽风中似聚了千万冰剑,唰唰唰暴裂疾插,直欲将乾坤寰宇扎个尽穿。俄而,琴音一缓,仿若功成身退,悄悄隐于天边,藏于草芥。

    “嗡,嗡……”

    弱不可闻,渐而无声。

    华亭侯双手按琴弦,面上潮红如血抹,眼中却带着莫名悲伤,将琴递给冉良,伸出双手将对面的大将军缓缓扶正,而后,拾起身侧血盔,扣于首,正了正盔缨,系了系颔巾,扫了扫裙甲,揽手于眉上,重重一揖。

    永昌元年,二月十九,春分,斗指壬,大将军王敦,亡!(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六章 如玉谢安

    微雨淅沥,如牛毛,似花针,将建康城内外静静濯洗。

    燕子剪雨眷廊,扑羽翻飞,低低的盘过抚栏,绕过凭栏人肩头,“嗖”的一声钻入檐上巢,抖落一蓬细雨,飘染青冠。

    刘浓头戴青冠,身披月袍,负手凭栏远望,但见得如丝春雨染红了桃花,滴翠了畔柳,描青了山峰,绘绿了秧畦。此雨足足下了数日,初时暴雨滂沱,渐而细润,已将城外血迹尽掩。

    大战始毕,刘浓收笼降军,因身为州刺史,且率军而来尚未蒙宣召,故屯大军于城外。司马睿虽卧榻难起,亦知事态刻不容缓,遂诏太子司马绍监国。司马绍当即夜召百官,终宵达旦商讨表惩诸事。次日,八百里烽骑冒雨狂驰,奔向四面八方,招令诸部罢止兵戈,静待王命。是日,恰逢朱焘入江州会盟三军的烽信传至建康,令刘浓长长舒出一口气。

    表书即下:功彰兖州刺史郗鉴,封高平侯,迁车骑将军,都督青、徐、兖三州军事,开府仪同三司,镇合肥;功彰柴桑侯陶侃,进号征南将军,都督交、广、江三州军事,加散骑常侍,镇武昌;功彰镇西将军刘浓,表成都侯,位列五侯,都督豫州军事,假节;功彰镇南将军朱焘,都督荆、益二州军事,表曲阳侯;功彰镇北将军谢奕,领徐州刺史,表东迁县侯;功彰历阳郡守袁耽,进青州刺史,表红阳侯。尚有谢裒、陆玩、谢鲲以及丧亡于此役的刘隗、周顗等人也亦一一论彰。

    惩表未下,因荆、湘、历三地战事尚未传来。唯有桓温与庾亮例外,驸马都尉领命而不前,沿江两岸早已尽知,司马绍即便有心扶持,亦难抗大局,只得命烽骑申饬桓温,令其即刻持正,如若不然,一并论罪!至于庾亮,朝中衮衮诸公对此人争得面红耳赤,论功论罪皆难言书,司马绍左右思之,令其北入梁州,为巴东郡守!此命一下,百官面面相窥,巴东乃甘卓镇之,且直面刘胡、氐成,庾亮若前往,吉凶难料!

    刘浓论功居首,彰表却居三,况且,成都侯虽乃五列侯,然司马睿昔日即有言,杀王敦者,莫论何人表五千户侯,而若非刘浓辗转数千里、力挽狂澜,大将军已然功成。为此,诸公少不得一翻唇枪舌剑,奈何刘浓族望方起,且太过年少,是故,纪瞻等人只得退而求其次,彰五列侯,为开府做绸缪。

    因此,司马绍等人唯恐城下大军哗然,复行权宜之计,令纪瞻夜访刘浓于城郊,着成都侯上表为诸将请功。刘浓对此表彰未有异议,当即上表,且附带豫州各部,为豫州将士正名。且有一议,豫州贫瘠难以抗胡,故而,理当将王敦屯于石头城之粮草辎重尽数携走,而此番大战豫州有损,是故,当择降军整补。纪瞻神情了然,匆匆入城,半日即返,允准!

    遂后,历阳战事传来,钱凤不敌三军夹击,欲引军入合肥,为郗鉴截之半道,阵斩!建康危势已解,纪瞻与陆玩即劝刘浓引军回豫州,刘浓早已等得不耐,当即便令荀灌娘引步、骑北回,共计骑军万四,步卒七千,其间一万余,乃成都侯择降军之精锐,其余降卒经谢奕彻察,着其清白者归入建康镇北军。且因石头城粮草辎重过多,因而,不得不存孔蓁一部,以待巨舟往返。

    诸事已毕,刘浓站在昔年旧院,孑然凭栏,入目之景,状若烟雨蒙兮松烟画,令人迷足而忘返,心中却并非如此,思念上蔡而忧心豫州,暗忖:‘兖州军即已入徐州,石勒此时定知虚实,势必入侵兖州,且定将入豫州!灌娘先行率骑北回,镇许昌,当可制其突入颍川。曲平与罗环引万余步、骑护辎重入上蔡,待入汝阴郡即兵分两路,随后共镇雍丘,亦可堵其来势!’心中微松之际,转念间,又思及华亭,一对儿女出生已有数月,却未得一见,情不自禁的一声轻叹:“三尺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妙哉!!”

    朗朗赞声穿雨来,璇即,谢奕掌着桐油镫跨入院门,站在天井中,抬首看向刘浓,笑道:“瞻箦心怀日月,视名利若阿堵,吾辈当习矣!”说着,一撩袍摆,快步转梯而上,边走边道:“近几日,诸事繁忙,难以脱身,今日微雨润袖,你我理当把盏叙怀,牛车已备好,苇席已净扫,暨待君履!”

    好友前来,刘浓胸怀豁然开朗,当即把袖一卷,快步迎上,待至楼梯口,揽袖于眉,慢慢一揖,微笑道:“正欲入城寻无奕,殊不知无奕却自来。若不嫌此院简陋,莫若就地摆案,徐饮清风共畅怀。”

    谢奕把镫一收,抖了抖袍摆雨迹,看了看雨中小院,笑道:“瞻箦每临建康,必入此院,实乃念旧之人矣!此院甚好,处清溪之畔,小桥竹林半掩,恰若一画矣。然,今日乃谢奕之请,莫非镇西将军、成都侯嫌弃谢奕乎?”说着,挑了挑眉。

    “东迁侯,此言差矣!”刘浓故作面正色危,抖了抖袖,慢条斯理的一揖。

    “哈,哈哈……”谢奕扛不住,放声长笑,刘浓亦跟着大笑。皆乃少年英豪意气风发,赫得梁上燕子吱吱乱叫。

    随后,兄弟俩勾肩搭背踏上牛车,驶入雨帘中。待至竹林道口军营,孔蓁头戴竹笠,身披铁甲,外罩蓑衣,引着一队白骑,打马而来,刘浓挑开边帘,笑道:“暂且歇营,不必跟随。”

    孔蓁眨了眨眼睛,想了一想,却道:“往日来时,孔蓁未曾细观建康,今日蒙雨,想必与他日不同。”言罢,倒提长枪,微微垂首。

    “罢了,一道随往。”

    刘浓放下帘,冲着谢奕笑了笑,光阴荏苒,数载逝去,两人各自身系万千人,再非昔日,可芒鞋独行。谢奕背靠车壁,懒懒抱臂,淡然一笑:“昔日红楼逢颠,谢奕便知瞻箦乃人中英杰尔!近日,来访瞻箦者,想必如过江之鲫!”言外有音,略带调侃。

    刘浓微微一笑,转走话题,与谢奕道及褚裒与袁耽。自从战败王敦,勒军城下,拜帖与登门者即如雪散,其间意味微妙而难言,刘浓意不在此,便以礼相待,毋言其它。待荀娘子携军北回,小院方才回复静澜。

    少倾,车入建康城,来往牛车见得白骑护随,纷纷避于一旁,数日前那场大战,建康里巷皆知镇西将军府帐下白袍,挡者披靡,所向无敌!况乎,而今之成都侯,外控大军假节豫州,内拥朝堂诸方好友尊长,气象已然森严。

    白骑逐流,漫过朱雀桥,浸入乌衣巷。

    “美鹤,美鹤……”

    车尚未停稳,帘外即传来清脆的唤声,刘浓蓦然一笑,与谢奕对了下眼神,谢奕挤了挤眉,一时兴起,伸手按住刘浓,随后挑开帘,一步踏出,看着自榕树下奔来的小谢安,耸了耸肩,双后一摊,无奈道:“安石,瞻箦未至!”

    闻言,小谢安木屐一顿,继而,黑漆漆的大眼睛,咕噜噜一阵转,负手于背后,踏着小木屐,一步步走来,边走边道:“白袍即来,美鹤定至,阿兄休得诓我,莫非当谢安乃三岁孩童乎!”

    “哈哈……”

    谢奕朗朗一笑,跳下车来,欲揉揉小谢安的脑袋,殊不知小谢安早有防范,扭头避过,便欲喝斥,却见刘浓踏帘而出。成都侯脸上洋满笑意,定定的看了小谢安数息,跃下牛车,也不顾地上雨水,蹲下身来,理了理小谢安的冠带,笑问:“安石,近来可好?”

    “好……美鹤可好……哎,哎哎,放,放……”

    小谢安目亮如星,气态沉稳,正欲向刘浓行礼。焉知,刘浓近来思念儿女,见得粉妆玉琢的小谢安,顿时情怀勃发,当即一把将小谢安抱起来,以单臂环围,托着小谢安的屁股,缓缓走向院内。小谢安神情精彩万分,脸蛋涨得通红,身子扭来扭去,嘴里则胡乱的嚷着。

    “哈哈……”谢奕大笑,笑得前仰后俯。

    “噗嗤……”

    孔蓁娇笑,一干静侯于树下的婢女们脚碰脚,掩嘴偷笑,门随不敢笑,竭力死忍。小谢安眼泪汪汪,却暗觉刘浓怀抱又暖又软,身子慢慢放松,轻声道:“美鹤,君未改矣!”

    “哦……”刘浓微微一笑,柔声道:“在安石眼中,刘浓乃何人矣?”

    小谢安眼睛一转,嘴巴一嘟,附耳道:“阿父与族伯皆言,美鹤或将有变,唯阿兄与谢安心知,莫论身居何处,美鹤即乃美鹤。”

    “知刘浓者,安石也!”刘浓心中柔软,搂着小谢安的手紧了紧,托了托他的屁股。

    小谢安眉头紧皱,挣扎了两下,嘟嚷道:“知也知也,且放谢安也!此举,此举,有失礼仪……”

    此时,众人已入院,刘浓见小谢安都快哭了,心中莫名一阵畅快,把小谢安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与谢奕并肩而行。待入中庭,得知谢裒与谢鲲俱在,便欲入内拜见。莫论身处何位,若非谢氏鼎力扶持,焉有今日,刘浓不敢托大。

    谢奕笑道:“阿父与族伯尚在见客,想必一时难闲,稍后再来见过便是。”说着,瞥了瞥小谢安。

    小谢安脸上蓦然一红,勾着刘浓的手便往内院走,眼角余光却东瞅瞅、西瞅瞅,好似深怕为人撞见。

    “安石,安石……”

    恰于此时,廊角转来脆嫩悦耳的呼唤声,小谢安脚步一顿,愣愣的看向刘浓,神情扭捏。刘浓寻声而望,只见朱红长廊中奔来一个小小女郎,手中拽着一枚小纸莺,约模四五岁,面目极其精致,明眸皓齿,修眉联娟,待长成时,必乃绝色美人。

    小小女郎见了刘浓,有些怯,退后一步,眸子里闪满疑惑。继而,鼓起勇气,怯怯的走到小谢安身旁,轻声道:“安石,待雨歇,放纸莺,可好?”

    小谢安大窘,拧着眉,红着脸,仰着头,淡然道:“谢安不放纸莺,谢安欲习兵书!”

    刘浓看了一眼小谢安神态,顿时恍然大悟,谢氏最喜与人自幼联姻,此女必乃小谢安日后眷属,心中了然,面上神情却不改,遂问谢奕:“此乃谁家女郎?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当如是也!”(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七章 初识道韫

    微雨飘摇,红檐飞燕。

    刘浓牵着小谢安置身于檐下,小小女郎见小谢安神情不对,故而,微仰着雪嫩小脸蛋,怯怯的看着刘浓,心中则奇:‘安石,安石好似有些怕他,他乃何人……’

    谢奕目睹二小,微微一笑,对刘浓道:“莫问,与君来处一致!”说着,微作侧身,引刘浓入内院。

    来处一致……刘浓稍稍一愣,心思百转即明,看了眼小小女郎,眉宇间与刘耽确有几分相似。小小女郎见他盯着自己看,心中更怯,赶紧往小谢安身后缩了一缩,扯了扯他的衣袖。

    小谢安觉察到了,挺了挺小胸膛,淡然道:“此乃吾之好友,刘瞻箦,此乃,此乃……”说着,说着,脸慢慢红了。

    小女孩眸子一转,接口道:“吾乃令姜。”

    “刘氏姝媛,小令姜。”

    往事已往,刘浓淡然一笑,随谢奕走向内院。小谢安瞅了眼小女孩,默然一叹,卷起袖子紧随刘浓身后。小女孩嘟了嘟嘴,扯着小纸莺,引着几个女婢亦步亦趋。

    一群人将将转廊而去,另一头走出了谢裒、谢鲲、刘耽。三人看着刘浓等人消失的方向,默然不语。半晌,刘耽神情好似一松,朝着谢鲲、谢裒深深一揖:“多谢。”

    谢鲲回了一礼,摸着腰间酒壶,懒懒笑道:“何需言谢,成都侯浑玉透彻,想必已忘旧事!”

    谢裒道:“大兄所言甚是,瞻箦实乃玉君尔,陈年往事何需提。刘敬道既有意,稍后,不妨一同前往,对席共聚。”

    院内有草亭一方,外挂湘妃帘,内铺白苇席,中置矮案数张。萝裙层荡,十余婢女托着木盘忙碌于其中,往案上置着各色美食。中有一姝,梳着堕马髻,身袭花萝对襟襦裙,见得谢奕与刘浓进来,忙撤了婢女,款款迎上前来,万福道:“谢氏阮容,见过刘郎君。”

    刘浓还礼道:“刘浓,见过。”

    谢奕挥手笑道:“见来见去恁多礼!”说着,把着刘浓的手臂,行向亭中,遂想起一事,又对身后阮容道:“瞻箦难得南回,且将絮儿引来。”

    “哎。”阮容脆声而应,敛步离去。

    谢奕与刘浓对座于案,小谢安大大咧咧的坐于刘浓身侧。小令姜虽有些怕刘浓,却壮着胆子,抓着小裙摆走入亭中,跪坐于小谢安身侧,见案上置有青果,眸子一亮,捉起一枚,递给小谢安,脆声道:“安石,且食。”她知道,小谢安最喜食青果。

    而此,确乃小谢安软肋,当即捉住青果便欲啃,转眼却见刘浓面带诡异笑意,顿时涩恼难耐,便把青果重重的置放于案,仰首道:“至今而始,吾不食青果。”

    小令姜委屈了,嘴巴一撇,睫毛上挂了两颗小珍珠。

    刘浓心知谢安乃是个小大人,便不再逗他,转走目光,四下打量雨景,但见微雨茫茫,徐浸画园,时有清风携来,扑面浅凉,暗觉身心皆松,遂放松身子,背抵亭柱,微微歪身,一转头,却见谢奕也是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知。谢奕身子一歪,趴在亭栏上,头抵手臂,目遂雨润青石,轻声道:“瞻箦曾记昔日,月下言石乎?”

    刘浓目注雨打芭蕉,嘴角微裂,笑道:“岂会忘却,转眼已是数载。”

    谢奕笑道:“浮雨入水即乃湖,观江湖之浩瀚,载道以神远。你我皆乃湖中游石,历经打磨而内固。是故,谢奕有一言,告知于瞻箦。”

    此时,小谢安棒着青铜盏,与小令姜一道奔至屋檐下,将酒盏置放水阶,静待屋檐滴水,珠滚酒盏。

    闻听谢奕之言,刘浓心中了然,神情慢淡,看着檐下二小,笑道:“无奕,但讲无妨。”

    谢奕翻了个身,背靠亭栏,脖子枕着栏梗,挑眉道:“君今非昔比,沛郡刘氏意欲与君谐和,此事原本与谢奕不相干。然,谢奕左右思之,本欲与君言:瞻箦处豫州,沛郡乃繁庶之地,昔日祖豫州亦多赖刘氏扶援。而今,不愿言此,唯作一言:棱石初入湖,峥嵘尽角,待内固其坚,所行当有不同。”言至此处,转首看向刘浓,目光如炯。

    刘浓淡然视之,心中却感概莫名,江湖确乃磨人之地,短短数载,若与昔日相较,谢奕已然判若两人,神蕴虽不改,却藏锋于内。便如他所言,昔年之争已若斗草,岂可挂怀。此举,即若登山,方临山脚时,或于犬争路,待临林中时,当于虎比威,暨登峰于颠时,当啸咤风云,岂会再眷顾山下之犬?!

    心若怀天下,日月常顶悬,即乃此解!当下,刘浓裂嘴一笑,朝着谢奕一揖:“无奕,刘浓乃何人,君莫非不知?些许往事,早已烟散矣!”

    “哈哈……”

    谢奕展眉大笑,双腿一伸,抓过案上两枚青果,懒懒的靠着栏,抛给刘浓一枚,自食一枚,咬得嘎崩嘎崩响,嘴里囫囵有声:“待得诸事毕罢,谢奕即引镇北军入徐州,与君东西作角,共逐北胡!”

    刘浓啃了一口青果,细细一嚼,苦中存甘,慢慢回味,渗人脾神,怪道乎,小谢安如此喜食,当即三两口嚼了个精光,拍了拍手,笑道:“荆州想必已安,暨待北舟南回,刘浓即入豫州,稍事安顿后,尚将南回,若来得及,尚请无奕来一趟华亭。”

    “哦……”谢奕眉头一挑,饶有兴致的打量刘浓,继而,心中豁然一亮,扬眉笑道:“然也,桥氏女郎情缚瞻箦,冒风雨,千里北随,实乃举世罕见矣,如斯美人,瞻箦切莫相负!”言至此处一顿,蓦然想起一事,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夫君……”

    “阿父,阿父……”

    便在此时,阮容抱着小道韫转廊而来,小道韫虽已习语,却尚不会走路,谢奕一把接过女儿,狠狠的亲了一口,指着刘浓,笑道:“絮儿,汝且度之,此乃何人?”

    小道韫眸子转啊转,把刘浓细细一阵看,嫩声嫩气地道:“乃,乃,小阿兄之阿父。”

    “咦,絮儿如何得知!”这下,谢奕与阮容齐惊,刘浓看着小儿媳,微笑不语。

    小谢安也跑了过来,往小道韫面前一站,背着手,老气横秋地道:“非也,非也,絮儿有误也!此乃吾之好友,华亭美鹤,并非甚小阿兄之阿父也!絮儿之阿兄乃何人也?阿兄之阿父又乃何人也?此人非彼人也,切莫混淆也……”绕来绕去,将亭中一干人绕得头晕。奈何小道韫聪慧异常,任他如何绕,也不为所动,点着嫩嫩的小下巴,认真地道:“小阿兄,之阿父!”

    小谢安无奈,眉头一皱,把手一摊。

    “安石,速来,天珠将满!”小令姜在屋檐下挥手召唤,顿时为小谢安解了围,小谢安拔腿便跑,边跑边道:“了得,了得,谢氏麒麟女,当乃絮儿矣!”

    “絮儿,来……”

    刘浓初见小道韫即喜,向她伸出了手。焉知,小道韫却眸子一转,小脑袋一歪,靠着阿父的肩,软声道:“阿父,絮儿不与他抱……”

    谢奕笑道:“为何不与?”

    小道韫飞快的溜了一眼刘浓,趴在阿父肩上,轻声道:“絮儿不识得他。”

    阮容见刘浓神情略呈尴尬,忍住笑意,跪在谢奕身侧,柔声哄道:“絮儿乖,絮儿可知,絮儿之名即乃刘世伯所起,刘世伯即将远行千里,特地来看絮儿。絮儿乃会稽名嫒,岂可不知礼仪。”

    小道韫道:“若,若是如此,当,当有见面礼!絮儿,絮儿当日也赠了礼。”她想起了雪中见白袍,赏雪一盅之事。

    “啊……”谢奕与阮容面面相窥,阮容脸上唰地一下红透,嗔道:“絮儿,身为会稽名嫒,岂可,岂可如此……”

    “无妨,吾恰得一物,愿赠道韫。”刘浓起先怔了一怔,继而,心怀大开,暗觉谢道韫果乃奇女子也,尚未及岁,便已如此聪慧伶俐,若待长成,将如何了得!暗中极其期待,当即便唤过一名谢氏随从,低低一阵耳语。

    随从去得极快,不多时孔秦便来,怀抱一物,女都尉贯持长枪,抱着那物,小心翼翼的,步伐亦落得轻轻。刘浓接过物什,慢慢揭开锦囊,凸现直白无华妖娆的琴身,笑道:“此物,乃直白无华,文姬曾持之,今日且赠于道韫。”

    “哇哦……”小道韫见琴即喜,眸子泛起涟漪,欲从其父肩上窜下来,摸摸那曲水流转的琴身。

    谢奕将小道韫放下来,让她摸着琴,笑道:“此物乃瞻箦旧琴,今日复见,教人恍忆昔载。”

    刘浓默然一笑。

    “嗡……”小道韫挑了下琴弦,闻听声响,眸子一颤。继而,伸出手指,又挑了一下,而后,格格笑起来。

    “遍植芭蕉待枯技,琉璃细雨闻琴声……”

    这时,院外传来爽朗的笑声,谢裒与谢鲲联袂而至。当下,阮容抱着小道韫朝刘浓谢礼,随后命人将琴好生收藏,而此即乃文定。

    谢鲲慢行于前,朝着刘浓点了点头,以谢昔日救命之恩。谢裒身为师长,见得佳徒,胸怀大畅,对刘浓好生赞赏了一番。其后,谢鲲与谢奕对了下眼神,心中了然,当即便命人请来刘耽。稍徐,随从引来刘耽,却告知有贵客来访,谢裒与谢鲲俱去,临走时,叫走了谢奕。院中,独留二刘与二小。

    事隔数载,相逢于雨亭,刘耽站在亭外,刘浓身处亭中。刘浓眼睛微眯,刘耽神情恬淡。须臾,小令姜玩累了泼水珠,一头扑入阿父怀中,指着刘浓,格格笑道:“阿父,此乃刘瞻箦。”

    刘耽抱着小令姜,朝刘浓微微含首。

    刘浓品了一口茶,缓缓搁于案上,淡然笑道:“刘郡守若归沛郡,可代刘浓向尊长问好。”

    闻言,刘耽暗暗喘出一口气,此番江南变故,他虽暗中亦曾出力,奈何,族中不少子弟皆效力于王敦,刘熏即在其内。是故,此番沛郡刘氏尚不若澎城刘氏,若是再于吴县刘氏交恶,得不偿失。况乎,沛郡处豫州,族中有意,若豫州可安,何需与人争逐……(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章 羽丰回哺

    雨渐歇,空蒙浮白。

    刘浓作别谢府,谢裒、谢鲲、刘耽送至院门口,谢奕抱着小道韫行至榕树下,小道韫得了焦尾琴,爱屋及乌之下,嫩嫩的唤了声世叔。小谢安一路与刘浓并肩而行,见刘浓踏上牛车,下意识的将袍摆一撩,便欲往上窜。

    成都侯闻听木屐声,回过头来,不顾仪态,蹲于车辕上,笑道:“安石,擅攻者必动于九天之上,擅守者必隐于九地之下,《吴子》、《孙子》皆乃行兵于势,乃道行于术。安石若欲窥势于观火,尚需修习《六韬》,动静佐证《尉缭》,方可捕真!”

    “谢安知也,择日谢安便起程至华亭,君几时归来?”小谢安木屐一顿,仰着小玉冠,怔怔的看着刘浓,神情极其不舍,近年来,他在修习兵书,意欲与刘浓比肩,共逐北胡。

    众论后辈小郎君,刘浓最喜小谢安,非是别因,实乃小谢安内外浑彻若芝兰玉树,远观不食烟火,近察似玉堆琢,令人望之则喜,当下,微笑的看着小谢安,心中也有几分不舍,稍稍一想,柔声道:“天下若棋盘,行兵若博奕,然安石需知,其间之重,在于“博”也。行棋者,必身陷于棋,投子于棋,即乃投身于棋、化为棋,因时而动,潜势而随。若欲壁上观,作操棋者,必败于棋矣!”

    小谢安想了一想,负手道:“然也,赢赵括知百家而弄兵,愧败于此,即乃作操棋者也!谢安岂会习他,谢安愿作投棋者,与君同尔!”顿了一顿,又道:“美鹤,待谢安习有所成之日,可否……可否入上蔡?”说着,脸上微红,眼中却带希冀。

    刘浓看了一眼阶上的谢裒等人,再瞥了瞥榕树下面带微笑的谢奕,见众人神情坦然而但笑不语,心知此事定乃小谢安自己的主意,小谢安已八岁了,再有四五载即可入各府历练,当即便跳下车辕,眯着眼凝视小谢安。

    小谢安并不情怯,正了正顶上小玉冠,扫了扫身上小月袍,挽起袖子,揽手于眉,沉沉一揖,淡然道:“谢安已有九岁,暨待几载,若可堪成都侯之眼,尚请成都侯不弃。”揖而不起。

    分明八岁,却言九岁,小谢安迫不及待呀!刘浓心中好笑,神情却浑然不改,待得数息未作声,见小谢安作揖的尾指轻颤,知其必然忐忑,便问:“江南蒙雨极美,北地荒烟千里,安石可知?”

    小谢安收了揖礼,定定的看着刘浓,正色道:“谢安知也,常闻人言洛阳柳,堆烟十里,潋滟千倾,真君子当逞丈夫意,复旧时之观也!”言至此处,一顿,挑了挑眉,补道:“谢安,不习尚兄。”

    刘浓心中一乐,笑道:“何不从无奕?”

    小谢安瞅了一眼抱女儿的谢奕,撇了撇嘴,冷声道:“阿兄目中无人也,吾将与美鹤比肩,不与阿兄同。”

    刘浓微微一笑。

    谢奕挤了挤眉,抱着小道韫耸了耸肩,在其心中,小谢安永远乃三岁孩童,故而,溺爱多过妙赏。

    半晌,刘浓笑道:“甚好,洛阳之柳已衰,然刘浓必将复之。暨待来日,愿托洛阳于安石。”言罢,朝着阶上的谢裒等人一揖,至此一言,谢、刘两氏亲密更胜一筹。昔日,乃谢氏扶持刘浓,而今,则乃刘浓反哺于谢氏。

    其间意,醇厚而微妙,各自心照不宣。刘浓跨上牛车,正欲闭帘,却见刘耽朝着自己一揖,当下,淡然一笑,含了含首。

    雨后青石巷,清新而安澜,车轱辘辗过滴翠石板,浅浅留下一行痕迹,刘浓坐于车中,背靠车壁阖眼假寐,心思沉静如海,隐有暗流搅动,恰若如今之建康。王敦已亡,军府四分五裂,散落各方;司马睿将亡,经此一役,司马氏之衰弱,众所周知;昔日旧局乃王萧平峙谢袁,而今已于不知不觉中,化为三方。其一,当以郗鉴、纪瞻为首,拱卫晋室;其二,则乃谢氏为首,力掌朝堂,重拾王氏旧日峥嵘;其三,便乃游离于两者之间者,譬如陶侃,譬如朱焘,譬如自己……

    唉,我意不在此矣……

    思及此处,刘浓坦然一笑,莫论局势何如,但持己心则可。揉了揉眉心,挑开边帘,让清风吹进来,扫拂眉间,抚平心境,神情却更为坚毅,暨待北舟南归,便行北回。

    目光淡然,随景而走,此乃乌衣巷,两侧遍植榕树,笔直修长,若剑挺耸。此时雨后方歇,彤日显影,静下心来时,便隐约听闻,有春莺出巢,扑扇于枝头,鸣声清脆,宛若滴响于心中,令人神形俱醉,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敲击着窗棱,轻轻相合。

    蓦然间,目光一滞。

    华榕苍翠,早莺嫩黄,有子孤立于树下,正仰首观莺,其人头戴青玉冠,身披乌墨纱,手里捉着尺半长毫,脚上踩着浑白木屐。恰逢风来,撩起袍角,纹展波荡,孑然若仙。

    树下,人观莺,车中,人观人,各作一画,各入画中。稍徐,树下人好似有所察,徐徐侧身,望向巷中,卧蚕眉微微一扬,倒捉长毫,阔步行来,木屐踏得啪啪响。

    刘浓把帘一闭,挑帘而出,将将出帘,即闻人言:“成都侯,别来无恙?”

    微微一怔。

    须臾,刘浓默然一笑,跳下车辕,揖道:“逸少,别来无恙。”

    王羲之止步于丈外,单手负于背后,笑道:“方才,王羲之练字于院中,雨晴,忽闻莺鸣,其声嘤脆,引人心足。是故,欲命人摆案于门前,观其舞,习其魂。”言至此处,洒然一笑,挥笔道:“昔日,门前来客不绝,故而黄莺不鸣。如今,冷雨洒青巷,竟得啼声湛静!得也,失也,其妙,不可言矣。成都侯,以为然否?”

    刘浓笑道:“逸少所言甚是,轻云蔽月,与月而言,落得清净。流风回雪,与雪而言,不过徒生辗转尔!”

    “妙哉!!”

    王羲之眉梢飞扬,浑不以王氏而今之势而忧,抖了抖尺半长毫,踏前一步,笑道:“但闻今日之言,便知瞻箦旧志未改。瞻箦而今已封侯,腰悬带血刀,即若轻云流风,你我各自持已,各得其所。”说着,想起一事,遂看了看巷中那一长窜白袍,懒懒笑道:“瞻箦流巷而过,王羲之驻足观莺,莫若就此别过,各入来处。何如?”

    “理当如此,别过。”

    “别过。”

    二人对揖作别,一者辗巷而走,一者卷袖观莺,动静入画,却因各自不同,背向而行。刘浓心中静然,命车夫前往纪瞻府,既已作决,尚需与各位尊长辞别,况乎,尚得入卫氏一趟,待归时,势必已然顶月。

    车队流出乌衣巷,直奔朱雀桥,将至桥头,却见对面行来一窜华丽的牛车,刘浓剑眉微皱,命车夫避于一旁,放下了边帘。对面辕上的车夫见了白袍,蓦然一惊,便欲扭头回禀,但见白袍已分流,且牛车已至桥心,便只能驱车而过。

    刘浓坐于车中,轻轻抹过颤抖的左手,待车轱辘辗地声远去,命车夫速走。

    背向车队渐入乌衣巷,因雨方歇,是故车内微闷,侍墨卷开帘,欲让清风透进来,转首之间,看见白袍之尾,眸子一滞,颤声道:“刘,刘郎君……”

    刘浓入纪瞻府,恰逢纪瞻与蔡谟等人皆在,正行商议密事。刘浓稍作停留,即告辞离去。纪瞻未允,引刘浓入静室,二人对座于案。刘浓默然烹茶,纪瞻娓娓叙言,意欲劝刘浓趁势入江南。刘浓心怀感激,朝着纪瞻大礼稽拜,婉拒。纪瞻无奈,遂后,左右思之,而今王敦已亡,大江已开,便与刘浓细细一番谋划。

    足足一个时辰,纪瞻方才容刘浓离去,并且送至道口。

    刘浓来到周顗府,内中遍布白帆,悲声一片。王敦虽亡,周顗却未能逃过宿命,亡于王敦刀下。虽未留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然,酒量如海的周伯仁终究去矣,且因周顗向来清淡、不近人情,故而家徒四壁,徒留一干儿女,痛悲春风。

    汝南周氏,八成已亡于刘曜,两成即存此院中,粗粗一看,不过寥寥十余人。刘浓感伤莫名,因时紧迫,便未予避人,对其子周闵言,暨待服丧毕,若愿出仕,可北入汝南。

    遂后,刘浓来至卫氏,弄巷森森,微凉渗人。卫氏已衰,唯老槐依旧挺立。门随见白袍涌来,神情初惊后喜,当即窜入院中。稍后,中门大开,卫协领着一干族人迎于门口。

    刘浓未予托大,早已下车,负手立于檐下,仰望旧日盛槐。待见了卫协,亲密未减,相携入内。

    卫夫人颜色未改,得知刘浓前来,并未恭迎,领着庾文君于后院论赋画与书法。卫协与庾文君已有子女,长子已有七岁,幼女三岁,颇得卫夫人喜爱,一并于后院闻听教诲。

    刘浓自入后院拜见卫夫人,见其神情微寒,心中不以为意,卫夫人即乃卫夫人,傲骨天生,岂会因时而改。

    庾文君看着气象已具的成都侯,心中恻然,近些年,庾氏一落千丈,连卫氏亦有不如,而今族兄虽得保身,然即将奔赴巴东险地,若族兄有失,庾氏即亡也!转念又思,族兄言,成都侯乃庾氏大敌,若,若其……想着,想着,愁肠百结,螓首微垂。

    刘浓见庾文君亦在,神情微微一愣,继而,见其一双儿女怯怯的,好奇的看着自己,心中愈发笃定。当即,默然跪坐于卫夫人案前,长长一稽,朗声道:“刘浓,见过尊长。”(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九章 镇西北归

    院外有青松,院中植芭蕉。

    雨露凝珠密布青松,爬满蕉叶,状若颗颗晶莹泪滴。院内极静,庾文君拉过指抹蕉叶的女儿,意欲退却。卫夫人细眉一挑,以眼神制止。刘浓视而未见,眼观鼻、鼻观心。

    卫夫人见刘浓恭谨一如往昔,神情微微一缓,端手于腰间,还了一礼。遂后,目光逼视刘浓,问及来意。

    刘浓未予避让,微微一笑,道明其意,如今卫氏日衰,一干子弟大多皆已及冠,却赋闲于族中,非乃蓄养名望,而乃无人拔擢,即便有出仕者,譬如卫协,也仅为大司徒府书画掾,处可有可无之间!长此以往,河东卫氏,就此没落。是故,成都侯意欲拔擢卫协等人,入豫州镇西将军府。

    卫夫人乃何等人也,稍作盘桓,即明内中之意,豫州乃北地,与胡人毗邻,故而坞堡林立,暂且不言安危,若欲有所建树,居江夏之卫氏必然北迁,是故,冷声道:“吾虽居江南,却知北地烽烟狼迹,若入豫州,卫氏必亡。”

    刘浓坦然一笑,淡声道:“尊长所言甚是,北地确乃烽烟不绝。然,尊长可知,不日,侨居襄阳之颍川旧族,即将北回。”

    卫夫人心中蓦然一惊,紧了紧腰间手,情不自禁地问道:“皆有何人?”

    未问真假,却问何人,因卫夫人自知,刘浓向来骄傲,岂会以此事诓人。刘浓微笑道:“大族者,有颍川荀氏、陈氏、钟氏,尚有寒庶十余。尊长且思之,而今大江已开,南北可通。刘胡尚陷乱于内,石胡亦然……”言至此处一顿,淡然道:“以往刘浓至而未言,今日复来,实为应昔年之诺也!若尊长信不过刘浓,愿请卫氏暂且静观!”言罢,淡淡一礼,按膝而起,意欲转身离去。

    “且慢!”

    卫夫人细眉紧皱,十指交缠来去,昔年,卫氏慢了一步,未能入江南而侨居江夏,荆、江二州虽毗邻江南,然毕竟尚隔大江,故而,若言安危,实于淮南等地相差无几。况且,因王敦锁江纳士,是故,二州世家林立,争相圈地,冲突时起。诸此种种,卫氏已乃日落西山,唯余薄纱一片。如今虽已开江,奈何江南已然人满为患,若欲复振卫氏,别无它途,唯有北赴。

    少倾,卫夫人心思百转,理清了头绪,深深的看着泰然自威的成都侯,心中默然一叹:‘昔日玉童,而今羽翼已丰矣,其人坐拥大军,内傍诸公,虽身处朝堂之外,其言行,已可至江东。罢罢罢,卫氏不可亡矣!’思及此处,暗一咬牙,冷然道:“卫氏已衰,江夏族人不过三千,若从五成,成都侯当以何如?”

    刘浓道:“昔年,世叔与卫氏待刘浓情重如山。如今,刘浓乃应诺而至,纵然卫氏仅从一人,刘浓势必托以重任。然,刘浓有言在先,不习诗书、经世者,胸中无物者,且恕刘浓不授!”

    闻听此言,卫夫人心中反倒一松,当下便作决,请刘浓先行,而自己择日便将亲入江夏,而后,即遣子弟携族人赶赴上蔡。正事已毕,刘浓想起一事,复提及荥阳李矩。殊不知,卫夫人闻李矩之名,顿时冷面雪寒,对李矩嗤之以鼻。刘浓暗度,其间恐有内情,然事关斯人内事,遂不便多言。

    稍事停留片刻,即作别离去,临走时,与卫协言及山莺儿当年旧事。此一时而彼一时,如今卫氏依赖于刘浓,卫协只得将陈年往事道来。

    此事极密,仅数人知晓,原来,自卫玠亡后,河内山氏见卫氏一日不如一日,便借故将山莺儿接回山氏,欲令其改嫁。其后,山氏因事得罪了王含,阖族即危,便将山莺儿赠于王含为姬。山莺儿羞怒无比,欲服毒而亡,即为王含撞破。遂后,王含嫌山莺儿诲气,便将其遣回山氏。彼时,山莺儿因思念卫玠,已然病入膏荒,是故,方有昔年在钱塘,与刘浓隔墙一晤。

    而后,山莺儿临死之时,不肯入土,焚身亡故,且命织素捧陶瓮入江南,寻刘浓。焉知,其弟山遐却哄骗了织素,带着织素来建康,且将织素与山莺儿扔于卫氏门前,即返身离去。卫夫人唯恐丑闻外扬,便将织素锁于柴房。

    卫协将事缓缓道毕,神情不胜唏嘘。刘浓面色铁寒,心中隐隐作痛,深深吐出一口气,轻描淡写的将织素被卫氏众随蹂辱之事道出。卫协闻知,赫然大惊。刘浓未再停留,蹬上牛车,徐徐转身,对卫协道:“君子,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若仅修身养性,乃独善自身尔。卫氏若欲延续数百年门楣,理当励精图治。”言罢,钻入车帘中。

    牛车已然远去,卫协犹怔于微风中,稍徐,蓦然一回首,却见卫夫人端手立于盛槐下。

    遂后,卫氏杖毙数人。

    车轮滚滚,坐于车中的刘浓心潮起伏难平,时而思及山莺儿,倏而莫名一阵心慌,暗自吸了好几口气,亦未能镇之以静,遂将边帘挑开,仰望帘外余日。

    雨后落日,格外柔艳,漫铺建康城,若纱荡漾。帘外清风悄然袭来,拂面微寒,观此媚日,临此凉风,心海渐静。待至城东郊,将将钻入竹林清溪,即见一辆华丽的牛车停靠于溪畔,车旁站着的婢女搭眉掂足,不时东张西望,见了白骑,神情豁然一喜,提着裙摆奔上前来。

    刘浓微微一笑。

    婢女嘴角一弯,提着裙摆弯身万福,柔声道:“著雪,见过成都侯。”

    刘浓隔着车窗,笑道:“何需多礼,吾与汝家娘子乃至交,唤刘郎君则可。”说着,伸出手。

    “哎……”著雪脆脆的应了一声,随后,抬首见刘浓伸手出窗,愣了一愣,继而,面上唰的一下红透了,脚磨着脚,轻声道:“刘,刘郎君,著雪,著雪未持小娘子之信,著雪,著雪……”

    “嗯……”刘浓剑眉一皱。

    著雪睫毛疾颤,愈发羞涩了,半晌,十指互捏,镇了镇神,低首敛眉,不敢看刘浓,颤声喃道:“著雪来此,仅,仅想问问,刘,刘郎君,尚记昔日之诺否?”言罢,重重喘出一口气。

    闻言,刘浓眉色一肃,沉声道:“言犹在耳,岂敢有忘。”

    著雪抬起头来,悄悄看向刘浓,顿了一顿,壮着胆子问道:“若,若是如此,成都侯为何不借此时机,助我家娘子脱笼而出?”聪慧的著雪将‘成都侯’三字,咬得极重。

    刘浓看着竹林畔的著雪,眼前却晃似闪现出织素的身影,两厢一叠,更令人神伤,须臾,嘴角一裂,笑道:“著雪但且宽心,不出月半,刘浓必回江南,届时,定当竭力而为。”

    “刘郎君……”著雪再也禁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伏于青草丛中,双肩微微颤抖。来时,她尚以为刘郎君已为成都侯,或将有变。而今,满腔担忧尽化低泣。

    稍徐,著雪离去,刘浓怅然,暗度明日北舟即回,便令孔蓁早作筹备,将屯于军营中的粮草辎重,尽数装入牛车,以待天明。遂后,刘浓回转桥畔别墅,守院白袍奉上一摞名帖与书信,刘浓匆匆一阅,各方皆有,淡然一笑,将其附之一炬。待观至最末两信,剑眉微凝,一者来自司马绍,一者来自建康宫……

    ……

    竖日,雨空放晴,建康城外白雾茫茫。

    刘浓与孔蓁引两千骑与百辆牛车,赶往城东柳渡,绵延车队拖曳十里,而此尚乃余部。浩荡车队若蜿蜒游龙,穿行于柳道中,来往车辆见得此景,纷纷避于一旁。

    待至城东渡口,高冠峨带一片片,无一乃白身,雍容盛景犹胜曲水流觞。纪瞻、蔡谟、谢奕、谢鳎等人早已静侯于此,内中尚有翁丈大人。刘浓心中暖意通泰,翻身落马,按着楚殇先奔翁丈。

    陆玩见得女婿英姿非凡,而身周一干名士恰若众星拱月,心中不禁为舒窈之慧目而骄傲。待刘浓身着铁甲,恭谨行礼,新任陆尚书捋着长须,当着众人之面,对刘浓好生一阵勉励,逞尽了翁丈威风。

    刘浓唯唯。

    遂后,江面巨舟排山而来,孔蓁引骑鱼贯而入,刘浓作别众位尊长好友,朝着四面八方的送饯者,团团一拱。继而,按着楚殇,翻上飞雪,四蹄踏雪,贯入巨舟中。

    山舟分水而走,仍经横江渡而入历阳。

    袁耽等侯于渡口小山上,见刘浓昂立于舟首,挥着宽袖,放声叫道:“瞻箦,瞻箦……”

    “彦道!!”

    袁耽摇袖若浪,一溜烟窜下山来,刘浓大步若流星,微笑着迎上前,与其并肩而行。遂后,当袁耽向刘浓讲诉历阳血战时,眉飞色舞,舌绽莲花,口沫横飞,喷了刘浓满脸。刘浓抹了把脸,暗中亦替其高兴,如今,袁乔亡于王敦刀下,彦道晋为青州刺史,定可掌袁氏族长之位。而后,暨待自己归来,助其为刘并州正名,彦道便可一偿心愿,得娶刘妙光。

    因刘浓心中掂念豫州,故而仅于历阳停留半日,待一干牛车皆已入历阳,即命车夫快鞭催牛,直奔合肥。待入合肥,郗鉴屯四万大军于此,而桓温已回琅琊,静待朝命。郗鉴闻知刘浓将滕娶桥氏女郎,拉着刘浓的手,神情殷切,欲言又止。

    刘浓观其神、知其意,不便久留,疾疾作别。

    跃过庐江郡,即入淮南,途经韩家坞,韩翁见得绵绵车队入豫州,捋着花须,笑眯了眼,直赞:“成都侯果乃信人矣,英雄尔!”

    小韩灵骑着马奔来,向刘浓展示了一番骑术。刘浓许诺小韩灵,待来年,即赠其一面白袍。

    其后,镇西将军入寿春,时至三月初三……(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章 斯人何悲

    又逢三月三,上巳节。

    草木初开,万物勃发,一梨杏雨幽幽,三径桑云淡淡。

    上巳节,千里山河尽一统,祓禊除灾而祭祀上古轩辕,唯楚地不同,楚人临水祭毕黄帝,复祭山鬼。是故,天方蒙晓,寿春城即已苏醒,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于弄巷长街,直奔城外淝水。老少者怀捧荠草与鸡蛋等物,妙龄女儿则一手提裙摆、一手捧兰草,前者乃为祓禊除灾,后者为踏春绪情怀。

    一时间,冠带簇新,轻纱朦胧。间或见得,有妙龄女子俏依杏树,美眸流盼间,好似凝望纷纷杏雨,实则打量一干青俊郎君。今日乃是女儿节,郎君们早已期待此日,故而,不时见得有青俊男子手捧着兰草,面带微笑,默然走向树下娇娥。待两厢一汇,女子半分不怯,小嘴一张,歌赋即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郎君何来?”

    男子目中含情,神情却不敢懈怠,当即手捧兰草长揖,回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愿请观乎。”

    而此时,若女郎回:“既且”,且双方门楣相差无几,即乃一段佳缘。然若女郎回:“君之勺药,非我所愿,吾愿逆流而上,自行观且。”,则乃婉拒。

    青山幽幽,水迢迢。

    清风拂水而过,皱展若银鳞,漫卷桑枝,振得一蓬沙沙。一眼望去,但见淝水畔,冠带簇娥眉,萝裙映青波,时而,女子临水放兰盏,素手柔荑轻轻一堆,目遂清水荡兰;倏而,童子来回奔跑于岸边,抛蛋激水莲,恰作笑语欢声一片片。

    “蹄它,蹄它……”

    恰于此际,碧绿桑云尽头处,响起连绵不绝的马蹄声。水中兰盏随水逐远,祖薤将将起身,尚未来得及将脸颊水珠抹去,匆匆一回首,即见斜斜的天边泛起黄云,璇即,苍劲的号角声盘来,使得临水之人神情齐齐一松,渐而,青苍一线之处,冒出一羽红盔缨,继而,身披白甲的骏马凸现于眼帘,乌墨甲雄立于其上,背后白袍滚荡飞扬。

    “原是他……”祖薤放下搭眉的手,眸子一转,稍作沉吟,唤过身后一群阿弟与小妹们,盈盈向前。

    “将军,乃是将军矣!”人群中有一队白袍维持秩序,见得此景,神情大喜,蜂涌而前。

    “成都侯,荣归豫州也,吾等理当前迎。”淮南内史许登眼底一缩,捋了捋三寸短须,正了正冠,扫了扫袍,快步迎上。

    “许内史,莫若一道!”

    打斜行来一人,五短身材,粗眉小眼,朝着许登笑了笑,与许登一道,甩着宽袖前往。其人乃是宋侯,现为淮南郡尉,率五百白袍与两千郡军,镇守寿春。淮南乃是豫州根基,刘浓对此地看得极重,是故,尚未任命府君与郡守。

    将临淝水畔,马速放缓,漫天黄沙静伏。刘浓一马当先,取下头盔,抱于怀中,任由飞雪漫蹄前行,看着眼前静澜祥和之景,心中极其愉悦。到底乃是淮南,人心安定,故而礼仪犹存。

    这时,有乡老蹒跚而来,在刘浓的马前洒了一把荠草,朝着马背上的成都侯深深一揖,递上一枚以荠草煮熟的鸡蛋,笑道:“佳节逢佳人,成都侯但食此卵,愿成都侯体健安康,佑我豫州!”

    “即若此卵,拔祓禊除灾。”

    刘浓露齿一笑,旋身落马,将牛角盔递给孔蓁,接过乡老手中鸡蛋,正欲就食。殊不知,此时绵绵杏树下,一群女子正在窃窃私语,继而推推桑桑,俄而又娇笑连连,随即,便有一名颜色最好的女子被推了出来,捧着兰花,抓着裙摆,笑盈盈的行至近前,娇声媚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郎君,可知?”

    霎那间,众人面面相窥、笑而不语,即便宋侯的小眼睛也为之一扯,祖薤细眉一扬,端手静待,且看成都侯如何作答。若按礼仪,刘浓当持兰草回答,且此乃凰求凤,并非凤求凰,是故,纵然婉拒,也应歌赋女子美姿容,娴礼仪。

    刘浓怔得一怔,楚人风俗豪放,却极其重礼,若回以不当,轻则使佳人蒙羞,重则致佳节蒙尘,况乎,他尚乃豫州刺史,正行倡礼复常!奈何,他自幼身居江南,待至北地,又逢战事连绵,是故对楚地风俗,知之不详。

    孔蓁悄声提醒:“当持兰草,歌咏山鬼。”

    兰草,何来兰草……

    刘浓剑眉微皱,须臾,左右一瞅,顺手扯了把青桑,再扯过一枝柳条,以柳条系青桑,面带微笑的走向女子,接过女子手中兰花,将兰花系于柳桑之端。

    女子微愣,众人不解。

    刘浓复将柳桑兰递于女子,继而,慢眼环扫众人,按着楚殇,阔步行至水边,放声咏道:“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但观我家乡,桑云漫漫,青柳环墙,兰植于畔,有女采桑。采桑何为,织兰为裳;织裳何为……”

    待长长一赋咏罢,已是盏茶之后,此阙言语朴实,却道尽女子娴淑,持家于内,使得男儿征战于外、固坚柳墙,且因锋烟连火,需得身赴沙场,故而,意态婉转的拒绝了女子好意。复因豫州之地,女多男少,且老者过老,幼者过幼,是故尚歌咏女子之坚韧。闻者,无不感概。

    其后,女子眸荡涟漪,将柳兰桑赠于刘浓,邀杏树下的一干女儿们,手拉着手,面对漫野白袍,放声咏唱《溱与洧》。刘浓心怀大开,遂命白袍下马,暂歇半日,与民同乐。

    这时,祖薤领着十余祖氏族弟族妹走过来,向刘浓款款施了一礼,轻声道:“祖薤见过成都侯,阿弟昨日已满十六,故而,已可执掌我祖氏,尚请成都侯照拂。”

    自祖氏族人亡于流火之后,因族中男子无一乃成年者,是故,祖氏便由祖薤代领。其间,尚有许氏意欲染指而置疑祖薤乃女子,岂可雌鸡司晨?刘浓强势介入,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礼驳尽许氏。此时,便对祖薤之弟,祖斐好生一番考究,任其为寿春县府君。

    至此,淮南安!

    当下,许登邀请刘浓主持祭祀轩辕与山鬼,刘浓当仁不让。遂后,叫过宋侯,细细一阵嘱咐,令其外联韩氏,内扶祖氏,勿必使寿春一如汝南,若有异动,当以安宁为重!而今,成都侯假节豫州,可斩不法而不禀。

    宋侯垂眉竖袖,神情恭敬,眼底却有精光闪烁。

    待祭祀毕罢,便乃踏春与逐水之际,妙龄女子们沿水而戏,抛兰草,投鸡蛋,男子们挽起长袖,趴于岸边,拦截鸡蛋与兰草。咏声与歌声,笑声与嗔声,此起彼伏。

    刘浓兴致已尽,遂引骑队入寿春,宋侯、许登等人俱随,正欲翻上马背,突地想起一事,转身走向祖薤。

    祖薤跪坐于水畔,双手揽于胸前,作肃拜状,嘴里则喃喃有声,正在向山鬼乞福,闻听刘浓脚步声,细眉微微一颤,却未睁开眼睛,继续轻喃。刘浓待她临水三稽后,走到她身旁,轻声问道:“余氏,可好?”

    “甚好,已然怀甲十月,暨待少司命降福。”祖薤未看刘浓,凝视着水中两缕倒影,声音轻浅。

    水映铁甲,波纹步摇。

    刘浓手按楚殇,目注于水,神情略显怅然,半晌,叹道:“其人孤身独处,极其不易,尚望祖小娘子替刘浓,多加照拂。”言罢,转身而去,行出数步却顿止,微微侧首:“待其降子,可细心规劝。莫论男女,当为吾义出,可往上蔡。”

    闻言,祖薤肩头微微一颤,徐转螓首,却见白袍曳地,压得青草徐徐浅弯,复再凝望刘浓雄阔的背影,眸子一阵迷离,稍徐,揽手于眉,顿拜于地,亦不管刘浓能否听见,浅声道:“成都侯仁德,必得福佑。”

    仁德福佑……刘浓微微一笑,脚步加快,翻上飞雪,策马疾驰。

    待入城中,刘浓命孔蓁稍作休整,随后,问及宋侯北面可有战事。宋侯道:“未闻战事,然,月半前,有流民南来,曾言刘曜与氐胡杨难敌对峙于陇西,此时想必已战。”

    刘浓心中一松,细细一思,刘曜陷乱于内、难以拔身,然石勒早晚必侵兖州,事不豫则废,理当早作绸缪,当即便快骑传令,命荀灌娘、韩潜、刘胤、曲平、北宫、罗环、董照诸将速至上蔡。

    诸令书罢,日已偏西,刘浓揉着手腕行至屋檐下,徐徐抬头,却见西天飘来一朵乌云,渐而,树风乍起,哗哗作响。眼见春雨将至,寒意已然悄浸,阔步走下水阶,欲观云聚雨倾,蓦然间,头顶一叶飘落,被风一缭,打着璇儿,随风辗转。

    成都侯凝视着叶子,不知何故,心中陡然一痛,当即伸出手,欲接住天上落叶。殊不知,叶伴风冉,东飘西转,脚步追着叶子零乱,却未能将叶子接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它,翻飞,飘远。

    痛,痛由心发,寸寸袭来,刘浓眉心绽出豆汗,身子不住颤抖,赶紧一把掌住槐树,重重吸气,徐徐吐气。奈何,痛意缠身,渗入四肢八脉,渐而,浑身痉挛。

    孔蓁一步踏入院中,见得此景,惊赫莫名,将枪一扔,抢步上前,将歪歪斜斜的成都侯扶住,惊道:“将军,将军……”

    “呼,呼,呼……”

    却于此时,痛意抽身而去,消弥得无影无踪,刘浓额间滚汗如溪,来不及抹,抓着孔蓁的双臂,站直身子,镇了镇神,却镇不住,眼皮狂颤乱跳,睁大着眼睛,身心却似处于茫茫混沌,无处可依。

    “将军,将军!!”

    急剧的摇晃使刘浓眼底的茫然褪却,神光渐聚,心痛复来,咬紧着牙关强忍,对孔蓁一字定道:“吾当先行,汝携辎重,后随!!”言罢,猛力拔开孔蓁的手,踉踉跄跄窜向院外,身子一翻,挺上飞雪。

    孔蓁岂敢让他独自离去,飞速追出来,叫道:“将军,且稍待。”说着,翻上马背,高声吩咐身侧曲都:“速领一千骑,护将军回上蔡!”

    “诺!!”

    雨已落,蒙蒙如丝。

    刘浓抹了把脸,仰望雨中苍穹,心中空空荡荡,不存一物。孔蓁的声音极大,他却置若未闻。

    “啪!”

    一声鞭响,飞雪痛嘶……(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一章 若归莫悲

    上蔡,三月三。

    昨夜微雨终宵,轻轻拍着晓月窗,若语轻喃。

    待得天明,上蔡城为雾尽锁,宛若江南迷蒙烟雨。县公署东院,桂树凝露,珠挂枝头,晶莹滴透。晴焉转廊而来,怀中抱着盆热水,脸颊为热气一熏,若樱似粉。当巧步旋过桂树笼时,青丝微拂浅技,顿时唰落雨珠作帘,浸得裙摆微凉。

    微微一笑,抹了抹额角细汗,青丝履踩着水阶来到湘妃帘外,单手卷帘,叠步而进,待至内室,两脚互相一磨蹭,足中履即软了,遂后,将水盆置放于梳妆台畔,扭头见芥香犹缭,轻手轻脚的行至矮案侧,把隔夜积灰去了,复燃新香。

    “晴焉……”雪纱帷幄中,肢影婀娜,璇即,如玉嫩藕探出纱幔,意欲将帷幔挂起来。

    “小娘子,婢子来。”

    晴焉疾疾起身,将雪纱挂于榻钩,侧首笑道:“小娘子起得真早,若是往常,小娘子定将再睡半个时辰呢。小娘子,今日乃上巳节,城中之人皆往汝河,咱们亦往么?”

    “三月三,上巳节,游思十八了……”桥游思气色极好,粉脸衔浅樱,眼眸清澈不似物,足可鉴人神影。

    “十八……”

    闻言,晴焉蓦然一惊,捧着小手炉的手一抖,手炉险些离手坠地,颠来颠去好几番,方才捧稳,继而,回过神来,匆匆看向小娘子。桥游思神色如常,嘴角带着微笑。

    晴焉心中更惊,往常小娘子醒来定然懵懵懂懂的,今日却一反常态,复再思及一事,胸口即堵得人喘不过气来,赶紧吸了口气,强自压了压,跪在床前,将手炉递给小娘子,拾起榻边的蓝丝履,一边为小娘子着履,一边故作轻松欢快的道:“是呢,今日小娘子即十八了,稍后,晴焉为小娘子梳个漂亮的发髻……”说着,抬起头来,转动着眸子,弯嘴笑道:“小娘子,咱们梳双环垂耳髻,戴九尾雪莲步摇,复绣梅纹于额,可好?”

    桥游思歪着脑袋,雪指摸索着手炉上的蔷薇花纹,眸子一闪一闪,轻声道:“太兴元年,吴县虎丘,上巳节续,华亭美鹤于曲水流觞,博得美誉远扬。彼时,他站在水畔,举盏邀月,游思处桃下,悄悄细观。继而,他孤身于石上,与人辩论,游思居崖下,默默描画。那一年,桃花好香,已然四载,香味却犹似绕鼻……”嘴角浅浅笑着,眸光柔和。

    晴焉心里慌乱,扶着小娘子走到梳妆台,拾起台上青齿梳,把小娘子的长发揽于怀中,由头梳至尾,看着滚雪似瀑,胸口揪痛,嘴里却道:“是呢,婢子亦记得,那时,刘郎君好美,如玉嵌画……”说着,以梳蘸水,细抹乌雪,喃道:“然,刘郎君再美,亦不及小娘子的画美……小娘子,咱们戴降珠华胜可好?刘郎君言过,暨待春浓,咱们即回江南……”

    “降珠华胜,阿娘,刘伯母……”

    桥游思凝视着铜镜中的容颜,眸子扑了扑,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将金丝楠木小手炉捧至面前,脸颊轻贴着徐徐暖意,浅声喃道:“清风老道有言,游思将亡于十八,今日,游思十八了。”

    “扑……”

    一声闷响,青齿梳坠落。晴焉浑身猛然一震,眼中泛起一片泪雾,赶紧掐了一把自己的腰,将泪水缩回去,颤抖的拾起木梳,蘸了蘸水,嫣然笑道:“小娘子,莫信那疯老道,其人当年,定是怨晴焉以泥梳掷他,害他吃了一嘴泥,故而,胡言乱语。而今,小娘子已然十八了!”瞪眸如杏,银牙暗咬,最后一句,咬得极重。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清风老道之言,兴许乃真,阿姐即亡于十八,阿弟也已夭亡四载。我桥氏,兴许福薄……”桥游思淡然说着,眸子恬静,脸颊轻轻磨着手炉缕刻。

    晴焉竭力忍着心痛,将小娘子的长发盘起来,拿起一条雪色丝带,把背后余丝轻轻一系,柔声道:“小娘子聪慧异于常人,为何却信那等疯言疯语。春已浓,刘郎君不日定归。”眸子一亮,续道:“指不定今日便归呢,稍后,小娘子戴华胜,定然极美。当年,刘郎君见小娘子戴华胜,暗中直摸鼻子呢。”

    “噗嗤……”桥游思抱膝于怀,歪着脑袋,脸贴手炉,嫣然一笑,想起了昔年在华亭,某人不住偷窥自己,偏偏尚装出一幅持礼君子的样子。

    晴焉见小娘子笑了,莞尔一笑,碎步行至室角,揭开纹刻着怒莲的木箱,取出蔷薇锦盒,叠步至小娘子身旁,将锦盒寸寸掀开,顿时,珠玉煜辉,满室生光。

    桥游思伸手摸了摸精致繁复的华胜,眨着黑白惊心眸子,轻声道:“刘伯母待游思极好,他,他待游思亦,亦极好……”

    晴焉笑道:“是呢,刘郎君看小娘子的眼神与人不同,如若不然,怎会每日厚颜前来,甘为登徒子呢。小娘子,改日,咱们不许他进,让他,让他在外抵廊柱去……”

    “格格……”桥游思娇声放笑,把小手炉放在膝盖上,香腮轻托于其上,眸子缓唰缓唰,脸颊寸寸尽染,妩媚致极。显然在想着,刘浓抱着廊柱亲的样子。

    晴焉心中微微一松,跪坐于小娘子背后,把华胜取出来,先固云鬓于横簪,继而,缓缓移至小娘子身前,将十五缕流苏凤首巧巧的置于云鬓上,霎那间,浑玉荡波,辉印俏脸,美得无边。晴焉眸子迷了迷,轻声道:“小娘子真美,我若乃刘郎君,千怜万惜不足言。”

    桥游思睫毛一颤,浅声道:“年月老去,容颜即改。人无不同,魂有不同。”

    晴焉歪着头,想了一想,似懂非懂,遂拿起鸾翼,轻轻插于小娘子发髻两端,银白若蝉翅,微颤、微颤,眯着眼睛看了看,将鸾翼拔正,软声道:“刘郎君性贪,既喜小娘子,却娶陆氏女郎。委屈咱们娘子了,将为陆氏义女,复行滕娶。”说着,气咻咻的道:“待其归来,晴焉定好生替小娘子……”

    “浮生若梦,如梦之梦,即若浮云苍狗,不过贴云镜花。桥氏仅阿兄与游思,游思又岂会在意身外之名。”桥游思双手托腮,下巴靠着手炉,凝视着镜中人,眸子深邃若海。

    晴焉蓦然一怔,稍徐,小心翼翼地捧出莺尾,转至小娘子身后,将九丝衔珠缨络系于脑后,理了理背后青丝,闻听琅环叮咚作响,嘴里却问道:“若是如此,小娘子为何……”

    “为何……”

    桥游思眸子一眯,将手炉放在梳装台上,慢慢起身,须臾间,伴随着柳腰缓冉,浑身雪纱滚漾,雍容华胜轻颤,美到极致难以言,不可方物难作书。俄而,转眸向外,窗外雨起,遂将手伸出窗,捕着微凉细雨,声音恬淡:“若清风老道所言非虚,游思即亡于此日。游思若亡,他必恸悲。然若游思尚未嫁,兴许,兴许不至……”

    “小娘子!!”

    晴焉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看着窗畔清冷至绝的小娘子,颤声道:“小娘子何故言此?小娘子方才言,人无不同,唯魂不同。刘郎君爱惜小娘子,唯恐令小娘子受半分委屈。小娘子若去,莫论嫁否,刘郎君势必痛煞也……”

    闻言,桥游思接雨的手轻轻一抖,徐徐转首,看着晴焉,浅笑道:“命也,时也。今日复笑颜,明日或悲歌。如今,游思已然十八,想必,清风老道所言,作不得真。”

    “然也,然也,那老道即乃一疯道尔,暨待刘郎君归来,晴焉必然告知此事,待回江南,刘郎君定将其捉来,好生训斥!”晴焉一叠连声,笑中带泪,抹了抹眼角,奈何却越抹越多,暗中再次狠狠插了一把腰,吸了吸鼻子,强笑道:“小娘子,咱们往汝河么?”

    桥游思笑道:“不急,丝雨如蒙,一时难开。观此雨,心中忽生一景,且将《上蔡四月》摆于檐下,我再添几笔。”

    “哎……”

    晴焉偷偷瞟了一眼小娘子,见小娘子端手于腰,气色温润,眼眸如水;心中暗暗一松,当下便走出内室,将《上蔡四月》拿出来,意欲搬案出室,力弱不能为,便轻步出外,去寻红筱。

    少倾,去而复返,与红筱一道将乌桃案置于滴水檐下,回返室中,笑道:“小娘子,案已摆好。”

    未闻声。

    “小娘子……”

    晴焉掌着屏风,一步,一步挪至内室,一眼即见小娘子跪坐于苇席中,曲膝于怀前,香腮靠膝,金丝楠木小手炉,静静的卧于裙角边,在梳妆台的一侧,有雪纸一缄,上书一行绢秀的簪花小楷:与君共一载,犹胜十八岁。

    小娘子,小娘子睡着了……

    ……

    “驾,驾驾……”

    雾雨蒙蒙,扑脸入眼,分不清泪水亦或雨水,刘浓打马若疯狂,待插入北五哨,未有片刻停顿,风驰电掣般撞入上蔡,穿过柳道,直奔峰城。

    将将奔至城下,便见丝雨之中,红筱默然行来,待至近前,身子一软,寸寸跪伏于地。

    红影若孤魂,语声悲凄。

    “何,何故也……”

    刘浓眼瞪欲突,默默喃念,璇即,惨然一笑,滚落马背……(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 昂须我友

    永昌元年,三月十八。

    司马睿夜崩于台城,太子司马绍痛不欲生,欲行人子之道,为司马睿戴孝终年。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是故,百官觐见苦劝。遂,司马绍掩面悲泣,免而为难继皇帝位。

    三月二十三,荆、湘等地烽信传至建康,魏乂降于陶侃,王庾乞降于朱焘,司马绍见危势尽解,故而,大赦天下。同时,诏令九州,宣节外诸刺史觐见。

    时有,尚书令刁协论罪琅琊王氏,当诛阖族。司马绍未置可否,坐观群臣争议。遂后,见谢氏、萧氏、袁氏、顾氏等族皆不赞同,便只能罢止庭议。

    次日庭议,刁协复表,王氏暂且不论,王敦当为谋逆,理当剖棺枭首,悬于乾坤。殿内一片哗然,中有骠骑将军纪瞻力驳刁协,进言:纵论千年,明君者,皆非暴戾而制威也!司马绍见纪瞻也不赞成,无奈之下,只得复罢庭议。

    诸此,台城即若泥潭,世家与帝室俨然对峙。司马氏之衰弱,令司马绍痛心疾首。是夜,独召刁协入台城,烛火照明堂,辉映君臣之脸,二人相顾,默默无言。稍徐,刁协斜眼一转,计上心头。

    ……

    月眉如钩,悄别蛾首。

    冷月如水,遍洒宫城,若纱似澜,缓缓抚着宫阙千万间,间或得见,宫娥持灯夜行于廊,状若浮莹点点。忽然一阵风来,顿时掀起华裙荡漾,吹得莹虫欲飞。

    百花苇席铺于廊外花圃畔,朱红矮案上置着各色精美吃食。无载跪坐于苇席中,抱着凤首箜篌,仰望天上轮月。眸子一眨一眨,想起了北地之月,心道:‘天下之月皆同,然人有不同,无载致信于他,为何他却不回?莫非,信未至……’

    想着,想着,明眸隐拦几许浅雾,回过头来,轻声问道:“昔日,可有将信送至?”

    莹灯一晃,掌灯的宫女匍匐于地,回道:“回禀殿下,义兄言,早已托人送至城郊。”

    无载未再多问,徐转螓首,拔弄了一下箜篌,弦音清脆、滴破静湛,心思却早已飞远,渐而,细眉微皱,暗忖:‘无载欲嫁他,当以何如?唉,华月如笼,方脱暗笼,即入明笼。皓月之下,身难由已,却不知几人从容,他……想必从容……’

    “嗡,呜嗡……”

    恰于此时,一缕笛音缭碎夜空,辗转杳然,似苇若絮,飘飘于冷月下,继而,随风徐浸,或潜,或明,或现,或隐,缕缕拔人愁,丝丝揪人魂。无载极其擅音,而擅音者易陷于音,当即掌着半人高的箜篌,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挽着背纱,度步至院墙下,歪着脑袋默然倾听,稍徐,眸子迷离……

    待得一曲毕罢,无载望了望头顶半阙月,复看了看爬墙青滕的高墙,叹道:“闻音而知人,此音,恰若空谷一束野梅,奈何却误入深墙中……”话尚未尽,夜风漫缭裙纱,微寒浅冷。

    无载穿着开襟华裙,浅露雪嫩锁骨,宛若玉葱横栏,是故有些冷,便想将挽纱勒得紧一些。殊不知,风势渐烈而力弱,轻纱脱手泄腕,飘飘冉冉飞向夜空。

    风携轻纱,若云浮辗,飞过了高高的宫墙,盘过丛丛假山,绕过朱红长廊,沿着斩角飞檐缓缓泄下。

    “咦!”著雪手执浮灯俏立于檐下,见轻纱飞来,眸子豁然一亮,当即便以灯笼去挑轻纱,焉知轻纱随风极柔,未能挑着,一绕一旋,扑上了她的头。

    “噗嗤……”宋祎捉着长笛,蓦然一回首,见著雪浑身笼于纱中,样子极其滑稽,忍俊不住,娇声放笑。

    著雪胡乱一阵扯,从纱巾中冒出个头,见小娘子笑了,遂故意道:“小娘子,此纱定来自月宫,月中神女听闻小娘子之笛音,心怀大悦,故而,降华绫于小娘子呢。”说着,抖了抖身上纱,薄如蝉翼,柔似青丝。

    宋祎瞥了一眼纱巾,见内中刺秀华美,眸子微眯,暗思:‘司马绍尚未有正妻,姬妾亦仅数人,此纱定然来自……’

    这时,一名老宫人叠步入楼院,恭声道:“陛下稍后便至,尚请,尚请……接驾。”不知该如何称呼宋祎,一切皆因司马绍将将继位,且未有正妻,是故,尚未立后、仪诸嫔。

    稍徐,老宫人离去,宋祎摒退了一干宫女,唯留著雪,而后,凝视着天上华月,淡然道:“天色微寒,且温些酒,梅蜜雪藕且多备些。”

    著雪瞅了瞅左右,轻步上前,低声道:“小娘子,而今时局已变,莫若换梅蜜为绛梨?”

    “呵呵……”宋祎冷冷一笑,以笛击掌,淡声道:“为时已晚,换之何意?暨待来日,我必设法,令汝得脱。”

    “小娘子!!”

    著雪浑身一颤,转首见院外浮灯如笼,光影越来越亮,暗暗一咬牙,贴步上前,耳语道:“小娘子切莫自弃,著雪已求成都侯,成都侯已然应诺,必救小娘子……”

    “成都侯……”

    宋祎闻言一怔,徐徐转身,却见华灯盛放雍容,司马绍阔步而来……

    ……

    春雨蒙丝,染尽上蔡,待至彤日复现,时令已至谷雨,三月二十四。谷雨未雨,羞怯半月之日爬上了树梢,将光芒肆意播洒。田野里,阡陌翻新土,嫩苗迎辉阳,露珠凝于其上,纸莺飞过一望无际的苗海,被风一缭,冉展于天。

    此刻,荀娘子身披华甲,肩袭红氅,按着长剑,斜望了一眼天上纸莺,摇了摇头,度步入东院。

    院中静到极致,红筱跪坐于檐下,身前竖着套甲木人,腿畔放着盛水木盆,正抱着牛角盔默然洗濯,眸子却时不时的溜一溜树下人。

    树影交错,松烟入墨。

    刘浓跪坐于树下,面色冷然,双手按膝,身子挺得笔直,目光凝视着案上《上蔡四月》一瞬不瞬,状若石雕。

    小绮月乖乖的倚着义父,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欲言而不敢言,心道:‘义父观画已然数日,若行再观,便与游思姐姐一般了,该如何是好……’

    荀娘子眉头紧皱,来到桂树下,默然落座,半晌,轻声道:“游思妹妹此画,融身融神,令人观之则陷。然,诸将已回上蔡,汝乃豫州刺吏,三军之主帅,岂可自陷……”

    话未继续,蓦然间,刘浓抖了一抖,即若石人崩裂,引得小绮月险些惊呼出声。继而,成都侯按着膝,寸寸转首,定定的看向荀娘子,嘴角一点一点裂开,笑道:“刘浓,何其愚也!竟不知游思……”

    看着他的笑容与眼光,荀灌娘眼眸不禁缩了缩,按着长剑的手指紧了紧,暗暗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叹道:“汝不知游思,游思何尝又知汝?愚人自愚,往事唯枉!而今,事已至此,汝若自知,理当悔悟而自振,方不负游思矣。”言罢,情不自禁的转首,看向侧院,而此时,晴焉抱着一盆热水,踏出湘妃帘。

    刘浓按着膝,慢慢转身,随其而望,嘴里轻喃:“然也,然也……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不涉昂否,昂须我友。游思,游思莫怕……刘浓在矣,即送游思回江南,入华亭……”说着,说着,星目含泪,目光却愈来愈温柔,掌着矮案缓缓起身,因久坐而未动,身子不住摇晃。

    荀灌娘心中微惊,柳眉凝川,便欲起身扶他,指间却有异,侧首一看,只见小绮月正勾着自己的手指,缓缓摇头。

    “暂且稍待,待我束甲。”刘浓声音低沉,用力的捶了捶腿,站直了身子,一步步走到阶上,伸展开双手。

    早阳透影,拖曳于檐。

    红筱怔了半晌,随后,睫毛不停的颤抖,泪水汪了满眶,却死死忍着,匆匆起身,替其着甲。

    少倾,刘浓着甲毕,侧首看向偏院,嘴里喃喃有声,继而,抱着牛角盔,接过红筱递来的吃食,胡乱嚼了几口,暗觉胸中力气回复些许,拍了拍腰间楚殇,大步走向呆怔的荀娘子。

    “义父……”小绮月怯怯的唤了一声。

    刘浓猛然顿步,慢慢回首,蹲下身来,揉了揉小绮月的总角头,轻声道:“绮月若习画,当习《上蔡四月》。”

    小绮月眨着泪珠儿,抽着小鼻子,柔声道:“义父,若绮月习会,游思姐姐便归否?”

    “归矣,招舟,当入舟。”

    刘浓抹去小绮月睫毛上的泪珠,与她贴了贴额角,而后站起身来,朝荀灌娘笑了笑,迈步出院,步伐沉稳,身形挺拔若松。荀灌娘心中莫名一痛,眼角盈泪,却幽幽叹了口气,快步追上。

    镇西将军府并非城东县公署,自从刘浓布军于颍川、雍丘等地,河西军营便为农闲时,青壮营训演之所,而城东军营则为将军府,但凡征伐大事,皆会于此商议。

    此刻,府中戒备森严,殿分文武。

    文殿寥寥无几,形同虚设,皆因豫州诸吏已入各郡。而军殿则不同,长三丈,宽两丈的沙案竖摆于外殿,此番议事,都尉以上者方从,是故,诸将顶盔贯甲、云集一堂,分列于内殿两侧,左首位置空缺,其下为:刘胤、北宫、曲平、罗环、薄盛、徐乂、冉良、言绪,王平,孔蓁等人,右首以韩潜为首,其下为:董昭、韩离、韩续、于武、郑全、许虎等人。

    数十人共聚一殿,泾渭分明,尽皆按膝倾身,眼锋如织,却未闻私语声。稍徐,殿外忽传铁甲磨擦与铁履锵锵声,刘胤等人齐齐吐出一口气,韩潜抖了抖半片浓眉,默然一笑。

    须臾,乌墨甲挺立于殿门口,挡住了阳光,簇影如剑,斜斜插入殿中。

    刘浓抱着牛角盔,阔步入内,目不斜视,直直走向殿中主案,声音昂扬:“刘曜战杨难敌,呼延谟入陇西,呼延青据函谷关;石勒征伐慕容廆,两军交战于上谷、蓟城。兖州军已然南撤,石虎屯军三万于赵国,若由赵国发兵,月半内,即可至兖州……今召诸将回上蔡,一者,暨为朝中彰表;二者,早作绸缪,抗胡于外,驱之北往;三者,吾将复回江南,与徐州、荆州共谋……如今,刘胡势弱,石胡势强,若可将石胡腰斩于兖州,令其北顾而难以南侵,二胡必战于内!反之,亦同。”

    长长一番态势言毕,恰好落座于案后,置盔于案,缓缓扫过殿中诸将。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三章 汉有游女

    是日,刘浓殿议文武,豫州各郡之事交由郭璞、薛恭等人,若遇战事则由荀娘子统筹全局。殿议时,成都侯对诸将表彰以功,韩潜等人皆有晋室之任命,归属于镇西将军府,再不复以往仅韩潜一人得晋室认可。

    其间,因华亭旧部俱得晋室表书,譬如刘胤升任颍川郡丞,且为六品和戎护军,前则乃刘浓任命,后者则乃晋室正名,是故,除镇西将军府之饷外,尚可食晋室三百石。故而,待殿议毕,刘浓召集刘氏旧部,欲应昔年之诺,待回江南,即替刘胤、北宫、曲平三人另立门户。

    殊不知,三人皆不愿离开吴县刘氏,犹其是刘胤虎目滚泪,把头磕得震山响,宁死不从。至于曲平与北宫亦各有谋算,北伐伊始,正当建功立业之时,此时立族,言之过早。再则,各自家族已无人,即便分门立族,亦无力照拂,莫若归属刘氏尚可得以昭拂,以待他日功彰。诸如曲平,江南唯余小妹一人,莫非让年仅十一岁的小妹独立门户乎?

    刘浓无奈,只得作罢,遂后独自留下刘胤,破天荒地的过问刘胤之亲事。

    刘胤乃刘氏半子,刘浓自是待他不同,当刘胤闻郎君问及此事,铁塔般的雄将神情竟显扭捏,心中暗自一阵揣摩,即知郎君乃因桥小娘子之事,故而问及,抬眼看了看静坐于案后的郎君,嗡声道:“郎君容禀,刘胤愿娶雪女为妻。”

    “唉……”

    刘浓默然一声轻叹,心中莫名感伤袭来,眼睛微眯,轻声道:“汝可知,人世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世事与世人皆一致,一旦错失,即不再来。”声音空远,仿若不具魂。

    “郎君……”

    刘胤沉沉跪地,抖得身上铁甲哗哗作响,肩头犹自微微颤抖,半晌,斜眼看着郎君轻轻战栗的左手,暗觉胸口憋闷,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的放柔声音:“郎君莫悲,桥小娘子爱惜郎君,郎君应当爱惜已身,如此,方不负桥小娘子苦心矣。”说着,抬起头来,冲刘浓憨厚一笑。

    笑得极其难看。

    “怀信,来福……”刘浓背抵着身后墙壁,头微歪,闭上了眼睛,却无泪可流。

    “小郎君,来福,来福在……”刘胤再也禁不住了,哆嗦着嘴唇,挪膝至案前,颤抖的伸出手,想与昔年一般替小郎君捂捂,却不敢,几翻反复,轻轻碰了碰小郎君的手甲,哑声道:“小郎君,莫悲,莫悲……”说着,说着,默默垂首,匍匐于案前。

    良久,良久,落针可闻。

    刘浓微微一笑,铁手按着裙甲,借着甲叶的磨擦力起身,拿起案上牛角盔,抱于怀中,看着窗外旭日拂林梢,眯眼道:“游思怕冷,江南较暖,华亭亦有壁炉暖身,明日,吾即送游思归华亭。汝娶雪女,乃不负人也……”说着,默默将盔叩于首,欲系颔巾,却扯了几番亦未扯出盔带。

    “小郎君,来福来。”刘胤抹了一把脸,匆匆起身,欲替小郎君系盔,在其心中,刘浓永远乃昔日的小郎君,莫论他是镇西将军,亦或成都侯。

    “不必了,函谷关,可得,即得。”刘浓抹过颤抖的手指,取下头盔,挟于腋下,大步走出军殿。

    “诺!!”

    ……

    竖日。

    刘浓由上蔡回江南,红筱率炎凤卫从随,火红骑甲护送着白骑墨甲与一辆牛车,车中坐着晴焉。

    火凤长龙漫下峰城,穿行于柳道。

    载余时光,桥小娘子早已成为汝南一景,深受上蔡之民爱戴,万民得知桥小娘子将于今日归江南,纷纷默候于道旁两侧,更有甚者乃是自固始、平舆而来,有人跪地悲呼,有人喃唱:“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声音轻微,深怕吓着了车中雪魂。

    薛婉儿穿着最为漂亮的裙纱,俏倚于小红马,凝视着火凤携牛车缓缓远去,眸子一闪、一闪,待再也看不见了,终究心中一酸,趴于马脖,扑落泪珠成行。

    柔然公主骑着她的焉耆马,孤立于小山坡上,目送镶嵌着雪莲的牛车隐入柳丛深处,漂亮的大眼睛汪起两湖雾澜,泪水未滚落,因她仰起了头,天上未飞纸莺,却有一只鹞鹰无声掠过。见得此景,不知何故,她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待至河西桥口,刘浓与北往诸将作别,把怀中的小绮月交给其母郑氏,对扛着大枪的小棘奴笑了一笑。小棘奴定定的看着成都侯,好似会意一般,飞快的看了一眼小绮月,挺直了胸膛。

    刘胤引诸将走颍川,韩潜与罗环、曲平等人赴陈留,刘浓抖了抖肩上白袍,按着楚殇,朝众将含了含首,继而,拔转飞雪,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向东,身后火云蔟雪莲。

    “蹄它,蹄它……”

    将将奔至东哨,身后传来急促马蹄声,蓦然一回首,却见荀娘子领着百骑追来。

    刘浓勒住飞雪,回身微笑,未作一言。

    荀娘子来得极急,马势如龙奔,秀足踏蹬,高高勒起马首,人随马起,声音略冷:“笑甚?”

    刘浓未答。

    荀娘子理了理额际红稠,深深的看着身侧雪莲牛车,喃道:“吾来送游思,并非送汝。”言罢,引马靠近牛车,与牛车并肩而行。

    刘浓默然,驱马慢行,一路无言。

    待至三十里外,荀娘子勒住马,眯着眼睛看着道旁风吹柳,浅声道:“游思得君慕怀,幸也,不幸也。君得游思爱恋,幸也,不幸也。”言至此处,眸子一闭,稍徐,徐徐开眼,沉声道:“莫论何如,速去速归,依吾度之,佐近两月,战事必起!既得江南粮草辎重,他日理当以攻代守!”

    刘浓眯了眯眼,望了一眼北向,冷声道:“谋战于事前,暨待战事来临,莫论何如,当斩石勒南侵之手!”

    “石虎,终有一日,吾必取其首……”

    荀娘子柳眉微扬,冷冷一笑,转眼间,复见晴焉将牛车边帘挑开一条缝,心中由然一痛,抬手抓了一把青柳叶,从边帘缝隙伸进去,轻轻放开,而后,寸寸缩回手,眯着眸子,喃道:“游思,游思,送君千里终需一别,灌娘,别过。”言罢,眨了眨眼睛,艰难的扭过头,待风浸干脸颊,“啪”的一抽鞭,策马狂奔。

    ……

    晨风习习,悄悄吹落青叶片片。

    苇絮映吴水,蓬船绕叶分水。温婉的吴水即若吴女之目,轻扑缓睐间,即将舟与人剪于眼帘。

    蓬舟如叶,贴着绿水缓缓纹荡,矮案置于船头,案上铺着洁白的左伯纸,边角随风翻卷。婢女掌着桐油镫替小娘子遮挡着岸边落叶,小女郎跪坐于案后,正行临书,如雪皓腕推荡之时,UU小说字迹凸现,婉若游龙,华似春松。

    稍徐,兴许婢女垂首观小娘子练字较久,抬起头来,转动着脖子,蓦地,眼神一滞,轻声道:“小娘子,有巨舟……”

    小女郎眉心浅凝,拾起镇纸往外挪了挪,镇住翻飞的边角,漫不经心地道:“巨舟往来,无非兵甲于内,有何为奇?”

    “小娘子,巨舟,火甲……”婢女一瞬不瞬的盯着东面,加重了语气,稍后,眸子一转,补道:“白袍!”

    “白袍……”身袭红裙的小女郎眉心忽凝骤放,继而,神情一怔,雪指轻抖,坠墨一团,稍徐,颤抖着手将笔搁于砚角,徐徐起身,转首看向东方。只见巨舟东来,舟首排列着红甲若火云,当中一人,身着墨甲披白袍。

    俄而,四目一对。

    刘浓剑眉微皱。

    小女郎俏生生立于桐油镫下,眸子不避不让。当是时,黄镫,青叶,绿水,红裙,诸色涂抹一气,恰恰道尽江南之婉约。

    “靠上去。”

    须臾,小女郎见舟中人转走目光,细眉堆云,轻声吩咐。

    蓬舟分水,即临巨舟,一者危若山,一者轻似苇。小女郎仰起螓首,欲寻舟首人,却见白袍荡漾,人已不见。

    少倾,巨舟与蓬舟擦水而过,前者驶入枫林渡,后者漫向建康。蓬舟上的小女郎回过头来,凝视着白袍纵骑,踏着长长的船板,奔向柳岸深处,方才徐徐转首,幽幽一叹,轻声道:“走吧。”

    “是,小娘子。”

    ……

    火骑漫道,未入吴县,与县城擦肩而过,直奔华亭。

    待火云穿透烟柳,离亭即已在望。

    亭畔,白袍如浪,萝裙似海。刘氏、曹妃爱、陆舒窈、碎湖、兰奴、留颜等,数十人静侯于亭,神情各自不同,有焦急,有悲凄,亦有恬静。待乌墨甲与火骑拥着雪莲牛车,浅现于道口,刘氏搭着陆舒窈的手一紧,泪水却滚了下来,放声唤道:“虎头,虎头……游思,游思,我的儿,我的儿啊……”唤着,唤着,胸口一阵急剧起伏,抚着额头,仰天即倒。

    “主母……”

    “娘亲……”

    霎那间,惊声连绵,一干娇娥七手八脚将主母扶住,陆舒窈缓缓抚着刘氏背心,待其顺过气来,凝视着缓缓漫来的骑队,镇了镇神,朝绿萝使了个眼色,伸手接过粉嘟嘟的小徐徵,抱于怀中,金丝履轻展,迎向白骑黑甲。

    绿萝怀中抱一个,手里牵一个,紧随其后。其余诸女静默,刘氏只顾抹着眼泪,亦未上前,曹妃爱挽着她的手臂,眸子淡然,心中却微悸:‘若是往常,他,他必然早已奔来,见过娘亲……’(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四章 心灯锁魂

    斜阳,吹烂了晚桃,拂红了青墙。

    因事发突然,华亭内外早已挂珠抹红,只待成都侯归来。而此刻,庄园内素静无声,碎湖小声的吩咐着婢女,命她们将满园朱红抹去,将壁灯燃起。白鹅静浮于水,大白猫也收敛了往日的嚣张,领着它的猫子猫孙们眷眷的伏于墙角阳光下。

    中楼,气氛略显沉凝,幸而小刘乾已然习步,斜斜迈着八字步奔来窜去,时而,笑嘻嘻的扑向绿萝,倏而,扬着胖乎乎的小手往刘氏怀里钻,为此满堂静澜凭添几许生气。绿萝柔柔的揽着儿子,眸子里却衔着默然微笑的夫君,拿着一柄精致的无锋小木剑,诱惑着小刘乾:“唤,唤阿父……”

    “阿,阿……”小刘乾转动着漂亮的眼睛,盯着刘浓看,不识得,撇了撇嘴,扭过头。

    “阿父……”绿萝挥了一下小木剑,贴着儿子的脸,轻声道:“此乃阿父,小刘乾之阿父,为何不唤?”

    小刘乾眼睛随着木剑转来转去,伸出手去够,奈何娘亲却不肯给自己,只得转过头,无奈的唤了一声:“阿父。”

    刘浓微微一笑,接过绿萝手中的小木剑,将小刘乾揽入怀中,柔声道:“君子当习剑,然若仅知剑而不知书,便乃一匹夫尔,刘乾可知?”说着,以剑尖蘸着案上茶水,把着小家伙的手,在案上写下“刘乾”二字。

    “格格……”

    小刘乾乐了,歪着头盯着案上的字看,拍着小木剑乱笑。小刘徵与刘神UU小说小,不会说话与走路,却亦会闹腾,见阿兄开心了且有玩具,便在各自乳娘怀里挣扎来去,呀呀乱叫。三个小家伙如此一闹,顿时将室中凝静散去不少。

    遂后,刘浓抱过小刘徵,狠狠的亲了一口,复又抱起小神爱,正欲来一口,殊不知,小神爱却嘟了嘟嘴,伸出嫩嫩的小手,拍了他一巴掌,“扑”的一声轻响,成都侯愣了半晌,继而,嘴角一裂,笑出声来。

    笑声轻扬,柔情满怀。

    而此一笑,室中诸女眉梢齐齐一松。

    稍徐,刘浓于中楼用过饭食,与一干儿女们稍事温情,即离中楼,度步至北楼,撩袍入内,步伐落得极轻,深怕惊赫了梦中人,将将行至中室,即见晴焉悄步而出。

    晴焉深深一个万福,无声离去。

    刘浓除却步履,叠手叠脚的走到墙角,拾起竹篮中的新柴,拔了拔墙中炉火,复又走到窗前,推开三分,把帘卷一角挂于横棱。转眼时,见案上缭着芥香,细细一嗅,清香徐怀,乃是新晒芥草,尚有阳光的味道。

    待入内室,脚步更浅,轻轻撩开雪纱帷幔,嵌身而入,默默坐于床榻边,替梦中人捏了捏被角,探手入内,暖意徐徐透神,匍匐伸手,触及暖壶,以手试了试,乃是新换。眉目一松,慢慢缩手,蓦然间,触碰一丝微软,身子猛然一震,闭上了眼睛,寸寸往内探,轻轻捏了捏,如珠滑,似暖玉。

    呼……长长喘出一口气,悄悄抽出手,将被角捏好,拾起金丝楠木小手炉,左右看了看,柔柔的放于枕畔。

    阳光透墙穿帘,斜洒室中一半。印着刘浓的半张脸,拂着榻下蓝丝履。束阳携烟似滚尘,捧起小巧的丝履,用手拂了拂,履面干净,未见尘扬。陡然间,目光一怔,嘴角却挂起一抹苦笑,非履不洁,而乃阳光透尘,竟已忘却。

    孤坐不知时,默然退却,夜已来。星辰寥落,月满西楼,如珪似壁,泛着柔和的水光。庄园中墙灯尽燃,若莹火似浮虫,一点一点,浅浅映于楠木廊,教人分不清乃是天上月影,亦或墙灯凝月成窜。青冠月袍缓行于其中,孤影亦眷廊。

    待至转角处,回望北楼,只见北楼被浮灯缠满,若魂清幽。

    “夫君……”

    陆舒窈自东楼而来,独自一人,未携婢女,华月如水,伊人即若水中金兰,未梳髻,三千青雪静洒腿弯,身袭淡金抹胸襦裙,锁骨如若玉铸,浅浮一片嫩白,金色的飘带系于胸口,直直垂至履尖,金丝履迈动时,脚尖上的金蝶轻颤。

    “夫君。”月中仙子走到夫君身侧,与夫君并肩望月,如玉小手轻轻一探,即捕到了夫君的手,反手一扣,小手贴大手,微微倾身,轻轻靠着夫君的肩头,柔声道:“自得夫君之信,舒窈即已命陆老前往钱塘,定将鲍仙姑与葛侯请来。夫君但且宽心,葛氏于陆氏世代交好,且承情于陆老,是以必来。”想了一想,复道:“诸方尊长好友处,舒窈亦命人通禀。”

    月静如盘,伊人语软。

    “舒窈……”

    刘浓紧了紧掌中小手,微微侧首,看着月下人儿精美无暇的脸颊,心潮起伏如浪,目光却越来越柔,轻声道:“刘浓长年征战于外,难以顾家,舒窈辛苦了。此事,此事……乃,上天之罚,罚刘浓之性贪。刘浓此身,负人何其多矣,舒窈怨为夫否?”

    “夫君……”

    陆舒窈摇了摇头,浓密的小梳子缓裁轻剪,将刘浓淡淡的沮丧尽收于眼中,身子却软了,轻轻贴着夫君的肩,浅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自夫君于舒窈门前吹埙,自夫君悄入舒窈心中,舒窈即知,唯知,刘瞻箦即乃陆令夭之君。”说着,抬起头来,凝视着夫君,嫣然一笑:“夫君性贪,其奈何也?然,舒窈不怨,想必游思妹妹亦不怨。唯愿此生,得与君共于林下。”

    刘浓默然。

    月光洒来,沿廊泼水,泼出如镜静谧。满园莹玉,刘浓与陆舒窈并肩倚栏,嵌入画中。是夜,东楼忽闻琴音,曲声悠悠,如丝辗转,曲声缓缓,似祈若喃。闻此琴声,晴焉趴于榻畔,轻轻唤着:“小娘子,小娘子……”

    ……

    三日后。

    白鹅唱晓,庄园至梦中苏醒。

    刘浓入中楼,拜别娘亲。刘氏见儿子方归即去,心中极其不舍,奈何知晓儿子现为晋室节外州刺史,身负重任于肩,是故,不得不抹着眼泪,拉着儿子的手,命其好生爱惜已身,切莫伤心伤怀。

    待见过娘亲,阔步至西楼,欲见曹妃爱。焉知,曹妃爱却令嫣醉将其拒之门外。刘浓剑眉微皱,细细一嗅,冷香透室而出,心中恍然大悟,曹妃爱有早沐的习惯,想必正在沐浴。来得不是时候,成都侯背卷袍袖,复入北楼。

    于北楼待了半个时辰,见日已透窗,只得细细叮嘱晴焉一番,待晴焉将各项事体牢记于心,方才轻步出室,一步三回头。

    诸事已毕,刘浓即入建康。

    数十人送饯至离亭,陆舒窈抱着小刘徵,绿萝抱着小神爱,牵着小刘乾,曹妃爱姗姗来迟,身后跟着革绯、嫣醉、红筱等人,其后尚有一窜窜牛车。游思已归江南,刘浓便命红筱留在华亭,曹妃爱未置可否。

    此刻,看着曹妃爱身后的牛车,刘浓心中微奇,把小刘徵递给陆舒窈,轻声道:“阿姐,莫非亦欲往建康?”

    曹妃爱未理他,端着手,款款走到刘氏身前,盈盈一个万福,浅声道:“娘亲,江东已然靖平,商事需人操持,少柳当往建康,娘亲需保重身子,待载尽春来时,少柳便回。”

    刘氏怔了一怔,遂后眉眼尽开,拉住曹妃爱的手,轻轻爱抚,笑道:“甚好,甚好,汝阿弟将滞留建康些许日子,得柳儿照拂,最好不过。只是,莫待载尽复归,需得时时回来。”

    曹妃爱细眉微凝,嘴角丝巾一翘,欲言复止,想把手抽出来,殊不知刘氏却捏得极紧,只得任她抚着,额间浅红。

    少倾,日爬亭颠。

    刘浓见时已不早,拉着小仙子的手,用力的捏了捏,遂后,翻身上马,即将扬鞭之时,回头看向山岗,拖马打转,目光留恋不舍。

    陆舒窈知意,提着裙摆,踩着金丝履,款款上前,微仰螓首,弯着水月眉眸,柔声道:“夫君,但且宽心。待北地安宁,舒窈即携徵儿至上蔡。”看了眼绿萝母子三人,微笑道:“一并同往。”她本想随刘浓去上蔡,刘浓因桥游思之故,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北地乃险境为由,婉拒。

    “阿父,阿父……”小刘乾突地挣脱徐氏的怀抱,朝着刘浓踉踉跄跄的奔来,高高扬着手中小木剑,脆声道:“阿父,给,剑。”

    “乾儿……”

    “小少主……”

    个子小,身处马下,众人大惊失色,惊呼不断。陆舒窈欲将他拽出来,却又怕惊了马。焉知,飞雪却一动不动,且弯下脖子,瞪着大眼看了小刘乾数息,继而,欢快的打了个响鼻,以马鼻蹭了蹭小刘乾。

    刘浓不敢动,深怕飞雪转蹄。

    小刘乾呆了一呆,却并不怕,伸手拍了飞雪的脸。

    “簌!”恰于此时,青影疾闪,一个娇小的身子轻盈如猿,钻至飞雪肚子下,将小刘乾抱了出来,格格笑道:“小少主,不惧马。”不是别人,正是曲平之妹,曲静娈。

    “阿父,剑!”小刘乾挥扬着小木剑。

    “剑来!”刘浓露齿一笑,弯腰伸手一捞,将小木剑捞在掌心,揣于怀中,笑道:“飞雪乃马中龙驹,他日,乾儿必乃马上英豪矣!”

    曲静娈抱着小刘乾,弯眼笑道:“静娈呢?”

    刘浓歪着头,想了一想,笑道:“吾帐下有上将,乃女中豪杰,待静娈长成,必然如是。”言罢,朝着亭外火红骑甲挥了挥手,一夹马腹,策马奔向柳道。

    曹妃爱目注刘浓离去,眯了眯眸子,踏上牛车,钻入帘中,绵延车队即行起程。

    火云漫下山岗,内中尚有一辆牛车,刘妙光坐于其中,素手挑半帘,朝着亭中众人浅浅一个万福。而此时,她已为华亭刘氏义女,将随刘浓入建康。(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五章 愚不可及

    赤日如重瞳,崩射霞光如虹。

    建康宫被笼于其中,光辉如煜闪。庭议已毕,晋室百官自雄殿鱼贯而出,待至殿外,慢慢的扶冠着履,闲聊者有之,咏赋者有之,更有甚者,朝着飞檐红日,扯胸露腹,笑谈千金散,神情一如往昔,懒懒散散。豫章之乱已毕,血云已然消弥,建康复现烟水云柳,对朝中衮衮诸公而言,安好即乃晴天。

    待诸公相互扶携而去,司马绍去而复返,头戴十二旒冕冠,身袭日月星辰兖服,双手按着白玉栏,微微倾身,注视着百官慢悠悠摇出台城。迄今为止,他方知先皇为何每每散朝之际,皆会回返此地,无它,皆因胸中意气难平,堂堂晋室天子,**之君,却仅掌台城一隅。

    日前,他欲将寻阳公主嫁于颍川荀氏荀羡,从而笼络北地世家,焉知,荀崧却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它。为此,他尚筵请荀崧,对其好生一番劝慰,并寄以厚望。荀崧胜情难却,只得隐晦应下。殊不知,次日却闻荀羡竟已逃离建康,直奔豫州去也。

    想着,想着,司马绍面红如潮,横眉怒目,继而,“碰”的一拳击在白玉栏上,喝道:“欺人太甚也,是可忍,孰不可忍!莫非我司马氏之女,便嫁不得荀氏乎?!”

    “陛下息怒!”

    刁协爬上朝天觐见街,朝着司马绍沉沉一揖:“陛下勿怒,皇命难违,再则,荀崧即已应允,此事便乃定数。依臣度之,必乃荀羡年幼无知,故而,故而……情怯外奔。然也,必乃感蒙圣恩而情怯也!”言罢,偷偷瞟了一眼怒不可遏的司马绍。

    闻言,司马绍心中愈发羞怒,面上神情阴晴不定,手背青筋凸现,猛地一挥袖,冷喝:“捉,莫论其藏身何处,且与朕捉回建康,奉旨完婚!”

    “诺!”刁协眉毛一抖,慢慢一揖,遂后,踏上石阶,小斜眼咕噜噜一阵转,瞥了一眼鳞节深宫,揖道:“陛下,而今荀氏既已定。理当逆水复进,宫中尚有一位公主,芳龄也已及笄……”

    “清河……”司马绍眉头一皱。

    “然也!”

    刁协把袖一卷,行至司马绍身侧,落后半步,恭声道:“陛下,如今世家权重,若欲收权于皇室,必借世家之力。是故,陛下切莫迟疑,尚请陛下度计行事,允清河公主下嫁。”

    司马绍眉头紧皱,神情极其犹豫,不禁眯着眼睛,以手拍拦,沉声道:“清河屡世坎坷,不容轻亵。昔年,先皇欲尚之以宗正曹统,奈何清河未允。朕居太子时,曾闻宫闱传意,清河欲嫁成都侯。”说着,揉了揉眉心,显然心中烦忧。

    刁协道:“陛下,成都侯已然有妻,乃是吴郡陆氏。若欲借世家之力,陆氏不可轻觊,是故,成都侯绝非晋室良婿。”

    司马绍叹道:“朕何尝不知,然,清河乃,乃……”

    “陛下!”

    刁协见司马绍犹豫,当即踏前半步,深深一揖:“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而今,诸节外州刺史陆续回朝觐见陛下,镇南将军朱处仁因常年征伐于外,故而尚未娶妻。臣昔年与处仁有数面之谊,实乃俊逸佳才,清河公主若见之,必然心喜。”

    “唉……罢了……”司马绍挥了挥手,意态萧索,堂堂司马氏,嫁女已成愁。

    刁协嘴角一裂,左右瞅了瞅,见宫人皆远避,遂轻声道:“车骑将军也已回建康,臣闻其有女,美名播于兖州内外,号女中笔仙。若得郗氏相助,大事可定。而今,社稷势衰,尚请陛下……”言未继续,其意已明。

    司马绍浑身蓦然一震,眯着眼锋看向刁协,却见刁协低眉垂首,神情极其恭敬,暗忖:‘其言非虚,社稷势衰,其奈何哉!’心中默然一叹,眼底锋锐却越来越盛,冷声道:“里巷有言,吴郡顾氏女郎适尚会稽逸才,此事,乃真乎?”

    “然也!”刁协眼底一缩,飞快的溜了一眼司马绍,神情愈发恭敬,垂袖道:“若非如此,昔日庭议,顾尚书岂会阻臣论罪于逆贼!陛下,王氏根深华茂于江东,再得顾氏为姻亲,论罪之事便宜缓不宜急。陛下圣明,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司马绍抬头斜看红日,半眯着眼,精光中闪,抓着白玉栏的手背轻轻颤抖,半晌,淡声道:“暨待朱卿入朝,爱卿且多劳,此事,需得缜密,莫教人窥帝室而窃笑!”

    刁协道:“陛下但且宽心。”

    “罢了……”

    司马绍挥了挥袖,朝着远处老宫人招了招手。老宫人叠步而走,司马绍轻语几句,宫人领命而去。稍徐,司马绍回身瞅了一眼刁协,见刁协垂眉肃袖,心生感激,对刁协道:“帝室势衰,即有忠臣力扶,尚望刁爱卿秉忠持正,不负满腹圣人教诲。”

    “臣,尊旨。”刁协眉正色危,正了正顶上之冠,扫了扫袍摆,揽袖于眉上,长长一揖。

    司马绍微微一笑,一卷袍袖,迎着红日,向深宫行去,走着走着,蓦然一顿,捏掌作拳,轻轻咳嗽起来。直直咳了数十息,才竭力忍住,面红若血透,眼中缠着血丝。

    宫人惊赫欲死,匆匆奔来欲扶。

    司马绍却瞪了一眼宫人,卷袍于背后,阔步急走。宫人“扑嗵”一声,跪伏于地,无声叩首。沉沉脚步踩着扑扑叩首声,渐行渐远,渐无声。

    待其一走,刁协徐徐起身,看着黑红相间的兖服一角飘于风中,复瞅了瞅犹自不住叩首的宫人,神情竟显迷怔,良久,摇了摇头,继而仰天一叹,暗喃:“纵论千年,未见此朝之衰也!势衰于朝野,命衰于诸帝!然,莫论何如,刁协不才,自幼修习圣人诗书,养浩然之气存胸,当持已正。”

    与此同时,纪瞻孤立于朝天觐见街下,凝视着深殿,捋了捋长须,摇头道:“君重则臣恩,君恩则臣重,恩重岂可倒悬?陛下可知,欲速则不达矣,唉……”长长一叹,瞥了眼殿檐下的刁协,眼睛一眯,卷袖而走,心道:‘竖子,难以为谋!’

    ……

    暖暖晨阳爬上了青藤墙,斜斜拂着“曲”字回廊。

    袁女正怀抱琵琶跪坐于朱色回廊中,粉色裙纱如水铺展,皓雪香腮轻轻贴着紫檀弦首,十指轻拔四弦音,根根欺霜赛雪。远而望之,娇若约素怒绽,迫而察之,媚似春花悄放。她已于此地弹了半个时辰,翻来复去仅作一曲《春江花月夜》。

    婢女们簇拥于一侧,见小娘子弹得极其专注,一个个眸子转来转去,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嘴角弯着浅笑,欲笑而不敢笑。

    长廊直贯,待至尽头处,乃是袁耽书室。此刻,闻听琴声幽怨,声声揪拔于耳际,袁耽心中却烦燥不堪,提起茶盏欲抿,将至嘴边,复又沉沉搁于案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按膝而起,时而以拳击掌,倏而度步徘徊。

    “朴咙,朴咙……”琵琶声不依不饶,沿着回廊徐徐浸来。待至一个高音飞缭于天,久久不散,袁耽神情蓦然一怔,心知小妹怒了,仰天一声长叹,问门前随从:“几时了?”

    随从忍着笑,嗡声道:“郎君,丑时三刻。”

    “丑时三刻?瞻箦将至城东渡矣,妙光亦至矣……”

    袁耽眉开眼笑,转念间,“朴咙”一声响,硬生生的将袁耽的笑容凝作冰,愁眉苦脸的走出室,待临廊口,瞅了一眼廊中的小妹,神情一肃,卷袖于背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意欲绕过廊中粉色的花蕊。袁女正待他已久,岂会容他从容离去,身子巧巧一旋,拦在面前,亦不抬首,十指一阵乱拔。

    “朴咙,朴咙……”爆音如撒豆。

    袁耽无奈,眉头一皱,甩了甩袖子,冷声道:“小妹,如此不知仪,岂是袁氏女郎所为?”

    “朴咙……”袁女正不答,抱着琵琶乱缭,其音激越,令人闻之胆寒。

    袁耽只得蹲下身来,瞅着满脸含霜,嘟着小嘴的小妹,轻声哄道:“小妹,阿兄应无奕之邀,时辰将至……”

    “休得诓我!”袁女正单掌猛然扣向琴弦,激起一声“昂”,继而,横眸流波,嗔道:“他致于阿兄之信,女正已代阿兄阅之,其人今日必将至建康。阿兄寻美而往,女正亦同也!”

    袁耽愣了,眼睛睁得老大,嘴里则不禁问道:“信封已敛口,小妹,如何得知?”

    “阿兄何愚也!”袁女正抱着琵琶,歪着脑袋,凝视着阿兄,半晌,摇头叹道:“信封纹着蔷薇,必来自华亭。阿兄今日有异,时而,搔首踟蹰,俄而,抚掌默笑,继而,不住问时。此景必乃思美矣,阿兄之美在何矣,华亭也。诸此,今日,他必至也!”

    “小妹……高见也!”

    “噗嗤……”

    袁女正嫣然一笑,站起身来,将琵琶递给婢女,拍了拍手,抹了抹额角细汗,娇声道:“走吧。”

    “何,何往?”袁耽愣愣的问。

    袁女正身子一顿,细眉微皱,嘟着嘴,慢慢回首,嗔道:“阿兄思美,故而,愚不可及也!”(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六章 林中忽逢

    事隔两月,复至建康。

    城东柳渡口,红日浮朱亭,曲练绕青柳,绿荫中有老牛甩尾慢行,老牛背上有牧童与短笛,牧童梳着总角头,懒洋洋的盘着腿浮现于青绒杨柳,短笛横打于唇,笛声渡风,随风潜入神魂中,令人闻之,情不自禁的嘴角微裂。蓬舟来去时,忽逢江风习习,摇起岸畔柳絮轻飞,恰若载得满船霜白。

    青冠月袍孑然立于船头,背负着手,漫眼打量着畔上景、江中景。殊不知,便在他感叹江山如画,茶烟浮柳之际,自己也被一双双眼睛裁入画中。

    有人背倚亭柱,晃着指间酒壶,嘴角微微翘启,存于似笑非笑之间,此乃谢奕。有人儒冠长衫随风招展,临水搭眉,不时瞭望江面,面显希冀之色,此乃褚裒。尚有一个小壁人,头戴小青冠,身披小月袍,背负着双手,脚上的小木屐一翘、一翘,不时的飞飞眉梢,显然等得不耐,此乃小谢安。

    江中,蓬舟如梭,莫论男女尽皆望向巨舟之首,有人捋须微笑,有人捏着小团扇俏遮半张脸,美眸流盼,稍徐,忽闻一舟响起问询:“何家美郎君,壁人如珪也!”

    闻言,巨舟上的青冠月袍微微一怔,侧首看去,方才觉察满江蓬舟尽滞于江中,而那一双双眼睛中满含着赞赏。一时间,刘浓感概莫名,常年居北地身侍铁甲,竟然忘却已身极易招人眼。

    这时,畔上的小谢安踏前一步,扬着下巴,高声道:“此乃吾之好友,成都侯刘瞻箦是也。”说着,挽了挽袖。

    “成都侯,美人如玉也……”

    “格格,原是华亭美鹤……”

    “然也,然也,怪道乎神秀至斯,恰与清风并齐……”

    霎那间,赞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一声娇笑,驱舟拦至巨舟前面,捏着团扇,仰着螓首,眯着眸子细细看,继而,亦不知是谁唤了一声:“成都侯,且授香囊也!”

    众人寻声而望,只见一叶轻苇静浮于水,渐而,船蓬中奔出一名婢女,瞅了瞅巨舟,甩起右手,抡了几个圈,“嗖”的一声,便见得一只香囊脱手而飞,于江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冉冉飞向巨舟,奈何力弱难及,擦着舟畔“朴嗵”坠水,激起水莲一朵。

    场面静得一瞬,须臾,一干女儿们回过神来,暗觉此景美极,顿时,解香囊的解香囊,无香囊可解的便拔下头上花簪,朝着巨舟便扔。蓦然间,天上飞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什,有香囊、花簪、团扇、水果、尚有各色丝履……

    “朴嗵,朴嗵……”坠水声此起彼伏,水莲盛放恰若满江飞絮,女儿们嬉嬉笑着,已然不为舟上美郎君,但为此间美景。晋时女儿便是如此,妙赏于画而妙擅入画。有此情怀便乃晋,得山川水墨存于胸即乃晋,无关风月。

    待得四野归静,江面上飘满着香囊等物,巨舟上的刘浓微微一笑,挽起双袖于眉,团团一揖。巨舟,辗水而走,划得满江五颜六色随着水纹,浅浮。

    舟泊柳畔,刘浓大步若流星迎向众位好友,待见袁耽未至,心中捉奇,此番奉召入建康,具体时辰仅告知了几位好友,按理袁耽势必比谁都着急,莫非有变?

    谢奕见刘浓眉头微皱,心中却想起一事,挑着眉看了眼刘浓,饮了一口酒,但笑不语。

    褚裒笑道:“瞻箦若不欲为人排墙细观,理当速走。彦道想必因事耽搁,待来时不见我等,必然来寻。”说着,瞥了一眼江面,嘴角笑容包都不包不住。

    刘浓回头一看,皱眉道:“理当速走。”

    “速走,速走,切莫滞留!”

    小谢安甩着宽袖,跟在刘浓身后,与刘浓同乘一车。当下,众人各入已车,奔向城郊刘氏别墅。

    曹妃爱携着革绯等人见刘浓引人去别墅,柳眉微颦,想了一想,令着众婢前往城中商肆,显然不愿与刘浓同处。刘妙光钻入车帘,挑帘看了看往西的刘浓,又瞅了瞅往东的曹妃爱,心中犯难。稍徐,一名炎凤卫折回来,引刘妙光前往城西别墅。

    车队绵延漫道,刘浓背靠车壁,半阖着眼,在想为刘琨正名一事,刘琨乃故晋大司空,都督并冀幽诸军事,东晋立于江左,刘琨遣妻弟温峤入建康,劝进司马睿继帝位,故而司马睿为彰其功,且为向天下人告示晋室复北之心,增表刘琨为太尉。

    奈何,东晋立,司马睿龟缩于江南,实无复北之志,且因刘琨乃儒雅名士,身处虎狼环伺之地,焉能不败?是故,刘琨轻信鲜卑左贤王段匹磾,阖族为段匹磾诛杀。其后,刘琨帐下将佐无奈之下,不愿奉仇人为主,只得率军背投石勒。其时,段匹磾尚尊晋室,是以司马睿睁一只眼、闭一只睁,未予刘琨正名,尚因刘琨将佐投胡,朝野大有不耻之声。刘琨其人,刘浓不置可否,然其满腔逐胡热血,不容轻亵。迄今为止,英雄蒙尘,已有数载。

    小谢安按着膝随车摇晃,见刘浓眼底光寒闪烁而眉心微皱,他与刘浓交好多年,以往之美鹤飘然若仙,而今之刘浓气宇沉渊,却多了几许疲惫,然也,即乃疲惫,纵然美鹤隐藏得极深。思及此处,心中微悸,微微倾身,问道:“美鹤,君何忧也?”

    “何忧……”

    刘浓肩头一摇,半眯的眼徐徐展开,看着眼前似雪冰洁的小谢安,心中一阵蓦然,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般内外浑一,大道千万,只取其一。而如今肩上却背负了许多,有上蔡之景,有北地之血,亦有如丝江南。当下,微微一笑:“安石,世人常言,忧人自忧,道之上善即无忧。然,无忧之人,乃石也。安石愿为石,亦或,愿为石上之松,伴风潇潇?”

    “石上松,风潇潇兮独安然……”小谢安轻轻喃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慢慢眯起来,两缕青色冠带垂于脸边,轻缭浅缓间,目中神光一定,抬起头来,迎视着刘浓,正色道:“谢安愿醉亡于风中,然,谢安却不愿如石无情,故,若二者相较,谢安唯取风中之松,具石之意,承风之相。”

    “妙哉……”刘浓嘴角寸寸裂开,懒懒的靠着壁,将两腿斜斜伸展,环抱了两臂,赞声虽低,然,满脸满眼皆是称赞。

    “美鹤……”小谢安脸红了,不安的动了动肩,继而,好似觉得车中微闷,将边帘挑开,漫不经心的打量日透竹林,蓦地,目光一顿,眼神锋锐起来。

    “嗯……”

    刘浓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其有异,心中微奇,探眼一瞧,只见斜对面的竹林道中,一队华丽的牛车正徐徐前行,有人雄踞于马背上,手里提着长枪。

    其人身材雄壮,横眉阔目,面染七星,桓温。似心有所感,桓温斜拔马首,回过头来,六目一对。小谢安秀眉浅皱,嘴角挑起不屑的笑容。刘浓未有异样,嘴角冷然。

    稍徐,桓温歪了歪嘴,纵马窜出数步,横打着长枪,眯着眼,笑道:“瞻箦,别来无恙乎?”

    刘浓未答,小谢安抢先道:“驸马都尉好生了得,引军观战若观火,了得,了得。”

    桓温顿了一顿,把枪一插,朝着牛车揖了一揖,笑道:“转眼,已然数载。风未变,云未改,瞻箦风采依如往昔,阿大亦然。”

    “阿大……”小谢安闻其唤自己的小名,顿时眉梢一拔,把袖一卷,冷声道:“风未变,云未改,桓七星亦然,七星,耀眼。”说着,回过头,对刘浓道:“与吾家之锦鸡,神似。”

    桓温虽持长枪,却穿着宽大锦袍,复因其头发浓密如草,乍眼一看,确有几分像锦鸡。

    刘浓微笑。

    桓温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死死盯着小谢安,嘴唇不住颤抖。却于此时,谢奕与褚裒已知,纷纷窜出牛车来到刘浓车旁。谢奕抱了双臂,冷然不言。褚裒与刘浓譬心,最是厌恶桓温,当即便道:“桓驸马风彩难言矣,手捉大枪,身披华袍,恰若面之七星异相,人亦如是也。奈何,吾却不识,嗯,当不与吾辈同矣。既作不同,褚裒羞也,愧也。奈何,尽并肩于乾坤之中,共于林下矣……”阴阳怪气的说着,以拳击掌,面显痛心疾首之色。

    “哈,哈哈……”谢奕晃着酒壶,放声大笑,浑不在意已为徐州刺史,想笑便笑,开怀大笑。

    桓温神情精彩,瞥了瞥马侧大枪,再瞅了瞅身上华袍,半晌,把枪一提,神情已缓,微微一笑,朝着众人捧枪道:“季野勿愧,桓温告辞!”言罢,拖枪转马,钻入林中。

    褚裒愕然,小谢安撇了撇嘴。

    谢奕却眯起了眼,叹道:“桓温,已不复往昔。”

    “然也,其人虽有异,却独具异相。”褚裒怔了半晌,神情怅然。

    小谢安秀眉一扬,不屑道:“非也,其人不过隐而内也,虽外固其坚,然,内中依如是。”说着,对刘浓道:“美鹤,以为然否?”

    “然也。”刘浓淡然一笑。

    “且莫论他,纵然千般有异,与吾何干。”谢奕懒懒一笑,招呼褚裒入车。

    褚裒怔了一怔,良久,看了眼车中的刘浓,再瞅了瞅小谢安,嘴角一裂,笑道:“无奕所言甚是,各观已心,各持其意则可。”言罢,把袖一卷,追谢奕而去。

    当即,车队继续起行,穿过林溪,逼临小桥畔,却见桥畔停着一辆牛车,重帘一挑,袁耽跨步而出,焦急的看着车队漫来……(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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