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九章 止杀于安
竖日。
泼天弥雾笼四野,阴绵秋风无力残。
鲖阳与固始边境处,满目疮痍,令人不忍直视。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草野,不时见得,有蟾蜍与细蛇爬行于血池中,残肢断体则成了蜫蟲与蚁群的乐园。而田垅上、野道中,一群群蓬头诟面、呆怔木然的坞民携老扶幼,穿过山岗漫向鲖阳,他们的脸上看不见丝毫生气,唯余颤粟、颤粟。
“希律律……”
一声马嘶裂响于晨风中,匍匐前行的人群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闻声而望,只见在那山岗的一侧,飞雪正傲然挺立,白骑黑甲抱着牛角盔站在它的身侧,默然的注视着岗下的人群,在他的身后,飞扬着五百白袍,人人神情铁然。
“刘殄虏,我等非匪也……”
老者手中柱着木棍,花白的头发与胡须缠在一起,东一缕、西一撮的缚在面上,浑身上下则染满污渍,分不清是血亦或乃泥,他踉踉跄跄的窜出人群,“扑嗵”一声跪在泥水坑中,高高的举着木棍,悲呼:“小老儿乃鲖阳乡老,生于鲖阳,长于鲖阳,却非匪也!而今,却因事匪而被戮也,何故也?为何求食于地,地却不容我等于活也?乾在上也,我等,绝非匪也……刘殄虏,我等非匪也!!”
声音悲凉而凄惶,受其感诏,漫野里,幸存的人络绎不绝的跪下了,跪在这浸泡着血液的大地上,枯瘦的手掌伸向天空,仰天悲呼。
“我等,非匪也!”
“求活而不可得,其为何也?”
“刘殄虏,何日,方可得活也……”
看着岗下的人祈祷着、迷茫着,刘浓眼底阵阵发酸,胸潮滚荡难耐,昨夜毙马数十,星月奔驰,待至此间,一举击溃杀红了眼的赵固部曲,勒马于岗,护民过境。然,经此一役,固始县足足有四千坞民埋身于此。
何故也?何故内耗也!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把铁盔递给红筱,慢慢走到岗上的大石下,瞅了瞅,一鼓作气冲至石颠,“锵”的一声,拔出楚殇,高声叫道:“诸位乡民,刘浓来迟一步,实属无能矣!然,刘浓由南至北,便在为复纲于常也!终将一日,定可使诸位乡民,安享于田野,垂老于陇中,往来有童子,膝下存欢颜!而此,便乃刘浓毕生之愿也!”言罢,胸中情动,实难自己,忍不住的拄着剑,半跪于地,以额抵着剑柄,借着那冰凉的触觉,平荡着滔天火焰。
“锵锵锵!”
拔刀声此起彼伏,甲叶抖响成阵,数百白袍紧随其后,半跪于地,以额低柄。
恰于此时,红日破雾而出,展开光怀,将石上的刘浓、岗上的白袍揽入怀中。
“刘殄虏,刘殄虏……”
“刘殄虏,江东之虎也!”
“但使纲常复临,老朽唯愿匍匐于地,奉酒于刘殄虏帐前也!”
群情鼎沸,势泪盈眶者有之,漠然抽嘴者有之,眼神迷离者有之。而刘浓闻听着声声呐喊,犹若置身于浪海之中,一时百感交集,自古以来,华夏之民便是如此纯朴而坚韧,他们秉承着勤劳与礼仪,只求一席之地,可繁延生息。
良久,良久,人群陆续起身,在乡老的带领下离开这片血腥之地,前往鲖阳。
待最后一群人经岗而去,曲平道:“小郎君,郭默已亡,鲖阳当以何如?八千坞民回境却无食,且无人管束,不消月旬,恐此惨景,定将复现。”
鲖阳,无食,管束……
刘浓徐徐吐出一口气,翻身上马,抖了抖肩上白袍,以楚殇遥指赵氏坞堡,冷声道:“且随我往,赵固,尚欠上蔡五千石粮!”
“诺!”
“呜,呜……”
白袍纵骑,卷下山岗,冲入平原,直插赵氏坞堡。焉知,尚未抵临坞堡,便见迎面扑来几百骑,当先一人,挥着手,边奔边叫:“刘殄虏,刘殄虏切莫动怒,切勿动怒……”
两军勒马里许外,刘浓打马而前,看也不看赵愈一眼,冷冷的瞥着坞堡,淡声道:“赵郎君,奉祖豫州之命,赵氏与我刘浓有约,当共同讨伐郭默,阻其南下扰民!为何郭默过境欲图谋我上蔡,却未见赵氏示警?莫非,戏耍刘浓尔?”言罢,朝着曲平点了点头。
“郭默之首在此!”
曲平纵马奔来,嘴角冷冷一笑,打开手中木匣,内中卧着郭默死不瞑目的头颅。
“郭默,真乃郭默……”
“郭默,如此便亡乎……”
一时间,赵氏之人面色大惊,肆掠汝南、汝南两境长达数载的郭默;拥曲三千,坞民万余,足称豪强的郭默,而今,竟以尺盒为眠!若非亲眼所见,教人如何敢信?!
“报……”
一骑遥遥插来,人尚未近,音已传来:“回禀家主,十里外,有军忽来,身披白袍,人数近千!”
“嘶……”
几名赵氏族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继而手脚冰冷,刘浓拥军不足三千,现今马军犹存,再来一千,便是一半有余。而郭默与孔炜两军相合,几近五千之数!此乃,战乎?莫非其人,真有神助?
曲平勒着马,冷目挑向一干赵氏之人,高声道:“乌合之众,岂可与强刃争锋!我家小郎君,圈围孔炜、歼灭郭默,俘虏已近四千之数!若非驻扎于城,且分兵看守俘虏,此时来者,何止一千!汝等背信弃义,意欲何为?莫非,亦同郭默?!”
“罢了!”
鲖阳之事不可耽搁,刘浓挥了挥手,制住曲平,提马轻踏,冷声道:“赵固何在?莫非,无颜见刘浓乎?”
赵氏众人神情一阵变幻,而后将目光齐投赵愈。
赵愈暗吸一口气,驱马上前,揖道:“刘殄虏,阿父身子不适,已然卸却赵氏族长之位,如今赵愈不才,勉为此任。不知,刘殄虏可否容赵愈……”
“报……”
便在此时,从鲖阳方向飞速奔来一骑,待至近前,对着唐利潇一阵耳语。唐利潇神情一变,纵马靠近刘浓,附耳低语。
“竟有此事?”
刘浓剑眉微扬,嘴角略翘,而后,眯着眼看了看赵愈,心思一阵疾转,已然作决:“恭喜赵郎君,刘浓并非狂妄无知之人,若非事出有因,何需踏足固始县?!往事已矣,刘浓亦别无他言,尚望赵氏日后行事需得三思!尚有一事,昔日赵郎君应允,若刘浓携同赵氏讨伐郭默,便予粮五千石,此事,尚可作真乎?”
予粮,借粮,二者相差极大。
赵愈眉头一挑,心中却豁然一松,他与刘浓熟识,暗知刘浓怒意已去,此事确乃赵氏有负刘浓,况乎,尚有满野的尸首需得处理,岂会为五千石而再生事端!当下,便笑道:“刘殄虏但且宽心,五千石粮,三日内,必至上蔡!”
“非也,非往上蔡,而往鲖阳!”
刘浓见事已了,鲖阳尚有要事,懒得与赵氏之人再作多言,当即便命唐利筱令虎噬与朔风卫直入鲖阳,而后,抖了抖马缰,拔转马首,引军朝着鲖阳疾疾而去。
赵愈之弟赵言,目送白袍翻飞出视野之外,叹道:“刘殄虏,江东之虎,人杰也!”转念又一思,沉声道:“如今,郭默已亡,汝南、汝阴两境,再无人敢撄其锋也!”
赵愈族叔赵斐,看了看满野的血水,摇头道:“虽说乱世之下,为守土保民之故,杀伐便乃不得不为。然,家主此举,杀戮过甚,确使我赵氏身陷不义也!”
“唉……”
一干赵氏众人齐叹,赵愈之眼却越眯越细,继而好似想起甚,嘴角一歪,振了振衣袖,朝着身周众人团团一揖,大声道:“诸位叔伯与阿弟,前路确乃艰辛。然,若我赵氏子弟齐力同心,尊奉圣人之言,蹈行圣人教诲之礼仪,定可抹去此污,复现赵氏光辉。届时,待得乾坤复常,我赵氏定可荣居士族矣!”言至此处,一顿,环视众人,笑道:“我欲予八千石粮,前往鲖阳,诸位,以为何如?”
赵斐眉头一皱,惊道:“八千石?!而今,坞中存粮不过三万余石,尚有部曲三千,坞民万余!况且,田野已然尽毁五成,岂可……”
“族叔!”
赵愈深深一揖,目光坚定,潺如流水。
……
刘浓纵马奔向鲖阳,荀娘子秀眉飞挑,歪着脑袋,冷冷的剜着他。
刘浓故作未见,自然知晓她为何瞪他,赵氏戮民数千,论罪当诛!
然,赵氏却非同郭默,郭默早年截杀士族,罪孽深重,天下皆知。况且,祖豫州也欲阻郭默南下,自己顺势而为杀之,不会被人诟病,只会为人称颂。至于赵氏,姑姐不论能否破坞,即便破之,也仅能诛杀赵固一人,毕竟乃乱民暴动在先。
以杀止杀,乃无可奈何!若杀之可安,当杀之!若弑之不安反乱,当止杀!
事,可为,而不可为。大丈夫立世,当衡外情、量已力,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初衷不改,持之以恒,终有一日,可兑现今日之承诺,河山复村落、田园见童子!
风,轻拂耳边,拉得披风裂裂作响。
郭默坞堡,已然在望。
宋侯率着五百残勇,守侯在坞门前,佝偻着身子,微眯着小眼,看着白袍涌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章 何为士也
坞堡依山而建,呈灰褐色,背靠危危悬崖,左倚天堑黑河,笼得数里方园,由正门而入,三条青石道贯穿全坞,每遇战时,可由左右两条巷道从容上墙,而正中之道宽达三丈,犹似一柄利刃剖开坞门箭楼,直抵坞中腹心。
内中建筑极朴,高大而坚固,皆作军事用途,即便已处坞中,仍旧随处可见排墙与柱型箭楼,人行于其中,如置身于石林铁阵,一眼望去,比比层层、鳞鳞节节,仿似永远也走不到头,极其压抑。
刘浓按着剑,阔步徐行,染血的白袍拖曳于地,带起几片不知来自何处的腐叶。身侧是一袭大红披风的荀娘子与背剑的红筱,刘胤、北宫、曲平、唐利潇四人率着青袍精锐,紧随环围。鹰扬、虎噬与朔风三卫驻扎于坞外,已将郭默残兵卸刃。
“郭默其人,寡恩多疑,即便身处营垒亦魇梦常随,时有惊惧中起,故而,坞中箭墙林立,不得传召,不可入内!刘殄虏但且宽心,宋侯已将箭哨尽去,刘殄可慢行细观。”
五尺身材的宋侯落后刘浓一步,微躬的身子使他看上去更矮三分,谄媚的神情颇是滑稽,令人极易减弱戒备。
便是如此一人,毁却郭默精心布下的周密毒计。若非其人临阵调枪,怕是如今鲖阳之民,十不存一。而固始县,势必烽火再起,一旦赵氏杀红了眼而脱不得身,刘浓必然携军击之。如此一来,推骨效应之下,说不得,整个汝南、汝阴两境亦将乱作一气。毒虫,仅为使自己从容逃窜,便置数万生灵于不顾!
荀娘子愈听愈怒,秀眉倒挑,逼视着宋侯,冷声道:“郭默鸠心恶毒,实乃天下之最也!灌娘生而十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其人罪恶彰著,百死亦难却其咎!汝从郭默助桀为虐,亦非善类……”说着,缓缓拔出腰剑。
红筱点了点头,歪过脑袋看向宋侯。
宋侯赫得倒退三步,小眼睛诚恳的看着二女,摆手道:“此乃郭默之计也,与宋侯无干!”
北宫大手一挥,长刀横打,将宋侯退路封死。
宋侯高声叫道:“刘殄虏,宋侯,宋侯可将功抵罪!”
闻言,刘浓按剑回身,眯着眼睛,淡声道:“已诛其首恶,余人酌情再论!”
“诺!”
“多谢,刘殄不杀之恩!”
宋侯沉沉一揖,身子伏得更低,挪步至刘浓身前,恭谨道:“刘殄虏,坞中有暗库,仅宋侯与郭匪几人知晓,且容宋侯领殄虏前往,以赎从匪之罪!”最后几字,落得极重。
刘浓剑眉微扬,宋侯神情恭敬,可抬头的一瞬间,那眼底却藏着得意,而此,并未逃过他的捕捉,当即冷然一笑,命宋侯且领。
当下,宋侯引领于前,将众人带至坞中深处,直入郭默之室,穿室而出,踏过滩滩血迹,指着一面山墙,沉声道:“此乃木墙,并非石心,推墙而入,有暗道!”
刘浓朝唐利潇示意,唐利潇当即命青袍奋力推墙,伴随着一阵嘎吱声响,长宽各有两丈的墙面反转,眼前凸现一条向下探伸的密道。
“且容宋侯前领!”
宋侯看了一眼刘浓,甩着宽袖窜入密道中,点燃两壁上挂着的火束。众人鱼贯而入,下行数十步,沉势顿减,道路也渐显平整,再前行片刻,便见阳光斜探作束,已可一眼尽收。
坞堡靠山,此乃山中坑洞,高低不齐,至高十丈,低处丈许,长宽足有三十丈,阳光由斜上方的孔洞贯入,抬头一看,并非人为,乃是自然形成,伸手一探,竟有些许微风拂背。
干燥的坑中打扫得极是干净,中腹堆放着无数的苇草袋,以及一排巨大的木箱。在洞的一侧,尚有几间简易洞窟,乃看守此间的士卒所居,地上渗着几滩血迹。
北宫一入此地,便命青袍上前将洞门砸开,内中空空无也,显然宋侯已将此地士卒尽诛。而此间士卒,必乃郭默亲信。
宋侯道:“刘殄虏,此地存粮万余石,乃是郭默为南逃所备。有此万石粟粮,鲖阳余民便可杂草于裹,安渡秋冬矣!”又指着坑中极远之处,笑道:“此山中空,南北作贯,郭匪遣人凿通两侧,由密室而入,可至南面之野。”
荀娘子嘴角微微一翘,冷声道:“果乃郭窜之是也,逃窜之精,胜过布兵!”
刘浓走到木箱前,但见锁已不具,箱顶落满灰尘。
“刘殄虏,且待宋侯为君开之!”
宋侯小眼睛一转,殷勤的凑过来,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张黄皮脸涨得通红,方才将箱子打开,捡起内中一枚珠光煜宝的步摇,笑道:“箱中之物,皆乃珍品,乃是郭默为南逃而备,意欲赠于世家大族……”
“八面剑槊!!”
“丈八重戟!!”
北宫与曲平齐呼,二人的目光投入其中,直欲辉吐。
刘胤一言不发,却一步窜至木箱旁,拿起一柄丈二剑槊,撕开桐油烂布,用手轻轻一抹槊锋,锋利的刃当即破指溢血,嘴角一裂,笑道:“小郎君,此乃百锻八面剑槊,槊锋若剑,长两尺有半,浑身以精麻裹木反复粘磨,极适马军作战!奈何,制作极繁且耗时数年方得,非千斤之力不可御使!”
“然也!”
曲平也捧起一柄,面上笑容极盛:“华亭长刃易于布军,然,骑将当用剑槊!”说着,用手掂了掂,连槊带身,足有三十斤,轻重正合,便扭头问宋侯:“此槊何来,共计几何?”
北宫却对那丈八重戟颇是在意,当即斩开木箱,但见其中,十之**乃是重戟。
宋侯把珠宝步摇放入箱中,挑了挑眉,挽袖于眉,朝着刘浓一揖,道:“刘殄虏,剑槊仅有五柄,大戟却有三百,乃是郭匪为颖川太守时获之。郭匪本欲以大戟成军,奈何部曲力弱,使舞者百不存一;且,郭匪喜逃,戟士岂有刀枪从易,故而封锁于此。”一顿,小眼睛一眨,又指着箱中珠玉:“尚有价值万金之物……”
“三百,足可建大戟士矣!”
北宫抓起一柄十字重戟,快步走到刘浓身前,捧戟道:“小郎君,我等身居北地,终有一日,将对阵胡人!胡人军阵,十之其五乃是骑军!骑军又有弓骑、枪骑、具装骑。若言以骑制骑,鹰扬卫装具精良,足可胜任。然,马匹难获,而此大戟士,可制枪骑与具装骑,不可不建!北宫曾习戟阵之法,愿为小郎君,再添一卫!”
刘浓心神一震,细细一阵盘算,笑道:“便如此,待回上蔡,筛选万民与青壮以及俘虏,择壮士而入,建大戟士!”又对刘胤等人扬了扬眉:“八面剑槊极其难得,若喜,可每人一柄!嗯,尚需替薄盛与徐乂留下一柄!”一顿,再道:“南北道已然贯通,日后,可再为鹰扬卫添加一柄长枪,固于马翼,仅作冲锋!待横刀至,朔风与磐石,可各扩一百!雷隼,再扩三十!”
“诺!”
众将神情大喜,荀娘子眉梢一扬,正欲作言,却听刘浓又道:“兵贵精,而不在多!然,此番获马已过五百之数,百花精骑乃全军精锐,理当再扩。可先行酌选,静待南北铸甲!”
“便如此!”
荀娘子嘴角一歪,轻轻浅笑。刘浓冷冷撇了一眼宋侯,一甩白袍,返身而回。
宋侯听得两腿发颤,低垂着首,小眼睛乱转,心道:此人与郭瘸子大异,郭瘸子爱财而胆细,而此人擅武,弄武且莽乎?非也,乱世之下,久谋于外而固已,酌思深远,难敌……
当下,诸军就食于堡,于坞中稍歇。
刘浓匆匆食毕,怀剑跪坐于草席,手中多了一物,乃是自郭默案下无意得之,细细一瞅,乃是一枚银铃,内中烙有一枚暗字:琰。
“叮铃铃……”
轻轻一摇,铃声清脆。把银铃放入案中暗盒,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金铃,置于阳光下细细打量,嘴角渐渐翘起,情不自禁的把小金铃置于鼻下,深深一嗅,似有柔柔暗香袭来,再缓缓一摇。
“叮,铃铃……”
舒窈……
铃声便若舒窈的笑声,柔软而独特,将铃合于手中,金色的铃铛衬着手甲上的血渍,极是夺目,却令人格外温馨,掏出胸甲中藏着的香囊,抚摸着那凸起的纹路,再把金铃与香囊并作一处,以一条丝巾小心翼翼的缠裹,放入胸怀,拍了拍。心想:待事一了,需致信回江南,报平安,匆匆半载有余,亦不知江南安否,娘亲身子可好,游思安否,阿姐,荟蔚……尚有她,皆需珍重……
“小郎君,那宋侯在外求见。”刘浓就室于外,刘胤习惯性的按着剑,与红筱一左一右,挺立于室口,一者壮若铁塔,一者娇俏多姿。
“且允!”
刘浓收了笑容,注视着宋侯躬着身子,慢慢迈进。
宋侯身材瘦小,却穿着不合身的宽袍,动静之时,仿若草人披衣,极是滑稽。待行至刘浓案前丈外,跪坐于地,深深一揖:“扶柳宋氏,宋侯,见过刘郎君!”
士族之礼!
刘浓剑眉一挑,冷声道:“扶柳,汝来自冀州?”
宋侯徐徐抬首,正了正顶上之冠,答道:“然也!冀州陆沉于北胡,为生计,宋侯从匪,尚请刘郎君核之,宽之!”言罢,又是重重一揖。
刘浓眯眼道:“何为士也?”
宋侯道:“怀圣人之教,驰君王之土,兴大德于世,从牧民于安,当为士!”
刘浓道:“汝为何来?”
宋侯道:“为殄虏献计而来!”
……
一个时辰后。
刘浓按剑而起,迈动着沉重的铁甲,抖得甲叶嘶拉作响,经过匍匐于地的宋侯身前时,看了看宋侯,但见其脖心聚汗,滚流如溪。
冷冷一笑,按剑出室,将至室口,冷声道:“吾所求者,乃此地安矣!汝所言者,非吾之道!然,汝之所言,尚有可取,汝命且保!”言罢,转过头,沉声道:“宋侯……”
“宋侯在!”宋侯匍匐未起,头埋得更低,几同投地,声音极嗡。
“汝需记得何为士也!命汝暂为鲖阳内吏,代掌此间安民之事!数日后,吾帐将有人率军前来,代为同戌!汝好自为之,切莫有负“士”名,若敢行乱举,定斩不饶!”
“诺!”(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一章 智风贞惠
秋色微凉,七月七。
漫漫秋风拂过柳梢,翻过山岗,泄入一望无际的田原,将澄黄色的粟海卷起层层波浪,荡散如纹。在此田间,辛勤的乡民们挥舞着镰刀,收割着喜悦与将来。
小黑丫的歌声,飘满了四野。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滋。”
《周颂,载芟》,便如此诗,男子挥刀护镰,女子采芷桑麻,儿郎勒马倚树,女儿抚额娇媚,两眼相顾时,轻轻笑、浅浅语,宁静至斯,安庶至斯……
“呀,好大一只绣蛛!”
小黑丫扔掉镰刀,挥舞着双手,轻盈的扑向田垅,奈何那挂于丛中的绣蛛极是灵敏,胡乱一阵窜,便躲过了她的小手。在她的腰间挂着一只小木盒,其中已藏蛛三只,但皆不如这只大,瞧其模样便是能织擅绣的,岂容它逃,小手叉腰,呼道:“刘府君何在,且与我捉住它!”
“嗖!”
话将落地,灰影一闪,小伊威从她的肩头飞速跃下,窜入草丛中,一阵扑腾,少倾,草丛里探出一个小鼠头,眨着麻豆大小的眼睛,双爪捧着一物,仔细一瞅,正是那只大绣蛛。
“哇,刘府君捉住了!”
小黑丫拍掌欢呼,却一眼看见娘亲皱着眉头看过来,神情一怔,嘟了嘟嘴,弯身万福,柔声道:“娘亲,黑丫再也不敢了!”
薛氏摘却女儿头上一枚草絮,轻声叹道:“黑丫,切莫胡言!刘府君乃上蔡之福,乃万民之幸,乃江东之虎,乃……唉,若教汝父得知,定将责罚……”
“娘亲……”
小黑丫端着双手,不安的扭来扭去,而后,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笑道:“娘亲,今日乃是乞巧节,此蛛乃黑丫代织素阿姐捉的,现下,便给她送去。”
言罢,伸手捞起名唤“刘府君”的小伊威,把拇指大小的绣蛛放入盒中,捧着盒子走到柳树下,翻上了小红马,随风而飞。
待至峰下时,恰见刘胤提着丈八剑槊,引着朔风卫漫甲而下,更为奇特的是,雪女亦在其中,小黑丫眉头一皱一舒,拍马迎上,叫道:“刘胤阿兄,雪女阿姐,意欲何往?”
雪女笑道:“往鲖阳!”
小黑丫脑袋一歪,捧着木盒,格格笑道:“雪女阿姐,几时与刘胤阿兄成亲?”
“噗嗤,若问何时,雪女不知,尚需问,问……”雪女看着刘胤,掩嘴俏俏而笑,便连身后的六百朔风卫亦一个个忍俊不住,无声哑笑。
小黑丫眨着眼睛,似懂非懂,问道:“哦,刘胤阿兄意欲几时呢?”
“黑丫,休得胡言。”
刘胤轻声喝斥,浓眉拧成了一团,瞅了瞅混杂在甲士中的雪女,满脸的莫可奈何,他奉命前往鲖阳,雪女死活要同去,他自然不允,焉知,雪女竟寻上了小郎君,求了整夜,小郎君只得允她同往。
对于雪女,刘胤难以道清自己心中所想,他自问挂怀着巧思,却终是不忍舍弃雪女。而刘浓也于无意中得知此事,并未干涉,任其自行做择。
“驾!”
刘胤一夹马腹,拖槊而走,神情慌乱,好似落荒而逃。
“雪女阿姐,莫使其逃!”
“这便往追!”
雪女嫣然一笑,提着裙摆,扬着手,追向夕阳。脚小,跑不快,被草一绊,“唉呀”一声,摔倒在地。“蹄它,蹄它……”马蹄回转,刘胤大手一伸,将雪女拉上马背,朝着小黑丫扬了扬手,而后,纵马疾去。
“格格……”
雪女欢快的笑声,如铃巧转。
小黑丫勒马小土坡上,看着刘胤与雪女越行越远,甜甜的笑起来,她虽不懂,却觉得刘胤阿兄与雪女阿姐,极其契合。待再也看不见了,拔过马首,轻快的飞向峰下。
翻身下马,牵着渐渐长高的小红马,美丽的小女郎融身于落日中,抹了抹额角的细汗,迈动着小巧的步伐。
忽然,脚步一滞,歪着头向林中看去,林中有一人,正跪坐于草丛中,也不知在做甚。小黑丫稍稍一想,把小红马栓在树下,捧着小木盒,轻手轻脚的靠近,脚下落叶极厚,柔软细绵,似踩在云端一般。
“嘿……”小黑丫轻唤。
“何人?薛小娘子……”
树下之人匆匆回首,见是小黑丫,柔柔一笑,继而又回过头,把草丛中的物事放入木盒中。
小黑丫扑扇着睫毛,笑道:“孔蓁阿姐捉绣蛛,莫非,亦是要向七姐乞巧么?”在她的心中,孔蓁会骑马使枪,那是与荀娘子、红筱一般的人物,和她不一样的,她很羡慕。
孔蓁道:“存希冀于心,求诸于神,方可为人也!不然,便为神弃之野民,而野民者,终日存于梦魇也!”说着,把木盒挂在腰上,轻轻拍了拍。
小黑丫稍稍一想,轻声道:“黑丫不懂。但昔日,娘亲时常中梦忽起,惊惧满脸。待至上蔡后,娘亲再不梦起。这,便是存希冀于心乎?若是如此,多赖他呢。”说着,把肩头上的小伊威捉在手中,点了点小伊威的头,认真地道:“孔蓁阿姐,它叫刘府君。”再指指肩上的另一只伊威:“它叫,郭内吏。”
“噗嗤……”
孔蓁神情一怔,秀眉飞扬,好半晌,方才娇声放笑,笑得水柳般的身姿一阵乱颤,一把揽住小黑丫,叮嘱道:“可莫教人得知。”
“知道呢。”
小黑丫仰起头:“孔蓁阿姐,刘府君过燕子岭时,阿父杀母麝、捉幼崽,薄军主杀陈午阿叔。黑丫极其难过,阿父便言,此非战之罪,实乃不得不为,刘府君终会还予一片生息之地,可容欢笑与歌声。”说着,牵着孔蓁的手走到林外,指着峰下漫漫田野,笑道:“阿姐快看,诺,在眼前!”
诺,在眼前……
孔蓁身子一阵轻轻颤抖,眼睛却越来越红,泪水欲出未出。
稍徐。
孔蓁凝视着小黑丫,心潮起伏制无可制,眼睛一闭,泪水终于滚落。
英姿飒爽的小女郎内心复杂无比,刘浓昔日曾杀其叔孔卫,而孔卫对孔蓁极其疼爱。现今,孔氏已融于上蔡,有从军者,亦有持镰者,其父孔炜更被刘浓任为内吏,可孔蓁却总忘不了,阿叔那血淋淋的人头。
良久,小黑丫晃了晃孔蓁的手:“孔蓁阿姐,咱们进城吧,稍后,日落月起,黑丫要对月穿针,向七姐乞巧。”
孔蓁睁开眼睛,抹去脸颊的泪水,点了下小黑丫的额头,爱怜道:“薛小娘子,智风贞惠,尽在小娘子也。”
“黑丫不懂。”小黑丫眨着漂亮的眼睛。
“调皮!”
“格格……”
日渐落,城中井然有序,一大一小两个女郎并肩行于干净的街道,两人身后跟着小红马,来往行人匆匆,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
眼见将至县公署,小黑丫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孔蓁阿姐,刘,刘府君言,此乃秩序。存秩便安,有序便荣!而秩序,当以力维持,以德经世!”府君二字,极是囫囵。
“秩序!”孔蓁紧了紧腰上的木盒。
小黑丫又道:“现下,阿姐欲许何愿?”
“从百花精骑!”孔蓁脱口而出。
“看,纸莺!”
小黑丫猛然抬头,指着天空惊呼,孔蓁随其而望。
秋风送爽,纸莺遥飞于天,看纸莺的人神情悠悠,嘴角渐渐聚起笑容,放纸莺的人欢声娇笑。
织素紧了紧手中的细线,唯恐纸莺脱手而去。
红筱从院外来,未负剑,却捧着一个木盒,看了看织素,浅浅一笑:“若不放线,纸莺如何高飞?”
织素抹了一把汗,轻笑道:“恐风过烈,莺飞不归。阿姐,莫非也欲向七姐求愿?可捉有多,不妨送织素一只。”
红筱道:“今日乃是七夕,为庆丰收,小郎君倡行礼节,满城女子皆忙于捉绣蛛,制穿针月树,唯汝放纸莺。明日,可莫后悔!”言罢,摇着头,浅笑着走向水阶。
织素在背后笑道:“我早已拜请黑丫代捉,不劳阿姐挂心。”
红筱嘴角一歪,捧着木盒快步来到阶上,伸手便欲挑开青竹帘,眼前人影一晃,小郎君也正在挑帘,二人眼神一对,手却捉在了一起。
匆匆一触,两厢退却。
红筱飘身于阶下,粉脸红透。
刘浓神情尴尬,摸了摸鼻子,默然返回室中,坐于案前。言观鼻,鼻观心,心观案上书信,秋收将毕,难得清闲,今日书了整整一日的信,垒于案上作一叠。
一信,致于建康纪瞻,回禀上蔡诸事,想必纪瞻可自信中捕捉其意,而刘浓之意,当然在表功,阻止郭默南下侵扰,代为安抚万民,不敢言品阶再升,但至少可获其利。
一信,致于谢裒,身为人徒,理当时常问候。一信,致于朱焘,此信最重,字字句句皆在思念好友。至于祖盛、桥然、谢奕、褚裒、袁耽等也都未落下,好友情深,尚需不时往来。
额外尚有四信,分致舒窈,游思,荟蔚,以及建康中的那位绿衣。
足足半盏后,红筱方才轻步走入室中,面上神色已复平静,瞅了一眼案上的信山,嫣然道:“小郎君,该进夜食了。稍后,尚要与会于帐,商讨前赴雍丘之事。”
“暂待。”
刘浓再次提起了笔,细细一阵沉吟,缓缓展开左伯纸,悬腕荡笔,走龙舞蛇。
红筱看了看天色,将青铜雁鱼灯点亮。而后,静静的守侯在一侧。
半个时辰后,刘浓将信细叠,以朱泥作鉴,方才揉着手腕,站起身来,徐步走向室外。
室外,一轮勾月飞天,洒得院中银白似纱。
月色同轮,拂洒北地,清辉江南。
顾荟蔚身着绛紫深衣,俏生生立于朱色长廊中,身后乃是花圃,紫兰花开得正艳,侍墨几婢提着刁蝉拜月灯,静静的等候。
小女郎望着天上的勾月,染着紫蔻的雪指轻绞,轻声喃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缺圆缺,但愿人常久,千里共婵娟。桥氏有女,名游思……好小娘子,了得……”
侍墨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小娘子,月已起,当穿针了。”
“穿针,年年皆穿,而此两年,皆未有变,七姐可知荟蔚……”(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二章 奔赴雍丘
方入秋,江南凉。
建康城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之象。
昔日荣阳太守裴嶷奉幽州都督鲜卑慕容廆之命,入建康进献晋室遗落于北地之皇帝玉玺,司马睿得之大喜。
此玺承自曹魏,乃司马氏之重宝,司马夺曹,来位不正,久为士人暗诘,如今偏安江东更为北地士人不耻,而玉玺再落江南,便是司马睿方乃华夏正朔之明证。当即,司马睿拜慕容廆安北将军、平州刺史。夷将献玺于朝乃中兴之象,建康城人心鼎沸,继而欢度七夕,兴雅赋集。
时有王氏羲之郎君,日醉于桥,伏桥以观溪鹅。忽逢老妪抱篮卖扇,日起落西,无人却顾。王羲之见而生怜,即兴中起,为老妪提字于扇。老妪不识字,见扇被污而暗泣。王羲之笑曰,勿恼,勿悲,且言王羲之字。待王羲之离去,老妪复喜,估扇十金。从桥者闻之,轰抢而尽。更有甚者,求而不得,捧冠捶地。
一时间,引为佳话。
诗书话江南,繁华复柳青,恰作峥嵘岁月时。
天方蒙蒙亮,革绯梳着巾帼髻,身着水蓝抹胸襦裙,端着双手,迈动着月白丝履,穿行于刘氏商肆。自杨少柳坐镇建康,再得刘浓诸多故交之助,刘氏商肆遍布江东,竹叶青与琉璃不再价值千金,却为刘氏广纳财源,短短半载余,建康城已有三所分肆。而江南诸郡,商肆更若绣蛛织网,错落密布。
刘訚紧随于革绯身后,脚步不紧不慢,目光却注视着身前那忽隐忽现的月白丝履,眼神渐倾柔和,嘴角撩起一缕笑容。
“近来,可好?”革绯顿住身子,百褶水蓝裙荡下,将丝履遮掩。
刘訚收回目光,答道:“极好,我走之后,商事多懒于你,注意身子,勿要过劳……”
革绯道:“商事,乃小娘子主掌,革绯何足言劳?小郎君身居北地,汝需记得,昔日之诺。”
“刘訚,不敢有忘。”
“不忘便好。”
革绯歪了歪头,好似欲回身反顾,却终是忍了,快步走向后院,来到湘妃帘外,轻声道:“小娘子,桥小娘子已至建康,正于偏院休歇。”一顿,再道:“刘訚已至,侯于室外。”
刘訚恭声道:“小娘子,刘訚求见。”
“进。”室内传来轻微声语。
刘訚深深的看了革绯一眼。
革绯眸子如水流转,却仿若对其眼神视若不见。湘妃帘一卷,嫣醉踏出来。
刘訚正了正衣襟,于室外却履,躬身而入,待转过八面梅花屏,头垂得更低,挪步至乌桃矮案前,跪坐于海棠苇席中,双手按膝,微微居右,而后,沉沉阖首道:“刘訚,见过小娘子。”
“嗯。”
室内犹燃烛光,杨少柳坐在案后,正垂目看书信,身袭粉白相间襦裙,烛火投影,稍显清冷。夜拂将窗打开,透进一缕清新,瞅了瞅刘訚,把燕踏兰花熏香炉点燃。
刘訚注目矮案上的褛纹,鼻尖蕴绕着浸脾冷香,不敢多嗅,低声道:“回禀小娘子,万事已就,通关牒文也领,明日便可乘舟与袁氏商舟一道,入历阳,走庐江,经淮南而入上蔡。只是,桥小娘子……”
“叩!”
杨少柳轻轻叩了叩案,刘訚当即止住话头,小女郎抬起眸子,凝视着刘訚深深垂下的头,端手于腰间,淡声道:“桥,桥小娘子踏游入上蔡,乃娘亲之意,汝需倾力相护,勿令其惊。阿弟,阿弟待她亦有所不同,汝需谨记,万万,不可有失!”
“诺!”
刘訚重重顿首,深深吸了一口气,嗡声道:“小娘子,此番往北,碎湖遣两百白袍,桥氏携三百部曲,刘訚亦有五百军卒屯居庐江,且乃祖约商道,自是无人敢乱,安危无虑。然,由南至北,旬月方至,桥小娘子身子弱,起居仅有两名弱婢服侍。刘訚身为男子,唯恐照拂不周,恳请小娘子遣人护至上蔡。待至上蔡后,再随商队而归。”
一语既落,杨少柳秀眉微扬,室外的革绯眉头一皱,紧了紧手。
稍徐。
杨少柳睫毛一颤,想了一想,道:“汝所虑周全,理应细心照拂,且允。”眸子看向室外,而后嘴角丝巾一翘,唤道:“嫣醉、革绯。”
嫣醉与革绯当即俏步而入,伏于案侧。
杨少柳漫眼扫过三婢,问道:“何人愿往?”
刘訚低垂着头,飞快的掠了一眼革绯,手心有汗,既粘且湿。
革绯垂首道:“回禀小娘子,照拂桥小娘子,婢子自是愿往。”
刘訚狂喜,肩头微颤,杨少柳丝巾翘得更浓,夜拂与嫣醉匆匆对了下眼神,嫣醉大大咧咧,不知所谓;夜拂却心中怦怦乱跳,情不自禁的捏了捏袖中的香囊。
杨少柳眸子将众人神态一眼落尽,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乱,尚有些恼,且带着莫名的羞,语音清冷:“哦,你既欲往,那便往吧。”又对夜拂道:“汝之心意,我亦尽知。年底他将迎娶陆氏,必归江南,且待归时,便遂你之意吧。”言罢,葱嫩雪藕般的玉指轻缠互绞。
“小娘子!”夜拂匍匐于地,眼角泪花溢溢,瞥了瞥小娘子的神色,壮着胆子,轻声道:“小娘子尚,尚未有定,婢子岂敢居前。主母之心,小娘子应知,小娘子……”
“嗯?!”
杨少柳顿时恼了,烟眉一拔,身子挺得笔直,雪玉般的脖子染了一层红晕,喝道:“放肆!”
“小娘子,勿怒……”
三婢蓦然伏地,噤若寒蝉。
“小娘子,刘訚请辞。”事关杨少柳与小郎君,刘訚不敢窃闻,躬身欲退。
“小娘子……”
这时,革绯慢慢抬起头来,柔声道:“小娘子,方才婢子言犹未尽,原本婢子当去,但建康商事兴拓在暨,诸事纷扰之下,实难却身。依革绯之见,莫若嫣醉前往。”言罢,双手按地,以额抵背。
刘訚躬退的身子一滞。
杨少柳冷声道:“便是汝往,勿需再言!”
“小娘子……”
“莫非,我之所言,已作不得真?”杨少柳羞怒。
“婢子不敢。”
“小娘子,切莫动怒伤身……”
诸婢尽皆伏首,她们皆知,小娘子怒了,但小娘子已然二十有二了,不可再行耽搁了,刘氏与杨氏早该融于一体。即便刘訚也是扑嗵一声,沉沉跪地,汗出如浆。而这时,李越也无声踏进室来,跪伏于地,不作一言。
杨少柳缓缓起身,扫了一眼众人,胸膛起伏不休,轻吐一口气,莲步轻移,欲入内室中,将将转过梳妆台,却又回首,叹道:“各行已事,莫存荒谬之意!革绯,带上十名隐卫,桥氏女郎体弱,多备些良药。刘訚,滋事任重,勿令有差!”
“诺!”革绯与刘訚齐应。
唉……
风华绝代的小女郎心乱如麻,幽幽一声暗叹,脸颊却极烫,绣足再不停留,匆匆转入内室,独坐于床,眸子眨了又眨。
竖日。
数艘巨大的商舟穿出柳丛,荡开绵绵江水,飘往江北。桥游思身着雪色披风,抱着金丝楠木小手炉,俏立于船头,一任软软秋风,悄拂着雪纱清魂。兴许是因天高水清、视野开阔之故,苍白的容颜竟多了几许血色。那黑白极澈的眸子,亮若星辰。
鲜卑若洛守于一侧,身披白袍,腰挎横刀。其人虽尚年幼,身高却近有七尺,肩宽而体阔,依旧一头乱发如蛇草。
抹勺与洛羽走出舱,每人手里捧着一碗,药香随风乍溢,桥游思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微微转过身来。抹勺吹了吹碗,轻笑:“小娘子,此药,不苦。”
桥游思接过碗,皱着细长水眉,慢慢的饮,像小猫舔抵一般。
洛羽愣愣的看着她,一瞬不瞬,心道:‘好美的小娘子呀,比绿萝阿姐还要好看,洛羽几时才能长成这般呢……’
待桥游思饮尽了,洛羽把碗递过去,笑道:“小娘子,洛羽熬的,不苦,极甜。”
“呃……”
桥游思掩了掩嘴,顺了好一阵,盛情难却之下,只得捧碗再饮。
恰于此时,一阵风来,卷起三女衣衫,美如云烟。若洛的眼光追着洛羽,不断闪烁。革绯静秀于船尾,望着北方,一身水蓝,肩负长剑。
一路往北。
由上蔡至雍丘,六百余里,若是骑军急行,三五日便至。但刘浓此番前往雍丘,尚押解着三千石粮,是以,便需十余日方至。
豫州下辖九郡两国,祖逖身为豫州刺史、镇西将军,都督豫州军、民事,有权征召豫州之人从军,亦可征纳豫州之粮。然则,除淮南、谯郡、弋阳郡、阳安郡以及沛、梁二国外,其余诸郡皆乃坞保自制,是以并不缴粮。
刘浓身为晋室征召士员,与祖逖乃是主客互尊,自然勿需缴粮,但既入豫州,岂可不尊祖逖。且缴粮不可太多,以免被未缴粮之诸郡坞堡所忌,三千石粮,不多不少,刚刚好。
秋日天凉,微风漫过野草,雷隼侦骑洒向四面八方,五百骑军蔓延近有里许,刘浓身着箭袍,引马于前,身侧乃是红筱与郭璞以及顶盔贯甲的曲平与徐乂。此去恐将近月,上蔡诸事由荀娘子主掌。
迎着秋风,刘浓纵马慢跑,心中却起伏难平,与郗鉴两载未见,此时再逢,情将何以?若非曲转路折,现下应为翁婿,而今……
想着,想着,嘴角忍不住挂起一抹苦笑。
郭璞在草丛里撒了一泡尿,打马追上来,待瞥见刘浓的笑容,心中一动,沉声道:“郎君是否在忧虑祖涣?此事确属有疑,祖涣与郎君素无往来,更无旧怨,为何却命孔炜谋取上蔡?莫非,此乃祖豫州授意?若是如此,郎君需谨慎为上。莫若……”他已多次劝刘浓,不入雍丘。
“非也,此举定非祖豫州授意,实乃他人之心也!切莫管他,待入雍丘,且见机行事。勿需担心,此番入雍丘,乃为一见故人,有故人在,莫论何事,皆可从容应对。”
提及此事,刘浓心中一沉,自从得知孔炜乃是奉祖涣之命,他便几度揣磨,祖豫州希求汝南若淮南,定不会自掘后院,而与祖涣也并无宿怨,何需千里谋上蔡?如此一来,便唯有一解,骆隆……(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三章 蓦然回首
“嘎……嘎……”
秋雁北飞,首雁率队掠过城墙上方,振出声声长啼。骆隆百无聊奈的骑在马上,搭着眉遥望雁尾剪云,直至雁色已融于青苍,再难分辩彼此,方才放下了手,捉起腰间酒壶,浅浅抿了一口。
“雍丘无战事,昼夜空寂寥,污袖揽浊酒,长醉复逍遥……”
漫不经心的喃了两句,抹干净嘴角的酒渍,顺手却扯下了几根胡须,摊开手掌,轻轻一吹,见胡须随风而走,心中一乐,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从怀里摸出两枚胡桃,用手一捏,“咯吱咯吱”响,暗忖:若是赠与刘瞻箦,不知其人将以何颜相待?兴许与余莺一般,藏身于树,以石悄击……
“报……”
一骑南来,纵至近前,高声道:“回禀长吏,刘殄虏已至雍丘境内,半个时辰便至。”
“华亭美鹤,姗姗迟来也。”
骆隆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冠带,面上神情漠不在意,眼底却猛然一亮。雍丘共计四门,祖逖出东门,往东十里迎郗鉴,殊不知,刘浓竟于同一日抵至雍丘,于是乎,骆隆便自荐而来,自出北门,守于墙前迎刘浓。
“来来来,摆案,置酒!”
骆隆打马奔至十丈外,翻身下马,命人在两株参天古树下摆案置酒,自撩衣袍,落座于草席中,再置上两枚青铜酒盏,浅浅斟得七分满。而后,背靠古树,双手笼怀,悠哉游哉的静侯美鹤到来。
“蹄它,蹄它……”
马蹄声轻扬,踏碎秋风,踏入骆隆眼中,但见得,黄沙古道中,一骑当先,遥遥行来,白马如雪染,青冠若娇龙,身披月白袍,腰挎青锋剑,纵缰恰似舞,转瞬至眼前。
“哈,哈哈……”
骆隆提着两盏酒,朗声长笑,而后,快步上前,歪着脑袋,微仰着头,上下打量刘浓,渍渍笑道:“刘郎君,别来无恙否?”
刘浓扬手制住马队,翻身下马,冷冷瞥了他一眼,淡声道:“骆郎君尚安,刘浓岂会有恙。”
“唉,若教江东女儿得知,美鹤已然不美,不知将有几多女儿伤泣梦醒,亦不知有多少男子将为此扼腕叹息。且来,满饮此盏,以却伤怀。”
骆隆凝视着刘浓面上浅浅的伤痕,神情怅然,好似正行扼腕,继而,把酒一递。
刘浓伸掌推开,懒得理他,沉声道:“多谢骆郎君好意,刘浓负诺在身,不可饮酒。”言罢,命郭璞与其交割粮草,而后,挽马入城。
骆隆也不以为意,命下属交割,牵过自己的马,追上刘浓,捉着酒盏,笑道:“何需太急,将军东迎郗公,今日未必复归。城外,骆隆有草舍三间,美姬一人,此姬往日极慕刘郎君,亦擅弄汤,其味绝美。莫若你我前往,抵膝常谈,咏诗赋怀。何如?”
言罢,一口将杯中酒饮尽,随手扔给随从,而后,便欲伸手去揽刘浓的肩。
刘浓剑眉一皱,伸手格开,微眯着眼。骆隆淡然笑着,直目迎视。
稍徐。
刘浓翻身上马,看着东方,淡声道:“郗公东来,刘浓理当前迎,骆郎君,就此别过。”说着,领着骑军,拔马往东。
“刘郎君!”骆隆高声唤道。
刘浓剑眉一挑,勒住飞雪,徐徐回首,只见骆隆歪歪斜斜的站在长街中,朝着自己默然一揖:“刘郎君,你我之争,不在乎一时也。雍丘非比别处,若无牒令,刘郎君出不得城。”说着,翻上马,纵马而来,笑道:“骆隆常思,刘郎君定知骆隆,而骆隆亦自问深知刘郎君,既是彼此相知,何需拘泥于形,拒人于千里之外?”
刘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从其志!”
“刘郎君,此言差矣!”
骆隆摇头晃脑的摸出两粒胡桃,挑了挑,把个头大的那枚递给刘浓。
刘浓皱眉接过。
骆隆将另一枚捏在手中把玩,引着刘浓奔向城东,笑道:“世事无常,道亦无常,兴许志也无常。便如当下,若无骆隆引渡,刘郎君便出不得城。”言至此处,一顿,抛着胡桃,淡声道:“想必刘郎君已知,孔炜之事,乃我所为。然,刘郎君知其一,可知其二乎?”
刘浓淡然道:“何为其二?”眼光却打量着雍丘城,此城极其雄伟,呈四方形,乃是军事要塞,居高临下俯视陈留,百里平原可一目揽尽。
说话之间,二人引军已至城东,骆隆挥手开道,引领于前,歪身倾向刘浓,正色道:“君且思之,经此一战,君得流匪,斩郭默,据鲖阳,威震汝南、汝阴两境,实乃骆隆之功也!”
“希律律……”
飞雪扬蹄顿步,刘浓打量四野的目光随之一滞,慢慢侧首看向骆隆,眼睛越眯越细,腰间楚殇拍打着马腹,隐约绽出一丝寒光。
草风轻撩,骆隆懒懒的骑在马上,眉正色危。
“轰隆隆……”
足足数十息后,东面传来一阵震天荡地的马蹄声,而后便见排排铁骑如墙翻浪,滚起黄沙如龙,直直插来。中有二旗,一旗黑底而赤边,上书一字:‘祖’。一旗同色而黄边,上书一字:‘郗’。
待看见‘郗’字旗与上千兖州军,刘浓神情蓦然一变,原以为郗鉴此番入豫州乃是密访祖逖,经此一观,恰恰相反。若是如此,当不是为联伐石勒而来,那又当作何解?
“驾!”
先锋铁骑至一箭外而止,顶盔贯甲的骑将却并未勒马,打马奔至十步外,拖枪勒马,原地打转,而后,枪指刘浓,笑道:“刘殄虏,别来无恙否?”
刘浓不敢居大,拍马迎上,沉沉一揖:“刘浓,见过韩拆冲!”
韩潜摘下头盔,把刘浓身后五百精骑一看,但见面对大军压临,却个个面不改色,反而眼底充血、微作倾身,情不自禁地赞道:“此乃,百战精锐也!”又对刘浓道:“刘殄虏阵斩郭默,当真了得!江东之虎,言传非虚也!”
刘浓深深一揖,朗声道:“郭默其人,纵兵行凶,驱民从匪,遭逢天怒而人亡。刘浓不过因事附会,侥幸得胜,不敢当拆冲之赞矣!”
“瞻箦!!”
突然,一声高唤远远响起,刘浓身子猛地一震,怔怔的放下手,徐徐抬眉。
“瞻箦……”
“郗,郗……”
刘浓心中怦怦直跳,一眼便看见郗鉴,纵使其人一身戎甲,即便其人融身于数千大军之中,状若黑点而模糊不清,但刘浓确知他便是郗鉴。
“瞻箦,驾!!”
郗鉴拍马飞向刘浓,满把胡须随风乱扬。未见刘浓之前,他满怀期待而忐忑,待见了刘浓,这八年前,自己一眼相中的天赐佳婿,老将军情怀实难自己已,顿时忘却了一切,只想仔细将其捉臂打量。
“郗,郗伯父……”
刘浓匆匆抹过颤抖不休的左手,一夹飞雪奔向郗鉴,将至三十步,翻身落马,跪坐于黄沙中,揽起双手于眉上,徐徐下沉,双手按地,以额抵背。
稽首。
“好瞻箦,好儿郎,好孩子……”
郗鉴老眼溢滚,嘴唇轻颤,吹动着胡须,一把将刘浓抚起来,把着他的两臂,细细一阵描,但见美郎君依旧水清玉润,剑眉如锋,眼澈若湖,即便左脸有一道浅痕,却不掩其美,反增其色,忍不住的赞道:“砌石积玉,青松拔翠,郎姿独煜,当无其二,便乃瞻箦!哈,哈哈……”放声大笑,开怀不已。
刘浓心受其感,竟然红了红脸。
“美斯美也,英姿骄骄。”祖逖拔马而来,面带笑意。
“刘浓见过,将军!”刘浓欲作揖,却觉察手臂尚被郗鉴牢牢捉住,神情尴尬,轻轻挣了一挣。
郗鉴这才回过神来,讪讪的放开刘浓,捋了捋胡须,对祖逖笑道:“已有两载不见瞻箦,未想却相逢于此时此地,郗鉴失礼了。士稚兄,切莫见笑。”
闻言,刘浓剑眉微扬。
祖逖却无丝毫异样,挥了挥手,笑道:“道徽兄乃贞正儒雅之士,刘殄虏亦乃世之英杰,道徽兄见玉立于野而赏妙其姿,实乃率真而豁达也,有何怪耶?”说着,看了看天色,又道:“时已不早,莫若引军入城,祖逖虽无好酒相待,却愿与道徽兄图谋一醉也!”
“妙哉,当图一醉矣!”
郗鉴翻身上马,神情已复平静,暗中朝刘浓使了使眼神,令刘浓与其勒马并行。
刘浓深深暗吸一口气,于胸中环环一荡,随即星目已然沉静如海,拔马与郗鉴并骑。两年不见,郗鉴面色不如以往多矣,眉色间颇显风霜,三寸短须蓄至尺长,尽作花白。想必是因战事之故,去年,兖州局势一度糜烂不堪,石勒虎伺于外,徐龛叛乱于内,直至年初,郗鉴与蔡豹才将徐龛击溃。而此时,祖逖力拒石勒,兖州方安,为何……
刘浓心思电转时,目光流连在郗鉴身上,待看见郗鉴那花白的长须,以及略显干枯的手掌,心中一阵唏嘘而微酸。
郗鉴也不时的在描他,见了他担忧的神情,老怀大慰而暖意丛生。
少倾,大军入城。
郗鉴率军一千,刘浓部下五百,祖逖未作思索,将二人安置于城东军营。一入军营,刘浓顿察祖逖拳拳厚意,营中有营,外营为驻军之所,内营则是高大宽阔的屋舍,打扫得极其干净,沿着整齐的青石板道徐行,马蹄声清脆悦耳。
待与祖逖暂别,郗鉴当即面色一改,笑眯眯的看着刘浓,谈兴极佳,不时的考究刘浓学识,有诗赋,亦有经世,更有兵家之道。
刘浓已有许久不曾被人考究,一时间情怀涌动,对答如流,竟仿似回到了昔年。
郗鉴捋着胡须,满意的笑着:“瞻箦,汝于汝南所为,吾已尽知,君子如玉也,华彰而煜表,修竹而怀德,便为瞻箦。只是,此乃北地,尚需惜身,切莫贪图功名而冒进。”
刘浓神情一正,揖道:“小子谨记郗伯父之言,不敢有违教诲。”
“罢!”
郗鉴摆了摆手,看了看左右,笑道:“你我难得相逢,暂不言此,我此来豫州会驻留几日,而后,将入江东会朝。时日无多,且各自先行安顿,稍后,你我再行细酌。”
“是。”
刘浓恭敬一揖,当即与郗鉴作别,勒马于营外,看着兖州军从面前经过,但见兵甲威容极甚,确乃精锐。蓦然,眼神一愣,怔住!(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四章 往事难追
马车。
一队马车参杂与铁骑中,前帘与边帘皆闭,熟悉的暗纹,曾识的故人。车身,华丽而不张扬,辕上的女婢,歪着脑袋,静静探视。
“郎君……”
郭璞从营中打马而来,待看见那一队马车,正欲抖袖的动作一滞,面上神情愕然。
刘浓撤回目光,嘴角浮起淡笑,拔转飞雪,与红筱、徐乂转入营中。
一路默行,红筱不作声,徐乂提着丈二剑槊,亦察觉有异。
郭璞眉头时皱时放,嘴唇几番抖动,终是低声道:“郎君是否早知,郗鉴将至?”
刘浓淡声道:“勿需多疑,我与郗公,乃是故人,不过,忽逢于道罢了。”
郭璞眉头一挑,世人皆知,郗氏与刘氏宿旧深重,而郎君来时也言,乃与会故人,而今却言忽逢于道,但他并未拆穿自家郎君的谎言,沉声道:“郎君,郗鉴入豫州,必有所谋。”
刘浓道:“或有所谋,然与我等无干,且待我会过祖豫州,稍作休歇一夜,明日便起程回上蔡。”
“郎君,方才马队乃是家眷,那郗小……”
郭璞委实忍不住,脱口而出,而红筱却秀眉一拔,冷视郭璞。
“便如此!”
刘浓淡然打断郭璞的话,郗鉴与祖逖皆有意遮掩,再见了那家眷马队,此事便不难揣度,料来此番与会,定是郗鉴重情,感思昔日情谊,而自己又恰好在汝南,便期予相会,却又因往日不可追而生尴尬,既是如此,自己又岂会多生事端。来之意,仅为见故人,待见罢,理应速速离去。
营中屋舍,广而不华,刘浓自居一间,郭璞、红筱、徐乂各占一间,尚且有多。
刘浓将将把楚殇卸下,红筱便抱着宽袍大袖与澡豆囊等沐浴物事走进来,轻声道:“小郎君,将见故人,尚是着宽袍吧。”
“嗯,礼当如此。”
“朴咯咯……”
刘浓按膝长身而起,腰怀中却滚出一物,沿着青石纹路转个不休,一枚胡桃……
红筱眨着眸子,嫣然道:“嫣醉,喜食胡桃。”
刘浓嘴角一裂,弯身捡起胡桃,顺手递给红筱,接过宽袍大袖与沐浴物事,漫步出室,行向浴室。
红筱捏着胡桃,弯了弯嘴,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此间不比寿春,织素也不在,想来不会打扰到小郎君。思及那一日,当即俏脸一红,旋入室中,抱出衣衫。
东营,另一侧。
姚氏领着两婢走入室中,婢女手中捧着高冠华袍。
郗鉴正在自行卸甲,因年事已高,甲又束得紧,解之不得,反愈解愈紧,满脸涨得通红。
“夫君,何故心急?”
姚氏赫了一跳,赶紧疾步上前,替他解着背后皮扣,稍稍一想,又嗔道:“那,那刘郎君,而今已与陆氏作姻亲,夫君何需挂怀,急成这般!”
“呼!!”
郗鉴身上一轻,重重呼出一口气,走到矮案边,抓起茶盏顺了顺,却见琉璃茶盏乃是刘浓昔日所赠,怅然道:“妇道人家知晓甚!八年前,我初逢瞻箦,此子恰若玉出于泥,正待砌磨,令我一见即喜。八年来,瞻箦未负我望,如今,玉已煜辉,孑孤遗世。唉,却不想,倒为他人作嫁……唉,陆氏小女郎,慧眼独具也,陆氏,郗氏不如也……”声声长叹。
“夫君……”
姚氏走到郗鉴身侧,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刘郎君确乃天姿佳人,奈何璇儿心有他人,不能以全昔日之愿。如今事已至此,夫君又何苦伤神。倒是此番中途巧见,令人情难以堪……”顿了一顿,犹豫道:“稍后,夫君可否,自入刘郎君之营相会,以好使璇儿少却……”
“碰!”
郗鉴猛地一拳捶在案上,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莫非,我欲见瞻箦,尚需避人耳目乎?”言罢,悻悻坐于席中,把玩着茶盏,面红耳赤,状若怀怒孩童。
唉……
姚氏一声暗叹,心思一转,已知此事多半乃是夫君有意而为,不然那会这般巧,将将好便能遇上。而近两年,夫君一旦烹茶便会思及那刘郎君,继而神情悠悠、不尽萧索;她不明白夫君为何如此,却知夫君定然极喜那刘郎君,暗知劝其不得,只得柔声哄道:“夫君要见何人,当是自无不可。然,且与璇儿留些颜面,我这便将璇儿引至偏室,夫君切莫传唤,何如?”
郗鉴神情一黯,想起了女儿,心中好生烦燥,挥手道:“罢,罢罢,由汝,随汝!女儿已十六,待至建康,汝意何为,且观王氏,与吾无干!然,莫再教人笑话!”言罢,抱起茶盏便欲出室。
“夫君,王氏尚且不知此事,怎言无干!”
姚氏娇娇一嗔,拦住郗鉴,命女婢捧上宽袍大袖,领郗鉴去沐浴。
“我自去,不劳侍侯!”
郗鉴抱着衣衫,气冲冲的挥袖而出,却一头撞见来不及躲避的郗璇。
当此际,父女俩都怔住了。
郗鉴面上神情复杂,既有气恼,又带怜惜。
“阿父,孩儿无心窃闻。”郗璇明眸一眨不眨,玉白的俏脸慢慢染红,朝着阿父欠了欠身万福,而后,搭着小婢的手臂,款款离去。
“唉!”
郗鉴抱衫长叹,快步走向浴室。
姚氏倚在门边,看着父女俩,一者往东,一者往西,眉梢凝了又凝,心道:唉,这可如何是好,两年来,父女俩便若陌生人一般……
待阿父的脚步声越去越远,郗璇眨了眨眼,撤了搭着小婢的手,端在腰间,浅步徐行。
婢女轻声道:“小娘子,那人虽面上有痕,但确乃刘郎君,婢子未看错。”
郗璇迈着墨蓝丝履,边走边道:“知道了,阿父与娘亲,方才也言及。”声音平淡,一如其面。
婢女未敢再言,此事在郗氏乃是禁忌。
“阿姐……”
郗璇正欲入偏室,身侧传来一声唤,一回首,只见两个阿弟联袂而来,俩人神采奕奕,大弟郗愔年已十五,效力与阿父帐下,二弟郗昙年方十二,灵慧非常,极擅清辩。又见二人仿佛欲行外出,眉头一皱,细声道:“此非兖州,咱们客居于此,莫要乱跑,切莫滋事。”
郗昙挑了挑眉,笑道:“无妨,方才我与阿兄已请示过阿父,听闻,江左美……”
“阿弟!”
郗愔尚未卸甲,英拔如松,一声轻喝将阿弟制住,又悄悄瞥了一眼阿姐,见郗璇面色已寒,赶紧道:“阿姐车马劳顿已有十余日,尚需好生休歇,阿弟便不打扰了。”说着,向郗昙使了使眼色。
“然也,不打扰,不敢打扰……”
郗昙面上唰地一红,局促难安,不敢看阿姐,当即与郗愔一前一后,匆匆而去。
两人转出小院,郗昙惊容未散,瞥了一眼身后,回头叹道:“好险,好险,险些便触怒阿姐。不过,世人常言,江左美鹤擅音、擅赋、擅辩,今日恰逢于此,理当与他会上一会。阿兄,稍后与我掠阵!”说着,捋了捋袖子,从中摸出一柄雪毛麈。
郗愔拍了拍阿弟的肩,笑道:“音赋于辩,非我之意,身为男儿,当踞马持刀矣。上蔡刘殄虏,纵渡匪岭,阵斩谢浮、郭默,力压汝南、汝阴诸堡,人杰也,英豪尔,不得不会!”
“然也……”
郗昙挥了挥麈,亦不知想到甚,疾疾看了一眼后院,压低着声音:“阿兄,阿父暗中常言,王氏郎君何如,除却一支凸笔,概莫能若瞻箦!如今看来,江左美鹤确乃盛名英杰,惜乎,阿姐……”
“休得胡言!”
郗愔一声低斥,拉起郗昙飞奔,眼角余光却悄然看见院门口,有一缕绛红。
……
刘浓身着月色宽袍,跪坐于席,目光淡然,微微按膝。红筱跪坐于他身后,用细齿梳顺毕那乌黑的头发,而后,以窄巾麻利的一系,持着青冠,缓缓叩于其首,把青玉簪横穿,挪步到刘浓面前,理出窄巾顺于耳后,轻轻一拉,系于颔下。
她的手极巧,不重不滞,如行云流水。束冠已毕,退后一步,细细凝视,浅笑道:“小郎君,婢子已有许未替小郎君束冠,竟然渐生荒疏,不知尚可否?”
“甚好。”
刘浓按膝而起,挥了挥袖,但觉袍袖生风,飘飘欲仙,却让人聊生不适,稍一沉吟,走到案侧,抓起楚殇,挂在腰上。徐踏两步,嗯……轻重合适。淡然一笑,阔步出室,直行郗鉴军营。
将将出营,骆隆在营门口抛胡桃,见了刘浓的装束,阴阳怪气地道:“人如骄玉磨,珠联而生辉。啧啧啧,暇难掩玉尔,刘郎君果乃美男子是也。却不知,刘郎君拜访故人,乃是持以何礼?”
刘浓按剑徐走,头亦不回地道:“莫论持以何礼,与汝无干!刘浓昔日之言,汝且谨记。莫论何人,欲谋刘浓……”一顿,慢慢回首,逼视骆隆,淡然道:“且拭脖,再问。”言罢,一挥宽袖,踏屐而往。
“拭脖……”
骆隆眯着眼睛,看着楚殇掖袍,隐觉寒意阵阵,下意识的摸了下脖子,而后,把手伸到面前,竟好似看见血丝,撸了撸嘴,猛地一甩手。“朴噜噜……”揣于袖囊中的胡桃飞出。
刘浓闻其声,脚步却不停,来到郗鉴营门,从怀中掏出一枚拜帖递给军士。军士仿似早被知会,未予通禀,当即便引刘浓入营。穿过外围军营,一眼便见有两人迎面而来。
刘浓目不斜视,按剑徐行。
“来者可是,华亭美鹤,刘郎君!”
眼见即将擦身而过,那两人却齐齐顿住脚步,着甲者拱了拱手,着衫者淡淡一揖。
“正是。”
刘浓侧身,淡然作揖,而他早将这俩人辩出,昔年曾于吴郡见过一面,必乃郗鉴子侄。(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五章 郗公情厚
郗昙眉飞色扬,朝着刘浓再度一揖,朗声道:“郗昙见过刘郎君,常闻人言,江左美鹤具清徽之音,乃正始之音复振于江表尔。郗昙自幼修书,时有迷惑怀存,今日道逢于途,不知刘郎君可否予以指正。”摆了摆手中麈。
刘浓剑眉轻扬,看着跃跃欲试的郗昙,心中却不愿久滞,便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郗郎君赤心言诚,刘浓本不应拒,奈何时已不早,尚需拜见令尊,莫若改日。”言罢,绕过郗昙,大步而去。
“且慢!”
郗昙一声轻喝,却见刘浓脚步不止,心中一急,涨红着脸,高声喝道:“敢问刘郎君,君子,当以何为贵?”
声音极大,传至院墙,墨蓝丝履恰行于此,当即闻声而止,缩于墙后,悄然窃闻。
刘浓未回头,朗声笑道:“君子,怀德居上,处恶于下,行道于上善,驰道于自然。君子以何贵,贵在知已存彼,贵在合德行已,贵在气曰浩然。”
郗昙面上愈来愈红,扬着雪毛麈跟着追,边追边叫:“圣人有言: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闻君之言,非炎非詹,安能知乎?”
刘浓按着楚殇,踩着木屐,阔步疾走,淡声道:“不知不言,知者自知。”
“嗯……”
郗昙脚步猛然一顿,面红如坨,以麈击掌,原地打转,苦苦思索。倏尔,眼睛蓦然一亮,好似已有所得,挥起雪麈,正欲再言。
“阿弟,且慢!”
郗愔穿着步履,行得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跃过郗昙,朝着刘浓后背,扬声道:“刘殄虏,故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也?然否?”
“然也!”刘浓高声回道。
郗愔眉梢一拔,叉着腰,哈哈笑道:“若是如此,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又作何解?”
闻言,刘浓慢慢回过头,瞥了瞥郗愔,沉声道:“柔能制刚,弱能胜强;正以辅奇,以奇制胜。此弱,此奇,乃战之弱奇,非象之弱奇。郗郎君日后必将率军逐敌,需知正奇之间,本无界定也!读兵书万卷,当知兵之要义也,莫忘其中!”言罢,淡淡一揖,卷起袍袖,快步踏入坎内。
“兵之要义,莫忘其中……”
“不知不言……”
兄弟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继而齐齐作叹:“人杰也!”、“盛名非虚也!”
墙后,一身绛红的小女郎,眸子一眨,端着手,转身疾走。身后的小婢垂眉敛目,默然紧随。
刘浓穿过两排对向屋舍,直行朝南正室,待至阶下,见正室之帘遮掩,门口守着两婢,便肃然静候。
自他阔步行来,门口两婢的目光便如涟漪流盼,绕着他转来转去,竟忘记了通禀,好半晌,一婢方才回过神来,掩嘴制住呼声,巧步而下,朝着刘浓万福,另一婢侧身向帘,轻声道:“回禀夫人,刘郎君已至。”
室内,一婢帘卷,姚氏踏出来,未料刘浓竟来得这般快,神情微惊,随后张口欲唤,却不知该如何称呼,面色变来变去,好生尴尬。
刘浓目不斜视,朝着阶上,沉沉一揖:“刘浓,见过尊长。”
“嗯,嗯……刘,刘郎君勿需多礼,暂且稍后,夫君随后便至。”姚氏面染红晕,暗觉站也不是,候也不是,只得引着几婢款款离去,边走边拿眼角瞄画刘浓,暗赞:‘真真一个美郎君,两载不见,神秀依旧,即使玉面染暇,却更增俊澈也……唉,璇儿……’
刘浓孤立于阶,一手挽于胸前,一手按着腰剑,目光淡然。心中却在合计鲖阳之事,此事已致书祖逖,并且呈奏建康,若按晋律,理当由祖逖再行任命,但北地非同江南,且自己与祖逖仅为从客,非同僚属。此间关窃极是微妙,便若昔日兖州,一州三刺吏,极其混乱。于豫州而言,鲖阳无关紧要,但就上蔡而言,鲖阳便不容有失。建康定会置若不闻,只论功绩,而让自己与祖逖商议,然,祖逖尚未回信……
“瞻箦!”
正在深思缪虑时,阶上传来一声唤,微微一侧身,郗鉴大步行来,高冠华袍,大袖盈风,花白胡须梳理的澄亮整齐,面色容光焕发,与方才一较,判若两人。
刘浓赞道:“郗伯父,实乃儒雅之士也。”
“哈哈……”
郗鉴展了展袖,欣然而喜,继而,拉着刘浓的手,走入室内,二人对座于案。
案上已置茶具,诸色器皿齐全,递火、降红、撩云、甘钝等物,逐一呈放。
郗鉴笑道:“自两年前,一饮瞻箦所烹之茶,便终生难忘矣。奈何,每每自行烹饪之时,却难得其中真味。今日,理当一偿所愿。且饮一盅茶,你我再赴士稚之宴。”
刘浓淡然一笑,揖道:“郗伯父忧心家国之事,故而,难烹闲静之茶。不敢有瞒伯父,自刘浓北来,已鲜少煮茶。是以,若茶意不正,尚请见原谅。”
“然也……”
郗鉴眉色一动,怅然道:“瞻箦所言极是,茶乃清雅之物,为琐碎之事而锁心,故难为好茶。若是如此,此茶……”
“郗伯父!”
刘浓见郗鉴神情愁怅,当即再道:“纵使渐尔生疏,然,刘浓茶意尚存于胸,当为郗伯父烹茶一壶,寥表敬意。”
郗鉴一顿,半晌,深深注目刘浓,叹道:“瞻箦,好瞻箦,君子当如是也,不临其身,心居其境,吾不如也!”说着,也不知想到甚,神情一振,又挥手笑道:“快快煮来,期此茶意!”
这时,有婢女见室中昏暗,便欲燃灯。
郗鉴瞅了瞅天色,见日已西垂,室外一片茫茫,秋风正凉爽,当即便笑道:“行茶不可拘气,莫若至室外煮来?”
“甚好!”刘浓也嫌室中太拘。
当下,郗鉴便命军士将矮案抬至室外,铺上苇席。
刘浓就坐于宽阔的外院,闭上了眼睛,细捕耳际之风,暗闻呼吸绵长,随后,徐徐开眼,淡淡一笑,朝着青天一揖,对着院中老树一揖,面向郗鉴一揖,修长如玉的手指逐一抚过各式茶皿,当即培火调水,拔茶煮意。
但见得,英美郎君月袍青冠,腰悬长剑,拔火如投令,调水似行军,进退有据,潇洒无比。不多时,水已滚,执起凤鹅壶,作九点头,浅浅斟得一盏。
茶汤碧透,双手持盏,徐徐一荡。霎那间,清香,四溢绽开。
郗鉴面带微笑,嗅着茶香浸怀,暗觉经年戈马之劳累,尽皆附于清风,乘于浮云,好不快哉。
“郗伯父,且饮!”
刘浓微微一笑,暗觉茶意有所增益。
郗鉴接过茶碗,先嗅,再抿,一抿之下,闭了眼睛,良久,良久,方才回神,再抿一口,哈了一口气,捧碗道:“瞻箦,今日之茶较之昔年,大有不同矣!仿若少却几许缥缈,更增几分醇厚,若细细一觉,又觉得缥缈未少,实乃藏于其醇!”
“伯父,过赞!”
刘浓给自己斟了一碗,浅浅一抿,其味浓淡相宜,丝丝缕缕,环荡于胸,绕而不散,教人如置春山新雨后。正自沉神时,恁不地,眼角乍然瞥见一缕绛红,待眯眼细看时,却又隐而不现。摇了摇头,暗忖:眼花矣……
稍徐。
郗鉴品罢茶,把盏一搁,摸索着茶盏边缘,凝视着刘浓,想了又想,终究忍不住,叹道:“瞻箦,惜乎,惜乎……郗伯父待汝,多行有亏也。”
刘浓赶紧把茶盏一放,深深一揖,正色道:“郗伯父,往事已矣,何需挂怀。”
“唉!”
郗鉴长长一叹,捋须道:“今日你我重逢,不知他日,几时方可再见。瞻箦,三日后,我将经淮南而入建康,若事顺遂,便会入江东。暨非,便欲在江东择一地,建庄园,安置家室。”
嗯?!
刘浓神情一怔,随后匆匆看向郗鉴。
郗鉴面目怅然,未看刘浓,时尔看看侧院,倏尔望向南方,声音极淡:“瞻箦,北地看似渐安,实则非也。士稚,士稚……”
言至此处,目光一收,顿住话头,转目刘浓,眉正色危:“北地……北地,依我所度,不出三载,必将大乱!瞻箦,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汝于建康之事我已尽知。然,今非往昔,如今汝身负重名,且居上蔡而有功,莫若随我一道入江南,何如?勿需忧心,朝中之事不难料理。即便难遂我意,亦可使瞻箦安居江南,犹胜于北。”
一道入江南……
郗伯父欲入江南,兖州军情尚不至此,莫非,乃纪尚书之意?而且,郗伯父好似自知,此次难以如意。
而祖逖,祖逖所谋在何?
据史所载,祖逖生前再次收复洛阳,观如今之势,势难成行!当为与郗伯父共伐石勒之故!此为其一,其二,除却石勒,能入祖逖之眼,当为……当为,王敦?!
然也,然也,祖逖一心伐北,身体却日不如前,故而,戮力绝击!既可逼退石勒,又可再震王敦,保得三两年平安。豫州不可弃,届时,江东士人已知兖州军,纪瞻便顺势而为,弃兖州,引兖州军入江东制王敦?!
唉,兴许如此。然,我若归江南,上蔡何如……此时,不可归也。
一瞬间,刘浓心思电转如潮,星目开阖之时,混乱不堪。左手轻颤不休,以右手抹了又抹,却未见其效。深深的吸气,默默的暗吐,该以何作答?
“瞻箦,瞻箦……”郗鉴轻唤,目光却带着希冀,他希望刘浓能随他入江南,非为其他,实为那份情谊!八年来,牵挂于怀,妙赏于心之浓浓厚谊。
呼……
刘浓暗吐浊气,复吸一口气,看着神情诚恳的郗鉴,揽手于眉,沉揖入地,朗声道:“郗伯父,且恕刘浓罔顾好意,非是刘浓不愿为,而属不能为矣!”(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六章 澜月寐思
是夜,月临树梢,静悄悄。
水月清冷,浸碎一地斑驳树影。姚氏领着两名贴身近婢穿过月树丛笼,走向女儿的房间。婢女们托着热气徐徐的木盘,内中乃是姚氏亲手煲的鲜汤。
室帘未掩,月光与灯火互织,因乃客居在外,室中陈设较简,一眼便见郗璇跪坐于乌桃矮案后,捉笔悬书。小女郎螓首微垂,秋水明眸不可见,唯见翘挺的小鼻梁与浅抿的一点樱唇,以及那皓皓雪腕。
姚氏轻步迈至阶上,朝着女儿身侧的两婢摇了摇头,示意婢女禁声,心道:‘璇儿就书亦同夫君,神意纳于其中,浑然不觉外物,俩父女何其相似也,却作陌人生。’
想着,眉梢凝了,嘴角却笑了,无声入内,悄悄走到案侧,瞥了一眼,但见并非簪花小楷,而乃草书,下笔卓劲,丰茂弘丽,一笔一划皆若天外飞勾,不着痕迹,实从其父。再凝目细观,姚氏神色又是一变,眉梢放了,嘴角却抿了抿,忍不住唤了一声:“璇儿……”
“嗯……”郗璇犹自走笔,漫不经心的回应。
“璇儿!”
“哦,娘亲!”
郗璇歪着脑袋一看,见是娘亲,神情一惊,却倔强的扭过头,荡腕捺尽最后一笔,方才把狼豪搁在砚角,盈盈起身,端手于腰间,浅浅一个万福。
姚氏拉着女儿的手,母女俩复落苇席。
因夜渐深,郗璇已然散发,满头青丝一半披在背后,一半撩于胸前,乌墨与绛红对映,极其俏丽。
姚氏愈看愈怜,理了理女儿的耳发,柔声道:“璇儿,莫与你阿父置气,汝父与那刘郎君相识于八载前,俩人多年书信往来,汝父待其犹胜半子。故而,辗转思念,方有此会。”
郗璇颤了颤眉,轻声道:“此事与孩儿无干,只要阿父莫怪孩儿便好了。”
唉……姚氏幽幽暗叹,抚了抚女儿背后的秀发,指着案上之书,笑道:“若是无干,璇儿为何又行此怨怼,嗔怪汝父与为娘。”
案上灯火舔抵,映着雪白的左伯纸,纸上书着:“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郗璇面上微微一红,《国风,伯舟》乃是闺中女儿,自幼与人相知相爱,却为父母阻隔,故而泛舟于湖,垂发系水,概而悲歌之诗。
“娘亲……”郗璇翘着小嘴,眸子一眨不眨。
“唉,我的儿……”
姚氏揽着女儿的腰,微一用力,把郗璇揽入怀中,柔声道:“汝父心中存结而难解,是以作瞒璇儿。然,我儿但且宽怀,往事已往,而今那刘郎君已与陆氏为姻,不日我儿亦将入江南,届时,为娘定将好生劝你阿父,必使我儿觅得称心郎君。”
“娘亲……”
郗璇反手环抱娘亲的腰,将小脸蛋紧紧的贴着娘亲的柔软而温暖的胸膛,眸子一眨一眨,亦不知想到甚,竟然渐呈痴惘。
姚氏伸手刮了下女儿的瑶鼻,紧了紧揽在女儿肩头的手,想起昔年与郗鉴之旧事,脸上也微微红了,叹道:“世间女子有几人可称心如意?璇儿与为娘同也,皆乃有福之人。莫论何如,但取心中所向。唉,只是可惜那刘郎君……”
“娘亲!”郗璇一声娇嗔,双手将娘亲抱得更紧。
“好,好好,不提,不提也罢。”
姚氏无奈,再与女儿温存片刻,又命婢女们奉上鲜汤,看着女儿食了足足小半盅,方才满意的一笑,嘱咐女儿早些歇着,莫要伤神、伤眼,而后估磨着郗鉴赴宴将归,便领着婢女们款款离去。
待娘亲走了,郗璇本已歇下,却又辗转难眠,便又爬起了床,在婢女的帮衬下,穿好了绛红抹胸襦裙,未着履,雪色萝袜踩着苇席来到矮案边,提笔蘸墨,信笔落纸。
而后,歪着脑袋一瞧,眸子蓦然一愣。只见左伯纸上,复落一行小诗,依旧是那《伯舟》。面上一红,秀眉却颦,提起笔来,在纸上交叉一撩。做完这一切,心中顿觉舒畅,恬静一笑。
“呜呜……”
恰于此时,一缕埙声幽幽而传,随着月光,荡入室中。郗璇提着笔,寻声而望,那埙声却又弱了,几不可闻。
正欲搁笔不管,埙声又起,拔弄着人的心炫,好生讨厌。情不自禁掌案起身,提着裙摆,捉着笔,迈出室,漫步于月光下。
“小娘子,尚未着履!”一婢轻呼,另一婢手里提着墨蓝丝履。
“嘘!”
郗璇伸指靠了靠唇,又提着裙摆看了看,正欲着履,焉知那埙声又来,顿时恼了,再也不顾了,提着裙摆,捉笔追声。
“呜呜呜……”
埙声似路引,郗璇穿月而行,迈过院墙,墙边的甲士见自家小娘子未着履,垂首不敢看。慢走小巷道,巷中执戈巡逻的军卒避在两旁,待小娘子与两婢走远了,调转队首,默然随护。
将至小巷口,埙声渐烈,巷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阿父,有大弟,尚有何人?捉着笔,歪头一想,埙声猛然一裂,小女郎脚步不由得再迈,靠着巷墙,探首悄望。
月光洒水,宽阔的中营,火把成阵,四下里一片通明。在火光正中,有两人执剑对舞,一者顶盔贯甲,身姿若娇龙,一者大袖宽袍,纵剑如舞笔。而在那灯火阑珊处,不知何时,摆了一张雪白苇席,中有一人挺身跪坐,月袍青冠,腰悬长剑,手捧一埙。埙声,便来至于此。
“呀,刘郎君……”身后一婢轻呼。
“嘘!”
郗璇秀眉一颦,反过身子,顺手执笔交叉一撩,在出声的婢女脸上划了一个叉,将将好,封住了嘴。而后,提笔便归,行出三步,又捉着裙摆返身而回,微微倾身,俏俏探目,窥视。
两婢眨着眼睛,面面相窥,掩着嘴,忍着笑。最是那被封嘴的一婢,眸子滚动,可怜兮兮。
月夜凉秋,祖逖与郗鉴到底年事已高,舞得一阵,两剑“锵”的一声相交,齐齐顿止。而后,喘着粗气,仰天长笑。
埙声随即而止。
刘浓把埙揣入怀中,面红如坨玉,久已不鸣埙,今夜闻舞而随。埙声苍古,剑舞雄健,两厢恰至妙处,不仅舞者酣畅,鸣者也为之而神游。徐徐起身,荡了荡袖,快步走向祖逖与郗鉴。
祖逖抹了一把脸,甩却满手汗,看着神态静雅的郗鉴,叹道:“道徽兄之剑术,似笔游锋,实乃游刃而有余也,祖逖力雄而难收,故有不如。与君对舞,方知何为儒雅!”
郗鉴把剑递给郗愔,指着刘浓,笑道:“若言儒雅及身随心,当今之士,尚有何人可与此子比肩?”
祖逖回头看向刘浓,但见其人宽袍大袖,却按剑徐行,虽是踩着木屐,却不起糜糜之音,反增几许锵锵。眼光越来越亮,掂着腰腹,捋须笑道:“然也,刚柔并济,水火共存,天下之子,余余茫茫,有此胆色,居此雅瞻者,概莫可比!”
“郗伯父,过赞也!”
“将军,过赞矣!”
刘浓面上微微一红,朝着郗鉴一揖,面向祖逖一揖。今夜赴宴,宾主尽欢,但经他细观,祖逖与郗鉴俩人,字字句句,皆有所指。宴毕时,刘浓趁势向郗鉴请辞,郗鉴不允,言三日后,一并离开雍丘。他已拒郗鉴南邀之情,便不好再拒其相聚之意,只得再留三日。
宴已毕,舞已尽。
当下,祖逖与郗鉴作别,刘浓也告辞离去。既要再留三日,刘浓便未与祖逖言及鲖阳之事,正欲转入营中,身后却传来马蹄声与一声唤:“刘殄虏!”
来者又是骆隆,骑马于月下。
刘浓心生愠怒,挑眉看向骆隆。
骆隆驱马近前,看着刘浓腰间剑,抛着胡桃,戏道:“此乃军营,此乃雍丘,刘殄虏纵使欲取骆隆项上人头,也需谨慎。”说着,撩了撩冠带,又道:“刘殄虏可知,谋之与敌,千里杀将。”
刘浓冷声道:“骆长史可知,擅谋者,必亡之于末道。”言罢,甩袖欲走。
两人,一者正中有奇,一者奇朔于正,各走各锋,所言所指却殊途同归。
“刘郎君,何急也!”
骆隆哈哈一笑,纵马而前,拦住刘浓,懒懒一揖:“将军有请,欲邀刘郎君,共驰月下。”
“稍待。”
刘浓剑眉一拔,当即入营,牵出飞雪,与骆隆并肩驰出军营。徐乂跟在身后,手提剑槊,引着五十白袍。
骆隆瞥了一眼顶盔贯甲的徐乂,冷冷笑道:“刘殄虏当真谨慎也,莫论身行何地,皆有武勇护身。莫非,意惧骆隆埋戈阴弑乎?”
刘浓道:“事不豫则废,欺身者,人恒欺之。”
骆隆一愣,少倾,捉起腰间酒壶,灌了一口,笑道:“好个事不豫则废,诚如所言,刘郎君可知,而今之豫州,又作何象?”
刘浓不答,纵马慢跑。
骆隆看了看四周,漫不经心的顺手指东,低声笑道:“祖约,束军八千,踞守雄关。”再一指北:“祖纳,领军五千,虎目雍丘。”反手指西:“祖涣,据杞国,傍军窥视。”朝着南面,晃了晃手指:“尚有一群弱夫,却狼心叵测。”
刘浓道:“此乃将军布局,岂可妄议?”
“哈,哈哈……”
骆隆压着嗓子低笑,勒马靠近刘浓:“若骆隆言,将军已有心而无力,故而,唯有奋力死战,以震诸方。刘郎君,信乎?”
刘浓剑眉一簇,默不作声。
骆隆再近三分,歪着脖子,附耳道:“将军昨日昏厥于帐,足足两个时辰方醒。刘郎君且度之,若将军一亡,豫州将以何如?”
将以何如,大乱即起,王敦即反,胡骑趁势而入,击溃祖约,席卷千里,吞没豫州、徐州、兖州。
刘浓沉声道:“将军今日舞剑三刻,足见身姿健雄,骆郎君做杞人之忧也。此言,刘浓仅闻而不知,与刘浓无干。”言罢,抖缰欲速。
“刘郎君,事不豫则废也!”(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七章 雄狮虎踞
月冷长街,祖逖勒马于长街尽头,一身戎甲,满把花发。
健马驮老将,轻轻漫蹄。水月映影,将人与马拖得斜长。
“蹄它,蹄它……”
白袍随月而流,渐行渐近。
刘浓驱马从速,来至近前,朝着祖逖一揖。
“且随我来。”
尚未出言,祖逖已拔转马首,一夹马腹,奔向城外。
铁骑如龙,从随若浪。
出北门,四野寥阔,满眼所见皆乃月白世界。祖逖并未回头,马速却渐减,待刘浓奔至身侧,勒马并骑,信马由缰。
犹未作声,唯余马蹄暗响。
刘浓不知祖逖意欲领向何方,也不知他为何邀自己夜驰,但随着飞雪慢慢轻跑,眼观漫漫月色,心怀畅开,嘴角渐裂。
待至一处山坡,祖逖右手高举,身后骑军顿时一止。祖逖勒马回首,看了看刘浓,继而,转身纵向山颠。刘浓抖缰摧马,紧随而去。
山乃土坡,无甚出奇之处,唯余一株巨大无比的老树孤立于其中,祖逖翻身下马,走到树下,抬头打量。刘浓随其而望,但见此树粗有丈许,高有五丈,具枝无叶,枝条似剑若蛇,乱插冥空。主杆却尽作焦黑,隐有孔洞,显然曾遭雷击。
“锵锵锵……”
身侧甲叶抖响,刘浓侧首一看,险些忍俊不住而笑出声来。
月光下,祖逖废力的解开裙甲,对着老树干枯的虬根撒了一泡尿,抖动着余意,笑道:“十余载前,此树冠盖华美,为杞人世代守护。忽一日,天降玄雷,中劈此树,得一巨蛇。杞人惊惧,以为不降,欲截之附炬,焉知,次日再逢一雷,劈焦三人,故而,无人敢截……”
抖尽最后一滴,复笼甲叶:“三载前,祖逖战石勒于此,两军疲祚,互呈焦势。恰于此时,天雷再降,剑劈石勒中军大氅。石勒万军恐慌惊惧,而我军士气大震,当即掩杀三十里,斩首五千!暨此,每逢大战前后,祖逖皆会率军于此,灌而溉之!”言罢,理好甲叶,慢悠悠度向北面边缘,忽地回头,看着树下的刘浓,裂嘴笑道:“刘殄虏,不妨也随境从俗,灌而溉之。”
灌而溉之……刘浓神情一愣,摸了摸鼻子,原有的些许紧意被他一提,反而环荡于无。
祖逖熟悉的走到一块石头边,蹲坐于石,拍了拍身侧,示意刘浓也坐。
刘浓方一落座,便听他道:“美郎君,汝且实言,汝至豫州,所为何来?”
刘浓心中一惊,面却不改,徐徐侧首看向祖逖,却见祖逖并未看他,而是眯着眼睛看向了茫茫苍野,月光拂着他皱纹交错的脸,辉着那深邃而锋利的眼。
祖逖身量不高,未及七尺。而此时,双肘靠膝,俩手握在腿前,身子微微前倾,状若雄狮虎踞,欲扑北而噬。
稍徐,祖逖见刘浓未答,又道:“郭默已亡,未能南逃。吾心甚喜,汝可知,喜在何矣?”
刘浓冷声道:“郭默其人,疯劣赫闻,若其南下,南境必糜。理当斩首,以儆效尤!”
“妙哉!!”
祖逖拍腿而赞,右手屈于腿上,右手支颔,好整以暇的看着右面的刘浓,再道:“汝可知,为何吾不亲取其首,亦未令汝取之,而令赵固截之?”
刘浓稍作沉吟,答道:“将军不取,刘浓未知。然,将军令赵固攻伐,可掩诸坞之眼。而赵固其人,胆小谨慎,必联刘浓。如此,可借名诛之!”
“妙哉,剔透矣!”
祖逖面色极喜,笑道:“昔日,吾曾问汝,方寸之间,取舍乃何,而今,汝已尽知。汝阵斩郭默,护民于野,甚好,极好!”顿了一顿,慎色道:“鲖阳之事,汝可自主。汝南之事,汝可自主!然,汝需谨记,刚柔并济,方可事出有序。亦需谨记,唯养民存息,聚心共往,方可复北!”目光如炯,逼人神魂。
呼……刘浓长长吐出一口气,迎着祖逖的目光,沉沉一揖:“刘浓,谢过将军教诲!将军之言,刘浓毕生不忘!”
“哈,哈哈……”
祖逖放身大笑,蓦地,笑声嘎然而止,雄背猛然一颤,脸上渗出些许冷汗,看了看刘浓。
刘浓视若未见,揖道:“将军,时已不早……”
“月色中起,尚未晚矣!”祖逖强撑着不适,挥了挥手,而后,慢慢吐气,维持声音平稳:“自汝南来……”
“将军,何不仰观月色?”刘浓剑眉一扬,好似觉得有些疲倦,慢慢的躺下身子,以手枕头,尚翘了个二郎腿,星目映月,璀璨无比。
“月色,月色需仰观……”
祖逖神情一愣,随后洒然一笑,双手反掌,借势躺在柔软的草地中,仰观青苍冷月,暗嗅泥土与草木的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满身疲乏也竟却不少,笑道:“天下,何其大也。故土共计九州,豫州不过其一,汝南不过豫州之一。汝安民于上蔡,吾从不加忌,汝可知为何?”
刘浓咬着青草,答道:“将军,仁厚也!”
“非也,因汝乃真士也……”
祖逖笑道:“人存于世,浮名争利,乃青名之所图也!然,尚有一情,却终难避也!祖逖北渡已近八载,浴血厮杀,收复豫州。而此,窃不为功。唯以祖逖居功者,乃淮南诸郡也!你我身为士子,牧民于野,便若民之播粟,春耕深种,秋荣方收。淮南诸郡,祖逖种于此,生不可弃,死不容弃。故而,吾知,莫论汝所为何来,皆会种于上蔡,而问情难归矣!”
“将军!!”
刘浓唰地翻起身来,深深的看着淡定从容的祖逖,而后,沉沉一揖。
“华亭美鹤,江东之虎,人杰英豪尔,岂会与秀鸟同笼!”祖逖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躺地复道:“吾自知,命不久矣!若是容祖逖再活五载,当使汝经世于内,而祖逖伐操表于外也!届时,北地必安,而江东秀子定然纷踏至北,牧民于野,安养置息。不出十载,故土九州,定可尽复也!”说着,说着,他的眼睛愈来愈亮,好似看见江东诸子抛冠前来,而豫州诸郡一片峥嵘之象,笑容,渐起,渐浓。
“将军!!”刘浓唯有长揖。
少倾,祖逖神色渐黯,叹道:“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吾等皆英豪,当不习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乃勇!祖逖岁已无多,唯有振戈血战!以图,再复洛阳!”
刘浓正了正冠,扫了扫袍,正色道:“洛阳,刘浓之意,便在洛阳。然,刘浓之洛阳,并非如今数百里外之洛阳。刘浓心中之洛阳,当比建康,犹胜建康!将军之勇,勇冠天下!然,将军何不惜身?勒马于此,养生就息,以待时日?”
言罢,也不管祖逖的眼光,径自拔出楚殇,借着月光,在草地中一阵乱划,而后,指着南面一线:“此乃大江。”再指北面一线:“此乃淮水!”又指更北一线:“此乃大河!”
祖逖翻身而起,蹲于草丛中,俯视地形图。
刘浓提着楚殇,在江东位置划了一个圈,沉声道:“守江必据淮,据淮战大河。诸如此战,必依存于江!欲复九州,必赖于英杰层出也!然,而今之象,北地十室九空,英杰皆存于江东。”
一顿,高声再道:“而大江被禁,南士难以北来,北地穷出无补。长久以往,即便再夺洛阳,以何为守?与胡骑争锋,刘浓不惧!然则,仅豫州之士与势,此地,必为刀兵互绞也,民心何聚?民何以向?再论十年,恐豫州已不存,而江东诸士安糜于南,无心往北矣!”
“王、敦。”
祖逖虎目半眯,盯着被圈起来的江东,颔纹深森。
刘浓深深看着祖逖,心中潮涌翻滚,索性不再顾忌,沉声道:“然也,将军且恕刘浓放肆!大将军之心,已然路人皆知!依刘浓度之,其人年事已高,三两年内,必有异动!届时,何不南下,击之半道,令其勿伤社稷根本!继而,南北贯通,共襄盛举!”
“瞻箦……”
祖逖慢慢支起身,拍了拍刘浓的肩,怅然道:“天下之事,擅变而殊易。王阿黑已老,祖逖已复老,时,难以久待矣!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言罢,默然走向山下,身形略显佝偻。
刘浓星目渐黯,默默的将楚殇归鞘,走到老树下……
……
竖日。
祖逖邀郗鉴重临此山,二人落座于石丛。祖逖剑指洛阳,划地绸缪。郗鉴时尔点头,倏尔深思。
刘浓勒马从随,位于山下,瞭望。
夕阳滴血,洒下不尽彤红,将两位老将揽入怀中,但见得,祖逖铁甲披煜,一手叉腰,一手遥指远方,大红披风纹裂张扬。郗鉴华袍高冠,危立于颠,捋着长须,目光深远。二人背后那枯树,便若一只巨手,撑向天空。
良久,良久。
刘浓长长一叹,意兴索然,拔马回转。
“灰儿,灰儿……”
飞雪轻轻的打着响鼻,背上的郎君目光渐渐凝聚,回首再望一眼,而后,转首疾奔。
“驾!”
马蹄风快,白袍卷浪,穿过草野,擦城而走。将至目的地时,刘浓目光一滞,拉起飞雪。
“希律律……”
飞雪前蹄高扬,刘浓人随马起,目光却凝在前方。那里有一排桂树,值此时节,桂香浓郁,随风袭来,浸人脾神。桂树丛中,停着一辆马车,一婢卷帘,内中踏出个美人儿。
正是郗璇,她途经此地,欲摘一束桂花细嗅,殊不知将将钻出来,便一眼看见刘浓勒马,眸子一震,欲退入帘中,却恁不地与刘浓目光撞在一起。不知何故,小女郎秀眉一挑,紧了紧抓着裙摆的手,不退不避。
刘浓欲进桂道而入村,避无可避。
阔别两年有余,相逢桂道,两人目光劈来斩去,极其复杂。(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八章 南来北往
昨夏凝浓蕊,今秋送暗香。
桂香飘来溢去,刘浓勒马桂道口,面上的神情平淡,对视的一瞬间,眯了眯眼。
郗璇俏立辕上,一手搭着婢女的手臂,一手抓着裙摆,眸子微颤。
婢女瞅了一眼小娘子,忍住手臂微紧的疼,以丝巾遮掩住小娘子那根根泛白的手指。
“蹄它,蹄它……”
飞雪识人意,刘浓尚未抖缰,它已轻轻踏蹄,不快不慢,不徐不急。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注视着前方,目不斜视,亦同它的主人。
白袍缓流,无人出声,即便郭璞也停止了捋须,默然静随。
即将擦身而过,目光再不交织。
便在此时,一阵秋风突起而乍烈,将小女郎身上朱纱斜扯,把美郎君月色袍角掀撩,仿似欲使二人再度纠缠。
“驾……”
声音冷淡。
郗璇匆匆回首,却见那月白的身影已然携风而去,碧树黄红长道中,滚荡着冷凛与绝决。小女郎抓着裙摆的手指深深陷进裙褶里,眸子久久未曾回转,良久,闭了下眼,细细思索,贝齿咬樱唇,粉脸恼晕红。
婢女怯怯地道:“小娘子,尚摘花否?”
“摘花徒恼香,摘之何意?”
郗璇秀眉微颦,钻入帘中,将将跪坐下来,便挥了挥手,好似欲挥去那令人讨厌的桂花香,又仿若欲摒却那冰冷的目光。
马车入城,白骑进村。
青竹掩草舍,绿爪爬篱笆。余莺怀抱篾篮,掂着脚尖,摘篱笆墙上的绿爪,素手衬青玉,极是清心养目。
骆隆靠门而坐,懒懒的瞄着那窈窕身姿,嘴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余莺擅煲汤,亦会制豆腐,她最拿手的,便是绿爪豆腐汤,汤成之时,满室盈香,青中有白,腻中藏嫩,再点上几滴清油,顿时便若一幅山水画,白云,青山,油蓬船。
为此,骆隆昔日曾附诗一首,余莺暗觉其诗拙劣不堪,但他却自得其乐,边唆着汤,边摇着头。而今日,他早早的便回来,令她细心煲汤,好似欲待客。
欲待何人?
余莺歪着脑袋瞅了瞅门边那人,眉头微微一皱,那人的眼光令人厌恶,笑容教人憎恨,暗中紧了紧藏于腰带中的小刀。此物,她随身携带,并非是怕骆隆占有她,而是警醒自己,莫忘宿仇。
无人之夜时,她常磨此刃。
“汪,汪汪……”
“咯,咯咯……”
“蹄它,蹄它……”
这时,竹林外传来阵阵鸣犬吠声、以及滚滚马蹄声,余莺眉梢一挑,抱着篾篮,回首张望。一眼之下,神情猝然一怔。她从未见过刘浓,但她知道,来者,必是华亭美鹤。
刘浓翻身落马,骆隆缓缓起身。
“嘎吱”一声响,推开篱笆墙,刘浓未看骆隆,星目投视余莺,此女眉心凝川,眸子斜瞪,仿似极不欢迎他的到来。
骆隆抖了抖袖,慢悠悠的走过来,挡住余莺的目光,淡然一揖:“刘郎君,骆隆恭候已有多时矣!”
“哼!”
余莺冷冷一哼,抱篮疾走,秀履将菜圃踩得纷乱。
骆隆回头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一笑:“此乃,骆隆细君,山野之女,浅姿陋仪,不识礼数,尚望刘郎君莫怪。”
细君……余莺肩头一颤,继而,走得更快。只是,篮中的绿爪却飞出一叶,冉冉落于身后。
刘浓淡然一笑。
半个时辰后,刘浓食毕青菜豆腐汤,回味着唇间余香,作别此间篱舍。骆隆负手步送,二人穿过往来捕食的鸡群,纵渡大黑狗警惕的眼神,来至村口。
骆隆站在梨树下,抛了抛手中胡桃,将胡桃转动于眼前,笑道:“刘郎君,至此一别,且静待他日。便若此胡桃,君当居大,骆隆择小。至于你我,天地长久,且静观以后。”
“便如此。”
刘浓瞥了瞥骆隆手中的胡桃,翻身上马,抹去肩头的落叶,轻驰而去。
“别过。”郭璞在马上淡淡一揖。
“别过。”
骆隆还了还礼,目送着白袍隐入桂道深处,嘴角默然一裂,弯身拾起一块石头,猛地扔向大黑狗,待那黑狗夹着尾巴逃离,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走入鸡群,笑道:“鹤立鸡群,当如是也。”
“咯咯咯……”鸡群臊动。
“草鸡非华鹤,安可作鹤唳!”
骆隆瞅着鸡群,挑了挑眉,而后,理了理冠带,昂首阔步疾行,单掌推开篱笆墙,伸手一探,揽着那横眉竖眼的美人细腰,一脚踢飞摇着尾巴的大黑狗,刮了刮美人的鼻子,笑道:“临事,需镇静!”
“咦!”
腰间骤然一冷,锋利的小刀抵在左腰三分位,怀中美人冷若冰霜。
“哈,哈哈……”骆隆大笑。
“笑甚?”余莺冷问。
骆隆伸出一根手指头,挪开那宽仅一指的利刃,把胡桃递给她,顺手捉起她的下巴,慢慢的,一寸一寸的靠近。
余莺一手持着小刀,一手捏着胡桃,秀眉紧皱,螓首后仰。殊不知,背后却猛地一紧,骆隆手掌抵着她的背,步步紧逼,即临樱唇,他却闭上了眼睛,深深一嗅,神情极其惬意,微微一笑,放开了她,摇步走向草舍,声音又懒又散:“与敌暂和,犹胜求盟。汝且宽心,我与他之争,尚未有果,如今,作仅同求罢了!”
余莺胸膛急剧起伏,身子却渐渐软了,将小刀藏起来,捏着胡桃转身疾去。
骆隆回过头,指着被余莺踩乱的菜圃,笑道:“祖涣居杞国,国中有树,只结胡桃。汝若喜食,不出载余,骆隆必可取来,移植于此。可好?”
“朴!”
余莺步子一顿,手中胡桃坠地,慢慢回首,定定的看着骆隆,轻声道:“好。”
“骆隆虽乃荒野孤鬼,但此天下间,能取骆隆之首者,绝非草鸠……”骆隆摇着手指,嘴角笑着,眼底却层层冰寒,转身踏入室中。
“哦……”
……
数日后,刘浓拜别祖逖,引军出雍丘南门,与郗鉴纵马并驰,二人共行百里,作别于梁国。梁国有二道,一者,南下可入建康,一者,西走可抵汝南。
刘浓驱马奔至高处,目送郗鉴离去,但见草野荒荒,郗鉴华袍翻飞,愈去愈远。
华丽的马车辗开青丛,滚碎黄沙,郗璇挑着边帘一角,偷偷眺望,只见刘浓勒马孤立于风中,本应不尽萧索,焉知却突生一种英挺难匹之感,让人情不自禁地紧了紧端在腰间的手。
“璇儿……”姚氏轻唤。
“璇儿!”
姚氏微微加重语气,正欲挑开帘看看女儿在看甚,竟看得如此入迷。殊不知,女儿却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娘亲……”
……
秋阳醉人,不浓不淡,催人欲眠。
鲖阳。
宋侯与孔炜刚由坞村而归,俩人沿着右侧的村道直入坞堡,二人边走边商讨秋日入冬诸般琐事。
堡墙上的士卒一半是白袍,一半乃郭默旧部。宋侯得刘浓首肯,曾对降卒细心斟选,剔除与郭默较近者,留存善厚者,共计三百余人。而此三百人,忙时为农,闲时操演护堡。
入得堡中,孔炜径自离去,宋侯却揉了一把脸,来到坞墙上,喝斥了几句站得歪歪斜斜的旧部,渡步至箭剁口搭眉瞭望,他极喜站在此地探察四方,不仅可将人来车往一眼落尽,尚可临风居高,体会那种闲淡与孤标。诸前十载,扶柳宋氏亦乃次士,家有良田数百顷,族人近百,虽不是华冠满庭芳,亦乃诗书久传之家……
“蹄它,蹄它……”
背后传来一阵隐约却急促的马蹄声,宋侯神情一震,回头一看,遥遥的天边插来一骑,一人三马。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携马独行于道,莫非乃是信使?
渐行渐近,来者白袍裂于风中。
宋侯神色一变,奔至南墙,朝着来骑挥着手,高声叫道:“来者,可是刘殄虏帐下白骑?”
隔得太远,来者哪里听得清,犹自急驰。宋侯小眼睛一转,途经鲖阳而不停,莫非来自江南?当即作决,命墙上白袍鸣号。
墙上白袍也惊,赶紧吹起华亭刘氏独有的牛角号,同时,有人解下披袍,挥动。
“呜,呜……”
冗长的止军号角荡响。
“希律律……”
闻得号角,来骑拉马刨蹄,远远望过来,好似看清了墙上挥舞的白袍,纵拔马首,风一般掠来,边奔边叫:“小郎君可在?小郎君可在?”
白袍曲领仔细辩了辩,不识得,高声回道:“小郎君尚处雍丘,不在上蔡,同袍来自何方?”
“江南!”
来骑纵入百米内,高高举起长刀,叫道:“此间,何人为主?我奉胡管事、革绯管事之命,有要事禀报小郎君!”
刘胤按着重剑,快步而来,高声叫道:“我乃来福,革师何在?!”
“来福?小郎君……”
来骑神情大喜,奔至墙下,仰头笑道:“来福兄长,我乃华亭新进白袍张悦,胡管事与革绯管事携辎重于后,尚未至汝阴境,令我前来通禀……”
“速开坞门,喜迎同袍!”刘胤神情极喜,小郎君等待此日已久矣。
“哐啷啷……”坞门洞开。
来骑却未驱马入内,勒马原地打转,大声叫道:“来福兄长,桥小娘子也至,二位管事唯恐稍有差池,故而,特命张悦一人三马先事前来,速请小郎君接应。”
“桥,桥小娘子,至北地?!”
刘胤虎眼圆瞪,满脸不可思议,少倾,浓眉一抖,叫道:“暂且稍待!”
来回徘徊一番,心中惊赫难平,暗忖:‘小郎君待桥小娘子与人不同,虽说此路已然靖平,但万万不容有失!’当即便命孔炜与宋侯看守坞堡,并速速回禀上蔡。而后,倒拖八面剑槊,引着三百白袍冲出坞门,一人双马。片刻不滞,与来骑一道,向南疾插。
“来,来了何人?”
宋侯小眼睛乌溜溜乱转,一脸的震惊,刘胤向来气沉若渊,动静如虎行,此时竟然神色慌乱,教他如何不惊。随即,趴在箭剁口,放眼疾望。
夕阳如血……(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九章 狭路相逢
纵渡淮水,即入汝阴。
刘訚提着长枪,拍马纵到土坡上,遥望北方。再行五十里便至昌氏坞堡,原本因他身属祖约帐下百人将,至寿春便不宜再行护送,但桥小娘子至北,不敢有丝毫大意,便于寿春以重金贿赂了祖约之妻。
祖约惧内犹胜王导,祖约爱财便是因为其妻,其妻许氏极擅商事,听闻华亭刘氏首次行商至北,稍作沉吟,商道若通畅,财物便如滚流,即刻应允。
胡煜打马至坡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风尘,沉声道:“由此而至上蔡,尚有六百余里。若是快马纵鞭,十余日便可至。”
刘訚枪指阔道,笑道:“昔日,小郎君行经此道,耗时近月,一路拜访诸坞,斩匪杀敌!此道,实乃小郎君持剑,砥血中开。”
“然也,起行吧,桥小娘子已歇了片刻,想必已醒!”
胡煜深以为然的点头,胸中贯着一股豪情,不入北地不知,一入北地充耳尽闻小郎君威名。
二人窜下土坡,刘訚驰向车队中腹,朝着骑马徘徊于牛车边的革绯,柔声笑道:“革绯,桥小娘子身子可好?若可起行,现下日方中起,待落夜便可至昌氏坞堡,我等可宿营于堡外。小郎君与昌氏交好,昌氏必予款待!”
革绯一身水蓝色襦裳劲装,肩插长剑,虽是一路风尘,颜色却半分不减,英姿娇人。也不理会刘訚,微微侧首,面向车帘,轻声问道:“洛羽,桥小娘子可醒了?”
“小娘子醒了,起程吧。”
素手卷绣帘,洛羽探出半个脑袋。
浑身雪纱的桥游思懒懒的坐在车中,怀里抱着个小手炉,俏面呈晕红,眸子迷蒙,浓密的睫毛唰来唰去,显然将将醒来,尚未把人辩清。
一旁的晴焉轻轻抱着小娘子的肩,细声道:“小娘子,我是晴焉。”
桥游思粉脸更红,也不知她方才梦到甚,羞得不行,垂首喃道:“嗯,晴焉……”
真是个娇媚小人儿,眼见便心怜,革绯浅浅一笑,朝着桥游思弯了弯身,回头道:“起程!”
“好勒,桥小娘子,洛,洛羽,坐好咯。”辕上,若洛抖了一记空鞭,驱牛疾行。
刘訚见得此景,面上洋起笑容,提枪拍马赶到队首,引领着拖曳近半里的车队,蜿蜒前行。
……
往东,距此三十里危耸着一栋破烂军坞,祖逖帐下曲都童建据守于此。童建原本镇守庐江关隘,被祖逖传召至雍丘参战,随后祖逖又令其暂据于此,从事经田承粮。
童建满脸阴沉的踞坐于案后,在他的面前,跪着一人,乃是今日一早捕获的胡人细作。
细作虽跪匐于地,眉色却半分也不惊,抬头打量着童建,顺着童建的目光往下,直抵案上书信。
信中内容极简,字迹潦草:‘谢浮已亡,薄席屈面,君何南顾,再不来投,北门不复。此时暨来,将军以待。’此信,乃石勒遣人所书,言简而意赅。
少倾,童建把信附于灯火,看着火舌逐渐吞没书信,冷声道:“此时北投何意?莫若以待祖逖兵势再起时,童建反戈背击!”
细作道:“将军此言差矣,祖逖令将军宿军于此,其意已明,再非委以重信。将军若肯终老于田,兴许尚可安身。若存他意,必将身首异处。将军切莫迟疑,若再不归,赵王势必震怒!”
“啪!!”
童建神情一怔,一个不留神,指尖被火灼,用力一抖,焉知火势更烈,眼睛一瞪,猛地一掌拍下,拍灭火光,看着指缝间冒出的青烟,沉声道:“童建若投,赵王将以何如?北路,又从何而来?”
细作嘴角一挑,恭声道:“祖逖欲与郗鉴联抗赵王,赵王自是不惧,然则,为免天下生灵妄遭涂炭,故而,何不杀其一,以却其万。明日,郗鉴即入慎县,将军若率帐军两千伏之半道,想来可取其首。届时功成,将军可东赴淮水,必有渔舟接应。若持郗鉴之首,尚惧无功以待乎?将军,此乃西柳渡口,温曲都之信。”再奉一信。
“温伯余?”
童建扫了一眼书信,胸膛起伏如抖卵,眼中一阵闪烁,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咬牙道:“便如此!为免泄漏风声,现下便往缴匪,伏之半道!汝亦同往,若河中无舟,便以汝之头颅祭旗!”
“自无不可!”
……
日坐天中,城父县至慎县官道中,一千铁骑排成一字长龙,疾速奔行。郗鉴由雍丘往南直插,将与慎县交汇处而入淮南。
初秋之日,和煦清爽,郗鉴抬头看了看天色,把胡须中的沙尘抖去,兴许是渐临江东,面上神情不见疲惫,反增红润。
“驾!”
一夹马腹,朝着骑军中的马车奔去,踏蹄于帘外,笑道:“嫣儿,身子尚可禁得?若是无碍,咱们便摧马疾驰,待入慎县再歇!”
殊不知,他这一声柔唤,唤得马车中的姚氏满脸绯红,忍不住瞅了瞅女儿。
郗璇眨着眸子,也不知在想甚,把手中的裙褶拧成了一条一条。
“嫣儿!”帘外声音加重。
“夫君……”
姚氏面红欲滴,娇嗔一声,挑开帘,横了郗鉴一眼,不尽媚态地道:“尚可,玉面儿……”‘玉面儿’三字落得极低,如蚁似蚊,随即,又匆匆补道:“璇儿尚在,岂可不知仪。”
“哈,哈哈……”
郗鉴放声大笑,看着妻子的娇羞俏媚,直觉浑身上都充满了喜色,一纵马缰,奔向铁骑之首。
……
日渐西移,刘氏车队。
“小娘子,快看,好大的一片草原呀,也没人……”晴焉唯恐小娘子闷着、冻着,便将两边绣帘卷开一角,以雪白小手撑着。
“晴焉,且张帘一半,我的身子尚可。”桥游思从晴焉的手腕缝隙处看出去,但见帘外荒野连绵成海,秋风蔓草而过,如波滚浪。
晴焉尚未张帘,另一边,洛羽已飞快的把帘挂在一角,陪着桥游思拘了十几日,可憋坏她了。
桥游思浅浅一笑,捧着小手炉,微微倾身,看着帘外的世界,轻声道:“此非草原,实乃民不侍田,凋零于野。”
洛羽皱着眉梢,摇头道:“为何有田不种呢?莫非北地之民皆懒么?依洛羽看,便是草原。”
“洛,洛羽,此乃田,草原上的草,高,密!”若洛在辕上插嘴,浓浓的异腔,词不达意。
洛羽嘴巴一撅,探首出帘,喝道:“要你多嘴!”
顿时,若洛不坑声了。
晴焉深怕小娘子被风冻着,悄悄用手背碰了碰小娘子的手,但觉温暖若滑玉,放下心来,笑道:“小娘子说是田,那便定是田。”
“呀,坡上有人!”
忽然,洛羽指着东边轻呼,桥游思眸子一眨,紧了紧小手炉。
东面里许外,有方一斜坡,坡顶上孤立一骑,搭眉将车队细细一阵眺望,冷冷一笑,调转马首,飞速向东。
……
“报……”
一骑穿过草海,风驰电掣而来,奔至近前,高声叫道:“回禀……”
“啪!”
一记马鞭横抽,声音嘎然而止。童建怒目圆瞪,以马鞭指着侦骑,咬着牙,低吼:“此乃伏击,并非行军,安敢如此张扬也!”
侦骑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不敢抹拭,低垂着首,嗡声道:“回禀曲都,往西八里有车队,存女眷,兵卒约千。”
童建思索道:“往西五里?千军?车队?女眷?”
侦骑似想起了甚,偷窥一眼童建,却见童建一脸横肉,凶态毕露,不敢接话。
童建眉头愈皱愈紧,勒马看向西方,随后一把扯过身侧细作,捉其衣襟,沉声道:“为何乃西,而不是北?莫非,汝戏耍于我?亦或,尚有别军据此护送?”
细作神情亦惊,暗自一阵沉吟,硬着脖子道:“据探,并无护送之军!若存车队与女眷,那便定是其人无疑!兴许,乃是其从速而行,是以,跃过了慎县!将军,此时宜速不宜缓,切莫使其过慎县。一旦得过慎县,便至正阳渡,韩离驻军一千,两厢一汇,绝难成事!”
童建压低着声音,瞠目欲裂:“郗鉴所率乃兖州精锐,若非伏击,直面相抗,恐我麾下尽亡矣!”
细作附耳道:“将军勿忧,郗鉴携女眷,岂能一心事战?况乎,待至赵王帐下,汉奴多如牛毛,将军何愁无兵卒可御!箭已临弦,若再迟疑,将军此生便毁于现下也!”
“全军从速,马军先行,随我追击于西,拖滞其行!”童建高声叫道,随后引着五百马军,纵马插西。
……
“轰隆隆……”
滚滚马蹄声由东遥传,相距两里,刘訚勒马一看,神情猝然大变,提着枪,疾疾奔向牛车,叫道:“革绯,革绯,恐事有变,速护小娘子……”
来不及了,眼见将至昌氏坞堡便大意了,一心赶路,未行侦察!革绯早已看见草海中滚来的铁浪,拉起马首,长剑直指东面,娇声喝道:“骑军,列阵!”
“列阵!!”
若洛从辕上“嗖”地一声,跃至马背,拔出长刀,纵声狂吼。
“锵锵锵……”
一百骑马的白袍,当即随着若洛拔刀大吼,瞪突了眼睛,勒马成阵。
当此时,马嘶声,牛鸣声,惊吼声,乱杂一气。拖曳半里的车队,根本未及摆开防御阵势。若其乃敌,仅能以骑扼制,再行布阵!若洛回头看了一眼帘中惊赫的洛羽,裂嘴一笑,而后扭过头,高声吼道:“华亭铁骑,随我冲阵!”
“诺!”
百骑齐应。
“且慢!”
刘訚叫道:“革绯,且容我上前辩明,若乃敌,汝速带桥小娘子撤离!”言罢,拔马撞向敌方,待对骑至半里,高声叫道:“来者何人,此乃祖……”
“簌!杀无赦!”
对面飞来一箭,歪歪斜斜的落在四百步外。
“即杀无赦,即杀无赦!!”狂吼声震天。(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章 败亡于欲
落日洒血,映衬暴戾。
童建纵马狂撞,里许外的车队愈来愈清晰,为何以步卒为主而非骑军,为何乃牛车而非马车,何时兖州军喜披白袍,一个一个念头钻进心底往下沉,瞬间被不安代替。
蓦地,眼光一滞,他看见了几名女子,娇娥女眷?早有听闻郗鉴有女美丽妖娆,乃是女中笔仙,为兖州名嫒,不知多少世家子弟求而不得!
童建心中顿时为之一安,把马打得疯快,拖住郗鉴,步军随后便至,届时取郗鉴之首投石勒,纳女中笔仙入室细细赏玩……
一想到此处,童建两眼放光,浑身都在颤抖,永嘉之乱前,他乃泥足草芥,沐浴用泥土与丝藤,听闻世家女郎们用澡豆,那定然是极嫩、极香。
这时,细作在马背上探长着脖子,叫道:“定乃郗鉴无疑,郗鉴与刘浓交好,故有白袍护随!”
童建吼道:“杀无赦!”
“童建?为何……”刘訚微怔,欲振臂大吼,眼前却再次飞来一箭,险些中面。
“虎!!”
若洛奔过刘訚身侧,蛇发飞扬于风中,斜挺手盾,高扬四尺长刀,率着一百白袍朝东对撞,为身后千人赢取布阵时机。
“啪,啪啪……”
“驱车环围,列阵,取盾!”
胡煜猛抽马鞭,把几辆牛车赶至前面,大声叫着。奈何近千人份属不同,既有祖约军,又有桥氏部曲,尚有一百白袍步军。白袍匆匆取巨盾,桥氏部曲排列在桥游思的牛车前,颤抖着牙齿紧拽刀弓,而祖约军面面相窥、犹未回神。
革绯身子一闪,踏足牛车蓬顶,只见远方草野滚动,显然尚有步军紧随,柳眉越皱越紧,剑指祖约军,娇声叫道:“此乃骑匪,若不结阵相抗,尔等难逃一死!白袍,结盾阵,直抗。客军,拔刀列中。桥氏部曲,引弓于后。敌匪人数不多,我等齐心一致,足可却敌!!”
“桥匡,速速听令!”桥游思钻出牛车,站在车辕上,捧着小手炉,面色微白,眼神却极其镇定。
“是,小娘子!”
桥匡当即领着三百部曲,携助推车驱牛,以及列阵于巨盾白袍身后,勉强形成一个半圆阵势。而祖约军亦辩清来骑只有数百,心中稍安,纷纷列于阵中。
见势,革绯身子一跃,闪下车顶,抱着桥游思的腰,不由分说的塞上马背,随后纵身上马,欲提马缰。
桥游思在她的怀中,惊道:“革绯,何往?”
革绯低声道:“桥小娘子,敌匪身后尚有大军,为今之计,革绯唯有携小娘子撤离!”
“游,游思若走,敌情未明之下,军心必乱!四野开阔,溃败之时,恐难成逃,尚为乱军践踏!”桥游思挣扎着,手炉滚入草丛中。小女郎乃棋中圣手,岂会不知势与事!
“唉,桥小娘子……”
革绯一声幽叹,她如何不知,此时若撤,势必如裂山溃崩,但……
“轰……”
便在此时,两方骑军已然对撞,白袍与敌军滚落如雨。此番北来之白袍并无骑军,虽然装具精良,但以一敌五,瞬间落在下风。
“哈,哈哈,华亭白袍,不过如此!”童建扬刀大笑,引军撞向五百步外稀落的阵势,目光死盯着隐隐约约的小女郎,神情狰狞。
“未必!”
若洛啐出一口浓血,瞅了一眼身后,方才那疾促一撞,一百白袍已去两成,且被敌骑剖作两半,迫在眉睫,来不及思索,拔转马头,纵声叫道:“后队作前队,冲阵,有我无敌!”
“有我无敌!!”
八十白袍狂吼着,从两翼斜贯!犹若两片薄刃,插向一团刺猬。
童建眉头一皱,拦腰中戳,若不拍死此附骨之蛀,后续难继,骑军恐尚未接临敌阵,已然被凿乱,当即扬刀大叫:“斩此白袍!”
霎那间,数百骑军便若刺猥抖刺,身子猛然一暴,尖刺,袭向两翼。
“杀!”
“斜盾!”
长枪疾刺,微微泛红的手盾一晃,顿时晃得几骑眯了眯眼,将刺来的枪尖格开,若洛一声大吼,长刀一闪,砍翻一骑,纵马中突,高声呼道:“对凿!”
两方同凿,短兵交接时,片刻之间,白袍又落二十余骑!
“呜,呜……”
恰于此时,鸣金号角响起,若洛削飞一头,冲出十丈外,疾疾勒马,匆匆回首,只见已方阵势中,雪纱荡漾,柔弱的桥游思立在牛车蓬顶。
东面,滚出一道黑浪,愈滚愈粗……
……
“驾!”
落日坠西,拖着红黄光芒,似欲将草野一把火燃尽。郗鉴眯着眼睛,暗觉草野尽头状若火气升腾,隐有余光盎煜。当即便令侦骑飞速查探,又命两百铁骑牢牢护住马车,缓押于后。
郗璇探首出帘,遥瞭了一眼前方,心中也生惴惴,皱眉道:“阿父,何不就地宿营?”
郗愔勒马转了一圈,看了看四周,沉声道:“阿姐,兵书有云,切忌背敌宿营。而今之势,三面平阔,唯东呈斜,不可扎营!”
郗鉴见女儿神色略显不安,便捋着胡须,安抚道:“稍加忍耐,待却此东势,再行宿营。”
“哦……”郗璇缩回脑袋,她不懂兵法,一个念头却突然钻进心中:‘若是他,必懂!’
一炷香后。
“蹄它,蹄它……”
马蹄轻疾,渐行渐近,郗鉴心中却愈发忐忑,多年戎马枕甲,敏锐非常,总觉前方有异。
“报……”
侦骑风速反插,高声叫道:“回禀将军,前方,西南向,七里外,两军交战,势如水火,一方着白袍!白袍阵势,岌岌可危!”
“白袍,瞻箦部下?!”
郗鉴神情大惊,眉头一凝,瞬间作决,喝道:“李闳何在?”
“李闳在!”先锋骑将李闳,身高七尺有半,顶盔贯甲,状若铁山。
“纵军疾赴,驰援白袍!”
“诺!”
……
昌氏坞堡,乱作一气。
昌任看着堂下争吵的两方,眉头越锁越紧,坞民无意探知,南向八里外,有两军正行交战,其中一方身着白袍,白袍,那是江东之虎的部下。而另一方,身披晋甲,乃是祖逖部下。
长子昌许力主支援南来白袍,挺身于堂中,团团一揖,大声道:“诸位叔伯,刘殄虏早已有言,昌氏与刘氏当世代交好,而今刘氏白袍被困于野,我等岂可安坐于此也!”
次子昌漠,冷笑道:“大兄荒谬!袭击刘氏者,身披晋甲,方圆数十里,唯有童建宿军于坞。若援刘氏,岂非与祖豫州为敌?!”
昌许反唇相讥,怒道:“护持白袍者,亦有晋甲也!由此可知,此事,定非祖豫州之意也!”
昌漠冷声道:“两方皆有祖豫州部下,于我昌氏而言,理当作壁上观。大兄若欲支援,自可单枪匹马,支身而往。然,切莫言乃我昌氏所为!”
“竖子,汝心已尽黑,只知为胡遒弥心!置祖宗于不故也!”昌许满脸涨得通红,颤抖着嘴唇,一把拽起身侧胡凳,欲执凳砸之。
昌漠并不惧怕,反手擒起一根木棍。
“唉……”
坐在明堂外围的昌华悠悠一叹,知道再论已是无果,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溜出了大堂,唤过部曲首领,令其携曲而随。焉知,那首领却吞吞吐吐不欲往。
昌华冷冷撇了一眼首领,阔步急迈,来至坞墙,叫道:“且随我来!”
墙上的百余部曲皆惊,那首领又急冲冲奔来,嗡声道:“小郎君,未有家主之命,部曲不可轻动。”
昌华嘿嘿冷笑:“昔日,尔等奉石勒之命,与二兄劫掠南逃士族时,可有奉家主之命?”
“这……”
“退下!”
昌华猛然一声大吼,喝得部曲首领倒退数步,他趁势踏前一步,环指部曲,冷声道:“尔等,皆食我昌氏之粟,岂可不尊我令!切勿忧心,祖豫州命童建宿军于田,童建擅离岗守,已是魉心叵测。而今,拦野肆杀,足见其心之野。若从我杀匪,稍后论功行赏!”
墙上部曲神情顿变,昌华将袖一挥,叫道:“速速随来!”
“轰隆隆……”
恰于此时,北面马蹄雷动,滚声如潮。昌华奔向北墙,迎目一看,只见白龙卷来。当先一骑,倒拖八面剑槊,余日衬刃,寒光闪烁。
“昌氏,华亭车队可至?!”来骑奔势不减,放声大吼。
昌华振臂叫道:“来骑速速往南,八里外,正行交兵!”
交兵?!
刘胤心中霍地一沉,继而勃然大怒,虎眼直欲喷火,猛地一夹马腹,剑槊指南,吼道:“全速,全速!!挡者,莫论何人,即杀无赦!!!”
“诺!”
三百白袍纵声大吼,撞向正南。
“驾,驾,驾!”
刘胤拼命催马,恨不得插翅纵飞。
白龙窜出树丛,贯向草野,似剑若矢。
……
“蹄它,蹄它……”
快,快,再快!童建心中狂跳,伏在马背,仓皇奔逃,身后哀鸿遍野,就在他即将破阵擒人之时,北方突然撞来八百铁骑,这一撞,撞灭了一切,撕碎了所有**!如今他已不再臆想世家女郎那娇嫩的身子,满心满腔只想逃命。
细作!!铁骑何来!!!
童建咬着牙邦,嘴角溢血,细作早已中箭身亡,但他却仍想将其剥皮抽筋,暴尸于野!
“犹那贼厮,逃向何处?!!”
好不容易甩开那满头蛇发的白袍,惊魂犹未定,前方猛然暴起一声大吼。童建匆匆抬头,一眼之下,惊赫欲死,只见一道白龙迎头贯来,当先之骑,拖着长二剑槊,眉发皆张。
“啊!!!”
童建呆了一呆,而后,一声狂叫,斜拔马首,窜向荒野。
“贼厮鸟,授首!”
若至上由下视,便见一道白光纵跳若飞,衔着前面惊鸟不放。须臾,白光衔尾,扑噬惊鸟。惊鸟大惊,反爪欲格,光寒一闪。
“希律律……”
刘胤拉马刨蹄,剑槊之端,插着一头。
……
漫漫草海,飞着一骑,乃是细作,抹了抹肩头的血迹,嘴角冷笑,直扑雍丘……(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一章 道之云远
“桥小娘子,桥小娘子何在?”
刘胤甩掉槊尖上稀烂的头颅,纵马飞奔,对四下里零星追杀不管不顾。
“来福!”
一声娇喝遥遥斜响,刘胤把大黄马一勒,持槊斜望,只见右方,一群持刀部曲围着几只莺燕。中有一只,水蓝飘冉,正是革绯。
“革师!”
刘胤浓眉一抖,顺手扎死一名敌军,纵马撞飞一骑,直直插向右方牛车。待至近前,方才见到桥游思依在晴焉的怀中,眸子闭着,俏脸雪白,左肩有碗大一朵血花。
“桥小娘子……”
刘胤心中咯噔一跳,疾疾翻身落马,冲进人群中,柱着丈二剑槊,单膝跪地,颤声道:“桥,桥小娘子,来福来迟也!”
革绯喝道:“来福,休得胡言!桥小娘子只是受了惊吓,身子无恙!”
“无,无恙……”刘胤抬起头来,紧盯着桥游思肩上血迹,又看了看革绯,复又垂首。
“来福,游思无妨。”
桥游思睁开了眸子,轻轻吸了一口气,浅浅的笑着。方才,慌乱中,她摔了一跤,无巧不巧摔入血水中,是以染了一朵肩花。
“天幸也,万幸也!”
刘胤见桥游思果然无恙,神情大喜,又瞅了瞅革绯,见革绯眉间有血,惊道:“革师……”
革绯抹了抹额际,“锵”的一声,把剑归鞘于肩,淡笑道:“无妨,乃是他人之血。”说着,又呼出一口气:“幸而,有惊无险!桥小娘子实乃女中英杰也,革绯佩服!”眸子看着柔弱的桥游思,尽是钦佩。
桥游思面上一红,嘴角一弯,轻声道:“多赖部卒威勇,援军及时赶至,实与游思无干。”
由始至终,桥游思临危不惧,未退半步。若非如此,在慌忙不迭、匆匆布阵的局势下,众人能否坚持到援军前来,尚是两说。而此时,战事已毕,四野里到处皆乃蹲伏的降卒,刘訚满脸是血的奔来,抹了一把脸,喘气道:“援军,乃是郗公部下,郗公携家眷,稍后便至。”
“郗公……”
众人神情各异,一时寂静。
“小娘子,给,手炉。”洛羽蹦蹦跳跳的窜过来,手里捧着金丝楠木小手炉,在她的身后,跟着嘶牙裂嘴的若洛。
……
马蹄踏过博阳县,上蔡已然在望。刘浓耽搁了几日,沿途拜访了几位坞主。祖逖与石勒互开边市,上蔡理应前去置马。
飞雪识途,不需人催,轻快的奔向上蔡。不知何故,刘浓剑眉微皱,暗中忐忑难安,且不时生起阵阵揪心之痛。
待入上蔡境,揪痛不再,却犹自心烦意乱,当即快马加鞭,直奔县城。将将跃过河西,踏入汝河桥,便见几骑风速乍来。
北宫高声叫道:“小郎君,桥小娘子至北,刘胤已然前往相迎。”
刘浓神情一怔,半晌,喃道:“桥,桥小……”
“然也!”
北宫勒过马首,与刘浓并骑,落后半个马首,笑道:“刘胤已去数日,北宫唯恐有失,求了荀娘子,命薄军主再率三百骑前往。想必,再有数日,桥小娘子便可至上蔡也。”
游思,游思至北……她的身子浅弱似扶柳,岂可让她来,此乃北地,凶险万分!
唉,游思为何……
霎时间,眼前浮现起那娇弱的身姿,时尔随风摇曳,倏尔抿嘴浅笑,刘浓按着颤抖不休的左手,心中百感交集,顿时知晓为何难安,深深吸进一口气,强忍着滚荡的心怀,策马奔入上蔡县城,稍事交待后,复引五百精骑出城,插向鲖阳。
风卷狂龙,一路马不停蹄,飞跃宋侯惊诧不已的目光,直抵孤峰岭。
徐乂伏马疾奔,不时探视刘浓,心道:那桥小娘子定乃天女般的人物,如若不然,玉山崩裂而不惊、刀剑丛生犹从容之刘殄虏,岂会如此失色!
刘浓剑眉紧锁,唇抿作刀,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日将西垂,本应宿营,但稍作沉吟之后,“啪”的一抽鞭,箭射入岭。
“呜,呜……”
却于此时,从山岭背面传来了行军号角声。听此号声,刘浓身心猛然一轻,情不自禁地勒马静待,半眯着凤眼紧盯山岭,心中却七上八下,一阵乱跳。
斜阳柔软,晖映山岗。
青牛挑破红幕,弯角探入眼帘。辕上白袍满头蛇发,正控着牛缰缓缓漫下,待看见了刘浓,神情豁然一喜,猛力的挥着手。
“呜……”
“呜,呜……”
两方号角相互交织,一者进,一者待。
稍徐,铁甲如水泄下,绣帘轻轻一卷,走出个俏丽小女婢,随后,一只素白如玉的柔夷搭着女婢手臂,微一用力,嵌着蓝蝶的丝履已然浅露,紧接着雪纱轻荡,娇俏的小人儿捧着金色小手炉,立于辕上,歪着脑袋,浅笑。
“游思!”
刘浓心中顿时化了,连日来的不安在此一瞬间,化作柔肠百结,胸中又似百花绽开,一束一束,争相竞放,嘴角微微扬起。
“蹄它,蹄它……”
飞雪朴扇着黑琉璃般的眼睛,亦在盯着桥游思看,好似被她吸引,慢慢的踏着蹄,走向她,靠近她,待走近了,灰儿,灰儿的叫着。
千众敛声,刘胤扬着浓眉,拖着剑槊,傻傻的笑着;革绯樱唇浅抿,恬静的笑着;刘訚看着小郎君,嘴唇开阖而无声,继而,又瞥了一眼革绯,淡然的笑着;洛羽乌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双手握在胸前,心道:‘此景真美,美过,美过……’美了半天,美不出来……;徐乂不知何时,亦笑了,淡淡的,暗忖:天女也,不着半点尘埃!
“此马真俊……”桥游思面上微红,避过刘浓的目光,摸了摸飞雪的耳朵,飞雪好似乐不可支,欢快的打了个响鼻。
刘浓摸了摸鼻子,忍住想把她一把揽入怀中的念头,却禁不住轻声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游思,游思,身子尚好否?”
“好着呢。”
桥游思俏目巧投,只见他神情平淡自若,可眼底却藏着浓浓的情意,被那目光一浸,心中极甜。再瞥见刘浓左脸的浅痕,细眉微微一皱,极想伸手去摸一摸,却处于大庭广众之下,只得紧了紧小手炉,低垂螓首,答道:“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不涉昂否,昂须我友。”想了一想,又细声喃道:“刘郎君,游思,游思是来踏游的……”
“踏游……”
从江南踏到北地,一踏近两千里。刘浓见她雪嫩的玉脖渐渐红了,心中寸寸作软,柔声道:“且入内歇着,再有几日便至上蔡。”一顿,心情大好,纵眼扫过,见千众皆避,便微微倾身,戏道:“上蔡不若江南,诸般简素,可莫哭鼻子。”
“为何来了北地,便恁地骄狂……”
桥游思挑了他一眼,可敌不过他,只得浅浅一笑,退入帘中。绣帘一闭,身子便软作一团,曲膝于怀前,紧紧的捧着小手炉,把脸颊贴过去,感受着那温暖,睫毛唰呀唰,眸子里藏满笑意。
“呜……”
军号嘹亮,大军起程,漫向上蔡。
刘訚重负已去,心中顿松,记起一事,便策马奔向小郎君,沉声道:“小郎君,此番入北,至慎县时曾遇袭,乃祖豫州怅下童建……”
待刘訚将遇袭之事回禀完毕,刘浓暗暗捏了一把汗,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牛车,剑眉竖锋,细细一阵沉吟,冷声道:“此事定非祖豫州之意,而童建之意颇具蹊跷,纵使欲叛,南路已封,理当设法奔赴石勒,岂会如此不智?若我料未差,其人,当在为谋郗伯父!然则,即便其成事,如何投北?”言罢,目光一沉,某个念头一闪即逝。
刘訚深深的看了一眼小郎君,不见半载余,小郎君愈发沉稳了,想了一想,点头道:“小郎君洞悉局势若观火,郗公亦作此解,并已致信祖豫州。依刘訚度之,豫州之地,恐将生变。”
刘浓淡然道:“莫论何如,静观其变。”
“诺!”
……
李家村位于雍丘城郊,村中有半百老少,青壮男女不足十数。昔年,石勒袭卷此地,将青壮尽数充奴,女子纳作营妓,仅余李农携家逃入山岭中,躲过一劫。待祖逖收复雍丘后,李农带着山民复村于田,勉强有了几许气色。
村口有树,有狗,有鸡群。
李农走过梨树影丛,挥棍吓走大黑狗,穿过纷乱鸡群,来到村尾,推开篱笆墙,瞅了瞅院中带刀的陌生人,看了看偏室,低下了头,躬身走入正室。
骆隆坐在室中矮案后,懒懒的挥着一柄芭蕉扇。神情悠闲,好似处于自家中。
李农跪在地上,匍匐而前,掏出两封书信搁在案上,恭声道:“骆长吏,事已办妥。虽稍有不济,然事衷不变。”
“郗鉴,何如?”骆隆放下芭蕉扇,捏起一封信,在脸侧随意晃了两晃,似嫌风不够烈,又执起了芭蕉扇,慢摇、慢摇。
李农道:“途遇华亭白袍,童建不敌郗鉴铁骑,为白袍取首。”
“华亭白袍……郗公,人杰也,谋弑难取……”
骆隆摇扇的手一滞,而后摇得更快,笑道:“温伯余,真欲叛投石勒?”
李农盯着自己的投影,沉声道:“然也,此信,李农早已得之,温伯余年初便欲叛投石勒。想必,此时已由淮水而逃。至于,祖氏,亦如信中所言。”
“嗯,甚好!”
骆隆歪着头,想了一想,把信揣入怀中,随即,慢慢起身,度向舍外,边走边道:“汝且宽心,汝之子女,无忧。而石勒处,汝之父母,亦无忧!”言罢,扭过头,裂嘴笑道:“乱世之下,谋生何其难也,骆隆与君同尔!”
“李农不敢!”李农沉沉叩地,脖心汗出如浆。
半晌,骆隆倚门长叹:“自古忠孝,总使人难以两全!”言罢,摇了摇头,挥袖而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二章 情至深处
公元320年,八月,初秋。
郗鉴携家眷摆渡大江,南抵建康。与逢朝议,太子司马绍表奏司马睿欲使兖州军退据徐州。兖州乃徐州门户,若弃兖州,徐州势必难存。此议,当不在徐州,而为江东。
王导当即堂驳其议,仅作一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而后,满朝热议,因各种原由,莫论王谢袁萧,亦或江东本地世家齐齐上奏言否。司马睿几经踌躇,不敌世家齐心协力,只得扼腕作罢。随即,刘隗趁势复提建镇西军一事,司马睿赤目中顾,于堂作决,即建镇西军。
紧随其后,蔡漠为上蔡府君刘浓表功,所述有三,其一,阵斩郭默,从使南安;其二,收笼万民,抚野蓄良;其三,护斩童建,肃反威正。其表一出,满堂皆惊,继而,纪瞻、谢裒、司马绍、周顗、阮孚、陆晔、顾众等人捧笏表附,少倾,王导敛目垂首从附,须臾,刘隗不得不附,华殿皆附。司马睿既得镇西军,心怀大开,挥舞龙袖,当即庭表刘浓,汝南内吏、却殄虏护军,暨威虏将军。
二字之差,相差千里,暨此,刘浓列属将军。
而郗鉴虽未得入江东,然并不气馁,与纪瞻促膝终夜,待将家眷安置于吴郡后,即刻率军北回兖州,厉兵秣马,筹备秋冬攻势。于建康其间,郗鉴曾三度行经王氏之门,不知何故,未入。
与此同时,豫州。
因童建伏击郗鉴,再有祖纳帐下温伯余携数百军士北投石勒,祖逖闻之,勃然大怒,当即令韩潜与祖纳移军换镇,命韩潜率军五千镇守寿春。又令祖涣撤离杞国,兵进封丘。再使其弟祖延率军入雍丘,且命祖约分兵两千入寿春,归属韩潜。
接二连三的调令将祖氏阖族上下倒颠逆梳,祖氏族人心惊胆战,一时哗然。祖逖随即召集祖氏族人于雍丘,点灯升帐与会阖族,将祖纳之子祖智逐之族外,其时须发皆张,无人敢拦。其后,不知何故,怒不可遏之下,拔剑剁却其子祖道重尾指。
血染夜帐,祖氏族人噤若寒蝉。
是夜,散帐之后,祖逖仰观晓月,蓦然间,悲从中来,昏厥于帐外,人事不知。幸而,随军长吏骆隆护之及时,日半复醒。
……
九月桂花香满地,一树一束从中来。
蒙蒙清晨,将将破晓。窗外雨歇澜静,徐徐清香透过纸窗缝隙绵进来,缠绕在鼻尖,浓凝不腻,久经不散。
室中灯火,半明半熄,映衬着洁白的左伯纸与朱红的信帖。格外宁静,安然。
刘浓睁开眼睛,一场轻雨点滴至今,伴随着悠悠酣梦,睡得迷迷胧胧,却极是香甜。坐起身来,伸展双臂,肩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暴豆声。
而后,双拳对在胸口,左右缓阔,待那酥麻之意漫遍全身,抖了抖肩,走到窗前,推窗而望青笼桂树,情不自禁的低吟:“鹤纸染秋窗,点雨非凄凄,梦歌半阙月,月魂吟游思,游思当可赋,赋为明洁故……”
“噗嗤……”
一声巧笑自桂树后响起,随即,晴焉手提萝裙,轻步转出来,右手拖着一方木盘,中有一瓮陶灌,冒着徐徐热气,待至窗下,仰头笑道:“刘郎君这般念怀我家小娘子,倒也不枉小娘子一大早的,便嘱咐晴焉为刘郎君熬粥。”说着,踏上窗下阶,高高举起瓮中粥。
浓郁粥香扑鼻而来,刘浓面带微笑,倾身一看,但见粟粥中飘着粒粒红豆,怪道乎如此香甜。嘴角一裂,目光飘过桂树,看向对面,轻声道:“游思可醒?”
晴焉笑道:“小娘子喜雨,昨夜听了半宿,方睡不久。”说着,摸了摸瓮身,皱眉道:“刘郎君,粥快凉了。”言罢,提着裙角沿阶而走,待至室口,恰好遇上红筱与织素。
织素手中也捧着木盘,晴焉匆匆看了一眼,嘴角一弯。
三女同入室中,晴焉把粥放在案上,红筱与织素服侍刘浓着衣。自打北来,刘浓便欲自着衣衫,然红筱与织素却不愿,言若是如此,置二人于何地。刘浓无奈,只得作罢。
织素摆食于案,吃食甚简,仅有两碟。自桥游思来上蔡,织素便不再熬粥,只备小菜。一碟酱伴鱼腥草,一碟山野蕨菜,皆乃轻贱之物。
刘浓捧着红豆粥吃的极香,足足食了三碗。
待食毕,抹干净嘴角。
红筱走到室壁,取了楚殇,又看了看室角套甲的木人,歪头问道:“小郎君,今日是至军营,尚是巡示县野?”
若是至军营便会着甲,若是巡示县城内外,一身箭袍便可。
刘浓想了想:“且稍待,我先至东室。”
言罢,接过楚殇,随意挂于腰间,迈步出室,走向桥游思的房间。桥游思来上蔡,气色渐好,身子却仍是浅弱,刘浓若是巡城漫野便会带着她,以免她终日憋闷。
方一出室,便见院门口闪出个小脑袋,古灵精怪的左瞅右瞅,正是小黑丫,待看见刘浓,秀眉一扬,嘴角却浅浅翘起,福了一福:“黑丫,见过刘……刘威虏。”
刘浓也极喜她的灵动,站在桂花树旁,淡然笑道:“可是来寻织素放纸莺?”
黑丫抬头看天,眨了眨眼睛,嘟嘴道:“昨日织素放得太高,纸莺被风一吹,便飞了,再也不归。”
“哈哈……”
刘浓晒然一笑,心情愉悦,阔步向东室走去。
殊不知,小黑丫却粘了上来,端着手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喃喃自语:“黑丫是来寻桥小娘子的,小娘子昨日赠了黑丫珠玉棋子,阿父言,礼尚往来,方可亘久。”说着,抬眼瞅了瞅刘浓,悄悄的掂起了脚尖。刘浓身高七尺,而她却只有五尺半,相差太过悬殊。
“哦……”
刘浓童心忽起,并未察觉小黑丫的异样,问道:“黑丫欲回赠以何物?”
黑丫脱口道:“欲将刘府君赠之!”
“啊?”
刘浓神情蓦然一愣,脚步随即一顿。小黑丫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掩住嘴,拼命的眨眼睛。
“吱吱……”
便在此时,小黑丫怀里传出一阵轻微声响,随后,一只小伊威斜斜的探出个头,麻豆大小的眼睛看着黑丫,转来转去。
“刘府君,何故惊讶!”
黑丫一声娇斥,点了一下小伊威的头,把它戳进怀里,又用手拍了拍,细声道:“莫吵,莫吵,桥小娘子定会待你极好……”言至此处,突地想起身边尚有一位刘府君,小脸蛋唰的一下红透了,也不敢看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嘟嚷道:“刘,刘府君并非刘威虏,刘威虏也并,并非刘府君……”
“然也!此非彼,彼非我。”刘浓裂嘴一笑,摸了摸鼻子,绕过亭柱,快步疾行。
黑丫看着刘浓的背影,嘴巴一嘟,心中突然恼了,从怀中拽出‘刘府君’,并起根两手指,轻轻扇了两下,嗔道:“今日禁汝之食,干果归于郭内吏。”
“吱吱……”小伊威可怜兮兮的叫着。
小黑丫充耳不闻,漂亮的眼睛一眨,记起了今日为何而来,提着小伊威欲追刘浓。
“黑丫!”
身前闪出一人,乃是晴焉。
晴焉看着刘浓挑帘入室,嘴角洋着笑,拉着小黑丫的手,不由分说的便往外走,待至前院。
黑丫瞅了一眼手中软作一团的小伊威,淡声道:“晴焉阿姐,我要去寻桥小娘子。”
晴焉岂会让她去打扰,赶紧拦住她,摊开手掌,悄声道:“黑丫,瞧瞧,这是何物?”
“呀,好漂亮的簪花。”
小黑丫的眼睛落入晴焉雪白的掌心,内中卧着一枚精致的簪花,流苏若凝雪,颤蕊似绽露。霎时间,小黑丫忘记了‘刘府君’,眼睛眨啊眨,而粗布裙下,那小巧的脚尖一翘、一翘。
刘浓挑开帘,在前室除履,踩着苇席而入,室中有淡淡香气,似芥香又非,多了几许温甜,细细一辩,乃是桥游思的味道。
转过屏风,走入内室,脚步落得极轻。案上芥香缓浮,幽香味却渐浓。
雪色帷幄里,隐约得见一把青丝水泄于榻。揭开帷幔,叠手叠脚的走到绣榻前,默然坐在床边,把那悄露于外的雪藕,轻轻的塞进梅花映雪被里。
“嗯……”
床上的小人儿浅浅喃了一声,动了动肩,皱了皱眉头,抿了抿嘴。
刘浓默然一笑,细细的凝视着,桥游思睡姿极美,身子微微蜷缩,双手合在脸颊边,仿若祈祷;浓密的睫毛似蝶翼,不时轻颤。
突然间,刘浓心生一个念头,那念头由然而起,一起便再难抑制,忍不住的低下头,寸寸靠近那一点樱红。
近了,近了,呼吸甜软。
“朴嗵,朴嗵……”
心中怦怦乱跳,深怕她醒了。
悄然一触,温滑极软,令人难以舍弃,故而,尝试续探。
“嗯?!”
恰于此时,沉睡的小美人幽幽醒来,蒙蒙胧胧的睁开眼,一眼便见两湖深水正泛着波澜,她唰了唰睫毛,好似在辩,又仿似尚未回神。继而,动了动嘴,却猛地觉察唇间有物,湿湿的正往内探。瞬间,大吃一惊,伸掌便推。力弱,推之不动,只得用力一咬。
“嗯……嘶……”
刘浓正在细心品尝,猝不及防之下,被咬了个正着,舌尖破了,咸咸的,不由得嘶了两口气,放开了胡乱挣扎的小女郎。
“游思,是我,嘶……”
室内,落针可闻。
半晌。
缩在床角成一团,抱着膝的小女郎,樱红俏脸慢慢回复玉白,瞥了瞥床边尴尬不已的刘浓,偷偷抿嘴浅笑,却喃道:“游思,是来踏游的,君,君,切莫戏之……”
唉!
刘浓怅然一声暗叹,迎着她的眸子,伸手一揽,把小美人揽在怀里,拥着她的肩,吻了下她的额头,笑道:“知也,踏游而来。”
……
推书《院上坟》,此段,不计费。(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三章 九月授衣
“莺,莺……”
秋鸟于飞,盘旋于城,洒落一地清脆。微雨后的上蔡城,虽不若江南那般烟水如画,但也格外清幽。
桥游思骑着一匹雪白的小马,嘴角带着娴静的笑容,漫眼打量古城。
自来上蔡,隔三岔五,刘浓便会带她漫游于野。她原本不会骑马,焉知在小黑丫的怂恿,以及刘浓的默许下,不过数日她便习会了骑马,由此而极喜骑马出游。
桥游思喜游上蔡,而上蔡之民亦极喜见到她。每逢她与刘浓并驾而行时,看到的人皆会默然避于一侧,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意。
民心思安,情起于良善……
刘浓身着箭袍,腰挎楚殇,信马由缰,一任飞雪慢慢踏蹄,且不时看看身侧微眯着眼浅笑的小女郎。心中既有柔情万种,又具满腔豪情,暗忖:若欲使民心成城,需得三载筑安于内;若欲使民奉古遵礼,至少亦需五载不易其章。而此,正乃北豫州难以安定之因,刀兵互绞之下,民心何安?理当蓄力拒外,缓图而后发……
“刘,刘郎……府君……”
就在刘浓细细沉吟时,桥游思忽然轻轻唤道,小女郎俏脸簇红,好生为难情,委实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若叫瞻箦,那是郎君们的称呼,若叫刘郎君又嫌生疏。
“嗯……”
刘浓剑眉一扬,嘴角一裂,微微倾身,故作未听清:“夫君?府君?小娘子,唤我何事?”‘小’字一闪即逝,囫囵不清。
桥游思咬着嘴唇,额间晕红欲滴,嗔道:“君子当守礼,岂可,岂可行登徒子之言语也。”
不知何故,自她一来,刘浓便身心轻快,时常以言语戏之,却也不敢太过唐突她,柔声道:“小娘子所言极是,刘浓放浪了。”说着,目光凝视着她那微肿的樱唇,淡淡的笑着。
桥游思羞得不行,微微垂首,满心却是既恼且喜,轻声道:“荀娘子可在营中,游思想去拜访。”她来了月旬,与荀灌娘极其交好。荀娘子既擅兵道,便精棋道,二女时常对弈,难分胜负。
刘浓见她气色极好,便笑道:“现下乃秋浓马肥之季,荀娘子想必正于河西训演骑军,不妨前行一观。”言罢,把马一拔,穿出干净整齐的巷道,向城外而行。
二人身后,跟着五十骑,乃是桥氏部曲。
一路缓驰,街道两旁的民舍已尽复,待至内城墙时,城墙已焕然一新。
出城,漫坡泄下。城外秋黄一片,不时见得道道烟柱升腾而起,那是乡民在焚烧粟草,存肥于田。而田垅中,四处皆是忙碌的身影,挥汗如雨之时,间或又听闻哩曲飘飞,正作万物复苏之象。
桥游思将眼前所见与汝阴境内一较,心中由然而生一种骄傲,看着身侧英挺如松的郎君,眼神愈发柔软。始今方知,为何每日他皆是来去匆匆,秉烛深夜方眠,即便现下,也是带着她履行公务。
小女郎心思聪慧非凡,如何不知,刘浓带着她巡示乡野乃一举多得,既可陪伴她聊解烦闷,亦可使上蔡之民见之,心生向往。
刘浓不知小女郎心中所想,却唯恐伤着她,是以驰的不疾。一路上,不时有里正乡老出村来迎,刘浓并未滋扰乡里,稍事寒喧,互作礼揖,便轻然离去。
当策马慢跑过一所村落时,竟然见到一只瘦犬徘徊于篱笆墙,更为令人惊奇的是,在那翠墙的一侧,有一小片蕉苇,内中有个窈窕女子正弯身采苇,白嫩的手,青莹的苇叶,衬映作画。有名青年男子立于苇圃旁,手里捧着一束野花,满眼柔情的看着女子。继而,那男子一阵嘟嚷,女子红着脸不理。少倾,那男子搔首踟蹰,而后,悄悄窜进苇田里,把野花一搁,落荒而逃。
见得此景,美郎君胸怀尽开,把马一勒,放声咏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呀!”
正捧着花细嗅的女子神情陡然一惊,随即便看见柳道中的刘浓与桥游思,脸上蓦然红透,慌忙不迭的捧着花福了一福,而后,提着裙摆,飞快的逃进了篱笆墙里。
“汪,汪汪……”瘦犬拖着长长的草绳,窜出篱笆墙,朝着刘浓狂吠。
“格格……”
桥游思实在忍不住了,掩着小嘴,娇声放笑,笑得身子微微前伏,不尽妖娆。刘浓剑眉一挑、一挑,神情颇为尴尬。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哈哈……”
爽朗的笑声由村中传出,郭璞与薛恭联袂而来。桥游思抿了抿嘴,驱着小白马避于柳下。
郭璞摇头晃脑的打马至近前,对着桥游思遥遥阖了阖首,朝着刘浓一揖,笑道:“郎君兴致极好,方才,郭璞夜观天象,今宵定有良月坐怀,届时,莫若郭璞与郎君彻夜咏赋?”
薛恭挑了挑眉,心情也大好,打趣道:“然也,郭内吏之咏,久负盛名于外。田间乡野,闻之则醉,三岁螟童,竞相歌咏。”
闻言,郭璞嘴角一歪,张口便行反驳,薛恭为人忠厚,岂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被辩得哑口无言。
三人聊得片刻,听闻刘浓尚欲前往河西,而薛恭与郭璞皆有事在身,便告辞离去。
刘浓虽身为汝南内吏,兼任上蔡府君,却非事必躬亲之人,军卒自有诸将戌训,内务则多赖郭璞等人操持。
人不可尽才,理当择才而任。而他对择任之人管束甚少,用人不疑,凝人不用。郭璞极擅内事,薛恭熟悉北地人情,二人配合得极好,不仅将上蔡万民打理的井井有条,尚且影响河西诸坞,外联固始,遥控鲖阳。
刘浓携着小女郎,引马踏上汝河桥,身后却传来马蹄声,刘浓回头一看,郭璞去而复返,心中一奇,勒马于桥头。
郭璞驱马而至,看了看桥游思,见刘浓并不避及,便沉声道:“郎君,尚有一事,郭璞也乃方知,事关雍丘。”
刘浓剑眉一挑,问道:“何事?”
郭璞稍作沉吟,低声道:“雍丘来信,北面战事,恐旬月便起。依郭璞度之,兵凶战危,不可不慎,纵使汝南无忧,也理应早作绸缪,以防万一。”
刘浓细细一阵思索,冷声道:“此番战事,石勒内陷于叛乱,外受于夹击,莫论何如,难免一败。而刘曜内乱四起,且有荣阳李矩牵制,即便与石勒联抗,亦难却颓势,依我所料,洛阳当复。然,事不豫则废,即刻传信鲖阳与固始,外放侦骑,收笼坞民。”
郭璞眉心拧作川,想了又想,沉声道:“此战,雍丘仅作调军,并无调令,粮草皆屯于成父,行事极密。河西诸坞与汝南诸县,又将何如?”
河西诸坞……
刘浓剑眉一凝,暗暗吐了一口气,皱眉道:“此乃军情,河西诸坞与汝南诸县,人心向背难测,不可告知过早。然,坞民皆乃我华夏之民,不容弃之。流骑若欲至汝南,必经颖川渡河,即刻令雷隼卫前置,侦查召陵、西平、汝阳渡口。战事不止,侦测不止。”顿了一顿,正色道:“北五哨,昼夜不止。”
“遵令!”郭璞面色冷沉,转身欲走。
刘浓再道:“尚需暗作筹备,以纳流民。”
待郭璞一走,刘浓心中起伏难平,不自禁的纵马冲至高处,瞭望洛阳方向,暗道:自古以来,九月便乃征战之月。而秋收方毕,此战,祖豫州势必耗尽淮南诸郡之力,其与郗伯父联伐石勒,意在复夺洛阳而非陈留。洛阳与汝南隔着颖川,况且,尚有李矩据荥阳,理应无碍。然,战事一起,流民必然蜂拥而至……
桥游思并骑于刘浓身侧,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轻声道:“可是,战事将起?”
刘浓神思悠悠,皱眉未答。
桥游思抖了抖缰,小白马靠得飞雪更近了些,小女郎颤了颤眉,咬着唇,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刘浓的手臂。
刘浓回过神来,见她的眼眸中写满担忧,便握着她的手,笑道:“北地极是艰辛,可曾后悔南来?”
桥游思脸颊寸寸染红,定定的看着他,细声道:“乔木居北山,南萝当匍匐。游思,游思不悔。”
“哈哈……”
刘浓执着小女郎的手,朗朗一笑,笑声远远而传。继而,放开她温滑如玉的手,轻轻一夹马腹,引着小女郎朝着河西奔去。河西乃一平四整之地,极适练军,北宫于此练大戟士,荀娘子则训五百精骑。如今上蔡,控军几近四千,尽皆百里挑一。
……
推书《院上坟》,此段,不计费(未完待续。)