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九章 齐人难享
杨柳垂丝,绿竹斜,陌畔清溪,晓月桥。
冬风轻轻的拂过林梢,青牛无声的卷食道旁野草,细长的尾巴一甩一甩,映入道侧溪水中。
袁女正蜷缩于牛车内,不知何故,情生微怯,眸子乱眨不休。华亭美鹤南回建康,英姿若画,美骑如龙。此事,建康城已然尽知,唯她不知,若非时来兴起,踏游旧地,途经此桥与水,一眼得见,她尚蒙在鼓里。
挑帘的那一瞬间,远远的,一车入眼睑,莫名的,小女郎心跳加快,俏脸粉红,冥冥中,隐约感知刘浓必然在车中。
而此时,呼吸绵绵,脸上火烫,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从粉色襦裙下摸出一面小铜镜,对着镜子一瞥,弯了弯嘴,镜中之人,随即弯嘴,极其俏丽,梳着倾城髻,绛苏步摇斜插,日月明珠簪耳,眸子若剪水秋瞳,略显俏皮,眨了一眨,捧出个小锦盒,从内中摸出一叶唇纸,转了下眼睛,微微张开小口,轻轻一含,稍稍一抿。
“吧嗒……”
樱唇簇艳作烂,小女郎莞尔一笑,对着镜子吸了口气,待脸上的粉红层层褪尽,心道:‘阿姐有言,需端庄娴雅,方可缚住美鹤。而此,想必已然娴雅……’鼓了鼓粉粉的香腮,捏了捏小拳头,给自己加足了劲,而后搭着小婢的手臂,提着裙角,踏着小木凳,飘下了车。
悠悠一歪头,对面的牛车依然紧闭着帘。小女郎柳眉挑了一挑,转念一想,眉心又徐徐放开,端手于腰间,踩着粉丝履,来到牛车旁,轻声道:“几时归来的?”
半晌,帘中人淡然回道:“昨日方归,袁小娘子安好。”
未挑帘,未下车。
袁女正吸了一口气,瞥了瞥远方障障青山,细声道:“好着呢,离此不远,有所山亭,女正时常于亭中鸣琵琶,何不下车,共赴同往?”
唉……刘浓默然暗叹,此地乃刘氏郊外别墅,亦是昔年旧地,他如何不知里许外,有小山一座,青亭一栋,周札更曾于亭中,赠以焦尾琴。旧事如烟散,帘外的小女郎,亦当如此。
袁女正久等不闻声,再也禁不住了,柳眉一竖,娇声喝道:“出来!”
刘浓不出。
少倾,袁女正瞅着那绣着暗蔷薇的边帘,眸子渐渐润浸,伏在腰间的十指绞来绞去,内心酸楚寸寸中发,咬着唇角,柔声道:“再过月旬,女正便十五了,再复一岁,便十六了。”掂着脚尖,凑近帘,唤道:“美鹤,美鹤,待女正十六,你娶了女正,可好?”
“唉……”
刘浓长长一声叹,卷帘而出,只见小女郎怯怯的站在眼前,明眸乱眨,滚泪若珠,似带雨梨花,心中有些不忍,此地不宜久留,轻轻一跃,跳下车,径自行向不远处的小山。
袁女正面上一喜,嘟了嘟嘴,用力的捏了捏小拳头,横指摒退一干小婢与随从,拽着裙角,紧随其后,粉丝履飞扬,把一地的野草踩得弯身伏腰,心想:阿姐所言在理,美鹤欢喜端庄弱女子,便若那陆令夭……
刘浓按剑徐前,小女郎拧着裙子飞于其后,前者青冠月袍,身姿颀长;后者一身粉裙,娇小玲珑。当此际,天苍而草青,人融于画,画中含情。
待至亭中,刘浓稍作沉吟,徐徐转身,皱眉凝视袁女正,正欲作言。
袁女正眨了眨眼睛,猜中了他的心思,踏前一步,微仰着脸,娇声道:“勿需言,阿父有大娘,二娘,三娘,数不胜数……君也有陆舒窈,顾女郎,尚,尚有桥女郎,为何便不可再多一人?”说着,拧着手指,咬唇道:“况乎,袁女正,十三岁便爱慕思君,君何故自作不知,女正并非年幼,知晓情为何物也,每日皆悠思,逢夜必入梦,君,君可知也……”
眼泪滚下来,一窜窜,小手胡乱擦,把腮红擦乱了,将唇色抹没了,却更显姿丽与娇柔。稍徐,张开指缝偷偷一瞧,见美鹤正徘徊来去,心中一喜,怯怯的再道:“女正不争,女正只是欢喜美鹤,为何定要令女正难堪呢?女正不喜尚兄,喜,喜刘瞻箦……”言罢,瞅准时机,一头扎过去,死死的抱着刘浓的腰,再不肯放。
“嘤嗡……”
恰于此时,一缕笛音不知从何而起,盘旋冉展,似舞若弄,来往穿梭。
刘浓神情豁然一松,轻轻推开小女郎,正色道:“小娘子情怀如素,刘浓非聋非瞎,岂敢轻亵,奈何,奈何刘浓此身已赋于人,且负人良多矣。是以,尚请小娘子见谅,刘浓尚有事在身,先行别过。”言罢,一卷袍袖,匆匆窜下山。
“何来笛声,恁地可恶!”
袁女正细眉一竖,提着裙摆追上去,奈何脚小,跑不快,不多时,便只能看见青冠月袍越来越淡。待回小桥畔,小女郎顿住脚步,抹了抹脸颊,掂起小脚,叉着腰,指着仓皇逃走的牛车,怒道:“言而无信,终日窜逃,忽尔江东,俄而江北。且待一日,女正定将汝捉住,拔翼剪翅,教汝乱飞……”
女婢扶着小女郎,轻声道:“小娘子,华亭美鹤若是剪了翅,便不是美鹤了……”
“休得多言,不剪美鹤之翅,便,便剪汝之头!”小女郎鼓着香腮,余怒未消。
“哦……”女婢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扶着小娘子踏上牛车。
牛车追寻着笛声,穿出竹林,直抵路的尽头,在一排桂树下,停着一辆华丽的牛车。
车中迈出一婢,手中捉着青玉笛,提着裙角,轻盈奔来,朝刘浓递过一封信,嫣然道:“小娘子言,若婢子鸣笛,刘郎君定然寻笛而来,果然如此呢。刘郎君,我家小娘子向刘郎君问好。”
刘浓接过信,揣入怀中,问道:“宋小娘子,可安好?”
宋祎之婢捉着青玉笛,福了一福,笑道:“小娘子好着,谢过刘郎君挂牵。”想了一想,又道:“刘郎君,小娘子常言,人浮于世,皆从于笼,譬如林中鸟,譬如曲中音,皆乃桎梏。是以,婢子暗思,小娘子定然不喜,却无可奈何。婢子斗胆,若,若是有朝一日,忽逢有变,尚请刘郎君怜悯。”说着,深深万福。
刘浓剑眉一簇,神情蓦然一变,闭了闭眼,半晌,面色徐徐回复,沉声道:“此事,刘浓已知。他日,刘浓必竭力而为。”
闻言,宋祎之婢神情大喜,含着眼泪,颤抖的递上手中笛,颤声道:“谢,谢过刘郎君,此乃青玉笛,望君好生珍惜!”
青玉笛,长两尺八寸,浑身碧透如玉,入手一片温软,刘浓默然接过笛,摸索着纤细的笛身与笛孔,眼前恍似荡着那缕绿纱,婉转婀娜却飘零如絮,令人情不自禁的怅然一叹,把笛轻轻插入袖中,负手站在辕上,看向建康宫。
良久,目光凝锋,一挥衣袖,钻入帘中。
……
竖日,天高云淡,彤日染青。
刘浓离开了建康,由水路而回吴郡,待入枫林古渡时,已是十二月十八,不敢再行耽搁,匆匆入陆氏庄园,拜见陆玩。
陆玩早已从王敦军府归来,见了刘浓便是一顿训斥,责怪刘浓迟归。而后,又念及刘浓家世浅薄,唯恐失仪,便命其妻张氏隔着八面梅花屏,好生与刘浓一番交代。
刘浓按膝跪坐于席,低眉敛目,神情恭敬,不敢有半分懈怠,将各项事体一一记于心中。联姻嫁娶乃世族间最为慎重之事,诸般琐事繁复无比,除《周礼》六仪之外,尚有吴人之礼。
待从陆氏出来,已是两个时辰后。
刘浓站在门口的华榕树下,暗觉头昏脑涨,钻满了各式礼仪,而腹中空空,咕噜咕噜响个不停,用手揉了把脸,徐吐一口气,忍住阵阵饥饿感,心中却喜不自胜,与舒窈一路行来,坎坷多磨,生生不离。而今,喜事终将临近。死生契阔,于林之下,舒窈,刘浓终不相负也。
一入吴县,刘胤复又充任刘浓车夫,递过食盒,问道:“小郎君,可要去顾氏?”
刘浓囫囵吞了几枚莲叶翠珥糕,食不知味,满心填喜。闻听此言,神情一愣,稍作沉吟,现下若去见荟蔚,依她的性子,定然不喜,如若不见,势必更为不喜!罢,左右不喜,终需一见!当即便道:“且往。”
“诺!”
刘胤浓眉一挑,裂了裂嘴,挥鞭驱牛。
陆玩躲在门后,将刘浓揉脸傻笑的样子落尽眼中,胡须翘了一翘,忍住笑意,卷袖于背后,负手疾走。
张氏瞅了瞅夫君,掩嘴笑道:“夫君,何故戏耍瞻箦?瞻箦定然饿了,腹响如鼓,夫君不仅未予留食,尚命其记礼仪,礼仪,华亭刘氏早已通汇于我。此举,此举有失陆氏体统!”
“休得胡言!”
陆玩捋着短须,淡声道:“舒窈乃我陆氏之明珠,吴郡之骄傲,若不使其略尝苦辛,焉知得来不易?况乎,我乃其翁丈,斥之,责之,亦乃爱之也!”稍稍一想,又道:“事关陆氏门楣声誉,娘子且事心操劳,切莫有失,教人笑话。令夭,令夭……”摇头晃脑,神情不舍。
“诺,陆侍中。”张氏媚媚一笑。
……
吴县,顾氏庄园。
刘浓负手静候于危耸的阀阅前,门随入内通禀,少倾,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小顾淳。
小顾淳撇了撇嘴,挥着衣袖,大模大样的走到刘浓面前,斜着眼睛,上下一阵打量,冷声道:“阿父尚未归来,美鹤且回。”
刘浓心中猛地一沉,面色却不改,淡然道:“不知,令姐可在?”
“你,你……”
小顾淳指着刘浓,张大着嘴,满脸的怔惊。而后,飞快的瞅了瞅左右,眼睛滴溜溜一阵转,拉着刘浓窜到无人之处,沉声道:“美鹤,如今,汝欲娶陆氏女郎,为何犹要寻我阿姐。君子行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刘浓蹲下身来,定定的看着粉妆玉啄的小顾淳,淡声道:“君子行事,当问心矣。问心不舍,岂可肆意舍却!容白,日后,待汝长成时,必乃翩翩君子,定将知晓,情之一物,最不饶人,尚需谨记,莫负玉人之心!”(容白乃顾淳之字)
“啊……”
小顾淳眼睛乱眨,回不过神来,老半晌,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悠悠叹道:“阿姐不在,踏游入会稽,拜访鲍仙姑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蹄它,蹄它……”
由吴县至华亭的官道上,往昔青柳尽衰白,雪雾茫茫浑一片,其中奔驰着一群健马娇龙,青一色的大黄马,肩披白袍浑身甲,马背上竖着尖刺巨枪。
唯有队前二人装束不同,正中之人,浑身乌墨甲,跨下飞雪马,腰悬四尺剑,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左侧乃是一名女子,肩负长剑骑朱马,一身水蓝襦裙,螓首蛾眉,明眸转顾时,恬静而温情,偏又冷寒乍射。
将临华亭,归心似箭。飞雪拉起雪影如电茫,四野不闻他声,唯有轰隆隆的马蹄声。江南之地,鲜少见马,一路皆逢人指指点点,瞠目惊观。间或有车夫惊鸿一瞥,面色大变,赶紧将牛车避在一旁。焉知,那为首的白骑黑甲却勒住了坐下马,朝着挑帘而出的高冠宽袍者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巨枪白骑如浪滚荡,一名少年郎君走到车下,目逐着白袍远去,惊声道:“此乃何人,竟有雄骑护身?莫非,大将军……亦或,朱刺史?”
高冠宽袍者捋了捋半尺长须,眯着眼睛,叹道:“非也,此乃华亭美鹤,刘瞻箦是也。”
少年郎君眉头一挑,撇了撇嘴,不满道:“阿翁,那华亭刘氏不过新族次士,尚且为北怆,行径我吴人之地,气馅竟如此嚣扈,安敢……”
“休得胡言!”
高冠宽袍者眉头一皱,指着少年郎君,冷声道:“何来北怆?此君生根于华亭,乃陆氏之婿,暨为我吴人之婿,吴山吴水养英豪,有何怪哉?何为跋扈,此乃英杰也!前论八十载,有伯言论战,再推六十载,有幼节挂帅,追述二十载,有江东二英,此皆乃我吴人英豪,黄口小儿年幼无知,焉敢指马为犬,妄论英雄!”
言罢,摇头晃脑的钻入帘中,满脸犹存悻悻。
少年郎君被训得面红耳赤,胸膛一阵起伏,却掂足搭眉遥望白袍消失之地,忍不住的感叹:“做人当为华亭鹤,娶妻当娶陆氏女……”
华亭美鹤展翅高飞,坐下飞雪欢快扬蹄,当飞临华亭陆氏庄园时,勒马于岗上,望着岗下层层节节的奢华庄园,心中情动如潮,意欲撩戏即将过门的媳妇,翻身落马,来到八年前那块凸石上,从怀中摸出六窍纹埙,就着眼前景致,乘着漫漫冬风,捧埙长鸣。
古音八八,埙声最怆,然今时非同往日,怆烈的曲音中不闻天地悠悠赋愁怅,唯余情意绵绵如水荡。
正是一曲《凤求凰》。
埙声随风杳飞,匍匐冉下,穿过一望无际的雪柳海,绵泄红楼塔巅,沿着朱红长廊上下起伏,直直铺至陆舒窈的画院中。
“呀,夫君……”
百花纤绳悠悠一晃,青石板上飞落金丝履一双,小巧的脚尖一翘,找准了方向,如蝶穿花,奔廊绕角,一路金铃扬。
抹勺跟着小娘子的身后,挥扬着手,娇声呼道:“小娘子,小娘子,不可,不可外出……”
“夫君,夫君南归也……”
美丽的小仙子置若不闻,耳际埙声悠悠催,心海浮舟叶叶急,匆匆唤过牛车,踏上小木凳,金丝裙一闪,嵌入绣帘中。
少倾。
十里平湖霜满天,华榕堆云金雀现。青牛弯角挑出笔直的华榕道,直奔岗下。
“舒窈……”
“夫君……”
俩俩相望,一个在山岗石上,英姿逼人。一个在山下辕上,美丽雍容。
小仙子抬头仰望,星辰皓眸一眨不眨的含着心爱的郎君,嘴角弯起浓甜笑容,俏脸滴水红,双手撤离裙摆,端在腰间,浅浅一个万福,也不管刘浓能否听见,轻声道:“令夭,见过夫君。”
刘浓露齿尽笑,感触着小女郎羞涩中的情意,情怀勃动,从甲衣中摸索出一枚小金铃,对着晨初日光,微微摇晃。
“叮铃铃……”
听见铃声,小女郎脖心红透,却壮着胆子,轻轻揭起裙角,从雪嫩的脚踝上取下另一枚金铃,用两根手指拧着,瞟了一眼郎君,绯红满脸,又瞅了一眼榕树下满脸含笑的陆老,艳色更浓,却不管不顾,对着岗上,轻轻一扬。
“叮铃铃……”
铃声清扬,荡于日晕中,牢牢的牵着岗上岗下俩人,彼此相连,再不分离。
“哈,哈哈……”
调戏尽了媳妇,刘中郎志得意满,放声长笑,直把个小女郎笑得螓首低垂,紧紧的拽着金缕裙摆,怯恼不羞,心道:夫君便是这般,好为戏耍舒窈……然,然舒窈好生欢喜……
稍徐,道中陆续来人,抹勺赶紧拉着小娘子钻入牛车中,刘浓不敢再行唐突,朝着陆老拱了拱手,翻身上马,一抖马缰。
“希律律……”
岗上马嘶如龙,小女郎疾疾挑开边帘,正见夫君勒马于晨阳中,马首高扬,人随马起,风袍裂展,白骑墨甲、英俊难匹。
陆舒窈眨着眸子,轻轻喃:“夫君,夫君……”
抹勺歪着脑袋一瞅,好似想起甚,嫣然笑道:“小娘子,刘郎君仿若,仿若……”
陆老听见了,目光追着白袍之尾,捋着长须,笑道:“小小娘子乃有福之人,少年郎便若二郎君,鹤唳苍穹,纵横捭阖……”
……
“驾!”
“驾,驾!”
两旁雪柳倒退如潮,刘浓快马加鞭,直插华亭刘氏庄园,眼中星光吞吐,暖意弥怀中起,经年未归,游马于北,厮杀沙场时,时常念及庄中娘亲与众人,以及那桃林幽亭,大白猫、白将军。
英雄非无情,唯情乃真雄。纵论上下数千年,莫论英雄亦或枭雄,无情者,必不成事矣,大多皆为真雄掂脚之石、刀下之鬼。
飞雪拉起残影,疾速穿出官道,斜斜一插。
高高的山岗,离亭在望。
“小郎君!”
“小郎君,小郎君……”
“虎头,虎头……”
离庄尚有五里,将将奔至前山岗下,离亭中已迎面浮来白云簇簇与莺红燕绿。
刘浓砥血于北,华亭刘氏亦未停滞步伐,但见得,离亭内外,白袍阵列,尽皆肃杀,罗环、高览、李宽等人一一在列,尚有不知名的新晋曲领。
而今,华亭刘氏共计别庄五处,商肆遍及江东诸郡,拥田数千倾,部曲两千有余。而此,多赖杨少柳与碎湖。
渐行渐近,心潮滚动。
刘氏梳着堕马髻,浑身着华丽襦裙,依旧美丽,此时,眼泪汪汪的看着儿子,一边挥着手,一边迈着萝裙绣步,蹒跚奔来。
“虎头,虎头……”
“娘亲!”
刘浓飞快奔向娘亲,顾不得尚有重甲在身,“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沉声道:“娘亲,儿子回来了,儿子不孝,未能承欢于膝下,教娘亲担心了!”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刘氏满脸挂泪,眼角却盈笑,一把拉起儿子,细细打量,待瞅见刘浓左脸的浅伤,心中揪的一下,拔冷生疼,眼睛蓦然一直,仰后便倒。
“娘亲,娘亲……”
刘浓大惊,幸而碎湖与杨少柳见机得快,一把扶住刘氏,杨少柳掐鼻,碎湖抚胸。
老半天,刘氏方才幽幽醒转。
碎湖抚着刘氏的胸口,柔声道:“主母,小郎君无事,莫惊,莫惊。”
杨少柳撇了一眼浑身铁甲的刘浓,冷声道:“回来便罢,为何着铁甲,着铁甲便罢,为何带伤?带伤亦罢……”
“阿姐,刘浓带伤,乃无可奈何也……”
刘浓心中懊悔,他着甲而回,非为别因,一者是为已然不习贯着宽袍单衣,且箭袍尚未洗净。二者,便为眼前之人,杨少柳。三者,自有深意。如今却吓着了娘亲,实乃始料未及。
“柳儿,柳儿,莫要训他,虎头,我的儿……”
刘氏眼泪哗哗直流,从碎湖的怀里挣扎而起,一把拉过刘浓,抚摸着儿子面上的伤痕。
刘浓捉着她的手,安抚笑道:“娘亲,此伤乃儿子不慎擦伤,莫要忧心。”说着,为分她的心,又道:“娘亲,绿萝何在?”
“绿萝……”
刘氏神情一怔,继而破涕为笑,接过研画递来的丝巾,随意蘸了蘸脸上的泪水,拉着儿子的手便往里走,边走边道:“虎头,绿萝坐怀较久,诞子不易,是以尚在将养。虎头回来的正好,乖孙小虢儿尚未弥足三月,犹处成名期。阖族上下皆盼我儿归来,为小虢儿起名呢。”说着,仰起头来,脸上堆满笑意,显然是身为祖母而荣。
小虢儿……复来一只小老虎,刘浓剑眉跳了跳,神情精彩,不禁问道:“小虢儿,乃何人所取?”
刘氏眨了眨眼睛,脱口道:“乃为娘所取呀,一大一小两只虎,岂不极好么?”
“噗嗤……”
巧思掩嘴一笑,众人默然扬笑,杨少柳缚着丝巾的嘴角处,微微一翘。
这时,黑白相间的影子一闪,匆匆一撇,隐于各色萝裙中。
刘浓收回目光,并未在意。
人群翻过山岗,纵穿雪阵桃林,满眼所见,枝条苍劲拔古,弯曲成阵。高达七丈的浑白阀阅,挺立于桃林道口,危耸于庄墙左右。
碎湖抬首仰望高阀,眯着眼睛,笑道:“小郎君,此乃少主母所建。左为阀,右为阅,左书功绩,右续典雅。”
刘浓按剑于阀阅下,只见阀上乃书绘,层层别上,内中已浅绘刘氏诸般风云之事,有一人,身着乌衣,盘廊入殿;有一人,肩披铁甲,纵横黄苍;有一人,踏马扬剑,挽狂澜于即倒。文武两列,府君、内吏、郡守,殄虏、威虏、平虏。而此,仅为阀中一阙,尚有大部,即待中书。
再观阅,鹤啼东云,有子孤坐于飞石,神情慨而从容,乃为虎丘雅集;鹤啸青颠,有子挥袖裂日,摆指群英,乃为兰亭典集;鹤凝月下,有子青冠白袍,抚琴于中庭,浮舟拱星,乃为建康洒音。右角,群莺璀璨,相聚于华亭,细细一辩,小仙子端手于云,身周,簇簇华锦。
内中尚有吴郡诸世家,以及王谢袁萧联名簇笔,赋歌书阙。
华亭刘氏,至此而立。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
舒窈,舒窈,得妻如此,复夫何求(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一章 倾国倾城
喜庆之色,洋满庄园。
满眼一片大红,壁灯上缠着红绸,柳树上挂着红灯,长长喜绫贯穿着东南西北中五楼,即便连白将军脖子上,也裹着一缕红。人行于其中,宛若遁入梦幻国度。
刘浓虽觉过于铺张,却未言语,陆氏非同等闲,若婚礼从简,教舒窈情何以堪。
碎湖边走边道:“小郎君,大婚之仪,婢子早已置备妥当,并已然呈拜于陆氏,两厢皆宜,小郎君可要一观?”
老丈人戏耍于我也……刘浓神情愣了一愣,继而,想了一想,微微一笑:“礼不可废,更不可缺,届时,我之好友与尊长势必纷踏云来,观礼席与寝居需得多备。”
碎湖笑道:“小郎君但且宽心,观礼席将分置于院内院外,足以供千人共观。且依婢子度之,谢氏郎君等近友,必然于大礼之前便来,婢子早已备下上等雅室三十有余。”
“如此便好。”
刘浓朗朗一笑,极为期待与好友重逢,按着阔剑,踏入院中。
广阔的院中,新起了一栋小院,位于东楼与中楼之间,上下两层,共计八间屋舍,乃绿萝与华亭刘氏小少主小虢儿,以及侍奉母子俩的婢仆所居。
将见儿子,刘浓心中暖意喷薄,当即便欲按剑入内。碎湖斜踏一步,浅浅一个万福,笑道:“小郎君,何不换了衣衫再去?”
“嗯,然也……”
刘浓瞅了瞅身上铁甲,确乃不宜,当即入东楼,匆匆换下甲胄,着箭袍快步走向绿萝的小院,心中潮起云涌,既兴奋又忐忑,难以一言而述。
刘氏与碎湖等人站在楼梯口,见刘浓撩袍疾行,刘氏本想去凑热闹,抱一抱胖乎乎的乖孙。殊不知,碎湖却嫣然笑道:“主母,小郎君方回,何不让小郎君与绿萝小君独处?”
为何称绿萝为小君,此乃碎湖奉小郎君之命,特意嘱咐华亭刘氏上下,绿萝非姬而乃小妻,当为小君。即待陆舒窈嫁过来,便为少主母,细君。
“好,好,是当独处,独处……”刘氏笑眯眯的看着儿子走入院中,又吩咐碎湖:“稍后,且去看看,把我乖孙抱来。”
碎湖笑道:“是,主母。”
刘浓一步踏入月洞中,湘妃帘前侍着两名小婢,两婢见了刘浓,神情一惊一喜,浅浅万福:“婢子敛月、梳燕,见过小郎君。”
“免礼!”
刘浓露齿一笑,正欲挑帘而入。
一婢拦住,颤抖着眉,万福道:“小郎君,绿萝小君身子弱,且稍待,待寒气去了,方可进。”
另一婢将厚重的绣帘揭开一角,疾步入内,随后捧着小手炉出来。
刘浓握着手炉,待暖意荡涤浑身,方才挑帘一角,轻手轻脚的走进室中。
一入室中,暖意徐怀,尚有奇异的味道盘旋于鼻尖,浓浓的,细细一辩,奶香味。
踏过前室,中室又有二婢,齐齐万福。
刘浓摆了摆手,除去步履,踩着雪色蔷薇花,寻着香味慢进,脸上笑容洋荡,左手却不停颤抖,抹也抹不去。一颗心摇摇晃晃,满满填着幸福,尚有些许情怯。
内室。
绿萝倦倦的卧于绣榻中,闭着眸子沉睡,脸色略呈苍白,鼻尖有颗粒细汗。在绣榻旁边,有个小摇篮,内中铺着软绵绵的布衾,一个大胖小子正在里面摇摆着胖乎乎小脚,并不时的把小拳头塞进嘴里,东啃啃,西啃啃。
碎湖与巧思之母徐氏,静静的伏在摇篮边,无声的逗弄着小少主,脸上写满喜爱。
这时,床上的绿萝不知梦到甚,嘴角扬起了笑容,随即,睫毛颤了两下,幽幽醒来,一转眼,便看见刘浓伫立在室口,神情呆怔。
“小,小郎君……”
绿萝揉了揉眼睛,眸子渐渐清澈无比,同时脸颊染起层层红晕,随即,蓦然回神,翻身坐起来,便欲下床行礼万福。
“不可!”
刘浓与徐氏齐呼。
而后,徐氏猛然回头,怔了一怔,赶紧屈身万福,悄然退出室中。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拉着绿萝的手,理了理她嘴边的乱发,柔声道:“劳你受累,辛苦了。”
“不,婢子,婢子,不辛苦。”
绿萝看见刘浓的那一瞬间便化了,此刻满心满腔皆蕴满柔情,明眸流来转去,恁不地看见小家伙在摇篮里咯咯乱笑,心中更软,细声道:“小郎君做的摇篮极为便利,他极喜躺在里面,他叫小虢儿,眼睛和小郎君一模一样呢……”
“哇,哇……”
仿似回应,小家伙叫了两声。
刘浓肩头一震,心中乱跳不休,慢慢转过身来,瞅着那胖小子,绒而浓密的头发,细长的眉,黑漆漆的大眼睛,小鼻子极挺与绿萝相似,嘴唇如刀薄,类肖其父,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
“呀,呀……”
小家伙仿佛被刘浓看怒了,猛力一蹬小腿,大叫两声,挥舞着小手。
刘浓走到摇篮边,伸出手指,试探了一下。小家伙立马抓住他的手指往里扯,好似欲往嘴里拉,力气不小,身强体壮。刘浓面上一红,赶紧撤手,笑道:“叫,阿父!”
“呀,呀……”小家伙的不停的叫。
“阿、父!”
刘浓蹲在摇篮边,张大着嘴,指导着嘴型,奈何小家伙性格极强,类似其父,只会呀呀。
绿萝羞红着脸,笑弯了腰,欲下床抱小家伙,转念一想,嫣然笑道:“小郎君,小虢儿饿了,且与婢子抱来。”
“哦,原是饿了……”
刘浓面上蓦然大红,摸了摸鼻子,深深吸进一口气,徐荡于胸中,镇定的伸出手,把小小虢儿轻轻抱起来。入手的须臾间,一种情怀铺天盖地而来,血浓于水,父子情缘,便作此解。
叠手叠脚的捧着他,深怕一个不小心掉在地上,绿萝见小郎君如此疼爱小虢儿,芳心悠悠尽系于这父子俩身上,伸手接过小虢儿,抱在怀中,看了看小郎君,樱唇颤动,欲言又止。
刘浓犹在与小家伙对眼神,是以并未觉察有异。前一世,他孑然一身而无子,而今世,天地之间,就此便多一人,血脉相承。
少倾,绿萝偷偷瞧了一眼室外,见徐氏早已避出,咬着嘴唇,忍住羞意,轻轻解开亵衣,浅露玉嫩饱满的峰峦。
香,奶香浸脾入神。
小虢儿吧嗒吧嗒食的欢,刘浓丹凤眼略赤,咕噜咕噜吞着口水。绿萝羞得浑身上下都在战栗,睫毛唰来唰去,贝齿把唇角咬得半红半雪,渐欲凝血。
“咳!”
刘浓捏拳于唇下,重重一声干咳,殊不知,却吓着了小虢儿,哇啦哇啦大哭。
“格格……”
绿萝媚眼斜撩,娇娇放笑,又哄了片刻小虢儿,待小虢儿食饱了,递给刘浓,借着时机,颤声道:“小,小郎君,若,若是想了,夜,夜里……婢,婢子去服侍……”声音越来越软,低不可闻。
刘浓抱着小不点,放入摇篮中,转身,抹去绿萝鼻尖上的细汗,笑道:“且好生养身子,时日方长,你家郎君,岂会如此贪食!”
“小郎君,小虢儿便,便贪食……”
绿萝眸子荡涟漪,一头扎进小郎君怀里,手脚麻痒,羞得没边。
这时,雪雁在室外,轻声道:“小郎君,主母想见小少主,命婢子来请。”
刘浓道:“稍待,这便前往。”说着,把绿萝按扶于床,刮了下她的鼻子,吻了吻她的嘴,拉过绣被,捏了捏边角,这才走到摇篮边,把小东西胡乱一裹,抱起来,大步走向室外。
正欲挑帘,徐氏踏进来,从摇篮里匆匆拿起一方丝毯,恭声道:“小郎君,天寒,再给小少主添件襁衣吧。”
刘浓用手探了探襁褓,热乎乎的,便道:“不可溺爱过甚,过犹不及!”言罢,挑帘而出。
抱着小东西来到中楼,小家伙吃饱了便不哭闹,不时挥着小手,蹦来蹦去,极是活泼。刘氏倚于门前翘首以待,早已等得不耐,见刘浓抱子前来,当即便伸手夺过,抱着小家伙肆意一阵亲。
中楼也有摇篮,刘氏将小东西放入其中,与巧思、留颜等女逗弄着他,嬉笑声传遍院内院外。杨少柳坐在案后,端眉肃目,却不时的瞟向胖小子,每瞟一眼,睫毛必然一颤。
“小郎君,当为小少主起名了。”
李催等人半跪于中楼下,刘浓稍稍一想,名字早已拟好,当即走到廊中,面对着院内外阖族之人,朗声道:“吾观此子,降十二月方出,正命太和,故得圆转。周易有言,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而无咎矣。是故,得名为乾。”言罢,细细一阵沉吟,索性连字一起取了,笑道:“其字,当为野王。”
“刘乾,字野王……”
李催颤抖着嘴唇,忽然振臂,大声道:“然也,小少主和而圆转,当得为乾。正若我华亭刘氏之象,乾乾因其时也!”
“小少主安康……”
“小少主金命长随……”
顿时,华亭刘氏上上下下沸腾若滔。一直以来,华亭刘氏独木一枝,便仅有小郎君一人支撑门庭,而今,总算后继有人也。
……
是夜,无星无月。
墙上壁红成珠,映得水廊光洁泛影。夜拂提着梅花映雪梅,静静的守候于西楼转角处。
刘浓抱着牛角盔,将身嵌入灯影中。
夜拂默然转身,引灯前行,刘浓紧随其后,神情平静,波澜不起。
待至室口,夜拂掌灯弯身:“小郎君且进。”
刘浓默然一笑,除却脚上履,衔着碗大海棠转过百花闹海屏,跪坐于案前,把牛角盔置放于案上,按着双膝。注目着缓缭的沉香,轻声道:“阿姐,刘浓特来归还此物。”
半晌。
“何不抬起头来?”杨少柳声音略淡,微冷。
刘浓徐徐抬目,眼神猛然一滞。
对面的杨少柳未缚丝巾,神情冰冷,正缓缓的将一枚盔缨插入牛角盔,倾国倾城,绝色佳人,盔缨鲜红,玉人手嫩……(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二章 闲而未闲
承周制,世家大族联姻,共计六仪三书。
六仪为《周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三书为周礼之附,聘书、礼书、迎亲书。诸般礼节又分婚前礼、正婚礼、婚后礼。
纳采即为议婚,虽然刘浓与陆舒窈乃是以绣剪逼婚,且以绿绮琴作文定之物,但华亭刘氏并未失仪,杨少柳曾遣李催等人,携上雄雁、白鹅、羔羊各一只,登陆氏之门呈以贽礼。
雁乃乾阳之象,秋南春北,守贞不渝。鹅乃高洁之物,浮水洗羽,吉洁如素。羊乃富庶之彰,蓄毛呦鸣,正当华发。
问名与纳吉并翼齐飞,男子需具名,女郎之名不可轻易示人,仅需呈字,双方交互姓名、生辰之后,便需寻觅得高望重之巫垂询纳吉。为此,刘氏特地前往娄县三官大帝庙请吉赐福,陆氏则遣人至会稽请清风老道摆龟卜卦。
待两厢一汇,卦象竟赫然一致,共得八字:天造地设,并蒂生莲。大吉,聘书即发。又因那时刘浓尚在汝南,是以便由杨少柳执笔,洋洋洒洒万言文,成就华聘之章,扬州大中正陆晔阅后,拍案称赞,拽落胡须三两根。
纳吉暨,即为完聘之纳征。华亭刘氏虽乃次士,聘礼却极尽奢华,礼书两尺八寸,密密麻麻的布满簪花小揩。礼且不表,彩有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等物,寓意如胶似漆,子孙繁衍。
至于请期,言简意赅,定下吉日,以待迎娶。
综上诸礼,便为婚前礼。
至此,婚前礼尽,华亭刘氏愈发忙碌,上上下下千余人穿梭如行阵,一派热火朝天。唯独一人,挥着衣袖,度着方步,手捧《庄子》,徘徊于楠木廊,游离于孺子榻,屈席于画潭畔,极其清闲。而此人,正乃华亭刘氏之主,刘瞻箦。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乎江湖……”
刘浓右手捧着竹简,左手负于背后,缓步行于水廊,不时的看向院内院外。
再有数日便是迎亲之时,喜廊由院门口,沿溪徐展,直直延伸至岗上庄门,足有千余步。院外观礼台,李催正爬上爬下,吆喝不休。院内焕然春发,大婢嫣绿堆红,小婢蓝裳白裙,往来如织。
“喵,喵……”
大白猫头戴红绒,领着一群猫兵猫将,阵势辉煌,从刘浓的面前鱼贯从流,待至楼梯口,尚慢悠悠回头瞅了刘浓一眼:“喵……”
刘浓挑了挑剑眉,扬了扬竹简,怅然道:“偷得浮生半日闲,闲卧云间枉寥然,燃尽余香冬渐尽,烬罢红泪伴春眠……”
兰奴提着雪裙,转过廊角,一眼便见刘浓歪歪斜斜的靠着廊,冲着猫群,百无聊奈的咏赋。鲜卑女子恬静一笑,上前万福道:“小郎君,且来,试服。”
“嗯,甚好!”
刘浓剑眉一扬,嘴角带笑,大婚大婚,总算有事与他相干了,当即背着双手,反握竹简,迈着大步来到中楼。
中楼,娇娥云集。
刘氏正在摆弄喜服,杨少柳秀立于一侧,眸子凝视喜服上的暗纹,时而眉心微皱,倏而歪着脑袋,好似对暗纹有所不满,夜拂侍于她的身侧,不时把喜服掀起来,好让她看个仔细。嫣醉捉着一条朱色玉带,东瞅瞅,西瞄瞄。而巧思、留颜、雪霁、研画等大婢,绣履若穿花,踏来转去,翻箱倒柜忙个不停。
晋承汉制,汉袭周礼,喜服乃玄色深衣,类同刘浓昔日乌衣装,滚边为赤红。
刘氏一把拉过刘浓,笑道:“虎头,且来试喜服,若有不适,柳儿亦好即改。”
“哼!”杨少柳哼了一声,转过螓首,下巴略翘。
刘浓淡然一笑,在碎湖与革绯的帮衬下,耗时三刻,方才着服完毕。
头戴宽八寸,长尺六之爵弁。爵弁乃三十升细布,黑底赤边,前窄而后宽,状若乌雀展翼,是以又名雀弁。身着缁衪纁裳,白绢单衣。脚蹬赤色舄,履尖若船,微翘寸余。暗纹分布于左右双肩,左为蔷薇,右为海棠,若不细看,辩之不出。
杨少柳明眸流转,皱眉道:“尚有不妥。”
“阿姐,极其合身,勿需再改。”刘浓伸展了下手脚,喜服繁复无比,杨少柳的刺绣臻巧致极,一针一线,恰为量身定织。
杨少柳道:“不妥!”
刘氏瞅了瞅儿子,又撇了撇杨少柳,嘴角弯起浓浓笑容。
嫣醉唯小娘子之命是从,嘟嘴道:“小娘子以为不妥,即为不妥。”说着,窜到刘浓身后,将身一蹲,便行解刘浓的腰带。
革绯瞥了眼小娘子,见小娘子嘴角丝巾翘着,心中一乐,嫣然道:“小郎君,确有不妥。”
稍徐,革绯与嫣醉便将刘浓身上的吉服拔了下来,铺展于案,捉着绣针又是一番细改。
刘浓讪讪欲去,杨少柳冷声道:“且稍待,改后,再行复束。”
于是乎,刘浓仿若木人般,被杨少柳摆来弄去,穿了脱,脱了穿。足足两个时辰后,刘中郎满脸大汗的出了中楼,步伐迈得飞快,且不时回头张望,心有余悸。
待入东楼,简略食毕,又泡了个滚水澡,来到绿萝的小院中。
梳燕浅浅一个万福,柔声道:“绿萝小君与小少主方歇,小郎君不妨稍后再来。”
“无妨。”
刘浓挥了挥手,径自入室,小家伙咬着小拳头,睡得香甜。绿萝斜卧于床,睡姿极是撩人,刘浓方一走近,她便醒了。
徐氏知情识趣的回避。
两人耳鬓斯磨,温存片刻。绿萝婉转承欢,娇喘轻喃,刘浓心疼她的身子,未予折腾,稍事浅尝便离去。
待出小院,走到柳树下,仰望树上喜灯,嘴角缓缓绽开,忽然间,竟想起了一则笑谈:乡野之间,为何子嗣繁多?无它,皆因无事可做,唯有辛勤耕耘也……
“小郎君……”
这时,罗环按着腰刀,快步走入庄院中,朝着刘浓笑道:“小郎君,有客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刘浓神情一正,将袖一卷,大步如流星,出庄迎客。
将将出庄门,便见桃林道中行来一窜牛车。在牛车的左右,有数十戎甲骑士环围。刘浓细细一辩,心中大喜,阔步来到首车前,长长一揖,笑道:“刘浓,见过朱刺……”
“嗯?!”帘未挑,内中传来一声冷哼,似从鼻腔喷出。
刘浓剑眉一挑,嘴角裂开,再度一揖:“刘浓,见过处仁兄长。”
“哈,哈哈……”
车中传出大笑声,随即素手卷帘,莺雪俏步萝旋而出,媚眼瞟向刘浓,娇笑道:“美郎君风彩犹胜往昔,即使莺雪身在益州,亦常闻君驰骋于北,马踏洛阳,好生威凛,恰若周郎英姿也。而今,莺雪极为懊悔,可知何故?”
刘浓淡淡一笑,不予回答。
宽袍大袖的朱焘跨出牛车,顺手抚了抚莺雪的脸蛋,笑道:“昔日乃瞻箦不授,汝何以言悔?况乎,瞻箦即娶江左画魂陆令夭,汝有何能,可与其相比?”
莺雪将身一揉,扑入朱焘怀中,妖妖娇笑:“郎君,人皆有擅专,陆氏贵女,莺雪自是难比,然,莺雪所擅者,郎君莫非不知乎?”
既粘且糯,柔情璇旎。
刘浓含笑静观,未觉半分不妥,朱焘乃性情中人,行事向来洒脱不羁,与莺雪相知情浓,八载未改,实属难能可贵。
“莫教瞻箦笑话。”
朱焘挑了挑眉,面上蓦然一红,随即,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将怀中玉人轻轻推开,拉着刘浓的手臂,附耳道:“瞻箦,可曾记得,去岁我之所言。李势有女,乃国色娇娃,愿擒此姝,赠之于汝。奈何,为兄却食言也,而今空手而回……”说着,捋了捋短须,神情惆怅。
涪陵之战,耗时几近半年,氐成虽弱,但朱焘仅凭建宁、桂阳两郡之地,便力抗一国,且能战而胜之,更夺涪陵,已是极为了得。不过,若想攻破成都,未有几载精兵蓄甲,岂能遂愿。
刘浓稍作沉吟,定定的看着朱焘,揖道:“处仁兄长,夺城谋国非一朝一夕,氐成自据蜀地以来,向来龟缩宿城,南不侵江东,北止于汉中,不足为虑也!”
朱焘叹道:“然也,因此之故,氐成虽居诸胡之末,却凭借天险,固守于内,便若巨龟伏首,教人难以缚捉。而此,便若藓芥,我何尝不知,奈何……”
言至此处一顿,蓦地回过神来,挑眉道:“瞻箦此言与往年有异,定存他意也,瞻箦居汝南,马踏洛阳,兵战陈留,从祖……”眉色煞飞,一把捉住刘浓的手腕,疾疾追问:“莫非,祖豫州……”
刘浓摇了摇头,笑道:“非也,祖豫州半载之内,想必无忧,然……”
“瞻箦!”
恰于此时,远远传来一声高唤。
朱焘眯着眼睛回头一看,见是个少年郎君,便对刘浓笑道:“朱焘此番南回,将滞留月旬。时日方长,何需现下言尽,且待瞻箦大喜之后,你我再推酒置赋。既有好友来贺,汝且自往作陪,吾当入内,一尝鲈鱼之鲜美。”说着,吧嗒吧嗒嘴,揽着莺雪水柳腰,径自行向庄内。
碎湖与兰奴端手于庄门前,当即将朱焘的随从与骑士一并引入庄中。
滋事体大,谋事需缜密,不可太过仓促,刘浓微微一笑,转身迎向来客。(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客似云来
“刘中郎!”
来者立身于牛车辕上,待见刘浓前来,抖了抖宽袖,长长一揖,随后慢慢抬头,面如刀削,略浮沧桑,浓眉大眼,不尽神采。
祖盛,祖茂荫。
刘浓负手于背后,歪着脑袋,掂胸打量,兴许因其身处南荒之故,祖盛面容已非昔日圆润,尽作黝黑如铁。
二人对视,继而,同时缓缓裂嘴。
“茂荫!”
“瞻箦!”
祖盛从辕上窜下来,一把揽住刘浓手臂,俩人用力的抖动着双手,欢呼雀跃,神情状若孩童。往昔旧情,缕缕如画,呈现于眼,今日重逢,笑容满颜,把臂畅欢。
“哈,哈哈……”
朗朗笑声由怀中起,漫漫叙尽青天与桃林。何为情也,此当为情,莫论沧海桑田,不论世事变迁,更无需言位尊与身卑,心牵于彼此,寄怀于往复,而此,便为名士风度。
良久,良久,祖盛笑道:“瞻箦,祖盛居于广州时,奉命逐蛮匪于野,忽逢一丘,竟与虎丘类似,其上有泉作九转,恰若往昔之流觞。故而,祖盛投卵于其中,浮泅往追,几经反复,仅得一枚。而今,愿意此卵赠予瞻箦,望君莫嫌!”言罢,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摸出一枚雀蛋。
刘浓慎重的接过雀蛋,眯眼一辩,乃是白鹄之卵,细心的放入袖囊中,笑道:“茂荫,君便若此鸟南飞,为刘浓振翅东回。刘浓无以回赠,唯余潭中鲈鱼若干,任君尝尽!”
“妙哉!”
祖盛大喜,思及鲈鱼味美,舔了舔嘴唇,忽地浓眉一抖,想起一事,神情一凛,沉声道:“瞻箦昔日来信,我已奉呈于柴桑侯。”
刘浓剑眉一簇,问道:“可有言语?”
祖盛大眼一缩,摇了摇头,皱眉道:“柴桑侯未作他言,却命高绥边与祖盛陈军于始兴,共计八千士卒。”缓缓侧身,深深的看着刘浓:“瞻箦,陶公虽都督两州,然,帐下兵卒不过两万。一帐两分,便为天下苍生计也。”
“然也,陶公之德,当为吾辈共习。”
刘浓深以为然,祖盛现为陶侃帐下骑都尉,掌控着三千骑军,他曾致信祖盛,信中言辞极晦,仅言祖逖身体日不如前,陶侃乃何等人物,岂会不知言外之意,虽未明言,但既已陈军于始兴,便是默然回应。
当下,两人边走边聊,再未言及事务,纵谈诗书与兵法,经年不见,祖盛依旧不擅咏赋,却极好兵法,与刘浓一番佐证,各有所得。兴高彩烈时,祖盛竟然把胸口一扯,向刘浓展示他的功绩。刘浓放眼看去,只见伤痕如爬蜈,累累数道,一时感概。
待穿行喜廊时,祖盛看着绯色成阵,突然浓眉一挤,猛地拍了一下额头,而后,搓着手掌,神神秘秘的问道:“瞻箦,昔年虎丘所得两卵,其一,是否,便乃陆氏贵女所投?”
“嗯……”
刘浓神情一怔,扬了扬眉,笑道:“然也。”
祖盛追问:“可是,那枚染绘朱藤之卵?”
“然也!”
“哦……”
祖盛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背手于后,挺胸掂腹,好整以暇的打量刘浓,随后,疾疾问道:“那另一枚,乃是何女所投?”
“顾……”
猝不及防之下,刘浓险些脱口而出,即便收口极快,也为时已晚。便见祖盛绕着刘浓打转,渍渍叹道:“了得,了得!瞻箦,自虎丘初见,祖盛便知,君乃人中之英尔!果不其然也,君不仅擅音、擅辩、擅咏,尚且擅捕美人也,既得陆氏女郎,再得妙音,复得……”不停的挑动着浓眉,神情颇贱。
“茂荫!”
刘浓裂了裂嘴,徐徐一揖。
“小郎君,有客至!”
罗环来得及时,刘浓当即命人将祖盛领入庄中,引荐于朱焘,并滋以清蒸鲈鱼,好生款待。而后,一挥衣袖,从容离去。客随云来,孑立于林丛深处,面若冠玉,神秀通竣,正是桥然。
刘浓乍见桥然,神情颇是不自然。
桥然翘了翘眉,默然一叹,大步走向刘浓,问道:“游思,可好?”
刘浓道:“尚好。”
桥然看着满眼大红,淡声道:“小妹居瞻箦身侧,桥然自无不允,然则,瞻箦几时迎娶小妹?又当以何礼待之?桥氏虽不若陆氏,但请瞻箦切莫辜负小妹……”顿了一顿,见刘浓神情尴尬,心中不忍,但转念间又想起了柔弱飘零的小妹,顿时一狠,冷然道:“桥氏虽已没落,风骨犹存,小妹自小柔弱,冰清一片,虽托名于踏游,然,实已将身寄予。身为兄长,尚请瞻箦体谅桥然之心也!”
“玉鞠!”
刘浓沉沉一揖,朗声道:“玉鞠但且宽心,刘浓此生,绝不负于游思,尚请玉鞠静待年许,届时,刘浓必扫榻盈野,华迎于室。”
“多谢!”
桥然神情豁然一松,还了一礼。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随后,面面相窥,默然对笑。
……
竖日。
前往华亭刘氏的官道上,车水马龙,各方好友联袂而至。
谢氏由会稽而来,谢奕骑着高头大马,小谢安挑着边帘,转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不停的问着,尚有多久。待入了华亭,见了刘浓,欢快的跳下车,挥扬着手奔来,将至面前,却又顿步,正了正头顶小青冠,拂了拂小月袍,揽手眉上,淡淡一揖:“谢安,见过刘中郎!”
小谢安长高了一些,可依旧粉嘟玉嫩。
刘浓蹲下身来,忍住笑意,理了理他的冠带,笑道:“安石,你我相交,何故生疏也?”
小谢安眉毛一扬,负手于背后,淡然道:“美鹤自入江北,功绩频传,常闻人言,鹤入豫州即为虎。虎已非鹤,谢安岂可复言旧语。”
“非也。”
刘浓捉着他的手,笑道:“安石且观之,刘浓乃鹤,亦或虎?”
小谢安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把刘浓看了又看,情不自禁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摸了摸刘浓左脸浅痕,轻声道:“美鹤,痛乎?”不待刘浓接话,又道:“振翅之鹤,便为啸林之虎。且待谢安长成,势必抛冠复北,即鹤为虎也。”
“壮哉!”刘浓赞道,抖了抖眉。
端手于一旁的巧思,委实忍不住了,插嘴道:“壮哉,威武也!吐泡泡之虎,巧思平生未见也。”
“休得胡言,谢安,谢安从未吐泡泡……”
小谢安面上唰的一下红透了,近年来,他时常踏游来华亭,与巧思等人熟悉之极。而华亭刘氏早已传遍,谢氏小郎君最擅吐泡泡。
这时,小静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冷声道:“所为何来?莫非昔日之败,尚不足耻乎?”
“汝,汝休得猖狂,谢安已习剑术……”
小谢安一见小静娈,便若炸了毛的小公鸡,一蹦尺高,继而,恁不地瞅见阿兄与美鹤神情有异,赶紧稳住神态,捋了捋光洁溜溜的下巴,淡然道:“美鹤,谢安舟车劳顿也,需得养精蓄神,方可一展剑术。困乎,困也。”说着,背着手,径自走向庄中,经过小静娈身旁时,挑了挑眉,神情不屑。
“哈,哈哈……”
刘浓与谢奕放声大笑。
“瞻箦,无奕,何事如此开怀?”
俩人笑声尚未落脚,袁耽与褚裒复来,褚裒自吴王府而归,与谢真石已然完婚,刘浓错失交臂。经载磨砺,褚季野儒雅不改,简贵依旧。
稍后,萧然与王羲之并肩前来。
至此,青俊一辈好友皆已齐聚,刘浓当即将祖盛、桥然引荐众人。祖、桥二人家世虽弱,然爱屋及乌之下,相处融洽。谢、袁闻朱焘已至,因幼慕名,故与之推酒置盏,畅醉终霄。
一干好友,纵论千载英雄,竖指百年浮苍。昼时,把盏高歌,泼墨成画,夜时,徘徊月下,咏哦忘返,不知不觉,已至大婚前日。
而此时,诸方尊长,熙攘继来。
由建康而来者,车骑将军、尚书令纪瞻,武城侯、尚书左仆射周顗,吏部尚书阮孚,五兵尚书蔡谟,尚有殷道畿;由会稽而来者,谢裒,谢鳎,虞喜等;吴郡世家更众……
纪瞻等人前来,实乃始料未及之事,令刘浓感激莫名,在建康时,纪瞻未曾告知刘浓将来参加婚礼。而如今,老将军一来便言,愿为主婚人。
华亭刘氏热闹非凡,陆氏亦半分不让。相隔二十里的陆氏庄园中,陆舒窈跪坐于半人高的铜镜前,往昔金纱已却,尽披一身红妆,衬得美丽的小仙子脸蛋更小,眉目更俏。
抹勺揽着小娘子乌黑秀丽的长发,一遍又一遍的梳着,嘴里不住念叨:“一梳,梳至尾,白发齐眉……”
小仙子端手于腰间,两把小唰子轻轻的唰着,唰红了脸,唰红了眉,默默的念着:“爰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小妹!”
这时,晓月窗外传来一声唤。
陆纳从窗口探进个脑袋,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金丝莺儿,七哥已还……”
“噗嗤……”
镜前,佳人抿着嘴,偷偷一笑,墙外,郎君扬着眉,捉壶徐饮……(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章 红楼抱美
天公作美,碧空如水洗。
冬日初绽,洒下道道丝缕光芒,悄然漫浸林梢,偷偷斜绕檐角。
华丽的马车停于林下,矫健的白马头戴红绒,时而扑扇着耳朵,俄而打着兴奋的响鼻,刘浓身着吉服骑着飞雪,领着迎亲队踏出了山岗,直奔华亭陆氏庄园。共计九十九人,加上新郎便是一百人,寓意着百年好合。
依循吴人古礼,迎亲需得好友陪同,在他的身侧,青一色的高头大马,乌衣子弟。袁耽、谢奕、褚裒、祖盛、桥然、萧然,环围在列,尚有朱焘与王羲之。原本并无朱焘,奈何朱刺史一大早便赖在迎亲马背上,不肯下来,非来不可。至于懒洋洋的王羲之,他是不得不来,因为迎亲所用的白鹅乃是白将军。
祖盛居于队前,不时的逗弄着马前雁,王羲之与他并列,挑着卧蚕眉,与白将军对眼神。
“雁……”
“嘎,嘎……”
一路上,雁声与鹅鸣,不绝于耳。
来往行人见之,皆知今日乃刘、陆联姻之日,纷纷避在道旁,指指点点、私语不休,感叹着迎亲队伍的奢华,自永嘉南渡后,南北同行于道,便若凤毛麟角,何况王谢袁萧子弟,一个不拉。
西迎八里,按礼,祖盛勒马,以雁头对着刘浓,笑道:“瞻箦,志得意满乎?”
刘浓答道:“桃夭芬芳,宜室宜家,乐在斯也。”
祖盛再道:“瞻箦,比翅于飞,剪尾作双,终不改乎。”
雁性高洁,终生仅有一妻,乃忠贞不渝之象。
桥然挑了挑眉。
刘浓早已有备,朗声笑道:“何期比翼鸟,何寄连理枝,愿为一束发,慢漫赋苍老。”
“妙哉!!”
“美鹤擅咏,信手拈来尔!”
众人拍手大赞,桥然扬了扬了嘴角,瞥了瞥满面春风的刘浓,暗中却在腹诽:瞻箦恁地性贪矣,一束发,几许发丝也……
复迎八里,迎亲队伍来到小山岗,将入华亭陆氏庄园。
一大群陆氏族人守在岗下,等待已久。
两方即将汇聚,王羲之卧蚕眉一抖,慢条斯理的拍了一下白将军的头,对着刘浓,淡声道:“瞻箦,何为洁也?”
刘浓目光柔和,看着烟水中的庄园,笑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此情,当为洁也。”
王羲之裂了裂嘴,高声咏唱着迎亲赋:“雁北于南,鹅浮于水,阳鸟中和,挽颈对曲。今为采葛,于林之下,子佩于矜,求于……”
朗朗的咏声漫遍岗上岗下,足足半个时辰过去,王羲之犹在咏诵,迎亲的人极力忍耐,候于华榕道口的接亲队伍,一个个神情古怪,刘浓剑眉一挑、一挑,便连飞雪也不停的扇耳朵,轻轻的刨着蹄,仿若欲将那咏诵的人踢翻在地。
少倾,兴许是他咏累了,停顿了一下,并且用手松了松颔下冠带,好似欲振奋精神再续,谢奕赶紧趁人不注意,驱马到其身侧,一阵低语。而后,便见王羲之挑眉飞了一眼刘浓,面上淡淡一笑,放声道:“吉洁如素,斯华斯美,当为室家!”
“驾!”
刘胤早已等得不耐,一扬马鞭,雪白的健马拉着马车,漫向岗下。
沿着十里平湖,穿过华榕道,迎亲的队伍鱼贯而入朱红大门,到得此地,刘浓一马当先,遥行于众人之前,他要去将陆舒窈抱入马车中。陆纳与其并肩行骑,指引着陆舒窈的闺房。其实何需陆纳引领,刘浓心知,舒窈必然便在《云胡》院,他们结缘的地方,小仙子曾在那里荡秋千,而他一眼得见,咏了一首《蝶恋花》。
殊不知,当他纵马欲行之时,陆纳却叫住了他,指着高高的红楼,笑道:“瞻箦,且往!”
嗯……
刘浓剑眉一扬,不过十余丈尔,岂能难得住他,当即翻身下马,大步若流星,钻入红楼中,一撩袍摆扎于腰际,绕着朱红绣柱盘旋而上,赤色舄踏得又快又疾。
“叮铃铃……”
铃声浅弱,如丝似缕,缠绕于耳间。
刘浓微微笑着,脚步渐渐放慢,想起了往日,便是在楼,小仙子提着裙摆,行于他的前面,踩落一地金铃扬。也是在此地,少年郎摒除了一切顾忌,愿与那系铃的小女郎相知相惜,共渡彼岸。原来聪慧秀丽的小仙子作如是想啊,她在要这里,等待她的郎君,抱她下楼……
不知不觉中,刘浓摸出了另一枚金铃,轻轻挥动着。铃声追索着铃声,一路匍匐,一路往上,当赤色舄衔上楼颠时,满眼嫣红。花海如丛,刘中郎的眼光穿过层层锦云花丛,直直定在那背对着他的小仙子身上,嘴角扬着足以融化万物的笑容。
小仙子浑身袭红,梳着烟云髻,朱色深衣,朱色带,俏生生的跪坐在同色苇席中,浅浅露着欺霜赛雪的皓腕,以三根手指捏着小金铃。
当铃声停滞时,陆舒窈慢慢转过身来,一寸一寸乍现,美得不可方物。头戴降珠华胜,九缕金苏云翼浅垂至眉际,中有一珠,璨若星辰,可依旧不若小仙子的眼眸,那弯弯的细眉下,蕴藏着星月坠湖,颗颗绽放着夺目却温柔的光辉,忽闪明灭。
继而,两把小梳子一唰,齐齐一黯,沉入湖底不现。(红盖头,是南北朝后的事。)
“夫君……”
陆舒窈浅浅笑着,微微扬起玉手,伸向她的郎君。
刘浓心中柔情寸展,微笑着走向她。
小静言从角落里窜出来,指着刘浓,飞扬着眉,高声道:“美鹤,可是欲娶我阿姐?若是如此,当经三问八难方可,静言现为首难……哎,哎哎,美鹤,美鹤……”
刘浓懒得理她,脚步斜斜一踏绕过,穿过各色襦裙花海,来到小仙子身前,握着她的手,蹲下身来,迎着小女郎的眸子,不作一言,随即,将她打横一抱,揽着腿弯,慢慢下楼。小巧精致的朱红丝履上绣着比翼蝶,随着迈动的步伐,一扬,一扬。
陆舒窈缩在他的怀里,小手贴着他的胸膛,触觉着那怦怦的心跳,小嘴一弯,甜甜笑起来。
“夫君,曾记否,昔年此楼?”小女郎眸子绕着绣柱,内中绣着浮水鸳鸯。
刘浓微笑道:“终日蕴怀于心,岂敢忘却。”
小女郎明眸浅浅一睐,咬着嘴唇,柔声道:“夫君知否,舒窈常梦此楼。梦中,舒窈居前,夫君处后,偷窥着舒窈的铃儿……”说着,偷偷瞧了一眼夫君,见夫君微微笑着,嫣然一笑,脸颊红晕层染,深深的酒窝里,注满了浓浓的情意,细声再道:“夫君若是累了,咱们便歇会。”
“不累,稍后便至。”刘浓走得极慢,深怕摔着她,小心翼翼的抱着娇小玲珑的身子。
陆舒窈眸子唰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身后,见无人,亦不知想到甚,把嘴咬得樱透,低声道:“夫君,若是,若是夫君与舒窈一直这般走下去,即,即是死生契阔也。莫若,莫若歇,歇……”难以继续,两把小梳子唰个不停,朱红丝履轻轻扬踢。
“舒窈……”
“嗯。”
刘浓低头看着怀中的美人儿,融身于那眼眸里,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阳光,于此时,从门口泄入楼中。
守侯于楼下的人,洋着笑脸,注目刘浓抱着小女郎踏入阳光中,小女郎的脸蛋伏在夫君的怀中,弯着嘴角,娇羞无限限。
迎亲队伍如绢流淌,漫出陆氏庄园,刘浓骑着飞雪徘徊于马车边,神气非凡。看得尚未成亲的祖盛与袁耽极其羡慕。
待至华亭刘氏庄园,翘首以待的宾客堆云簇海。
正婚礼,庄严肃穆。纪瞻位于高台之上,念诵着冗长的祝福致辞。伴随着致辞,刘浓携着小仙子款款行于朱色喜廊,赤色舄与朱翼蝶齐迈,阳光便若柔麈,缓缓的拂着,刘中郎貌胜潘安,英姿骄人,陆令夭雍容华贵、美若天仙。
一时间,千众失声,尽皆侧目。满心满腔暗觉,郎才女貌,当如是。并蒂玉莲,当如是。天作佳人,当如是。穷尽卫风与楚辞,皆难以表书,此时的玉人。
陆玩与张氏坐在高大广阔的正堂里,刘氏与其并肩而居,如坐针毯,眼泪汪汪。张氏笑颜如花,陆玩目不斜视,眉正色危,捋着短须的手却在轻微颤抖,看着美丽娇小的女儿,即将许以他人,心里有着不舍,更生些许揪疼。
是以,当大礼拜毕,刘浓奉茶之时,陆侍中捧着茶碗,重重假咳了一声,挑着眉,板起脸,训道:“瞻箦,令夭,令夭乃我陆氏……”
“夫君……”张氏摇了摇头,及时将陆侍中的话头掐断,笑盈盈的凝视着跪于身前的女儿与佳婿,眼眸中,喜色荡如涟漪。
刘浓当即递茶于丈母娘,张氏笑道:“甚好,甚好,良材佳质,当作天合。”
抹勺托着金盘,陆舒窈大方的捧起一茶碗,螓首微垂,呈奉于刘氏,柔声道:“娘亲,舒窈奉敬此盅,愿娘亲不弃孩儿姿薄织陋。”
刘氏颤抖着手接过茶碗,深深的看着面前的小女郎,宛若梦中,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浅浅抿了一口,拉着陆舒窈的手,抚了又抚,怜爱道:“玉莲中生,华贵人家,端庄典雅,笔织书麻,罗敷恐亦不如也,我儿有福。理当白首及老,生生不弃。”
“娘亲……”
……
斜月挑檐,星光摇影。
刘浓挥着衣袖,快步行于楠木廊中,院内院外,大红灯笼高桃,此起彼伏的欢笑声洋洋漫洒。因他有诺在身,不可饮酒,故而,诸般繁琐礼节下来,神采半分不减,星目依旧吞吐,尽作光辉,嘴角的笑容则始终扬着,正当春风得意之时。
一步踏入东楼,看着静候于室口的抹勺,刘中郎嘴角愈裂愈开。
舒窈,终至华亭……(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五章 清风缭情
月光慢爬鹤纸窗,烛火轻缭朱纱帐。
洁白的苇席从前室,一直水铺至内室。八面百花簇海屏已涣然一新,尽作并蒂莲花。梳妆台斜倚于窗前,两侧各摆琉璃,一作蔷薇,一作海棠。铜镜光洁如黄玉,浅浅映着斜对面的朱红绣榻。陆舒窈跪坐于榻中,整个人都融化于那大红里,唯余俏脸胜雪,以及那晶莹剔透眼眸,仿若火之精灵。
纤细玉指伏在腰间,随着睫毛的唰动,轻轻微颤。她已端坐了两个时辰,稍稍有些倦,瞅了瞅左右,反正没人,轻轻一跃跳下来,拽着裙摆,小巧朱丝履踩着碗大的海棠来到梳妆台,摸了摸蔷薇花瓣,又瞥了一眼镜中人,柔柔一笑。
抬眉之际,见月影梳窗,便悄悄的,一点点的,推开一条缝,从缝里望出去,皎月在天,星辉于畔。垂下眸子,心道:‘夫君便若皓月,舒窈即为星辰,华亭也华亭,舒窈终究来也……’
想着,想着,小女郎抿着嘴儿,偷偷笑。笑毕,伸出两根手指头,意欲把缝隙推得更开些,以好仔细的,悄悄的,打量她的庄园。
便在此时,眸子蓦然一滞,光洁的水楠转角处,行来一群人,为首者,正是她的夫君。
刘浓正在转廊角,一眼便与她对上了,凝视三息,陆舒窈眨了眨眼睛,轻轻的放下窗,而后,扬了扬小细眉,吐了吐舌头,端手于腰间,迈着朱丝履,旋步至榻边,恬静的坐好,嘴角展着七分笑,凝视着对执红烛,仿似她从未动过一般。
廊上,刘浓愣了一愣,默然一笑,摇了摇头。
碎湖也看见了,弯着嘴,忍着笑,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小郎君,少主母今日近乎未食,婢子备了些细软吃食。”顿了一顿,亦不知想起甚,脸上层染尽红,咬嘴道:“尚备了小郎君最喜食的酱伴胡瓜,小郎君若是夜里,夜里饿了,可伴着绿珥糕食。”
“嗯……甚好。”
刘浓扬了扬眉,摸了摸鼻子,他喜夜食,犹其是每每与绿萝缠绵后,极喜添食。方一想到此处,心中一团火热,挑帘而入,在前室除履,绕过屏风。
暖香徐徐浸来,非是芥香,乃是舒窈独特的味道,闻香识女人,小仙子的香气,暖中浸幽,非同绿萝腻软,亦非桥游思清新,倒与一人类反,那便是冰冷的杨少柳。曹妃爱的香味,冷中藏暖,若熬不住澈冷,便嗅不得那缕幽魂。
想到此处,刘浓甩了甩头,晒然一笑,快步走到书架壁,纵数九格横数九格,抽开暗格,一眼扫过,剑眉一簇,顿了一顿。随即,从内中摸出一物,顺手提过抹勺放在案上的食盒,走入内室。
“陆舒窈,见过夫君。”
小女郎身未离床,双手叠于左腰三分位,按着小腹,浅浅一个万福,兴许是壁炉过旺,且憋得久了,翘挺的瑶鼻两翼,渗着颗粒细汗。
刘浓瞅了瞅绣榻边的食碟,见一动未动,当即眉头一皱,走到窗前,推开上窗,让徐徐清风吹进来,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道:“为何不食?可是不合口味?”
晚风缭着烛火,令室内空气通畅了些。
陆舒窈低垂着首,玩着葱嫩手指,轻声道:“舒窈不饿,舒窈想待夫君归来,一同食。”说着,慢慢抬起头来,就那么定定的,凝视着他,嘴角浅浅笑着。
刘浓本想捏起一块糕点喂她,却不知不觉捉住了小仙子的下巴,轻轻的抬起来。打量着她,点着绛露的睫毛恰似两把梳子,如蝶扑扇,扑得眼睑下的浅影,好似月牙儿轻轻浮动。眸子垂影,流光可鉴,一颗又一颗的星星,颤动不休。最是那两枚小酒窝,浓腻醉人,尚有那点樱唇,微微开阖,暖香便是由此而出。
“扑嗵,扑嗵……”
愈是凝视,愈是沉溺,心跳愈发急促。
良久,刘浓仅作轻轻一吻,碰了碰小嘴,便放开了她,捏起一块莲叶翠珥糕喂她。
陆舒窈吃了几块,喝了点水,像小猫一样鼓着腮,笑道:“夫君,舒窈已饱也,舒窈带着绿绮呢,夫君鸣琴,便若天籁之音,在舒窈心中,便是相如也不及也。夫君久已不鸣琴,莫若现下鸣给陆舒窈听,可好?”
言罢,也不待刘浓接话,身子巧巧一转,爬向绣榻深处,她将绿绮琴藏在了那里。小女郎穿着大红喜服,不似襦裙那般水泄蓬展,浑身修长若曲婉,正好衬出窈窕身姿,小蛮腰极细,盈盈不足一握,爬动之时,香臀翘挺,漫妙无端。最是那沉垂的淑胸,恰似乳钟倒扣,一手,绝难掌握。
稍徐。
陆舒窈从绣衾下抱出了乌墨琴,眨着灵诘的眸子,微微喘着气:“夫君,便鸣《凤求凰》,何如?”
唉……
半晌,刘浓方才暗暗一叹,心中柔情泛起,将她连人带琴揽入怀中,轻轻摘着她头上的华胜,柔声道:“舒窈若喜琴,今夜何不与我同鸣?”
“舒窈不擅琴,不会乐器。”
陆舒窈抱着琴,软在他的怀里,微仰着脸蛋,嫣然道:“夫君,幼时,娘亲曾教导舒窈鸣箜篌,奈何舒窈却怎生亦习不会。一日,趁着娘亲外出未归,便以剪断弦,将弦作笼,养了金丝莺儿。”
刘浓摘下一叶华纹,轻轻搁在榻前案上,点了点她的鼻子,柔声笑道:“舒窈,调皮。稍后,为夫来教导舒窈,定然一习便会。”
“格格……”
一声娇笑,陆舒窈扭动了下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式,歪歪的靠着刘浓雄阔的胸膛,伸出根手指头,拔弄了下琴弦,“嗡”的一声响,小女郎嘴角一翘,缓缓抚着绿绮婉约的琴身,喃道:“金丝莺儿飞了,又回来了,现下化作了华亭美鹤,刘瞻箦。夫君,夫君,舒窈好欢喜……”说着,微微支起身,眸子流转,迎着夫君柔和的目光,寸寸下移至刘浓的悬胆鼻,再下,便是薄薄的刀唇。
小仙子咬了咬嘴角,突地一仰头,飞快的啄了一下。
“嘤,呀……”殊不知,刘浓正在解她的华胜,当下便扯落了几根秀发,惹得小女郎皱了皱鼻子,怯弱一声呼痛。
“哈哈……”
刘浓忍俊不住,左脸缓缓皱起,怜爱的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顺势拾起床案上的一方丝巾,把那三根秀发一卷,细细放入其中,复塞入怀中,用手拍了拍,笑道:“罗裾有长短,翠鬓无低斜。长眉横玉脸,皓腕卷轻纱。刘浓此生能得与舒窈比眉,承情至斯,何其幸也。”
陆舒窈摸了摸头,不疼了,香肩揉于他的怀中,秋水斜撩,浅浅笑着,俏皮道:“骄傲的美鹤,汝可知,昔日于虎丘行雅时,舒窈便想,若有朝一日,能嫁于美鹤,比翼双飞,想必再无余憾也。”
“知也,知也,舒窈不擅琴,擅捕……”
刘浓柔柔笑着调戏,终究解尽了那繁复的华胜,霎那间,小女郎三千青丝尽洒,一半滚荡于朱红绣榻中,一半眷恋于胸前。经她那方才一阵爬,以及在他怀中不时的扭来扭去,深衣领口松了,小女郎身材极好,一眼沉下去,颤如危峰,丘壑深深,皓皓嫩玉莹动。
陆舒窈顺着他的眼睛一瞅,小脸蛋蓦然尽红,下意识的便想拢住胸口,转念之间又觉不妥,紧紧的拽着绿绮琴,颤声道:“夫,夫君,咱,咱们是先鸣琴,尚是先做夫妻呢……”说着,歪着脑袋看向案上的琉璃盏,眨着眸子,认真地道:“若是先做夫妻,得饮合卺酒呢,夫君,且与舒窈拿来。”
小女郎念念不忘,昔日之夜,他们并未做夫妻。
刘浓拾起案上的茶碗,咕噜噜一阵饮,压住腹下奔腾野马,再浅浅斟得一盅,递给小女郎一盏,歉声道:“舒窈,为夫有诺在身,不可饮酒。尚请舒窈体谅,待他日偿诺之时,为夫定将……”
“夫君。”
陆舒窈放下绿绮琴,捧着足足有她半张脸大的琉璃盏,眸子荡着星辉,盈盈笑道:“君子重诺,乃修身之则也。夫君惜诺,必然更为怜爱舒窈,舒窈非是愚昧女子,岂会不知轻重,只是……”粉脸滴红,垂了首,轻声道:“只是,娘亲言,做夫妻,会疼……夫君,且怜惜舒窈……”
丈母思虑周全,却令刘浓红了脸,忍住笑意哄她,心中更为怜惜。
交臂饮了合卺酒。
小女郎不敢再看夫君,眸子忽明忽黯,小梳子唰来唰去,心想:‘夫君眼神若火一般,烫得人好生难堪……’想着,想着,身子软了,情不自禁的柔柔躺下,却又忍不住把手放在了胸前。继而,又轻轻挪开,葱白的手指拽着裙角,深深内陷。
却于此时,刘浓翻身而入,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凝视着她,看着那长长的睫毛眨来眨去,极其娇柔、格外明艳,心中暖中阵阵徐怀,捧着她的脸蛋,轻轻吻了吻。
陆舒窈轻声道:“夫君,熄,熄灯。”
刘浓笑道:“稍待,且待教导舒窈鸣琴之后,再复周公之礼。”
言罢,捧小女郎的小蛮腰,把她轻轻托起来,反身抱于怀中。再拿过绿绮琴,将琴横打于小女郎柔嫩修长的腿上,牵着她的手,缓缓抚过绿绮娇娆的琴身,在她的耳边,柔声道:“且闭眼,以心捕,触琴之身,融琴于魂。置身何处?目及何物?可有清风徐怀,可有万物归寂?”
“嗯……夫君,舒窈在夫君怀中,仅觉夫君心脉跳动,未,未见有何物……清风不曾来,万物亦未见,唯余夫君,不再有物……”
俩人耳鬓斯磨,小女郎满脸绯红,小巧的鼻子微微皱着,胸口急剧起伏,极力的想要捕捉刘浓所言之意境,奈何,三千青雪飘洒着,缠绕着,俩人相互偎依,呼吸缠绵,近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能再有清风万物?!
良久,良久,刘中郎只得默然一声长叹,把绿绮琴拔在绣榻角落里,将小女郎转过来,捧着那红朴扑的小脸蛋,深深一吻,不再教导习琴……(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章 巧心碎湖
公元320年,十二月二十九,即临早春,末雪。
冬尽春来,最后一场雪。
雪纷纷扬扬的洒着,碎湖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捉着雨镫,沿“曲”字回廊而行,廊面光洁,投影拂纱。
款款走过中楼,慢慢冉于东楼,碎步飘出西楼,待至屋檐未及的棱墙边角处,伸出手探了探雪。晶莹雪花,触手微寒,浸入掌纹中。随即,撑开了手中的桐油镫,默然行向雪深处。
伊人情怀如素,滴月方为碎湖。背影纤细,双肩如刀削,淡紫色的抹胸襦裙静静水泄,内中刺着朵朵蔷薇,滚水荡下一身窈窕。小巧的丝履蓝底而粉边,亦刺着蔷薇,当花瓣颤动时,踩出一行足迹,小小的,浅浅的,略显孤单。
往年逢雪,每每行经此地,她会不时回望身后的足迹。而今日,她却仿似忘却了,一步步来到箭剁口,孑然立于熟悉的位置,放眼望向庄园。
雪,下得正紧。
庄院内外,一片肆意扬扬,恰若大白猫的脚掌,东一踩、西一踩,踩作净白。田垅被染成云锦,仿若展铺白苇席,高大的水车凝固,挂着浮云朵朵,老庄隐于雪山下,默默不作声。
清溪不复流,翠竹换新颜。
犹记昔年,薄雾似纱荡,燕子飞时,双双。如今,茫雪似蝶,百花残尽,独立。
小郎君昔日有言,兴起时,振翅可入青天,尽兴时,倦羽已作归巢……碎湖也碎湖,至今而后,小郎君已为郎君,切莫唤错……郎君心怀天下,根基却扎于江南,碎湖也碎湖,汝有何能,可使郎君如此看重……碎湖,雪景若雾景,若是登高一逐,兴许可使人开怀……
想着,想着,眸子幽然一荡,稍稍踏前一步,扶着箭剁口,好似欲攀上去。
“大管事,不可!!”
白袍曲领着十名带刀戌卫从箭哨而来,看见此景,吓了一跳,按着刀,快步上前,沉声道:“大管事,雪正浓,墙上滑,切莫攀之。”
“嗯……无妨,我只是想,临近一观旧庄。”
碎湖顿住身子,掌着桐油镫缓缓转过身来,恬静的笑着,眸光柔和中带着亲切,但又仿似隔着障障青山,明明身在近前,却不可亵观。
白袍曲领下意识的退后数步,不敢正眼视之,暗中却委实担心,垂首道:“大管事若想一观旧庄作坊,何不驱车前往?”
“罢了!”
碎湖秀足一缩,离箭剁口稍远一些。
一干部曲神情豁然一松,华亭刘氏上下数千人,谁人不知大管事聪慧练达,将主别六庄治理的井井有条,而今华亭刘氏之兴盛,自是小郎君与小娘子多劳,然万万离不得碎湖,切莫一时兴起爬墙,若是失足,后果不堪设想。
白袍曲领暗中抬目,仔细辩了辩大管事的神色,放下心来,嗡声道:“大管事赏雪,我等不便打扰,告辞。”言罢,按着腰刀,重重一个阖首,领着戌卫继续巡示院墙,却悄悄留下一人,使了使眼色。
碎湖仿若未见,颤动了下眸子,唤道:“且慢!”待曲领恭敬回身,嫣然笑道:“天寒雪重,岗哨辛苦犹甚,需得多起火堆,每人赏酒三盅,温后再饮。”
“诺!”
曲领神情一喜,快步而去,行至一半,却晃了晃头,暗道:‘大管事此言,为何如此耳悉,与何人相似?’皱眉深思,蓦然间,恍然大悟,情不自禁的裂了裂嘴,笑道:“昔年,小郎君亦曾言及,几乎一字不差。”
雪渐斜,恋着裙角,碎湖紧了紧手中镫,时辰尚早,整个庄园犹未苏醒,主母起的较晚,郎君与少主母定然安睡,宾客们,一夜酣醉……嗯,那是何人?眸子一滞,微微倾身,待辩清了雪林中的俩人,嘴角一弯,是来福与巧思。
来福现名刘胤、字怀信,乃小郎君所赐,阖庄上下皆知刘胤极喜巧思,奈何,小妹却不喜刘胤。待春来,小妹便双十有二了,主母一直未提,娘亲亦故作未知,若再不嫁,许以何人?莫非与碎湖一般,终身不嫁乎……
“噗嗤……”
忽然间,碎湖身子一颤,轻然一笑,眸子弯得恰若月牙儿。原是林中,刘胤好似欲抱巧思,却让巧思踩了一脚。随后,便见巧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跑。刘胤拔腿欲追,殊不知,一只雪球飞来,不偏不倚,砸了个正着。
“碎湖?!”
巧思窜到院下时,猛然间看见了高墙上的碎湖,细眉唰地一挑,仰着脸蛋,眯着眼睛,凝视这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阿姐。
“小妹,真傻……”
碎湖摇了摇头,往后缩了缩,稍徐,再进,便见巧思已去,暗思:嫣醉曾言,待大婚之后,小娘子便会与小郎君商议,将夜拂妻以罗环。研画也将嫁于胡煜,雪霁,主母也有意许与健弟。嗯,至此,大婢尽去,需得再补方好。尚有留颜与兰奴,二人各掌一庄,改日需得细谈,以探究竟。待再过两日,便召集各庄管事,拜见少主母。小娘子主商事,少主母即入华亭,理当掌庄……
这时,雪雁穿过回廊直直走向棱墙,待至近前,万福道:“大管事,小郎君起了,少主母尚歇。”
闻言,碎湖纷乱思绪一收,掌着镫走向回廊,吩咐道:“早食可有备好?胡瓜需得多伴,少主母喜食细粥,三成汤,切不可太腻。小郎君今日定然不会练剑,想必会练字,何人侍侯?”
雪雁道:“早已备下,不曾有缺。大婚之后,三日内乃是新夜,是以,少主母所携众婢未予奉寝,婢子请妙戈前去,焉知,妙戈,妙戈……”一顿,咬嘴道:“妙戈未往,梳燕已至。”
“荒谬!”
碎湖细眉一皱,想了一想,冷声道:“稍后,待见过主母,拜毕少主母,且将妙戈请至我室。”转念又一想,叹道:“罢了,行有不得,反求诸已。此乃碎湖之责,早该有备。”
雪雁咬了咬嘴,怯声道:“大管事,妙戈,妙戈好似极怕见小郎君。婢子有几回,恰逢她于暗处,偷瞧小郎君。”
“嗯?”
碎湖步子一顿,将桐油镫一收,递给雪雁,淡声道:“小郎君有言,莫论来处,但作今观,不可多疑。乱由疑起,然却不可不防,日后,若有异象,且禀于我,不得私议。”
“是。”雪雁捧镫欠身。
此时,莺歌从院中来,拽着裙摆沿梯上楼,朝着碎湖万福道:“大管事,东厢贵客起了,几位贵客齐至纪贵客室中。纪贵客见雪正美,意欲与好友出庄,入桃林,破潭钓雪。尚有,尚有少主母尊父。”
昨日,陆玩本欲离去,却被纪瞻挽留。
碎湖微微一愣,眸子眨了一下,正色道:“嗯,命人速速前往潭亭扫雪,备上各色吃食与头酒,醒酒烫需多备,温于壶中。而后,勿需侍奉近前,遥护。闲杂人等,莫近!”
“诺!”
莺歌领命而去。
碎湖将将走到西楼口,便见娘亲徐氏匆匆而来。
徐氏犹豫道:“大管事,有一事……”
“娘亲!”
碎湖红着脸,一声娇嗔,眸子里却滚动着泪花。
唉……
徐氏神情变了变,看着花容月貌的女儿,暗暗叹了一口气,自从碎湖做了大管事,爹不亲,娘不爱的,竟不知不觉为家人疏离了许多,当下,心中一疼,壮着胆子,爱抚女儿的手,柔声道:“我儿,娘亲,娘亲疼你,不弱于汝妹……”
“知道呢。”
碎湖心中既酸且甜,悲胜于喜,复杂无比,当即稳了稳心神,柔声道:“娘亲,所来何事?”
徐氏皱眉道:“绿萝小君前几日承露,身子更为慵懒。然,礼不可废,稍后理当前往拜见少主母,可需带上小少主?”
碎湖稍作沉吟,细声道:“按礼,少主母与小郎君得入中楼,拜见主母。娘亲且将小少主迎至中楼,待少主母见过主母,女儿会命人知会娘亲,届时,再令绿萝小君入东楼拜见。娘亲勿忧,绿萝小君与小少主之事,少主母早已知晓,少主母乃娴雅贵女,不容猜疑!”
“嗯……”
徐氏眉头一抖,随后,想通了关窍,笑道:“极好,极好,我儿的法子绝妙,如此一来,既省却小郎君诸多尴尬,亦可使小少主承喜与少主母。我这便去照拂小少主,定将小少主打扮得漂亮……”
“噗嗤……”
雪雁嫣然一笑,乐道:“小少主本就粉玉雕琢一般,即便不作任何装扮,也定能讨少主母喜欢。”
“调皮丫头,小少主岂是你我可议?”徐乐嗔了雪雁一句,笑呵呵的离去。
碎湖眸子掠向雪中小院,柔柔笑起来,心道:‘少主母雍容华贵,典雅若素,臻巧不妒,实乃小郎君绝佳良配。’恁不地,眸子一滞,掠见一抹黑白相间的身影从廊角溜走,细眉一皱,唤道:“妙戈,且稍待!”
稍徐。
妙戈自廊角转出,明眸缓睐、顾盼生辉,端手于腰际,浅浅一个万福:“大管事,唤妙戈何事?”
碎湖笑道:“少主母所携众婢尚不知小郎君习性与口味,稍后,我告知于妹妹,小郎君虽不会久居于华亭,然侍奉之人不可缺,即日起,妹妹侍奉于东楼,何如?”
“是,大管事。”
妙戈未作丝毫犹豫,浅声而应,随即,再度一个万福:“只是,主母需人侍侯呢。大管事,何不将小郎君习性告知少主母之婢呢?”
“嗯……”
碎湖笑了一笑,好似恍然大悟般摇了摇头,笑道:“然也,近日太忙,碎湖竟迷障了,幸得妹妹提醒,想必主母将起,妹妹且往。”
“诺。”
黑白相间的窈窕身姿一闪即逝,碎湖抿了抿嘴,心道:‘妙戈,确属有疑……’又见时辰已不早,院内身影渐渐往来如织,估计着小郎君束冠将毕,便端手于腰间,迈着小碎步,边走边思量。
“碎湖……”
将出西楼,身后传来一声唤,一回头,杨少柳携着嫣醉、夜拂、革绯,款款行来。雪花飘飞,领前一步的杨小娘子依旧缚着丝巾,梳着巾帼髻,斜斜插着一枚离鸾步摇,身袭大红斗蓬,左肩嵌着一束碗大海棠,夹得脸蛋极小,浅浅迈着雪丝履,脚尖花瓣一颤、颤。
碎湖迷了下眼,紧了紧腰间的手,忍不住的感叹:‘若论颜色与风姿,何人可比杨小娘子?嗯,昨日之少主母相差仿佛。’欠身万福,细声道:“碎湖,见过小娘子。”
“勿需多礼。”
杨少柳淡淡的应着,莲步轻踏,走向中楼,边走边道:“我自入中楼,勿需人拜见,亦勿需诸般俗礼。”
“诺。”碎湖弯了弯嘴。
杨少柳飘过分廊,在入中楼的廊口顿身,蓦然回首,淡声道:“昔日所言,汝莫放在心上。华亭刘氏得汝,阿弟有汝,实乃天赐洪福也。”一顿,丝巾一翘:“即便,汝之所言,曾令少柳不快。”
“小娘子!碎湖……”
碎湖轻声一呼,提着裙摆便欲伏身,却见杨少柳已然转身而去。
少倾,大管事细眉颤动了两下,神情回复,眸子愈发坚定,端手行向东楼。(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七章 泼墨满墙
雪下得极奇,昨夜尚为星月,今日便飘了满野。碎湖款款来到东楼,一眼便见小郎君与少主母挑帘而出。
小郎君穿着箭袍,身姿颀长,恬淡的神情中夹着几许飞扬。
少主母身上喜服已换,披着鹅黄色的斗蓬,内中刺着蔷薇,未梳髻,三千乌雪以一条淡金丝绸系着,发端随意任洒,直直垂至腿弯。即便如此,少主母亦是极尽典雅的,润如玉子,教人无可挑剔,与昨夜偷偷推窗的女郎判若两人。
碎湖抿了抿嘴,走上前,浅浅一个万福,柔声道:“婢子碎湖,见过郎君,少主母。”
“勿需多礼。”
刘浓与陆舒窈同时出言。
陆舒窈伸手虚虚扶了一扶,而后,接过抹勺递来的翡翠簪花,柔柔笑道:“簪子虽浅,然其上珠花与样式,皆依舒窈笔绘而制,莫嫌。”
“多谢少主母。”
碎湖再度万福,正欲伸手接过簪花。
陆舒窈却盈然一笑,微踏一步,细细的将簪子插入碎湖发髻中,歪着脑袋稍作打量,眯着眼睛,笑道:“极好,非是簪子美,实乃伊人娇俏。”
碎湖俏脸稍稍一红,当即谢过少主母,礼仪周致,眸光纯和,柔声道:“少主母过赞,少主母乃江左画魂,显是簪子美。”
“两者皆美……”
刘浓心情愉悦,忍不住的插嘴,而后与舒窈对了对眼神,相互默默一笑,并肩入中楼,拜见娘亲。
二人行于长廊,碎湖与陆舒窈四婢随行,远远的辍着。
陆舒窈端着手,目视前方,眼角余光却漫不经心的掠着院子内外,并不时的偷瞧夫君,蓦地,水眉一颦,步子微微一顿,紧了紧腰间的手,鼻翼两侧滚出细珠。
刘浓皱眉道:“舒窈,可是有何不适?”
“嗯……”
陆舒窈细眉一颦一放,见左右无人,便端着手,踩着金丝履,轻声道:“夫君,何必明知故问也,昨夜都不怜惜舒窈。”说话时,小女郎神情恬静,眸子直视前方,声音却软软的,略带羞责。
刘浓默然,摸了摸鼻子,**一刻值千金,确乃太过放肆了,折腾了大半宿,心里也着实疼她,便伸出手欲握住那颤抖的小手。
陆舒窈葱嫩指尖一翘,推了一下,未待刘浓缩回手,又将柔荑一旋,反手轻轻扣住。
两手一握,大手在上,小手处下。
刘浓紧了紧掌中玉滑的手指,拉着她走近了些,笑道:“莫怪为夫,且待今夜,定将怜惜。”
“啊,夫君……”
陆舒窈后退半步,小梳子唰来唰去,脸颊寸寸红透,小嘴巴微微张着,可爱极致。
刘浓心中柔意如展絮,奈何尚处于大庭广众之下,如若不然,后果难料,趁着没人注意,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但且宽心,你家夫君,岂是那等贪食之人。”
“噗嗤……”
小女郎心中也甜,莞尔一笑,随后,亦不知想到甚,脸上更红,盯着自己的脚尖,嗔道:“夫君乃是天下间,最最贪食之人也。”一顿,螓首低垂,浅露着绯红的脖心,娇羞道:“夫君喜食,便食吧,舒窈不怕疼。”
“舒窈……”
感觉着掌心手指撩了两下,刘浓浓情勃发,挑了一下那根玉指。舒窈回撩,刘浓再挑,二人乐在其中,乐此不彼,乐不可支。
待入中楼,刘氏正在逗弄小野王,杨少柳默然坐于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神情难辩。
陆舒窈半分也不怯场,大大方方的敬了刘氏茶,并行以大礼,而后,朝着杨少柳,甜甜的喊了一声阿姐,随即,二人默默对视,浅浅对福。
待礼毕,小女郎蹲在摇篮边,掏出一枚新制的小金铃,给小野王系在手腕上,并捏了捏小家伙胖乎乎的脸蛋。小野王极喜,不停的挥着小胳膊,格格的笑着。刘氏见此,抹着眼角,喜极而泣。至此,陆舒窈的金丝履,牢牢的踩入了华亭刘氏。
半个时辰后,尚有好友需得陪同,刘浓作别娘亲,抬步跨出中楼,陆舒窈未予同行,承欢于刘氏膝下。
碎湖等候在外,轻声道:“郎君,今日一早,纪尚书等人便去了桃林雪潭。”
刘浓剑眉一挑,眯眼问道:“何人予从?”
碎湖道:“纪尚书,周尚书,蔡尚书,阮尚书,尚有少主母尊父,以及谢郡守与谢长吏。”
“知道了,且多备些好酒,毋令人打扰。若有人中途欲去,且来寻我。”
刘浓凭栏望雪,心潮随着茫雪翻涌,面色却不变,稍作沉吟,心中便已笃定,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在豫章也,皆乃老谋深算、韬略存胸之辈,上有家族牵绊,下有南北不同阵,若欲联袂而行,谈何容易?!
这时,王羲之与萧然并肩而来,意欲告辞离去。
刘浓阔步下楼,揖道:“逸少,子泽,雪正浓烈,何故现下请辞?莫若稍事驻留两日,你我以好促膝赏雪,赋酒共咏。”
萧然淡淡一笑,抱麈一揖,回礼道:“瞻箦,你我相交,何需借雪与酒?瞻箦已抱美人归楼,正乃新婚描眉之期,我等岂可久滞,理当迎雪而归。”
“然也!”
王羲之卧蚕眉一扬,慢条斯理的一揖:“闻礼而来,意起中发,兴已尽于昨宵,当随性而返。”说着,揽了几片雪,又道:“此雪,下得极好,待我与子泽归时,尚可一路潜赏。”
“好个意起中发……”
萧萧眉头一挑,瞥了一眼王羲之,又瞅了瞅身后东厢雅室,抱麈于怀,淡然道:“瞻箦,去岁逸少曾赠书以案,君命人摆于四野,任其烂之。而今,不知当以何如?”言罢,朝着刘浓深深一揖,一甩雪毛麈,大步若流星,朗声长笑而去。
王羲之懒懒一笑,看了看徘徊于院角的一群白鹅,笑容渐隐,随后,深深的凝视着刘浓,揖道:“瞻箦,莫论将来何如,与君相知相交,羲之幸也!”起身时,神情一变,懒态复起,掂腰道:“去岁泼墨存案,今朝书尽满墙,且待来日,再与君一较。”将袖一卷,快步走向院外。
刘浓神情微怔,尚未来得及插话,两人便已先后离去。
当下,匆匆紧随其后,将二人送至前山离亭口。
一路上,三人再未言语,反倒是萧然与王羲之,前者坐在辕上,晃悠木屐,饮着小酒,神情闲适;后者,懒懒的趴在边窗上,目逐雪花翻落飘落。
待牛车隐于雪幕中,刘浓默然一声长叹,神情怅然,此番相聚,几人心中多少有异,萧然与王羲之潇洒依旧,俩人终日里,宽袖飘冉、木屐从容,昼卧苍山幕宿月,夜枕青泉咏画楼,不尽风流。但自己,却奔波于北地,心境已然有改,志也渐显不同,其奈何哉!
罢,时不我待,岂可耳闻铁骑,独依绿绮!终有一日,还却铁甲,醉卧苇荡也……
把袖一卷,将满心惆怅一收,刘中郎目光坚毅如铁,快步回返庄中。
“瞻箦,且来观之!”
谢奕背靠着廊柱,抱着双臂,微微裂着嘴,撸了撸身后雅室,脚上的步履翘动,好似拍着莫名的节奏。
袁耽挑帘而出,嘴角染着淡笑:“王逸少昨夜一手捧酒,一手捉笔,书尽终宵,墨染一墙,观其字,娇若飞龙,俊秀通澈。观其神,却与往日不同,瞻箦且来一睹,揣度其神为何物?”
“刘浓,不擅书。”
刘浓淡然一笑,脚步却骤然加快,挑开湘妃帘,直入其中,险些与闷头急走的褚裒撞个正着。
“妙哉,妙哉!”
褚裒眉头紧皱,眼光散漫,显然尚未回过神,摇头晃脑的喃喃自语:“此字乃天外飞迹,日后,褚裒安敢再行提笔矣!此乃,幸也?亦或不幸也!唉……”
刘浓摇了摇头,笑道:“季野痴障也,人各有志,志朔其字,各具其神,何需为其所迷也!”说着,与犹未醒转的褚裒擦身而过,入内一观。
少倾,踏帘出室,看着院中好友,朗笑道:“其神,当为境也!一阙《国殇》书满墙,泼墨似乱草,凝锋若寒剑,虽不见刀枪,悲怆已驻怀。逸少此书,相较往日,重神而忘形,飘逸而难追,已然入境也!刘浓此生难以比肩,亦勿需往追,唯求已心,各逞已境!”
“然也!”
朱焘慢悠悠的沿梯而下,一手揽着莺雪的腰,一手捉着酒壶,肆意一阵灌,酒水顿时洒了满襟,顺襟而下融于雪,而他却浑然不顾,把嘴一抹,暗中掐了莺雪一把。
莺雪扭了扭腰,满脸绯红,美眸溢娇,嗔道:“郎君,何故戏弄莺雪!”
“哈,哈哈……”
朱寿再拍了一把,放声笑道:“瞻箦,汝昔日所言,今日将一展手脚,作戏一博,莫非,便在此雪院乎?若仅对弈行棋,且待他日,切莫怠慢弟妹尔!”
“博戏?莫非瞻箦欲行手谈乎?若行手谈,理当将师尊请出,方可尽兴。”
祖盛由西厢而出,眼神迷蒙,显然将将睡醒,抖了抖浓眉,索性弯身,揽了一捧雪,胡乱在脸上一阵擦,眨了眨眼睛,挑眼看向北厢。
桥然手里捉着一柄乌麈,度着慢步出北厢,见院中众人聚立,神情稍稍一变,笑道:“若言手谈,桥然不敢居之,小妹乃圣手矣,却不在吴中。”
祖盛拍了拍脸,嘴角一豁:“师尊何在?”
桥然瞥了一眼刘浓,背靠着谢奕身侧的廊柱,但笑不语。
刘浓见众人已齐,深深吸进一口气,剑眉一拔,揽袖于眉,团团一揖,笑道:“诸君尽在,理当尽兴,且随我来!”言罢,卷袖于背后,阔步迈向院外。
身后诸英,神情各有不同,娇姿譬龙……(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八章 落盘天下
绒雪翻飞,覆盖四野。
一行人沿着雪林静水而行,待至草院前,抬头仰望院门口的牌匾,中书三字:止戈堂。字迹苍劲古朴,一笔一划俱携千斤之力,初见不觉有奇,若是细观便会使人不知不觉的陷入其中。
朱焘凝视着牌匾,眉宇间愈来愈凝重,问道:“瞻箦,此匾乃何人所书?”
刘浓答道:“逢夜中起,梦感怒江卷浪,故书三字。而后,再不能为。”
桥然微仰着头,虚着眼睛,叹道:“怪道此字,动之若狂风袭草,肃静若雄山巍峨,瞻箦此书,已不弱于王逸少矣!”
“然也!”
越是工书者,愈易为书所迷,褚裒身子微微后仰,肩头轻轻颤抖,好似被匾中字所袭,浑身不堪重负,欲舍弃而不忍,欲直观而不能,半晌,脱身而出,忽觉额间背心一片冰冷,伸手一抹,竟是满脸大汗,情不自禁怅然道:“子泽所言极是,瞻箦此字,已然神形皆备,观之若滔,思之若渊,体之若沉亭,悟之已忘神!瞻箦,君昔日之字极丑,为何一夜忽变也?”话一出口便悔,神情略带讪讪,搓手道:“瞻箦,褚裒之意并非……”
刘浓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笑道:“文章与书法,本乃天作,自然而成,偶感而发,性而为之。故以得其神,若即兴复书,定是不能。”
“哈哈……”
袁耽怪笑一声,而后眉飞色扬,一把揽住褚裒的肩头,翘着嘴巴,打趣道:“季野,瞻箦书法你我皆知,其字乃从其人,傲姿拔秀,往生神来之迹,教人难以譬比。然则,为何君之书法却也多变矣?去岁方循钟侯,而今却作婉秀?莫非,从习于弟妹乎?新婚画眉,莫非季野乃是经此而得乎?”言罢,以三指虚捉,仿若捏着一支笔,照着褚裒的眉描来描去。
“哈,哈哈……”
众人哄笑,来回盘荡于林下院前。
“彦道,休得,休得取笑!”
褚裒挣脱袁耽的手臂,满脸涨得通红,简贵儒雅之风顿丧,神色间却又带着几许得意,朝着袁耽便是沉沉一揖,随后,又向着四周众友团团一揖:“诸君,莫,莫再取笑……”
其人极擅工书,其妻谢真石的书法嫡传至谢幼儒,又融以卫茂猗之簪花令,若言书法,青俊一辈中,男子当是王羲之得天独具,然女子之中,女中笔仙郗璇与谢真石若与其较,除力道外,形神,当为难分高下。
“咳!彦道,季野……”
谢奕面上挂不住,捏拳于唇下,重重干咳了一声,谢真石乃是其妹,当下便欲替褚裒解围。
殊不知,有人抢先一步,祖盛不擅书法,早已等得不耐,当即便嚷道:“妙哉,瞻箦之字妙哉,季野品评,妙哉!彦道戏尔,亦然妙哉!”待成功将众人心神转移,浓眉大眼的骑都尉摸了摸肚子,把手一摊,叹道:“奈何,繁花簇绒难填腹中空空,令人极思鲈鱼之美也!”
“哈哈……”
朱焘与祖盛交往不久,却极喜祖盛真性洒脱,当即大手一挥,笑道:“且入内,且入内,浅温美酒,尝尽美食,纵横妙弈……”一顿,揽了揽莺雪的腰,挑眉道:“以观美人之舞!”
“妙哉!!”
众人大赞。
刘浓洒然一笑,“吱嘎”一声,推开柴门,内中积雪盈尺,未予打扫,尽作天然。众人踩雪入内,挑开湘竹帘,直入室中。
一入室,众人神情猛然大震。
窗帘已挑,帘外云雪霏霏,室中洁净如素,地上铺着整洁的白苇席,长三丈,宽两丈的巨大矮案占尽室中一半,细观案中,堆土作山,捏沙为城,中有大河小溪数不胜数。细长的竹篾分置于东西南北,可容数人共战。
朱焘三步并作两步,冲至案前,来到西角,垂目于内,凝视着山川与雄城,面上神色急剧变换,忍不住的伸出手,在内中一阵指点,嘴里喃喃有辞:“此乃建宁,此乃桂阳,此乃涪陵,此,此乃……江州,吾之力,枯竭于此……”
刘浓默然走到案前,目光随着朱焘的手指,掠过座座雄关险隘,每当朱焘一顿手,那里便曾历经了一番血战,朱焘的手指最终定在了涪陵与江州之间,而后,不停的绕着崇山峻岭打转,东走西折,眉头愈锁愈紧。
谢奕度步至案东,俯身掌案,眯着眼睛,细观晋陵,他乃三品步兵校尉,掌镇北军五千,郡军两千。袁耽跪坐在他身侧,看着案中的历阳郡,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褚裒愣了一愣,随即便在案中寻到了小小的,烟柳堆云的钱塘,默默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瞅了一眼刘浓,心中已有几许明朗,徘徊数度,终究将脚步顿在了大案正中,面对武昌。
祖盛一入室中,浑然忘却鲈鱼,手掌虚虚抚过蛮夷南荒,嘴角微裂,神情极其温柔。南荒乃险恶之地,远不若江南美丽。不仅林障处处,野匪更是凶恶无比,两载里,少年郎披创无数,却已然将根深扎。
室内,一时寂静。
刘浓悄然出室,唤过白袍,命人在室中另一侧,置上美酒与吃食,且令梳燕知会徐氏,多备些清蒸鲈鱼,以待稍后兴起,众人温酒共食。再命白袍环伺于院外,不得令,不容进。
莺雪极擅楚舞,美眸婉转顾盼,在室中寻觅舞场,随后,悄悄行至室左,俏俏跪坐于苇席中,只待朱焘一声令下,便将弄姿璇步。
少倾。
“唉……”
朱焘一声长叹,无奈的耸了耸肩,捋着短须,神情怅然,显然未得破城之法,叹道:“蜀地甚险,易守而难攻,若得大军逐水逆上,或可直取江州,逼临成都,奈何朱焘仅有两万死卒,夺城可矣,破国却难,其奈何哉!”
刘浓正色道:“蜀地虽乱象初呈,然时尚未至,且据关守险,处仁兄长以二郡之力,独抗一国,已是英雄了得,何需自谦?”
“嘿嘿……”
朱焘意味深长的看了刘浓一眼,慢悠悠走向食案,提起一壶酒,啄了一口,哈出一口酒气,来至案前,举壶环环作邀,朗声笑道:“昔年,马伏波堆米成壑,纵摆兵家要势,帝见之则喜,言,敌势已尽落我眼,势必胜尔!而今,瞻箦此物犹胜米壑,莫若我等亦习马伏波,纵论山川兵势,横摆大江怒卷,何如?”
“妙哉!”
谢奕拍案称赞,快步取了一壶酒,尽饮一口,大声道:“天下之大,尽作九州。九州至广至浩,如今,却落于一盘之中。我等虽非鬼谷子,亦非孙长卿,然则,但使胸中丘壑在,何不一偿其兴,吐诺成阵,挥袖作军矣!”
“无奕,壮哉!”
刘浓神采飞扬,取了一盏茶,捧茶徐徐作邀,揽于眉上,拉至唇间,笑意聚于眼底,朗声道:“若欲成阵作军,当知军势与局势,上关天意,中乎人和,下及社稷。我等,莫若便演陇西之战,可为红黑二方,丈许方园,展尽所长!”
祖盛叫道:“妙哉,妙哉!祖盛愿为红方,执马伏波军势!”
桥然撇了撇嘴,懒洋洋的道:“我愿执黑方,从王元军势,兵据陇抵。”
祖盛不屑道:“王元军势虽雄,却非马伏波悍勇,稍后抵背一击,玉鞠定当授首而泪泣尔!”
“兵行于水,胜负难料,茂荫,且小心马失前蹄,坠却一世英名尔!”
桥然淡然笑着,执起一枚缠着黑布的竹篾,提步、骑两万垒阵于陇抵;祖盛浓眉飞拔,执红布竹篾,控精骑五千,为降将马援。
谢奕瞅了瞅桥然,又看了看祖盛,再溜了一眼刘浓,拧着黑布竹篾,嘴角一歪,笑道:“谢奕不才,愿为黑方守将周宗,据守关内,但观风起云涌。”
“无奕也无奕,君即为周宗,吾当为窦融。”袁耽双手掌着案角,慢吞吞起身,捉起红布竹篾占据河西,随时可突击金城。
褚裒道:“彦道即为窦融,季野不才,甘居其末,愿为牛邯,以待君来。”言罢,扬了扬黑布竹篾,陈十三路豪渠于陇山。
至此,两阵之中,诸般关键人物皆立,唯余红黑双方主帅尚未有定。
这时,朱焘扭了扭脖子,暴出一阵“咯吱咯吱”声,乱响不绝,而后,环视室中众人,目光沉凝似铁,气势凛烈,逼得人不可直视,淡然道:“诸君既待,朱焘岂可坐观,便执红阵主帅,一战而定天下!诸将安在,辗匪作黑水!”
“诺!”
一言既出,如金坠地,袁耽、祖盛为其所慑,捧着竹篾齐声应诺。
霎时间,室中顿时为之肃杀,便连窗外的雪也仿似瞬间一凝。
刘浓笑了一笑,提起黑竹篾,掂了掂,眯眼看向盘中,笑道:“兵无常形,水无常势。往昔,黑方不敌,溃败陈野。今日,刘浓执帅,诸将抵力,倒教乾坤得知,何为怜子不丈夫!”
“诺!”
声音虽淡,蕴绕于耳际时,却极具魔力,撞得人心潮澎湃,直欲奋声呐喊,谢奕、桥然、褚裒三人,忍不住的齐应,再观刘中郎此时神情,不怒而自威,凛然不可侵。
便在此时,莺雪款款起身,朝着众人深深一个万福,娇声道:“诸君以盘为天下,势演乾坤逆转。妾身莺雪恰逢于会,颜薄仪陋,唯余舞姿尚可堪得,愿以《清风》作楚舞,聊滋其性!”
“妙哉!!”
众人捧篾轰赞,当下各陈已位,各列已阵,推兵演势,搅弄风云。未闻厮杀声,仅余竹篾往来,铁阵撞铁阵,满脸冰寒。
满座衣冠胜雪,觥筹交错时,鱼龙并起,蓦然回首时,美人舞婀娜,不尽妖娆……(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八章 逆转乾坤
帘外,簌雪成林,室内,鏖战凛凛。
莺雪舞姿极美,一阙清风楚舞,神韵若仙。楚舞源自巫乐巫舞,动静之间,若鹄展翅、似鹰击空。时而,搭眉翘足作问天之象,倏尔,旋身半蹲似簇妆梳翼,檀口缓启,漫声清唱。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魂兮归来!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一曲《招魂》衰江南,余音绕梁不绝,莺雪定姿于斜卧,素手托腮,半仰螓首,明眸剪水,好似犹自回味,又若已然招得英魂附身。
与此同时,朱焘把篾一投,眼底神蕴滚动不休,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态尽显酣畅淋漓,肆意灌了半壶酒,叹道:“朱焘,不敌瞻箦也!”一顿,朗声笑道:“乾坤逆转势已逝,故人长绝,兵竭阵裂!然往事已枉,今时非同往日,诸君共聚于雪下,岂可只论旧事?”
“处仁兄,在兵言阵,刘浓放肆了!若未尽兴,莫若复演垓下?”
刘浓以竹篾推阵,黑方十万大军已成围猎之势,将红方切割团困,便如朱焘所言,红方大势已去,恰若昔日楚汉对垒于垓下。刘中郎敲了敲案,面红如坨玉,星目璀璨,显然极为畅快。
这时,祖盛一挑浓眉,面露悻悻,拄着竹篾好似拄枪一般,下意识的想理背后披风,却捕了个空,神情蓦然一愣,随即裂嘴道:“在座诸君,皆乃英杰尔!复演旧事,图有何意?莫若便以此盘,裂展江东局势,何如?”
“妙哉!”
朱焘等得便是此言,与刘浓对了下眼神,抹了一把脸,用力的揉了揉,眼中复起夺目光芒,指着案中豫章位置,拍案道:“此地,屯精锐十万。”复指案中荆州:“此地,驻军三万。嗯,以此,可为红方!”
褚裒心中咯噔一跳,飞快的看了一眼刘浓,理了理冠带,犹豫道:“旧事易演,今势难为,红方,红方尽知,黑方却隐晦难觅,瞻箦,莫若我等复演长平……”
“嘿……”
谢奕用竹篾拍了拍案,目光吞吐,神情跃跃欲试,搓手道:“我等行弈,理当多行兵势变化,岂可学赵子,言兵于旧盘,故而,弃首于阵前!”说着,微微倾身,注目盘中晋陵,眼底一阵光寒闪烁,捶案道:“晋陵,据军万二,中有七千,可为黑方。”
“妙哉!”
祖盛大赞,临事逢机,当仁则不让,指着南部毗邻江东的始兴城,皱眉道:“此地,陈军八千,亦可为黑方。战事若起,七日内,三千骑军便可风临大江。五千步卒……半月可至!”
呼……
袁耽深深的看着刘浓,按膝起身,沉声道:“大江要隘,横江渡。此地,布军四千,尽可为黑方。”说着,瞟了瞟大江对面,冷声道:“横江若战,丹阳,岂能置身事外?丹阳隐存四千私军,可与横江渡夹首一击!”
“快哉!!”
朱焘抛去手中酒壶,抹去嘴角酒渍,细细一阵沉吟,冷声道:“蜀中氐成,积弱内乱,涪陵与建宁呈防即可。若起战事,当可一分为二,其间一万,当为黑方。奈何蜀地军士,皆乃步卒,若欲临大江,旬月方可。而此,尚将迎头对阵豫,章!”
“然也!”
褚裒死死盯着盘中武昌,眉头皱得死紧,深深暗吸一口气,团团一揖,沉声道:“诸君戴天之心,褚裒感同身受!奈何,大江之东,阵连营结,已呈中贯之势,首尾难顾之下,如何为之?”
“不然!”
桥然拿着竹篾当乌毛麈,斜斜一拂,淡然道:“大江之东,北临刘曜,陈军以控胡,岂可妄动?故而,战事之初,势必仅驱荆州三万大军,顺江南逐!若是横江渡与丹阳合力,复添晋陵,兴许,可竭其势!”
褚裒皱眉道:“若遭阻截而战势不遂,大江之东,唯恐倾军漫甲,届时,何人可挡?又有何人,可拒胡于外?诸君,难矣,难矣!”
“非也!”
刘浓淡淡一笑,从盘中捡起一部,斜斜推至徐州,笑道:“此部,屯军三万,当为黑方。”随后,再捡一部,放入庐江,冷声道:“此部,屯军一万,当为红方。”而后,复捡一部,剑眉紧簇:“此部……”
他每捡一部,众人神情即为之一变,随即,恍然醒悟而大惊失色,细细一思,却又知他所虑,势必成行。
祖盛眼睁睁看着刘浓执着手中那一部,迟迟不下,心中焦急难耐,摧道:“瞻箦,此部又从何来?当为何方?”
刘浓闭了下眼,把那一部沉沉放入吴兴郡,冷然道:“此部,当为红方,初始五千,然,不出十余日,兴许,可滚雪上万!”
“红方,吴兴……”
众人顿时色变,徘徊来去,若真有一部起于吴兴,此事便涉及南北之争,滚雪至万又何足为奇?!何况,作乱于内最难防!吴兴,吴兴周氏已衰,将会是何人?莫非,沈氏……
却于此时,刘浓再提一部,而此部出自华亭,犹若横空出世一般,生生落于吴兴郡口,寒声道:“此部,当为黑方,具精锐两千,足以雷霆之势,灭其星火,令其亡于末势未起之时!”
“呼……”
众人齐齐喘出一口气,迄今为止,岂会不知刘浓早有所谋,转首看向刘浓之时,眼光便愈发凛然。
刘浓却泰然自若,淡声道:“暨此,皆有因时际逢之意。诸君,莫若我等就此为戏,权作一博。”言罢,徐徐抬起双手,揽袖于眉上,沉沉一揖:“彦道,无奕,季野。我等昔日,会凌峰颠,以观落日。旧日豪情壮语,今犹绕耳,刘浓毕生不敢忘矣!”
“瞻箦……”
“瞻箦!!”
袁耽、谢奕皆惊。
思及昔日,褚裒想起了两人于萧氏红楼下的结义之言,更是眼底滚泪,君子重诺,踏前一步,长长一揖,沉声道:“瞻箦之心,日月可彰也!褚裒不才,愿为君之马后。若势可为,褚裒定将竭力归劝阿父,武昌有守军五千,隐可为黑方!”
刘浓抬起头来,凝视着褚裒,嘴角慢慢裂开,笑道:“季野,多谢!”随后,阔步急迈,指着豫州汝南,朗声道:“尚有一部为黑方,战事若起,月半之内,刘浓,必提一万精锐铁骑,踏马南下,或背击,或破庐江。”言至此处,一顿,指着豫章:“若其敢出,刘浓兴许可隐渡,突临豫章,插背一击,令其首尾难顾!若时有变,亦可捣碎庐江,直泄历阳,阵斩其首!”
“瞻箦!!!”
这下,满堂瞠目结舌,众人面面相窥,满脸的不可思议。
桥然斜迈一步,复指豫章背后,淡声道:“若势可为,尚有一部,陈军三千,隐为黑方。若瞻箦背击,当可互为倚角!”
“妙哉!”
褚裒一抖宽袖,心思电转,神情大喜:“若前阵之势可阻,北来三万强军作实,瞻箦再及时南下,大江之东,中贯之势,有何惧之!届时,各郡私军必然蜂涌迭起,共噬其势!”
“然也!哈哈……”
谢奕英姿飞扬,放声长笑,朗朗笑声穿帘漫雪。
众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以拳击掌,兴奋莫名,眼中之光,灿若星河。
稍徐,朱焘暗道:‘怪道乎,瞻箦今时与往日大异,原是已据万千铁骑于掌中!’心中豁然一松,当即,大手一摆,叫道:“莺雪,且舞《大招》,以滋助兴!”
“诺!且稍待……”
莺雪嫣然一笑,端着手,迈着小碎步来到食案前,捏了一块糕点慢慢嚼食,暗觉口中微显干涩,便又捧起茶碗,浅浅抿了一口,眸子一溜,蓦然间,发觉茶荡仅余半盏,匆匆一瞥刘浓,面上悄然一红,却掩嘴偷笑,仿若小猫般,将那半盏茶通通饮尽。
再回首,朗君们已然列阵厮杀。莺雪轻轻拍了拍胸口,提着裙摆复回舞场,收敛了眸子,脚尖巧巧一掂,将身旋起。
一个时辰后。
众人勾肩搭背的踏出止戈院,一个个面色红润,神情各呈不同,复又摆席于雪院中,融雪煮酒,仰观茫雪咏风月,再不论及俗事,彼此心照不宣。
这时,碎湖来禀,谢裒与谢鲲皆已离去,陆玩稍作停留也回了吴县,纪瞻留下一封信,与蔡谟、周顗等人匆匆回转建康。
趁着无人注意,碎湖又倾身耳语道:“郎君,几位尊客临走时,面带悻悻之色!”
闻言,刘浓剑眉一拔,捏着信,眯了眯眼,未予拆封,默然揣入怀中。
诸事已毕,祖盛家中尚有要事,便与刘浓作别。
谢奕听闻阿父与族伯离去,本欲即刻回返会稽,奈何小谢安却与小静言、小静娈玩得兴起,尚在桃林雪潭垂钓,宁死也不愿归,谢奕只得作罢。
袁耽见谢奕暂作停歇,且与朱焘一见如故,是以,一同留下赏雪。
刘浓送饯祖盛于离亭口。
漫漫风雪,迷人眼神,祖盛勒住马,抹尽脸上雪沫,吐着白气,指着茫茫雪野,笑道:“瞻箦,曾记昔日之言否?”
刘浓逐目苍茫,笑道:“风中冉絮,风中飞雪,絮坠于地,雪融于水。絮生根而发芽,茁壮拔起,便是新的天下。”揽过一片雪花,凝视着雪化于掌,嘴角尽裂:“且待雪融时,上善若水,荡涤天下,万物生发!”
“哈哈……”
祖盛朗朗一笑,于风雪中尽展笑容,抬手一揖:“瞻箦,就此别过,他日,你我再逢!”
“别过!”
刘浓目送祖盛打马而走,深深吸了一口风雪,阵阵清冷盘荡于胸,却令人茅塞顿开,畅意满怀。当即,勒转飞雪,翻过山岗,插向庄内。
碎湖俏生生的立在门口,浅浅一个万福:“小郎君,婢子……”(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此身入世
雪渐怯,飞絮化作丝斜,刘浓与碎湖慢行于棱墙。
刘浓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掌着桐油镫,箭袍的下摆与细雪交融,足迹的深浅近乎一致。碎湖螓首微垂,眸子轻闪,提着裙摆,掌着镫,紧随于后。
二人行于雪,足迹却仅有一行,因为那双蓝粉丝履仿若彩蝶一般,欢快的扑扇着翅膀,不临空雪地,仅落浅雪窝。
一下,一下,轻盈无比。
刘浓嘴角裂了裂,走得稍稍慢了一些。
碎湖未有察觉,满心满腔都陷入了嬉戏里,她踩得极其专注,伴随着身子的轻微起伏,半螺髻上的簪花步摇不时浅浅颤动,隐有叮铃声。鼻翼凝了颗颗细汗,嘴角微微弯着,显得极其开心。
待至旧地,刘浓脚步一顿,回转身来,看着猫着腰的碎湖,微微一笑:“碎湖,若再不止步,便将……便将……”
“呀!”
碎湖踩得正欢,眸子里泛着狡诘的柔情,恁不地看见前面脚窝没了,而小郎君的声音忽然响于耳际,受惊之下,猛地一抬头,脸上唰的一下红透了,心里一紧张,手中镫便未抓牢,歪歪斜斜的飘落雪地中。弯身去拾,却又碰上了小郎君的手,两厢一触,大管事浑身一颤,咬得唇角都快渗血了,嘤嘤喃道:“小,小……郎君,婢子,婢子失礼了……”
此时的大管事端庄不复,典雅未归,睫毛不停颤抖着,手指绞来绞去,脚尖的蔷薇花瓣纹荡不休,状若怀春女子立于桃花下,人面花复红,羞不自胜。
刘浓拾起雪中镫,见雪已歇,便将镫一收,执着镫尖那一头,递给她,笑道:“碎湖,莫论刘浓置身何处,身居何位,终尽此生,便是你的小郎君。”
“小郎君……”
碎湖香肩战栗,整个人如遭雷击,紧紧的拽着镫,莹白细长的手指陷进镫布里,渐作雪色,芳心甜蜜、微酸、委屈、疑惑,诸此种种,塞了满怀,不可一言而尽。慢慢的,低下了头,轻声道:“小郎君,婢子偷,偷看过……”
“无妨。”
刘浓默然一声轻叹,伸出双手,轻轻的按着她的肩头,柔声道:“时光荏苒,一晃三年将逝,若非你操劳于内,华亭刘氏焉有今日。”
肩头暖暖的,那暖意顺着小郎君厚重的手心,丝丝缕缕钻入心里,荡涤了不安与娇羞,碎湖缓缓抬起眉,闪着睫毛,仰视着身前之人,小郎君的神情极为真诚,柔和笑容如阳春,见雪即融。
半晌。
大管事浓密的睫毛不再眨,肩头亦不复颤抖,明眸澄净若水,默然后退一步,把镫放在雪地中,浅浅一个万福,细声道:“小郎君乃天赐洪福之人,心怀天下而降生,乃刘氏之主,刘氏之福。婢子身入刘氏,即为刘氏之人,此生如是,生生如是。除此之外,婢子不复他愿。”
“碎湖……”
刘浓从怀中掏出一物,缓缓展开那半张左伯纸,扫了一眼,淡然一笑,而后,将纸对折作三,叠回三角原样,复揣入怀中,笑道:“你家小郎君非是神人,与你一般,置身于此,融于雪下。兴许,转眼百年,一杯黄土尔。往事难追,亦莫需再追,但记今生,怜惜此世。”
“小郎君……”
碎湖眼眶红了,泪水欲滴未坠。徐徐起身,捡起桐油镫,壮着胆子靠近了一些,看了看小郎君,咬了下嘴角,借镫遮掩,悄悄伸出手,试探着,碰上了,轻轻握着,心里软柔如絮,看着院外洁白的雪野,柔声道:“小郎君,曾记昔日否。八年前,于建康,婢子便这般,牵着小郎君的手,走过小桥,与嫣醉斗嘴,嫣醉恼羞成怒了……”
“岂会不记得,当时明月在,拂桥携影归。”
刘浓淡淡笑着,想起了建康城外的明月、小溪、短桥,掌中的小手温暖的伏着,迎着冷冷清风,却觉柔怀徐蕴于胸。良久,紧了紧手,默然放开,笑道:“此事作罢,你我不闻,可好?”
“嗯!”
碎湖歪着脑袋,用力点头。
刘浓裂嘴一笑,提起搁在箭剁口的桐油镫,阔步回转,步伐不徐不急,碎湖莞尔一笑,复提裙摆踩脚窝,不时回头张望,偷偷笑。
雪日难辩时,待至东楼已是酉时三刻,若乃晴时,孤日悬空便将隐没于天边。
忽然,刘浓脚步一滞,懒懒的伏于廊上,探目向下,嘴角笑容愈聚愈浓。
而此时,一顶小青冠从院中墙角处悄悄探出来,随即,冒出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咕噜噜一阵转,略显慌张的神情豁然一松,嘴角一翘,大模大样的迈出来,拂了拂小月袍,朝着楼上的刘浓半半一揖,挑眉道:“美鹤,稍后谢安来……”
“喵!!”
话尚未落脚,一道白线突窜,大白猫从背后,张牙舞爪的扑向小谢安。
“咦,安敢追我……”
小谢安嘴里大声喝斥着,身形却轻快迅捷,脚下一个急旋,便已避过大白猫的偷袭,而后,也不回头,拔腿便奔,踢得雪花飞扬,鼓鼓的怀中却钻出一个猫头:“喵喵……”
小谢安拍了拍小猫脑袋,把它塞回宽大的怀中,喝道:“稍安勿燥,勿要引敌!”说着,脚下却不停,辩其方向,欲逃向院外。
“犹那盗猫鼠辈,意欲何往?速速弃猫,伏首乞降!如若不然,定斩不饶!”
恰于此时,院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娇喝,随即,小静言粉脸若霜,神情肃杀的窜出来,站在门口,双手叉腰,拦住了去路。
“唉,前有堵截,后续追兵,势危矣,势险矣,其奈何哉!”
小谢安嘴里喃喃乱嚷,东瞅西瞅,见势不可为,本欲伏首乞降,却恁不地瞥见右侧有条小巷,当即作决,“嗖”的一声,窜入巷中。
小静言撅了撅嘴,挑了挑眉,竟不予追击。
稍徐,巷中响起小谢安的了悲呼:“呼呜哀哉,竟有伏兵深藏于巷,实属难料矣!”
一个嫩嫩的声音喝道:“堂堂谢氏小郎君,何故言而无信也!你我三人垂钓于潭,得鱼两尾,蓄为猫食,窃猫两只。早已言明,陆小郎君一只,静娈亦当得一只……”
少倾,垂头丧气的小谢安被押解出巷,怀中已然平坦若川,而那只雪白的小猫则伏于小静娈的怀中,正喵喵叫着。
小谢安瞥了一眼小静娈,再瞅了瞅威风凛凛的陆静言,仰天长呼:“恰若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猫兮猫兮奈若何!”
“噗嗤……”
“格格……”
陆静言与小静娈嫣然娇笑,谢奕抱臂于廊柱,眉头挑了挑,无奈的一笑,却于转眼之时,在陆静言身上一滞,神情若有深思。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乎……刘浓摇了摇头,心中却轻快无比,把袖一卷,快步走入室中,新婚燕尔,当细细描眉也。
室中,徐香成阵。
陆舒窈跪坐于窗前,乌桃案上摆着丈二左伯纸,抹勺拖着画墨盘,侍于一侧。
小女郎皓腕赛雪,执着细笔画得极其入神,两把小梳子不时轻颤,灵动致极。
抹勺见刘浓进来,神情一喜,便欲弯身行礼。刘浓嘴角染笑,挥手制止。抹勺想了一想,把墨盘轻轻搁于窗台上,叠手叠脚的退出室中。
陆舒窈并未察觉,嫩玉眉心浅浅凝皱,眸子尽落于画,只顾推腕堆色。
刘浓负手于背后,歪着脑袋打量娇妻,室中未燃灯,鹤纸窗尽展,泄进一片水白,漫浸着淡金抹胸襦裙,把那三千乌雪衬得更为柔顺澈亮,细细一瞅,雪嫩的玉脖似染有一点朱痕,宛若唇印。
这时,小女郎细眉微颦,画笔一顿,眯着眼睛瞥了瞥画,搁下笔,摊开了雪白的手掌,细声道:“抹勺,埃墨!”
刘浓默然一笑,走到窗台边,捉起埃墨笔,放入小巧的手心。陆舒窈接过笔,细细的描着,兴许着色极佳,嘴角缓缓绽开。蓦然间,突觉腰间似有物在轻轻摸索,愣愣的低头一瞧,修长的大手正环围着,随即,耳际传来绵绵气息,阳刚而浓烈。小女郎顿时一惊,猛然侧首,殊不知,刘浓正在嗅她的香味,当下,唇对唇。
间隔太近,小女郎尚未辩清人呢,眸子一唰,匆匆后退。刘浓岂会让她逃走,两手匍匐而上,捧住了精致的脸蛋,深深一吻。
“夫君,舒窈,舒窈作画呢,画的是寒潭饮雪,饮雪图……”
须臾间,陆舒窈亦辩出了自家夫君身上的芥香味,心中一松,娇羞轻喘。
刘浓将她反转过来,面对面环抱于怀中,吻着那细长的眉,柔声道:“画作,莫论何时皆可为。而现下,为夫欲为舒窈画眉。”
陆舒窈浑身轻颤,软软的无力,胸口起伏似绵峦,抹胸襦裙下,雪嫩浮玉一片,素手掌着夫君的胸口,推了推,隔得稍远一些,瞅了瞅窗外,羞道:“夫君,画眉当用眉笔,况乎,时辰尚未至也……”
刘浓剑眉一挑,又吻了一下她的眉,正色道:“舒窈不知,画眉岂需眉笔,心若至时,凝情足可堆簇烟眉。”说着,把她拉入怀中,缓抚背后柔顺的长发,柔声道:“舒窈,怨怪为夫否?暨待十余日,为夫便将北归。”
陆舒窈被他抚得俏脸樱红,索性将滚烫的脸蛋贴入夫君胸口,听着那怦怦的心跳,喃道:“夫君乃华亭美鹤,非同林中秀鸟,秀鸟鸣泉便足可安享,羽鹤却需凌空长啼。夫君勿需怀疚于心,亦勿需挂牵华亭,阿姐掌商事,碎湖掌庄,舒窈,舒窈昔日便言,君心便乃舒窈之天下。”说着,眸子泛起涟漪,抬头啄了一下夫君的唇,嫣然道:“夫君,小虢儿与夫君……”
言语未能继续,因刘浓一吻,封住了樱唇,随即,刘中郎将娇妻打横抱起,揽着腿弯,走向内室。
陆舒窈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荡着金丝履,咬着唇角,颤声道:“夫君,现下,现下尚未至夜呢,况乎,稍后尚需侍奉娘亲夜食,不可,不可行礼敦伦……”
“叮铃铃……”
刘浓淡然一笑,未作言语,却伸手拔了一下小女郎脚踝上的小金铃,拔得陆舒窈眸子溢水,将螓首埋入他的怀中,轻轻的斯磨,娇羞难耐。
美人软斜于榻,横眸流波,刘中郎君捉起小脚,脱却金丝履,但见玉足微弓,皓洁无暇,根根精致的雪蚕,泛着莹莹光泽,晃得人直欲迷眼。
刘中郎愈看愈爱,捧着那对小玉足,吻了一下又一下。
“夫君,别,别咬,嘤……”
陆舒窈咬着嫩唇,眸子寸寸融化。
便在此时,室外传来抹勺的声音:“家主,袁郎君有事相询……”(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章 踏雪寻梅
朱色阆苑,雪止于林下,影固于泉中。
袁耽与桥然对弈,褚裒与朱焘观战,莺雪于一旁培火温酒。乌墨棋盘中,黑白子纵横往来,清脆的落子声,敲风碎雪,宛若一阙天歌。不时且有徐徐风来,缭起众人衣冠与裙角,飘飘若仙。
吴郡桥氏乃棋画双绝,桥然棋力仅在桥游思之下,袁耽亦擅博弈,若论樗薄投五木,天下间罕逢对手,然此弈非彼弈,不多时便败下阵来,朱焘随即接续。
褚裒眉头紧簇,似在思索方才那一局残棋。
袁耽接过莺雪递来的酒盏,挽盏于唇,深深饮了一口,烈酒入喉,荡涤于胸,既暖且辣,酌得人浑身百孔尽张,情不自禁的舒了一口气,按着双膝,徐徐起身,漫不经心的打量苑外,忽见一束樱红俏生于野。
值此时,四野里皑皑茫雪,在那浑白的假山一侧,突伸半簇野梅,芳红点点,枝影灼灼。恰若点樱于雪,娇嫩中透着凛凛傲骨。只是隔得太远,辩之不清。
当下,袁耽便挥袖离席,走向假山,纵然勿需摘其入室,亦当尽嗅芬芳才是。
殊不知,人尚未走近,却恁不地瞧见一只玉手至假山孔洞中盈盈探出,够了一够,未够着。随即,便见那素手柔荑张开五指,以指尖轻戳花茎,好似欲将最浓的那一朵,戳落。
袁耽心中捉奇,匆匆转至假山背面,未见人,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转至侧面,弯身低头一瞅,山中斜凹一洞,内中极深,洁白的裙角隐约荡漾,粉丝履脚尖掂翘,后跟离地。野梅斜生于洞中,山洞正面在另一方,想来,此女子曾入山颠摘梅,奈何却够不得,只能于此掂足。
“唉……”
几番掂足试探,终不能得,那女子幽幽一声轻叹。叹声出自她嘴,钻入得袁耽耳中,却使其神情蓦然一怔,继而,“扑通”一声,趴在雪地中,抬首**女子面容,焉知,那双粉丝履却顿了一顿,调转方向,背对袁耽,向外走去。萝裙扫雪,脚后跟一翘、一翘。
袁耽心中七上八下,纷乱如潮,眼瞪欲突,喉咙里咕咕有声,却怎生也喊不出来,仿若遁入梦魇,拼命挪动手掌,猛力的掐了一把腰间,痛楚袭来,牙关即开,叫道:“妙光!!”
粉丝履一顿,袁耽双手撑雪,极力的仰着头,复叫:“刘妙光!!!”
“嗯……”
伊人喃了一声,随后,肩头一颤,加快脚步,萝裙一阵滚荡,三晃两晃窜出洞中。
袁耽大惊失色,也不知自何处突生一股子力气,双掌用力一撑,竟然挺身而起,拔腿便向假山的另一面追去。将将转出竹林,便见一抹黑白相间的影子飘过廊角。心中嗵的一跳,三步并作两步,窜出竹林,殊不知,脚下木屐却踩中一根横木,身子猛然一个趔趄,啪嗒一声,滚倒在地。
“刘妙光……”
袁耽跌得不轻,下巴磕在横木上,嘴角顿时见血,头冠也滚落于雪堆中,而他却浑然不觉,嘴里喃喃有声,挣扎着爬起来,三两下甩却脚上木屐,挥着宽大的袖子,扑向廊角。
恰于此时,谢奕度着慢悠悠的步子,沿廊而来,欲寻袁耽与褚裒,殊不知,将将冒出半个身子,便让迎面扑来的袁耽一把给抱住。
“刘妙光,刘妙光……”袁耽双臂愈箍愈紧,好似深怕她就此消失于眼前。
“彦道,彦道!”
谢奕赫了一跳,当即,搬住袁耽的肩头,一眼之下更惊,只见袁耽失魂落魄,双眼无神,头冠也不知去向何处,满头乱发染着雪沫,嘴角血丝缠了满脸,状若疯魔。
“彦道,彦道,何故如此?”谢奕用力摇晃着袁耽双肩,大声喝道。
“妙,妙光……无,无奕……”
袁耽瞳孔骤放骤缩,揉了揉眼睛,渐渐辩清了眼前之人,紧皱的眉头慢慢放开,嘴唇却越来越白,复又闭了下眼,甩了甩头,而后,挥开谢奕的手,径自冲向刘氏主院。
谢奕叫道:“彦道,何往?”
袁耽脚步纷乱,险些将从林间窜出的小谢安一头撞翻,挥着衣袖,头也不回的大声道:“且莫顾我,我自寻瞻箦!”
小谢安惊魂犹未定,怯怯的撇着袁耽的背影,拢着衣袖走到谢奕身边,惊道:“阿,阿兄,彦道兄长,何故,何故也?斯,斯文尽扫也……”
谢奕眼睛越眯越细,心中也惊,当即揉了一把小谢安的头,也不理他,大步追上袁耽。
小谢安缩了缩头,喃道:“圣人有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彦道兄长,哀之于表,却礼事行,非为中和也,实不可取也……”
“啪!”
脑后挨了一下,不疼,冰凉凉的,反手一抹,拽了满把雪,脖心冷浸。
“何人,安敢偷袭于我?!”
小谢安勃然大怒,唰地回过头,而后,眼底猛然一缩,指出去的手指,慢慢蜷回作拳头,转过身子,看向别处,慢条斯理的抖了抖袖,自言自语:“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吾不与女子争也!不争,当为智也,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相争也!谢安,当如是也!”
“哼!”
……
芥香缓浮,刘中郎默然坐于案后,剑眉紧簇,辩其神色,好似在思索。
袁耽头冠已被褚裒寻回,歪歪斜斜的扣于首上,未系颔巾,时而,捧起案上的茶碗,欲饮,却又饮不下,沉沉搁于案上。倏尔,又以手指不停的敲击着案面,发出“扑扑”声。
谢奕坐在他的对面,眉头一下下乱跳,暗中却用手掐着大腿,竭力忍住笑意。
褚裒为人忠厚,捧着茶碗,滋溜溜的吸了一口,瞅了瞅袁耽,复看了看刘浓,咬牙忍笑,沉声道:“瞻箦,此事甚易,仅需命人细核庄中之女,便可解彦道心中之惑也!”
刘妙光,刘琨之女,现处庄中……刘浓瞥了一眼坐立难安的袁耽,心中不胜唏嘘,此事荒谬无比,却情发有因,岂可令彦道过于难堪。当即,便唤过室外侯着的碎湖,细细一阵吩咐。
碎湖领命而去。
刘浓捧起茶碗,浅饮一口,看着碧绿的茶汤,脑中却灵光忽闪,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子陡现即逝,剑眉一凝,搁下茶碗,问道:“彦道,若是此女确处庄中,君当何如?”
闻言,袁耽神情蓦然一变,半晌,捧起茶碗深饮一口,团团一揖,沉声道:“诸君皆乃袁耽生死好友,袁耽不敢有瞒,妙光实乃刘并州之女。若妙光真入江南,袁耽定当呈禀谱牒司,为刘并州请命也!”
“难也,难也……”
谢奕已知此事,摇头道:“今非往昔,自至晋室立于江东以来,南渡士族日增不减,注籍自是不难,然若欲复中山刘氏上士门楣,此举,不缔于逆势登天也。”
刘并州乃海内名士,褚裒初闻震惊,随后神情愈发怅然,概然叹道:“唉,独守空城,一阙胡茄却万军,刘并州何等英雄了得!焉知,竟落得身亡族消,而今唯余孤女存世,英雄末路,当如是也……”一顿,看向袁耽:“彦道,无奕所言甚是,此事尚需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
便如谢奕所言,衣冠南渡如过江之鲫,北地世家过江即衰,不衰反胜于昔者,寥寥无几。况且,中山刘氏唯余一介孤女,且被王敦军府定名为流奴,岂能再复上士门楣!
北地倾覆十余载,不知几多门阀世家烟消云散,纵使偷生于南,又不知几许屈身为奴!而此,尚不足以言书,当表者,乃北地流徙之民也……刘浓默然叹息,手指摸索着茶碗边缘,久久未语。
稍徐,袁耽揉了把脸,搓得满脸通红,目光沉凝如水,呼吸却急促如雷,猛地一捶案,怒道:“此皆为胡人之故也,若非胡骑肆掠中原,英雄儿郎岂会潦倒至斯!”
这时,碎湖悄然入内,附耳道:“郎君,乃主母近婢妙戈!奈何,其人却言,若非刘并州之女,便乃华亭刘氏之婢,宁死亦不愿……”
少倾,刘浓捏了捏眉心,暗觉一阵阵刺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思绪冲散,就眼前之事稍作沉吟,心知袁耽对此女用情极深,索性问道:“彦道,暂且不言胡骑。就此事而言,彦道将以何如?若喜此女,莫若聘而娶之?若娶之不得,又当何如?”言罢,深深凝视袁耽。
谢奕与褚裒神情顿变,陈郡袁氏乃上等门阀,而刘妙光现为罪奴,纵使袁耽可为刘妙光注籍,按土断新律,身世清白者可免流奴,赐身庶民。两者,亦若天堑云泥。
此事,袁耽早有所虑,见三位好友投目凝顾,神情颇是担忧,便微微笑了一笑,正了正冠,扫了扫袍角,揽手于眉上,沉沉一揖,朗声道:“袁耽并非忽性中起,人存一世,匆匆百年,草木一发,百日寒暑!瞻箦通竣豁达,抵心不违,终娶陆氏娇女。因而,安知袁耽不可聘而娶之?纵使现下难为,若是妙光愿待,袁耽即便终生不娶,亦当白发谋之!若是妙光不愿,袁耽亦可静候!”
“彦道,岂可如此也……”
“彦道若喜,何不纳之为姬妾,莫要胡言……”
谢奕与褚裒大惊,纷纷劝慰。袁耽却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默然一笑,挺直身子,按膝不语,眼角余光偷偷的掠着室外。
“妙哉!!”
刘浓拍案而起,剑眉飞扬,将袍一撩,两步跨出案席,朝着袁耽深深一揖,朗声道:“彦道,果乃真男儿也,刘浓钦佩!”言罢,朝谢奕与褚裒使了使眼色,拉着二人离去。
待三人一走,室口飘起一截裙摆,黑白相间……
……
是夜,刘浓与陆舒窈温存缠绵之后,斜斜揽着娇妻香肩,将此事告知。
殊不知,俏脸绯红的小仙子闻知后,两把小梳子唰呀唰,突地从刘中郎胸膛上撑起来,双手托着小下巴,喃道:“夫君,言外有音也……”(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情生何起
数日后。
袁耽、褚裒、谢奕告辞离去,褚裒与谢奕回会稽,袁耽走丹阳。
临走时,小谢安嘴巴撅的老高,满脸的不情愿,赖在车辕上,磨磨蹭蹭的不肯入内。直至,陆舒窈带着陆静言与曲静娈来到离亭,小谢安顿时眼神一亮,从车辕上跳下来,系了系颔巾,抖着袖子上前,揖了一揖,从宽袖里摸出两样物事,赠予陆静言与曲静娈。
曲静娈得了一枚琉璃青果,捏在手里把玩。
小谢安揖道:“青果,乃是谢安最喜食之物,而今赠之予君。此果,虽不可食,却莹莹剔透矣。况乎,内中尚有千秋景致。”说着,踏前一步,紧靠着曲静娈,指给她看琉璃内的景致。
曲静娈挑了挑细眉,皱着鼻子仔细一辩,内中铭刻有物,乃是一只振翅小白鹤,逆着阳光端祥时,栩栩如生,直欲脱珠而出。
陆静言得的也是琉璃,乃是个琉璃小人儿,头戴小青冠,身着小月袍,眉清目秀,嘴巴略翘,神气活现的小谢安。
小谢安眯着眼偷瞧陆静言,见陆静言皱着细眉,瞥了瞥嘴,神情不屑,好似欲还他,或是想顺手扔掉,赶紧道:“休得小觊此物,此乃华亭最佳琉璃,价值千……万金难得一购!如若不信,且问美鹤。”说着,朝刘浓嚷道:“美鹤,谢安所言,属实乎?”
刘浓剑眉飞扬、嘴角微翘,看着三个总角小玉人,离别愁怅一时尽去,笑道:“安石乃风流雅士也,秀中清怀,道誉洋溢,所言所行无不发乎于真情,浓溢醇厚,岂会有虚。”
“然也,美鹤所言极是!”
小谢安听得称赞,面色浑然不改,秀丽的眉拔了一拔,负手于背后,挺胸掂腹,漫不经心的仰望苍穹,眼角余光却溜着二女。
陆舒窈眸子一眨,见小谢安好似在等待甚,犹自不肯离去,心中一转,嫣然道:“静言,静娈,来而不往非礼也。情谊若使久长,需得礼尚往来。”
“哦……”
陆静言嘟了嘟嘴,又见那琉璃小谢安确属臻品,不知该回赠以何物,心中好生难定,黑漆漆的眸子滴溜溜乱转,将手一招,唤过小婢,细细一阵吩咐。
曲静娈抛了抛手中青果,漂亮的大眼睛斜回小谢安,心道:‘这厮,定是想谋静娈的宝刀,亦或欲夺静娈的喵儿,岂能让其得逞!奈何,少主母所言在理,当回以何物呢?’皱眉想了一会,走到离亭一侧,摘了枝野梅,对谢安道:“吾乃上将军,汝乃闲云野鹤,特赠汝梅令一枝,愿汝啼唳春秋复冬雪,莫嫌,莫嫌。”
“啊……”
小谢安眉毛皱作一团,愁眉苦脸的抱着梅枝,愣愣的问:“敢问上将军,何乃梅令也?”
小静言怔了一下,随后,不屑的答道:“梅令即是梅令,何言恁多?从军于帐,见令行事便可,岂可复问上将军!”言罢,腮际染满绯红,显是胡编乱造。
刘浓不禁莞尔,蹲下身来,拉着小谢安的手,又抚了抚裹霜野梅,正色道:“安石,梅乃清傲之魂也,不可轻亵。刘浓居于汝南时,复闻古之蔡国有风雅之士,饮露于山中,忽一日兴起,醉卧于梅下,中得一梦,梦中有素衣女子与绿衣童子,踏梦而来,交相伴歌、翩翩起舞。次日梦醒,几近还真,抬头时,绿鸟栖梅枝,引颈复高歌。”
小谢安眨了眨眼睛,嗅了一口梅香,脆声道:“知也,**即为梅,绿鸟复童子。梅乃性真之灵,故而引雅士。美鹤,君便若梅也!”
陆舒窈微微眯着眼,柔柔的看着夫君,不知想到甚,脸颊樱红若梅,眸子泛着清波涟漪。
小静言嘴巴一歪,嫩声咏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阿姐,时常对雪赋咏此诗呢……”
“静言!”
陆舒窈一声娇嗔,飞快的溜了一眼谢奕等人,小仙子此时虽与夫君已缔结连理,终究尚有外人在场,难免羞涩。
这时,小静言的婢女去而复返,果不其然,抱来了一只小白猫。小静言把小白猫抱在怀里,揉了两把,又亲了两下,依依不舍的递给小谢安,冷声道:“需得待它好,如若不然,青虹剑侍侯!”
“知也,知也,诸君,谢安告辞,他日再来!”
小谢安手里拿着梅,怀里抱着猫,志得意满的爬上了车辕,朝着离亭弯了弯身,而后,转身欲入帘,嘴上挂着窃笑。
褚裒眉毛一扬,突然纵声咏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须我友。”
‘《邶风·匏有苦叶》乃是描述女子渡舟之景象,众人争相入舟,岸上的女子神情焦急,喃道:“别人争船,我不争,别人争船,我不争!”
船夫催道:“快些上船啊!”
女子答道:“不急,不急,我不急。”
船夫奇问:“若是不急,为何焦灼徘徊?”
女子羞道:“我在等,等我的男朋友……”’
小谢安一听此诗,眉毛跳了一跳,忙不慌迭的钻入帘中。他尚年幼,未知情愫,却知褚裒必然是在取笑他。
袁耽神情悠悠,注视着离亭,亭中有缕个黑白惊心的身影随风摇曳。刘妙光并未随他离去,暂留华亭,其间原由繁多。
待牛车远去,隐入林木深处。陆静言与曲静娈说说笑笑的往回走,陆舒窈提着裙摆与刘浓并肩而行,歪着脑袋瞅了瞅夫君,抿嘴笑道:“奇也,奇也,夫君为何闻诗而脸红也?莫非,有女徘徊于岸,等待夫君渡舟乎?”
“嗯,舒窈何故取笑为夫也!彼岸花开,与子共渡,千年悄起,万载复落!”
刘浓情不自禁的摸了摸鼻子,拉着伊人玉手,稍稍紧了紧。说巧道巧即作巧,昔日,桥游思至北地,回答他的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便是一句:‘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须我友。’意指,我等我的男朋友,为我的男朋友千里北来……
陆舒窈咬了咬嘴,瞅了眼不远处的妙戈,娇笑道:“夫君,依舒窈度之,此女既乃刘并州之女,妙戈与妙光定非其本名也。其人既未随袁郎君而去,想必,想必有因……日后,当以何礼相待?”
刘浓皱了皱眉,稍作沉吟,淡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命途多舛,恰逢乱世,枉生颠沛流离。终究是个难字,身不由已罢了,其因莫究,其人莫问,待之以礼便可。诸事,自有彦道谋之。”
“诺,刘中郎,妾身唯命是从也……”
“恁地调皮……”
陆舒窈玉手勾了一下,刘中郎斜了一眼,脉脉含情,静静盼顾。待瞧见碎湖迎面而来,小仙子疾疾挣开夫君的手,端手于腰间,微微笑着,雍容娴雅。
复度两日,朱焘与桥然作别。
吴县桥氏自桥游思一走,一直便是碎湖在帮衬照拂,庄中事务打理的井然有序,未见乱象更生繁茂。桥然自得刘浓承诺,心胸开阔之下,与谢奕等人相处极其融洽,更得朱焘看中,两人同为儒雅之辈,意气颇为相投,居华亭几日,每日里钓潭煮酒、畅论咏赋,好不惬意。
因而,桥然便邀朱焘同赴吴县,闲聚几日。朱焘并未自持身份,当即应允。
待送走两人,好友贵宾便已尽去,刘浓负手立于亭中目送,却见朱焘打马复回。
“希律律……”
朱焘策马卷风,直直插至亭口,高高勒起马首,健马扬蹄、啸声如龙,骑士英姿勃发,抚下了马脖,歪头凝视着刘浓,笑道:“瞻箦,今日作别,想必经载方可一见。有一事,朱焘思量已久,不得不问。”
刘浓神情一肃,揖道:“兄长,但言无妨。”
朱焘歪了歪嘴,未下马,拖了拖缰绳,沉声道:“君可如实告知,汝之意,何故忽改?”
何故忽改……刘浓早知朱焘将问及此事,昔年,他曾苦劝朱焘莫与王敦作对,更暗示朱焘静待几载。而今却一反常态,竟欲针尖对麦芒暗谋王敦,滋事体大,朱焘岂会不问?
当下,刘浓走到亭口,斜依着亭柱,未看朱焘,目光凝向北方,好似穿过绵障青山,越过叠浪大河,直抵豫州,声音沉稳:“兄长若问刘浓何故,刘浓实难以言赋之。兄长不知,刘胡、石胡并非氐成,凶顽暴戾,赫人听闻。自刘浓入北,满眼所见,荒野伏尸,赤地千里,村落枯竭,十不存一;而此,尚不足以为甚!人非畜也,畜尚存乎于天性,猎猎相食是为生,然……”言至此处,紧闭眼睛,再难复续。
良久,睁开眼来,星光吞吐不休,声音冰冷:“刘浓曾临洛阳,内中有宫,藏汉女十万,惨景,怎堪目睹!惨乎惨乎,难以帛书!!”
“呼……”
长长喘出一口气,续道:“而今,祖镇西虽力抗二胡,复夺洛阳、陈留!然则,豫州民生已竭,镇西若在,尚可暂安。若去,胡骑势必蜂涌踏下,直泄大江矣!若不早作绸缪,中破怪圈,斩此锁江恶僚,豫州仅出不入,必亡!届时,令北地残喘苟存之华夏余民,情何以堪!盘中餐物,何见天日,生不若死也?!”
言罢,对着马上的朱焘,沉沉一揖,想起了上蔡的篱笆与瘦犬、缚面无颜扑地而亡的余民,更记起了史中记载,三百年沧桑,肩头颤抖,情难自已。
“瞻箦……”
朱焘虽乃刺史,身居高位,然不过二十五六年纪,闻言,神情大变,哆嗦着嘴唇,翻身下马,与刘浓对揖,颤声道:“自北地轰倾以来,为何仅闻城池落陷,却不闻此,闻此……人神共愤之举?!”
刘浓冷笑道:“有何为奇,竹帛本已难书!兄长,刘浓并非圣人,然,唯愿却尽此生荣华,付于铁甲戈马!北胡不却,肆不罢休!大道青天,当还朗朗乾坤于顶上!!”
“与君,同尔!”(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三章 终风北回
公元321年,正月十七。
立春方过,微雨浅歇,晨雷初震惊蛰。
缕缕春风吹暖了千里江南,碧空皓洁如水洗,杨柳潜藏作青发,浑白的玉条抽出浅墨绿芽,似翡凝翠,滴水即透。
“唳!”
“唳,唳!”
黑白相间的鹤尾划过柳梢,穿风裂云,杳展于长空,稍作盘旋,双翅疾斩,一头扎入华亭刘氏庄园。自陆舒窈嫁入刘氏,不仅携得千顷庄园一栋,尚且附带百千美鹤,一并同归。
“哐哐哐……”
绞声如雷,沉重的庄门缓缓裂开,五百大黄马鱼贯而出,马背上的骑士人人顶盔贯甲,身披白袍,巨枪如林,凛凛肃杀。骑士们慢踏踏步,水泄于离亭,成阵分列。
稍徐,庄内浮云堆簇冉出来,各色襦裙纷乱迷眼,诸般绣鞋起伏若穿蝶。刘氏拉着刘浓的手缓缓行于众人之前。陆舒窈居于右侧,领着贴身四婢,面带微笑,端手徐行。杨少柳引着嫣醉、革绯、夜拂缓坠于左。绿萝抱着小刘乾款款行于杨少柳身侧,碎湖与兰奴、留颜等女管事,绵延成海。
待至离亭口,刘浓拜别眼泪汪汪的娘亲,作别神秀玉澈的杨少柳,柔柔的看着娇妻陆舒窈,暗暗捏了一下她的小手。而后,从绿萝怀里接过小胖子,狠狠亲了一口,亲得小家伙哇啦哇啦大哭。
刘胤骑着黄骠马,倒提丈二剑槊,勒着马原地打转,在人群中搜寻巧思。待看见了明艳动人的巧思,摸着脑袋裂嘴傻笑。巧思瞪了他一眼,转过螓首不理他。莫奈何,铁塔雄将只得扼腕叹息。
稍远处,曲平骑在马上,小静娈坐在阿兄的肩头,摸着阿兄后脑的伤口,轻轻吹了两口气,低声道:“阿兄,静言也想去上蔡。”
曲平把剑朔竖插于地,抬起头来,将小妹抱在怀中,抚了抚那吹弹得破的小脸蛋,刮了刮小鼻子,柔声道:“静娈乃是上将军,上将军当坐镇中军,号令诸将,岂可轻易妄出。”
“哦,那,那静娈不做上将……”
“静娈!”
曲平展齿一笑,小心翼翼地的搂了搂小妹,深怕稍一用力便把这个小人儿给揉坏了,将她的小手合握在粗燥的大手中,举到唇上鼻下,深深嗅了一口。当此际,暖阳柔柔的拂着兄妹俩,格外温柔。
刘浓将小刘乾递给绿萝,面对杨少柳。
原本,杨少柳也应此时入建康,不知何故,她却不愿与他同行,冷冷的瞥着他,淡声道:“勿需多言,汝且自行珍重,勿需挂牵江南……”顿了一顿,淡淡的瞥了一眼陆舒窈,细眉微微一颦,补道:“必然无忧!”
“多谢阿姐!”
刘浓揽袖于眉,沉沉揖手,环眼扫过面前诸女,以及李催、罗环等人,重重一个点头,翻身上马,徐徐勒转马首,稍稍一顿,回过头来,朝着陆舒窈笑了笑,高扬着马鞭,朗声道:“且待我归!”
“啪!驾!”
一声空鞭裂响,飞雪拉起残影,风驰电掣般穿过两列骑士人墙,直直插向柳道,五百巨枪白骑当即斜拔马首,衔尾追随。
“虎头,虎头……”
刘氏心中蓦然一恸,奔出两步,挥扬着手,颗颗泪珠滚落如雨。
“娘亲!”
陆舒窈与杨少柳齐齐迈步,一者揽着刘氏左臂,一者拉住右手,小仙子瞅了瞅杨少柳,秀眉弯了一弯,嘴角浅浅笑,不放手。
杨少柳默然松手,不与她争。
刘氏回过神来,愣愣的看了看左,瞥了瞥右,接过陆舒窈递来的丝巾,抹了抹泪水,笑容渐起,转身,伸出双手,抱住了小虢儿。
……
两旁柳树如潮倒退,刘浓快马加鞭驰至吴县,未作停歇,当即便入陆氏庄园拜见陆晔与陆玩。随后,又与翁丈对坐于静室中,两人言及来年诸事,神色略沉。
稍事耽搁半日,打马至顾氏。
刘浓挺身立于高大阀阅前,剑眉微皱,此番若是再与顾荟蔚错身而过,便不知何时方可复见。
年前,顾荟蔚至钱塘拜访鲍潜光,刘浓心知肚明,依她的性子,定是故意为之。如今他娶了陆舒窈,若要复娶顾荟蔚,自是难上加难。
刘中郎心中早有定数,如何娶之,当以力娶之!暨待谋事得成,何人可阻?顺势借势,所为何来?皆为强健自身也,唯有已身够强,方可所行即是所愿!
等得半盏茶,门随匆匆回返,嗡声道:“刘郎君,且随我入内。”
“有劳。”
刘浓拱了拱手,身上豁然一松,暗暗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随着顾氏随从一阵穿廊走巷,乘着牛车,来到熟悉的小院中。
门口芭蕉半枯半绿,室内沉香轻浮缓缭。
默然入内,跪坐于席,双手按膝,眼观鼻、鼻观心。此番仍是以拜访顾君孝为名,但只要他来,想必那束大紫应知。
稍徐。
身后传来轻轻脚步声,徐徐回首,顾荟蔚浅步而来,依旧一袭绛紫深衣,梳着巾帼髻,螓首低垂,看不见眸子,紫色丝履默默的经过他的身侧,转入了屏风后面,浅浅一个万福,淡声道:“顾荟蔚,见过刘郎君。”
刘浓深深吸了一口气,端起案上茶碗,慢慢饮了一口,轻声道:“荟蔚,近来可好?”
顾荟蔚道:“荟蔚好着,谢过刘郎君挂牵。”
茶已凉,舌尖微冷。刘浓把茶碗一搁,按膝起身,走向屏风后面。
屏风后的顾荟蔚身子颤了颤,轻声呼道:“刘郎君,荟蔚……”
而此时,刘浓已然来到屏风后,凝视着顾荟蔚,裂了裂嘴,柔声道:“何故?”
何故……顾荟蔚眸子一低,睫毛剪起泪珠两颗,挂于其上,晶莹剔透,叠于腰间的手指扣来扣去,好似无处可放,终究按落于腿上,深深弯身万福,细声道:“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刘郎君,荟蔚,倦也……”
荟蔚倦也……刘浓顿了一顿,稍稍退后一步,寸寸屈身,与其相对,试探着伸出手,欲捉她的手。
顾荟蔚双手一颤,避开了。
刘浓剑眉一拔,身子却猛地一倾,捉住她的手,顺势拉入怀里,双手环着她的腰,便欲一口吻落。却蓦然看见她带泪的眼睛,浑身一震,柔情中起,轻轻叹了一声,慢慢吻向她的额头。
“刘,刘……”
“荟蔚,荟蔚,刘浓非是终风,放荡嬉笑,惹人惘顾。且信刘浓,定娶荟蔚!”刘浓落得极慢,定定的看着她的眸子。
“荟蔚,倦也!阿父亦知也,荟蔚已十八……”顾荟蔚未予挣扎,任由他着抱着,泪水被睫毛卷落,滴入白晰的手背,微凉。
少倾。
刘浓放开她,按膝起身,抬脚欲去,却又陡然转身,深深一揖:“荟蔚且稍待,刘浓,现下便去寻顾典臣,定不教荟蔚难为!”
“刘郎君!”
顾荟蔚大声唤住刘浓,端手于腰间万福,声音平淡而略冷:“刘郎君,阿父实喜刘郎君,如若不然,岂会容荟蔚与君相见。奈何,阿父与荟蔚皆乃家族子女,此身,此身实难为也……刘郎君,荟蔚……荟蔚方是终风!”言罢,双手按地,以额抵背。
一言落地,如冰飞渣。室中极静,仿若可闻彼此心跳声。顾荟蔚弯着身子,玉脖修长,巾帼髻上的梅花步摇,不住颤抖。
少倾,刘浓眯了眯眼,将左手抹了又抹,随后,卷了卷袖,笼袖于手,沉沉一揖,转身便走。步伐沉稳,穿廊复走巷,待出了顾氏庄园,深吸一口气,盘荡于胸,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去。
……
次日。
刘浓引五百骑踏入枫林渡口,前来送行者极众,既有陆纳、桥然等好友,且有吴县各士庶子弟与女郎,众人徘徊于岸边,劝酒赋歌,对揖遥祝。
但见得,垂柳依依衣冠瘦,吴歌声声喃不休。
陆纳兴性极佳,足足饮了半壶酒,随后,拍了拍湿透的胸襟,朝着江面放声咏了一阙离别赋,洋着通红的笑脸,递给刘浓一盏茶,笑道:“瞻箦,北风孤烈,且满饮此盏以却寒!”
刘浓淡然一笑,抿了一口,将余茶洒入江中,因身着铁甲,便朝着岸上拱了拱手。而后,按着楚殇,阔步急走,正欲走入舱中时,目光却一滞。
一叶蓬舟至东来,有人俏立于船头,身着绛红对襟襦裙,斜斜掌着一把桐油镫,明眸俏顾,婉转流连。江水映影,各生俏丽。
蓦然间,俩人目光一触,刘中郎怔了一怔,微微眯眼。那女郎却颦了颦眉,翘了翘唇,数息后,好似不敌,螓首一垂,巧巧转身,转着桐油镫,迈着粉丝履钻入船蓬中。
……
船行数日,经临建康,刘浓傲立于船头,瞭望烟柳中的建康,身后白袍纹展若旗。
刘胤按着重剑,大步行至近前,问道:“郎君,入建康否?”
刘浓稍作沉吟,卫氏之事尚且不急,且待他日复回建康,再作问询,便道:“勿需停留,速回上蔡!”
“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